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志卷五:是是非非(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4 15:2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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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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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志卷五:是是非非

乡村志卷五:是是非非试读:

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反映乡村社会政治生态的长篇小说。小说描写贺家湾村民没钱修路,村主任贺端阳让村民砍伐集体林子卖树集资,乡政府想挪用上级拨给贺家湾村的修路款不成后,组织“执法队”来村里处罚毁林事件;为避免村民遭到罚款,贺端阳请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木材商人来帮忙摆平;砍树的事虽然摆平了,但贺家湾村的林子却陷入了更大的灾难中,贺端阳又不得不向政府寻求保护,最后的结局却使人欲哭无泪……

小说生动地描写了当代中国农村中乡与村、村与民、官与民、民与民关系的变化和复杂的矛盾纠葛,尤其是对转型时期乡村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博弈做了入木三分、淋漓尽致的表现,小说具有黑色幽默似的喜剧风格,一个接一个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故事让人捧腹却难以笑出声来。小说还对招商引资、听证、官商勾结等当前社会的敏感问题,做了深刻细腻的描写,是一部难得的观察和了解当下中国乡村的优秀作品。

第一章 开会

贺家湾人刚刚把小春粮食种子撒播在地里,乡上管组织的张委员和挂包贺家湾工作的乡政府办事员薛干事,就要来村里召开村民大会。头天下午,张委员就给贺家湾村的支部书记、村主任贺端阳打来电话,告诉他第二天开会的事。贺端阳问:“领导,开啥子会?”张委员说:“贯彻县上开展乡村环境整治工作的会!”贺端阳一听,便和张委员开玩笑说:“去年开展的是村民矛盾纠纷大调解工作,今年又开展乡村环境整治工作,县上一年换一个中心工作呀?”张委员说:“这就是陈书记的工作作风,雷厉风行,真抓实干,你还不知道?一年一个中心工作,才有创新!”贺端阳等张委员话完,便笑着说:“晓得猴子掰苞谷的故事吗?猴子掰苞谷,掰一颗丢一颗,把满地的苞谷都掰完了,手里还是只有一颗!”张委员有些不高兴了,说:“贺支书,看来你的认识还有问题!我可告诉你,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开了多少次村民大会,有多少人参加;又开了多少次村民小组会,又有多少人参加;还有写了多少条标语;有多少条制度上墙;成没成立领导小组;表扬了多少好人好事;清理了多少吨垃圾;人民群众受到了什么教育;等等,都是要考核的!”贺端阳听出张委员的话里有了批评的意味,便说:“好的,领导,我马上就去发通知!”说完,便去开了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了明天上午开村民大会的事。

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张委员和薛干事才来到贺家湾。这时贺家湾村小学外面的操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村民,村文书兼会计贺劲松已经带着村委会成员贺贤明、贺荣等,在操场中间用学生的课桌,搭了一个临时主席台。张委员一见村委会成员都在会场候着了,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大家一边抱拳打躬,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说完这话又马上补了一句,“你们贺家湾的这条路太不好走了!”贺端阳和贺劲松听了张委员的话,忙说:“不迟,不迟,领导事情多,晚点没有关系!”说完也补充了一句,“我们也刚到不久!”

说完这话,贺端阳就对张委员问:“马上开会吗?”张委员朝会场四周看了一眼,前些日子一连下了几天霪霪秋雨,操场上的土还没干,一些坑洼地还积得有雨水,张委员便看见很多人都挤在那棵老黄葛树的树根上,抱着腿坐着。老葛树是贺家湾的风水树,已经有了五六百年历史,冠盖如伞,遮住了大半个操场。去年,县交通局通过县林业局,想用“保护性移栽”的名义,把这棵黄葛树挖到自己新建的办公楼前面栽起来,闹了很大一场风波,在贺家湾人齐心协力的保护下,黄葛树才免遭劫难。现在,从重重叠叠的枝叶中筛下来的片片阳光,落到村民的脸上和身上,像贴的膏药一样,黑白分明,颇有一点喜剧效果。也有人似乎想等散会后还下地干会儿活,还带着锄头,这时就将锄把横在外面的湿地上,眼睛半眯半睁,身子在锄把上半蹲半坐,慢悠悠地抽着烟,十分悠闲和享受的样子。当阳的墙脚下也坐着一些人,他们屁股下垫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搬来的石头,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说着闲话。一个老头眯缝着眼睛,正被阳光晒得有滋有味,突然“哎哟”一声叫起来,手就反过去伸到衣领里掏,也不知掏什么东西。掏了半天没掏出来,干脆解了上身的衣扣,将衣服翻过来在里面找。旁边一个女人就问:“世财老辈子身上还有虱子?”老头说:“你身上才有虱子!”女人又问:“那你找啥子?”老头说:“龟儿子瓦虱子,眯到眯到瞌睡就从房子上落一个在我颈项里,刺得老子颈项火辣辣地痛!”说完又对女人说:“你帮我看看,颈项是不是红了?”女人没朝老头的脖子看,眼睛却朝头顶的屋瓦上看了一下,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的个妈呀,你们看那瓦片上爬着好多瓦虱子,吓死个人了,哪个还敢在这里坐?”一边说,一边急忙将屁股下的石头挪离了墙脚。一些人见她挪,也都如临大敌地将自己屁股下的石头挪离墙脚。

张委员的目光将稀稀落落的人群扫视一遍后,见大约只有一百多人的样子,并且大多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脸便有些沉下来,做了严肃状对贺端阳问:“贺家湾村一千四五百村民,怎么只来了这点人?”贺端阳也朝人群看了看,说:“一千四五百人,包括小孩子。”张委员说:“就是除了小孩子,也不应该只有这点人嘛!”说完不等贺端阳答话,又马上说:“再催催,喊他们快点!”贺端阳听了这话,立即对贺劲松说:“再打开广播催催,喊他们快点!”贺劲松听了,立刻又跑到楼上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打开广播又催了一遍。回来时,左手拿着一只麦克风和一圈电线,右手提了一只大喇叭,走到场子中央,将手里的东西都放临时主席台的桌子上,这才转身对贺端阳问:“刚才忘记了架喇叭,现在架不架?”贺端阳没答,目光却看着张委员。张委员又朝会场看了两眼,才说:“这么点人,架啥喇叭?算了,喊他们坐拢来一点就是!”

贺劲松听了这话,就转身朝众人拍了几下手,然后叫道:“大家注意了,摆龙门阵的莫摆了,晒太阳的也莫晒了,有细娃儿的人把细娃儿带好,不要让他们乱跑乱动和‘虮拉子’叫唤,大家往中间靠,早点开了会好早点回去哈!”喊了半天,有人往会场中间挪了一下位子,有的人屁股却像生了根,一动也没有动。贺劲松也就不再喊了。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见有人朝会场来,下面有人像是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说:“开不开哟,不开我们就回去了哟!”“就是,娃儿要放学了,再不开我们要回去煮午饭了!”贺端阳看见,又对张委员说:“人都出去打工了,该来的都来了,没来的都是来不了的人。”说完觉得不妥,便又建议道:“要不,我们边开边等。”张委员想了一下,也只能这样了,就下指示说:“那就开吧!”

贺端阳听了这话便咳了一声,说:“大家不要说话了,世财老辈子把衣服扣好,不要再找了,那瓦虱子肯定被你捏死了!大家都注意了!今天乡上张委员和薛干事在百忙之中来到我们贺家湾村指导工作,首先我代表村委会一班人和全体党员同志及村民,表示衷心地感谢!我提议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张委员做重要指示!”说毕,将两只手举到头顶拍了两下。下面村民有来得及的,也跟着举起手来,接着贺端阳的掌声“啪啪”地鼓了几下,来不及的只咧着嘴,象征性地抬了一下胳膊肘儿。在这有一下没一下的掌声中,张委员和薛干事都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朝大家弯了一下腰。然后张委员清了清喉咙,才说道:“哪有那么多重要指示?我今天和小薛来,主要是来跟大家传达县上《关于开展乡村环境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的!下面,我们就欢迎薛干事跟我们原文传达县上的文件!”

说完,张委员带头将手抬起,“啪啪”地鼓了几下。贺端阳、贺劲松、贺荣等村委会成员,也马上鼓了起来,其他村民一见,和刚才一样,有鼓掌的,也有没鼓的,却十分好奇地瞧着薛干事。那薛干事脸上红红的,挂着几分不好意思的微笑,站起来对众人鞠了一躬,然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来,用了十分庄重严肃的口吻,开始一字一句念了起来:“中共××县委、××县人民政府文件,×委发××年第××号《关于开展乡村环境综合治理工作的通知》……”场上众人一听,顿时清风雅静,默然无声,只瞪着诧异的目光望着薛干事。原来薛干事不是本地人,他操的是纯粹的京腔,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像中央电视台的罗京在播新闻联播一样,让大家都惊住了。那薛干事似乎从众人的肃静中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也便愈加努力,更认真地、更严肃地往下念了下去。可下面众人的新鲜感却是稍纵即逝,很快便又“嗡嗡嘤嘤”起来,像是蜜蜂乱了营一般。薛干事虽然感到有些失望,却还是努力坚持着把文件念完了。

薛干事念完文件,也没人鼓掌,过了好一会儿,贺端阳才像明白过来似的,对众人号召说:“大家欢迎!”众人这才知道文件念完了,果然鼓起掌来。掌声停后,贺端阳又对众人说:“大家再欢迎张委员给我们做重要指示!”

众人听了这话,一边互相交头接耳地摆着龙门阵,一边举起手来,心不在焉地拍了两下。张委员站了起来,目光从村民身上扫了过去,似乎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众人果然又静了下来,回头看着张委员。张委员见大家不说话了,满意起来,这才收回目光,说:“乡党委、乡政府经过认真研究,将党委委员和乡上主要干部,派到各村去召开这样一个会议,是非常及时的重要的!这说明乡党委、乡政府对这项工作的高度重视!为什么要开展乡村环境综合治理工作呢?具体地说,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嘛,家园要美好嘛,村容要整洁嘛,环境要干净嘛!环境美不美,不是小问题,而是大问题!党中央做出了要城乡一体化的决定,什么叫城乡一体化?就是城市要怎么样,我们农村也要怎么样!你们看看城市的街道有多么整洁!所以环境治理要引起大家高度重视!”

说到这里,张委员挥了一下手,像是说累了似的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你们贺家湾村,前年年底贺支书‘一肩挑’不久,把贺世普老校长请回来,成立了贺家湾退休返乡老人协会,开展了一次环境整治,搞得很好嘛!当时马书记还准备来村里召开现场会呢!可现在你们看看,房前屋后,又是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所以不搞环境整治怎么能行呢?这可是今冬明春的一项重要任务呢,县上要组织明察暗访,大家可要注意,要以实际行动将贺家湾建设成幸福美满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呢……”

张委员正讲得津津有味,忽然从下面“嗡嗡嘤嘤”声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大声叫喊:“讲那些做啥子?房前屋后再臭,也是臭我们,臭不到你们乡上当官的!我只问你们,你们当干部的说话算不算话?”贺端阳朝那女人看去,见是贺桂花,正要让她别打岔时,那贺桂花却像是又气又恨、连珠炮似的叫嚷开了:“姑奶奶那天去挑水,稀泥烂垮的,在路上摔了一跤,两只水桶‘哐当哐当’地滚到下面的乱石坪坪里,把桶板子摔坏了好几匹,人也一屁股墩儿坐在了烂泥里,现在屁股还在痛……”

话没说完,旁边郑中平和贺桂花开起了玩笑,笑嘻嘻地说道:“那表嫂儿身上的鼓(股)摔破没有?”贺桂花立即回头瞪了郑中平道:“你妈的鼓才摔破了,不信回去看,那鼓中间还有条破缝呢!”众人听了这话一阵哄笑。贺桂花接着又回头叫道:“贺家湾的干部死到哪里去了,啊?说了几十年的修路修路,修了他妈的啥子路?周围团转的村,哪个村没有通水泥路?西瓜不抓,却要捡啥子芝麻……”

一听贺桂花这话,又有一个人接着她的话说了起来:“就是,那天我去接娃儿,也摔了好几个扑爬。我摔死了不要紧,娃儿才是出林的笋子,要是摔得有好有歹的怎么办?”这人说完,许多人都朝贺端阳喊了起来:“就是呀,我们村啥时修路?”

贺端阳知道有人故意“烧野火”了,一看朝他叫喊的人大多是大房的,便知道大房那些对他有意见的人,想借此机会,在上级领导面前出他的洋相。原来,除开郑家塝外,这贺家湾的村民虽是同一个祖宗下来的,可大房和小房一直在明争暗斗。大集体时是郑锋当支部书记,两房矛盾还不很明显。可土地下了户后,小房的贺世海接替郑锋做了村支书,不久又把小房的贺国华提起来做了村主任,又培养和小房走得近的四房贺劲松入了党,做了村文书兼会计。因此,大房的人认为小房的人把贺家湾的家当完了,心里很不服气。后来,大房的贺世忠借助城里亲戚的关系,利用县上开展农村党建工作的机会,把贺世海弄下台,自己取而代之。这样,贺家湾村的两个主要干部,大房、小房各有了一个,力量基本保持了平衡。可贺世忠没干几年,又被贺世海的侄儿贺兴成和二哥贺世凤给告了下去。但这一次,接替贺世忠的却不是小房的人,而是大房的贺春乾。贺春乾上任后,又向乡上举荐让同样是大房的贺国藩接替了贺国华村主任的职务。这样,贺家湾村的最高权力又都落在了大房人的手里,让小房人心里又不服气起来。大约是受这种不服气的影响,贺端阳从县上职业中学一回来,便参与角逐村里的权力,和贺国藩竞争村委会主任的职务。在和贺国藩角逐中,贺桂花的哥哥贺良毅、贺良礼等在贺春乾的指使下,出面唱黑脸,坚决不让贺端阳做村主任,两人成了死对头。贺良毅曾经借口贺端阳借了他的钱没还,动手打过贺端阳,贺端阳后来抓住贺良毅睡贺广全老婆“貂蝉”的事,借贺广全的手,又将贺良毅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这些事虽然过去了,可是贺端阳知道,今天贺良毅没来开会,现在贺桂花跳出来,明显是发泄不满,想要闹会场了。因此便黑了脸回道:“公路没修要修嘛,着啥子急?”

可是贺桂花似乎并不满意贺端阳的回答,一边挥手,一边继续咄咄逼人地叫道:“修?啥时候修,啊?这话都说老了,八字还没有一撇!想当官的时候,说得尿花水流,又是承诺,又是表态,白纸黑字还写到墙上,说啥子要改善交通条件,要把村上的路都修成水泥路,胸膛拍得当当的,可当上官以后就忘了!早晓得那×嘴巴连姑奶奶屙尿这里都不如,姑奶奶那张选票拿来擦了屁股沟子,也不得投给哪个!”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冲着张委员、薛干事道:“乡上领导你们说说,当干部的该不该说话算数?我们挖泥盘土的要求也不高,只是走路不再摔屁股墩儿就行了……”贺桂花话还没完,更多大房人像是等不及了,也都跟在贺桂花后面,七嘴八舌地追问:“对,贺支书准备啥时修路?”还有一些人像是赶热闹似的,还举起了手臂整齐地喊:“修路!修路!”

