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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2 19: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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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虎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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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蜀寻隐

西蜀寻隐试读:

发现《洪武南藏》

万物皆有因果。——灯宽一、寂寞藏经楼11962年1月24日,凌晨。一位长髯及胸的老人躺在台北阳明山中一张孤零零的病床上。耳边唯一作响的,是太平洋上空刮过来刮过去的大风。如豆的灯影下,孤独,让他陷入了难以遏止的思念:长眠在黄土下的双亲、千里之外生死未卜的发妻、离别时长女清秀忧悒的泪脸……他再也无法控制,热泪索索而下,手抖着,颤颤地铺开纸笔: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哀歌之后,老人在这薄情的世间又活了两年九个月零十七天。弥留的时日,据人们后来言说,他曾竭尽全力,抬起嶙峋的手指在空中一笔一画、一遍一遍地写着——杏、花、春、雨、江、南,蜀、山、蜀、水、杜、鹃……春雨打湿江南。哦,那一刻,垂暮之际的老人许是忆起了当年革命成功,兴冲冲与友人一起月下泛舟富春江的辛亥往事?蜀水碧,蜀山苍。如果传言是真,那么,让老人念念不忘的,除了月光下的富春江,是否还有自己当年踏着满地蝉声,行走在青城山间,找寻那被誉为“西川第一天”光严禅院的衫影萍踪?发黄的方志上记载着,那一次,他是为拜谒一部经书而去。那是1945年,他六十六岁了。而那部经书,藏在光严禅院深处,已整整五百二十九年。五十八年后,有个名叫灯宽的老和尚谈起了他,言语间,仿佛他刚刚跨出门去:“先生是在青城山里,听佛门中人偶然提起《洪武南藏》孤本的下落,才兴致勃勃地赶到古寺的。他美髯齐胸,二目不怒而威,真是大儒风范。他上藏经楼读了几天经,几乎足不出户。临走前,他应前任住持之邀,龙飞凤舞,一挥而就,写下‘藏经楼’三个草字,口称‘难得!难得!’”这是2003年暮春。光严禅院幽暗的方丈内,一百零三岁的灯宽蜷足而坐,满目清光。窗外,杜鹃声声。两年后,灯宽圆寂。那三个字至今仍活在光严禅院后院的一面墙壁上。倘若你进得庙来,沿苔茸铺绿的石梯拾级而上,依次经过洗心池、大雄宝殿、弥勒殿、天王殿,一路殿宇错落,木铎声声,然后入一暗廊,出一角门,眼前豁然天高山远,再往右一拐,就看见了那三个字——多年以后,它们依旧墨黑如新,宽博潇洒,似舞却栖。落款处,竖立着他的名字:于右任。字的对面,曾静默着一座色泽斑驳的藏经楼。楼高三层,飞檐翘角,巍然耸峙,依稀可见当年非凡气势。只是,墨迹犹存,而经书,却早已悄然远去。2令于右任当年为之挥毫为之念念不忘的,正是灯宽禅师圆寂前提到的、光严禅院藏经楼里曾秘藏的佛籍大典、国之孤本——《洪武南藏》。何谓《洪武南藏》?或者说,何谓南藏?名前缀之以洪武,莫非它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有瓜葛?如果是,为什么它会被视之为国之孤本?于右任手迹:藏经楼。作者摄而在近年的一些研究中,它又为何被一些专家认为是由建文帝刊刻而成?既然出身于皇家,为什么它会流落到这僻处西蜀一隅的山寺里藏身五百余年而无人知晓?在这深山古寺里,它曾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遭遇?惊现世间后,它又去往了何方?……3今人说起这部典籍,每每呼之为《洪武南藏》。其实,“洪武”二字乃是后人加上去的称呼,指的是大明洪武年间。它最初的名字,按明人的说法,叫“初刻《南藏》”。南,指的是南京。藏,原是古印度佛教典籍的计标单位,后泛指汉传佛教《大藏经》。自北宋初年《开宝藏》问世以来,历代官、私所修各种版本的汉文《大藏经》,仅有二十一种。有明一代,二百七十六年间,官方也只刻印了三种(次)。第一种即《洪武南藏》。1372年春,它由朱元璋下令召集江南名僧至南京蒋山寺(后名灵谷寺),启建“广荐法会”,组织力量点校、开刻,约在1398年与1399年左右完工。因耗费浩大,当时仅印了两部,皆归藏于大内,刻板则放存于南京另一座古刹天禧寺(后名大报恩寺)中。二十多年漫长的刻印期内,这部以南宋理宗宝庆年间(1225-1227)所刻《碛砂藏》为底本的大明第一经藏曾几经增补,收入大量禅教诸宗的语录著述。待刻印完毕,只一部便重逾三吨以上,共计六百八十四函,分一千六百部,达七千余卷。然而,仿佛总有一股神秘而悲情的力量与它如影随形——当它面世之日,正是朱元璋辞世之时,仓促登基的建文帝来不及播行天下,便匆匆钤印秘藏。四年后,朱棣大兵攻陷南京,建文帝在一场大火中神秘失踪。它遂转入永乐帝之手,由此辗转开始了长达六个多世纪的奇特遭遇:面世十年后,公元1408年,一场离奇的大火烧毁了它的刻板,天禧寺也被烧得瓦砾遍地。1409年,其中一部在皇宫藏书密阁又莫名其妙遭火焚毁。1416年,仅存的另一部从南京神秘离去,就此湮沦世海,寂寂无闻。以致其后的四百余年间,世人只知永乐帝武略文韬,除迁都北京、令郑和下西洋等事功外,还主持刻印了《永乐南藏》《永乐北藏》两部佛学大典。然而总有人在苦苦探寻它的下落。昏暗的史页间,它那缥缈的身影、时隐时现的蛛丝马迹是让人如此心动、如此神迷,不惜跋山涉水……这一天终于来到。1938年,《洪武南藏》孤本惊现于西蜀光严禅院。消息传开,海内外高官大儒如林森、冯玉祥、于右任等纷至沓来,抚挲再三,难舍难离。1951年,它再度离开。……风,从光严禅院四周高高低低的山林里涌起,惹得悬挂在藏经楼檐角下的风铃响个不停。尽管早已籍去楼空,那声声风铃,以及黑暗中寺庙里燃亮的点点灯火,却仍在不知疲倦地讲述着这部佛教传奇典籍悲欣交织的命运。幸也?悲也?让我们把目光投向1371年。这年除夕,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做了个奇怪的梦。二、朱元璋的梦11371年是个平年。这一年雨水较多,刚交大寒,细雨便纷纷扬扬,濡湿得江南一带烟雨蒙蒙。朱元璋的心情也同天气一般潮润。按照洪武元年立下的规矩,从腊月二十四开始,宫内就开始营造过年气氛。乾清宫丹陛左右,各安设了九盏万寿天灯,灯后悬挂着九副万寿宝联,两面都用金丝绣上联句。酉时过后,殿内灯光辉映,连外面高渺的夜空也显得透亮起来。