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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6 04:4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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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海明威(著),黄协安(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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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试读:

To Queen Elizabeth

His golden locks time hath to silver turn’d;

O time too swift, O swiftness never ceasing!

His youth’gainst time and age hath ever spurn’d,

But spurn’d in vain; youth waneth by increasing:

Beauty, strength, youth, are flowers but fading seen;

Duty, faith, love, are roots, and ever green.

His helmet now shall make a hive for bees;

And, lovers’ sonnets turn’d to holy psalms,

A man-at-arms must now serve on his knees,

And feed on prayers, which are age his alms:

But though from court to cottage he depart,

His saint is sure of his unspotted heart.

And when he saddest sits in homely cell,

He’ll teach his swains this carol for a song,—‘Blest be the hearts that wish my sovereign well,

Curst be the souls that think her any wrong.’

Goddess, allow this aged man his right

To be your beadsman now that was your knight.

第一篇

01

那年夏末,我们住在一个村子里,隔着一条河和一片平地,可以看到山。河床上有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石子都是干的,在阳光下,看起来白花花的,河水清澈,流得很急,像一条蓝色的带子。部队经过我们住的那幢房子时,总扬起漫天的灰尘,像面粉一样铺到树叶上,树干也被灰尘覆盖。那年树叶落得比较早。我们看到队伍不断开过,路上灰尘飞扬,在微风中,树叶簌簌地掉。部队过后,路上光秃秃、白花花的,只有落叶。

平地上作物茂盛,有许多果园,远处的山是棕色的,光秃秃的。山里战火不断,晚上,我们可以看到炮弹爆炸的一道道闪光,就像夏天的闪电,但夜晚很凉爽,没有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感觉。

有时,在黑暗中,我们能听到队伍从窗口下经过,也有牵引车拖着大炮过去的声响。夜间的交通很繁忙,路上有许多驮着一箱箱弹药的骡子,有载人的灰色卡车,还有一些卡车盖着帆布,这些卡车的速度最慢。白天也有牵引车拖着大炮过去,不过,长长的炮筒上都盖着翠绿的树枝,牵引车也盖着叶子茂密的树枝和葡萄藤。向北,越过山谷,我们可以看到一片板栗林,越过板栗林是另一座山,这座山在河的这一边。那里也有战斗,但战事进展不大顺利,秋天雨季来临时,板栗树的叶子都掉了,树枝光秃秃的,树干淋了雨之后变成了黑色。葡萄园很稀疏,藤上也是光秃秃的。在秋天,这里的乡村湿漉漉的,棕色的,死气沉沉。那条河的上方经常盘着雾气,山上也罩着云,卡车开过总溅起泥浆,行军的士兵也都沾满泥浆,斗篷都湿透了。他们的步枪也是湿的,每个人都在腰带上挂着两个弹盒,弹盒是灰色皮制的,很沉,装满了6.5毫米子弹,弹盒把斗篷顶了起来。所以,在行军的时候,个个看起来都像是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妇女。

路上还有灰色小轿车飞驰而过,通常前排除了司机还坐着一个军官,后排也坐着军官。他们溅起来的泥浆甚至比载重的卡车还要多。如果坐在后排中间的那个军官身材矮小,两边还各有一名将军,那么,你可能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帽顶和狭窄的后背,如果车开得特别快,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国王。他住在乌迪内,但几乎每天都要这样来视察战情,而战情实在很糟糕。

刚入冬的时候下了一场雨,这场雨带来了霍乱。不过,霍乱终于得到控制,只有七千名士兵病死。02

第二年的战事比较顺利,打了好多场胜仗。河这边的这座山终于拿下了,南面过了平地那边的山里也传来了捷报。八月,我们过了河进驻戈里齐亚,住的地方是一所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喷泉,树木郁郁葱葱,围墙上爬满了紫藤。现在,战火都在更前面的山里,距离不止一英里远。小镇很好,我们住的地方很不错,那条河就在我们的身后,当时攻占这个小镇的时候不是很折腾。相比之下,前面的山却死活都拿不下来。我很高兴地意识到,奥地利人似乎还想回到这个镇子里来,如果这场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的话。因为他们没有用炮轰,那场仗打得很轻巧。镇上居民的生活一如往常,医院和咖啡馆都还在,炮兵阵地在旁边的小巷里,镇上有两个妓院,一个接待士兵,一个接待军官。夏天过后,夜晚很凉爽,小镇前面的山里还在战斗,铁路桥的轨道上留下了很多弹痕,河边有一条隧道,但那里曾经发生战斗,隧道已经毁了,广场四周树木茂盛,连接广场的林荫道很长,郁郁葱葱。镇里有很多姑娘,国王常乘坐汽车经过,有时可以看到他的脸和脖子、有点细长的身体,他留着一撮灰色的山羊胡子。有些房子曾经遭到炮击而倒了一堵墙,室内一片狼藉,花园里落了许多泥灰和碎石,有些街道上也有。卡索高地的形势很好,所以,今年的秋天感觉跟去年我们住在村里的时候大不一样。战局也有所不同。

小镇前面的山上原来有一片橡树林,夏天我们刚来的时候,橡树林郁郁葱葱,而现在只剩下一根根树桩和折断在地上的树干,地面也千疮百孔。秋末有一天,我去了橡树林“遗址”,看到一片云朝山这边跑过来。云跑得很快,太阳一下子变成暗黄色,然后一切都是灰色的了。天空被遮住,山也被罩住了,突然间,所有人都被包在里面,还下起了雪。雪花在风中飘扬,不一会儿覆盖了裸露的地面,树桩像地面上凸起的异物,起起伏伏,枪炮也盖上了雪,厕所在战壕后面,中间被踩出来了几条小路。

后来有一天,我在妓院里,从窗口看着外面飘飘扬扬的雪。那是接待军官的妓院,我和一位朋友一起在那里喝阿斯蒂起泡酒。雪一直下得很大,我们知道这一年总算结束了。河上游的那座山还没有拿下,河对面的山也没有拿下,都留给了下一年。我的朋友看见平时和我们一起吃饭的神父从街上走过,在融雪里小心翼翼地走着,于是,我的朋友用力敲打窗户,想吸引他的注意。神父抬起头来,看到我们,笑了。我的朋友示意他进来。神父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意大利面,每个人都吃得很快,都很一本正经,先用叉子将意大利面拉到头顶,然后降落下来放进嘴里,也有人没有降落下来,而是用嘴巴凑过去吸面条。有一个用草伪装的加仑瓶装着葡萄酒,大家各自倒酒喝,瓶子放在一个金属摇篮里。用食指钩住瓶颈,就可以把酒倒到同一只手拿着的杯子里。酒是鲜红的,样子很可爱,口感应该很不错。吃完面条,我们的上尉就开始作弄神父。