贺端阳一见这个样子,知道大房人想让自己今天下不了台,便胸脯一挺,冲着这些人吼道:“吵啥吵?又不是猪儿市场,吵就吵得垮了?”说完不等他们再叫,又马上拍了一下胸膛,说:“大家放心,我贺端阳说话算话,不放空炮,公路一定要修!”贺端阳以为自己这话一说,那些叫喊的人就会闭口了,可没想到他们还是紧盯着贺端阳喊:“啥时动工?你定个时间!”贺端阳强忍住心里的怒气,冲那些人说:“饭要一口口地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我知道啥时间动工?”说完又补了一句,“动工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些人一见,又呈现出不满的神色来,正要再喊,却听见张委员大声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再说了!你们这条路,乡上也是知道的,去年贺支书已经和交通局达成一个协议,交通局拿钱给你们修路,你们把这棵黄葛树让他们挖走,是你们自己不答应嘛……”众人还没等他说完,就冲张委员喊了起来:“你这是啥话?凭啥我们要拿黄葛树跟他换?”张委员一听,有些不好回答了,便说:“不换也就罢了,既然贺支书刚才已经表了态,路肯定是会修的!”众人还是顶撞张委员说:“我们也晓得要修,可要等到哪个时候?”张委员等众人声音小了一些后,才替贺端阳解围说:“全乡的通村公路没有硬化的,只有你们村和板桥村了,乡党委和乡政府都十分关心!大家放心,我们也会通过各种关系,努力向上面争取资金,争取早日把你们这条路修通,再不让你们把好鼓摔成破鼓了……”这一说,下面就传来了哧哧的笑声。张委员抓住这个机会,突然挥了一下手,大声宣布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下来后村上好好组织落实就行了,散会!”众人一听,便呼啦一声散开了。

人走得差不多了,贺劲松、贺贤明、贺荣才过来搬桌子和板凳。这儿张委员对贺端阳说:“对不起,贺书记,我没有征得你同意,就宣布散会了,也没有让你再讲话。我担心再开下去,那些人会继续对你发难,影响你的威信,不如散了!”贺端阳愤愤地说:“刁民,都是刁民!我上任就开会动员大家集资修路,可他们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给我下蹩脚棋,说白了就是又想走好路,又不愿意出钱!没有钱我怎么修路?”张委员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些情况?看来老弟肩上的担子确实不轻,得努力呀!”不等贺端阳回答,又补了一句,“不过老弟也不要着急,办法总是会有的!”贺端阳说:“那还要请领导多支持!”张委员拍着贺端阳的肩膀,说:“老弟放心,我是什么样的为人,老弟又不是不晓得!”

说完,张委员便要回乡上去。贺端阳听了十分惊诧,说:“怎么,领导连饭也不吃,看不起我们贺家湾?”张委员说:“乱说,我怎么看不起贺家湾了?我来的时候就和小薛说好了,我开完会就要回乡上,他留下来和你衔接一下工作!”说完回头对薛干事问:“是不是这样,小薛?你好好和贺支书衔接衔接,多向他学习!”薛干事听了,在一旁只笑而不答。贺端阳见这样,知道张委员一定是有私事要办,因此便说:“那好,既然领导还有重要的事情,我也就不强留了,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到乡上来给领导补课!”说完就让张委员走了,自己带着薛干事往家里走去。

第二章 新政

贺端阳带着薛干事,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向薛干事说:“对不起,薛领导,今天你没讲话!”薛干事是去年才通过“公考”考到乡政府的大学生,一张胖胖的圆脸庞,一只挺拔的鼻子,两张厚厚的嘴唇,一对招风耳,蓄着小平头,头发茬子又粗又黑,直直地向上立起,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很可爱的样子。他听了贺端阳的话,说:“我是来向贺支书学习的,幸好没让我讲话,真要我讲,我还不知道讲什么呢?”贺端阳说:“薛领导太谦虚了,堂堂大学本科毕业生,出口成章,怎么会没有讲的?”薛干事说:“贺支书不要叫我领导,我是什么领导?贺支书你才是领导呢!”贺端阳说:“怎么不是领导?宰相衙门七品官,乡政府来的,大小都是我们的领导呢!”

说着,贺端阳目光突然落到薛干事脸上,话锋一转,看着他说:“年初乡上才决定杨副乡长挂包我们村,这才半年多,怎么突然换成你了?”薛干事听了这话,也一下警惕起来,看着贺端阳问:“怎么,贺支书是嫌我没有工作经验?”贺端阳急忙说:“哪里,哪里,薛领导多心了!我的意思是说,杨副乡长是不是要提拔了?”

薛干事这才说:“提拔什么?马书记现在调整了全乡的工作思路,贺支书还不知道么?”贺端阳说:“马书记怎么突然调整了工作思路?有一段时间没召集我们开会了,我们还不晓得马书记的葫芦里卖的啥子药呢?薛领导要是晓得马书记的葫芦里装了些啥药,何不先向我们透露透露?”薛干事想了一下说:“其实也没什么,主要就是现在全乡的工作重点,转到跑钱争项、招商引资上来,这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政治任务……”

听到这里,贺端阳“哦”了一声,说:“啥叫跑钱争项?”薛干事说:“就是‘跑部钱进’呀!也就是向上面争取资金和项目呀!马书记说,有了项目就有了资金,有了资金就好办事!现在国家不向农民收农业税了,乡政府只靠上面那点转移资金,连维持基本的运转都不够,还谈什么发展?马书记还说,我们乡之所以落后,就是因为过去没有争取到国家的项目资金,没有外面的老板进来投资,因此才落后!所以马书记做了一条规定,要乡政府的干部,人人都必须成为招商员!从这一季度起,乡干部每人先交1万元的风险金,一个季度,每个干部必须向乡党委、乡政府至少提供一条可靠的招商信息!提供不出来的,就从风险金中扣2500元,提供出来又招商成功的奖5000元!”说到这里,薛干事就看着贺端阳接着往下说:“贺支书要是有什么招商信息,可要告诉我呢……”

贺端阳听到这里,心里紧了一下,没等薛干事继续往下说,就急急地对薛干事问:“没给村上下紧箍咒吧?”薛干事说:“暂时还没听说,不过我想,马书记也一定会给村上下任务的。因为县上也是给他们下了紧箍咒的!我听见办公室王主任说,他们正在重新制定年度考核目标,其中村上‘目标责任’一章中,就用‘招商引资’‘跑钱争项’的指标替代了原来的‘农业税费征收’内容,考核分值的比重也相当高,占到了全年工作的70%。这显然是马书记的意思!你想,都把‘招商引资’‘跑钱争项’纳入目标考核了,还不会给你们下紧箍咒吗?”

贺端阳一听,头发都立起来了,不觉说道:“我的妈呀,这是要把我们基层干部往死里逼了!我们一个穿草鞋、转田坎的,在外面鬼都认不到一个,到哪儿去招商和跑钱争项?这样做,我倒还愿意收农业税费呢!”

薛干事说:“乡上成立了招商引资组,马书记亲自担任组长,副组长是谢乡长,组员有劳动社会保障所的全体工作人员。主要任务是完成县上下达给我们乡的招商引资任务,争取上级项目资金等等。马书记自己立了军令状,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年度目标考核时每差1分,他自觉地拿出100元受罚,其他组员每差1分扣工资50元。”贺端阳听后隔了一会儿才说:“哟,看来马书记这次是裁缝的脑壳——当真了!”

薛干事又说:“除了招商引资是重中之重外,全乡还有五项中心工作……”贺端阳忙道:“哪五项?”薛干事说:“第一项,计生综治工作。成立综治组,组长是向副书记,副组长是乡武装部程部长;成立计生组,组长是王副乡长,副组长是乡计生办黄主任。这两个组的组员有统计所、综治办、水利站、计生办的全体工作人员。任务主要是抓好农村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做到小事不出村,矛盾不上交,推进文明创建活动,年内无集体上访闹事和重大刑事案件发生,确保农村稳定。全面完成全年计划生育任务,特别是要完成社会抚养费收取,全年100万元,完不成的也要受罚。第二是财税企业的工作,成立财税企业组,组长张委员,副组长是财政所余所长,组员是财政所全体工作人员。任务除了正常的财政税收和抓好全乡财政综合平衡预、决算工作,确保职工工资及时发放外,还要完成税费老欠、债务老欠、房屋租金、自来水初装费、企业管理费等收取80万元,完成私人土地房屋转让交易契税15万元以上。第三是城建土管的工作,成立城建土管组,组长杨副乡长,组员土管所全体工作人员。任务是抓好土地管理和审批工作,做好新村规划建设工作,完成县考核小城镇建设的各项目标任务,完成经济指标30万元。第四是林业工作,成立林业组,组长是纪检刘委员,副组长是乡林业站汪站长,任务是完成林业罚款收入、林业规费、公益林管护费等经济指标30万元,其次才是搞好林业产权制度改革,加强森林防火等工作。第五是机关后勤工作,成立了机关后勤组,组长是米副乡长,副组长是党政办王主任,组员是党政办全体工作人员。任务是保证乡党委、政府与上下各方的联络畅通,搞好公文的传阅、催办和转办,起草党委、政府文件,重要的是做好上级来客的接待安排,保证让领导满意,完成经济指标5万元……”

贺端阳听得“啧啧”咂舌,没等薛干事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也要完成多少经济指标,那也要完成多少收入,乡政府成收钱的机构了。办公室怎么来完成5万元的任务,难道今后盖公章也要收钱了?”薛干事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马书记是这样规定的!”贺端阳问:“那农业呢,农业这一块谁来当组长?”薛干事说:“农业这一块没有成立什么组,也没有谁做组长,不过马书记还是有新举措!”贺端阳听了这话又忙问:“有啥新举措,是不是也要我们村上给乡上交多少钱?”

薛干事说:“那倒不是。马书记把全乡九个村,分成了三个层次。陈家坝、龙会、汤家、周家沟这四个村为第一个层次的村,称作重点村。张家湾、李寨梁、黄龙洞这三个村为第二层次的村,称作一般重点村。你们贺家湾和桥板村为第三层次,称作非重点村……”听到这里,贺端阳眼睛又瞪大了,对薛干事问:“马书记这是啥意思?”薛干事说:“贺支书还没听明白?重点村就是今后乡上要重点关注的村,如果乡上争取来了项目和资金,就要将这些项目和资金放到那里,集中资源将重点村打造成为某项工作的亮点或典型。一般重点村和非重点村却可能享受不到……”贺端阳听后就急了,马上打断薛干事的话说:“陈家坝和龙会村在318国道上,地势平,条件本来就好,乡上这样一搞,不更是肥上加膘吗……”薛干事也没等贺端阳说完,便说:“正因为在318国道上,原来的基础好,现在乡上再加一把火,集中资源打造出亮点,上级领导检查,才看得到乡上的政绩噻!”贺端阳还是有些不服气,又气鼓鼓地说:“原来是搞马路政绩!”说完又有些忌妒地对薛干事问:“陈家坝和龙会村的命生在公路两旁也就罢了,那汤家和周家沟村没在公路沿线,怎么也成了重点村?”薛干事道:“贺支书这就不知道了。汤家村不是县政协李主席的挂包村吗?市政府周秘书长的老家不是在周家沟吗?把它们列为乡上关注的重点村,一方面马书记是想为领导工作长脸,更重要的是想通过李主席和周秘书长多争取一些项目和资金回来!”

贺端阳一听明白了,于是脱口而出:“怪不得把杨副乡长抽回去,让你来挂包我们村,敢情我们不是重点村,你也不是乡上啥领导……”薛干事一听这话,脸突然一下红了,过了半天迟疑地说:“贺支书你说得确实对,重点村都是乡上主要领导挂包,一般重点村是副科级实质领导挂包!”说完停了一会儿才又红着脸说:“我本来也是不愿意来挂包你们村的,可马书记对我说,小薛可不要害怕,锻炼锻炼嘛,有什么要紧?贺家湾村目前虽说不是重点村,可上升空间很大,叫你去挂包陈家坝、龙会村,一点也没上升空间了!又说,贺家湾的贺端阳,他工作能力特别强,所以安排你去向他学习!那些支书、主任工作能力弱的村,才需要主要领导去挂包,这就是马列主义的辩证法,你知道不知道?”说到这里,薛干事突然朝贺端阳笑了。贺端阳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可马上又收敛了笑容,想起照这样下去,贺家湾今后别说锦上添花,就是乡上有了外部支援,自己村恐怕也难以得到一分一厘,于是又不服气地对薛干事说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可我们贺家湾,虽然老祖宗把我们生在了这个偏僻的夹皮沟里,公路到现在还只有一条机耕道,条件是不如陈家坝和龙会村,也没上级领导来挂包,可说起出人物,我们村还是出了个国家重点中学校长……”贺端阳的话音还没落,薛干事便看着他道:“你说的是贺世普校长吧?他是做过县中校长不假,可他在国家行政体制中却算不上有什么地位的人,更不用说他手里有什么资源可以支配。现在马书记要的是像市政府周秘书长那样的,既有权又有资源,可以为家乡带来好处的人呢!”贺端阳说:“就算是这样,可我们贺家湾几年前就把九环制药厂引进来租了1000亩土地种植中药材,这也算得上一个招商引资项目,也不至于把我们划为非重点村,今后有了啥好处一点也沾不上……”说到这里,薛干事突然看着贺端阳,带着一种惊讶的口气问:“贺支书一点也不知道?”

贺端阳见了薛干事一副惊诧的表情,自己倒成了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回事?”薛干事朝两边看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人听了过去一样,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对贺端阳说:“九环制药厂这一季药材挖了,就要搬家了!”端阳一听这话,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禁不住身子哆嗦了一下,立即站住了,看着薛干事说:“啥,要搬家了?”

薛干事看见贺端阳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迟疑了半天才说:“马书记要把这1000亩药材种植基地搬到公路沿线,和其他农业产业项目集中在一起,成片打造现代农业产业园区……”贺端阳还是像不肯相信似的,目光怔怔地看着薛干事,“马书记怎么一点也没告诉我?”薛干事说:“马书记担心群众知道药材厂不租你们的地种药材了,要找药材厂的麻烦,或者拦住不准搬,或者是把地里的药材毁了,所以暂时要保密!不过,马书记在我们乡干部的会上,却通报了这事,还叫我们抓紧招商引资,争取用其他项目来填补你们那1000亩土地……”听到这里,贺端阳并没有高兴,而是咬紧牙关骂了一句:“现铁不打去炼钢,还填补个屁,鬼大爷在那里等到起的!”

薛干事见贺端阳这副神情,有些吓住了,急忙说:“贺支书也别着急,我想马书记肯定会有办法的!”又说:“我好心好意告诉了贺支书,贺支书可要注意保密,不然马书记又要怪我了!”说着,像是要转移贺端阳的注意,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来,递到贺端阳面前,说:“这里有张表,我怕等会吃了饭一走就忘了,就先交给贺支书,你等会儿填好后交给我带回去!”贺端阳接过表一看,只见表格上端几个黑体字写着:“××乡籍在外高层人才信息库”。贺端阳有些不解,把表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一遍,才对薛干事问:“这是啥子玩意儿呀?”薛干事说:“你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叫你把村里凡是在外面吃皇粮,不管是行政的、事业的、部队的,只要是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都统计起来,特别要写明他们担任的具体职务、电话号码、家里现在还有什么亲人等。”贺端阳还是不明白,说:“要这些有啥子用?”薛干事说:“联络图呀!马书记要建立联络图呢!”贺端阳说:“联络啥?”薛干事说:“马书记对那些手里掌握一定资源支配权的家乡人,要去一一拜访,建立感情,好通过他们‘跑部钱进’和招商引资呀!”

贺端阳一听,说:“我晓得了,可我们贺家湾村除了贺世普,就没有在外面当官的人了。可你刚才说贺世普没掌握啥子资源支配权,还填不填?”薛干事说:“也填上吧,至于马书记去不去找他,那是他的事!”

