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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5 23: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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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赛飞

出版社:宁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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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水里打捞文字

从海水里打捞文字试读:

涛声里的细语(代序)

——赛飞海洋散文的艺术特色

一个特殊的机缘,我得以看到这些写海的文章。“从海水里打捞文字”,这句充满诗意的话语,是其中一篇文章的篇名,也是这组作品的集名。第一篇读到的是《半岛的年轮》,写故乡,没写故乡的山,没写故乡的水,写的是海塘,直认海塘才是故乡更本质的存在,有不同于人的发现,也有一种恢弘的视野。“沿着海塘,一直往里走撞到山脚,一直往外走掉进海里,结局肯定是这样。”这是高空鸟瞰的效果,作者正需要这种效果。除却空间,就是时间:“象山围垦海塘,甚至早于立县的时间。即使从立县之日起,一千多年,始终伴随着开疆拓土的壮举。”当把开阔的时空收缩为一点,作者看到了象山半岛横亘在历代新老海塘之间的犹如大树袒露的横截面:半岛大地上的一道又一道年轮。作者有着某种特殊的眼力和感悟力,这是第一篇作品给我的感觉。

第二篇作品,读到的是《必须经过的桥》。名字起得怪,像公文,而且是个政绩工程,心中不由浮现出此类文章的模式预判。但才读了个开头,想不到心便被揪住了,这是怎样的一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令祖祖辈辈象山人魂牵梦绕的桥呢?文章独辟蹊径,全然未见此类文章常有的套路套话,豪言壮语,选取的是愿、事、物、人、歌五个侧面,像五支组曲,回旋环绕,融为一体。所谓“愿”,就是象山人从古到今尽快与世界连通的祈愿,修沙石公路、造汽车轮渡、建二级公路,最后到跨海大桥;这样一座桥,由“愿”成“事”,象山人藏在心底一千多年的愿,终于变成了嘴上的话,纸上的图,图上的桥;当图上的桥变成现实的桥时,这个“物”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如同一个孩子,“出世、满月、对周,三翻六坐九爬爬”。这就不能不写到“人”:看桥的人,造桥的人,用桥的人。“现场有两类人叫人内心一动,涌出一分辛酸和九分欣慰。一类是来自海岛、山村的龙钟老者,他们是这个时代最有资历的跋涉者,虔诚之至,似乎来看一个神迹。如果天从人愿,到大桥开通还要等上多年,对于风烛残年者,这是一个不短的长度,也许他们当中有人真正踏上这座桥,只有在来生。还有一类是抱在怀里,牵在手上的幼儿,他们无邪的脸和眼睛,预示着将来走过这座桥的时候,并不一定记得当年激动人心的时刻。于他们而言,这不是奇迹,而是顺理成章。”最后是一首“歌”,追寻的歌,愿望的歌,等待的歌,实现的歌;与开篇的主、客对答呼应着,给千古夙愿终能实现于今天献上一首赞歌。这是一种怎样的结构?这是情绪的结构,如若不是与所有岛民一样从小忍受交通阻隔之痛,并且不是阵痛,而是持久的痛;如若不是从小希冀用桥来愈合这种痛,又让这种希冀浸润于千年等待的历史中,是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情绪结构来的。

我对后面的阅读充满了期待。

以海为中心,最有资格充当主角的当然是以海为生的人。谁都会自然地想到那些在惊涛骇浪里讨生活的渔民,然而没有。恐怕是女人不得上船的俗规限制了作者的视听。走到前台的是渔民们的妻子,《你的狭窄我不懂》写石浦港的女人,小至鸡毛蒜皮,大至整条巨轮半壁江山,岸上和水中的一切,像渔网一样纠结在一起,而渔网之结,就是渔民们的妻子,特别是船老大的妻子。男人们出海了,同样的风浪汹涌在她们心里,而她们是男人们的岸、灯塔、缆绳。如果说船老大是国王,她们就是王后,里里外外,事无巨细,都得靠她们打理,包括打船筹措资金,采购生活用品,通宵卖鱼守鱼,最后要将鱼、油、冰、利息诸项进出,通通交割清楚。而她们和丈夫的最大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女离开大海:“自身进发到海里越深,目标却是想子女离大海越远。”

有两类人物特别受到作者的关注,一类是行将被现代化船业生产淘汰的传统造船产业的工匠,一类是寄生于现代化船业生产夹缝中的“解叶子”。《末代船父》就是传统造船业和造船匠的挽歌,主人公祖辈三代造船为业,自己14岁开始做学徒,21岁当上岛上唯一船业社的社长,打造木船已经成为他的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但是,他却遭遇到了他及别人造的木船正被大批拆解、彻底消失的时代,跟所有即将失传的手工艺一样,这些末代传人必须接受残酷的命运。初读《解叶子》,开始不知所云,后来才看懂了,“解叶子”原来是一批潜水帮螺旋桨清除破渔网之类纠缠物的人的统称。他们收入微薄,营生危险,但却坦然面对风浪,生活知足常乐。相比大船巨轮,他们驾驶一叶小舟,如同蚂蚁之于大象,然而一旦螺旋桨被杂物缠死,任你万吨巨轮,却也动弹不得。由此见出小小草民的分量。

篇幅最大的是《流言中的无人岛》。说是无人岛,却也不是真的无人,一位年轻漂亮的厨娘和一群强壮粗犷的渔夫便是岛上的居民。渔夫们以粗人的方式怜香惜玉,劈柴、挑水、浇园、修路,凡重活都抢着干了;小厨娘则以加倍的勤快和出众的厨艺为报。那种荷尔蒙激发的欲望与海天岛国朴实的道德戒律的冲突,被作者拿捏得非常有味:每每饭前,厨娘要作最后的准备,渔夫们则随意地歪在门外道地里聊大天。辛苦暂时结束,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门口一股接一股地蹿出来,松弛与兴奋同时作用于他们,松弛的是肉体,兴奋的是精神,那话语就滔滔不绝,像波浪一样一阵阵地拍打着空气,并涌进厨房。涌进厨房的还有笑语声,大多是些荤段子。渔夫们都是些青壮男子,禁锢在这人迹罕见的岛上,一年难得回几次家,那话说得更加肆无忌惮。以前的时候,他们常围着泼辣的厨娘打嘴仗,自从小厨娘来了,稍一起哄就脸红。试过几次,大家就小心翼翼起来,不愿再当面令她难堪。但心中的话是禁不住的,只是留在门外讲。因为这一点,他们讲得似乎越发起劲。

起初为了给婆婆和丈夫生个男孩,怀孕的女人隐姓埋名,被送到岛上当厨娘,处着处着,小厨娘倒生出了乐不思蜀的满足感。当她冒着超生的风险,最后生下的还是女孩后,小厨娘真带着孩子在岛上常住下来了。被叫作“朵朵”的女孩长到十八岁,也在岛上挺起了大肚子,也生下了个孩子,但不是女孩是男孩。母亲一辈子做不到的事,女儿很容易就做成了。小厨娘的勤劳隐忍,渔夫们的艰辛善良,小女孩的童稚可爱,统统融入密集的精准的细节中,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与渔民们关联最紧的当然是渔事,开渔、休渔、鱼市……都是渔民们的大事。《今天开始休渔》,不去写开渔节,反倒写起了静悄悄到来的休渔日。在渔村,船大了,网密了,鱼小了,海疏了,休渔,就是必需的了。2012年6月1日,是第十五个休渔节。这一日,照例渔船入港,渔民休憩。并且在这休渔制度里,数以多少亿计的不同种类鱼苗被人们放流大海。眼前的码头区只见船不见人,寂寥无声,然而作者以其慧眼看到了水下:盛宴一定在水下,在广阔的海洋中,开渔是人的盛宴,休渔焉知不是鱼的盛宴。再也没有密不透风的网在拖,它们是否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奔走相告,额手相庆,自由地遨游,不管在海面、在海中、在海底。自由地恋爱、结婚,自由地孕育、产子、长大,然后轮回。它们是不是也放焰火,也办晚会,也请三朋四友不得而知,但它们一定是唱着歌,互相追逐,抱团长途旅行,沿途吐着泡泡玩。

为了让大海重新充满生命,作者甚至臆想:“如果可以,想替大海加盖、上锁,再扔掉钥匙。”《千年渔火》也写休渔,写渔船保养,渔具修理,渔民们养精蓄锐。《

鱼市在野

》写水产品市场,一年四季随着休渔开渔一张一弛地变脸,夏日的海水、沙滩,包括鱼市的建筑,都给了休闲的人;只有冬天,猎猎寒风下,市场属于渔人:“港里成百上千的船,公路上成百上千的车,场内成百上千的人,穿梭、喧哗,声浪盖过了风的啸叫。”

阅读中,一个疑惑也渐次放大起来:作者似乎存了心,不写船老大,偏写船老大的婆娘;不写热热闹闹的开渔节,偏写静静寂寂的休渔日;不写钢筋铁骨的大巨轮,偏写原始落后的小木船;不写大风大浪里的大事变,偏写冲上岸来的小螃蟹,或退潮落在泥涂里的弹涂鱼……但是,这又不像风花雪月里的小浪漫,也不像梅兰竹菊里的小惆怅,而是在低婉的吟唱里让人听到悠长的追索,在平实的温馨里让人感受到壮烈的情怀。为什么?

大陆与海岛的双向同构,在空间上赋予作品开阔的叙事广度。“岛与船到底有着怎样的亲密度?没有在岛上或船上待过相当长时间的人很难理解。就局外人看来,海是大的,岛是小的,比它更小的是船儿。不管船先前或将来如何背着岛而去,它最后的心愿和行动总是朝着岛日夜兼程。然后终于依偎着它,喝饱油料和淡水,再往舱里塞满其他给养,检视并疗伤。有时仅仅是关掉机子,就泊在岛边静静地眠一会儿。远距离观察,漂泊动荡的大背景,岛用港湾与码头做出永恒的拥抱姿势,船用一根根缆绳作为脐带将自己紧紧维系,相依为命的努力令人感动。”(《浮生未若梦》)这段话作为其中的一个注脚,很好地诠释着作者维系大陆与海岛关系平衡的努力。正是这种努力,成为作品的张力,在大陆与海岛间的反复比较、联想、生发中,无限拓宽了文章叙事的可能性。假如缺失了这种努力所形成的张力,其中大部分的篇什简直难以存在,或者即使存在也完全改变了面目。在这种努力中,作者的感悟力变得异常敏锐。“就如现在,我坐在老门前涂大堤的向阳坡上,坐在昔日的海底,漫过身心的不是海水,而是丰盛的草木,它们用枝叶将我严严实实遮蔽的同时,还用浓郁的气息,属于陆地才有的气息将我深深淹没。”(《半岛的年轮》)“这种隔海想望,在大陆那头,多的是浪漫,在岛那头,多的却是苦涩。就交通条件和区域位置来说,所谓末端,总让象山人觉得自己是住在脚趾头上或者干脆就是脚趾头。”(《必须经过的桥》)“生长在海岛,习惯了与人隔海相望,身上或多或少有着岛民情结——向往大陆。平日里,望着她漫长的海岸线落在烟云缥缈里。想到风筝也有一条线,作为岛上人,不管渡船如何进化,却始终缺乏与大陆固定可靠的纽带,没有血脉相连的踏实感。一旦风暴骤起,四周唯有海天茫茫。风撼动着岛上的一切,又断航了,风雨飘摇,孤单无援的念头油然而生,强烈时怀疑整个岛屿都在战栗。”(《渡》)“与神一起守望你远在汪洋的亲人,这跟倚在农家小院后门张望荷锄人施施然归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景。”(《木石年代》)有个写海水养殖的作品,题目就叫《上岸的海水下海的地》,由此可见,大陆与大海双向同构的意识,已经如何深深植入了作者的脑髓,浓浓溶化于作者的血液。

历史与现实的双向同构,在时间上赋予作品深邃的抒情厚度。如果说《必须经过的桥》,文中给出的只是时间概念——建桥的夙愿起于一千多年前的建县之前,那么,《木石年代》所给出的则是真真切切的时间感觉。石浦老街,它的并不宽大的城门和高低不平的台阶,阻挡了现代化的脚步,得以把遥远的历史连同老街一起存留了下来。但老街作为大海边矗立千年的渔乡核心,重要的不会只是一个“老”字,它“是在粗犷边沿开出的精致,苦涩中间结出的甜蜜,动荡中的一份固守和寄托”。永不平静的海,飘忽的鱼群,追猎的船,客商自四面八方云集,海鲜源源运往各处……正是动感与变数,赋予了她不竭的活力。文中有一段写雨,堪称绝妙。踩着雨水游老街,更能看进老街的深处:门前三两坐着的老人,其中一定有渔夫,眼前的潺潺流水,是否触及他的心灵深处,引发惊涛骇浪,鱼虾满舱的回想……“一路听着高跟鞋触及坚硬的石板,引出清清浊浊的回响,想起与老街有关的一些往事。在层层剥落但永不褪色的粉红石板路上,曾走过了轻悄的绣花鞋、布底鞋、草鞋以及胶底鞋。最有骨气令人怀念的是木拖鞋。穿着木拖的人,硬碰硬,笃笃笃走过,疾速时,像戏里边的急板,一迭声,催人奋进。轮到自己双脚敲打,一步接一步,不停叩问大地,仿佛给流逝的岁月作着伴奏。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样穿过窄小的福建街,常常踢翻两旁的卧榻,踏碎一连串的梦。”

细细品味这种时间感觉,又不似通常写法得之于地域文化的历史遗存,或得之于家族谱系的血脉延续,而是自有心感情传。有史以来的船渔生存方式,形成了岛民与海洋最自然的本质关系;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生体验,其实就是人与海洋的本真联系;象山千年前建县是一把大的时间尺度,改革开放以来的种种变化又是一把实实在在的时间尺度,这些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作者特有的时间感觉和时间表达。可以这么说,这些作品都渗透着这种时间感觉和时间表达,愈强烈则愈出色。仅以一篇短文为例,《一只船的安详晚年》,全篇几乎没有叙事,要说有,也就是看见滩涂上搁着条破船而已:“一只木船仰天陷在涂里,潮水退净后只有几对船肋支棱在涂面上,像两两相接的大象牙。亚当睡熟后,被取走了肋骨,老船深睡留下的唯有肋骨。只有来得及完全陷落,一只老船才可以称得上安享晚年。”一条船,不管以前有过何种经历,只要能到达颐养天年的境界,就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这至少证明它的所有航次,船上的人和财产,每一次都安然到位,它是靠得住的。而所有来不及老去的船,才叫人为它悲伤。这悲伤,从来跟它沉没的深度一样深,也将跟它沉埋的岁月一样长。“当船只以猝不及防的鲜活状态保存在黑暗的海底,不老的悲伤开始浮现人世间。”随着一条船的沉没,破碎的往往是好多个家庭。作者在最后动情地祈愿:“所有的人安然老去,老在大地之上;所有的船都有一个安详晚年,也在陆地至少最接近陆地的地方。”