在奏疏上批注累了,朱元璋就放下笔,走到殿外的江山社稷亭旁,望着城外江天一线处的渺渺风景驻足沉思。这一年他四十三岁,正是精壮之年。七月初十,大将傅友德不顾暑热,挥兵攻取成都,四川平定。虽则蒙古残军仍在边地窥视,但这却标志着内地一十八行省就此归一,天下又重新回到了汉人手中;腊月初六,吏部又上奏了大明疆域内府、州、县及官员数额。此后,这一串数字就在他心里扎下根来,挠得他常常心潮起伏:(天下共计)府一百四十一,官八百八十;州一百九十二,官五百七十二;县一千零一十三,官三千零四十一。通计府州县一千三百四十六,官四千四百九十三。做梦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淮河边放牛为生的乡村儿童、皇觉寺里孤苦无依的少年沙弥、流浪路上求告无门的青年乞丐竟会置下如此广大的一份家业。一瞬间,朱元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一股巨大的伤悲骤然从往事深处升起,钝刀般割扯着他的心——从呱呱坠地开始,家里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年迈的祖父带着一家人,在淮河两岸到处躲债。那时,父亲朱五四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做个佃户,暂时耕种属于别人的一亩三分地。1344年春天,家乡赤地千里,紧接着,蝗虫铺天盖地而来。转眼间,父亲、大哥和母亲先后去世,只剩下自己和二哥。别说没钱置买棺材,家里连块下葬的坟地都没有。兄弟二人抱头痛哭,找了几件破衣服裹住亲人,草草葬在邻居刘家的土地上。为了活命,十六岁的自己不得不与二哥分开,然后强忍眼泪,前往皇觉寺投奔人称法仁和尚的幺叔朱五六。经叔父苦苦求情,自己才得以做了一名小行童,每天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烧饭洗衣,忙得团团转,却常被斥责,幸好还有叔父——冬天,寒风呼号,叔父把舍不得吃的馒头偷偷塞到自己枕边,再解开僧衣,用身体慢慢焐热苦命的自己;夏天,常常一觉醒来,叔父还在边喃喃诵经,边为自己驱赶蚊虫。夜深了,叔父咳个不停,灯光把他枯瘦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像一条弯曲的虾……想到叔父,朱元璋的眼睛湿润了。自1351年夏淮河两岸再发洪灾,叔侄二人不得不洒泪而别以来,他一直牵挂着叔父。前些年忙于征战,无暇分心,自定都南京以后,他便暗中嘱咐身边人四处打探。如今,四年过去了,各种消息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却无一落实:东边的消息说,叔父法仁已乘船出海;南边称,叔父法仁曾避居于洞庭湖边,不知去向;北边探闻,法仁和尚已还俗,似乎死于乱军之中;西边传回来的消息则称,法仁已远赴西域,去为多灾多难的中土求取真经;……细雨如丝,纷乱着中年朱元璋的心。他不明白,何以在这个寒冬,自己对叔父的思念之情会变得如此强烈?几天后,这缕思念达到了顶峰。2为迎接新年正旦,除夕之夜,乾清宫要内设家宴。按洪武四年六月颁布的大明礼制,乾清宫檐下陈设象征着最高礼乐的中和韶乐,殿内陈设了丹陛大乐,只待吉时到来,鼓乐齐鸣。宴桌的摆放也严格有序:皇帝座前设金龙大宴桌。左侧面西座东摆着皇后宴桌,其余嫔妃则分排左右。洪武初,朱元璋还自俸甚俭。1371年除夕的皇室家宴,桌上也不过果四、蔬三、汤一,荤菜则蒸长江鲜鱼之外,特添了一份糊辣醋腰和咸豉芥末羊肚盘。马皇后按例减一。其余嫔妃则按尊卑再行递减。然而礼仪却是马虎不得的。在朱元璋看来,天下之定,首在君、臣、民等各安其位;礼乱,则人心生不安之思。这一晚的家宴正是如此:简约、朴素,却规制得一丝不苟。后宫的女人们早已垂首侍立,待朱元璋入座,就开始传膳。每道菜从御膳房出来,盖一层黄绢放在食盒里,盒上再撑起一把微型曲柄黄伞。太监们将食盒顶在头上,屏息静气,鱼贯而来,依次跪拜而入。少顷,宫女舒舞长袖,一年一度的除夕承应宴戏在席前铺演开来。暖意氤氲,不知不觉间,殿外的暮色已被灯火远远地阻隔开来。戌时过后,朱元璋酒意渐深。他以手支颐,恍惚间,却见叔父从殿外缓缓走来——尝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三教之立,虽持身荣俭之不同,其所济给之理一。陛下今广拥天下,当思佛道永昌,法轮常转,利邦益国。多年不见,叔父依然身着当年皇觉寺里那件须臾不离的黑色百衲衣。清瘦的脸颊上,叔父依旧那般高颧深目,眉宇间略望似乎又悲又喜,细看却无喜无悲。两人目光相接,只见叔父口唇微张,每个字都似有微风推送,清清楚楚落到自己耳边。朱元璋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去,一睁眼,却见满屋灯火喧腾,哪里曾有叔父的半点影子?3今天,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印度,早已湮寂无闻了,但在中华文化圈内,丛林处处,依然佛事繁盛。这中间,汉传佛教典籍《大藏经》功不可没,所谓佛靠经传。元明之际,百姓厌倦了刀兵,急切渴望从佛、道之中得到心灵寄托。朱元璋对此有着自己的想法。平日里议论,他总是说佛陀立教可使人明了祸福因果,明心见性,仁慈忍辱,诸恶不作,百善奉行。其实,他对佛教的深谋远虑着眼旨在功利。登基以来,尤其当天下尽入己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忧心多于喜绪。一方面,他踌躇满志,觉得己身确乎荣膺天命;而每每深夜醒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是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不知什么时候起,晚唐李山甫的这首《上元怀古》成了他夜半静思时默诵最多的诗作,后两句尤其让他背心阵阵发凉:尧行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有?雨苔烟草古城秋。从洪武元年开始,他就苦苦思索朱明王朝的长盛之道,欲期基业万年。制礼乐、迁豪强、崇乡贤、轻税赋、废宰相,直到将贪官剥皮揎草……一系列抑官安民的举措让天下掌声四起。然而他最渴望的却是万民一心。在他看来,普天之下至深至重、至渺至远、至难管束者,人心也。因此,当他从1371年除夕之夜的幻觉中醒来,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上天借叔父之口给自己带来了启示之音——假处山薮之愚民,非知国法,先知虑生死之罪,以至于善者多而恶者少,暗理王纲,于国有补无亏。这一晚,他破例没有到皇后寝宫去睡,以致马皇后眼巴巴等到天明,内心转念无数。他当然没有去轻纵龙体。