正说着,贺勇挑了一担干柴从土地坪走了下来,柴担子上还绑了两只鼓鼓囊囊的尼龙口袋。贺勇是小房人,贺端阳和贺国藩竞争村主任时,他是贺端阳竞争班子的一名得力干将。贺家湾有一片天然林,从鼓岭包、土地梁、冠顶山,一直延续到鸡公岭,加上近年的退耕还林,一共将近1500亩。土地改革和合作化时期,那片天然林都一直是贺家湾村的。可人民公社时期,公社领导见那片林子可爱,便连同板桥村四望山那片1000多亩的林子,一起收为公社所有,成立了公社林场。后来土地一到户,人民公社也改名叫了乡,那两片林子先还由原来那班林场的人管着,可后来林场那班人嫌工资低不说,乡上还经常兑不了现,便走的走,散的散,林子也被人盗伐得厉害。乡上着了急,又物归原主,把林子还给了贺家湾村和板桥村。现在那林子是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工程,国家每年都拨有一笔管护资金,上面要求要有专门的护林员。贺春乾、贺国藩当政时期,村里的看林人是大房人贺世元。贺春乾一出事,贺端阳便以贺世元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为由,把看林员换成贺勇。看林员虽然每月只有100块钱,却是趁种庄稼的“空空”挣的钱。加上那林子很大,如果人勤快,还可以在林子里种些香菇,挖些药材卖钱。即使不想亲自动手种,那林子里野生的香菇、松菌、地木耳,随时都是会有的,何况还有拾不尽的枯树干枝,往林子里走一趟,总不会空手而归的。因此,贺勇非常感谢贺端阳。现在与贺端阳劈面一撞,便笑着对贺端阳问:“老弟这是从哪里来?”说着将肩上的扁担轻轻往上一抛,把干柴担子换了一个肩膀。

贺勇50出头的样子,瘦长脸,两撇眉毛又浓又黑,眼睛却小,说话时眼皮不断眨动,像是进了蚊子似的,给人一种装怪相的感觉。贺端阳没回答他,却看着他反问:“上午开村民大会,你上山打啥柴?”贺勇听了端阳这话,故意做出不知道的样子,说:“开村民会,我怎么没听说呢?”贺端阳说:“昨天我在广播里广播了几遍,聋子都听见了,你怎么会没听说?”贺勇掩饰道:“我真的没听见,要不然就不得去看林子了!”说完这话,又马上带着几分讨好的样子对贺端阳问:“开的啥会,不会保密吧?”贺端阳看了他一眼,没回答,旁边薛干事却接了贺勇的话茬说:“学习县上关于开展乡村环境治理工作的文件……”

薛干事话没说完,贺勇的两只眼睛眨了眨,说:“那关我们啥事?”说完就像不打算理薛干事似的,转身要走。贺端阳马上对他介绍说:“这是乡上薛领导!”那贺勇又才哦哦地笑了笑,说:“稀客稀客,一看就晓得是领导!”话音一落,突然放下肩头担子,从柴捆上取下一只尼龙袋子,一边往贺端阳手里塞,一边笑着说:“老弟今天有稀客,我也没啥送的,把这个拿回去,和肉炒了或烧了汤让领导尝尝鲜!”端阳忙问:“这是啥呀?”贺勇说:“松菌呀!老天爷连着下了几天雨,现在太阳一出来,这东西就在林子里不甘落后地往外长,可香着呢!”贺端阳打开袋口一闻,果然清香扑鼻,便说:“你给了我,你呢?”贺勇拍了一下另外一只口袋,说:“我这里还有呢!那菌摘了还要长,我想吃了去林子里摘就是!”贺端阳想了想,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提了口袋要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贺勇问:“那林子里没人偷树吧?”贺勇说:“有啥人偷树?过去一些人偷树,是为了打家具、造房子,现在都是到城里买现成的家具,农村连木匠都找不到了,盖房子也是盖水泥预制板楼房,甚至连门窗,也用铝合金来做,包产地边的树还用不完,谁还去偷树?即使偷去卖,山下林业站检查得那么严,还不是自投罗网吗?老弟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贺端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还是叮咛了他一句,说:“虽然是这样,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发现了偷树的就及时报告,啊!”说完这才提着口袋,和薛干事一起走了。

第三章 争取

吃过午饭把薛干事送到村口的机耕道上后,贺端阳连家也没回,就顺着旁边的土路往中药材种植基地走去。一边走一边掐了一根狗尾巴草,将草茎塞在嘴里剔着牙缝,草穗露在嘴角边,远远看去那草就像是从他嘴里长出来的一样。剔了一阵,从牙缝中剔出两条细细的鸡肉丝,用力往地上一呸,吐出的残渣中还带着一股松菌的清香味儿。

九环制药有限公司租赁的1000亩土地在老湾和新湾交界的河堰沟和田坝堂上。那里原先有一条沟和一座小山梁,九环制药公司租赁后,将山梁的土推下去,填平了沟壑,将两片土地连成了平展展的一片,在地中间修了像井字格的、可以走手扶拖拉机的水泥路,地两边打了水沟,还修了十几个圆形的大水池,成了贺家湾一个人造小平原。贺端阳从老湾的下头院子绕过去,就到了九环制药公司租赁的1000亩中药材种植基地上。眼下几十种中药材正到了采挖时期,贺端阳刚转过原先叫作三星桥的地方,就看见地里贺善怀、贺长军、贺兴民、贺中华以及郑家塝的郑全兴、刘辉、余小明等七八个汉子,在暖阳下赤着膊挖桔梗。挖出的桔梗一堆一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中药材的气味儿。贺端阳一看见他们便问:“你们上午怎么没来开会?”郑全兴见是贺端阳,便说:“我们没来开会,你不照样还当着支书和主任!”说完见贺端阳没答,又马上说:“开会哪个给我们钱?”贺中华、余小明、刘辉也说:“就是!”贺端阳知道他们到中药材基地做一天活,制药公司要给每人五十元钱,便说:“都钻进钱眼里去了!”郑全兴说:“谁没钻进钱眼里?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大家就不会钻钱眼了,可现在才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初级阶段就是让大家钻钱眼,贺支书说是不是?”贺端阳听了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心里想道:“钻吧钻吧,如果九环制药公司真把药材种植基地搬走了,看你们到哪里钻去?”便岔开话题问:“看见张主任没有?”贺长军和贺善怀也是当初贺端阳竞选班子的人,听了这话便说:“刚才还在这里,现在恐怕回去吃饭了!”贺端阳便不再说什么,朝制药公司建在基地南边的活动板房走去。

制药公司派到中药材种植基地的负责人叫张西,原是制药公司原料科的副科长,40来岁,肥头大耳,一脸络腮胡子,样子有些吓人,喜欢说脏话,贺家湾人便给他名字多加了一个“西”字,于是张主任便成了“脏兮兮”。“脏兮兮”手下还有两个技术员,一个叫王谦,人又高又瘦,贺家湾人便叫他“刷把纤”。还有一个叫廖武,个子不高,长得敦敦笃笃的,脸上有几个疤痕,贺家湾人就把他叫“冷饭团(何首乌)”。“刷把纤”和“冷饭团”除了指导中药材种植、收获和晾晒的技术外,还负责轮流做火头军。贺端阳走进活动板房时,三个人果然正在吃饭,那活动板房上下两层,宽窄和进深和贺家湾一般的住房差不多,此时屋子的水泥地上,到处都堆码着中药材,把饭桌都逼到了一个狭窄的角落里。看见贺端阳,“刷把纤”和“冷饭团”都放下碗站了起来,说:“贺书记来了!”贺端阳说:“这么多药材,把屋子挤得缝都没有了,怎么没拉走?”“脏兮兮”听了这话,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回答说:“×嘴巴还好意思说,你们那条烂机耕道,天晴车轮都要陷半边,下雨天怎么拉?”贺端阳笑着说:“你那嘴巴怎么成了女人那地方了?你们九环制药公司那么大的家业,还想去占领五大洲四大洋,随便拔根毫毛也把我们这点路修起来了,谁叫你们只想赚净钱,连这点血都舍不得出呢!”“脏兮兮”说:“美死你沙罐大爷了,企业又不是唐僧肉,租了你的地,还要帮你修路?”说完这话才又看着贺端阳笑着问:“贺支书是不是来请我们撮一顿的?”贺端阳说:“我请你们撮一顿干啥?我来是问主任大人一件事的。”说着就在“脏兮兮”对面一条小凳子上坐下来。“脏兮兮”手里虽然还举着筷子,嘴里却停止了咀嚼,瞪大眼睛看着贺端阳,“贺支书有啥指示直接说就是了!”贺端阳也不绕弯子,视线也落在了“脏兮兮”脸上问:“听说你们不打算租我们的地了,要搬到公路沿线去,是不是?”“脏兮兮”一听端阳这话,眨巴眨巴了眼睛,这才回答说:“你听谁说的?”贺端阳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管我听谁说的,你只回答我是不是有这回事?”“脏兮兮”见贺端阳板起了脸,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想了想便说:“纸包不住火,你既然已经晓得了,我也不想瞒你,是有这样一回事。等地里的药材挖完,我们就要搬到你们乡陈家坝三关坪了……”

贺端阳听到这里,突然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如锥子般看着“脏兮兮”,脸黑气粗地说:“为啥子要搬?我告诉你们,我们是签得有协议的,现在租赁期没到,你们单方面毁约,是违反合同法的。如果你们真要搬走,我们就将到法院告你们!”“脏兮兮”一听这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络腮胡随着笑声一起一动,笑完了才说:“告我们?那你们先去告你们的党委书记吧!是他和我们老板联系,要我们搬到公路边上去的。我们又没搬到其他地方,都是在你们乡里地盘上,肉烂了在锅里头,怎么能怪我们?”

一听这话,贺端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有些理屈词穷的样子,只在那里脸红筋胀地看着“脏兮兮”。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搬走不行吗?”声音中已经带着乞求的成分了。“脏兮兮”见了,也放缓了口气说:“这怎么取决于我们呢?也不哄到贺支书说,人家陈家坝村已经在开始给我们平整土地、开挖渠沟、修建水池和道路了,只等我们搬过去了……”贺端阳听到这里,像是不肯相信地看着“脏兮兮”问:“你们去租地,人家连这些都给你们做?”“脏兮兮”得意地回答说:“那当然啰!三通一平、基础设施,什么都给我们做好。我们呀,就像你们常说的,只是掰开那东西等现卵就是了!”

贺端阳听了这话,正要说话,旁边“刷把纤”突然插了进来:“不但如此,人家的土地租金费比你们也便宜许多呢!”贺端阳正要问便宜多少,忽见“脏兮兮”瞪了“刷把纤”一眼,说:“我们倒不是为那点钱,管它赚多赚少,我们又揣不到一分在自己腰包里。我们只是听老板的话!”可说完这话却又拉长声音补了一句:“当然,人还是要往利边行的……”

贺端阳一听这话,知道他们肯定是要搬走的了,便想吓他们一下,于是便说:“我劝你们还是别走了。你们到贺家湾几年了,别说人,连狗都搞熟了!村里一些女人隔三岔五地往药材基地跑,一来了就躲在你们这板房里半天都不出来,你们以为我们不晓得?跟你们明侃,要不是村委会和村支部帮你们做工作,她们那些打工的丈夫回来,早把你们给打成肉酱了!你们现在真的要走,只要有人透半点风声,你们制药公司就派人来抬尸体吧!你们以为那些女人的男人没在家里,就好欺负是不是……”

贺端阳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没想到那“脏兮兮”还没听完,脸色就变了,嘴里直说:“贺支书你莫乱说,啊!玩笑归玩笑,这话可不能乱说呀!”然后不等贺端阳答话,便改了口说:“其实我们也是不想搬的!别的不说,只说这地,好不容易才把泥巴盘熟,也适应了药材的生长,搬到一个新地方去,还不知道泥土适不适合药材生长呢?再说,我们都是下力人,到哪里都是给老板打工,走一家不如坐一家,我们怎么想搬呢?贺支书真不想我们走,你只要去把你们马书记说动了,他说声不搬,我保证回去说服我们老板,我们不搬了!”

贺端阳听了这话,便知道这三个家伙心里果然有鬼,便说:“你以为我不会去找马书记?我是先来把情况和你们的态度弄清楚!只要你们不想搬就好,我把你们的态度告诉马书记,马书记那儿我想不会有问题的。陈家坝也好,贺家湾也好,都在他的管辖下,手背手心都是肉,他有啥不同意的?我现在就去找马书记,你们等着哈!”说完这话,也不等“脏兮兮”再说什么,就咚咚地跑出屋子朝乡上去了。

可是马书记办公室的门却锁着,贺端阳只得去办公室问王主任。王主任一看见他,不等他开口便抢先问道:“贺支书有什么事?”说完又说:“中午你灌了薛干事好多酒?把人家灌得二麻二麻的,我喊他来帮我整理一份材料,他说酒喝多了脑壳昏得很,要去睡一会儿,睡到现在都还没醒!”贺端阳听了这话,立即说:“中午我们两个人,怕只喝了二两酒,我还喝得多些,他怎么就醉成那样呢?”王主任说:“你难道不知道人家是才出林的笋子,哪能和你们这些久经(酒精)考验的酒罐比,以后可不能灌人家的酒了!”贺端阳立即说:“王主任好关心同志哟,啥时候也关心我们一下,啊!”说完才向王主任打听马书记。

王主任说:“你找马书记呀?那可来得不是时候!”贺端阳问:“马书记下乡去了?”王主任说:“回城去了?”贺端阳说:“这么早就回城了?”王主任说:“以后要找马书记,下午不要来,最好上午10点钟左右来。”贺端阳问:“为啥?”王主任说:“马书记现在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招商引资、跑钱争项上,天天晚上要在城里请人吃饭喝酒,打通关节,联络感情,第二天吃了早饭再从城里赶到乡上来上班,所以上午10点到12点,马书记一般都在办公室里!”

贺端阳一听这话,只好说:“那好,明天上午我再来找他吧!”说完正要走,却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又站住对王主任说:“薛干事醒了你给他说说,哪有乡干部不喝酒的?叫他多醉几回,慢慢地也久经(酒精)考验了!”说完这话,这才走了。

可刚跨出门,迎面忽然走来几个怒气冲冲的妇人,贺端阳避让不及,差点撞到领头的妇人身上。那妇人50岁上下,长着一身赘肉,没好气地冲贺端阳骂道:“好狗不挡道,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去了呀?”说完并不等贺端阳回答,接着大声武气叫了起来:“乡上当官的躲到哪里去了?凭啥要拆我们的门市?还要不要老百姓活了,啊……”其他妇人也跟着嚷道:“就是,当官的打的啥鬼主意,出来跟我们老百姓说说!”

王主任听到声音急忙跑了出来,答道:“领导都不在家里,吵什么吵,啊?”领头的妇人一边挥着手,一边冲王主任喷着唾沫说:“不在家里,死了么?明人不做暗事,老娘把话撂在这里,谁来拆我们的门市,我们就拉他一起去跳大河!”其他妇人又跟着说:“对,不让我们活,当官的也别想活!”

贺端阳仔细一看,认出了几个妇人是场镇农贸市场边上开店的,正想问问她们是怎么回事,王主任却在对他挥手,说:“贺支书你走,这不关你的事。”贺端阳听了这话,果然走了。走到栅栏门外,又回头朝乡政府院子看了一眼,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第四章 领导

事情没有落实,晚上贺端阳也没睡好觉,第二天吃过早饭便又往乡政府来。可马书记还没从城里回来,贺端阳便又到党政办等。王主任一见他,便说:“贺支书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马书记一般都要10点钟左右才能到乡上来,这么早来干什么?”贺端阳说:“我怕马书记下乡去了,早点来好等他!”王主任说:“马书记一般不会下乡的!”