当然,也有些作品,多多少少同上述的时空框架有关,但其中最为感人的部分,似乎并不得因于此。《皇城夕照》,是篇短小的写景散文,县志里所记载的七八百年前的一段传说,无疑扩展了单一的海滩所能容纳的内容,南宋末代皇帝赵昺的身世令人唏嘘,而其藏身于石旮旯里的宋王庙亦令人感慨。诵读该文,在历史沧桑命运多舛祸福无常的情绪感染中,我们又分明获得一种激越的感奋。这,来自何处?应该是来自作者对沙滩上供游人娱乐的马的描写。夕阳绯红色的光芒斜扫过来,枣红色马抖着一身缎子般闪光的皮毛,可能被夕阳点燃了潜在的野性,躁动起来,马蹄踢腾着,驭者跟着兴奋,翻身,策马扬鞭,在空旷里一路狂奔,碗大的蹄子在坚实的沙地上敲击出了重浊的声响,飘扬的鬛鬃以及驭者的头发,浴在烈焰似的霞光中,熊熊燃烧。蹄声和涛声最终敲出了历史的回声,激昂成为该文的主基调。海滩也好,宋王庙也好,都是当地的所在所存,换一个人去写,也会生发出思古情怀。但是,把夕阳斜照中的枣红马的疾驰结合进来,并且是大张旗鼓的浓墨重彩,这就只能是该文作者独一个的感悟和表达了。

当这种感悟和表达强烈到足以支撑整个作品时,所写对象是重大还是细微也已不再重要。《泥涂中的狂舞》就是这样的作品。“靠近海岸、闸边、港湾的泥涂上,弹涂鱼抬起上半身正高傲地看着你。”文章就这样开始了,然后写它们的神态、动作、习性,极尽拟人化手法为这些海边最常见的小生灵造像。转而写各种各样捕捉弹涂鱼的方法,其中有种很为怪异,捕鱼者从岸上突然跑下去,大喊大叫,把弹涂鱼吓进竹筒。这段追逐明显是种发飙,张开双臂像鸟似的扑扇,嗬嗬大叫着,风一样飞奔。在空旷的海涂,与远方澎湃的海潮声应和,形成奔放的旋律,却没有对手、没有观众(指同等的),一个孤独的舞者,挟雷霆之势君临天下。在他突如其来的激情面前,弹涂鱼族群溃不成军,它们的世界土崩瓦解。我相信,撤走海涂以及海涂上的弹涂鱼,任何场合的这类自由表达,都会招致失心疯的断定。即使了解,那种类似狂喜、狂怒的狂热,第一次做旁观者也要目瞪口呆。

因此郁闷的人,不妨来一回海涂上的狂舞。

回应着开头写弹涂鱼的“高傲”,结尾时写弹涂鱼被做成一道名菜送上餐桌,作者不由得为弹涂鱼立言:“宁肯被当场生生吓死,也不愿被暗地里慢慢骗死。”

至此,我似乎找到了答案:低婉吟唱里的悠长追索,平实温馨里的壮烈情怀,来自于作者作为岛民与生俱来的野性。在海风海浪海灾海难等严酷环境里,这也是人类的自然本性。然而,作者又是一位女性,还接受过高等教育,见识并体验过现代文明,所以,多元选择打开了行文的视野,读者时时可以聆听到多声部协奏。《必须经过的桥》里,岛民们对那座望眼欲穿的梦想之桥的等待,多像渔民的妻子对远航大洋的丈夫的等待。《流言中的无人岛》中小厨娘与渔夫们,就是琴瑟和鸣的二重奏,小厨娘“就像一朵错过季节的花,在一群粗黑的渔夫中间开放,所散发的淡淡芳香,在浓重的咸腥氛围中,格外抚慰人”《海岸线不是一条线》,它是阳光之与陆人,大海之与岛人,笔直之与人工海岸线,弯曲之与自然海岸线四者间的比照,岛上人所说的“别挡住我的海”,就像陆上人所说的“别挡住我的阳光”一样理直气壮,然而,大海越来越远了,正在被越来越现代化的围涂填海赶出了目力所及的地方。在《末代船父》里,东岸的老船父和西岸的新船王,作者的选择显然是生命与行业一起行将就木的老船父。她买下了老船父最后制作的船模,是因为她执拗地认为,木船是一手货,铁船不知道是几手货了。造木船因此是一种有来历的工作,木头、生漆、麻筋、桐油等,它们的路径很清晰,“就好像记录得完整无误的家谱树,从此往上数,数到最后是树木,往后数,数到最后还是没有离开木头,自始至终不走题,不迷失,无论是船还是人”。原材料的美加上手艺的美,自然与独特让它有更深的存世意义。创作,不也正是这样?人、事、景、物,等等等等,只要路径清晰,完整无误地发自内心,那么,它就能抵达万万千千颗人心。

所以我要说,爱海的读者,必得读读这些从海水里打捞上来的文字,内中藏着鱼的灵魂,船的灵魂,海的灵魂,海港的灵魂,海岸线的灵魂,海的守护者的灵魂……这是涛声里的细语,或者,反过来说也行,细语中隐响着涛声。金健人(作者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省写作学会会长)5月中旬,大水潮,一只老木船从外海被带到拆船场等待解体。动力还在,舱面破烂,奄奄一息如头搁浅的鲸……从它身上,会拆出数目不清的油料、废铜烂铁这些附带的收获,然后才是人们所看重的老木料。那是旧时代的全部质量和价值了,船的传奇经历与每道伤痕未计算在内。

船到鹤浦

回到鹤浦,感觉是回到了船的故里。

鹤浦一直有拆船场,专拆木船的,或专拆铁壳船。它们往往毗邻众多的造船厂,这样的安排看不出天意,却颇有人世间的意味深长。仿佛是命运造就的一种另类洄游,有着更为复杂艰危的历程,值得人追溯。

跟牛马一样,劳役了一辈子,船终被弃置,固然是落寞,同时有逍遥,可惜不见得都能牛解轭,马放南山,更多的船最后是被拆解的。

后龙头海滩边的那个拆船场存在了五六年,如果一个月拆两条来算,也该拆掉上百只船了。

迄今为止,这个船场拆的全是老木船。要看分解铁壳船则要到另一处。

没有专门船坞,但可趁大水潮,将船一举拖上岸边下手。先清理掉油与机器,扫除舱面上的所有,最后轮到拆解船木。

这使我有机会在此看见船的一生:从外看到里,一直看到了骨子里,从新看到旧,而且是从当初树剖开成板看起,一直看到还拆为板。

最旧的船,是它的船体被分解后曝在岸上,像晒鲞一样,一块一块地旧起来,边边角角都不放过。那种完全彻底的旧法,让每块船板起细密的裂缝。油漆早不见踪迹,船板还原为木的本色,自然中的黯淡,重新掩盖了它的国色天香。船钉起走后,留下深的伤痕,略呈方形,颜色较他处浓重,几近黑色。有些船木被故意留在露天接受日晒雨淋风吹,肉裂,渐失,留下树骨、树筋、树结,依然铁板一块。这些走了几十年的老木船所用的大多是来自南亚、东南亚的硬木料,有些船板一米多宽居然是独出的,每根巨大的龙骨,见圆见方,厚重得好像没人能抬得起。玉肋次之,更长。

站在旧船板堆积的木山中,想象遥远的原始森林,参天蔽日的大树,沉重陌生的伐木谣响起,它们倒下,集体走出,越过重洋,经过几十年的时光漂流,最终来到这个所在,是一生寻找的归宿地。只是旅程远未结束,这些经海水浸泡而更加坚固的木料可能出其不意地现身在他乡,有的龙骨之类的大料会被原样竖在旅游区或者新区作为有寓意的标志,承载寓意的还有老旧的舵盘、铁锚,不可思议地登上大雅之堂。小些的木料用作室外露台甲板,更多的用作家具。

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是因为实用才选择老船木家具,它们绝对的笨重、桀骜不驯,看上去像钢铁一样的硬,可它分明是天然可亲的木啊。经过精细打磨,先天的纹理,后天形成的伤痕累累,清晰地叠映之下,仿佛是种种经历的重现,却又刻画得若无其事。当年的美丽、成就、创伤、残缺,无非是一种经历罢了,所有征服者都成过眼云烟,独有它征服了岁月与大海走到现在。

制造老船木家具是艰难的,它太硬,固守着自身的形制,改造者只能顺势而为,多付一些打磨功夫,让它的坚强不屈显出动人的光泽。坐在这样的老家具旁边,大概能感觉出人生磨难的轻浮。就像我此刻坐在老船木堆里,将万千感慨投射到它们身上,顺着无处不在的裂痕深入肌里,它们的坚强与沉着让我感到自身的确不堪一击。

有春风桃李花开日,就有秋雨梧桐叶落时,当这边老船以缓慢沉重的节奏被一块块拆开,不远处的新船正大块拼接,快速成型。

拆船场拆去了一个旧时代,新船厂正创造新时代。走在夹缝里,思考左右逢源与左右为难的含义,像进入了一条漫长的单行道。

新船的工场显得整洁规则。船在这里被当地人换了种名头,称为大轮,从事运输业者就叫撑大轮的。单从字面想象,如同看见一个人使一支竹篙在太平洋里划着一只几万吨级的钢铁大家伙,脱口而出的现代童话,典型的超现实主义。

在现代化程度相当高的东红船业,我看见在造的有一只为5万多吨级,这可能是石浦港能走得出去的最大吨位。宽30多米,长190多米,净深17米多,算上驾驶台有40来米高,要用去钢板近万吨。

其实我深信石浦港的口子再张开一点,他们就会打造出更大的船。

第一次去的时候,这只船远未成形,它的各个部位被分成110多段在各个车间加工:磨洗、切割、造形、焊接、喷漆。巨大的行车,背负着重物,像个手脚麻利的跑堂,在车间之间来来去去,它的表面是平板一块,前后各有一个驾驶台藏在下面,看上去渺小,跑起来绝对的无人驾驶现象,滑稽得很。弯下腰,才能看见驾驶人精灵似的若隐若现。

以自动化为主,船场空旷寂静,只有铺在地面上的厚厚钢板,身边耸立的钢构件,暂时还真看不出船的样子。这是个钢铁主宰的世界,硬朗的初春海风,船件动辄大开大阖的刚性线条,未被油漆完全封闭的铁腥味,船厂涌出来的青壮男性员工……手工明显退却,迹近消失,船周边的钢架构成十字网,只有少数焊工钉在高处如蛛,完成转弯抹角的拼接,固执地将强光与灼热向世界昭告,但已寥若晨星。少数人才能把握的场合,作为外来入侵者游走在如此质地坚硬规模巨大规则严明的世界,威慑感和排斥感很强,不容接近,人情味淡薄到若有若无,自主意识收缩之下,强烈感知的只有自身这一点肉体的柔软和温热的血液,唯一能与之抗衡并有机会凌驾其上的,大概只有强大的想法。

我看到了各种新船,新到一尘不染,接触它的人都戴着手套,新到不落地,被搁在气垫上,其实我还从它的每块钢板看起,看到被气焊割开的崭新的边缘,露出钢铁的内里,纯净的青色,看见两块钢板被拼接在一起,之间留下一条平整的焊缝,深入双方的肌体,也是纯净的银青色。看见了船体构件中出现的大大小小空洞,那是为铺设电、气、水各类管路预留下来的,像一组秘密通道。看见裸船,还未被装饰的形态,下到它的深处,完全掉入钢铁的内部,被它复杂的地理彻底迷惑,又被它强悍的气味数次击倒——在此之前,终于看清它秘不示人的内部结构,充满解剖学意义。

平地高楼起万丈,暂时没有海容纳它,陆上的船们显得特别气势恢弘。最后一次去看它时直接爬上了船顶,这是目前海岸的制高点,从这里能平视或俯视左邻右舍,它们都是大轮,有部分仍是本厂的,更多属于其他船厂,一只一只头南尾北排过去,密集的,老老实实,像巨人酣睡,把所有围着打转的人都形容成了蚁族。

沿鹤浦镇所在地的这段海岸线排列着五六家大型船厂,集聚了几十台巨大的龙门吊,橘红色、宝蓝色,门宽五六十米,高四五十米,远远地就能望见它们高昂的头颅。如果都是经陆路进来的,估计会让沿路的交警吃惊苦恼很多次。我常把它们看作出世的风景,在晨曦中,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它们的顶端能照到最早的阳光和留下最后一抹。虽然短暂,可是像新希望一样动人。正午也是好的,能照亮全身,强烈的光芒与耀眼的色彩,顶天立地的长方形,似一册册皇皇巨著。

除却自然风情,如果人文鹤浦还能让我留恋,大概就是作为船里——船的故乡。整个鹤浦像一个巨大的露天船舶博览馆,只从功能上分,从小到大,有供观赏的船模、辅助用的小舢板、捕捞用的渔船,还有客运船、货运船。鹤浦也像一部摊开的船业发展史,里面记录了从传统手工、半机械化到现代化拼装的造船方式,呈现了初装、半成品、已臻完美的状态,反过来也是:待拆、拆成了半边猪头、四分五裂各归其位。而且,活生生的,一切都是进行时。

那些崭新鲜亮的,或者饱经风霜的,大至庞然大物,小至精致可把玩的手工艺品,都掩盖不了背后船人的辛劳、智慧,个人奋斗与集体协作的完美结合。一只船的出生与归宿,从头至尾承载无数人的命运,鹤之浦,鹤的故乡,这个拥有美丽优雅名字的地方,轻舞飞扬的面纱之下,是南田岛黄金一角,大多数时候,它像海面上一只小小的漩涡,充满了投机、机遇、博弈、冒险的巨大助推力,表面堆满了喧嚣的泡沫。但我始终相信船,船是认真的,很结实,不是海面上风吹出来的泡沫,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不管是造它,还是使用它,甚至拆解它,无论是用生长了许多年的木,还是千锤百炼的钢,都真实可靠。它们源源不断地自这个地方被孕育出来,几番经风历浪,又回归,见证了一个地方生生不息的内在——没有船,就没有鹤浦,就像没有了鱼,就没有了石浦港。