宴会结束后,他手一挥,吩咐司礼太监在前摆灯,径直去了御书房。压在心中多年的疙瘩一旦化解,内心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写作冲动,他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感受倾涌出来,让绵延不绝的儿孙们从中领略并受用不尽:“(夫佛法者)暗助王纲,益世无穷。”灯光下,他眼神炯炯,继续悬腕疾书:“(其)可化凶顽为善,默佑世邦,其功浩瀚……”待他放下笔,窗外已晨光熹微。午门外,换岗的卫士铠甲簇新。洪武五年的正月初一来到了。三、悟空禅师1蜀王朱椿是一个喜好读书和做学问的人。朱元璋的二十六个儿子中,他虽为庶出,却因“博综典籍,容止都雅”,被父亲送了一个雅号:“蜀秀才”。当时的人也称赞他:“尤好学读书不倦,喜延接贤士大夫,讲论至夜分,不为声色游畈之事。”但鲜为人知的是,他雅号的由来却是因为找到了叔祖法仁和尚,令父皇大喜。1390年正月初一,正当《洪武南藏》浩繁的点校、刻印工程行进到第十八个年头之际,十九岁的朱椿从安徽凤阳来到了自己的封地成都。下车伊始,他便经受了一场战火考验:西番蛮人作乱,纵兵焚烧黑崖关(今四川省泸定县磨西镇),且乱骑四出,寇掠不止。一时间,成都等地人心惶惶。事关统治,一副柔弱外表的朱椿性格中杀伐决断的一面立刻显露出来。他即刻上奏,请父亲派遣都指挥使瞿能、同知徐凯统马、步兵一万三千人,由岳父凉国公蓝玉全权指挥,前往大渡河流域进行剿杀。战事还在进行之中,朱椿就陷入了深沉的思考:蜀地边鄙,民族复杂,稍有不慎,极易引起地区动乱;此外,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成都周边已地少人多,民众负担甚重,经世济民之策倘不能尽快出台,蜀地全境的长治久安终究纸上谈兵……这正是朱元璋的苦心孤诣。在这个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看来,郡县制虽是让大明朝正常运转的最佳行政架构(府管州、州管县、县管万民,皇帝则居于中枢,只需将各府驱于掌心,便可号令天下,一发而制全身),然而官吏们尽是些狡猾惫懒之徒,稍微放松管束,他们就会演变成家鼠,以身求利,虐民纵欲,坏了王朝根基。因此,还得把儿孙们分封到各地镇守,让他们像猫守鼠那样看守着官员。令朱元璋稍感欣慰的是,分封到成都的朱椿果然比其他皇子更能领会自己的意图。平定番乱之后,这位年轻的蜀王立刻上书,请求确定地方向蜀王府进贡的物品及数量,以尽量减少民众经济压力。在奏折里,他还提出了“以礼治蜀”的构想,并进一步阐述道:“(儒学之外)当涉猎佛道典籍,揽僧、道为助,光大寺庙、道观等场所,钦愿皇图巩固,藩屏永康。”这一年,朱元璋六十二岁了。虽有御医精心调养,但潜藏在身体里的各种暗疾已悄然出发,让他困扰不已。放下朱椿的奏折,他眺望着窗外又一年杨柳堆烟的江南春色,想起正艰苦进行、不知何日方得完成的浩大经卷,叹了一口气,提笔批道:“知道了。朕心甚慰。汝在蜀,当继续找寻叔祖为是。”大约从1372年春开始,朱元璋内心就潜生了一个令自己都激动不已的宏伟愿景:待经卷刻印完毕,要让叔父坐守京师,设坛讲经,令天下僧众都来聆拜听辩。大明朝既已百废俱兴,佛教也该呈现出经出一门、万法归宗的欣盛之景。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玄奘法师登高讲经的场景。一旁拈须含笑的,当然不是那个自以为出身显贵惺惺作态的唐太宗,而是明察秋毫掌控全局不露声色的自己……为达到这一目标,1382年,朱元璋下令在南京设僧录司,各府设僧纲司,州设僧正司,县设僧会司,督导僧众行仪并主管考试等事务。1384年,他又采纳礼部尚书赵瑁的建议,规定对全国僧人每三年发度牒一次,并加考试,不通经典者立行淘汰。……转眼十八年过去了。然而眼下,不唯经籍的成书遥遥无期,寻遍天下,叔父也依然杳无消息。朱元璋内心深处,不由生出了几分“殆天数,非人力”的迷惘之感。2转眼到了1396年。这年成都一带春旱,入夏,几场雨淋漓尽致地湿了大地,从官到民,人人心情为之一松。这时候,锦官城内水井杨柳处忽然流传起西蜀山中出了一位“蛮娘娘”的异闻来。正值7月酷暑季节,百姓们吃罢夜饭,拖儿带母铺了竹席在街巷边抵足而眠。流萤相逐,蒲扇轻摇,在大人娃儿们的绘声绘色中,“蛮娘娘”的故事不觉随风而去,满城争传。其后,传言越过高墙,到了朱椿耳边。有人说:“青城三十六峰外,有民身患恶疾。其子上山挖灵芝以延寿,谁知岭壑踏遍,却苦觅无影。(其子)走投无路,在悬崖边放声大哭,正欲纵身跳下,忽然地动山摇,山林间刮起一阵大风,两只老虎从对面岭上飞跑而来,张开血盆大口,他顿时昏死过去。片刻醒转,却闻异香扑鼻,仔细一看,那双虎还守在一旁,身形竟比狸猫大不了多少。见他醒转,双虎睛目里尽显温和之色,张开嘴,剑齿间竟吐出两株千年灵芝来。他正自迷惑,见一慈眉善目的僧人从云雾间缥缈而来,两只小虎随即起身,随僧人冉冉而去,就此不见踪影。他这才恍然大悟,忙跪伏于地。”有人纠正道:“那僧人本是西域得道高僧,云游到西蜀,见山中有常乐寺如珠入峰怀,遂点头称善,入寺驻足。其法力高深,慈悲为怀,修炼时有双虎在旁护法,四方信众为之惊叹。因其从藏地过来,故当地人皆呼之曰‘蛮娘娘’。”有人说……传言初入朱椿耳中时,他正忙于与峨眉山的僧人来复、释梦观等讲道论文。入蜀之初,他采用师傅陈南宾的建议,从兴办郡学入手,资助清贫学者、革除吏治弊端,又沿锦江边修缮了筹边楼、望江楼、散花楼等,一时上下称善。“蜀人由此安居乐业,日益殷富。”1395年,他又延聘名闻朝野的大学者方孝孺为世子师傅,待以东宾之礼,并按其所提建议,或新修,或重建了中峰寺、万福寺等多所寺庙、道观,积极倡导“凡在臣民,悉祈神佑”。为表示礼佛重佛,他多次来到峨眉山,对寺庙常予赐赠,蜀地佛事就此兴盛起来。“蛮娘娘”的传说起初并没有引起朱椿的注意。六年来,他除殚精竭虑思考治蜀之事外,一直暗中寻访幺叔祖,然而手下人踏遍了远至巴州,甚至汉中一带的深谷密涧,却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他已经有些灰心甚至绝望了,好几次差点上书,请求停止这一毫无希望的任务,却又怕父皇恼怒,只好罢了。转眼到了隆冬,从京师传来消息,称皇上近来连日神情恍惚,言语迟缓。朱椿内心不禁忧虑起来。虽僻处边鄙之地,他对京师的动向却了如指掌。照他看来,倘父皇真有不测,生于1377年的太孙朱允炆无论年龄、才能、心思,恐均难以驾驭其余诸王,尤其那豹眉环眼的燕王,一看就是心怀异志。由于朱允炆父亲(即早逝的太子朱标)与自己乃是连襟,如生变故,蜀藩竟该如何自处?这让他一连几天忧心忡忡。这时候,关于“蛮娘娘”的线报呈到了他案上。与传言相比,青城县的线报内容极为平实,只不过字斟句酌,显见花了一番心思。线报说:“‘蛮娘娘’确为藏地高僧,云游至青城一带,现已为常乐寺主持,正每日苦修,并扩建寺院,设坛论经,四方僧众辨听后俱示拜服。”