贺端阳听了王主任这话,不再说什么,却问:“昨天那些婆娘来闹什么?”王主任见贺端阳问,不好隐瞒,只好压低了声音说:“马书记要把原来的农贸市场拆了,重新建一个新农贸市场,现在那些在农贸市场周边开店的商家不知怎么听说了,就天天跑到乡政府来闹,想让马书记改变主意。”贺端阳说:“现在这个农贸市场是伍书记手里建的,才几年时间,还能够用,怎么又要重新建?”王主任说:“马书记说这个农贸市场只有2000平方米,小了,现在要建的农贸市场超过3万平方米,是原来的10多倍。那些在农贸市场周边有店面的商家,都要搬迁,所以他们反对!”贺端阳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王主任说:“这里面很复杂,不过再复杂,也不关贺支书的事,所以昨下午我叫你走……”

正说着,忽听得院子里一声小轿车的喇叭响,王主任急忙打住话头,对贺端阳道:“马书记回来了!”说完便跑了出去。贺端阳见了,也跟着走出党政办的门。一看,果然是马书记回来了。

马书记叫马前进,原来是县委党校理论教研室主任。贺端阳就任贺家湾村村主任不久,县委党校办了一期村干部培训班,贺端阳也参加了,马书记给学员上了好几堂课,加上他又到乡上来工作了一年多,贺端阳和他经常接触,所以两个人也算得上是老熟人了。马书记30多岁,一张国字脸,鼻梁很宽,大眼睛,英雄眉,穿一身挺括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严谨中透出年轻领导的朝气。不足的是年纪轻轻的,却凸起了一个啤酒肚。贺端阳在那次学习中,就听同寝室一个学员说过马书记的成长经历。那学员是马书记老家的村主任。他说马书记的父母都是农民,原来家里很穷。马书记从小读书就很用功,语文成绩很好,在读大学时写了很多诗,毕业那年用几百块钱,买了香港天马出版公司一个书号,印了一本诗集。毕业后本来是要分配到乡下去教书的,可他却抱着自己的诗集,到处去请领导“斧正”。领导平时只看没有分行的方块字,翻了翻马书记送去的分了行、又没打标点符号的方块字,有点不知所云。但领导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对变成铅字的印刷品有种天然的敬畏。又见是香港出版社出的,更觉难得,都认为马书记是个难得的人才,于是便将马书记留在了县委党校。后来马书记把自己这段经历,在课堂上也对贺端阳他们讲了,主要是鼓励大家要有信心,要正确认识自我,敢拼敢闯。他说:“要不是我当时有勇气到县委书记办公室里去推销自己,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给大家讲课了!”

马书记下了车,连头也没回,就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王主任一手提着马书记的公文包,一手端着马书记的茶杯,紧紧跟在马书记后面。贺端阳一见,急忙叫了一声:“马书记!”一边叫一边也跟了上去。马书记这才看见贺端阳,马上说:“哦,贺支书来了,我正说要找你呢,来得正好!”说着话,来到办公室门边,马书记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行人走了进去。

一进屋子,马书记便指了指椅子,对贺端阳说:“贺支书坐吧!”又对王主任道:“给贺支书倒杯水来!”王主任答应了一声,把马书记的公文包和茶杯放到桌子上出去了。这儿马书记把身上的西装脱下来,挂在了衣帽架上,又把领带松了一下,才坐下来对贺端阳说:“让贺支书多跑路了,我这也是身不由己!一直都打算到村里来一趟的,可硬是没走出来。知道的,晓得我忙,分身乏术,不知道的,还说我是官僚主义,是不是?”

贺端阳立即说:“哪里哪里,马书记,我们不会有那种想法的!农村有句俗话,叫千人吃饭,主事一人,我们晓得现在农村工作,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所有的事情都要从你心头过,不说日理万机,也是日理百机,哪有不忙的?”说完这番奉承话后,贺端阳又接着说:“马书记没时间到村上来不要紧,有啥事我们会来给党委和你汇报!”

马书记一边听,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贺端阳,像是很欣赏他似的。贺端阳话一完,马书记便接着说:“贺支书有这样的认识,就是理解我了,看来我提议让你一肩挑,没有选错人!”贺端阳听了马书记这话,马上说:“谢谢马书记!谢谢……”话没说完,王主任进来将一杯水放到了贺端阳面前,说:“贺支书请喝水!”说完又问马书记:“马书记还有什么事没有?”马书记想了一想,说:“把门带上,我和贺支书谈点事!”

王主任一走,马书记就对贺端阳问:“贺支书你们村那片林子怎么样了?”贺端阳不明白马书记怎么突然问到他们村林子的事,便说:“长得很好呀!”马书记又问:“那林子好像有2000亩吧?”贺端阳还是不明白,又回答:“加上近些年退耕还林的,不瞒领导说,实打实只有1500亩。”马书记便觑着眼睛,看着贺端阳说:“我记得你们领长江防护林看管费时,向上报的可是5000亩,是不是?”

贺端阳一听这话,以为马书记是要追究村上弄虚作假的责任,便立即说:“这不关我的事,还是贺世忠做村支部书记的时候,村上和乡上往上报的数字,那时我还在读小学……”马书记没等他说完,又笑了起来,然后说:“我不是要追究哪个的责任,你放心!”说完又对贺端阳问:“这林子过去是乡上的,是不是?”贺端阳答:“原来是村上的,大跃进后乡上收去建了林场,责任制后乡上管理不善,眼看林子就要毁了,就又还给了我们村上。”说到这里,贺端阳就看着马书记问:“怎么了,马书记?”

马书记呵呵地笑了起来,然后说:“这就对了!”说完又看着贺端阳说:“那林子乡上想重新收回来,你看怎么样?”贺端阳一听这话,立即像是被人打了一棍似的,急忙叫了起来,说:“那怎么行,马书记?”马书记说:“怎么不行?”贺端阳急赤白脸地说:“那林子村上管到现在,眼看就要可以择伐了,怎么就要收回去呢?”

马书记一见贺端阳急成这样,又呵呵地笑了一阵,然后才对贺端阳说:“看把贺支书急的!按说来,林子原先是乡上的,现在收回来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看在贺支书着急的分上,乡上也可以暂时不收,不过那林子的看管费,村上得让着乡上一点……”贺端阳没等马书记说完,便打断他的话问:“怎么让着一点?”马书记看着贺端阳说:“过去不是乡2村3么?现在倒过来,乡3村2,贺支书觉得怎么样?”

贺端阳一听是这样,便哭丧着脸对马书记说:“马书记,那林子,可是村上在看管呢……”马书记仍是笑眉笑眼地看着贺端阳说:“我知道是村上在看管,可要是当初乡上不把林子给你们,你们一分钱也见不着。再说,要不是有乡政府,你们不到1500亩的林子,怎么能领到5000亩的钱?”

贺端阳一听马书记这样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像是不认识一般看着马书记。马书记见贺端阳没回答,便把眉头皱拢来,做出一副水深火热的样子,对贺端阳叫起苦来,说:“老弟,我这个乡党委书记,实在不好当呀!要不是没办法了,绝不会来揩你们村上这点油的。现在国家免除了农民的各种税费,乡政府只有上级的一点转移支付,那点钱拿来做什么?也不怕老弟笑话,我来的时候,抱着很大信心,可来乡上一看,乡政府户头上只有几百块,心一下都冷了!这还不说,我屁股还没坐热,要账的就接二连三地来了!光上届政府欠场上几家餐馆的生活费,就是四五十万元,说不拿钱就要去告我,这不是让我坐在火炕上了吗?贺支书你还不知道呢,昨年一年,我几乎没睡过一夜好觉呢!”说到这里,马书记又站起来,双手抱拳,嬉笑着向贺端阳行了一个礼,又继续说道:“所以,我这儿向老弟有礼了!请贺支书可怜见的,就打点让手,啊……”

贺端阳一见,也不知马书记说的是真是假,但脸上不绷得那么紧了,心里想:“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他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看来我不答应也是不行的了!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要是我不答应,他一生气,把林子收回去,村上就一分钱都得不到了。再说,我等会儿还有更大的事要求他,可别为这几千块钱把他惹恼了,因小失大!”

想到这里,贺端阳也便站起来说:“马书记,你快别这样说了!虽然免除了农业税后,村里日子也紧,每年就靠那点林子钱维持村上的办公经费,但今天你既然都这样说了,我还有啥话说?我这个人再愚蠢,也还知道下级服从上级的道理!”说着挥了一下手,继续说:“好,我听马书记的!”马书记一听,做出了高兴的样子,马上过来拍了拍贺端阳的肩膀,说:“好,真不愧是好兄弟!”说着又把杯子推到贺端阳面前,连声说:“贺支书请喝水,请喝水!那这事就这样定了?”贺端阳没喝水,只是站着对马书记大声说:“定了!”

说完,贺端阳又坐了下去,正准备把贺家湾那1000亩药材基地的事向马书记汇报,却忽然又听到马书记说:“好,那这事就不说了,就按照贺支书说的办!还有一件事,我想听听贺支书的看法。”贺端阳一听,又马上老鼠般警惕起来了,重新看着马书记问:“啥事?”马书记说:“你知道乡上现在的农贸市场么?”

贺端阳一听马书记说农贸市场,眼睛扑闪了一下,说:“知道。”马书记说:“那农贸市场不是很旧了么?面积又小,更重要的是,我查了一下资料,当初修那市场时,并没有进行专门的规划设计,排水设施不畅,使得里面的卫生状况很差。通往市场的路,路面不但起伏不平,还十分狭窄,周边的店门参差不齐,已经严重到不能适应我们乡经济社会的发展了!所以乡党委准备重新规划修建一个新的农贸市场,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贺端阳刚才已经听王主任说了修建农贸市场的事,心里有了准备,现在见马书记向自己征求意见,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于是便马上给马书记戴高帽子道:“这是大好事呀,马书记!现在不是提倡小城镇建设吗?改造农贸市场,正是小城镇建设的需要,这是乡党委、乡政府富有远见卓识和战略意义的一着,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好事,我们当然举双手赞成!”

马书记一边听,一边露出赞许的神情,等贺端阳的话一完,又问:“你真是这样想的?”贺端阳笑着说:“难道马书记还要我在这里鼓掌通过?”说着便举手做出准备鼓掌的样子。马书记一见,笑了起来,一边摇手一边说:“鼓掌就不用了,贺支书的态度我知道了!要是大家都有你这样的觉悟那就好了!可现在有一些人,就是看不清形势,想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这些人还不光是群众,还有乡上一些在农贸市场周边建了门面房的干部。建新的农贸市场因为要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不出面,便唆使群众来乡上闹事,想让我收回这个决定。这个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我姓马的难道就是那么好惹的?几个群众吵闹我就改变了主意?我告诉你,不管阻力有多大,这农贸市场肯定是要改造的!”

贺端阳听了这话,小心翼翼地躲开马书记一对锐利的目光,没有答话。可过了一会儿,马书记等贺端阳的目光又移过来后,两只鹰隼一样的眼睛又逮住了贺端阳说:“当然我们也得依法行政,是不是?所以我请求了一下县上领导,想组织一次听证会,广泛征求一下社会各方面的意见。刚才听了贺支书一席话,真是和党委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我想就请贺支书做村一级干部的代表,来参加听证会,不知贺支书……”话还没完,贺端阳像被什么咬了一下,心里不觉暗暗叫起苦来,于是急忙说:“这、这……我……”

马书记一见贺端阳吞吞吐吐的样子,脸便拉了下来,目光锥子一般落到贺端阳脸上,说:“怎么,贺支书不愿意?”贺端阳一见马书记不高兴了,心里虽然十分不情愿,但嘴里只好说:“愿意,愿意,这是好事,我怎么会不愿意?”马书记一听贺端阳这话,脸上的神情又放松了,说:“这就对了!可我要给你说明白,开听证会时,你只能和乡党委保持一致,不能发杂音,要是把屁股坐歪了,我可饶不了你!”

贺端阳听了这话,急忙站起来说:“不会不会,马书记你尽管放心,即使得罪了人,我也肯定会和乡党委保持一致!”马书记听了这话,又对贺端阳招了一下手,说:“坐下坐下!那我们就说定了,什么时候开听证会,我再通知你。”贺端阳说了一声行,坐下了,然后像是口渴似的,端起面前的杯子,猛地往肚子里灌了一通水。

马书记等贺端阳放下杯子后,才像想起似的问:“村上有什么事?”贺端阳见马书记主动问,想自己已经答应了马书记两件事,马书记心情也好起来了,这时提出中药材种植基地的事,也许正是时候,于是便不失时机地说:“也没有啥大事,我听人说要把九环制药公司的中药材种植基地,搬到陈家坝村去,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马书记听了贺端阳的话后,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却看着贺端阳笑着说:“你们的消息倒也灵通呢!”贺端阳怕马书记多心,便有些心虚地说:“我也是听人摆龙门阵才晓得的。”马书记说:“知道了也好,迟早也要让你们知道的。既然知道了,那你们就要帮乡上多做做群众的工作!”

贺端阳听了马书记这话,就明白中药材基地搬迁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了,于是便着急地叫了起来,说:“那怎么行,马书记?”马书记没答话,却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贺端阳一见,也顾不得什么了,真的便把憋在心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那1000亩中药材,在我们贺家湾已经种了几年了,老百姓都从土地租赁和给药材公司打工中尝到了甜头,现在要把他们搬迁走,村民那还不拖我一齐去跳河……”

贺端阳还想继续说下去,马书记突然一拳击在桌子上,然后掷地有声说了一句:“谁有那样的胆子,敢拖我们的支部书记去跳河?”贺端阳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马书记,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于是立即又说:“我说的是真的,马书记!即使不拖我去跳河,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要把我淹死!再说,那地现在盘熟了,不管是气候还是土壤,也适应了那些中药材生长。不哄马书记说,我去问了制药公司方面的人,他们其实也不赞成搬迁……”

话还没完,马书记突然黑了脸,对贺端阳说:“谁说他们不想搬迁?”贺端阳和马书记的目光碰了一下,突然有些气短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才说:“药材种植基地的张西主任……”马书记还没听完,便又气咻咻地盯着贺端阳说:“我道是谁,原来是他!他算什么东西?是他大还是他们老总大?”

贺端阳一听这话,突然住了声,半天才嗫嚅地对马书记说:“当然是老总大。”说完似乎再也找不着话说了的样子,闭了嘴,目光怔怔地看着马书记。过了一会儿,马书记才问:“说完了?”贺端阳喉结动了动,往下咽了一口唾液,才接了刚才的话继续说。不过此时已经像是正在漏气的皮球,底气越来越有些不足了,甚至还带着了一丝哀求的味道:“不管是贺家湾村也好,陈家坝村也好,都是马书记你管的地儿,手背手心都是肉,况且那中药材在我们贺家湾种得好好的,马书记何必要搬迁呢……”贺端阳还想说出“剜肉补疮”、“劳民伤财”、“厚此薄彼”这些字眼,但怕马书记不高兴,便忍住了。

但马书记还是不高兴了,没等贺端阳说完,便黑着脸站了起来,对贺端阳说:“你这个同志呀,开口闭口就是强调自己的利益,怎么不站在全局的高度、政治的高度来思考问题?怎么一点也没有大局意识……”贺端阳听了这话,想为自己争辩一下,可马书记却挥了一下手,把他的话堵了回去,接着自己的话说:“怎么就没想到把你们的1000亩药材基地搬到国道沿线去,更有典型意义和辐射作用,更能够带动全乡、全县农业的产业化、现代化……”

听到这里,贺端阳又像口吃起来似的说了一句:“可我、我们……”马书记还是不让他说什么,将面孔板得更严肃,然后用了党校讲课的口吻大声说:“农业产业化、现代化是时代潮流!不瞒你说,这次搬迁的,不光是你们村这1000亩药材种植项目,全县其他一些偏远角落的项目,都要逐渐向国道、省道沿线集中!县委的战略蓝图,是要在五年内,在国道、省道沿线建成万亩柑橘园、万亩蔬菜园、万亩黄花园、万亩高粱园、万头生猪饲养园……一句话,就是要建成真正的农业现代化示范园区!你那1000亩中药材种植基地,不搬迁能建成现代化的农业产业示范园区吗?”说完这话,见贺端阳低头不语,便又说:“你要能把现在的中药材种植基地扩大到1万亩,我也可以跟县委反映不搬了,可是你能吗?”