同时,船业的顽强存在与持续壮大,一直在表明有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在海面上行走。大海,继续接纳并养育着我们,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让人心安的了。

5月中旬,大水潮,一只老木船从外海被带到拆船场等待解体。动力还在,舱面破烂,奄奄一息如头搁浅的鲸。它的宽度是6米多,长30多米,就当时的船来说,可算大型,但把它竖直了量还不及大轮身板的宽度。从它身上,会拆出数目不清的油料、废铜烂铁这些附带的收获,然后才是人们所看重的老木料。那是旧时代的全部质量和价值了,船的传奇经历与每道伤痕未计算在内。

当场主领着数名拆解工登场,手持锯子、榔头围着它打量,活像丛林中冒出来的古代勇士围着一头大型猎物互换会意的眼神,观者如我不免黯然告辞。

前后不过几天,不远处有艘新钢质运输大轮下水。至10月份,东红船业为那个五万多吨级的庞然大物举行了壮观的下水仪式。当鞭炮响起,香槟酒飞溅,两旁用于固定的粗大钢绳顶端的弹钩经敲击而弹开,自重成千上万吨的它从气垫上轻盈滑落到海里,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排开的一堵水墙,刹那间回扑至陆地很深很深,几乎令人窒息——新时代的气势越来越波澜壮阔。11月份,毗邻的博大船业设计与建造的三艘远洋鱿钓渔轮组队起航,由老练的海边水手带着一群内地旱鸭子奔赴遥远神秘的西大西洋。这段时间内,隐在附近港汊里边的小木船场叮叮咚咚敲出了两只舢板,躲在堤坝边老屋里做船模的老人还未卖出半只船模——或许他根本意不在此。其他船厂建造的运输船、渔船、小型游艇暂存不计。

这个时代,这个漩涡状的小镇,船走船归船生船消的我的故里,注定让人忙于记录。主人与他的黄狗平起平坐在门口,替门前走过的冰块队计数。每过一列,主人看上一眼,低头在本子上记一笔,狗单纯地从左到右行一遍注目礼。

走冰

冰排着队在头顶高处一格一格地走过,初夏的阳光下,天空湛蓝,大块的冰闪着令人神往的寒光。有细微的冰屑爆出来,在半空变成水沫,溅到脸面上依旧有深刻的凉意。

那时候,并不知道冰从哪里走出来,究竟走向了哪里,只有悬空的一截冰道,像悬疑剧里的某个关键情节,始终留在记忆中。数得出的几次,我从原先的石浦客运码头上岸,站在路中央,仰头看着,承受冰凉,直至被路人瞪以白眼才迟疑离场,仿佛吃到了红牌,心情灰暗沮丧。

冰道下方就是码头区,那时候就是石浦港最繁忙的区域,未拓宽前的渔港马路逼仄拥挤,候船室、面摊、南货店一字排开,自行车、手拉车、三轮车来来往往,人与物进进出出,热闹得完全成了一锅滚开的粥。船徐徐靠岸或离岸,汽笛陡然拉响,直挺挺的高音,向陆上纷扰的空气射来一支支利箭,制造出一次次的紧张。

生活贴着地面进行着,我头顶烈日、脚踩尘土,在市声中走得茫然。想着那划冰道,轻盈滑翔的冰,我会错过要找的码头或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一次错登上开往邻县的航船,差点到了三门。

而冰道在上,拔高的,创造性的,远离尘世,清凉及至寒冷,衍生出无边宁静,无需理会下方的吵闹、热衷。在那时,对一个孩子而言,冲破自然的束缚就是一种创造。除了自然,没有什么能提供给我挣脱生活本身的参照,而我并没有从自然中获得启迪。

不记得冰走过的响声了,可能当时就淹没在市声里,唯有寒光与寒意,久久不退。

后来去石浦的象二中参加高考,天气酷热,无他法,考场上送进来条石似的冰块,借此降温。实际效果呢,我倒以为心理上的安慰更为确切。在它面前,是高考中的几十个青年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其热度不是几块冰能降解的。

汗依然细密地滋出,使身上如同针扎,脸上有不绝如缕的痕痒。我做一道试题,抬头看看那冰,地面上的水印比上一眼扩大了不少,几支细小的水流像蛇一样朝我的脚尖方向蜿蜒而来。它在无可遏制地融化,就像考场里的时间。它支撑得到结束否,跟时间是否支撑得了我对每一道试题的不断思考,竟然一起成为我需要考量的问题。因此考得好些或者相反,都有那个冰厂的用心。这使我曾在低处对它的神往、致以敬意显得不再毫无意义。

当水结为冰,仅仅是改变它的外形,获得另一种质地,就仿佛挣脱了平凡世界的束缚。冰显得不同凡响起来,这一点跟现在的人忽然发了财、升了职、整了形类似,总之突然多出体面。切近地说,冰淇淋或冰棒是孩子的爱,冰凉甜蜜,价格不菲,但融化成一摊立即倒人胃口无人问津。

南方的冰尤其如此,当水在夏季以冰的面目出现,它就高踞在上,人低伏在下,赤裸裸地示意我,屈从于现实的低洼,是对生命本身的嘲弄。

那时候,乡村的孩子基本生长在天然里,对非天然好奇与渴求的恶习逐渐显露并成形。哪怕是盛夏之冰这样仅具备非天然来历的东西,我也远比看到冬天正当的冰来得感觉良好。所以那个年代的高考,决定着能否彻底摆脱如附体魔咒的乡村身份,但在考场上——类似死到临头我还不忘看它一眼又一眼。

童年及青少年在一种充满逃离的情绪中度过,离开身处的家,离开脚下的小岛。但事实上我身无分文,无一技之长,无缚鸡之力——这些不过是借口,缺的只是决绝的勇气。一再怀疑自己长大成人,像夏天的冰一样不是顺理成章特别是指日可待的事,因为等不及。直到今天,依然有这样的错觉,自己从来没有等到和享受到长大的那一刻,却在之前直接老掉。

多年以后,冷冻厂遍布石浦港周围,走冰变得那么普遍,很多冰道过马路的时候是以涵洞的形式从地下走的,但东门岛上依然保留了临时搭起的简易冰道,横在沿港路上,上百公斤重的长方形块冰就在头顶不过几尺处隆隆经过,像一队纪律良好的士兵走在行军路上,气势雄壮。偶尔谁一个趔趄,整个队伍停顿而拥堵,传送带只好暂停,工人带着长柄铁钩将卡住的冰块拨乱反正,队伍重新开拔。块冰是从墙脚的冰洞里钻出来的,先沿着坡道爬上顶,一路平坦地横穿马路和行人的头顶,再下到黑暗的底舱里,下去之前经过碎冰机,块冰转眼之间被完全打破。这使它从前用功形成并在途中一直严肃保持的方正成一场游戏,仿佛刚才不过是端起架子,第一次看见对于我来说好比是偶像的倒掉。

这也是一个初夏的日子,宜出门,宜远游,我路过的是东门岛的头一个制冰厂。

主人与他的黄狗平起平坐在门口,替门前走过的冰块队计数。每过一列,主人看上一眼,低头在本子上记一笔,狗单纯地从左到右行一遍注目礼。我在他与它的对面,隔着列队经过的块冰,目瞪口呆。

阳光照着冰,并非通体透明,反倒白得耀眼。无冰的季节直面冰的洋洋大观,涌起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之誓,逆天而动里的决绝,震撼和感召力始终不失。从稍远处看,它们齐着我的眉头经过,寒气凛凛,从寒气里都能感受到它的质地坚硬,宁碎不弯。

一旁的冰厂里,冰池内还正在制冰,一块块、一排排,在储冰槽里悄悄形成。一开始外围凝结的速度还是快的,越到后来速度越慢。所以一块重一百公斤的冰有时并没有达到实际重量,因为后来耗电量大,效率却低,没等最中心完全凝结就停止,脱冰离槽。

仔细看,块冰类似于夹心糖,里面是软的,包着的是水。

像所有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却拼命摁住的孩子一样,记得那时以为离开会解决问题,包括离开这个世界。只是还没有等到我的时间到来,死撑着不肯离开。

以后才明白不是这样的,离开也不能解决问题。直到今日我还在这里,作为延续的对抗,其实最后变成了一种讲和,并最终开始在自然中寻找归宿。因为相信无论冰走到哪里,走多久,哪怕逃到天上,它还是得还原为水。今日世界,就算两极的万载寒冰,也会有一天因为地球变暖而融化。

那截没有出处与去处的悬疑情节在几十年后也真相大白。在观摩过东门岛上平易近人的冰道后,2011年的初夏,我第一次走进象山第一冷冻厂。其实它的大门就开在拓宽后的渔港马路上,紧靠海边。当年如果不是以为冰道来自哪个深处,随时有可能发现它的秘密出口。真相就在隔壁,我却自动处在忽略状态,以为真相必在高山大川。

一冷作为象山最早成立的冷冻企业,显然已经老态毕现。无人愿过问我的进出,连地盘意识极强容易神经紧张的狗也懒于作出反响。院内植物凋零,地面屡有破损。室内也好不到哪里,楼梯下方用渔网兜着,使人疑惑尝试兜住的到底是剥落的泥灰还是整段脱落的楼梯。整个厂区空荡荡的,像个身陷丛林被冷落的古迹,但它确乎就在繁华时尚的港区,这种并非由于客观更不是主观上的故意造成的冷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芜——从里到外,无处不在。从黑暗中的某个楼层,传来低沉的舞曲,很有风度的慢三,人说是一群中老年人为主的在跳交谊舞。外面,丽日当空。

冰道在四楼,它是从一个巨大的盘旋梯端甩出去的,从临近窗口处望出去,冰道内洒满阳光,底部平铺着一溜鲜嫩的绿草。忽略传送带的话,它跟地面上普通的干涸水渠没什么两样。在我现在的平视或俯视之下,它再也没有了高度,没有了秘密。当时没有在出冰,也就没有了寒冷与宁静,阳光下坦腹东床的它只有寂寞与沧桑满坑满谷。旋梯的另一端连接着五楼隐秘的出冰口,尚有白色的残冰,像夏日雪山的顶端。一冷这艘老船啊,它还在时光之河上运行,老旧、缓慢,持续至今。虽然梁柱上钢筋裸露如青筋毕现,旋梯的钢铁构件全是锈色,像是被老年斑完全覆盖。顶楼有一个狭窄的门口,门很厚重,半开着,浓重的寒意一阵阵涌出来,一近肤就入骨。地面上有厚实的一层冰,踩着硬而滑,是冷库本身。一冷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早期运行到现在,积了几十年的深寒,有多少条鱼进入它深寒的库房,累积出的鱼腥味,在初夏温热的空气中源源不绝地析出,倒像化也化不尽的冰。

在它辉煌的当年,进得了一冷门墙的都是幸运的人,是石浦港街头说得响的角色。逢年过节,凭票供应,一坨一坨的冰鲜,每坨三十斤——里面带鱼、鲳鱼、墨鱼三大件少不了,从这里出运到各地,特别像大上海,用来作为员工福利。得到这些福利的人家,为与四亲六戚分享,举起来在地上砸得嘭嘭响,冰花四射。

现在我仍时不时经过那冰道,偶尔弯进去看看,想想一冷的前生后世。这个石浦港昔日的明星,还会存续多久呢?当年完全知晓它底细的人中,一些垂垂老矣,正安享晚年,一些已往永生。从它内部将就的情况看,实在不容乐观。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天冰道依然在我的头顶高处,横亘过空间及时间。我的个头比那时高了,与它也只比从前接近了几厘米。

案件已经破解,曾经的疑惑不再存在。冰有时候还在上面走着,一只船充五十吨冰实在是用不了多少时间,以百公斤计也就五百块,从来处呼啸着冲向去处,义无反顾,速度似乎还是那么快。以冰老板与船老大的眼光看,上头滑来滑去的单纯是钱的数目而已。冰库给渔船加淡水是免费的,冰虽然用水做成,时价却要收120元一吨,那是改变形态的水获得的增值部分。但这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自从亲眼目睹过冰道,我开始杞人忧天的是冰块会不会翻下来,像一场飞来横祸,砸中下方的芸芸众生。

这却是揭开真相的副作用,使我疑惑真相有时是一副猛药。与台风有关的记忆都是盛况空前的,包括台风生成的盛夏季节。太阳猛烈地烧烤着大地。这是一颗星球对另一颗星球的榨取,大海江河,裸露的土地,茂盛的植物,直到男女老幼或饱满或干瘪的肉身,不断地蒸发出去。

台风紧急警报

与现在唯愿岁月安稳相比,小的时候显得相当没有心肝——私底下盼望台风的来临。

台风如期而至,仿佛是被我想来的,唯一能减轻这种念头罪过程度的,是还知道祈求它不要太大。

然而台风的阵仗一摆开来就小不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山呼海啸,一阵子似可忍受,连续几天几夜,破坏力就因叠加而放大,让人抗不住。最先倒霉的是庄稼,蓬头散发,委身泥浆,然后是村庄房屋,七零八落,最后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一切乱了套了。

难道这就是想要的?

