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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8 01:4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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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莱蒙特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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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演员

喜剧演员试读:

第一章

栋布罗瓦铁路线上的布柯维克站坐落于一个美丽的地方。火车站前,山上的松柏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树林之上是光秃秃的石头堆砌而成的山顶,山间有狭长的山谷,璀璨的池泽点缀其间。所谓的车站不过是一栋双层的砖头建筑,站长和他的助理就住在这里,旁边一栋小木屋里住着电报员和其他工作人员,铁轨尽头的另一栋小木屋里住着保安,分散在角落里的开关室和发货仓是唯一能证明这里还有人居住的证物。

微风吹过,车站旁的林木沙沙作响,像是在哼唱着小调,车站上方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着灰白色的云朵。

太阳升到了南边,看起来更为明亮耀眼,给人的感觉也更为温暖,山坡被染成了红色,顶峰上的岩石也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春天的下午,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树木也严肃地挺立着,不再交头接耳般地说悄悄话。巨大的柏树叶子低垂着,像是在温暖的阳光中安静地睡着了。丛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鸟的啼鸣,伴着水鸟的鸣唱和昆虫的嗡嗡声,像是催眠曲一样。蓝色的铁轨延伸到远方,越远颜色越深,最后甚至变成了紫色。

车站站长奥罗斯基从办公室出来,遇上一个矮墩墩的年轻男子,男子头发颜色很浅,几乎是亚麻色的。年轻男子穿着,或者说,是被绑在一件时尚西装里,手里拿着帽子,身边的仆人正帮他把外套套上。

站长站在他面前,习惯性地用手捋着灰白色的胡须,对年轻男子露出慈祥的微笑。站长也是个强壮结实的汉子,肩膀很宽,蓝色的眼珠子在浓厚的睫毛下透出快乐的光芒,不过也能从这眼神中看出他某种坚定不移的意志。他鼻梁笔挺,双唇丰满,眉毛粗短,目光尖锐,这一切都显示出他暴躁的性格特点。“明天,再见!”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男子高兴地说道,伸出他的大手以示告别。“再见!……哦,再过来一下,让我抱抱你。明天我们要举杯好好庆贺一下这件大事。”“这样的明天我有点害怕。”“拿出勇气来,孩子!不要害怕,我告诉你,一切都会好的。我会马上告诉詹卡这件事。你明晚跟我们一起吃饭,跟她求婚,她会答应的,一个月内你们就能结婚,我们也会变得更亲近的,嘿!我是真心地喜欢你,安德鲁·格泽斯科维克兹先生。我常常梦想着能有你这么个儿子。不幸的是,我自己没有,但我至少还能有个这样的女婿。”

他们开心地吻别,然后,年轻男子跳进了月台边一辆轻型卡车里,沿着一条通往林中的小道快速开了出去。不久他又停下来,回过头去,摘下帽子,向着那第二层的窗口深深鞠了一躬,就消失在树丛中。驶过一段路以后,他从车里钻了出来,叫仆人开车离开,自己则沿着一条便道前行。

站长目送着客人离开之后,再次进入办公室,处理日常工作的事务。格泽斯科维克兹能请求跟他女儿结婚,他很满意,同时他认为女儿也会满意,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格泽斯科维克兹,尽管长得不帅,却是个很实在的富翁。车站周围的树林和附近的一些农舍都是他父亲的财产。老格泽斯科维克兹出身农民,还开过旅馆,后来靠做木材和牲畜饲料的生意发了家。

附近的许多老邻居们都还记得,老格泽斯科维克兹年轻的时候姓格泽斯科,后改为现在的姓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大家都曾为此嘲笑他,但没人因他换姓而责备过他,因为他并没显出一副贵族气派,也没有因财富而盛气凌人。

他曾是个农民,不论物质条件如何改变,内心的本质依然没变。他儿子的受教育程度并不高,现在在帮父亲打理生意。两年前,站长的女儿从凯尔采学院完成学业回来后,格泽斯科维克兹就开始追求她,并疯狂地爱上了她。他的父亲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直接告诉他,如果想要结婚就结婚,一切都随他自己。

安德鲁经常去看女孩儿,同时越来越迷恋她,但从不敢向她表白。她也喜欢他,但她率真直爽的性格常常会让他把刚想好要说出口的表白咽下去。他觉得她是高贵的女神,不可能看上他这么个山野村夫,但恰恰由于他出身卑微,他就更想得到她。