公文最后,善体上意的县令还找补了一句,娘娘之意,乃西蜀一带方言,比如自在观世音菩萨,百姓们皆呼之为观音娘娘。而在随线报附上的一则密函中,该县令小心翼翼地奏道:“该僧法号目前虽尚未确知,但似乎名号法仁。如何拿捏,尚请王爷定夺。”法仁?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闷闷不乐的朱椿忽然心里一动。3和今天一样,明朝时在四川以外说西蜀,泛指的是成都、眉山、绵阳一带,而身在成都说西蜀,则仅指的是成都以西,沿岷江两岸次第铺开的青城、崇庆、温江等数州(县)。因了都江堰的滋养,此区域水旱从人,历来为成都附近的膏腴之地。青城三十六峰正巍峙绵延于青城与崇庆之间。一路青山葱岭,寺观林立,香火缭绕。始建于晋文帝时期的常乐寺却远远地隐身于三十六峰最僻远的凤栖山深处。一条名叫味江的河流将它和红尘泠泠隔开。要进山入寺,得先涉水而过。即使是在冬天,状若城郭的青城诸峰依然空翠四合,凤栖山尤其幽深。当朱椿一行渡过味江,踏上通往常乐寺的山中小径时,已是黄昏时分。铺满落叶的道路尽头,隐隐传来了寺里轻敲的木鱼声。那一刻,朱椿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比静谧的安详。他缓缓举步,转过弯,果然就看见寺门前那棵静穆的苍松下,一法相庄严的老和尚正盘膝而坐。风吹过,几粒松针从空中簌簌飘落。朱椿心里一动,正欲开口,那老和尚却缓缓睁眼,望着朱椿,眉宇间忽然舒展出又欢喜又悲悯的神情来——亲人间的久别重逢总是让人热泪盈眶——多年以后,那缕温热的气息仍从光绪三年《增修崇庆州志》的书页中盈盈地散发出来,缭绕着朱椿与法仁在1396年初冬的不期而遇:原悟空祖师(即法仁)是明太祖洪武之叔。在元末英雄各出时出家,在藏得道后,洪武太祖登基时,悟空祖师已于宋始所建之圆觉山开建殿宇,宏兴法会。太祖访之,久未得人。及蜀王游江,访知悟空祖师所在,上奏洪武太祖。我们已经无从揣度叔孙二人在那个黄昏都谈了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叔父的寻获让朱元璋并没有高兴多久,很快,他就发现法仁并不为那顶皇家大法师的桂冠动心。后来的记述闲录在方志里,仅寥寥数语:……然而任凭朱椿如何劝说,法仁只是闭目,口诵善哉。(朱椿)再劝,法仁善哉之声不绝,山林共鸣。太祖皇帝知道法仁已为高僧,不为世俗所动,感慨万千,挥毫写下“纯正不曲”四字赐予叔父,并下诏重建常乐寺。1416年,朱椿再次将叔祖父在常乐寺修行一事奏禀明成祖朱棣。永乐帝下旨赐法仁号为悟空,赐常乐寺名为“光严禅院”。1425年,曾名朱五六、法仁、“蛮娘娘”等的悟空禅师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圆寂之后,他肉身不朽,一直保存到1951年——那年炎夏天坠流火。初秋,山野间突然野火浓烟,喧嚣呐喊声中,一伙人冲上山,将悟空禅师石塔打开,其中一人手持利器戳中悟空禅师大腿,用力一绞拖出塔外。悟空禅师肉身顿时毁碎一地,风化为水。那正是光严禅院藏经楼里秘藏的《洪武南藏》孤本离去九九八十一天之际。青山巍巍,白云苍狗。今天,悟空禅师的真身石塔仍屹立于光严禅院最高处——历代祖师灵塔中心。与石塔并存的,还有一张当地人摄于20世纪40年代的肉身黑白照片。照片上,悟空禅师眉慈善目,栩栩如生。四、天禧寺的大火1永乐帝朱棣是一个喜欢在暗地里纵火的人。他的登基,即是从一场大火开始。随后,一丛又一丛诡异的火苗在他高大的身影后躲躲闪闪地摇曳起来,烧得明朝的天空忽明忽暗。譬如天禧寺1408年的那场大火。《金陵梵刹志》中,有一篇“重修报恩寺敕”,说的正是那场令人疑窦丛生的大火:天禧寺,旧名长干寺,建于吴(三国)赤乌年间,缘及历代。屡兴屡废。宋真宗天禧年间尝经修建。工部侍郎黄立恭奏请募众财略为修葺。朕即位初,敕工部修理,比旧加新。比年有无籍僧本性,以其私愤,怀杀人之心,潜于僧室,放火将寺焚毁。崇殿修廊,寸木不存。黄金之地,悉为瓦砾。浮图煨烬,颓烈倾敝,周览顾望,丘墟草行。这是永乐帝在1413年的说辞。距他说这番话时,五年前那场大火造就的灰烬早已冷凝成土。于是,在这篇文告里,他一上来就给僧人本性定了性,说他放火烧寺是为了泄私愤,却又描绘不出是怎样浩大的一种私愤才能让一个每天轻敲木鱼、口诵阿弥陀佛的人干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但确凿无疑的是,随着那一场暴起的大火,大明第一经藏《洪武南藏》的刻板是灰飞烟灭了。其实,从攻陷南京的那一刻起,永乐帝的一生就与火暧昧地裹在了一起。那一朵又一朵升腾在历史深处的火焰,时而辉煌了他那可与父亲媲美的“万世不祧之君”的威仪,转瞬却又毫不留情地照亮了他“谋逆不道,惭德亦曷可掩哉”的仓皇脸色。这仓皇,从1402年6月,当他指挥大军扑进京师,在皇宫的灰烬中发现几具烧焦了的尸骸时,就从火焰中萌生了;此后,那场燹火的余焰烧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将忠于建文帝的大臣如方孝孺、铁铉、景清等四十余人剥皮的剥皮,凌迟的凌迟,灭族的灭族,下油锅的下油锅,如此尚不解恨,又把他们的女眷罚到教坊司当官妓,实行残酷的“转营”(轮流送到军营中)。无辜的女子们每人每日每夜要受二十余男子的凌辱。长史茅大芳五十六岁的妻子张氏被摧残至死,他大笔一挥:“吩咐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这仓皇,不经意间让永乐帝内心的虚弱暴露无遗。1402年7月,刚即位一月的他迫不及待地下令抹去侄儿的年号:“今年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明年为永乐元年。”也因此,后来的人们在光严禅院所秘藏的《洪武南藏》孤本上,发现了一处被挖去的字眼:大明□□改元己卯春,佛心天子重刻大藏经板,诸宗有关传道之书制许收入。(《洪武南藏》之《古尊宿语录》卷八)翻开万年历,我们发现,在明代皇帝们改元的各个年号中,建文元年正是己卯年。那一年朱元璋尸骨未凉。雄才大略的太祖万万没有想到,埋葬他一番苦心的既不是昔日的功臣,也不是日夜提防的刁民,而是自己嫡亲的儿子。2也就是在天禧寺失火的第二年,大内皇宫藏书密阁又遭遇了一场更加莫名其妙的大火。朱元璋定都南京后,即征发数万民工填湖修建皇宫。绵延数十里的禁城深处,很快就巍峨起一座收藏了宋、辽、金、元等朝宫廷藏书的文渊阁。楼内卷帙浩繁。楼面深绿廊柱、菱花窗门,以绿色琉璃瓦镶嵌作檐的歇山式屋顶上,悉心敷盖了一层油光闪亮的黑色琉璃瓦。天下既定,藏书四厄,首推火患。为此,文渊阁前特地挖掘出了一个大水池。秦淮河的活水不舍昼夜,潺缓注入,水声淙淙。书香之外,更平添了几分皇家书屋的典雅幽静。建文帝钤印的《洪武南藏》就分别密藏于文渊阁东、西密室之中。