困顿乡村里的往日,为了活着,需要无时无刻不埋头于生计。这样的生存方式看得到尽头,却看不到希望,足够人深度窒息。如果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是辛苦一生,仿佛为了延续生命,先要漠视与轻贱生命本身。对此,身不由己,无计可施。只有大难临头的当口,才能把生命打回原形,一切坛坛罐罐暂时让位或者干脆打个稀里哗啦。生命无可争辩地崛起,渺小如老弱病残也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世界面前,为自身所认识,并被集体所重视。

与台风有关的记忆都是盛况空前的,包括台风生成的盛夏季节。太阳猛烈地烧烤着大地。这是一颗星球对另一颗星球的榨取,大海江河,裸露的土地,茂盛的植物,直到男女老幼或饱满或干瘪的肉身,不断地蒸发出去。我们不断地往茶瓶里灌水,喝掉,出汗。给庄稼的也是如此,千方百计地提水浇灌,水头所到之处,发白的土地和明显失去葱绿的庄稼吸得滋滋有声,以示焦渴。然而,第二天又发白失绿如初。除了海平面没有明显的变动,春天里积攒得满满的河流,水位以看得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回落,留下明显的一大截河床。附近小河很快见了底。

这种明晃晃的暴晒并不令人期待,只意味着继续晒将下去,直到有一天感到热中掺了闷,不是雷雨前的一阵子闷热,而是连续几天,捂得人身上起痱子。出门去,有阵子太阳光是发白的,皮肤因此而感到针扎似的痒痛。忽又几阵断虹零雨,下得不明不白。种种不痛快都是一种不良情绪的酝酿或现象的蓄谋,我们称之为“作夯”,也就是现在的“作”,使人隐隐觉得天地之间另起不明动静。

我们开始伸长耳朵,因为那时已经有了有线广播和收音机。播音员从远说起的,先是台风消息,意味着离我们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听之任之,表面上并不如何惊慌,但抢收早稻等作物明显加快了节奏。接下去是警报,大家开始当回事讨论起来,防范诸事也提上日程,从上到下要开个会,草包之类的筹备分发,塘坝、水库、桥梁、码头、锚地、闸门、仓库的看守和检修。有船的人家则要早早地回港避风。都是例行的事,有条不紊的就是了。最细枝末节的家庭会议是在饭桌上开的,商讨屋顶、门窗的加固事宜,田头水沟的开挖、菜园地头的收拾、家用抗台物资的办理问题。

我的抗台工作就在这细枝末节上,无非是受祖母差遣到小店里买一包蜡烛,回来后跟着她把前后园即将成熟和不太成熟的瓜子豆孙、菜爹菜妈全部采摘一空。鲜货们摘下来放不长,够我们大嚼几天。这种不必从长计议的活法,偏离了原有轨道,打破了固有秩序,对规定思维的放肆冲撞,有一小会儿令我前臂上的大部分汗毛揭竿而起。

最后的台风紧急警报证明台风没有中途改道,虽然途中行迹歪歪扭扭如同醉汉,在附近登陆却是早迟的事了,其实早迟也是明后天的事。有线广播里出现了杂声,有时干脆被风刮断了线路,收音机里也咔咔作响,好像风暴先刮到了里面。我们抱着它收听有限的几个台,比较之间的异同,作出自己的判断。除了登陆地点,各路消息基本雷同,尤其在速度判断上,一般跑得快的台风,一小时能有几十公里,慢性子的台风就难说,赶路像小脚老太,有时候狗熊似的一屁股坐下,还要颠几颠,身下罩着的区域可就大大倒霉了。这倒霉来临之际,大家都兴奋起来,这兴奋不是高兴,而是应激反应,我跟着兴奋,是真有期待。客观上给这个期待做注脚能使我强词夺理的,是天道由天,台风将带来丰沛的雨水,解决先前的旱情。

何况天象阴晴无端,变幻莫测,反反复复情绪不稳的样子已到了极限。半空中乌云疾驰,云头压得很低,海上的浪很长,海边的浪花特别破碎。

这种时候,有一个数字变得特别敏感,那便是十二,刚够一打之数。如果风力在一打以下,人们就明显胸有成竹。如果在一打以上,大家就开始心神不定起来,身上往往冷冷热热。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台风往往也是选在后半夜登陆,行径看来亦似强盗。为了躲避台风的危害,我们要把门关紧,门缝里塞上破布,再顶上粗大的门杠。在此之前,父亲爬上屋顶,将前几天打好的草扇盖在上面薄弱的地方,数根粗大的麻绳搭上屋顶,垂下的两端坠上巨石,类似金钟罩的效果,对露天的草堆也是如法炮制。猪圈鸡舍简陋的人家,那一晚动物被请进屋享受平等的避难权。

那一夜是睡眠质量一向优异的父亲很警醒的一夜,猜他是在警觉地倾听、判断,及时作出危机应对。风撼动着整个世界,雨打屋背闷重的钝响,好像牛蹄纷至沓来,灰尘草木簌簌地掉在蚊帐上,使它本已下垂的顶部像足月的孕妇,部分细末子透过纱眼扑人一头一脸。

我无须惊惶失措,从旁感受父亲的含义,与母亲该有的家常与温馨相比,这个角色应该是重大担当者,词本身带有英雄的色彩,在大灾大难面前。很庆幸现在的父亲们在家庭中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同时担心他们因此无从在孩子心目中留下勇敢者的形象。

台风中途方向转换的间隙,风会突然停下来。我已经听了一上半夜,呼啸、抽打,各种声响,好像巨魔刚从瓶里挣出来,长时间的憋闷后,坏脾气几何级数般增长,一近岸就是暴虐的撒野。忽然间,就停下来,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连针掉地的声音都没有,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快,连孩子都知道这很阴险,接下去必是一场大发作。但我很享受这个瞬间,至今觉得有一片普天大的毛羽轻轻地飘下来将地面与我们完全像保护地一样覆盖。每次跟在父亲背后,悄悄地出门看一下天空。有一块天空,幽蓝幽蓝的,就在屋顶之上,星星三三两两在里边闪耀。多么迷人的时刻,像大战过后,和平初降临。

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回南杀西,台风登陆后的转向,而我瞥见的是台风眼。我始终记住,接下去这一刻的风力最大,最为危险。就如台风刚刚失神了一会子,忽地惊觉,越发怒不可遏起来。父亲也将防卫的重点从前门转到了侧后方。一般的房子总会顶过正面攻击,然后失守于来自侧后方的偷袭。只有那一刻过去,才能说已经抗住台风了。

最后一场歇斯底里过去,父亲收拾自己准备安睡。屋内细碎的动静中,外头台风这个坏脾气的家伙总算摔摔打打地慢慢走开,风的吼声一阵远似一阵,雨声的牛蹄也变轻直至无声。

台风要走了,我也要睡了,明天的世界明天再说。

在成年离开海岛之前,很多个里热外凉的夜晚,我都是在听着台风的喘息声和拳打脚踢声中度过的。我数着它的脚步由远及近,从海面上气咻咻爬到岸上,在岛上转几圈,把一切弄到更乱以后,才找准一个方向走远。那每一座显得安全的房子里,停电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一豆烛火照出一块晕黄的空间,有风丝漏进来,雨滴落下来,房屋骨节本身也在爆出嘞嘞轻响,然而相比外面,这已经是宁静的所在,像是一个个小型的台风眼,广大的世界正绕着它狂乱飞转,类似疯狂的发条。或者,台风本身就像一架巨大的吹风机,握在造物主手中,在这个小岛上空抡过来又抡过去,爱多久就多久,不可改变,不能阻挡。

在孩子的眼里,日子总会接踵而来,很多事情梦想成真。跟台风刮起一样,台风也会自然平息,明天如期到来,无边安静的、平凡如往昔的甚至颓废破落的日子。有人家的屋顶被掀翻了一边,给瓜豆们搭的架子全数趴下,根基不稳的大树斜在那里,带出了一侧杂乱的根须。河水满到了岸的唇边。在河流的上游,原先苗条的小溪猛然腰身暴肥,由十几丈扩展至几十丈,水势浩大,来得湍急,兴轰作响,千军万马奔腾向前。水面上漂浮着大量杂物,多是原先晒在溪边的稻草,大堆和单个,有的未被放倒打散,整个稻草人骑在水面上飞逝而过,蓬松的脑袋此起彼伏,好似巫婆们骑在扫把上集体掠过,挟裹着世界某个部分滚滚向前,先我而去。与之相比,两岸大部分庄稼以各种姿态扑倒在地上,完全被它们前几日还渴望的水淹没,呈现出对死亡的彻底顺从。

远近的消息渐渐汇拢,谁家的屋倒了几间,谁家的船没了,谁家的猪被压死了,那个谁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去放田水,不小心被一阵狂风裹住拎起来,呼的一声扔到河中央。他是那么的托大,穿着吃风的行头,幸亏被人发现用锄头柄拉回来了。超大台风刮过的时候,船会被人发现搁在了山坡上,家里几百斤重的大石臼从东家道地飞到了西家屋檐下,瓦片像刀一样砍进木质电线杆子里。

统计出来的损失是大的,但只要人都活着——又回到活着的主题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我生活的南田岛就在台风小径上,每次台风路过的时候,都会这般薅它上面的庄稼树木,撸它的房屋,呛它的每一寸土地,并把上面的每条河流都灌到失禁为止。还会把人们砸锅卖铁修建好的完美海岸线撕裂开,把码头不管死活从岸上扯下来,把停泊的船捉住磕得头破血流,或者直接打翻,或者唆使着它们拔锚断索浪荡私奔。只有海是没有办法下满和吹飞的,但风会推着潮水越涨越高,将小水潮推动成大水潮,将大水潮推成洪潮。同时,陆上的淡水急剧汇聚下注,形成风、暴、潮三碰头,谁也不输于谁。这一切最终还是冲着人来了,对着他们恫吓甚至敲打、带走。水里来,水里去,用这种种暴虐手段,它从这个岛上带走了多少财富,认真算起来难以估量。只不过岛依然在,人们坚定地生活着,似乎台风并非那柄悬在岛上空的利剑,而更像是楼上那只可恶的靴子,每年都等待着它掉落下来才能安心入睡。是真的,只有台风过后才能说我们今年付出的已经获得了回报,今年我们的事业安然无恙。无论是山上的果木、海里的养殖,还是农田上的庄稼,甚至我们新造的房子,除了抗震性首先得有抗风性。

也仅仅是今年。但这又如何呢。人不该盼望它,我也就是没法恨它,每一年,每一代,这个小岛的人们说着台风,经历着台风,承受着它的损失,也受惠于它的雨水,从中积累了应对的各种门道:从心理到物质的预备,财产与生命之间毫不犹豫的取舍,对各种创伤迅速复原的基础与能力。

所以一场台风过去,人们一大清早从各个栖身之处冒出来,像雨后的新鲜蘑菇一样,看上去不过是头都大了。少数几回台风来势汹汹,怕台风增水造成海进,住在海塘低处的人员被动员撤退,在天黑之前台风登陆之前。那种时候,台风外围已经发动,船上和养殖塘里的人先被劝上岸,个别投入太大性子固执或者别处来的没领教过台风威力的人,抱住一根柱子什么的不肯撒手,最后免不得要动用强力手段捉上岸。也有趁人不注意又溜回去的,如是者三。说到底,总是老天折腾人。大一点的渔船如果不冲滩,即使入港了还是得有人留守,负责发动机器,顶着风浪的来向开动。台风刮一夜,就得与风浪这样顶牛一夜。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景象,天空风雨扫荡,海面浪涛震天,船上机声大作,各种咆哮声交织之下,船并没有被开出港,类似于原地踏步,但就是不肯面对风浪让步。如果不是有不测环伺左右,与天斗,与海争,称得上是其乐无穷,眼下却是别无选择。因为最怕的是船失去动力,一旦停机,船头无法顶住风浪来处,被击沉同样不可避免。后来岛上有了大型造船厂,偶尔有还没动力的几万吨大船下水了,台风来时对付起来真是不容易。这种大货色,平时泊在海面上大傻似的,温顺得很,一旦风浪激发行动起来,无论岸上、水下,拉也拉不住,拦又拦不得。要不是有大功率拖船随时待命,不知它能闯出多大的祸来。

相比海上的人们,我们这些生命财产在地面上的人相对幸运,也更愿配合随大流。带着不多的一点子衣服与食品,我跟着兄弟们先行撤往山边的姑姑家。那时候没有公路和客车,破雨衣挡不住风雨,往往眼睛都被刺得半睁半开,在所有危险路段:风口、河边、桥梁,都有陌生的壮年男人守着,并用他们的大手带我们穿过。姑姑家有棵大梨树,果子在台风季节之后成熟,届时能长到小人头那么大。但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成熟的样子,因为台风季节来临之前它们已经有碗口那么大,肯定要被刮落打烂,所以提前摘下,味道清涩酸甜。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梨子,也不知梨树在哪一年被砍除,慈眉善目的姑姑因为终日低头弯腰织网,老得是脸也快与地面平行了。

反正台风过后的第一要务是恢复生产生活,将打乱的秩序重新理顺。首先,损毁的海塘大堤要修补、加固。如果要叙叙旧,所有大堤的谱系基本是这样的:第一代依靠松木在涂上打桩堆泥筑起来,第二代主要依靠石砌,第三代依靠水泥钢筋,最新的高标准海塘以百年一遇的前提来设计建造。其他的同时分头进行,逃跑的船被捉回来,沉船被打捞上岸,瓜豆是要上架的,菜和树都急需竖着长,地上的水要回到河里,河里盛不下的到海里。所以潮水一退回去,出海口的闸门就大开,浑浊的河水汹涌着奔向大海,咆哮声喊出畅通无阻者的痛快。两岸站满看热闹的人,胆大的下到水滨处用网兜蹦出来的鱼,我在森凉的水汽里看着人们的冒险举动和巨大收获,高兴得微微发抖。

如果台风去得足够快,第二天即放晴,阳光下晒满了什物,其中最重要的一定是粮食。赶在台风来临之前抢收下来的稻谷,堆在任何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家是堂屋与房间,摊得厚厚的,青中带黄的色儿,浓重的青草味道盖过了谷香,一夜时间,摸上去已发热,如果再下一天雨,芽头就会从每颗谷粒中钻出来。它刚收割下来却发芽了,不再是人的粮食,只能做饲料,人们到手的收成就在手上毁去,眼睁睁地,不可思议,不死心将少数没有冒尖的谷壳剥开,里面无一例外都蜷着芽头。少数宽裕的人家用大锅炒谷子,炒得满屋水汽腾腾,形成的白色烟雾从湿漉漉的屋顶渗透出去,低低地浮在上面不肯散去,整座屋子都被蒸煮似的。再大的锅也炒不了多少,摊晒开来才是唯一指望,只要用夏日的太阳照一下,脱去它的一部分水分,就有办法挨到大晴天。当然湿衣物和家什也必不可少,以致那一天,很替太阳公公觉得吃力。

大海因为吹不坏,海面上甚至留不下任何折腾的痕迹,只要船修好,网补好,人休息好,就可出海。在台风来临之前和刚走之后,海里的鱼特别多。

等这些东西干了,地面也干了,台风的痕迹也似被蒸发了大半。一切照旧,大人们要下地、下海、上山去,我要背着书包上学去,只有路边的野草绿得若无其事。

一场台风决不能刮走生活,我的心绪无以言表,继续在寂静的日子中怀着期待的种子发呆,等待长大成人。向海一面,牡蛎、藤壶窃听器一样贴伏在碶门板上一动不动,河螺趴在板的另一面上游移,像听诊器收听来自对面的消息。富于情感的人,可以想象自碶闸建起,水至此碰壁,河水与海水无一例外。当它们隔着厚重坚硬的钢筋混凝土蹀躞,似一对相思难解的男女,蓄着一往情深的热泪,人们就成了可恶的王母。