神父很年轻,脸很容易红。他跟我们一样穿着制服,就比我们多一只十字架;十字架包着深红色天鹅绒,悬挂在灰色祭袍左胸口袋的上方。上尉说着不地道的意大利语,可能是想让我多听懂一些,他不希望我错过开心的机会。“今天神父跟姑娘在一起。”上尉看着神父和我。神父笑着,羞红了脸,摇了摇头。上尉经常逗他。“不对吗?”上尉问,“今天我看到神父跟姑娘在一起。”“没有。”神父说。其他几名军官都乐了。“神父没有跟姑娘在一起,”上尉接着说,“神父从来不跟姑娘在一起。”他对我解释。他拿了我的杯子,装满水,其间他一直和我对视,同时用余光看着神父。“神父每天晚上都一对五。”一桌的人都笑了,“大家都懂吧?神父每天晚上都一对五。”他做了一个手势,笑得前仰后合。神父认为他在说笑话,没有在意。“教皇希望奥地利人赢,”少校说,“他喜欢弗朗茨·约瑟夫。钱都是从那里来的。我是无神论者。”“你有没有读过《黑猪》?”中尉问,“我给你一本。我的信仰就是被这本书干掉的。”“这是肮脏下流的书,”神父说,“你不会真的喜欢。”“很有价值,”中尉说,“都是神父的龌龊事。你会喜欢的。”他对我说。我对神父笑了笑,他隔着烛光也对我笑了笑。“你不要读。”他说。“我给你找一本。”中尉说。“有思想的男人都是无神论者,”少校说,“不过,我也不相信共济会。”“我相信共济会,”中尉说,“这是一个高尚的组织。”这时有人进来,门打开的时候,我可以看到纷纷飘落的雪。“下雪了,应该不会再进攻了。”我说。“当然,”少校说,“你应该去休假。你应该去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他应该去阿马尔菲看看,”中尉说,“我家就在阿马尔菲,我会写信给他们。他们会把你当作儿子一样疼爱。”“他应该去巴勒莫。”“他应该去卡普里岛。”“我希望你去阿布鲁齐,我家就在卡普拉科塔。”神父说。“说什么阿布鲁齐?那里的雪比这里还多。他可不想去看那些农民,让他去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吧。”“他应该去找漂亮姑娘。我会给你些那不勒斯的地址,那里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们的妈妈也都跟着。哈哈!哈哈!”上尉张开一只手,大拇指朝上,另外四只手指向前张开,像在做手影一样。他的手确实在墙上留下影子。他还用不地道的意大利语跟我说:“你走的时候是这样的,”他指着大拇指,“回来是这样的。”他碰了一下小指。大家哄堂大笑。“看。”上尉说。他再次张开手,烛光再次在墙上投下他的手影。他从竖起来的大拇指开始,逐一给五只手指取名:“大拇指少尉,食指中尉,中指上尉,无名指少校,小指中校。你去的时候是少尉,回来就是中校!”他们都笑了。上尉的手指游戏玩得很好。他看着神父,大声喊:“每天晚上神父都是五对一!”大家又哄堂大笑。“你必须马上去休假。”少校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给你看一些东西。”中尉说,“你到时带一架留声机回来吧。”“也带一些好点的歌剧唱片。”“带卡鲁索的。”“别带卡鲁索的,他就是在乱吼。”“你不希望你能像他那样乱吼吗?”“他乱吼。我就说他在乱吼!”“我希望你去阿布鲁齐,”神父说,其他人都在大叫。“那里适合打猎。你会喜欢那里的人,尽管冷,但那里的天气很晴朗,比较干燥。你可以住在我家,我父亲是个有名的猎人。”“算了吧,”上尉说,“趁妓院还没关门,我们赶快去吧。”“晚安。”我对神父说。“晚安。”他说。03

我回到前线的时候,我们还住在那个小镇上。小镇周围多了很多枪支。春天来了,田野是绿色的,葡萄藤上长满小绿芽,道路两旁的树木爆出了小小的叶子,海上吹来了徐徐的微风。小镇被小山丘包围着,像装在一个杯子里似的,一个山头上有一座老城堡,过了小山丘就是高山,高山是棕色的,不过山坡上已经出现了绿色。镇上枪支比从前更多了,有几所新的医院,在街上可以碰到英国男人,有时也会碰到英国女人,又有几所房屋被炮弹炸毁。天气很暖和,感觉确实像春天,我顺着绿荫街道走着,看到墙上的阳光,心里也感到温暖,我发现我们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看上去跟我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门开着,有一名士兵坐在外面的板凳上晒太阳,旁边停着一辆待命的救护车,我走进去,一下子就闻到大理石和医院的气味。和我离开的时候相比,确实没什么变化,除了如今已是春天。我朝一个大房间里看,看到少校坐在办公桌前,窗开着,阳光照进了房间。他没看见我,我不知道是要先进去报告,还是先上楼去整理一下。我决定先上楼。

我和里纳尔迪中尉住同一个房间,窗口下正是院子。窗开着,我的床罩着毯子,我的东西挂在墙上,有一个装防毒面具的长方形锡盒,还有一只钢盔挂在同一个钩子上。我的扁皮箱子放在我的床脚下,箱子上放着我的冬靴,鞋皮上过油,闪闪发亮。我有一支奥地利造的狙击步枪,枪管是蓝色的,八角形,枪托是黑核桃色的,很可爱,是用锁扣装上去的,这支枪就挂在两张床中间的墙上。这支枪有专用的望远镜,我记得放在箱子里了。里纳尔迪中尉正躺在另一张床上睡觉,听到我进房间就醒了,并坐了起来。“嘿,哥们儿!”他说,“怎么样?”“好极了。”

我们握了握手,他搂着我的脖子,亲了我一口。“哎呀。”我叫了一声。“你真脏,”他说,“你应该去洗一下。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赶紧说说。”“我去了很多地方: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圣乔瓦尼、墨西拿、陶尔米纳……”“别这么唠叨。有没有比较爽的?”“有。”“在哪里?”“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又来了。就说哪里最爽?”“米兰。”“那是因为你先去了米兰。是在哪里碰到她的?在科瓦店里吗?你们去哪里了?感觉怎么样?赶紧说。你们有一起过夜吗?”“有。”“这没什么。现在我们这里也有漂亮的姑娘。都是新来的姑娘,以前没上过前线。”“好极了。”“你不相信?我们今天下午就去看看。镇上有几个很漂亮的英国姑娘。我已经爱上了巴克利小姐,我会带你去见她,我可能要让巴克利小姐做我老婆。”“我得先洗漱一下,然后去报到。现在大家都没事干吗?”“你离开以后,我们就没多少事可干了,只有一些冻伤、黄疸和肺炎患者,有一些人自残,还有些人得了性病。每个星期都有个把人被碎石片击伤,也有几个真正挂彩的。下个礼拜又要开战了。可能会吧,他们是这么说的。你觉得我跟巴克利小姐结婚没问题吧?当然是说等战争结束以后。”“绝对没问题。”我说着就往脸盆里倒满了水。“晚上你再跟我好好说说,”里纳尔迪说,“现在我得再睡一会儿,我要养足精神,才好去见美丽的巴克利小姐。”