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1409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又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降临东室。待赶来的太监们大呼小叫地扑灭火焰时,《洪武南藏》终于被烧成了今天珍异的国之孤本。31412年,也就是在文渊阁失火之后三年,永乐帝下令雕印汉文《大藏经》。他威严的声音从紫禁城金碧辉煌的殿宇中穿出,回荡在大明王朝的无数寺院之上,震荡得山野间、市集上无数种田、捕鱼、打铁、卖菜的小民们精神一振。这是大明永乐朝精神生活的一件大事。奔逐相告中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几年前被大火烧得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忘记了洪武爷也曾同样下令刻印过这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佛经。这一次的雕印工作进展得异常迅速。五年后,即1417年,这部后来被称为《永乐南藏》的经卷便堂皇地摆到了南京及附近的一些重要寺庙中。它规模巨大,全部经版共5760块,全藏共635函,6331卷。《金陵梵刹志》载:《永乐南藏》每印刷一次,需用纸110526张(包括全页纸107782张,半页纸2744张)。它流传最广,刻成不久,永乐帝就下令将其开放供全国寺院自由请印,而且鼓励俗界信佛之人如有需要,也可单独请印其中部分经卷。善男信女们顿时纷至沓来,以致经常被请印的部分经版甚至被刷得成了脏污不堪的“邋遢版”。数百年来,《永乐南藏》到底印了多少部,已难以统计。据说,当时仅著名的三宝太监郑和就先后请印过十部,遍舍给天下名刹。绵延到今天,国内所收藏的《永乐南藏》全本也还有十部之多。在佛光的映照下,永乐帝身后那些鬼鬼祟祟的火光似乎消融了。他的声音柔和得令人想哭:朕主宰天下,轸念群生,弘体慈悲,发欢喜心,间取诸佛如来、菩萨、尊者名号,著为歌曲,广布流通,俾从受持讽诵,积善修因,以共成佛果,日臻快乐,此朕一视同仁之盛心也。(《御制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后序》)然而,有一个幽影还在他辽阔的疆域上游荡,让他隔三岔五地上火、惊梦、发脾气。五、深山藏古寺1路傍古时寺,寥落藏金容。破塔有寒草,坏楼无晓钟。乱纸失经偈,断碑分篆踪。日暮月光吐,绕门千树松。这一首五绝,乃是晚唐哀帝时隐居在凤栖山白云深处的诗人唐求所作。诗中的古寺,即是指光严禅院。唐求是个异人。他放着好好的青城县令不做,不买田,不造屋,每隔十天半月便骑着自家青牛慢悠悠往来于青城、临邛之间,访师求道,诵经听琴,往往至暮醺酣而归。方志上说,他非其类不与之交,写诗每有所得,不拘长短随手记下,成诗后即揉成纸团投入随身携带的大葫芦瓢中。因此也被后世称为“一瓢诗人”。晚年卧病时,这位“一瓢诗人”把伴随一生的诗瓢投入味江之中,叹道:“此瓢倘不沦没,得之者方知我苦心耳。”随后飘然而逝。光严禅院一角。袁建摄1416年秋,正当锦官城内桂子飘香时节,朱椿忽然接到了来自南京的一封密函。纸上除“一瓢诗人”的这首诗外,再无只言片语,然而朱椿阅后却脸色大变,撇下正饮酒赏桂的一众后宫佳丽,匆匆离去。初冬,永乐帝突然降下口谕:敕赐常乐寺名号为“光严禅院”,并赐半副銮驾、两口皇锅,以及龙凤旗、琉璃瓦、《初刻南藏》(即《洪武南藏》)佛经一部和印度梵文贝叶经《华严经》一部。又敕赐法仁名号为悟空。车辚辚,马萧萧。御赐诸物随即在严密的护送下,伴着江南初冬的第一场雪,往西蜀悄然进发。《洪武南藏》真容一角。袁建摄为恭迎御赐经卷,经蜀王府倾力资助,光严禅院迅速在半山腰新起了一座飞檐翘角的藏经楼,楼内修藏经车一座,两旁殿宇叠错。昔日旧墙老瓦的寺院顿时黄瓦红墙,从山脚绵延到半山腰,后来便分为上、下禅院,繁密的木鱼声满山回响。这一盛景,清嘉庆十八年(1813)的《崇庆州志》中是这样记述的:永乐十四年,蜀献王奏请,敕赐“光严禅院”,盖琉璃瓦。赐经文一大藏,计六百八十四箧。中竖藏经车轮,额曰:“飞轮宝藏。”民国十四年(1925)所修的《崇庆县志》更进一步描绘道:(于是)经楼严肃,咨诸护法……红泉含影,青莲吐芳。世间唯一的这部《洪武南藏》就这样被不可思议的命运之手辗转遣到了山岚缈缈、白云悠悠的西蜀光严禅院。从1371年除夕萌生于朱元璋的梦里,历经蒋山寺迁址、朱元璋离世、建文帝秘藏、永乐帝夺位……大明王朝半个世纪的烈焰已蒸腾烧灼得它伤痕累累。然而它始终三缄其口。当它终于抖落一身风尘,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皇皇禁宫逃逸进这一片静谧的山林时,一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它已经太累了,只想安安静静地憩息身心,听一听鸟鸣、雨滴、花落,然后在久违的佛号声中沉沉睡去……它本来就是从清凉的世界里来的,历劫之后,终于回归了清凉——唯我佛慈悲——在清凉的那端,应得的那份大温暖正静静地等待着它。所谓祸兮福兮。很多时候,悲欣间真的只隔了一层薄纸——人如此,书亦如是——1416年深冬的那个黄昏,当孤苦无依的《洪武南藏》随着马蹄嘚嘚,从落叶满地的山道上缓缓拐进光严禅院山门时,一双温暖的目光就定定地跟随了它。那是悟空禅师的眼睛。此后,那目光里的满腔慈怜将化为不朽的肉身,与它朝夕相伴——直至五百三十五年后,它离开,然后,肉身逝去。2就在《洪武南藏》与悟空禅师相遇时,山外,以它为底本刻印的《永乐南藏》正风行于世。而在它好不容易才逃离的紫禁城里,有一双眼睛正冷厉地监视着它。这目光,据说和建文帝有关。在1402年6月的大火中,当太监们指着地上那几具面目全非难以辨认的骨骸,说是建文帝等人的尸体时,朱棣的内心是暧昧不明的。明史里说:“(建文)遂阖宫自己焚燃。上(即朱棣)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还白上,上哭曰,果然,若是痴呆耶!”为侄儿假惺惺地洒了几滴泪后,朱棣开始为自己辩解了。登位后,他在给朝鲜国王的诏书上这样说:“不期建文为权奸逼胁,阖宫自己焚燃。”(《明实录·太宗实录》)然而史书的缝隙里却影影绰绰地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让人们至今仍遐想不已:“上(建文帝)入宫,忽火发,皇后马氏暴崩。程济奉上变僧服遁去。燕王遂入宫。因指烬中后骨以为上。”指认尸骨之后第八天,约1402年7月初,朱棣听取了学士王景的建议,将那几具无法辨认的尸骨宣告为建文帝、马皇后及太子,按皇室之礼予以了安葬。对于失败了的英雄,人们给予深深的同情。永乐帝登基之后不久,各地开始纷纷晃动起建文帝模糊的身影来。譬如明万历年间的《钱塘县志》这样记载:“东明寺在安溪大遮山前,建文君为僧至此,有遗像。”明代的钱塘县即今杭州市余杭区一带。