贺端阳听了这话,当然知道自己不能,他即使把贺家湾的土地全部都拿出了种植中药材,也只有2000多亩,所以贺端阳把头垂得更低了。可他心里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过了一会儿,见马书记没说什么了,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马书记,用了快要哭的声音说:“可、可我们那地,九环制药公司租赁后,推的推,填的填,又在地中间横呀竖的修了路、水沟,挖了水池,一点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现在他们一搬走,怎么能把地给村民分下去……”

正说着,马书记突然发起火来,冲贺端阳大喝了一声:“谁叫你把地分下去,啊?”说完又指着贺端阳警告说:“我告诉你,你要敢把那地重新分给了村民,我非撸了你不可!”贺端阳一听这话,有些糊涂了,半天才嘟哝似的对马书记问:“不分下去,让那么好的地撂荒呀?”马书记又瞪着贺端阳说:“谁叫你撂荒,啊?”

说完这话,马书记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见贺端阳还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这才放低了声音说:“为什么要分下去?为什么又要撂荒?难道世界上就只有九环制药公司这样一个业主?”说完这话,马书记声音又扬了起来,从话语里显示出了他的信心和力量,看着贺端阳继续像发表演讲似的说:“我告诉你,乡上正在加大招商引资、跑钱争项的力度,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重新招一个比九环制药公司更大的业主,在你们那1000亩土地上落户!”说完用力挥了一下手,然后又补了一句:“有了梧桐树,还怕没有凤凰来?”

贺端阳听完马书记这话,知道领导虽然是在安慰自己,可细细想一想也并不是没道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贺端阳既无法改变领导的决策,也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了,于是便说:“如果有新的业主来,那当然好!我只是担心时间拖久了,让那地荒起长野草,老百姓看见心疼,起来闹事,我可负不起那个责任。”

马书记听后,过来一边拍着贺端阳的肩膀,一边替他鼓劲说:“放心,乡上如果招到合适的项目,肯定会首先考虑到贺家湾村的,因为你们的土地不用流转、基础设施也不用搞了嘛!”说完这话,见贺端阳还是顾虑重重的样子,于是又说:“当然,如果你们村上信不过乡上,也可以主动出击,自己去找一些项目回来嘛!现在是全民招商的时代,县上的口号是:人人都是招商员,个个都是软环境,你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寻找?”说完又说:“县上把招商引资的任务,作为‘一票否决’的硬性指标,纳入对我们的考核体系之中。现在乡干部全部已经套上了紧箍咒,别以为你们村上就可以过安稳日子,乡上正研究怎样给你们戴紧箍咒呢……”

贺端阳听完,一时觉得心里像有什么抓挠着,于是便有些烦躁不安地站起来,对马书记瓮声瓮气地说:“我晓得了。”说完便去开门。马书记知道贺端阳心里还没通,想把他留下来继续化解化解他心里的疙瘩,便急忙朝他喊道:“哎,贺支书,你走什么走?好久没在一起喝一杯了,中午我请你……”

可话还没说完,贺端阳已经开了门,于是回头对马书记说:“谢谢……”可话才出口,从门外忽然拥进一群怒气冲冲、大声叫嚷着的妇人,把马书记和贺端阳没说完的话都堵回去了。贺端阳躲闪不及,被一个妇人撞了一个趔趄,站住一看,正是在农贸市场周边开店的那些店主,于是急忙走了。

第五章 解谜

贺端阳从马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心里很不好受。像是在山上打柴被马蜂蜇了一下,虽然不至于丧命,却又痛又痒让全身不舒服。他觉得自己今天完全像木偶一样,被马书记耍了,不但事情没有办成,还进了姓马的圈套,便在心里暗暗骂道:“姓马的太不是东西了,我答应了他两件事,但我说的事连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还满口教训人的话!和过去伍书记比起来,简直是戴起草帽亲嘴——差远了!”又想:“说啥子等招到了项目再安排到贺家湾来,这明明是宽我心的话,即使招到了项目,也不晓得是哪辈子的事?眼下挨骂受气的是我,他当然是嘴巴两张皮,当然可以大话连天!”这样越想越气,心里就像灌满了铅块,憋闷极了。走到场外的公路,想朝天大喊几声,又怕被人看见当作疯子,只好强忍了下来。恰好路中间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贺端阳便把气发泄到了这不会说话的石头上,一脚将石头踢飞了起来。石头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后,又落到路边的草地上,惊飞了一群伏在草根下谈情说爱的蚂蚱。一只大肚子黄蚂蚱因身子沉重,飞得不高,落在了公路上。贺端阳一见,似乎和蚂蚱有深仇大恨,一个箭步跨上去,踏住了来不及逃窜的蚂蚱,再用力一碾,蚂蚱便在贺端阳的鞋底下粉身碎骨了。

回到贺家湾,村里小学还没放学,一群人围在学校大门口,等着放学后接自己的孩子回家。贺端阳一看贺劲松也在人群里,便走过去说:“劲松叔,我找你有点事。”贺劲松抬头看了贺端阳一眼,眼里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说:“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感冒了?”贺端阳说:“一没感冒,二没生病,但比感冒生病更严重!”

众人一听贺端阳这话,都有些不明白,于是也看着贺端阳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好好的,怎么就像是别人欠了你啥似的?”贺端阳也不搭理众人,只对贺劲松说:“劲松叔,有些事我想和你先通个气!”贺劲松见贺端阳满脸没好气的样子,便对身旁一个老婆子说:“三嫂,等会儿我家嘎娃儿出来了,叫他自己回去,路上不要耍水,过桥小心一点!”那婆子说:“你放心,我一打鼓、二拜年,顺便把他送回去就是!”贺劲松对老婆子说了一声:“谢谢!”便随贺端阳往设在学校里面的村委会办公室去了。

贺劲松60来岁了,是全乡年龄最大的村干部,也是业务最精的村会计,也是全乡任职时间最长的村干部。他是贺世海做村支书时,把他提拔起来做村文书兼村会计的,后来贺世海不做支书了,大房人贺世忠、贺春乾相继执掌了贺家湾的权柄,有几次想把贺劲松换下去,可因为他业务能力强,有时连乡财政所、乡农经站、计生办这些单位的账搁不平,都要找他去帮忙,所以每到贺世忠、贺春乾提出要换他时,乡上总有人为他说话,没换下去,便成了全乡的元老干部。正因为贺世忠、贺春乾想把他弄下台,加上他又是贺世海提起来的,因此私底下还是很亲近小房。贺端阳和贺春乾竞选村主任时,他表面上不偏不倚,严守中立,幕后却是一个给贺端阳出主意、做谋划的高级智囊人物,使贺端阳在好几次危机中,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直到当选为止。在这点上,贺端阳吃菌子不忘格蔸恩,在心里十分敬重贺劲松。加上贺劲松隔三岔五帮财政所、农经站、计生办这些部门做账,了解乡上内情比较多,因此贺端阳继续把他作为一个智囊人物,在工作中不管大事小事都找他商量。

贺劲松随贺端阳上了楼,贺端阳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霉味迎面扑来。贺端阳进屋去,拿起桌上一张报纸在空中扇了扇,贺劲松一见,说:“算了,你这样扇几下,就把霉味扇走?”说着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贺端阳见贺劲松坐下了,也丢了报纸坐在椅子上。贺劲松见贺端阳还是黑着一张脸,也不等他开口,便笑着对他问:“发生了啥事?”

贺端阳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一听贺劲松问,嘴角一咧,一副要哭了的样子,使劲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唾液后,才说:“我今天猫儿没买到,连口袋也丢了,气死我了!”贺劲松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玩笑地说:“人只有病死、饿死,没有气死的。怎么连口袋也丢了?”

贺端阳又往肚里咽了一口唾液,这才气咻咻地说:“姓马的去年还好点,今年把乡上的事情,慢慢地就搞变了样,我们今后还怎么工作?”说完,便把如何听到药材基地要搬迁,如何去和“脏兮兮”交涉,又如何去找马书记,马书记又如何要他让林子看管费等经过,倒苦水似的对贺劲松说了起来。

贺劲松听完苦笑了一下,然后才对贺端阳说:“大侄儿,你上当了!姓马的去年情况不熟悉,是过了一点苦日子,可自从今年以来,他四处搞钱,日子并不那么难过呢!你以为乡上户头上真只有几百块钱么?乡上的情况瞒得过你,却怎么能瞒过我?现在不能向农民收钱了是不假,可国家的转移支付,每月都按时足额拨付给乡上。就算作国家转移支付维持乡上运转有一定困难,可乡上难道就没有其他收费项目了?别的不说,只说那计划生育罚款,每年收几百万,光上面的返回款都是好几十万,何况还有很多计划生育罚款,收来并不上交,只入了乡上的小金库?还有农民建房的宅基地审批费,他们每年又要收多少?这些且都不说,现在国家提倡反哺农业,有许多农业项目的专项资金,哪次专项资金下来,乡政府不雁过拔毛,截留或者挪用一大截的?我晓得的,光财政所账户上就还有几十万元,怎么会像他说的那样,穷得要卖裤儿了?难道村上的日子还比乡上好过吗……”

说到这里,贺劲松的神情愤愤起来。虽然贺劲松没有明显批评贺端阳让林子款的话,但贺端阳还是从贺劲松的话里,听出了一些责备的意思,急忙懊悔不已地说:“这都怪我,我当时只怕他把林子又收到乡上,又想着还有1000亩药材种植基地的事要求他,怕因小失大,所以就答应了……”

话没说完,贺劲松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他收回个屁!那林子一直是贺家湾的,人民公社时候搞一平二调,公社不要脸,把林子强迫拿去建林场,责任制后又因办不下了,才把包袱又甩到我们村上。后来县上搞森林确权,明确定为我们村集体林木,县政府颁发的林权证书,现在还在村委会的柜子里,他想收回去,有那么容易?”

贺端阳听贺劲松这么一说,益发忍不住心里的怒火了,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站起来说:“早晓得是这样,说啥我也不会答应他!”贺劲松说:“本来那林子的看管费,乡上一分钱也不该得的。可乡上又怎么得了两成去呢?因为贺春乾和伍书记的关系好,有次伍书记对贺春乾开玩笑说:‘你们那林子,虽说是村上的,可上面来人检查时,在乡上吃喝的费用,却要我们来埋单,这有点不合理吧?再说,那林子的猫腻乡上又不是不知道,沿山打猎,见者有份,是不是那看管费,乡上也该分点成?’贺春乾听了,问:‘分多少?’伍书记说:‘看你们吧!’贺春乾说:‘一亩统共才5块钱,那就分一块吧!’伍书记说:‘你以为我是讨口子呀?’贺春乾说:‘那就两块,反正我以后也要从你的笆篓里,把这两块钱捞回来!’就这样,便按乡2村3的分成比例达成了协议。没想到姓马的连这点小钱也看得上,又从你手里多挖去了一块钱!”

贺端阳听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鼓突着腮帮说:“我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贺劲松道:“算了,每年村上损失几千块钱,就当被贼偷了!”贺端阳说:“不是几千块钱的事,是我心里不好受。你说一个小孩子被大人骗了,心里会是啥子感受?”

贺劲松说:“你已经答应了,心里再有上当受骗的感觉,难道还能去要回来?你刚才说今年乡上的事情,慢慢地都变了样,这话不假。过去不管是李书记、伍书记,都还要想着群众和工作,可从今年开始,姓马的逐渐地把弄钱当成乡政府的头等大事,白天晚上想的,都是怎样开辟生财之道!我们这点林子钱算啥?不过是针上刮铁!他还有更多、更大的生财之道,和更巧妙的弄钱办法呢!”

贺端阳听了,忙瞪大了眼睛问:“真的?”贺劲松道:“我们哪说哪丢,千万不要传到外面去说!”贺端阳说:“那是当然!”

于是贺劲松便说:“前几天我去帮财政所做账,王所长悄悄告诉我,说乡上要提高村民建房的宅基地审批费了,问我有没有三亲六戚要建房?如果有的话,赶快来土管所和财政所把手续办了!我问:‘怎么要提高呀?’王所长说:‘贺会计你不知道,马书记脑壳可灵光呢!他几天前把我和土管所的李所长喊去。我们以为他是要了解我们的工作情况呢,把汇报材料都准备好了,可是他却不问我们的工作,却问我们村民建房的宅基地审批费,是怎么收的?李所长以为他是了解我们执行政策的情况,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因为早在几年前,国家就取消了农民建房的宅基地审批费,农民建房,只需在土管所交纳土地占用税,但乡上还是在继续收取农民建房的宅基地审批费。这明显是属于乱收费,所以李所长支吾着不好说。马书记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担心,就对我们说:‘你们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又不是中央巡视组,关起门是一家人,你们是怎么收的就怎么说。’听了这话,李所长才实事求是地说了。他说:‘我们还是按照2004年的标准,非耕地每平方米收的20元,菜园地每平方米30元,耕地每平方米40元……’李所长话还没说完,马书记便说:‘太低了!2004年的时候,物价是什么水平?现在物价又是什么水平?从现在开始,非耕地每平方米提高到40元,菜园地每平方米提高到60元,耕地提高到80元!’我和李所长一听,惊得伸舌咂嘴,面面相觑,可马书记并没把我们的惊讶放在眼里,继续指示我们说:‘这笔费统一由乡上收取,村上不再收费了,年终时由乡上按一定比例返还给村里……’”

听到这里,贺端阳就叫了起来:“这又是在打村上的主意了!嘴上说到年终返还给我们,哪个晓得他返不返?即使返,从牛嘴巴里扯一团草出来有多少?”贺劲松说:“怎么不是这样呢?过去李书记、伍书记多少也给村里留下了一点想头,村民将申请拿到村里来盖章,村里也按非耕地每平方米10元,菜园地每平方米20元,耕地每平方米30元的标准在收费!钱虽然不多,可糠壳不肥田,也能松下脚,好歹解决一点村上的办公费。可现在姓马的一心只想独食,不分青红皂白全搂进了乡上的笆篓里,要是一点不给村上,村上还能搬石头打天?”说完又说:“王所长说他算了一算,如果按马书记的新标准收费,全乡光村民建房的宅基地审批费,每年就能增加70多万左右……”

贺端阳听到这里,也惊得咂了一下舌头,说:“这是明显的乱收费,难道姓马的就不怕农民上告吗?”贺劲松笑了一下,说:“你道姓马的就那么蠢,会让农民抓住理由告他吗?我跟你说,在他打这个主意以前,就想好了规避政治风险的办法,给自己留足了后路!你猜怎么着?他让土管所、财政所在收取这笔费时,给建房户开具的发票一律写‘未批先建罚款’或‘占用耕地建房罚款’,建房户还有理由去告么?”贺端阳听完,忙说:“这一着确实狡猾,建房户不但不能告,还得自己捂着盖着。”

贺劲松又说:“马书记敢这样做,其实跟上面领导也是有关的……”贺端阳听了忙打断贺劲松的话问:“怎么跟上级领导有关了?”贺劲松说:“取缔农民建房宅基地审批费这么多年,下面为什么敢于顶风违纪,难道与县上没关系吗?”贺端阳还是有些不明白,又问:“有啥关系?”

贺劲松说:“县上对乡上镇上违规收取农民建房宅基地审批费,其实是心知肚明,却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放任自流罢了!这中间的逻辑是啥?你想,假如县上真的不让乡镇收取这笔款,就必须加大对乡镇转移支付的力度,可现在摆起的事实,是县上不但不能为乡镇提供充足的转移支付资金,还跟姓马的一样,在想方设法挤占本该属于乡镇的钱。在这种情况下,你说县上不对乡镇这一块,睁一只眼闭一眼,还能怎么办?”贺端阳“哦”了一声,说:“怪不得姓马的有这样大的胆子!”

贺劲松说:“姓马的不仅把领导心思揣摸透了,也把群众的命脉掐准了!对于大部分农民来说,他们谁晓得宅基地收费是违规行为?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些在农村能够建新房的人,总是少数,像我们村,每年最多不超过10户。对于他们而言,既然修得起房子,缴点宅基地审批费也构不成重大负担。所以这么多上访的,还没有一个是因为宅基地审批费去告乡政府的呢!这个生财之道,既安全,效益也明显,肯定要为马书记带去滚滚财源!”