我脱下制服上衣和衬衫,用盆里的冷水擦身子。用毛巾擦身子的时候,我看了房间一圈,朝窗外看了一眼,也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里纳尔迪。他长得很帅,和我年纪差不多,他是阿马尔菲人,外科医生,他很喜欢这个工作。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正看着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你有钱吗?”“有。”[1]“借给我五十里拉。”

我擦干手,从挂在墙上的制服上衣里面掏出钱包。里纳尔迪伸手接过钞票,折起来插进裤子口袋里。他笑着说:“我要给巴克利小姐留个好印象,让她觉得我有钱。你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财神爷。”“去你的吧。”我说。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坐在神父的旁边,听说我没有去阿布鲁齐,他很失望,说着说着又一下子突然很伤心。他说他写了信给他的父亲说我要去,他们也做了准备。我自己也跟他一样伤心,我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没有去。我跟他解释说,我很想去,但是路上事赶事,我自己也没办法。最后他总算能理解,知道了我确实有想过要去,这样就没事了。我喝了不少葡萄酒,后来又喝了咖啡和利口酒,我醉醺醺地说,其实我们有很多事情想做却做不成,我们想做的事情总是做不成。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吵闹。我想过要去阿布鲁齐。但我去的地方,都不是路冻得像铁一样坚硬的地方,都不是天气晴冷、雪很干燥呈粉末状的地方。我没有看到过雪地上的野兔脚印,没有碰到过脱下帽子跟我毕恭毕敬打招呼的农民,更没有打过一次猎。我去的地方都是烟雾缭绕的咖啡馆,每天晚上都喝得晕乎乎的,总感觉房间在旋转,你要盯着墙看,才能让房子不再旋转。晚上躺在床上,虽然总是醉醺醺的,但也都知道在那边就那么回事,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身边那个人是谁,这种感觉让他感到莫名的兴奋。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很不真实,什么都不在意最好,干吗要知道谁是谁?反正就那么回事,管他呢,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是,有时候早上醒来却突然很在意,感觉自己很堕落,觉得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心里感到很痛,像针在扎;有时候会比较温和,只感觉自己做了不值得做的事情;有时还会挺开心,感觉很温馨,然后心情愉悦地吃早餐,再接着吃午餐;有时候温馨的感觉消散了之后就去逛街,然后又是白天过去晚上接着来。我努力描绘晚上的情景,跟他说晚上比白天好,除非白天又冷又晴朗,但我想不起来哪个白天是这样的天气,我当时也搞不清白天是什么天气,到底是不是晴冷的天。不过,如果有经历过,总是能记得的。他不大能领会这种感觉,但他还是明白我真的想过要去阿布鲁齐,只是最后没有去成,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志趣基本相投,但也有区别。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总是知道,而我知道了以后,也总是会忘记。但那件事我当时不知道,是后来才知道的。此时,我们都吃完了饭,不过吵闹还继续着。我们俩不再说话,听到上尉大喊:“神父不开心。神父没有姑娘不开心。”“我很开心。”神父说。“神父不开心。神父希望奥地利人赢。”上尉说。大家都听着,神父摇了摇头。“没有。”他说。“神父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进攻。你不是主张我们永远都不要进攻吗?”“不是。只要有战争,我想我们就免不了要进攻。”“必须进攻,我们要进攻!”

神父点点头。“放过他吧,”少校说,“他是好人。”“好吧,反正他也成不了什么事。”上尉说。我们都站起来,离开了餐桌。04

早上,隔壁花园的炮声把我吵醒了,我看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就下了床。我走到窗口,朝外面张望。碎石小路是潮湿的,草也沾着露水。炮响了两次,每次炮响,都有一股风刮过来,让窗户颤抖,我的睡衣也飘动起来。我看不到枪,但子弹就从我们头上飞过。炮兵阵地在旁边真讨厌,但幸好火力不算大。我朝窗外张望的时候,听到路上有一辆卡车启动。我穿好衣服,下楼到厨房里喝了些咖啡,然后去停车场。

长长的棚子下并排停着十辆车。这些车是头重脚轻的圆头救护车,漆成灰色,跟货车长得一样。有一辆停在院子里,机修工正在修,还有三辆去了山上的包扎站。“被炮打过吗?”我问其中一名机修工。“没有,中尉先生,因为有小山丘掩护。”“情况怎么样?”“还行,这台不行,其他的都能跑。”他停下手里的活,笑着对我说,“您去度假了?”“是的。”

他抬手在外套上抹了一下,咧嘴笑着问我:“很开心吧?”其他人也都咧着嘴笑。“挺好,”我说,“这台怎么了?”“不行,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现在是哪里坏了?”“钢环。”

我让他们继续干活。那辆车引擎被打开,零部件散放在板凳上,样子很丑,空荡荡的。我走进车棚,逐一检查了那些车。车都还算干净,有几辆是刚洗过的,其他的灰尘比较多。我仔细检查了轮胎,看看有没有刮痕,或者有没有被石头戳破。车况似乎都很好。显然,无论我在不在,都没有多大区别。我本以为,车况好不好,这些车能不能顺利把伤员或病人从山上的包扎站带下来,送到山下的中转站,然后按病历注明的,把他们送到各个医院,我的作用是很大的。目前看来,不管我在不在,真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备件供应有问题吗?”我问那个中士机修工。“没问题,中尉先生。”“加油站搬走了吗?”“没有,还在老地方。”“好。”我说。然后,我回到我们的房子,到饭堂里又喝了一碗咖啡。咖啡放了炼乳,是浅灰色的,有点甜。窗外春光明媚,鼻头开始感觉有点干,意味着今天稍后会很热。那天,我去山上看各个站点,傍晚才回到城里。

我不在的时候,情况似乎都比以前更好了。我听说马上又要打仗了,我所在的这个师要在河上游一点发动进攻,少校跟我说,开战后,我要负责山上的那些站点。我们的部队会从窄峡谷再上去一点的地方过河,然后分散上山。救护车站点要尽量靠河,便于隐藏。当然,具体站点位置要由步兵部队决定,但我们要提出方案。就这样,我才有点当兵的感觉。