寻找出海口

这一带的海岛大小宜人,最大的南田岛,80多平方公里,刚好放下一个镇。这样的镇,有连绵的山林、成片的田地,在原先溪流和海港基础上发育而成的河流,在主河流的入海口发展出了像模像样的街市,于是农林牧副渔业加上工业、运输、服务业,样样齐全。

南田岛七八十公里长的海岸线,借助于车轮,半天时间就可以走完。目睹近海的水,有些地方蓝些,有时蓝些。除了跟水深有关,还跟风、雨、浪、潮、流相关。大致水深、稳定、好天、气温高的时候,海水的水色相对顺眼。但说实在的,这里的海域基本上是大陆架的延伸部分,水难得很深,近岸的水团也难得很清。这使得海面无论从色泽还是高度上看都与海塘很接近,就像是陆地的自然延续,也使得海塘上的居民貌似一群住在大陆架上、海平面上的人。因了脚下的土地性质难辨,面目易变,其上的人与物种也跟着容易呈现出两栖类的倾向。

既然有生之年在岛上可以做的事情之一,是探寻每条河流的来龙去脉,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几年,有时间多半花在寻找出海口,寻找每条河流的出路上,专心的程度好似在寻找人的出路。

来到地上的水需要有个明明白白的去处,如果一切顺利,水的去处直截了当——往大海。岛与海贴隔壁,距离近的可以夺路而逃,太快了,往往来不及讲究方位,结果东南西北皆有可能。海洋宽大为怀,这些小溪小河仿佛一头扎入。看见一支清冽的山水漫入或倾注入海,永远填不满的海,是一件值得怀念的事,无为,无欲,无穷无尽里,像光阴,像日常,人在其旁恍惚日久。

此种忘情之水,有时会让脆弱的人感叹人世无此襟怀在。

按理说来,海岛的水随时有出路,但怀才不遇的是人,怀璧其罪的是物,我在寻找之后才知道现在岛上的水也出路艰难。

南田岛上唯一的主河流流经我们村,随口唤它大江,想必是小地方的人容易夜郎自大。大江并未东去,总体上随着地势一路向北,中间走出许多的之字形也合情合理。经过一番曲折,终于来到入海口——小镇鹤浦,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鹤浦在大江的入海口——若论先来后到的规矩。

前面说过,岛上自有很多的溪流抄近路下海,并不汇入,但大江看起来已经洋洋洒洒,小的时候看过去感觉尤其明显。水最会按照趋势行事,看见一河的水往前奔流,就会明白何为大势所趋。

海边人很多东西要从海里打捞,包括土地。这些捞出来的土地就是海塘,现在岛中间的部分筑自上个世纪早期——听起来遥远,足够我们忘记海的印记。那时候山连着海,山水直接与海水接洽。海塘是后到的,上面的河流亦是人为的布置。人们延续了河流的长度,使它在到达海边之前在陆地上多徜徉了一会儿。就这一会儿工夫,河流也不忘泛滥一下母性,让沿河长出茂盛的庄稼野草树林,沿河的村庄里,孩子也在日长夜大。

住在海塘边的人,离大海多远不是问题,离大海多近才是问题。黄河的大堤因为比两岸的人家高,因此被称作悬河,依此说法,海塘里的人头顶着东海过日子,就是个悬海。如果海水进来了,称之倒灌。全世界的海都联合起来,水量是不成问题的,同一个水平面才能解决问题。不仅如此,风暴大起的日子里,遇上潮水大,潮头后面又被强风顶着,好比一个人被用枪顶着后脑壳,要退也退不了,山上下来的淡水们就乘机不入海,反身将大片塘地淹没、浸泡起来,依然是充满悲壮色彩的场面。

面对按季节荣荣枯枯的河流,有时想起其上无畏的漂流者,沿大江大河而下,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看见出海口,浩浩荡荡,硕大的句号,伟大的结束,感觉油然而生:都不容易啊!

如果来到这个岛上,他们漂到河流尽头只能迎头碰壁,事实上在所有围垦形成的平原河流上都会有如此遭遇。

让上面每条河流完成最后冲刺前戛然而止的是横亘于海陆之间的碶闸,称碶门。

海塘总会在主河道结束处留下碶门,在咸淡之间,河之尾、海之始保持中立,防止海水趁涨潮之际溯源而上,熟门熟路,将咸涩侵入沿途的土地。另一方面也是让河水不再有按季节、年份荣枯的机会。

碶门板很厚重,管碶门的不像一般门卫年老体弱,他们时值青壮。围绕这条河流的碶门曾经还有一个碶门队,一共几十户,包括我大舅,身板像碶门板一样厚,脸如关公,浓眉大眼,要喝酒,行事义气不拘,缺乏细节美。这构成了我对碶门队的固有印象,跟碶门本身的风格统一,都是动感的,强烈的,宜远观。

碶门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作为河流入海被人为拦截之处,即使没有大的事情发生,比如开闸放水,它看上去也有强烈的顿挫之感、魅惑之力,把人拖入深深沉思。门内外,常常是河侧水深,海侧水浅。每当高低不平之时,毗邻的一方看上去仿佛就在引诱另一方:来吧,来吧。于是缝隙之中就会有一片被夹得扁扁的水倾入,传出哗哗的流水声。相比于扼杀之前酣畅淋漓的奔腾咆哮和之后的水水交融,这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无奈委屈,类似于呜咽和叹息。亦有平衡的时候,近闸处水比附近深,不动声色或闪烁其波,各自一副满腹心事机心很深的样子,对人的凝视同样有一种莫测的引诱:来吧,来吧。看久脚底容易发痒。河流一侧相对平静,偶尔风起波涌,传不到海的那一边。海港不断海潮涌动,也打动不到河流一方。

平时,碶门内外,有点像阴阳两隔,不好说谁阴谁阳,因人在陆地,也就倾向性地将陆上的淡水界作为阳界,但无论阴阳,期间的生物互相擅入者有去无回。要细究差异性,就是咸水入侵,到处皆咸,淡水入海,却不再有淡水。可能,这就是阴阳有别了。

向海一面,牡蛎、藤壶窃听器一样贴伏在碶门板上一动不动,河螺趴在板的另一面上游移,像听诊器收听来自对面的消息。富于情感的人,可以想象自碶闸建起,水至此碰壁,河水与海水无一例外。当它们隔着厚重坚硬的钢筋混凝土蹀躞,似一对相思难解的男女,蓄着一往情深的热泪,人们就成了可恶的王母。碶门是一道禁令,王母簪子划下的银河,专为阻隔之用,无情、专断,让这些细微生物全身心投入,却徒然细诉衷肠。

我站在碶门边,毫无神秘感地看着它们,一眼淡一眼咸,觉得作为两个世界的连接处,碶门本身是这样的单薄,像薄壳烧饼。怀疑人们与天庭之间是否也就隔着一层空气,在另一种眼神里,同样的稀薄,我们毕生的倾诉却因此阻滞,始终不可能动达天听。

天然状态的河口或者海口是咸淡水界的通道,给神奇的生命界预留的一条缝,催生出阴阳界来去自如的两栖物种,如同两国毗邻区的边民,在来来往往中寻求生计,河鳗就是这样一种神通广大者。

碶门是后来的,作为人类打入自然机器的一枚小楔子,代替造物之手控制着万千世界的局部运转节奏,这有点像外科医生植入血肉之躯的某个零部件,始终属于异物。

人们说河鳗春天入河溯源而上,觅食长大,秋天出海寻找伴侣繁育后代,照此循环往复,一度在河流各处时露踪迹。它们顽强、油滑、凶狠,但我相信会被这一道道碶门打败,圈禁、死亡、灭绝。碶门为谁而启,跟碶门为谁而设一样,是个不容置疑的问题。我还没遇见碶门因为春天小鳗苗的到来而开启,在秋天大鳗鱼要出门而再次开启。

既然碶门的初衷只是挡住海水,拦住淡水,只有当淡水太多的时候才会开闸。咸淡相见之时,挑选的时机非常讲究,必须在退潮之时,还必须考虑潮水大小,潮位高低,时间长短。

那就有了上述暴风天的情形,淡水与海水同时高高升起,水激情汹涌,作为小楔子的碶门就失去了实际功能,变成一个词,一个概念,一次企图。

在这个时候,我反倒悲哀并清楚地意识到,不管是后来居上还是反客为主,时间一久,碶门仿佛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它们深深地嵌入两侧的岩层或土基,像生入血肉之中。南田岛上,可以找到大大小小几百个碶门,因为无论人对一条河流怎样地围追堵截,都必须留有机会让它到达大海,大碶门由此产生;无论谁要将一片海水关上几天禁闭,也必须留有与大海的通道,更多的小碶门这样产生。想象它们从此牙关紧闭,这片土地会被活活憋死,要是它们下巴脱臼似的全都合不拢,我们又会大势已去江山半沉沦。

并非时至今日,而是开始就是这样:再也没有了出海口,没有了自由出入的门户,无论是河水、海水还是夹杂在其中的河鳗……只有碶门,碶门上方的控制室,控制室里的启闭器和执行指令的某只手。更难以置信的是,看上去可以没有出海口,但没有了碶门,这一片片海水里捞出来的土地,我们低平的家园,终究是漏洞百出。一只船夭折所带来的悲伤,从来跟它沉没的深度一样深,也将跟它沉埋的岁月一样长。只为跟随它中途夭折的有船上人的家庭,往往不止一家。当船只以猝不及防的鲜活状态保存在黑暗的海底,不老的悲伤开始浮现人世间。

一只船的安详晚年

人生出来是为了活着,船造出来是为了扬帆远航,可惜都有老的一天。就在那一天,一切都结束了。

不再航行的船,一年老三载,没有了梦想的权利,它只有将自身陷在深深的往事里。

如果今后唯一与往事相关的就是沿岸的泥涂,看样子它就打算将自己掩埋在此,哪怕要花上好多年。

甚至懒得将姿势作任何的微调,有时候看上去敧侧着,别扭,替它吃力,可它埋得一动不动,似乎极为舒适,乃至酣睡不起。

石浦港里的小老船——意思是小型的老船,搁在滩涂上,从刚步入老年到老朽不堪的都有。也有大的泊在水上,前有缆绳牵着后有锚头坠着,头尾完好,但油漆剥落,舱面看出久未出海与打理,正等待着寿终正寝。

刚老的船,还有个囫囵样,就是船上的设备少得差不多了,当然是船主一开始就拿走了大头,剩下的谁能瞧上谁拿,港口不缺少收破铜烂铁的人。直到拿无可拿,只有一副烂船板而已。

造物主跟进,借助阳光与潮流及不知名的海洋微生物对着剩下的船板继续下手。

在原来的金星去往高塘的轮渡码头附近,一只木船仰天陷在涂里,潮水退净后只有几对船肋支棱在涂面上,像两两相接的大象牙。

亚当睡熟后,被取走了肋骨,老船深睡留下的唯有肋骨。

只有来得及完全陷落,一只老船才可以称得上安享晚年。

海涂的深厚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力,藏得下尽可能多的东西。我见过一只幸运的老船,陷到了船帮上,只留尖的船头与一圈断断续续的边沿。满舱的泥汪,依稀辨出一格一格的,蟹与弹涂鱼们在里面钻出了不少的洞洞,爬进爬出,全然没认出它是船。看来,它做到了全身而退,陷落之前至少船体完整。只要再过几年,就能通体湮没,安心做它的春秋大梦。

看见滩涂上的老船,主观感觉一直是被放生而不是被放弃,引不出任何身世之悲。以前放暑假到鹤浦大沙去消暑,那里的船往往被渔民趁着潮水直接开上沙滩,就此固步自封,那种船也想上岸散步的企图很有点新奇好玩。唯有一只老船,却是侧向扣在洁净无比的沙滩上。真是条辛苦的船啊,年轻时以肚皮行路,临老了却又要肚皮朝天一头扎进沙子构建出一个绝妙好处。在那里我们抓到过几只比较大的花斑石蟹,其余沙蟹不论其数。有时候躲进船的深处不出来,仰头看船舱,被太阳晒出了裂缝,透出的日光像熔化后流淌的一线线金子。抬头看眼前,夏日的太阳照着金灿灿的沙滩,潮水在远近处哗哗响,退下了又爬上。船腹里往下烘的是木料里附带桐油味道的热气,往上冒的却是咸咪咪的水的阴凉气息,老船下的日子,氤氲之中,懒洋洋的,充满闲适。

总之,一条船,不管以前有过何种经历,就算几经转手,数易其主,只要能到达颐养天年的境界,不管以何种方式老去,总归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因此,当一只船老去,所有的人都无意识地松一口气。事情至此告一段落,画上了平淡无奇的句号,至少证明发生在它身上的所有航次,船上的人和财产,每一次都安然到位,交代得明白无误。它是靠得住的,穿越多少风波,有惊无险。

所有来不及老去的船,才叫人为它悲伤。这些中途夭折的船,没有走完它的航程,永远沉埋在看不见的深渊。

虎年之尾,在附近渔场发生了一次船难。一艘渔船沉没了,带走了船老大和他的船员。

没有人了解沉没是怎样发生的,船上都配备安全设施,但没有发出任何呼救,当附近的渔船例行呼叫总无回音而赶到判断的方位,尚看见破碎漂浮的渔网和一长摊油迹。仅此而已。

推测是忽然遇到了横浪,船也许捕到了很多鱼,起网的时候,正吃重,浪来了,侧翻了,沉没了。

也仅仅是推测。对于这条船的结局,后面跟的恰恰是每条船都不想遇见的问号、惊叹号,还有长长的省略号。

一只船夭折所带来的悲伤,从来跟它沉没的深度一样深,也将跟它沉埋的岁月一样长。只为跟随它中途夭折的有船上人的家庭,往往不止一家。当船只以猝不及防的鲜活状态保存在黑暗的海底,不老的悲伤开始浮现人世间。“他临走的时候很高兴,告诉我,打船欠下的外债都已还清,以后捕来的都是自己的了,反正日子好过,今年就捕这最后一风,早点回来与你们过年。”船老大的妻子开始向别人诉说。幸运千载难逢,只有不幸才不断重现,叫人无奈。每当一件不幸将要发生,最后的话里都别有深意,可惜当时不能领会,不能挽留,不能改变。

很可能,这就是命运,尤其是海上人的命。

在此,希望所有的人安然老去,老在大地之上;所有的船都有一个安详晚年,也在陆地至少最接近陆地的地方。小的时候,把能看的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我把那些话养在肚子里,等时间一长它们长出细密的牙齿,放出来只怕咬人更狠——不可说。