贺端阳听了这话,便又有些不解地说:“既然他有这么好的生财之道,为啥又要和村上争那点蝇头小利?”贺劲松道:“这叫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多多益善嘛!”见贺端阳目光看着屋顶,抿着嘴唇没有答话,便又接着说道:“你以为他把我们那1000亩药材种植基地,搬迁到陈家坝去,仅仅是想建立‘马路政绩’呀?你要这样想,就完全错了……”

贺端阳听到这里,忽地回过头盯着贺劲松问:“还有啥?”贺劲松说:“同样,这也是姓马的一条生财之道?”贺端阳像是没有听明白,贺劲松的话刚完,便紧追着问道:“这个怎么能生财?”

贺劲松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县上现在用招商引资替代了原来的农业税费征收,每招一个商或引进一个项目来,县上都有奖励,凡招商工作做得好的,领导都要提拔重用。我们这1000亩中药材种植项目,虽然是伍书记在的时候就招来的,可他现在换一个地方,就可以向县上说是自己新招来的……”贺端阳听贺劲松这样说,忙又说:“明明是老项目,县上难道不晓得?”贺劲松说:“他不可以找一个借口,说九环制药公司已经撤销了这1000亩中药材种植项目,是他又到公司反复做工作,重新把这个项目招回来的?”

贺端阳想了想道:“他要这么说,也是可能的,要不这1000亩中药材种植面积,怎么换了地方?”贺劲松说:“这么一来,姓马的不但有了政绩,还会获得县上奖励……”贺端阳接了贺劲松的话说:“那就是名利双收了!”贺劲松说:“不过那点利和名,还不是姓马的主要目的?”贺端阳忙问:“啥才是他的主要目的?”贺劲松说:“套取项目资金!”贺端阳说:“是吗?”

贺劲松说:“你还没听说过吗?现在中央推行惠农政策,大力扶持农业产业化,凡是涉及农业产业项目,国家都有专项补贴。这1000亩中药材,如果不搬走,就享受不到国家的专项补贴,因为这是实行惠农政策以前引进的老项目!可一搬迁到陈家坝,他就可以说成一个新项目,就可以领取国家的专项补贴了!不但如此,他还可以变换不同的名称,譬如今年可以把它说成是‘一乡一品产业’,明年又可以把它说成是‘优势产业’,后年还可以把它说成是‘农村合作经济产业’等,到不同的部门去套取不同的补贴。中药材种植基地搬迁走后,我们这1000亩地空出来了,今后真招了一个项目进来,他又可以同样办理,一女多嫁,去套取国家不同的项目资金!”

贺端阳仿佛像听天书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贺劲松,有些傻了的样子。贺劲松说完,这才叫了起来:“天啦,还有这些道道!怪不得他铁石心肠,不管我怎么说,一点也不松口呢!”贺劲松说:“一女多嫁也就罢了,说不定他还会把1000亩说成5000亩,把每亩10元钱的投入,说成20、30、40元也是完全可能的。总之一句话,怎么能套到国家更多的钱就怎么行!”贺端阳听了久久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椅子背上说:“这样下去,国家怎么得了?”

贺劲松听了贺端阳这话,又咧开嘴角笑了一笑,继续说:“大侄儿你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和马书记更大的生财之道比起来,这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了!”

贺端阳一听这话,猛地坐直了,两眼看着贺劲松问:“是啥大手笔?”贺劲松说:“修农贸市场……”贺端阳没等贺劲松说完,马上叫了起来:“修农贸市场,我已经晓得了,马书记还叫我做听证会代表,帮他说话呢!”

贺劲松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看着贺端阳说:“怎么,你卷进这场浑水了?”贺端阳说:“不是我想卷进这场浑水,是马书记把我硬拉进这场浑水的,我正为这个得罪人的差事犯愁呢!”说着便把昨天下午看见店主到乡政府吵闹,以及今天马书记给他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对贺劲松说了一遍。贺劲松听完,才说:“你晓得要征多少地吗?50亩!我们这个尿包子场儿,场尾摔跟斗,场头捡草帽,需要那么大的农贸市场吗?就是现在这2000平方米的农贸市场,足足够了。说白了,还不是打着小场镇建设的幌子圈地!50亩呀,把地从农民和居民手里低价征过去,然后高价卖给开发商修房子。这一进一出,几千万的资金就流进了乡政府,你说乡政府还不赚个盆满钵满么?多少个宅基地审批费和项目资金,也比不上它呀,还不是大手笔么?”

贺端阳还沉在做听证会代表的事里,听了这话就看着贺劲松说:“我也感觉到他是借改造农贸市场圈地,可现在我这个听证代表怎么办?”贺劲松想了想,替他出主意道:“还能怎么办?你已经答应他了,如果不去,他会说你在拆他的台,不配合党委的工作。好在现在老百姓都明白政府举办的听证会,都是演唱领导定好的调子。你去了见机行事,别人说啥,你就跟在后面说就是了!”贺端阳说:“早晓得会这样,我今天就不会去找姓马的了,事情没办成,给自己惹一身腥。”贺劲松说:“惹都惹上了,也不要放在心上,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说完,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正准备往外走,贺劲松又突然站住了,对贺端阳说:“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贺端阳也忙停住脚步,问:“啥事?”贺劲松说:“我还听计生办黄主任说,从下个月起,马书记还要提高征收计划生育社会抚养费标准……”贺端阳一听这话,稍微犹豫了一下,马上问:“提高多少?”贺劲松说:“具体标准黄主任没说,但他说可能要按条例规定的最高标准征收!”贺端阳说:“这样看来,姓马的是要真正控制人口了!”

话音刚落,贺劲松扑哧笑了起来,说:“你以为马书记提高了社会抚养费征收标准,就是在严格控制人口吗?这你就想错了!这仍然是他开辟的一条生财之道呢!黄主任悄悄告诉我,马书记上任后,了解到上届党委政府对计划生育工作抓得很严,便对黄主任交代说,以后在计划生育管理上,要灵活一些,不可以教条主义!还要求计生办把对育龄妇女上环和孕检的时间,由原来的一月一次,调整到一季度一次。你道马书记为啥要这样做?”贺端阳问:“为啥?”贺劲松道:“这还不明白?马书记的意思是要‘放水养鱼’呢!就是有意让村民生,怀孕时不管,生了就去罚款,生得多乡政府罚款才能收得多!”贺端阳一听,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段日子,计生办的人也没下乡来了,也没通知村干部组织育龄妇女去乡上检查了!”

贺劲松点了一下头,然后目光落在贺端阳脸上,征询意见地说:“我们湾里还有20多户人家,过去的超生罚款没交清,如果等到乡上提高了征收标准,差不多要多缴一半的钱,你看怎么办?”贺端阳听到这里,立即明白了贺劲松的意思,马上说:“为啥要等到他们提高了标准才收?趁新标准还没下来,你赶快叫上贺贤明、贺荣他们,就按原来的标准去把欠的款收回来。以后乡上要问,就说我们不晓得,已经把钱收了,看他们怎么样?”贺劲松说:“我也是这样一个想法!虽然乡上按新标准收了,返回村上也要多一点,但就像你说的话,从牛嘴巴里扯点草出来都可怜见的。虽然我们自己捡不到啥便宜,但让那些超生户少交了钱,一个湾里住着,也算是给群众做了好事!”

贺端阳说:“正是,他们现在如果不交给我们,以后吃亏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说完又对贺劲松说:“收来的钱就存在村里的账户上,一分钱也不要上交!”贺劲松听了这话,露出了一点担心的样子,看着贺端阳问:“这样做妥不妥?”贺端阳一想起今天的事,不觉得气又来了,便说:“大家都在削尖脑袋弄钱,马书记他敲得大锣,我敲一下瓦片有啥子不妥的?俗话说,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他们要来追问,就说村里开支了,看他们怎么样?大不了在年终返还款中,给我们扣出去就是了!”见贺劲松还有些顾虑,便又说:“如果他们要追查责任,你就说是我做的决定,我去承担好了!反正我又没有揣进自己腰包,能定我啥罪?”贺劲松听了这话,才像是放了心,“那好,下午我就一家一家地去跟那些超生户说,尽快把他们欠的罚款收起来!”说完这话,两个人便朝门外走去了。

第六章 曙光

地里的药材还没挖完,“脏兮兮”等人果然就开始搬家。村民一见,便拦住他们问:“你们这是往哪里搬?”“脏兮兮”说:“往搬那个地方搬!”村民又问:“你们搬走了哪个又来?”“脏兮兮”说:“没人来了,一辈子也没人来了!”村民一听这话,就叫了起来,说:“难道你们不租我们的地了?真的不租我们的地了,那你们把给我们推了的地还成原来的样子,要不我们找哪个赔损失?”说着就爬到车厢里,将车上的东西就往下扔。“脏兮兮”被村民缠得脱不了身,只得叫着说:“冬瓜奈不何扯藤藤,你们想知道原因,去问你们支书好了,把我围到干什么?”

众人一听这话,果然又一齐去把贺端阳围住了,不等贺端阳开口,就七嘴八舌地说:“怎么就要搬走了,不是说的30年吗?”“当初我不愿意把土地拿出来,干部今也来动员,明也来动员,说得尿花水流,我才动了心,把土地拿了出来。可现在要搬走,不是耍我们老百姓吗?”“不种了可以,但要把地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贺端阳知道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因此只管紧闭嘴唇,板着脸领受大家的指责。众人见他一言不发,更认为他心里一定有鬼,因此说出的话也便越来越难听了:“贺春乾虽说贪了一点,可他却把项目引进来,让大伙儿也享受了几年好处,可这届干部不但没引进项目,连贺春乾引进的项目都保不住,干啥吃的?”听了这话,有人更说:“是不是现在的干部吃不到那百分之十了,就把人家赶了?”一片议论声中,不知是哪家的癞皮狗也跑来凑热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嗅着人的鞋尖,有人便朝它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连家也守不好,喂你做啥子?还不快滚!”癞皮狗“噢”地叫了一声,钻出人群,夹着尾巴逃走了。

贺端阳知道那些人的话是在指桑骂槐,这时实在忍不住了,突然爆发了出来,铁青着面孔冲众人大叫了一声:“住嘴!”然后不等众人再说什么,便一口气说道:“谁是狗,啊?谁想贪了,啊?嘴巴干净一点,要说横话我也一样说得出来!难道我想让他们搬走?难道我不是贺家湾人?他们不搬走,我一家四口人,不用操一点心,出一点力,每年都能领到三四千块钱的土地租金,谁会跟钱过不去?你们以为我没有争取?我求爹爹,告奶奶,嘴巴都磨起茧巴了,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啥法?”众人一听这话,便不再指责贺端阳了,而是又纷纷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总晓得一些原因的?”贺端阳被众人逼到了墙角,只好将马书记那天说的话给众人说了一遍。

大家一听是乡上要九环制药公司搬走的,气又不打一处来,便又纷纷骂起马书记和乡上的人不是东西来。骂着骂着,有人喊了一声:“在这里骂有啥用?不如一起到乡上找姓马的!”大伙一听,便也跟着喊道:“对,找姓马的赔我们损失去!”一边喊,一边转过身,齐刷刷地便要往乡上去。

贺端阳因为中药材种植基地搬迁和林业看管费的事,心里已经对马书记有了疙瘩,加上在村办公室听了贺劲松一席话,更对他没一丝好感了,巴不得天天都有人去找姓马的麻烦才好。可又一想要是姓马的怪罪下来,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踌躇了半晌,对大家喝道:“都给我站住!”众人一听这话,又都回过了头,看着他问:“你不让我们去找,你有啥主意?”贺端阳咽了一口唾液说:“离了胡萝卜就办不成席了?离了张屠户就要吃混毛猪了?他要走就让他走呗,有啥不得了的?”众人说:“那谁赔我们损失?”贺端阳说:“世界上就没有其他企业了?马书记说了,乡上正在大力招商,只要招到了项目,马上就安排在我们贺家湾!你们现在到乡上去闹,要是马书记生了气,今后即使有了项目,也不往贺家湾放,岂不是割卵子敬神,人也得罪了,神也玷污了?”说完又说:“说不定新来的老板,租金还会比他九环制药公司给得更高呢!”众人听了这话,脸上虽然还是挂着怀疑的神情,可想想确实又有些道理,于是便说:“好嘛,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就相信你嘛!”说完,这才将信将疑地散了。

贺端阳只是为了不让贺家湾的村民到乡上去闹事,才说出那番话的。其实他心里十分明白,招商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落后地区,没有哪个商家在那儿等着你招手。因此他对重新引进项目,来填补九环制药公司搬走后的空缺,没抱任何希望。但马书记又不让他把地重新分下去,这就让贺端阳作了难,觉得那地不分,随时都像一个炸药桶。眼目下九环制药公司才搬迁不久,村民心里都还抱着一线希望,可随着那地里的野草不断长高,村民心里的希望渐渐熄灭,如果还引不来项目,自己还能用什么理由去抚平群众不满的情绪呢?

然而,就在贺端阳为那1000亩土地焦头烂额的时候,事情竟真的按着马书记所说的那样,现出了曙光。这天,贺端阳装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一看,竟然是马书记打来的。这可是从没有的事,过去马书记有什么事,也是通过王主任给他们打的电话。贺端阳以为马书记就要召开听证会了,心里不高兴,也没接,就让电话铃一声一声地响下去。响了八九遍时,那铃声才像不耐烦似的停了下来,贺端阳把手机又装进了裤子口袋里。可没过一会儿,那手机又响了起来,贺端阳掏出一看,仍是马书记的。贺端阳这次不可能不接了,可他仍然是等到铃声响到第六遍的时候,这才打开“喂”了一声。还没“喂”完,便听见马书记在电话里骂了起来:“贺端阳你干什么去了,啊?大白天的,哪儿和你老婆扯不开了,不接我电话?”

贺端阳一听这话,立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屎胀忙了,蹲到茅坑上半天又拉不出来……”马书记没等他再往下说,便打断了他的话说:“我管你拉不拉得出来,你立即给我到乡上来!如果不来,误了好事你各人负责!”贺端阳一听,又立即问:“有啥子好事,马书记?”马书记没回答他,却仍是用了十万火急的命令语气说:“限你一个小时到我的办公室!”说完挂了电话。贺端阳虽然不明白马书记会有什么事找他,却听出不是为听证会的事,放下电话,果然“咚咚”地往乡上跑去了。

贺端阳只用了五十分钟,就赶到了乡政府,马书记果然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了。坐在马书记办公室里的还有板桥村的宋支书,两个人大概都等了很久了,一见他来了,便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宋支书道:“贺支书可来了!”贺端阳没看他,只对着马书记说道:“我没迟到吧,马书记?”马书记也没看他,只说:“我以为你被屎尿憋死了呢!”贺端阳听了,也没心思开玩笑,只看着马书记问:“有啥事,马书记?”

马书记这才回过头,只看着贺端阳说:“你先谢谢宋支书再说!”贺端阳一下懵了,嘴里嚅嗫着:“谢、谢啥……”马书记说:“宋支书今天向乡上提供了一条重要的招商信息,人家辛辛苦苦收集到的信息,又亲自到乡上来汇报,本该首先让他们去争取的,但我想到了你们!这项目如果能够争取成功,放到你们那1000亩土地上最合适不过了!宋支书高风亮节,经过我一番劝说,人家二话不说,就把这个项目的机会让给了你,你说该不该谢他?”贺端阳一听这话,喜得转过身子,就朝宋支书施了一礼,口里喊道:“谢谢宋大哥了!谢谢宋大哥了!”