我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都是尘土,就上楼到我的房间里去洗。里纳尔迪正坐在床上,拿着一本英语语法书在看。他穿戴整齐,脚上穿着黑色的靴子,头发油光闪亮。“好极了。”他一看到我就说,“跟我去找巴克利小姐。”“不去。”“去吧,你一定要去,你去了,她对我的印象会好一些。”“好吧,等我洗干净。”“好好洗,不过不用打扮。”

我洗好后梳了头发,就准备出发。“等等,”里纳尔迪说,“也许我们应该先喝一杯。”他打开他的箱子,拿出一只瓶子。“不要利口酒。”我说。“不是,是格拉巴酒。”“行。”

他倒了两杯,我们碰了杯,一人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对方。格拉巴酒很烈的。“再来一杯?”“行。”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里纳尔迪将瓶子收好,然后我们就下楼。走着穿过小镇本来会很热,幸好太阳正要下山,感觉还是挺舒适的。英国医院是德国人在战争开始前盖的一幢大别墅。巴克利小姐此时正在花园里,跟另一名护士在一起。我们透过树间的缝隙看到她们的白色制服,就朝她们走过去。里纳尔迪敬了个礼,我也敬了个礼,但没那么热情。“你好!”巴克利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哦,不是。”

里纳尔迪跟另一个护士有说有笑。“在意大利当兵有点别扭吧?”“不算当兵吧,我在救护车队。”“也算。你为什么要参军?”“我不知道,”我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说清楚原因的。”“哦,是吗?我从小到大都以为有果必有因。”“那也不错。”“我们要一直这样拌嘴吗?”“不要。”我说。“那就好。”“你怎么拿着这根棍子?”我问。巴克利小姐身材很高,她穿的衣服应该就是护士制服,头发是金黄色的,皮肤是黄褐色的,眼睛是灰色的。我觉得她很漂亮。她拿着一根细细的藤条,像玩具马鞭,用皮革包着。“这根棍子原来的主人是一个男孩儿,去年阵亡了。”“很抱歉。”“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男孩儿。我正要嫁给他,他却在索姆河战役中阵亡了。”“那场战役很惨烈。”“当时你在吗?”“不在。”“我也是听说的,”她说,“这边打的仗都没有那么惨。他们把这根小棍子寄给我,是他妈妈寄的,这根棍子是他的遗物。”“你们订婚很久了吗?”“八年。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为什么不早点结婚?”“我也不知道,”她说,“因为我傻。我早就可以跟他结婚的,但我以为这样对他不好。”“明白。”“你有爱过谁吗?”“没有。”我说。

我们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我看着她。“你的头发真漂亮。”我说。“你喜欢吗?”“很喜欢。”“他刚去世时,我差点剪掉。”“幸亏没剪掉!”“我想为他做点什么。我以前没想到那么多,他本该拥有我的一切。要是我能料到是这个结果,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会嫁给他,或者怎么都行。我现在想通了。但是,当时他想去参军,我没想到他会落到这个下场。”

我什么也没说。“我很傻,我原以为那样会对他不好。我以为他会难受,可如今,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是吗?”“是的。”她说,“都结束了。”

我们看着里纳尔迪和那个护士在说话。“她叫什么名字?”“弗格森,海伦·弗格森。你的朋友是医生吧?”“是的,他是个大好人。”“真的吗?在前线很难找到这么好的人。这里靠近前线,对吧?”“对,很近。”“这是愚蠢的前线,”她说,“但非常漂亮。他们就要进攻了吧?”“是的。”“那么,我们也要开始忙了。目前都无所事事。”“你做护士很久了吗?”“从一九一五年年底开始,他去参军我就开始做护士。我当时有一个很愚蠢的想法,我想他可能会被送到医院来,我就在那里等着他。我设想他可能被刀砍伤,我想,头上可能要绑绷带。也可能是被枪打中肩膀。这都是幻想,简直美如画。”“这个前线也美如画。”我说。“是的,”她说,“人们都不知道法国那边有多惨,否则,这里早就消停了。他没有被刀砍伤,他们把他炸成了碎片。”

我什么也没说。“你觉得会一直打下去吗?”“不会。”“为什么?”“总有一天会绷不住的。”“我们绷不住,法国那边也会绷不住。他们要是像索姆河那样打,肯定要崩溃的。”“这里不会崩溃。”我说。“你觉得不会?”“不会,他们去年夏天干得很漂亮。”“他们也会崩溃,”她说,“谁都有崩溃的一天。”“德国人也是。”“不会,”她说,“我认为他们不会。”

我们朝里纳尔迪和弗格森小姐那边走过去。“你爱意大利吗?”里纳尔迪用英语问弗格森小姐。“还行吧。”“没听懂。”里纳尔迪摇着头说。“她说她爱意大利。”我解释给他听。他摇了摇头。“这样不好。你爱英国吗?”“不怎么样,我是苏格兰人。”

里纳尔迪茫然地看着我。“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更爱苏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可是,苏格兰跟英国不就是一回事吗?”

我把这句话翻译给弗格森小姐听。“不是。”弗格森小姐说。“真的不是?”“不是,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英格兰人?包括巴克利小姐?”“哦,那不一样。你不能这样钻牛角尖。”

过了一会儿,我们相互道了晚安,然后就各自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里纳尔迪说:“巴克利小姐更喜欢你,这是明摆着的。不过那个苏格兰小妞也不错。”“非常好。”我说。可是,我刚才并没有怎么注意她。“你喜欢她吗?”“没有。”里纳尔迪说。05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找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所以我去别墅的侧门,那里是救护车的出入口。进去后我看到了护士长,她说巴克利小姐正在值班。“在打仗,你懂的。”

我说:“我懂。”“你就是意大利军队里的那个美国人吗?”她问。“是的,夫人。”“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为什么不加入我们?”“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可以加入吗?”“现在恐怕不行。跟我说说,你怎么会参加意大利军?”“我正好在意大利,”我说,“我也正好会讲意大利语。”“噢,”她说,“我也正在学习。意大利语是美丽的语言。”“有人说两周就能学会。”“哦,我两个星期肯定学不会。我已经学好几个月了。你想找她,就晚上七点以后再来,她到时就下班了。不要带一大帮意大利人来。”“你不想听那美丽的语言吗?”“不想,也不想看到他们美丽的制服。”“再见。”我用英语说。“再见,中尉。”她说的是意大利语。“再见!”我也用意大利语答复,同时敬了个礼就转身离开。外国人敬意大利人的军礼怎么也不像意大利人,很别扭。意大利人的军礼似乎是不准备出口的。