今天,一副对联仍悬挂在该寺大雄宝殿前:僧为帝,帝亦为僧,一再传,衣钵相授,留偈而化;叔负侄,侄不负叔,三百载,江山依旧,到老皆空。在众多的传说中,数光严禅院的情节最有声有色:当朱棣兵临皇宫,烈焰冲天之际,建文帝忽忆起先皇所授铁箱一口,遂开箱求法。箱内备有剃刀、袈裟,另有一信指出有一秘道直通宫外,并注明秘道入口,建文帝遂只身从秘道逃遁。出宫之后,建文帝四顾茫然,慌乱中奔跑到一条河边,遂上船随水飘零。后辗转来到西蜀青城三十六峰深处的凤栖山常乐寺,投奔曾叔祖法仁避祸。数年后,当东厂暗探追踪而至时,建文帝已迅速逃离。在他住过的禅房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沦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主家何在?江河无声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青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来休。又过数年,建文帝辗转滇、黔、巴等地后,再次回到了常乐寺。这时的常乐寺已更名为光严禅院。在悟空禅师劝导下,建文帝把自己关进了藏经楼里,苦苦寻求解脱之道。青灯下,黄卷中,昔日九五至尊已如梦如烟,建文帝感慨万千: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南来峰岭千层,北望天门万里遥。宽缎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时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在《洪武南藏》浩繁经卷的启示下,建文帝终于潜心向佛,此后便再未离开光严禅院,圆寂后葬于后山。或许,这传说的来源不仅因为朱椿是建文帝的姨父,也因了悟空禅师的渊源,更因了方孝孺的那番话:“燕王兵急。孝孺告帝曰今天下惟蜀王不背朝廷。其地四塞,今决一死战,不利,则收士、幸蜀,万一可图也。”天地悠悠。建文帝的传说至今仍缥缈在凤栖山一带,模模糊糊,真假难辨,就像那山间幻变不定的雾岚。如果这位悲情皇帝真的在此度过了最后的岁月,那其实是他灵魂最好的安息。不信你听,那白云缭绕的凤栖山间,千百年来一直随风飘荡着“一瓢诗人”潇洒的歌吟:“君不见,自古帝王多罪孽,怎胜清风润人间……”3静静地享受了两百年的太平后,《洪武南藏》再一次遭受了兵火之灾。此后三百年,山外彻底失去了它的消息。这一次,大火发生在甲申年。最初的消息是,北京城里崇祯皇帝吊死在了煤山。然后,整个中国都着了火——清兵铁骑从山海关外黑压压冲进中原,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昆山之屠、江阴惨杀、常熟之屠、湘潭之屠、南昌之屠……扬州城中,“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嘉定城里,“市民之中,悬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断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清军将汉人妇女“日昼街坊当众奸淫”。有不从者,“用长钉钉其两手于板,仍逼淫之”。昆山城被“杀戮一空,其逃出城门践溺死者,妇女、婴孩无算。昆山顶上僧寮中,匿妇女千人,小儿(啼哭)一声,搜戮殆尽,血流奔泻,如涧水暴下”。……光严禅院遭受的则是张献忠大军的焚火。1644年八月初九,张献忠大军攻克成都。朱椿的第九世孙、末代蜀王朱至澍投井自杀。随后,张献忠大军西出成都,一把火烧了青城、温江等州,然后渡岷江,直扑崇庆州,知州王励精在烈火中触刃而死。青城三十六峰寺庙、道观都被兵火焚毁。光严禅院虽境况稍好,也处处残垣断壁:“入后甲申大变,余殿无存,惟藏经车、藏经楼未遭灰烬外,琉璃瓦犹多存积,悟空法像犹如故也。”张献忠的大军最终止步于莽莽苍苍的龙门山脉下。他望了望成都西北边那悲愤挺立的群山,回过头,在成都余烟缭绕的废墟上沐猴而冠,称帝过瘾,然后大开杀戒。命运既已让《洪武南藏》入了山林,当蜀王自杀的消息传来,名为海牛法师的住持立刻率领寺内众僧肩挑背扛《洪武南藏》,奔赴汉藏边境的雅安天全县善居寺,万千惊恐之后,总算替哀哀无告的人间存住了那孤苦经卷、慈悲种子。多年以后,在描述这次生死存亡的大迁移时,海牛法师印象最深的却不是肩上经卷的沉重、脚步的惊惶,而是从凤栖山到大雪山善居寺的山道上,始终月色猩红,映照着四百余里山色林木由青翠入苍黄,再至雪色苍茫。六、万物皆有因果1二十二岁之后,吕澂终于醉心佛学,开始了对佛教经籍版本的勘验、比对。在此之前,这个江南青年的理想是做一名美术家。1915年,被刘海粟聘为上海美专教务长的他注意到了宗白华提倡的“生命美学”,极为振奋。三年后,他在《新青年》第六卷发表了名为《美术革命》的文章,引起陈独秀热烈反响,随即卷入了国内美术界“国粹派”与“革新派”的论战旋涡之中。其时境外列强环伺,国内则军阀混战,民生凋敝。内心的挣扎苦痛终于将身心俱疲的吕澂引向了佛禅的空澄之境。1918年,著名佛学居士欧阳竟无准备在南京筹办佛学院“支那内学院”。吕澂应邀协助工作,从此专心佛学研究,终生不逾,得了一个绰号“鹙子”,那是释迦牟尼佛座下“智慧第一”弟子舍利弗的汉译名字。1937年春,抗战烽火逼近南京。吕澂随学院迁移到四川江津县。将士们在前线抗敌,吕澂在昏暗的油灯下废寝忘食地比对、查勘历朝以来的佛学经卷:“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天下者,中国文化也。只要文化不灭,中国就一定不会亡!”怀着这种悲愤激越的心情,学院专设了“访经科”。1938年初,日寇在南京大屠杀中令人发指的罪行陆续传来,悲愤莫名的吕澂更加尽全力搜寻散落在各地寺院、民间的佛学典籍。这一天,他收到了一个名叫释潜遵的和尚专程从数百里外寄来的厚厚一本经卷抄目摹样,随信还附了一句话:“国难当头,请为我中华佛学保存一缕血脉!”1938年秋,一条惊人的消息传遍了全国:在西蜀深山中沉睡了五百二十二年的佛宝惊现尘世!在后来名扬四海的那篇名为《南藏初刻考》的文章中,吕澂先生经过缜密的分析,考定数百年来一直藏身于西蜀凤栖山中的那部典籍就是遁世已久的《洪武南藏》。他写道:明南藏始刻于洪武间,版成旋毁,后世未尝见其本也……天禧寺以永乐六年焚,崇殿修廊悉为瓦砾,经版当随以俱烬。厥后重修寺宇,改称报恩,藏经亦改编复刊,故明初数十年间大藏得有两刻也。初刻流传极暂,后世所见南藏皆永乐本,而又误认为洪武时刻,遂无知两版异同者。2如果不是吕澂,光严禅院第四十四代住持灯宽老和尚或许一直也不会知道,自己每年都要在阳光下翻晒的那数不清的经书竟是人们找寻了五百余年的、中华佛经里的国之孤本。