像蛎灰那样

看着水泥、油漆、涂料,墙纸、墙布,思维一转身就到了蛎灰。

母亲去烧蛎灰时,要穿上尽可能包得住的衣服,再戴上一顶帽子。帽子前有鸭舌,其余三边垂下来长长的,护住脖子。蛎灰碰到汗水是要咬人的。

回来的时候,母亲的脸就云山雾罩,眉目不甚分明,有时竟皑皑起来。

小时候尽量避开烧过蛎灰后的母亲,脸若罩了一层严霜还在其次,主要是她所戴的帽子,下面披下来的部分像极了电影上日本鬼子戴的。看《地道战》《地雷战》长大的孩子,对有关这一切零容忍。

当然我没有任何表示。小的时候,把能看的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我把那些话养在肚子里,等时间一长它们长出细密的牙齿,放出来只怕咬人更狠——不可说。

没有几个大人会喜欢这样的孩子,作为孩子他们好像预先老掉,存心让大人们失去做长辈的乐趣。

蛎灰场少儿不宜,我极偶然地去。灰窑建在地上,以前是挖成深的圆桶状,后来改成浅浅的盆状,简直就是地窑。蛎壳下放着一层发火的燃料,一开始是木柴,燃着后往上面一层一层地加蛎壳,蛎壳里混进了窑灰,以后才改成煤。母亲他们推着土制的大风扇往窑里鼓风,一开一合,前进倒退,发出扑扑的声响。灰白色的烟雾,一阵阵冒出来,气味呛人,伴随着嶙峋贝壳被火逼出的密集裂响,场面惨烈。

这些都是贝壳类的外骨骼,种类繁多。这些壳当然不是当时的人吃出来的,那是从海底捞上来的。

海边的岩石上结满了贝壳,它们自生自灭。冬天的时候,一旦过于严寒,岩壁就会结冰,冰过的贝壳大片大片剥落,比铲除还要干净。但是海底的贝壳也不是上面掉下去能堆得起来的,那是潮流带来堆在一起的。潮流是很奇怪的东西,会选一个地方堆石子儿,一个地方堆沙子,剩下的地方堆成泥涂。它当然也会选一个地方堆起贝壳,主要是有洄水的地方,海流从各处捎带来的贝壳都在此沉积,附近的铜瓦门就有个大壳场。

采壳船停在预先相准的地方,成堆往上捞。什么货色都会有,能认得出的有藤壶、蚶子、牡蛎、蛤蜊、长尾螺、珠贝、海瓜子。碎成残片的已被水流磨得圆光润泽,像古代瓷片。很多模样大体还在,只是缺尾、缺嘴或者腹部洞然,废墟感同样很强。看着这许多空空如也,人以为海底往来许多的年轻海妖,像人间的小女子一样喜爱吃零食,尤其长于嗑瓜子,嗑出一堆一堆的壳儿。人类像清道夫一样来收集它们的盛宴余物,用铁制的抓斗,绑上加长的竹竿,至少有十余米,即使用上绞索滑轮,还是十分费力,控制抓斗的人有时不得不将竹竿往上提提,免得贪心过深,难以扯动。采壳人很苦。

洗壳同样苦,采壳船撑到海岸边,洗壳人立在海水中用大筛子将壳在海水中淘洗,去除海底污泥,所以我们看到的壳总是干干净净。洗过的壳堆在海岸边,像连绵的小山,等待运到窑场,有时来不及,大水潮或者台风雨一来,壳山颓然,各色壳等重回大海,采壳人一场空。

其实面临一场空危险的更有烧蛎灰者。蛎灰红到顶层烧透后,恰到好处的特征是结成了小块,如果没有结块,那是还未透,结成大块那是烧僵了,都得废掉。烧好的灰窑打上一阵冷气,经过一夜的自然冷却,就可以将它扒出来由生化成熟了。这个过程的唯一媒介是水,只要有一滴水滴入生灰,都会冒出一蓬烟,因此除非迫不得已,船一般不会用来载生蛎灰,也有胆大妄为者,遇上雨哪怕不幸船有点漏水,满船沸腾,竟连船也一起化了。可以想见,灰场不可避免地会遇上雨,那将是何等情景,大概像炼狱。

我家当年造房子是在自家前院现挖个窑现烧,天公作美,几日未雨,因此炮制与熟化的过程都很顺利,虽然同样惨烈。我看着冷水浇在蛎灰中间的窝里,温度急剧升高,将水煮得直冒泡,放鸡蛋下去,立刻就熟了。这叫灰蛋。

然而熟化后的蛎灰还得过筛。就算前面加了不少的水,蛎灰还是粉状的,证明水在当时就被烧干了。筛灰的地方粉尘蓬勃,那里走动的人全身一片灰白。筛去杂质后的熟灰开始被人用手臂粗的长木杵使劲地敲打,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啪啪响,粉尘继续四处升腾,混迹其中的人,他们的呼吸都是灰白的,被蛎灰从里到外粉刷了一遍又一遍的同时,也啃蚀了一层又一层。

洒上一点点水,粉状的蛎灰硬是被捶打成了柔韧的一团,黏性很强,完全能将砌墙用的石头或砖块粘合起来,还可以涂布在墙壁上,颜色白得寡淡,又带点灰心。

归类一下,它就是现在所说的装潢材料,用来装饰我们的日子。但看着这种材料长大,看它们长出来,同样活生生的,区别最大的地方就在于我们用柔软的血肉将骨头精心包住,一旦意外露出来就要呼天抢地,它们却是用骨头将肉小心包裹起来,它们的骨头才是真正坚硬。

后来掉下水去,又被捞起,洗净,先在火里煅烧,又在水里释放出火热,然后百般捶击,从粉身碎骨再到不分彼此,最后上墙。

那时无甚讲究,因此砖缝里露出的灰浆或是直接涂布在墙面上的都显得不平滑不细致,用手摸,似乎能摸出一把把的骨感来。

坚硬与锋利,让人始终摆脱不了粗糙与黯淡,放不下过程里的焦灼、迷惘,仿佛映照着备受煎熬的人生。

我认为烧蛎灰的人没法好脾气,那是值得原谅的。

问题是,如果世界上有种很不幸的人,既然不能对困苦安之若素,往往也不能对幸福甘之如饴。

所幸蛎灰已经远去,惨烈与悲怆的场景不再重现,现代装潢材料时代,我们的生活周围充满了平滑可喜。

祝福人们从此以后心平气和。每根木材都有独立个性,直来直去,一旦彼此结合成为木船,又那么紧密与优美。从未离开木的质地,可是那种理想的状态,能与风浪抗衡周旋的潜能,远远超越木的境界。

末代船父

木船跟竹筏、皮筏子一样,不但古老,本身就是一手货,其后的钢铁、合金、玻璃纤维船,一度还有水泥船,已经数不清是几手货了。

一手的东西制造起来总是原汁原味,原材料的美加上手艺的美,自然与独特让它有更深的存世意义,就像浮槎天河的神话,流传至今,难以想象会是摩托艇突突突闯入这番情景。

造木船因此是一种有来历的工作,这种来历让人的目光久长。看过去,木头、生漆、麻筋、桐油,还有我不是很喜欢的蛎灰,它们的路径很清晰,就好像记录得完整无误的家谱树,从此往上数,数到最后是树木,往后数,数到最后还是没有离开木头,自始至终不走题,不迷失,无论是船还是人。

寻找与使用适合的树木。这种树一经固定下来,总是适合的。船的式样,大同小异,只有大小明显,但再小也得负载起个把人,再大也得受制于木的生长限度。最后,造船匠的手艺日臻精进,在不断的重复中。

这种重复绝不同于现代化的流水线,这么说吧,木船制造也是种在重复中保持创造性的工作。

秘诀正在此,手工能魅力恒久,死穴也在此处,不能简单复制以提高效率。

一群造船匠没法用同种木材造出一样的两只船,在尺寸式样相同的前提下。

因为组成船的要件起了变化:木材的大小,材质优劣,天气,人的心情,眼力,手上的准头,耐心与细致。

集合在每一只船上都有个体特征,像一个家庭里出来的长相性格不同的孩子。

对于造了一辈子船的金老爷子就是如此。那些船,鹤浦大捕、爵溪独捞、六横小对、宁波大对、舟山雄鸡头、台州红头、福建打洋、玉环小钓……模样略有差异,质量一样优秀。海上的日子沧桑,每隔几年,船带着一身疲惫和几处伤痕回来,被潮水送上船台搁着开始清理内外、补漏、上油,头面一新后乘着潮水重归大海。以为一直都是这样,造新船、修旧船,送它们出海、迎它们回家。正常情况下,好木船能用五六十年,这个长度足够让制造者先于船老去,那么,即使他告老歇手,变成个空巢老人,只要木船被正常使用,好比儿郎在外,总还有个盼头。

但他及别人造的木船正被大批拆解,彻底消失。

消失不是从今天开始的,造船、修船、拆船在此地一直存在,但维持在一个平衡状态,他是没特别感觉的,只有当船业社倒闭,这几年大规模拆解,才让他感到威胁的真实存在,并且步步紧逼。

出于错综复杂的原因,钢铁制造的船时代正在崛起,他熟悉的并曾经主宰的木船世界正在身后分崩离析,比全球发热后的南极冰川坍塌得更痛快。

看上去坚实的世界也像冰川一样,并不牢靠。

金老爷子家是一幢沿港二层小楼,旧模样,面南,西侧抵着堤坝边,低层在堤岸之下,二楼楼面才与坝面平行。他的工作室在百米开外,一间低矮的小瓦房,更加老旧,面西,门口直抵着坝,但比坝顶低。坝顶相对宽广,似一马平川,坐在小屋里的人仰望出去,视线受阻,反看不出远大前程,还是压抑得很。

老人家就在这杂乱的小屋里打造他的船,这船的规模可想而知。

这条堤坝是东岸,对面一条似双生子的是西岸,南面与北面各有一座桥。南面那桥历史较为悠久,兼闸门——此处正是南田岛主河流的出海口,经常浪潮翻涌,但现在被堤坝与桥团团围住,变成个大户人家的四合院,海港一段被严格约束,成了人家的内塘,浅而平。一切都很安静甚而寂寞,两岸的人家隔港相望,鸡犬之声相闻。

东岸以东是老塘,年代久,面积小;西岸以西宽广,为新区,大型船厂都建在那里。我问过本岛名头最响的新船王,知不知道东岸有个姓金的原鹤浦船业社社长,他说不太清楚。我最终没有问老人家,是否知道对岸有许多的新船厂,出产钢质大轮,用的是现成的钢板,用现代机械剪裁、成形、拼接。

它们不是木头,他们也不使锯子、斧头。

一港之隔,东岸日落,西岸日出,老船父与新船王竟是不相往来。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船。

老人家手上的这条船打造了半年之久,这种速度大概是西岸新时代船人们无法想象的。

他闲得没事干,做着玩呢。一旁陪着的大妈说,语气嗔怪、疼惜,还有一丝无奈。

就老人的状态来看,眼花、耳背、体力不足,但手头没失准。他没有正规图纸,写意式地在半块三合板上划了几根线条。大概,闭着眼睛他也能打出一只船来。

祖上三代造船为业,14岁开始正式学艺,21岁当上岛上唯一船业社的社长。他是大木,即把作老师,不比小木,只是打打下手。船的样式、尺寸、材质都出自于他。有时缺乏合适的木材,也得闯入深山去选料。

每根木材都有独立个性,直来直去,一旦彼此结合成为木船,那么紧密与优美。从未离开木的质地,可是那种理想的状态,能与风浪抗衡周旋的潜能,远远超越木的境界。

打造木船,是一份有魅力的工作。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那件事就成为他的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

跟所有即将失传的手工艺一样,末代传人的身份就是那么的残酷,他对本行手艺的爱有种骨肉亲情的成分在。然而时代清理起门户来毫不手软,没有人需要背着扛着历史前进,它们被留在原地。辉煌属于前辈,到他们只有无辜与悲凉。

也许,这本是个辞旧迎新特征明显的时代,从手艺到情感。如果来得及,转型吧,万一来不及,面前大势已去,略无狂澜可挽,只有枉自嗟呀。

在此之前,不止一次遇见未能与时代俱进或泥沙俱下的人,略微感受其中的丝丝辛酸,仅此而已,很多事情,只能理解,不能分担。就像眼前,老人承古风,以敬惜字纸的态度对着我这个拿着纸笔的人,他朴素地以为,手中有纸笔的人肯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能广而告之,因此对着我再三言辞恳切:不管是谁,只要他愿学这门手艺,我全都教给他!