那天很热,我去了河上游普拉瓦的桥头堡,进攻要从那里发动。去年就不可能从那边发动攻击,因为只有一条路从山隘下来连接着浮桥,整整一英里路都是机关枪和火炮的覆盖范围。那条路也不够宽,不足以输送进攻所需的人员和物资,而且,奥地利人的炮火会把那里炸成人间地狱。但是,意大利人已经过了河,还向前推进了一段路,大约有一英里半,河对面原是奥地利人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意大利人占领了。这个地方很恶心,奥地利人不应该让他们占领。我猜想这可能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局面吧,因为奥地利人还占着下游一点的一个桥头堡。奥地利的战壕在山坡上,距离意大利人的阵地没有几米远。那里曾有一个小镇,但现在只剩下一片片瓦砾。那里有一座已成废墟的火车站,还有一座损毁的永久性桥,桥目前不能修复,因为那里是完全暴露的。

我沿着狭窄的小路向下游开,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包扎站,步行走过山肩掩护下的浮桥,穿过镇中废墟里的战壕。大家都在掩体里面。那里有几排火箭,在电话线被切断的情况下,可以发射火箭请求火炮支援,也可以发射信号。那地方很安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看着奥地利人的阵地,一个人也看不见。我和掩体里面一位相识的上尉喝了一点儿酒,然后就原路返回了。

有一条新建的路即将完工,这条路很宽敞,翻过山,拐过几个弯就来到桥头。这条路一完工,就会开始进攻。下坡穿过树林的时候有一个急转弯。战略设想是进攻辎重都通过新路过去,空卡车、马车、载伤员的救护车等都走那条比较窄的老路上山。包扎站在奥地利那边,刚好在一个山崖下面,伤员会用担架通过浮桥送过来。进攻一开始,其实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据我观察,新路的最后一英里左右比较平坦,奥地利人可以随时用炮火肆虐,到时肯定是一塌糊涂。不过,我找到一个地方,车顺利通过那个恶心的地段之后,可以在那里躲一下,等待伤员抬过浮桥。我原想开车上新路去看看,但路毕竟还没有修好,只好作罢。路看起来很宽,很讲究,透过山坡树林看得到那个急转弯,也是让人叹为观止的。用金属刹车片的车应该没问题,毕竟,下来的时候都是空车。我开车从狭窄的路上山。

两个宪兵挡住我的车。刚才有一声炮响,我们等了一下,前面又响了三声响炮。都是77毫米口径的,炮响完就有一阵强风刮过来,同时有一阵耀眼的闪光,然后路上就被灰色的烟雾笼罩。宪兵挥手叫我们继续走。到炮弹爆炸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躲过地上的碎片,可以闻到炸药的气味,甚至可以闻到新鲜泥土和石块的气味。我开车回到戈里齐亚,马上就去大别墅找巴克利小姐,不过她还没有下班。

我晚饭吃得非常快,吃完就赶去英国人医院所在的大别墅。别墅真是又大又漂亮,有很好看的树。巴克利小姐正坐在花园的长凳子上。弗格森小姐和她在一起。她们见到我似乎很高兴,不一会儿,弗格森小姐就告辞走了。“不干扰你们了,”她说,“我走了你们会开心一些。”“别走,海伦。”巴克利小姐说。“我该走了,我得写几封信。”“晚安。”我说。“晚安,亨利先生。”“让审查员不开心的东西不要写。”“不用担心。我只会写这里有多么美,意大利人有多么勇敢。”“这样的话你会得到嘉奖的。”“这就好。晚安,凯瑟琳。”“我马上就回去。”巴克利小姐说。弗格森小姐消失在黑暗中。“她是好人。”我说。“哦,是的,她很好。她是护士。”“你不是护士吗?”“哦,不是。我是支援救护队员。我们非常卖力,但他们都不信任我们。”“为什么?”“没事的话,他们就不信任我们;真的出事了,他们才信任我们。”“有什么区别吗?”“护士跟医生一样,要熬很长时间才当得上。当支援救护队员很容易,是一条捷径。”“懂了。”“意大利人不喜欢前线有女人。所以,我们都很小心。我们不出去。”“我可以来这里。”“哦,是的。这里也不是修道院。”“我们能不提打仗吗?”“很难,没办法不提。”“不提不就行了?”“好吧。”

在黑暗中,我们四目相对。我觉得她很漂亮,我抓住她的手。她让我抓着,我就抓着,还伸手搂住她的腰。“别。”她说。我的手还是搂在她的腰上。“为什么?”“别。”“没事,”我说,“来吧。”在黑暗中,我靠上去想吻她。突然,我脸上一阵刺痛,她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她打到了我的鼻子和眼睛,我一下子眼泪盈眶。“对不起。”她说。我感觉我反而得了便宜。“你没有错。”“非常对不起,”她说,“我只是感觉这就像护士下班就当婊子,我受不了。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没有伤害到你吧?”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我很生气,但表现得很冷静,像下棋的人能算到好几步一样。“你打得对,”我说,“我没关系。”“可怜的人。”“你知道的,我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有意思,我都没讲过英语,你又这么漂亮。”我看着她。“你不用说一大堆废话。我说了,对不起,但我们不用分手。”“对,”我说,“而且,你看,我们已经把打仗的事给忘了。”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我看着她的脸。“你很可爱。”她说。“不至于吧?”“是的,你很可爱。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亲你一下。”

我盯着她的眼睛,伸手跟刚才一样搂住她,吻了她。我把她紧紧抱住,用力吻她,想弄开她的嘴唇,但她的嘴唇紧闭。我还有点生气,而就在我抱着她的时候,她突然颤抖起来。我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嘴唇张开了,然后,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哭了起来。“哦,亲爱的,”她说,“你会对我好的,对吗?”

见鬼,我心里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膀。她接着哭。“你会的,对吗?”她抬头看着我,“因为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很奇怪。”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走到别墅的门口,她走进去,我走回家。回到别墅,我直接上楼进我的房间。里纳尔迪正躺在床上,他看着我。“你跟巴克利小姐进展不错吧?”“我们交了朋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发情的狗。”

我听不懂。“你说像什么?”