在漫长的年月中,《洪武南藏》渐渐失掉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什么时候起,寺里的僧人们开始把那浩繁的经卷简称为经、经书;如果遇到较为重要的场合,他们则又有些自得地宣称,自家藏经楼里有着明朝的龙藏。龙即是皇帝的意思,意思那经书的来头与大明的皇帝们有着关联。然而任是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尽管如此,一代又一代的僧人们每年夏天都会庄重地参与到寺庙的最重大的仪式——“翻经”中。那方法极为原始,趁阳光正好,把经书们从藏经楼里一担一担地担到大殿前的空地上,铺上一层慈竹编制的晒簟,然而用烟熏过的特制竹片一页一页地翻(不能用手,因为怕手出汗)。有重页和漏页者一旦发现,得去悟空禅师肉身灵塔前低头,合十忏悔。待经书一页页晒透后,再仔细将防蛀的叶子烟夹到每一卷经书中。每翻一次经,就要耗去几乎整个的夏季时光。并且,光是叶子烟就需要去山下采买几百斤。从七岁起就在光严禅院出家的灯宽记得,翻经季节,每每忙完一天的晾晒时,已是落日时分。金黄的夕照中,晚课的暮钟悠悠敲响了,抬起头觑眼一望,梵天里都是荡漾的钟声……转眼到了1951年。这一年,正在北京忙于“中国佛教协会”筹建工作的吕澂特别繁忙,然而他一直念想着那远在四川的《洪武南藏》。新旧更迭,全新的社会对珍贵的佛教典籍有了与千百年皆由寺院保存不太一样的做法。他听说像新成立的扬州图书馆已经将一部完整的《永乐南藏》请进了设备良好的古籍珍本室,心里隐隐有了兴奋的预感——历尽劫波之后,《洪武南藏》终将功德圆满。7月,从成都传来消息:1951年6月的一天,四川省崇庆县首任县长姚体信根据县志记载,亲临光严禅院,直奔藏经楼,在楼中认真翻阅、察看了《洪武南藏》后,出来表示:因为土改政策,住持灯宽已被划为大地主,光严禅院众僧人面临遣散,寺中已无人力财力能保存如此卷帙浩繁的国宝。1950年首届崇庆县政府给省上的报告。袁建摄1950年川西行政公署批复。袁建摄姚县长当即命令封闭藏经楼,将经书装箱,随之派人请省里的文物专家进行鉴定。随后,县里征召了上百名挑夫,把重达三吨的佛典一路担到成都,放入了四川省图书馆永久存放。2003年暮春,在与来访者谈到此事时,历经坎坷,重又回到修葺一新的光严禅院担任主持已近二十年的灯宽感慨道:“这姚县长是护法金刚转世吧?一般当官的可没这种觉悟。”然后他顿了顿,叹道:“万物皆有因果。”3佛曰: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释《大藏经》三字:大,穷天地之极致,无所不包;藏,一切佛教经书;经,梵文sutra,意为“贯穿”,中文引申为常,即永不散失。(动笔于2015年12月,时四川省图书馆新馆落成,镇馆之宝《洪武南藏》正公开展示;2016年3月,五次修改后完稿。)附:周国长与悟空禅师坐像照片(口述实录)相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叔父,也就是悟空法师,隐居于街子,出家为僧。据传当年悟空法师不远万里从西藏挑了两口皇锅回到街子凤栖山古寺。他放下皇锅,将扁担插入地下,盘腿坐地,阖然长逝,肉身成佛。插在地上的扁担也长成了两棵参天大树。悟空法师肉身坐像口含宝珠,佛相端详,千古不败,被供奉于禅院内的佛堂之中。但几经沧桑,法师肉身像已被毁去,实在让人痛心,好在还有肉身相片存于世上。说到这张弥足珍贵的照片,就不得不说到街子古镇老街上的周记长春荣茶行。这张照片,是我爷爷周国长(字殿侯,1910-1989)拍摄的。以前的街子只有一条老街,老乡们都是以街为市。采买生活用品都在老街上,我们家世代经营茶叶店,老店主做事厚道,乐善好施,山上僧人下山采办都喜欢在茶号歇脚,喝茶,论佛理。久而久之,与僧人们结下了深厚的佛缘。我爷爷还将自己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大伯送到古寺,由当时的大和尚道全法师教授书法、乐器。大约是1942年还是1943年的样子,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年逾百岁的云游僧人,与我爷爷相谈甚欢。他告诉我爷爷,自己拜过全国许多寺庙,只在古寺见到了唯一的一座肉身佛像,这是稀世珍宝。他不无担忧地说,这种佛像体内会有一些稀有宝贝。比如防腐宝珠之类,就是法师自身的舍利子也是相当罕见,听说已有宵小之徒在打法师肉身像的主意了。他告诉我爷爷能不能想个办法,最好照个相片保存法师真容,以防不测,这是无量的功德。僧人这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爷爷。于是他思量再三,狠心贱卖了一批好茶,筹措了三百个大洋从省城请来了摄影师,那时候只有省城才有相馆。由于光线不足,便与当时的主持大师商量,揭开了禅堂屋顶的瓦片,这才拍摄下了这一张珍贵的悟空法师肉身佛相。悟空禅师肉身相。周奎提供后来,法师肉身果然被毁于一旦,寺庙也被破坏了大半。爷爷更是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法师肉身佛相。后来有人准备去西藏经商,不知道从哪里知晓了我爷爷保存有法师宝相,准备出高价来购买,被我爷爷婉拒了。“文革”期间,红卫兵多次来搜家,说要“破四旧”,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干净了。就连我奶奶去卖几个鸡蛋都被说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给没收了。爷爷也被多次批斗,受了不少罪,家里更是过得相当艰难,爷爷还是苦苦坚持了下来,就连家人都不知道爷爷怎么保护的法师宝相。直到改革开放,宗教信仰得到了保护和发展,古寺大和尚灯宽法师回庙主持。为了恢复悟空法师禅堂,也是多方筹措,四处奔波。这时我爷爷已经卧床不起,心中一直挂念着他珍藏了几十年的悟空法师坐相。听说灯宽回庙主持,马上叫子女请来大师。看到灯宽主持后,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请悟空法师重见光明,回归宝座吧。”灯宽大师无限感动地说:“我一定把你的名字写在佛祖宝相旁边。”我爷爷摆了摆手,淡淡地说:“我不求名,不求利,你把佛祖像重塑好了,让我去瞻仰下就够了。”后来,在我爷爷弥留之际,灯宽大师从外地赶了回来。他手捧悟空法师肉身相,口中念着《金刚经》,超度了我爷爷,并召集了寺院所有高僧为我爷爷做了几天道场,也算功德圆满了吧。讲述人:周奎

(崇州市街子古镇周记长春荣茶行第四代传人)

大风起兮