宋支书是全乡村支书中年龄最大的,比贺劲松的年龄还要大5岁,当村支书的时间比有些村支书的年龄还长,因此其他村的村支书都尊称他为“大哥”。这是一个传统型的村干部,办事公正廉洁,热心为大伙办事,因此在村里很受尊敬。但有一个缺点,在接受外面新鲜事物方面,常常显得很迟钝。尤其是对乡上布置下去的一些显现政绩的花架子工程,吼天吼地地骂娘不说,如果哪个乡干部要去催他,则会被骂得个狗血淋头。但是对于那些有关生产和群众生活的务实的中心工作,只要乡上一布置下去,不管有没有乡干部去检查、指导和督促,常常都是完成在全乡的前头。因此,乡上对他是又恨,又爱,又气,又痛,又拿他没办法。好在板桥村和贺家湾一样,是全乡的夹皮沟,除了乡上领导以外,从没有县上领导去踩过脚印,因此乡上也没怎么管他,派的包村干部,只是起个通信员的作用,其他便任其发展了。

见贺端阳向自己施礼,宋支书便说:“光行个礼就算谢了?”贺端阳听见,便说:“如果招商成功,宋大哥需要割我身上的肉,我就一定把肉割下来给宋大哥下酒!只是不晓得宋大哥说的是啥项目?”宋支书听完,眼睛就落到了马书记身上。马书记说:“宋支书你就给贺支书说说!”

宋支书听后,这才说:“说来这事也是豌豆滚进磨眼里——遇了缘!今天中午我们村里范德元,不是办60大寿的寿酒么?这老范有个外甥叫罗明刚,在我们市里的职业技术学院后勤集团当经理,多年没来看过他老舅了,今天借这个机会也来给老舅祝寿,老范便把我请去做陪客。吃饭的时候,老范那外甥对我夸起乡下的蔬菜好吃,没污染,新鲜,我说:可不是吗,乡下就这点好!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老范那外甥就给我说起了他们学院正在四处看地!我问他学校看地做啥?他说现在市场上卖的蔬菜,不是农药残留就是化肥超标,让人很不放心,学院就想用建学生实习基地的名义,到乡下租个几百亩到一两千亩地,自己种植蔬菜,让全校师生都吃上放心的绿色蔬菜。我急忙问他租到了没有?他说还没有,正在到处看呢!我一听这话,觉得这个消息很重要,放下碗我便到乡上给马书记汇报了!”

宋支书说完,马书记便看着贺端阳说:“怎么样?种植蔬菜,你们那1000亩地不是正适应吗?”贺端阳说:“那是的,那是的,只是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来……”马书记说:“叫你来,不就是商量去和人家谈吗?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这个机会呢!既然获得了这个信息,我们就应该紧紧抓住不放!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我刚才听了宋支书的话,就想亲自去把那罗经理接到乡上来,可宋支书说那外甥吃过饭,已经回学院去了。既然他已经走了,明天我、你,还把宋支书村里那个老范带上,杀到市职业技术学院去找他那罗经理。那姓罗的是学院后勤集团经理,吃菜这一揽子事又归他管,说不定我们一说,事情就成了呢!”

贺端阳听马书记这一说,觉得也有道理,心里便激动了起来。又听马书记要亲自去,更是高兴了,心想,既然马书记都这么重视,自己怎么还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于是便挥了一下拳头说:“马书记你说得对,有你亲自出面,我也相信事情准成!”

马书记说:“那你现在赶快回去准备一点土特产,我们这是去求人家,不能没有一点见面礼!”贺端阳道:“那是肯定的,可送啥土特产好呢?”马书记道:“你这人才怪,我知道你送什么土特产好?你们那么大一个村,就找不出一点出得手的土特产了?”贺端阳想了一想,说:“那好吧,我回去看哪些村民家里有木耳和松菌,如果有,我买上两袋倒是可以的!”说完又说:“要是早点说,我叫人网上两只野鸡,倒也……”还要说,见马书记瞪了自己一眼,急忙改了口,说:“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一边说,一边转身出去了。

可刚走到院子里,马书记却追了出来,贺端阳看见,便问:“马书记还有啥事?”马书记压低了声音说:“我怕你脑筋不开窍,说送点土特产你就只提两袋木耳菌子!当着宋支书的面我不好明给你说,你那一两袋菌子和木耳值多少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该下血本就必须下血本!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明白吗?”贺端阳听了这话,心里既明白又糊涂着,又吞吞吐吐地对马书记问:“那……”马书记不等他再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贺端阳一眼,说:“你还要我多说吗?”说着伸出两根指头,在贺端阳面前一边搓一边点拨说:“红包,票儿,你现在知道了吧?你得给姓罗的包一个大红包,人家才会下死力气替你争取!”贺端阳一下明白了,说:“我知道了!”可说完又盯着马书记问:“多少才合适呢?”马书记突然生气了,朝贺端阳吼了一句:“你是3岁小孩,什么都要我教?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气咻咻地转过身子上楼去了。

虽然马书记生了贺端阳的气,可贺端阳并没有生马书记的气,一进贺家湾便把贺劲松叫来,对他问:“那些下欠的计划生育罚款,收得怎样了?”贺劲松说:“已经收了5万多元!那些超生户听说要提高罚款,巴不得现在就一下交了,即使手里紧的也到处挪借……”贺端阳没等贺劲松说完,便急忙打断他的话说:“你马上给我取1万块钱出来,务必在今天晚上交到我手里!”

贺劲松见他要得这样急,便问:“出啥事了?”贺端阳说:“好事!我明天要去争取一个项目,需要花点钱!”说罢,便把市职业技术学院需要租地种蔬菜的事,和马书记的安排对贺劲松说了一遍。

贺劲松一听,也高兴起来,连声说:“好事,好事,这礼确实该送!我马上就到乡上信用社去取,天黑前一定把钱送到你手里!”贺端阳说:“你说1万块的红包是不是多了点?”贺劲松说:“舍得宝,宝掉宝,舍得金弹子,才打得下来凤凰鸟!只要能把那项目引到贺家湾来,按说1万块钱的红包也不多!”贺端阳一听,便下了决心,说:“那就这样吧,你快去快回,我去准备土特产!”说罢两人分了手,各去做各人的事不提。

第二天一早,贺端阳一手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尼龙口袋来到乡政府,马书记和板桥村姓范的老头,早已在乡政府院子里等着他了。那姓范的老头60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长脸,面孔黧黑,布着许多皱纹,看着像是正在风干的苦瓜皮,但深陷在眼窝里的两只眼睛却仍很明亮,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对每个人都露出傻笑的样子。贺端阳一看,便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憨厚老实的庄稼人。贺端阳正要打招呼,马书记两眼却落到他手里的袋子上了:“你也不找两只纸箱子装上,提两只尼龙口袋,像乡下老农进城,怎么好意思往人家大学学堂提?”贺端阳的脸一下红了,说:“我也晓得这样太土了,可乡下哪有纸箱子,只好这样提着了!”

那姓范的老头一听,急忙殷勤地过来,要提贺端阳手里的口袋,说:“莫得关系,我来提,没人笑话我这个老头子!”马书记一见,又急忙过来拦住了范老头,说:“怎么能让你提,这万万使不得!”说完便对王主任喊:“王主任你去找两只纸箱子来!”王主任答应一声,转身进办公室拿纸箱去了。

这儿马书记把贺端阳拉到一边,附在耳边轻声问:“准备了多少红包?”贺端阳说:“1万元!”马书记说:“这还将就!”贺端阳说:“马书记你送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来,要交给马书记。马书记说:“你们村上的人情,我去送什么?我去送了,你们不是一碗粉蒸肉,被盖到饭底下去了?你自己送去!”贺端阳听了这话,只得又把信封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这时王主任拿了两只纸箱子来,贺端阳将口袋里的木耳和菌子分别倒进两只箱子里,王主任拿透明胶将纸箱封住,端进马书记的轿车尾箱里。贺端阳和范老头坐了进去,马书记亲自驾着他的桑塔纳2000型轿车,便往市职业技术学院去了。

轿车在从乡上到县城的公路上奔驰了30多分钟,又在从县城到市里的高速公路上跑了半个小时左右,在上午10点时,到了市职业技术学院。市职业技术学院在市东郊,是由市里几个中专学校合并起来成立的,校园也是这几年陆续新建的,占地很大。马书记正说要把车开进去,却被门卫拦住了。门卫说:“学校里不停外面的车!”马书记说:“我们是来看表哥的!”门卫说:“谁是你表哥?”马书记说:“后勤集团的罗经理罗明刚!”说完又指了姓范的老头说:“这是罗经理的亲舅,不信你问他。”姓范的老头听了,立即说:“是,我是他老舅,我外甥的小名叫小毛,你跟他说,他就晓得了!”那门卫听了,便说:“什么大毛小毛,把车开过去一点,等一下,我给你们打电话!”马书记果然把车挪到一边,等着门卫打电话去了。

没过多久,忽见从校内匆匆忙忙走来一个人,这人40来岁,头顶却秃了一片,脸上放着红光,腆着肚,个子也不高,粗胳膊粗腿的,走起路来像是有些左右摇摆,一点不像个知识分子,倒像一个小包工头。姓范的老头一见,就从车里伸出手,一边挥手一边高声喊道:“小毛,我在这里!”

马书记和贺端阳一见,便知道那就是姓罗的经理了,急忙从车内钻出来,站在车门边恭候着。那罗经理大步走到车前,目光先在马书记和贺端阳脸上流连了一阵,才对姓范的老头说:“老舅,昨天我才从你那里回来,今天怎么又来了?”

马书记听了,不等姓范的老头答话,便抢先过去拉住了罗经理的手,眉开眼笑地说:“是罗大哥吧?我自我介绍一下,鄙人贱姓马,你舅家这个乡的党委书记。昨天罗哥回来为老人家祝寿,也不先和乡上打声招呼,我们也未能远迎,等我们知道这个消息后,赶到老人家家里,罗哥你又走了!我们今天只得把老人家邀请到一起,特地来拜访罗哥!”说着又把贺端阳介绍给了罗经理。那罗经理心里已是明白这二人大老远地赶来,还把老舅找来,肯定有事,便也一边笑,一边摇晃着马书记和贺端阳的手说:“幸会!幸会!那就先到寒舍。马书记和贺支书今天光临,寒舍真是要蓬荜生辉了!”说着让马书记、贺端阳和姓范的老头都上了车,自己坐在了副驾上带路。马书记发动车子,门卫开了自动门,汽车便进了学校,接着便在一条条被绿树环抱着的水泥道上东绕西绕地行驶起来。

驶到一幢浅黄色外墙的楼房前,罗经理说了一声:“到了!”马书记停了车,贺端阳和姓范的老头打开车门钻了出来,接着马书记和罗经理也从车里钻了出来。马书记过来打开尾箱,贺端阳正要去抱那两个纸箱子,姓范的老头却跑过来抢着要抱,贺端阳一面推,一面说:“这怎么行,怎么能麻烦你老人家?”可那老头执意要抱,贺端阳只得让他抱了一只。

罗经理看见,便对姓范的老头问:“老舅,你这是……”那老头还没答话,马书记马上说:“一点土特产,这是贺支书的一点心意!”贺端阳听了,也立即冲罗经理一边媚笑,一边点头说:“一点心意!一点心意!”罗经理向马书记和贺端阳打了两个躬,才说:“无功受禄,惭愧惭愧!”一边说,一边等马书记锁了车门,挟了皮包,才转身向楼上走去。马书记一见,紧紧跟在罗经理后面,贺端阳和范老头一人捧了一只箱子,又紧跟在马书记后面。

一行人雁行有序地走进罗经理的屋子,罗经理叫马书记、贺端阳和他老舅坐,自己去给他们倒水。马书记和贺端阳在沙发上坐下了,姓范的老头却还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马书记正要去拉他在沙发上坐,他却从餐桌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在马书记对面坐下了。不一会儿,罗经理端了水过来,也挨着马书记坐下了。马书记朝客厅的几张字画和书橱上一摞书扫了一眼,说:“罗哥虽然是后勤集团的老总,却更像一个学者!”罗经理说:“学者不敢当,但在高校混,书还是要读几本的!”

贺端阳一听这话,便想起来了,立即对罗经理说:“我们马书记原来也是县党校的教授,理论水平可高呢!”罗经理一听,便拉着马书记的手说:“哎呀,原来还是一家人!”马书记却说:“罗哥别听他瞎说,我是评了副教授,可我这个副教授怎么能和罗哥相比!”

几个人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阵闲话,那罗经理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马书记一见就忙问:“罗哥还有什么事?”罗经理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11点钟的时候,要去院长办公室开个会。”马书记一听这话,立即叫了起来:“哎呀,还要开会?我们还说今天中午请罗哥吃个便餐呢!”罗经理说:“饭就不吃了,两位地方父母官有什么事?请指示!”

马书记瞧了一眼贺端阳,贺端阳也看了一眼马书记,马书记便说:“罗哥真是爽快人!那真人面前不烧假香,我就直说了。听说罗哥学院想租地自己种蔬菜,我今天带上贺支书、你老舅,代表乡、村、社三级组织,一道来邀请罗哥你们,到我们乡上发展!”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向罗经理打了一躬。

罗经理一见,忙站起来制止了马书记,说:“原来是为这事!马书记你这礼行反了,即使是这样,也是学院给你们行礼才是!”说完又说:“事倒有这样一回事,大家都想吃上放心菜嘛!不过你们那儿流转土地有困难么?”马书记说:“我们就有现成的土地,不需要再从老百姓手里去把土地集中起来!”说完就对贺端阳说:“贺支书你给罗哥汇报汇报你们村的土地情况吧?”

贺端阳听了,忙说:“我们那片土地绝对是片好地!几年前租给九环制药公司种植中药材,九环制药公司把那地推平了,不但在地中间修了水泥路,还修了水沟,建了水池,可以说完全是一块人造小平原了!九环制药公司原说的租30年,可现在县上要在国道两边搞农业产业园示范区,不久前搬到公路沿线另一个村去了。所以那地现在还空着,面积恰好1000亩,也符合你们的要求,如果罗经理你们来租,我们一定给你们提供保姆式的服务!”

罗经理听了贺端阳的介绍后说:“照你这么说来,三通一平、基础设施都搞好了,能省下好大一笔钱,倒是不错的……”听到这里,马书记马上说:“可不是吗?不但省了基础设施这笔钱,那土也盘熟了,不论种什么菜,肯定高产!我们之所以来找罗哥,一方面范老人家是你老舅,租成了,也算是亲帮亲,邻帮邻,肥水不流外人田,当我们支持了教育!另一方面呢,罗哥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你老舅面上,也算是罗哥给老舅家乡做了一份贡献,是不是?”

罗经理听后,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马书记言重了,就凭马书记、贺支书的一片心,我也是该支持的!只是不知你们那儿交通怎么样?”马书记听了这话,便看着贺端阳。贺端阳说:“有一条土公路,走小车有时有点困难,可走大车完全没问题!”又说:“种蔬菜么,也不需要小车运,是不是?”罗经理说:“那倒是!那倒是!不过呢,可能稍偏了一点,路也稍远了一点……”马书记看出了罗经理的犹豫,又立即说:“说起来倒是偏了一点,可要吃上放心的绿色蔬菜,我倒真建议罗哥你们到偏一点的地方去租地!这市郊附近倒是不偏,可土地租金不但高,而且那土壤种出来的菜能让人放心么?至于远一点更不是问题,不过运输时多烧一点汽油嘛!和全校师生员工的健康比起来,那算什么?”

罗经理听了,又停了一会儿才说:“既然你们那儿土地是现成的,又不需要我们搞基础设施建设了,马书记和贺支书又有这样的诚意,我倒是觉得很不错的!不过你们也是知道的,我虽然是学校管后勤的,可也只是一个跑腿的,做主还得要学校领导!”贺端阳一直在紧紧看着罗经理,听到这里,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便站起来问:“厕所在哪儿?”罗经理朝他指了一下,贺端阳便去了卫生间,进去便把门关上了。

等贺端阳从卫生间出来,却听见马书记说:“只要有罗哥大力推荐,我想事情肯定是能成的!另外我还要向罗哥做个检讨,过去我们一直不了解你老舅家的生活情况,老人家也没来找过我们。昨天我们才听说他老人家生活还有些困难,所以我们马上就研究决定了,给他老人家一家全办上农村低保……”

马书记话还没完,罗经理便站了起来对马书记施礼,然后说:“哎呀,马书记你们这真是太关心群众了!我老舅这个人老实,我这里帮老舅谢书记了!”马书记急忙过去拉住了罗经理的手,说:“罗哥快别这样说,谁又没个亲戚呢?过去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娘亲有舅,爷亲有叔,哪个当外甥的又不想着舅?罗哥你放心,老人家是你的舅,也是我和贺支书的舅,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们说一声就是!”