他说得更明白。“你才像发情的狗,”我说,“你……”“算了,”他说,“别等一会儿喷脏话出来。”他大笑起来。“晚安。”我说。“晚安,小狗。”

我用枕头打倒了他的蜡烛,在黑暗中躺到床上。

里纳尔迪捡起蜡烛,点亮,继续读他的书。06

我在前线忙了整整两天。回家的时候太晚了,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去找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就在医院的办公室等,一直等到她下来。在那间做办公室的房间里,沿墙壁有好几根油漆过的木柱子,柱子上装着不少大理石半身像。办公室门外的通道也一样,看起来千篇一律。雕像看多了难免乏味无聊,青铜的还好一些。这么多大理石半身像,让这个地方感觉像一座公墓。不过,有一个公墓倒是很不错,就是比萨的那个。热那亚有很多这样的公墓。这里原是一个德国富翁的别墅,这些半身像肯定花了他很多钱。我在想这是谁雕刻的,他到底赚了多少钱。我很仔细辨认这些半身像,想看看是不是一家人,但它们清一色是古典风格,看不出差别。

我坐在椅子上,帽子拿在手里。我们按规定都要戴钢盔,即使是在戈里齐亚,但我觉得很不舒服,而且,在一个平民都没有撤离的小镇,戴钢盔有些吓人。上前线的时候,我不仅戴钢盔,还戴了一套英国制造的防毒面具。最近我们发了一批,都是真的防毒面具。我们也一人配了一把自动手枪,甚至医生和清洁工都有。我能感受到手枪顶着椅背,手枪必须佩带在身上显眼的位置,否则有被逮捕的风险。里纳尔迪平时只带着皮套,里面塞卫生纸。我倒是带着真枪,感觉有点像枪手,可是一练习射击,这点幻觉就烟消云散了。那是阿斯特拉7.65毫米口径的短管枪,后坐力很强,我什么都打不着。我练习过射击,枪拿得低一些,比目标低,同时用力握住那支短得荒唐的枪管,不让它跳得太厉害。最终,在二十步开外瞄准射击,我能射到距离目[2]标一码的范围内。后来,我觉得佩带这把枪实在很滑稽,再后来就习惯了,随便它在背后晃着,反正我没有什么感觉,遇到讲英语的人,我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我坐在椅子上,有一个勤务兵模样的人坐在桌子后面,冷冷地看着我,我不理睬他,一边自顾自地看着大理石地板、大理石半身像,以及墙上的壁画,一边等着巴克利小姐。壁画很不错,壁画在开始剥皮剥落的时候感觉都很不错。

我看见凯瑟琳·巴克利从通道那边走过来,就站了起来。她走路的时候身材并不高,但非常可爱。“你好,亨利先生。”她说。“你怎么样?”我说。那个勤务兵就坐在桌子后面听着。“我们是在这里坐一会儿,还是去花园里走走?”“去走走吧,挺凉爽的。”

我跟着她走进花园,勤务兵在背后瞅着我们。我们走到外面碎石车道的时候,她问我:“你去了哪儿啦?”“我上前线了。”“你不能给我捎个信吗?”“不用吧,”我说,“我想我马上就会回来。”“你应该让我知道,亲爱的。”

我们从车道走到树底下。我抓住她的手,停下脚步,亲了她一口。“有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她说,“我们只能在这里走走。你已经好久没来了。”“这才第三天。我已经回来了。”

她看着我说:“你真的爱我吗?”“真的。”“你说过你爱我,对吧?”“没错,我爱你。”我是在撒谎,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你叫我凯瑟琳吧?”“凯瑟琳。”

我们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你说‘我晚上会回来找凯瑟琳’。”“我晚上会回来找凯瑟琳。”“哦,亲爱的,你回来了,对吧?”“是的。”“我爱你,你不在我很难受,你不会离开我吧?”“不,我一直都会回来。”“哦,我怎么这样爱你?你再把手放在那儿吧。”“不是一直在那儿吗?”我把她掰转过来,所以亲她的时候可以看到她的脸。我看到她的眼睛是闭着的,我亲了她紧闭的双眼。我感觉她像是患了失心疯,不过,是不是都无所谓,我们会走到哪一步我都不介意,总比每天晚上到军官专用妓院去混更好。那里的姑娘肆无忌惮,有时会有好几个姑娘压在你身上,有人把你的帽子摘下来,反着戴在自己头上,然后跑去跟其他军官胡闹。我知道我不爱凯瑟琳·巴克利,也没有努力去爱上她的想法。这就是一场游戏,像打桥牌,只叫牌不出牌。跟打桥牌一样,要打得好,就要假装是在赌钱,或者有别的赌注。大家都还没有提到赌注,我觉得这样也好。“真希望有个地方可以去。”我说。男人很难长时间站着谈情说爱,我现在就是这个状况。“没地方可以去。”她说。这时她清醒了过来。“那么我们到那边坐一会儿吧。”

我们在一条石板凳上坐下,我抓住凯瑟琳·巴克利的手。她不让我搂着她。“你累不累?”她问。“不累。”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草。“我们是在玩恶心的游戏,对吧?”“什么游戏?”“别装傻。”“我没装。”“你是好人,”她说,“你玩得很好,但这种游戏总是很恶心。”“你总是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吗?”“不是,但我能懂你的心思。你不用假惺惺地说你爱我。今天晚上别再说这个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可是我真的爱你。”“用不着的时候就别撒谎了。我刚才有些失态,现在好了。你看,我没有疯,我还有理智,就是偶尔会有一点点。”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亲爱的凯瑟琳。”“凯瑟琳……现在听起来很滑稽,你每次叫我名字感觉都不大一样。不过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神父也这么说。”“是的,你确实是好人。你会再来找我吗?”“当然会。”“你不必再说爱我,歇歇吧。”她站起来,伸出手,“晚安。”

我想亲她。“不要,”她说,“我很累了。”“不然你亲我。”我说。“我很累了,亲爱的。”“亲我。”“你那么想要吗?”“是。”

我们刚亲一下,她就一把将我推开。“不要。再见,亲爱的。”我们走到门口,我看着她走到外面的通道,我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她穿过了通道,接着我走回家去。晚上很热,山上动静很大。我看到圣加布里埃山上火光时隐时现。

我在罗萨别墅前停住脚步。百叶窗遮着,但里面很热闹,有人在唱歌。我继续走回家。里纳尔迪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脱衣服。“啊,哈哈!”他说,“不大顺利吧?宝贝情绪低落。”“你去哪儿了?”“罗萨别墅。那里激情荡漾啊,宝贝,我们都唱了歌。你去哪儿了?”“去找那个英国人。”“感谢上帝,我幸亏没有和英国人搞上。”07

第二天下午,我从山上的第一个急救站下来,把车停在中转站门口,那里的人会把伤员和病号按他们的病历分门别类,然后在病历上注明哪些人要送到哪个医院。刚才一直是我在开车,所以我坐在车里,让司机送病历进去。那天很热,天气晴朗,天空湛蓝,道路是白色的,尘土飞扬。我坐在菲亚特车里高高的座位上,脑子一片空白。有一支部队刚好路过,我看着他们走过去。大家都很热,满头大汗,有些戴着钢盔,但大多数人把钢盔扛在背后。钢盔大多太大,戴着的人差不多都看不见耳朵。军官都戴着钢盔,不过他们的钢盔大小比较合适。这支部队属于巴西利卡塔旅,他们领章上的红白条纹就是很明显的标记。部队过去后,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一些零散的士兵经过,这些都是掉队的。他们都汗流浃背,灰头土脸,显得有气无力。这些掉队的过去后,又来了一个士兵。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来到我们车旁边的时候,就在路边坐下来。我下车,朝他走过去。“你怎么了?”