最终,他才决定跟她父亲谈论此事。

奥罗斯基对他很热情,都没征询女儿的意见,就武断地告诉他一切都会如他所愿。因此,格泽斯科维克兹认为詹妮娜不会拒绝他,她父亲一定跟她提过此事。“她一定说了!”他轻声说着。他年轻富有,也非常爱她。“我们会在一个月内举行婚礼。”他很快地加了一句,肯定了这个想法,他快活地跑过树林,弄断了头顶的树枝,踢开了路上腐朽的树桩,吹着轻快的口哨,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他也在想着,母亲要是知道了,得多高兴啊!

母亲是个老农妇,尽管现在身份变了,衣着却也一点没变。她把詹妮娜看作一位公主。她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像贵妇人一样的媳妇,貌美如花,出身高贵,她丈夫和他的钱财以及在邻里间的威望并不能使她满足。她常对自己过去的农妇身份耿耿于怀,对所有的恭维都产生怀疑。“安迪!”她常跟儿子说,“安迪,我希望你能娶奥罗斯基小姐。她真是个高贵的女子。当她看着你时,你会出于敬畏而微微发抖,会想要跪在她脚下以求得她的宠爱。她一定非常善良,因为任何时候她在树林中遇到人,都会为他们向上帝祈福,跟他们聊天,带孩子们玩儿,换了别人可做不到!她与生俱来的温柔可真出众。有一次,我出门遇见她,她吻着我的手问安,我就给了她一篮蘑菇。而且,她很聪明。呵呵!她也知道我有个优秀的儿子。安迪,娶她吧。快点儿起来,太阳都出来了!”

通常,安德鲁会对母亲的这种唠叨报以一笑,然后会吻着她的手,跟她保证,一切都会如她所愿。“我们家里就会多了个公主,我们会把她供奉在客厅里。别担心,安迪,我不会弄脏她的手的。我会爱她,服侍她,为她提供她想要的一切,她要做的所有事就是读法语书和弹钢琴,那可是贵妇人才会做的事!”他母亲常常这么说。

她儿子跟她一样,内心深处仍然是个农民,平静外表之下的内心里燃着对女人,对妻子的狂野的欲望之火。这个年轻力壮的武夫,能把两百磅的装满了小麦的麻袋扔进马车里,常常像个普通劳动者一样辛劳工作,劳作之余,詹妮娜美好的形象就在他心中浮现,挥之不去。他已经完全为她甜美的外貌所倾倒。现在,他像阵飓风一样地飘过森林,跨过春天碧绿的田野,去告诉他的母亲即将要到来的幸福快乐。他知道他会在母亲最爱的房间里找到她,那间房间的墙上,挂着三张圣像,都是镀金的,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

与此同时,车站站长也完成了他的报告,并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在日记上做下记录,并放进了一个信封,收件人写明“布柯维克车站监管员”,然后喊道:“安东尼!”

一个工作人员出现在门口。“把这个交给调度员!”奥罗斯基命令道。

那人没回话,就带着信离开了,十分庄重地把它放在窗子另一边的一张桌子上。站长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摘下红帽子,朝那张桌子走去,然后又戴上了一顶镶红边的帽子,费力地拆开他刚才封好的信。他看了信,在信纸另一边写下几行字作回复,又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要求安东尼交给“火车站站长”,也就是他自己。

火车站的所有工作人员都知道他古板,也都以此取笑他。布柯维克站并没有调度员,因此他也就扮演着双重的角色,在两张桌子旁分别做站长和调度员的工作。

由于站长本人就是自己的上司,所以他只要发现自己账目上的错误,或者是自己作为调度员的工作上有什么疏忽,就会写一封给自己的批评信。

每个人都拿他取乐,但他却毫不在意,依然坚持自己的做派,并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一切事物的出场都是有顺序的,如果没有顺序,那就会出错。”