大妈从旁一再佐证,我差点落荒而逃。

我的小舅曾与老人家在船厂共事过,论年纪勉强算后辈,就住在不远处。小舅曾经是头脑活络的,不造木船后,他做过的营生丰富多彩,且多以成功作结,最后办了个涂料厂,生意至今不错。

巧合的是,堤坝下面有一个不成体统的木船工场,有两个人在造一只小型木船,其中之一是小舅的徒弟,排起序来聊充老人家的徒孙。他还年轻,很开朗,快活地搬运着木板。因为只有两个人,看上去几乎吊儿郎当,好像大戏散场后,偌大一只舞台冷场呒气,他们是管道具的,出来收拾残局。不是主角,不用担纲,没有了万众瞩目与曲终人散之间的落差,他看上去轻松自如,呈现出手工艺者驾轻就熟后的单纯与满足。他的心不累。如果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去造木船,他定去造点别的什么。

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而我舅舅这帮人,木船行业走向没落的时候正值壮年,生活所迫且尚能接受新事物,成功转型。

留下的只有这位末代船父。

等他惊醒,已经太老了,做得太专注了,木船早就渗入血液,再也没法清除,他也未必想作此努力。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不是老在木船之前或之后,他将与木船一起衰老到底。

老人手中的这条船只剩下收尾工作,这条船长一米多,起先趴着,我想翻过来看,却搬不起。船身用的不是现成的木片,而是本地传统用作造船的梓树,一根一根拼合起来,从船腹起,慢慢向两端上翘、收紧,看上去一棱一棱,似鼓起的肌肉,紧张、坚实、蓄势待发。

请人将它搬起后,老人指着各个部位一一告知名称。

压浪、白线、大玉肋、水玉肋、龙筋、面门板、冲天鸟、虎档梁、头梳梁、鸟柱……大概有六七十个名字,有的熟悉,有的前所未闻,听起来是谁家孩子的小名,亲昵的、土气的,似乎还有一股樟脑味,是压箱底的货。

木船将带着它的满身名字消失。

我预备它完工后,如果没人抢着要,就买下它,这可能是唯一能做的——对岛上末代船父的致敬。

我重复地到老人那儿去,每一次都令他希望又失望。他的神色焦急,似乎有某种血液正在飞速流失,而他拿不出办法来堵住。他手足无措,将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看成了一棵可疑的救命稻草。

但他的口齿已经不利落,语系好像有别于现在,几番试图向我娓娓道来,像一般老年人一样,活到最后活出个从头道来,而我这样的写作者,只不过提前并专业化——比他老得更早而已,老成了一个没有激情的旁观者。

结果是老人陷在急切里,我却常常听不懂他的话,双方需要大声重复好几遍。同是一个岛上的人,现在却这样隔空喊话,从中看见的不只是时代之间的落差,还有人与时代之间的脱节和人与人之间的鸿沟。

每个人,只能担当自己的那一份。

值得敬重的是,无论老船父,还是其后的新船王,都很好地担当了自己的那一份。

我替那只船照了几张标准像。回家偶尔无事打开来观察的时候,常有一种打船的声音隐隐响起,还是童年熟悉的节奏与音量。

岛上将造船称作打船,很动感的一个词。打船,现场真的是有声响的,砍削木料、打麻筋、敲船钉,都离不开敲敲打打,不止一种声音,但手工传来的声音,再怎么响、杂,也不会像现代机械那样暴力无度。锯子牵来扯去,斧子、榔头一挥一落,手与斧斤与木头的碰撞,基本三元素的组合,仿佛暗合着所有人的脉动与呼吸,厚重,悠远,像风吹树叶一样自然,有点闷闷的懒懒的。

就连船钉也是古朴之相,不是普通尖头圆屁股的洋铁钉,船钉粗而方,由铁匠在打铁铺里千锤百炼地打出来。

因此打船之打,听上去或许粗暴,事实上颇为温柔敦厚。打是一种锤炼,重复、坚持、耐性,意味着结果是精致、牢靠、耐用。

这艘船也是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只是它的大小属船模一类,它的质地跟真船一般,是一条独一无二的船——不尴不尬。

亲眼看着它由闲置日久的手艺和空置多年的生命制作出来,荷载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绝望,却绝对的货真价实。浩荡的海风长驱直入,穿堂而过,人与风感到同样的酣畅。偶尔有遗落的小鱼虾,被灼热的太阳烤出油来。它仿佛是那点子燎原火种,点燃起另一种感觉,你闻到了鱼腥味,虽然交易暂停,人与鱼都潮水一样退去,露出这个水产城原始的空旷与寂静,霸道的气息还是留了下来,即使大风吹了很多天也无济于事。鱼市在野

最大的鱼市在石浦镇西南海岸,兴港路与海宁路相交处,已经离开喧闹区了,正称是中国水产城。从高塘或鹤浦乘船到石浦不免要经过,从海上望过去,一带蓝顶建筑,红檐,呈明显的长波浪沿海岸线蜿蜒,与市场像是毫不相干。遥想中,充满热带气息,有的只是休闲风,适合怡情与浪漫。

休渔期间,天大热,去水产城纯属闲人寻闲。

水产城相应现出一派闲适景象。钢构的屋顶高企,里面布满了复杂有序的钢架,感觉类似鸟巢,属于海鸟的吧。

也仅是一个屋顶,无门无窗无墙,浩荡的海风长驱直入,穿堂而过,人与风感到同样的酣畅。偶尔有遗落的小鱼虾,被灼热的太阳烤出油来。它仿佛是那点子燎原火种,点燃起另一种感觉,你闻到了鱼腥味,虽然交易暂停,人与鱼都潮水一样退去,露出这个水产城原始的空旷与寂静,霸道的气息还是留了下来,即使大风吹了很多天也无济于事。想来是浸淫多年,这个城里的每一寸从表到里都吃足了海味。

午后,再无其他闲人,平坦的场内一览无遗。独占广大的空间,尽可能从中间向四方走了走,像徒步巡视遥远的疆界。经验告诉我,只有安静下来的鱼市才准许个人拥有并自由发挥。穿行在被风鼓荡得汹涌的空气中,追忆过去的那个冬季,想象将会到来的下一冬,潮来潮去的人群与鱼群,车流与船队,气息之外还有声响与色彩都顺利复原,历历在目。

风如爱,随着时间变脸,比之春、秋、夏风,海边的冬风要猛烈得多,挟带着无穷无尽的寒冷与潮湿往场里灌,整个建筑变成了一个巨大风洞。小冰箱们(就是装鱼和冰的塑料筐)整齐排列在地面上,从这头到那头。长亮的带鱼是一排,按大小分成特带、大带、中带、小带,心眼特别活络的人居然在特带前面私加顶带一级,纯属虚构。统货则是大小统吃。银鲳另一排,小小嘴,雪净的鱼肤,张开翅翼一样优美的鳍。格外壮硕的马鲛鱼,银里带青。小黄鱼依稀如抹金,墨鱼玉白微红里不可避免地透露出黑意,鹰爪虾、红头虾总归是精致的,安康鱼与马面鲀长相三分像鱼,七分倒像鬼。海鳗大小差异明显,小的修长,有大如蟒蛇的,反显得很短。南面通往专属码头区,所有泊位都挤满了等待出鱼的船只,通道上,鱼货源源不断地被运进交易区,北面,运送海产品的集装箱经过地磅不断地出运,可是市场里还是挤满了人和鱼。

我喜欢寒冷季节里的水产城,在成为记忆的最兴旺时节,更加野性难遏。冬风猎猎,常把轻量级的人从面朝东一忽儿刮成面朝西,市场如沸,没有留下一丝安静的缝隙。自从有了休渔期,这里慢慢建立起新的节律——一张一弛。其中热烈的夏季,风是可喜的,像宽幅的大丝绸;海水是可喜的,清凉无边;沙子是可喜的,粒粒明净。很多时候,它们为休闲的人所享用。而寒冷的冬季更多地属于渔人,他们眼里,渔获是可喜的,水产城是可喜的,港里成百上千的船,公路上成百上千的车,场内成百上千的人,穿梭、喧哗,声浪盖过了风的啸叫。寒冷使鱼腥味变得刚烈清新,鱼体更显出白亮,每当我龟缩在某处,平视之下眼前就会一片银光闪耀。相比之下,人们的脸和手通红,甚而是紫,可是没有缩头缩手的人,风和寒冷被众人抛弃在一边。

只有我捡到了寒冷并怀抱着它,像一条漏网之鱼在人流与鱼群之间无目的地游动。显然,没有人顾得上闲人,我瞄着一个大婶,她刚买到一筐鲳鱼,我追着问价,她头也不回:你自己去买吧,那边有!

以为我看上了她的鱼。

我还看见地面上水淋淋的,渔民们一律穿着防水鞋,很多是连腰的防水衣裤,从下望上去挺光滑,上面沾了鱼鳞,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像条人鱼。落在我这种岸上人眼里,以为海水刚从这里退走,留下了成堆的人鱼和他们的鱼。

这是我逛过最大的鱼市。在此之前,逛过的多是小的。

最小的鱼市担在鲜篮嫂的肩上,随着她们走村串巷。时间多半选在烧晚饭前,她们走进别人的村子里。海岛上一些村离海有四五里地,在孩子们眼里还是挺远的。鲜篮嫂送货上门,有卖蛏子、卖蛤蜊、卖整块的大鱼肉,但常见的还是张虾人晚潮捕来的明虾。这虾平时用来晒虾皮,只因看它太鲜,又来不及当日晒,于是装了一担卖鲜食,只只细巧,均匀,轻红玉白,放点姜丝和葱叶煮,一小撮一小撮吃,说不出的诗情画意。也可以配细切的咸菜,煮熟一看,全被咸菜染得嫩黄水绿。鲜篮嫂随机歇在某家的门口,有大嗓门的好事者就代她向全村的人广而告之:卖虾人来嘞,要买虾伐,来唉!听见的人家拿了碗或盆,里面盛点米,也有番薯丝之流,慢慢走出来换。

买虾的人一边与大家东拉西扯,一边眼明手快地将杂在虾里的虾蛄、小杂鱼都拣起扔掉,留下清一色的鲜虾。到最后一宗生意,买卖双方商商量量一番,买方以便宜得多的价格包下所余的,回去自己晒虾皮或腌咸虾。鲜篮嫂依旧挑着不轻的鲜篮,里面换成了米或番薯丝,有时竟有青菜,在一村的袅袅炊烟里走远。无论家里买没买,目送着她走入暮霭直到融入其中,我总是有些落寞。终日缓慢宁静的村庄,她一阵风似的带来了热情,又将之带走。

一般的乡野鱼市倒也有固定之处,以渡口为多。西泽码头的鱼市先前兴盛过一阵,那时候一级公路还未通,往来宁波的人或车喜欢从轮渡过。卖鱼人就在那守株待兔,都是现捕现卖的真正活鲜,有人周末去宁波看上学的儿女,车里带个桶,买了蟹之类的活货,从码头边盛点海水养着直达宁波。尤其象山港川乌鱼上市的时节,因为别处价高又未必极鲜,很多人特意开车到此收买。

这几年金高椅码头的鱼市越来越兴,它也是去花岙岛的渡口,码头附近开了一溜的渔家乐作为配套。码头边带满了小渔船,只在近海处撒网,只要潮位适合,一网有货随即调转船头,速去速回,像到后院去割棵菜。收鱼的就在码头上候着,上货、讲价、收货极其爽利,也有游客在凑热闹,明明订在几步之遥的渔家乐,也要几人合计买一堆,偏爱杂货,比如黄梅童、小白鳊、虾蛄弹、小白虾、小花蟹,叫店家合成一大盆,烤得干香,店家也自随他。

野得最离谱的鱼市在墙头、泗洲头以及岳头一带,讨小海的人,无论是扦网、放蟹笼、徒手捉的,有了望潮、青蟹之类,才上岸,就遇见成心等着或无意路过的人,双方坐地起价,立时成交。很早就有人感慨:从山上伐棵大毛竹汗流浃背,再气喘吁吁背到农贸市场卖不到几块钱,从海里拎回一只玲珑的望潮却可换得十块钱。

鱼市里是生活,鱼市外是风景,一直以为,此地人生活在风景里。寻找河流的发祥地,就像追寻人的幼年,心中充满重温时光的惊喜。河之源微小、纯真、可爱亦如婴孩,即便它下游将会如何的波澜壮阔。只要有机会,临走我总会在河流的源头搅一下,感觉搅动了一整条河流。

一条河流载得动的往事

雨从天上而下,只有一个来处,无需操心。当然每条溪水、河流的发微处又当别论,找起来并不容易,想起来很有意味。

循着河流尽头的山涧往上走,随着高度上升,它会越来越窄,这种探幽发微的功夫做到家,得到的就是幽微源头。满足好奇心,顺便奉送若干条哲理让人见证。在这里,哲理并不稀奇,像鱼的种类一样多。

寻找河流的发祥地,就像追寻人的幼年,心中充满重温时光的惊喜。河之源微小、纯真、可爱亦如婴孩,无论它下游将会如何的波澜壮阔。只要有机会,临走我总会在河流的源头搅一下,感觉搅动了一整条河流。

河流一长,流经的地方多了起来,就没法拥有一致的名称,而像香肠一样见者有份,被切成一段一段地命名。其他东西也命运雷同,我就见过不止一条隧道的两头洞口分别命名,好像你进去以后就别有洞天。

南田岛上的主河流在入海处附近叫鹤浦大河,仅仅因为它流经鹤浦镇。这一段人烟稠密,水色复杂。上到我们村附近已经是中游,干脆称作大江,河道至此平缓开朗,水色深沉。再上去的上游叫樊岙江,当然是流经樊岙村的缘故。此段最是水色清碧。往前进山了,都是清碧的,水质优异。

如果我能站在空中看它,这条河流一定是印在岛上枝繁叶茂的大树,它有着明月之色的枝柯荫庇及岛上每块土地,它粗壮的主干从山根一直伸到大海,在未被闸门齐根截断之前,仿佛扎根于无垠的海洋。

一个岛上的人与岛上唯一的大河注定有渊源,互动而发生一些关联。比如你曾在它的怀里游动,喝过它的水,在它里边洗过全家人的衣服,吃过它养育(不是养殖)出来的鱼虾、河蚌、河螺和它滋润生长的蔬菜和五谷……这些人生细节,如果时间足够,还可以无休止地往下罗列。

在它的下游,靠近镇口,是我读高中的地方。这是一个非常适宜办学和读书的所在。河流至此使劲鼓了一下肚皮,于是分叉后又合拢,圈出一大块地,孕育了岛中岛。只有两座桥与镇上连接,小岛西部是民居,走西边的桥;东边归学校,学生使用的是靠东边的排洪桥。桥下流过干净的水,有人在河里游泳,大多是孩子或男人。有一回是青春俊美的男先生和女先生各一。男的教女的游泳,水中不时传出清脆的嬉笑声,桥栏杆上趴了一排人,像站了一溜碎嘴子的鸟。其实桥比较高,时近傍晚,又在水中,实在看不清多少,却在一时让这座老实土气的桥惊艳了一下,相信那一幕现在还留在不少学生的心中。

排洪桥从一开始就瘦骨嶙峋,没有拱桥常有的流畅与妩媚,但它现在还在,像长相老气的人,从前显老,现在并没有更老,显然不缺牢固度。

学校的墙壁和围墙将西边挡得严实,东西两边的人平时不太有交集,潜意识里整个岛就是学校,只有师生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学岛。

学校前面是一大片农田,农田尽头是主河道。晨读的时候,我们穿过田埂来到河边,看着对岸书声琅琅,汉语或者外语。庄稼与河水听见我们年少的声音,各自青翠与透碧,尤其是亲切至极的水稻,在每日的读书声中定根、分蘗、抽穗、扬花、结籽,最后黄熟而沉沉垂下,等待一把锋利雪亮的镰刀将它拦腰收割。它们一度倒下的时候,我还在读;二度倒下的时候,还只一年过去。算过需要等到稻青稻黄六度,我才能从这个学校毕业。人生自在长长短短之间,对岸的农夫与耕牛一直在辛勤地劳作。