他看了看我,然后站起来。“我这就走。”“你有什么问题?”“打他妈的仗!”“你的腿怎么了?”“不是腿的问题,是疝气。”“你怎么不坐车?”我问,“你为什么不去医院?”“他们不让我去,中尉说我是故意扔掉了疝带。”“我摸摸看。”“都出来了。”“哪一边?”“这里。”

我摸到了。“咳嗽。”我说。“我怕咳嗽了会胀得更大。今天早上到现在,已经大一倍了。”“坐下,”我说,“这些伤员的病历弄好后,我就带你走,去找你们的医务官。”“他说我是故意的。”“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我说,“这不是负伤。你早就有了,对吧?”“但我扔掉了疝带。”“他们会送你去医院。”“中尉,我不能跟你们走吗?”“不行,我没有你的病历。”

这时,司机拿着车上伤员的病历,从门里走出来。“四个去105,两个去132。”他说。两家医院都在对岸。“你开车。”我说。我扶那个发疝气的士兵上车,让他跟我们坐在一起。“你会讲英语吗?”他问。“会。”“你觉得这仗打得怎么样?”“恶心。”“真恶心。他妈的,我也觉得恶心。”“你是美国来的吗?”“是,我家在匹兹堡。我知道你也是美国人。”“我意大利语讲得不地道吗?”“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又是个美国人。”司机看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用意大利语说。“中尉,你非要送我回去我们部队吗?”“是。”“我们医生知道我有疝气。我扔掉了见鬼的疝带,我本想搞大一些,就不用上前线了。”“明白。”“你不能送我去别的地方吗?”“如果再靠近前线一些,我就送你去急救站。可是,到了这里,你要有病历,我才有办法。”“如果我回去了,他们就会让我去手术,然后会让我一直待在前线。”

我想了想。“你也不想去前线吧?”他问。“不想。”“他妈的,这是在打什么仗啊?”“这样吧,”我说,“你下去,到路边摔一跤,把头撞破,我等会儿回来接你,然后送你去医院。阿尔多,我们在这里停一下。”我们靠边停车,我扶他下车。“我就在这里等你,中尉。”他说。“一会儿见。”我说。我们继续走,开了大约一英里,就赶上了那支部队,然后过了河。河水混着雪水,从桥桩中间奔流下去。接着,我们穿过平地,把伤员分别送到两家医院。我们往回开得很快,因为是空车,我也着急去接那个匹兹堡人。我们又碰到那支部队,此时比刚才更热,所以行军速度更慢一些,后面跟着那些掉队的散兵。再接着,我们看到一辆救护马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抬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将他抬进去。他们是特地来找他的。他对着我摇摇头,他的头盔掉了,前额发际线那里流着血,鼻子上破了一块皮,流着血的伤口沾着尘土,头发也白花花的,都是尘土。“你看看我的头,中尉!”他冲我大喊,“算了,他们找到我了。”

回到别墅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我去洗车的地方冲了个澡。然后,我就在房间里写报告,除了裤子,我就穿着一件背心,窗户打开着。再过两天,进攻即将开始,到时我会跟着车去普拉瓦。我已经很久没有给美国那边写信了,我知道我应该写,但过了这么久都没写,现在想写也写不来了,实在没什么可写的。我寄过几张战区明信片,把上面的文字都画掉,然后写几个报平安的字。这样应该可以敷衍他们了。这些明信片陌生而又神秘,在美国还挺受欢迎的。这是一个陌生而又神秘的战场,但我觉得,跟以前的意奥交战相比,这次算是很不错的,打得够狠。奥地利人的军队是专为拿破仑打大胜仗准备的,哪个拿破仑都能打赢。我希望我们也有拿破仑,可惜我们的指挥官是胖得流油的卡多纳将军,而督战的厄玛努埃尔国王却是一个身材干瘪、伸着长脖子、留着山羊胡子的小男人。在右翼指挥作战的奥斯塔公爵倒还不错。他长得太帅,成不了伟大的将军,不过他起码看上去像个人。很多人希望他当国王,他长得像国王。他是国王的叔叔,指挥第三军。我们是第二军。第三军有英国的炮兵连,在米兰的时候,我遇到过他们的两名炮手。他们都是好人,我们在一起玩了一个晚上,留下很美好的记忆。他们俩都身材高大,但很腼腆,懂得感恩,很善解人意。真希望我是跟英国人一伙的,那样的话,心情会舒畅得多。不过,我还是有可能阵亡。跟着救护车没有危险。也不对,即使开救护车也有危险,英国人的救护车队就不时有司机阵亡。无所谓,我知道我不会阵亡。我不会在这一仗里阵亡。我是局外人。这场仗对我本人的威胁,跟电影里的战火差不多。不过,我还是祈祷快点看到尽头,也许就在今年夏天吧。也许奥地利人会自己先绷不住,他们以前打仗总是绷不住。这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说法国人已经完蛋了,里纳尔迪说法国发生了兵变,军队倒戈开向巴黎。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算了,他们还是被拦下来了。”如果不打仗,我想要去奥地利,我想要去黑森林,我想要去哈尔茨山。

哈尔茨山在哪里呢?喀尔巴阡山也在打仗。无所谓,反正我不想去那里。不过那里可能也很漂亮。如果不打仗,我也想去西班牙。太阳下山了,天慢慢凉下来。晚饭后,我要去找凯瑟琳·巴克利。希望她这时候已经下班了,希望现在就跟她一起在米兰。我会跟凯瑟琳·巴克利在科瓦吃饭,然后,在闷热的傍晚,我们会在曼佐尼大街上散步,然后走过运河,沿着运河边走去酒店。也许她会跟我去,也许她会把我当成她那个已经阵亡的未婚夫。我们走进酒店大门的时候,门童会脱下帽子向我们致敬。我会去礼宾接待处拿钥匙,她站在电梯旁等着,然后我们会走进电梯,电梯会慢慢往上走,每到一层都会咔嚓停一下,到我们那一层也会咔嚓停下来。服务生会来帮我们开门,然后站在门旁边,她走出去,我也走出去。我们穿过通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走进去,然后拿起电话让他们送一瓶卡普里白葡萄酒来,要他们把瓶子放在银桶里,桶里放满冰块,然后会听到走廊传来冰块碰撞银桶的咔嚓声。接着服务生会敲门,我会说请把东西放在门口。因为我们会光着身子,因为天太热了,窗户开着,燕子从屋顶飞过,天黑以后,走到窗口会看到很小的蝙蝠,蝙蝠先在屋顶盘旋,然后落到树上,我们会一起喝卡普里白葡萄酒,门是锁着的,天很热,床上只铺一条床单,我们会一整夜做爱,那就是我们的米兰之夜。要这样才对。我想快点吃好饭,然后去找凯瑟琳·巴克利。