一我故乡四川古蜀州黑石河两岸旧时出产“棒客”。那时我刚落草到人世,一睁眼,就看见村庄里许多佝偻的雄性背影。他们背脊朝天,面孔向下,古铜色的腰身被一根根无形的绳子缚住,行进在麦子、油菜与稻谷交替起伏的田野上。在城市的目光之外,他们沿着日、月、年蚁行,而时间又被生产队队长锁在自家屋顶上的高音喇叭里。太阳露头,喇叭里一声令下,他们就从一座座草房或瓦屋中出来,手中挥舞的农具随季节变换,或为长锄,或为短镰,或为颤悠悠的桑木扁担;月牙东升,喇叭里悠然一声唤,他们就歇了活,齐刷刷登上蜿蜒田埂,隐入炊烟四起的黄昏。然后糙米飘香,万家灯灭。然后人间鼾声四起,天上星辰微茫。似乎日子就这般寡淡流淌,然而他们却会猝不及防地大吼——倘村里死了牛、日子突然有了酒,倘酒又是夕阳下新收的殷红高粱加老曲所烧酿,一口入喉,清贫的心肺间顿时被杀得火烧火燎。灼到高处,他们就如一串拴在绳上的蚂蚱,迷魂般依次游进黑夜,齐聚到村头的大树下,对着天上的月亮歌哭笑闹。然后,一曲歌谣地老天荒般响起:成都府的老爷不公道杀了他的马烧了他的庙……月光如发了大水,猛烈地泼下来。歌声唱得四周树木纷摇。有人索性就从地上抓起泥来,乱糟糟抹到脸上,继续唱:雷煞火我如今坠了地狱道泪纷纷悔当初提了刀进分州、踏怀远入马岱墓却不辨四方……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我的父兄们被时代捆在贫瘠的土地上,日子过得嘴里淡出无数鸟来,心里闷了一股气,就借着酒性,以这一曲“三叹雷煞火”舒展心胸。现在回想起来,这时而高昂时而悲凉的谣曲以其烈酒般的铿锵、泉水般的哀婉极大地疗治了故乡体内潜生的暗疾,让父兄们安然度过苦闷年代,十多年后即迅猛投身到分田到户的热潮中,功莫大焉。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唱词里竟藏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盗墓故事。这故事,发生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初秋,川西平原上著名的怀远古镇。二四川别称蜀。黑石河数十里滔滔大水,似潜伏之蟒,缠绕在古蜀州边缘。那古蜀州居于川西平原腹心地带,隔了一条莽莽岷江,与锦绣成都遥遥对望,号称“蜀中之蜀”。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按高低依次起伏着山、铺展着原、涌动着河。翻开发黄的县志:“(古)蜀州,唐武则天垂拱二年始有建制,其地貌山四、水一、田五。”山如奔,方圆百里莽莽苍苍,墙一般横亘在高原和平原之间。翻过最高处一座终年泛白的雪峰(据说峰谷中蜿蜒着一条鸦片秘道),就到了飘袅着牛粪炊烟的藏羌地带。由雪峰渐次矮下来,依次是鹿顶山、牛池山、鸡冠山……待山走完,那平地里却巍然矗立起一座关隘,门楼高耸,瓦脊密连,烟火如聚,形如虎掌,紧紧扼在平原通往山地的咽喉上。为安抚那群山深处随时有可能俯冲下来的蛮族们的马蹄声,庙堂之上的肉食者们绞尽脑汁,终于从《中庸》找到了依据:“柔远人也,怀诸侯也……柔远人也则四方归之;怀诸侯也则天下畏之。”遂为其定名:怀远。名字取定,整个成都平原都似乎松了一口气。康熙年间的《蜀州志》在其《关梁》篇中回顾怀远往事,悠悠追溯道:“(该)地接壤吐蕃,唐时出没不常,高一关以御之,则怀远镇所由名也。”确实,它生来即是大风起兮之地。察其渊源,那绵脉千年的血缘源自汉家政权最初的边患意识。公元312年,西晋怀帝永嘉六年,朝廷下令分蜀郡江原县(辖地为古蜀州全境)地,置汉原郡,下辖汉原县,将其郡治和县治都设在今日的怀远古镇方圆约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历史上,怀远镇第一次独立出来,以其镶嵌了片石的黄土所筑成的高大城墙和城墙四角冷峻高踞的箭楼,据守在成都平原边陲。一千多年来,它如一块浮在历史长河尽头的飞地,头上始终一轮残阳如血。西风残照中,常听见从山中冷不防发射出来的箭镞的呼啸声,与不远处古蜀州城里唐风宋韵、衣袖婉转的金缕曲形成了鲜明对应。怀远古镇之“分州牌匾”。作者摄而在它的护佑下,由夏入秋,由冬入春,每每黄昏时分,在平原上劳作的人们抬起头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巍然耸立的古镇身旁被落日烧得红彤彤一片的几座山峰。它们峰峦如聚,与平原挨挨擦擦,隐约成凹凸的元宝形状。人们渴望太平盛世,盼望这古镇固若金汤,为每一缕炊烟、每一处房屋隔开兵火,便将这一片山峦取名为太平山。那唱词中的棒客雷煞火所盗挖的马岱墓,就藏在太平山幽深的腹中——因为,比汉原这个名字更早抵达怀远的,乃是生于西凉长于西凉的蜀汉政权刘备帐下大将马岱。三许多年以后,浑身长满了各样传说的怀远镇已形如一艘古船。那一溜尖尖的船头翘起来,直指向藏、羌族群繁衍生息的莽莽苍苍的群山方向。倘若你从平原方向过来,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大片鳞次栉比的瓦屋和楼房依偎在高大的四座城门下,沿一条大河右岸款款铺开。晴朗的日子,倘风又在河面上行得不疾不徐,便有树桩一般敦实黝黑的山民荡着竹筏,从鹿顶山、牛池山、鸡冠山深处大大小小的村落间慢悠悠地顺河而下。颤巍巍的竹筏通过鹞子崖,行数里水路,便缓缓到了怀远镇身边。到江边一栋栋吊脚楼下,山民们便将筏系了,挽着高高的裤管,肩膀上挑了山货,赤脚踩在跳板上,颤悠悠地走上了高高岸边青石板蜿蜒的镇街。镇街早已热闹纷繁。漫长的民族交融中,血与火的纷争终究敌不过人们对于和平的向往。当箭镞声远去,昔日关隘的交通优势便成了一处至为重要的商道:背靠着莽莽苍苍的千万座山头,山中木材、药材、皮革资源丰富;坝区清油、稻谷年年丰收。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怀远镇作为山区与坝区间农副土特产品的集散地而长久兴盛着,镇上纵横交错的二十多条大街小巷布满了绸缎铺、茶行、竹编行、油行、药铺……当地谚云:搬不空的怀远。至乾隆年间,昔日的边关隘口怀远已演变为拥有东西南北四条主要街道、小巷院落密布、蔚然成景的大镇。光绪年间,街道增至八条。此后,庙宇、宗祠、会馆、教堂等络绎踏来。迈进民国,全镇大小街道达二十一条,其中小北街、南街、下新街、正西街、临江街等特色尤具,绝大部分房屋均按《清代工部》法则建造,穿斗结构,临街摆柱,廊楼结合,青瓦白墙。那时候,镇上的笔墨也已兴盛起来。文治与武功总是人类社会的两极,一弛一张,书写着悲欢的篇章。“六街灯火连文井,汉原花影满琴堂。”正是读了诗书的人们对家乡的赞誉。只是,人们不知道,或者了解却不愿意去张扬的,是这昔日边关的繁盛,皆因了一河、一人、一塔“三宝”的护佑。一河,即文井江。文井江与古蜀州并生,其源头在州境内与羌地接壤的大山深处。说来也怪,那文井江在山里一路怒气冲冲,恨不得把阻拦它的千山万岭都一股脑儿冲垮。其波浪滔天的架势,其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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