大学毕业四年后我竟然回到这所学校教书,近得连对此的记忆都还留有余温。对在外面转了一圈的愣头青来说,不啻是跌入重重围城。大部分年轻教师都有类似的心理,所以气氛在平静之下总有暗流涌动。一大堆单身青年在简陋的宿舍和华丽的年华以及混沌的理想里辗转,却很难一下子逃离这个岛中岛。在我眼里,它固然适宜求学,却不适宜将人生就此定植。我们在日暮之时散过步,唱过歌,喝过酒。晚上开教师学习大会,偶尔也私传纸条,互贬互损,因太过传神弄得笑不可抑,怕被讲话的领导发觉,自觉捂住嘴,差不多闷得昏死过去。领导们都是当年的老师,台上台下一坐定,我就没法摆脱师生格局,始终进入不到老师的角色,像一个过了保质期的学生。这使我以为将学生直接放到母校当老师,有可能会影响心智发育,起码促使我迟迟未能老成持重。

空余时间,我在十二支灯芯的老式煤油炉上烧制不甚可口的菜,其他的人也多半如此。炉火悠悠,菜熟得很慢,像是一种煎熬。有时候心急想将火调至最大却不小心煤油泄漏弄出场局部的火灾,很像脑海中看上去豁边的想法付诸了行动。比如在一位老师家中忽然开出早餐店,始终搞不清早餐是谁烧出来的,听说是团伙轮流制。熬了一夜的大米稀饭稠软异常,白面馒头细孔簇密,不停地往外散发出粮食的原味。住在河对面的年轻医生懒得绕圈子过排洪桥,就从河里游过来吃早餐,可惜当时此岸没有女子看上他,否则就是一个青蛙王子的故事。

与先我而来和后我而来的老洪与小洪老师都混得熟。春暖花开,百无聊赖,周末晚餐小聚,听小洪老师喝进一口酒,吐出一句名言:猫都叫了,老洪怎么还没动静呢?诸如此类。对他的锦心绣口,从容宽厚的老洪从来笑而不语。

那段河绕水环沉闷而笃定的岁月啊,就像当初的河水,沿途散发着自然的清凉气息。

在岛中岛,看见河船的机会比看见海船的还要多,尽管海岸码头的汽笛声始终在隐隐传来。

河船与海船看得见的区别是前者宽脸平底,后者尖头尖底。入水后,海船与海面保持相当的高度,河船与水面却亲近得很,有时候货载得多了,只能轻摇橹慢划桨,免得满到唇边的水漫进来。所以乘船在这条河上走的时候,总是把手垂在船外,没入河水之中,也许会与一条鱼擦肩而过,谁知道呢。坐着的视线几乎与河面平行,水面看上去洋洋大观,浩瀚无边起来。船底经常有水,是漏进来的,如果缝隙不大,似无关紧要,隔阵子用瓢舀出去就得了。河水不比海水,海水安静的时候都是大剌剌的,河水安静的时候是真安静啊,仿佛稳定的凝冻状,上面有梦一般的细腻柔软,船头顶开处现出的八字形波纹像亲密爱人脸上挂下的爱宠微笑,惊动不了一颗最脆弱的心却能感化她到一塌糊涂。

在这上面经常遇见的是一对小钓夫妻,男的划桨,女的放钓,在河流上来而又往。当微风吹过河岸上的柳丝,左依依,右依依,总是顺着同一个方向,也吹过平静的河面,南风时一律从南皱起,东风时从东皱起,皆身段柔软,极其和谐,令我向往无限。

岛上人的营生真是奇怪,外边大海,里边河流,这一对却放弃大海选择这一条相对狭小的河流。就是他们给了我人生关于成家立业的最初理想,同时给我看了婚姻的第一个优秀样本,得出最初的结论是,劳作须在天光地色清风流水之间,婚姻则是纯粹的志同道合。黄梅戏《天仙配》中唱你什么来我什么来,天仙下凡理想也不过如此,何况凡人。后来我才明白看似简单的东西必得天生有仙骨的人才可言追求并享受——后来照样失败。我想等到了政府允许的年龄,也要找一个河里的渔夫结婚,他能有一只小钓船,我们一起在河面上过着童话一样的日子。当然后来我的理想也曾改成嫁一个帽子高高的厨师,负责品尝他制作出来的美食,搭便过上传说中猪一样的幸福生活。再后面还想过嫁一个勤劳的农夫,能二话不说背起锄头随我到山坡上帮忙挖大坑种树。树是我的理想,想从读书起在练习本上写字,每个人都已经写倒了不少棵树。

现在是否该庆幸当年的理想没有得逞?当初曾经为此在第一次高考前夕逃离,以为从此逃离文字并让文字无用武之地,也摆脱了那些使人面临一片更广阔之无知的知识。不过十几天后又被捉了回去。中途很多年不这么想了,现在又开始这么想。不仅人心易变,就连山河也易改,这条河流上早就没有了小钓船的用武之地,里面肯定没有那么多的鱼养得起一个童话世界了。

总有地方,总有人,在时代进入喧哗群情激奋之时,步入莫名的命运,比以往更沉寂。仿佛被时代列车暂时卸在沿途的无名小站,或者干脆卸错了地方,成为无主之物,被扔进历史阴暗的库房角落,等待失物招领。

眼下这是一条没人在乎它命运的河流,每天有人走过它身边,并不妨碍漠视它。它的河岸在逐渐崩塌,就像曾经妙龄的女子失去了曼妙的曲线。河底的淤泥没有在每年的冬季枯水期及时清理,就像人们老迈的血管,沉积了脂肪垃圾,变得狭窄不堪。河边的树多数不见了,是砍除还是自寻死路,无由追问。最令人伤感的是河水,那曾经如清澈眼眸,波光清莹动人心的水,眼前复杂得令人不敢深究。它周身衍生出去的许多支流,曾如毛细血管,荣养了大地的每一处青葱,现在缩小成一条水沟,有些早被人截断、填平,这不再是一条可以放心畅游和饮用的河流,也很少有船在其上漂行。它已然风尘其味,也风尘其色。

即便是整个学岛,动静也大了起来,学校前面不知何年多了两座桥,修了一条大路,将岛一箭穿心,从此车如流水马如龙,代替河水从校门前流淌而过,带来繁华喧嚣。稻田也被蚕食一空,都变成了商业街和住宅区。至于小洪和老洪们,早就各自成家跳出岛外。

对于不少家长和老师来说,沉闷的孩子是一艘没有动力装置更谈不上有预定航向的小船,为了不让其随风东西触礁或沉没,有责任和义务替他们找准一个航向并装上动力。这种优良传统代代相授,无可挑剔,风水轮流转,我对着唯一的孩子也如法炮制一番。但每当我清楚人也无法左右命运之时,确实很想知道如果顺从内心,命运究竟会把我带向哪里。即使知道最后将幡然悔悟,绕个大弯子殊途同归,只是人生的经历一去不回,凡人在世,任何事情都是经历过到达过才能明白,释然,安心下来,不再踮脚,不再折腾。比如到达高处后才明白高处不胜寒,到达花团锦簇处才知道水深火热的滋味,爱到极处才深知人只能拥有孤独。好像唯有死亡,还没法在死去后有时间回头告诉人一声,死不过如此。所以此生未曾安然听从命运指引,一时兴起终究心意难平。

好像人生确乎该顺流而下的,我在下游读的高中,初中则是在上游的樊岙村。学校不远处是接续河流的大溪坑。雨后水面阔大,碇步之间水流湍急,那是洗衣最好的场所。天气好,假日,有很多的师生。我不止一次地在那里看见未婚的女先生和已婚的男先生,女先生在上游,男先生在下游,她的花衣裳顺水流下来,流到他的面前,或者流过头到我们的面前。他起身追上去捞起送还于她,情景不断重现。当时觉得这事情发生得很不可理喻,女先生为何这么粗疏,屡教不改,男先生为何总能宽宥并诲人不倦?多少年后才明白大概这就是情调,倒过来说也行。进而明白情调就是里面的人状如着迷,外面的人看着无理。同一件事情,情调里和情调外,却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无法交集。这使孩子面前的爱情看起来像一种非常理的存在,就像狼爱上了羊。也许,当爱情像溪水那样流过去以后,秩序终究要恢复,狼终究要吃羊,那时不管羊在上游喝水还是在下游喝。女先生和男先生最终也没能成连理,落花流水,是狼是羊,都顺着时间之川消逝得踪影全无。当时觉得本该如此,现在对此却不置可否,深感所谓阅历,就是能对不合自己心意的存在力图平心静气。

不敢轻易说理解从小生活的家乡和身陷其中的城市,就像不好说完全理解你身边的那些人,尽管是朝夕相处。有太多不曾到过的深处,太多未经过目就发生的变化,也有太多对面不相识的现象存在。

如果从岛上这棵河流之树的末梢算起,它有两条主要支流,北龙塘和南龙塘,它们汇拢的地方后来被结扎了,形成樊岙水库。

在未结扎之前,大溪坑是从此往上分出北龙塘和南龙塘,其中北龙塘流经樊岙茶场。

一场连下三日的大雨过去不到一天,樊岙水库涨得极度丰盈,宽广的水面与周边的密林完全接洽,现出一致的青绿色。不止于此,丝绸般的水面与对岸丰茸的树冠相互映衬,景象格外宁静柔和。水面离路基很近,显示水深加剧,却降低了高度显得亲近。一路上水流从哗啦啦到淅沥沥到淙淙潺潺,已经历了数重变奏,随着山势上升,溪流变得窄浅,到得茶场尽头的横坑里,水流声已经微如私语,吹气如兰。

山谷深,小溪两岸的树长得高瘦疏朗,阳光和阴影均匀地落下来。流水汩汩下行的时候,水面上闪闪烁烁,似带着阳光和影子一起流动。水流虽微,溪中的大小石头依然光洁,冲刷的痕迹在不动声色中。溪虾最多,细小活泼,半透明几乎没有痕迹地生活在这里。

雨停不久,除了流水,山道上不见任何一物,落下的枝叶都被冲跑了,日常在路面上、叶丛间爬动的各种虫子也不知被带向哪里,蝶翅也还来不及晾干,鸟们恐怕还缩着脑袋在角落里打盹发呆,整座山只有流泉与洗过千百遍的青翠林木和杂色山岩。高高的合欢树,夹杂在一片绿海中,枝头平铺一片柔媚红嫩的花,高出层林之上,要不就在绿林中明灭。道上的尘土也被洗过无数遍,清一色的沙砾,水从中漫过或汪出来,不类尘世的清凉干净。

透彻的水汩汩流淌着,在水边的我,感觉得到这世上最大的奢侈。

但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现存的茶场中,茶树依然密密麻麻地生长在一起,却不知为何整个山谷景象干枯、生涩,没有生气。

是茶树都老了,还是缺少人气?

年少时候的茶场,还有大片的茶屋存在,屋里有成排炒茶用的大铁锅,成堆的木柴。竹篾席上摊晾着大片已摘下的茶叶,大锅里,制茶师傅正在杀青,手在滚烫的大锅里翻揉着冒着热气的茶叶,看得人热血沸腾,仿佛他手中攥满把的是滚烫的生命。炉膛里,舍命相烧的木柴正发出嚯嚯声。所有人无动于衷,我站在边角,注视制茶过程中独爱的杀青一节。杀气腾腾里的激情与博弈,令人浮想联翩,似觉投身入锅的还有年少如我的生命,在人生这口大锅里,为命运之手翻云覆雨,是煎熬,是考验,总之进行最初的历练,之间升腾而走的是淋漓的元气,褪去生硬和青涩,变得合规、深沉、持久,朝气蓬勃不再。

现在流行的每瓣压得扁扁的片状是后来传过来的做法,当初只做至条状,乌绿的皱条,后来做成珠茶,卷得紧紧的一粒粒,滚水冲下时一点一点放松,不久平坦坦伸展开去,看得人能长松一口气,仿佛目睹了生命再经水深火热后的重生。

春天,茶垄上浮现着新冒出来的嫩叶,使一条条茶垄看上去平整而柔和。这是新茶,美丽而且珍贵。当然少年心中并不理会世俗所定的身价,而因为它与早春一同来临,鲜绿得无辜而已。早晨的阳光照临到它,像照临到婴儿的耳朵,泛出毫光,透出内里似未定型的叶脉。刚冒出树枝的新茶,能让人想到刚晾干的蝶翅蝉翼,心头刚生出的欢喜……所有新鲜有理的东西。请我替美加定语的话,新鲜就是其中之一。喜欢喝新茶的人,一定是喜欢其品质纯净,就算他本身未必锦心檀口。那时我也没多少想法,若现在去采新茶,必定会想入非非,想它身价百倍,谁知最终会落入哪张是非之口,荡涤得了哪副九曲回肠。如此一来只怕手软。

我的身量未长足,双手刚好在茶垄上方,小心地采摘着那些饱满的嫩叶。它是少数几种允许抑或是注定给人摘去叶子的树。回去称量的时候,我是摘得最少的一个。带队的老师安慰我说,你摘的茶叶最纯净。当时老师正值青壮,并很有文艺范儿,带的大群学生正年少,散布在整个茶园,小手翻飞,发丝飞扬,互递娇声软语,整个山谷生机勃勃。上次我遇见老师,他的三眼皮都变成了皱纹,老得像一座老茶园。在他这座老茶园上,我们这些昔日的学生子,也曾是一茬又一茬的嫩叶,全被摘走了,制成各种品类后,泡进了社会这个大茶缸里经受再度历练,浓浓淡淡里,都略带清凉苦涩。时光如水渐次冲淡,只有茶园还在原地,等待岁月更新。

这次去是夏季,茶叶已过了采摘期。茶场很冷清,只遇见一条蛇,还很快避而不见。

据说茶树也跟人一样有惰性,有机会就发懒。单株的茶树,空间大,生长自由,它就没兴奋劲,长不好也长不快,让它们挤在一块,就好像到了竞技场,劲头十足,发得就猛。所以茶树总是密集型地栽成垄,只留垄间足够过人。退至远处看茶园,茶垄整个随山势高下,不留余地,不硬转折,而山势多缓坡,整个看上去无凝滞,不由人不赏心悦目,好像人生至此方得万事如意。这被人说烂了的,的的却是好话,令人欢愉。茶树虽然被齐崭崭地轧成平头,但树本身有不能扼杀的生机活力来反抗这种硬性死板,总能用新长成的枝叶将整齐划一来弥补,使每道茶垄呈现出圆润,实现人力不能扭转的美学理想。

在茶场劳作也是一种境界,与当年水面小钓有的一比。

与茶场隔一条山冈,是另一侧的南龙塘,中途又分出一条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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