饭堂里人声嘈杂。我喝了酒,因为今天晚上我要是不喝酒,就不算是兄弟。我跟神父畅谈爱尔兰大主教,爱尔兰大主教好像是个高尚的人,但他遭受了冤屈,我一个美国人,对他的冤屈也是有责任的。其实,至于他有什么事情,我都没有听说过,我是不懂装懂。听到大家对他的丰功伟绩夸夸其谈,如果我显得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很不礼貌的,尽管这些都可能是误会。我觉得他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他是明尼苏达人,但在很多地方都留下美名,号称是“明尼苏达的爱尔兰”“威斯康星的爱尔兰”“密歇根的爱尔兰”,等等。虽然这样听起来更像是个地名,不,不是的,没那么简单。是的,神父。真的,神父。也许吧,神父。不是,神父。好吧,也许是吧,神父。你比我更了解,神父。你知道更多关于它的事情。神父是好人,但很无聊;军官都不是好人,但也很无聊;国王是好人,同样无聊。酒是不好的东西,但不无聊。它会让牙齿上的珐琅质软化,然后粘在嘴巴里。“神父被关起来了。”罗卡说,“因为他们发现他名下有年息三厘的债券。当然那是在法国。在这里的话谁会抓他?他说他不知道有五厘的债券。他是在贝济耶被抓的,我刚好在那里,从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就去监狱探望。很明显,债券是他偷来的。”

里纳尔迪说:“胡说八道,我不相信。”“你爱信不信,”罗卡说,“我是说给我们这位神父听的。这件事寓意深远,他是神父,他听得懂。”

神父笑着说:“你继续说,我听着。”“当然,有些债券不了了之,但神父确实有三厘的债券,还有一些地方债券,我忘了具体是什么样的债券。于是,我去了监狱。这个故事的要点就在这里,我站在他的牢房外面,像一个去忏悔的罪人跟他说,‘祝福我吧,神父,因为你有罪’。”

大家笑得更加狂野。“他怎么说?”神父问。罗卡没有理睬他,倒是像要跟我解释这个笑话,“你听懂了吗?”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如果听得懂的话。他们再给我倒了酒,于是,我讲了一个英国列兵被迫淋浴的故事。接着,少校讲了十一个捷克斯洛伐克人和一个匈牙利下士的故事。再喝了一些酒之后,我又讲了赛马骑师捡到一便士的故事。少校说意大利有个相似的故事,好像是有一个公爵夫人晚上睡不着觉。这时神父就走了,然后,我讲了一个推销员在凌晨五点顶着凛冽的西北风抵达马赛的故事。少校说他听人报告说我很能喝,我说这是假的。他说那肯定是真的,我们可以当着酒神巴克斯的躯体来试试真假。我说别烦酒神了,他说一定要让酒神巴克斯见证,我要和菲利普·维琴察·巴锡一杯杯地干,两个人比下高低。巴锡说不行,没什么好比的,因为他已经喝了我的两倍多。我说他在胡说,不管酒神巴克斯在不在,菲利普·维琴察·巴锡或者巴锡·菲利普·维琴察整个晚上滴酒未沾。我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说你呢?是恩里克·弗雷德里科,还是费德里科·恩里克?我说来吧,比就比吧,我们决个胜负,别管什么巴克斯。于是,少校给我们拿来大杯子倒红酒。我喝到一半说我不想再喝了,我想起来我要去哪里。“巴锡赢了,”我说,“他比我厉害。我得走了。”“让他走吧,”里纳尔迪说,“他要去约会。我都知道。”“我得走了。”“改天再比,”巴锡说,“你养足精神再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桌子上点着蜡烛,所有军官都非常兴奋。“晚安,先生们。”我说。

里纳尔迪和我一起走出来,我们站在门口。他说:“你喝醉了,最好别去。”“我没喝醉,阿迪。真的没醉。”“你可以嚼点咖啡。”“胡说。”“我去拿,宝贝。你先来回走走。”他果真拿来一把烤过的咖啡豆,“嚼嚼吧,宝贝,愿神明保佑你。”“你是说巴克斯吗?”我说。“我陪你走一趟吧。”“我真的没事。”

我们一起走着穿过小镇,路上我一直嚼着咖啡豆。到英国人别墅的门口,也就是在那车道上,里纳尔迪跟我告别。“晚安。”我说,“你怎么不进去呢?”

他摇了摇头。“不,”他说,“我喜欢简单的乐趣。”“谢谢你的咖啡豆。”“不用谢,宝贝,没什么。”

我顺着车道走进去,两边的翠柏在路上投下轮廓清晰的影子。我回头看见里纳尔迪站在原地看着我,便向他挥手致意。

我坐在别墅的会客厅里等凯瑟琳·巴克利下来。我听到走廊里有人走过来,我站了起来,但那人不是凯瑟琳,是弗格森小姐。“你好,”她说,“凯瑟琳让我告诉你,她很抱歉,她今天晚上不能来见你。”“挺遗憾的,她不是身体不好吧?”“她身体确实不太好。”“请你转告她,我很挂念她。”“好的,我会跟她说。”“你觉得我明天来看她好吗?”“我觉得好。”“谢谢你,”我说,“晚安。”

我走出门去,突然,我感到一阵孤独和空虚。我曾经觉得去找凯瑟琳是闹着玩的,今天我喝多了,差点忘了来找她。可是,等我来了又见不到她,我感到十分寂寞和空虚。08

第二天下午,我们听说当天晚上要在上游发动进攻,我们要开四辆车去。大家对这道命令的含义一无所知,而是夸夸其谈,十分乐观,好像所有人都是战略大师。我坐的是第一辆车,路过英国医院的时候,我让司机停车,其他车也跟着停下来。我下车后告诉司机继续往前开,如果到去科尔蒙斯的岔道口我们还没有赶上,就在那里等着。我匆忙从车道走进去,一到会客厅就说要找巴克利小姐。“她在值班。”“我只跟她说几句话,可以吗?”

他们派一名勤务兵去把她带来。“我路过,来看看你身体有没有好一些。他们说你在值班,所以我要求见你一面。”“我挺好的,”她说,“我昨天可能中暑了。”“我得走了。”“我跟你出去。”“你没问题吧?”我到了外面问。“没问题,亲爱的。你今天晚上要来吗?”“不来,我要去普拉瓦参加一场演出。”“一场演出?”“我觉得就是演出。”“什么时候回来?”“明天。”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个东西,放在我手里。“这是圣安东尼,”她说,“明天晚上来。”“你不是天主教徒吧?”“不是,但他们说圣安东尼很管用。”“我替你照顾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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