罗经理听后又连声说:“谢谢!谢谢!”说完又说:“马书记对我如此抬举,我不尽心尽力帮忙,还算什么人?就看在你们对我老舅的照顾上,租地的事,罗某一定两肋插刀!过几天,我把我们后勤薛总经理一起拉到你们那儿来看地!”马书记听了这话,立即站起来抓住了罗经理,一面摇晃着说“谢谢”,一面对贺端阳眨眼睛。

贺端阳自然知道马书记的意思,等马书记说完后,也站了起来对罗经理说了一声:“我还有两句话,想对罗经理单独说一说,要委屈罗经理你动动步了!”说着便往旁边一间卧室走去。那罗经理说了一声:“贺支书还有什么指示?”说着也跟了过去。一进屋,贺端阳便把门关上了。接着,马书记便听见从屋子里传出了一阵细细的声音。

少顷,卧室门便开了,贺端阳和罗经理从屋子里走出来,脸上都挂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神色。马书记便知道贺端阳任务已经完成,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罗哥还要去开会,我们就不打扰了!”罗经理说:“实在不好意思了,你们这么远来,还有我舅,我无论如何是应尽点地主之谊的,可又遇到领导叫开会!”马书记说:“一回生,二回熟,只要那地谈成功了,还不知有多少打交道的机会呢!”罗经理说:“放心,放心,罗某说过的话一定不会食言!”说着,马书记和贺端阳便往外走。那范老头却也追了上来,马书记便说:“你老人家难得来,就在外甥这里多耍两天吧!”范老头却说:“我在这里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还是跟你们一起回去住破房子好些!”罗经理听了道:“现在地里也没什么活儿了,回去做什么?”范老头说:“昨天宴席上剩了很多冷菜冷饭,你舅妈和两个表侄儿在家里,不晓得要吃到啥时候?”

罗经理一听咂了一下嘴,便笑着对马书记说道:“你们听听,他欠着家里那些剩菜剩饭,可笑不可笑?”说完又说:“算了,把他留下来,他老人家心里也是两头不踏实,还不如让他跟你们一起回去好些!”马书记看出罗经理并没有真心留他老舅的打算,于是便不再说什么了。几个人走到楼下车旁,罗经理掏出两张名片,分别递给了马书记和贺端阳。马书记、贺端阳也给罗经理留了电话,三个人一边握手,一边又说了一通客气话,马书记、贺端阳和范老头这才上车去。车子开到市中区,马书记找一家饭馆吃了饭,方才往家里开去。

一回到贺家湾,贺端阳便又找到贺劲松,从怀里掏出5000块钱来交给他。贺劲松说:“怎么回事?”贺端阳说:“我听姓罗的自己说他只是一个跑腿的,在这个事情上做不了主,怕钱打了水漂,就假装上厕所,抽了5000块出来!”贺劲松一听这话,便说:“他这个跑腿的可不是一般跑腿的,要是他真能在领导面前说得起话呢?”贺端阳愣了一会儿,才说:“不是还有5000块钱吗?”贺劲松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把钱重新存进了信用社。

第七章 打击

姓罗的果真没有食言,没过几天,就给马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说第二天他和管后勤的薛总经理,代表学院要来贺家湾村看地。马书记接到电话,又十万火急地把贺端阳叫到乡上交代了一通。贺端阳从乡上回来,又火烧眉毛似的找到贺劲松,对他说:“快快快,到信用社取两万元钱回来!”贺劲松一听贺端阳开口就要这么多钱,有些不放心的样子,问:“取两万块钱做啥子?”贺端阳说:“职业技术学院的罗经理来电话了,明天他和那个姓薛的总经理,要来我们村里看地。马书记说,贺家湾能不能找到希望,走出困境,成败在此一举!又说姓薛的总经理可不像那个姓罗的,是个拍板的人,所以叫我们不要小家子气,有舍才有得,并且要搞就一次搞定!”

贺劲松听完,又问贺端阳:“两万元是全部给姓薛的一个人,还是和姓罗的一人一万元?”贺端阳说:“全部给姓薛的!”贺劲松又问:“那姓罗的呢?”贺端阳说:“姓罗的上次已经给了五千元,我想这次就算了……”贺劲松没等贺端阳说完,便急忙说:“不妥不妥!两个人是一起来的,你给一个,不给一个,让姓罗的晓得了,不更得罪人了?要依我说,要给都要给,姓罗的不说给一万块,至少也要给五千块意思意思一下!”说完又说:“姓罗的虽然做不了主,可要是他在姓薛的面前下烂药,打破锣,俗话说十个说客当不到一个戳客,要是把事情整黄了怎么办?”

贺端阳听后,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狗日的,八字还没一撇,光塞黑窟窿的钱,就用出去了几万!我们好不容易才瞒着乡政府,收点计划生育罚款呢!”贺劲松便劝他说:“我们这是在求人,现在而今眼目下,哪有不花钱就能把事办成的?你也不要顾惜花了这点钱,舍得孩子才套得住狼!如果地租不出去,放到那儿长草,别的不说,光你那耳朵听大伙儿的骂声,都要听起茧巴!”贺端阳又沉默了半晌,才像是下了狠心,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取二万五千元回来。龟儿子,就当我们被贼偷了!”说完又说:“你快去快回,我还要去落实菌子和木耳这些土特产的事,马书记说多多益善,他们带回去也好送人!还要安排人把地里的杂草大概除一下。就像大姑娘嫁人,把脸上的杂毛去干净了,看起来也光鲜些!”

贺劲松听了这话笑了一笑,说:“那叫‘开脸’!这样说起来,村委会办公室也得开一下脸,看了地,难道不叫他们到村委会办公室去坐一坐?”贺端阳说:“你提醒得对,我马上去安排!”说着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又回头对贺劲松说:“你顺便买点好茶叶回来!”说完这才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贺端阳便给马书记打电话,问需不需要他到乡上去迎接薛总经理一行?马书记回答说迎接有他,就不必去了,只叫贺端阳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帖,把开水烧好,把茶泡起,各人耐心地在村委会喝自己的茶,客人一到乡上,他就立即给他打电话。贺端阳一听马书记叫自己喝茶,便说:“马书记,我哪里还有那个闲心情喝茶?不瞒你说,昨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欠着呢?”马书记说:“是不是想老婆了?你这个年龄我知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婆娘不在身边,没法做那活儿,日子是有些不好受。那没有办法,只有你自己解决了!”

贺端阳说:“马书记,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为今天这事睡不着!一会儿紧张,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期待,一会儿又担心搞黄了……”马书记没等贺端阳继续说下去,便打断他的话问:“怎么会担心搞黄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准备工作没做好?”贺端阳说:“也没啥准备工作没做好,就是心里有些像驼背睡觉——两头不踏实……”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改了口说:“要说准备工作,该落实的都按照你的指示落实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好。”马书记忙问:“什么事?”贺端阳说:“昨天我叫贺劲松去乡上那几家小超市买茶叶,一定要拣最好的买。贺劲松果然买了一盒西湖龙井回来。虽说是名茶,只是茶叶盒子上既无生产日期,也无生产厂家,包装也很粗糙,我怀疑是冒牌货……”

贺端阳还没讲完,马书记就叫了起来,说:“乡上超市有几样东西是真的?那肯定是假货无疑,千万不能给客人喝那样的茶!”贺端阳说:“就是,我也这样想!可现在派人到城里去买又来不及了,怎么办?”马书记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会儿我下来时,给你们带一罐巴山雀舌来。我这茶叶虽然不好,却也过得去!真是的,屎胀了才挖茅坑,也不早点说一声!”贺端阳听说马书记带茶叶下来,一时高兴,也没心思理会马书记的埋怨,便对着话筒说了好几个谢谢。

和马书记通完电话,贺端阳心里踏实了许多,吃了早饭,便披衣出门,往村委会办公室走去了。一边走,嘴里一边吹着口哨。几只黄莺不甘寂寞,从树丛里跳出来,一边在贺端阳头上盘旋,一边也亮开歌喉鸣唱,似是想和端阳媲美似的。地面氤氲着一层水蒸气,淡蓝色,半似轻烟,半如薄纱,空气和风给人送来一种大自然特有的清新的气息,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贺端阳的心情益发好了起来,觉得兆头不错,贺家湾的历史,大约就要真的被刷新了!

怀着喜悦的心情,贺端阳来到村委会,刚把大门打开,贺劲松和贺勇便一人扛了一只纸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群人,一进门便笑着对贺端阳叫:“书记这么早就来等着了?”贺端阳知道贺劲松和贺勇扛的是从村民家里买来的干菌子和木耳,便对众人问:“你们这是给贺会计和贺勇当保镖呀?”众人急忙说:“不是不是!”贺端阳说:“那你们不干你们的活,跟来做啥?”众人听了这话,就互相瞅着“嘿嘿”地笑一阵,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来看看那地租得起啥价?”说完又对贺端阳问:“贺支书,你说我们那地能租多少钱一亩?”

贺端阳说:“钱在人家的口袋里,我怎么晓得他们肯出多少钱?”众人说:“反正我们先前有个标准!”贺端阳说:“先前的标准是先前的标准,过时的皇历翻不得了!”众人说:“怎么翻不得?那地是明摆着的,一年种两季,大春一季少说也要收1000多斤粮食,小春一季少说也要产800多斤,还有小杂粮。现在粮食是个啥价?只要稍微懂点算术的人,都晓得一亩土地该给多少租金!”

贺端阳说:“你有七算,人家也有八算,只怕人家不会跟你这样算账了!”众人说:“怎么不这样算,九环制药公司租我们这地,不是这样算的吗?”端阳说:“那时是老百姓不愿把土地租出去,你们中间不是还有人去拦过人家的推土机吗?人家是在求我们,现在情况不同了,县上出了招商政策以后,到处都在磕头作揖地招商,听说公路沿线有人四五百块一亩,也在往外租地呢!”

众人听了这话,立即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啥,四五百块钱也租?”贺端阳说:“要不然制药公司为啥要搬?就是人家那里的租金差不多要比我们便宜一半呢!”众人听了又叹道:“便宜一半,那不当白送了?”说完又说:“那可不行,如果也给我们四五百块一亩,我们的地宁可不租。”贺端阳说:“问题是你不租,有的是人愿意租呢!所以马书记一再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只算土地租金的账,还要算今后在土地上打工的收入。他们来把土地租走了,总不能带人来种菜,种菜还得靠你们,你们要算这部分劳动的钱!”说完又说:“马书记还对我说,我们这地不在公路边上,又不具备优势条件,只要人家愿意租就不错了!”

众人一听,心想果然是这样,于是便有人改了口说:“也是这个道理,现在租金少一点也没有关系,先把他们套进来再说,今后别的地价涨了,我不相信他们不涨!”可是一些人还是坚持原来的观点,说:“说得轻巧,白纸写成了黑字,到时怎么涨?那还是要租得合适!”一些人也说:“就是!就是!该怎么租就怎么租,我们喊还是要喊高些,反正叫的是价,还的是钱嘛!”

贺劲松见大家议论纷纷,各说各的道理,想了一下,便说:“好了,好了,人还没来,大家说那么多做啥子?你们放心,难道贺支书和我们心里就没有一只打米碗?哪个和钱又有仇,不想多得一点?我们还巴不得一亩地租它个几千块,可是这行吗?”

众人听了贺劲松这话,不再说这事了。可没过一会儿,有人又想起了另外的话题,又对贺端阳说:“钱多钱少都是小事,关键是要兑现!贺支书你给他们说说,能不能像九环制药公司那样,订协议时就先付我们几年的租金?”众人一听这话,又都附和了起来:“对对对,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叫他们先付租金!”贺端阳说:“我也巴不得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给我们呢,可风还在哪里吹?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用钱了,你们哪辈子用过钱的?”众人一听这话,都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们把话说到前头嘛!”

说了一阵话,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有人见客人还没来,便又对贺端阳问:“怎么还没来,会不会不来了?”贺端阳听了这话,便盯了那人说:“你那嘴巴是啥嘴巴,怎么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众人也说:“就是,就是,莫做乌鸦嘴,说了的事,人家怎么会不来?”可说完这话后,却又对贺端阳说:“不过贺支书最好还是打电话问问马书记,看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乡上?”贺端阳说:“到了乡上,马书记自然会打电话告诉我的,你们着啥急……”

话音未落,贺端阳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众人一听,立即紧张了。贺端阳掏出手机一看,真是马书记打来的,心也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起来,急忙打开手机,不等电话里马书记说什么,便冲话筒大声说:“来了,马书记……”

贺端阳电话里声音还没落,便听见马书记在另一端说:“什么来了?雪地里的麻雀——没影的事!我告诉你,人家要下午才来,你现在安安心心地回去吃你的午饭!”贺端阳一听这话,顿时有几分泄气,便说:“下午?下午啥时候?”马书记说:“他们也没有告诉我时候,我也不会猜,知道他们下午什么时候来?吃了午饭,你还是在村办公室耐心等候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说完挂了电话。众人听说客人要下午才来,这才“哄”的一声散了。

吃过午饭,贺端阳便又到村委会办公室来等,那些村民白等了一个上午,渐渐地失去了热情,吃过午饭没再来村委会办公室。除了屋顶上几只麻雀不知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在激烈地争吵以外,村委会办公室一时显得十分寂静。贺端阳昨晚上没睡好觉,上午又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过了几个小时,这时觉得有些疲倦,渐渐有了睡意,便过去掩了门,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酣睡之中,见一辆轿车忽地来了,从车上走下两人,一人正是已经见过面的市职业技术学院姓罗的经理,一人国字脸,身材瘦长,翘鼻梁,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正盯着自己微微发笑。贺端阳便知这人一定是薛总经理无疑,于是便一边拍手一边喊叫起来:“欢迎!欢迎!”喊声刚落,薛总经理的轿车旁忽地冒出许多贺家湾的村民,也跟着一边拍手,一边整齐地叫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薛总经理一边朝村民挥手,一边喊道:“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喊完就过来和村民握手。握到贺端阳面前,贺端阳刚要去抓他的手时,那薛总却如一股轻烟,不见了。贺端阳急喊:“薛总!薛总!”正要四处找时,桌子上的手机一阵锐叫,像是抗议什么似的。贺端阳一个激灵醒过来,抓过手机,睡眼蒙眬扫了一眼号码,急忙抓过来便大声叫了起来:“马书记,来了……”

话音未落,马书记便在电话里气愤地骂了起来:“来了,三魂七魄,你等着吧!”端阳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忙问:“怎么了,马书记?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薛总来了!”马书记说:“做你的黄粱美梦吧,人家回去了,这阵都怕要拢城里了!”

听见这话,贺端阳头脑里像是被人击了一棒似的,响起了鸽哨的声音,马上又对着话筒大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马书记?说得好好的为啥不来了?”马书记说:“为啥不来?你各人去问你们那条路吧!人家的宝马差点陷进你们那条土路上出不来!薛总经理一生气,说都什么时代了,还是这样的交通,还谈什么发展?说完就让司机掉头回去了!还说你们那地,就是白送他,他也不会要了!”

贺端阳一听这话,立即像是痴呆了一般,目瞪口呆地望着对面墙壁,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过了半天,方才想起应该再问问马书记,这事还有没有挽救的希望?便又对着话筒“喂”了几声,马书记却是已经挂了机。贺端阳便知已是七月十四烧笋壳——没了纸(指)望,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叹,无奈地盖上手机,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浑身却是如患了大病一般酸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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