完成了工作之后,他锁上所有的抽屉,眼光扫过月台,然后回了家。他不是从客厅进入房间的,而是从厨房,因为他想要知道晚餐准备了什么。他看了下锅灶里的火,用拨火棍在火里戳了个洞,以使燃料充分燃烧,因洒在地板上的一些水责备了侍女之后,才进入餐厅。“詹卡在哪儿?”他问道。“詹妮娜小姐很快就回来了。”克伦斯卡夫人回答,她兼任这家的管家和保姆,头发是浅色的,面容姣好。“晚上吃什么?”[1]“当然是您的最爱,鸡丁、酸模汤和炸肉排。”“奢侈,太奢侈了!有汤和肉的一桌饭给一个国王都足够了!你会毁了我的。”“但是,先生,我这是特地为您做的……”“胡说八道!你脑子里都是些肉丁、糖果和美味佳肴。你还说是为我做的,都是胡扯!”“您这么说对我们太不公平了,先生,我们女人可比男人们节省多了。”“啊哈!你节省下的钱是想多给自己买点好东西吧,我知道,你用不着向我报告。”

克伦斯卡夫人没有回话,只是摆好了桌子,准备上菜。

这时,詹妮娜进来了。她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身材匀称,肩膀宽度适中。她的长相也不同寻常,眼睛是黑色的,眼神深邃,前额笔直,眉毛浓密,鹰钩鼻,双唇丰满。此时双唇紧闭,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光洁的额头上有两道线纹。浅红色的卷发盘在她小小的圆圆的头上。她的嗓音很奇怪,很低沉,像是男中音一样。

她朝父亲点点头,然后就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格泽斯科维克兹先生今天过来和我见了面。”奥罗斯基说着,慢慢地端过汤来,因为他经常主持宴会,宴会前是要先喝汤的。

詹妮娜平静地瞟了他一眼。“他想跟你求婚,詹卡。”“那您是怎么跟他说的,先生?”克伦斯卡夫人很快插了句嘴。“这是我们的事。”他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们的事。我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他说着,转向詹妮娜,“他明天会来家里吃晚饭,这件事你们可以自己谈。”“那有什么用,爸爸。既然您告诉了他一切都会好,那您明天自己接待他就行了。告诉他,对我来说,一切都很不好。我不想和他说话。我明天会去凯尔采!”“胡扯!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不知道他会是个好丈夫吗?尽管格泽斯科维克兹是个农民,但对你来说,他比王子都要强,只有傻子才会想娶你。他有权挑选最好的女孩儿做妻子,但他选了你,你应该心怀感激才对。明天他会跟你求婚,一个月内,你就会变成格泽斯科维克兹夫人。”“我不会成为他的妻子的。如果他能喜欢别人,那就更好了。”“我发誓一定要让你成为格泽斯科维克兹夫人!”“不!我决不会嫁给他或者其他的男人!我不会结婚的!”“真是蠢货!”他严厉地吼了一声,“你会结婚的,因为你会有自己的家,衣食无忧,还有个照顾你的人。我可不想因为你而毁了我自己,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我有自己的财产,没有格泽斯科维克兹或是像他那样的人,我也会过得很好。啊哈,所以您想让我结婚只是想让我找个依靠?”她挑衅般地反驳他。“那又怎样?女人结婚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她们为爱而结婚,嫁给她们爱的人。”“我再说一次,你真是个蠢货。”他生气地喊道,又吃了块鸡丁,“爱不过像酱料罢了,没有酱料,你一样可以吃鸡,酱料不过是个奇怪的现在风行一时的东西罢了。”“没有哪个有尊严的女人会把自己卖给她第一个遇见的人,仅仅因为他有能力养活自己!”“你就是个蠢货。所有女人都是这么做的,她们都把自己嫁了。爱不过是小孩子才说的废话,是没有意义的。别再烦我了。”“不论爱是不是有意义,爸爸,这都跟您无关。这是与我的未来息息相关的事,但您从不跟我商量一下。那时兹伦克维兹也跟我求婚。我也告诉过您我一点也不想结婚。”“兹伦克维兹是兹伦克维兹,但格泽斯科维克兹是个绅士,我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很善良、聪明,可不是杜布兰尼学院毕业的傻瓜,又身强力壮的。他能制伏性子最烈的马,只轻轻一拳就能打掉一个农民的六颗牙齿,对你来说,这样的人还不够好吗?我发誓,他跟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是啊,您的理想女婿就是这么个无人可敌的家伙,他会变成个霸王的。”“你这丫头就跟你妈一样的疯狂。等着瞧!安德鲁会用枪口对着你,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该如何制服。他不会饶了你的。”

詹妮娜重重地坐了下去,把勺子丢在桌子上,又起身狠狠地带上了门,离开了房间。“别坐在那儿光看着,把菜都端上来。”他朝克伦斯卡夫人喊道,而克伦斯卡夫人对詹妮娜的遭遇面露同情。

她顺从地递过菜肴,殷切地劝说道:“先生,您不必这么自找烦恼,这对您的健康无益。”“唉,这都是我的命啊!”他叹息着,“吃饭都不能安安静静的,总要听到这些喋喋不休的废话。”

然后他开始长篇大论地抱怨詹妮娜固执、任性,和她给他造成的各种麻烦。

克伦斯卡夫人假装同意他的观点来讨好他,不时加进一些细节。她很小心地抱怨自己也不得不因为詹妮娜而忍气吞声,重重地叹着气,一找到机会就编故事来哄骗他,以讨好他。她拿过咖啡和烧酒,亲自给他倒了一杯。她这么巴结他,故意地触碰他的手臂,眼帘低垂,她不断挑逗他,以点燃他的热情。

奥罗斯基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喝了咖啡,突然说道:“谢谢你!我想你才是唯一懂我的人。你真是个好人,克伦斯卡夫人。”“先生,如果我能告诉您我的想法,那么——”她迟疑了一下,低下了头。

奥罗斯基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去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克伦斯卡夫人命令下人清理桌子,之后自己就坐在面向车站月台的窗口做起了针线活。她不时停下活计,盯着树林,或是长长的铁轨,但一切看上去都是寂静而冷清的。终于,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轻柔地围着桌子转圈,微笑着轻声自言自语:“我会得到他,我会得到他的。我终于找到了我的依靠,我的流浪终于要到头了!”

过去的事又重新在她眼前浮现:她曾经整年整年地待在一群滑稽剧演员之中,因为找到了一个愿意跟她结婚的人,她离开了剧院。她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如今回忆起来,仍然像是噩梦一般。她的丈夫非常容易吃醋,因此经常打她。

最终他死了,她也自由了,但她却再也不想回到剧院。一想起曾经到处流浪时的苦日子,和作为滑稽剧演员时的穷日子,她就开始发抖。

而且,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变老,不再有年轻时如花般的美貌了。因此她卖掉了所有家具,再加上亡夫的遗产,独自生活了半年之久。她非常想再找一个伴侣,于是昧着心意去讨好他们,却都没能成功把自己嫁出去,因为她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手头的财产让她恢复了当演员时粗枝大叶,浪荡挥霍的性格,一心只求寻欢作乐。她仍然那么妖媚,于是很快身边就聚集了一大帮各种各样的追求者,跟他们一起,她挥霍掉了自己的所有财产,和自己为追求丈夫时所建立起来的声誉。

克伦斯卡没什么才能,但却很聪明,因此,在最后一批追求者离开之后,她并没有陷入沉沦,而是在《凯尔采公报》上登了一条这样的广告:“一位政府官员的中年寡妇,非常想谋求管家或是助理秘书的职位,雇者最好也是单身。”

她并没有等太久。很快,奥罗斯基就因见到了广告而来见她,他急需一位管家,因为詹妮娜还在上学,而他自己又无法管理所有的仆人。克伦斯卡看上去很文静谦和,失去了丈夫后似乎满腹伤感,因此他没有问她任何过去的经历,就立刻聘用了她。

奥罗斯基是个鳏夫,很有钱,现金就有好几千美元,还有个独生女儿,长期在外求学,对家里不管不问,因此奥罗斯基不大喜欢她。克伦斯卡一到这里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很快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开始为追求婚姻努力,为自己拼最后一次。

奥罗斯基已经适应了她的存在。她也知道何时才是适合上场的时候,分寸把握得非常到位,因此从未得罪过主人。

另外,天气不好的秋季和漫长的冬夜让她更有机会接近自己的目标,奥罗斯基已经五十八岁了,有风湿病,常常很痛苦,风湿发作的时候,就会痛苦到连说话都是语无伦次的。只有她知道该怎么抚慰他,那么多年的戏台表演经验,已练就了她如今的聪明才智。而她唯一的阻碍就是詹妮娜。克伦斯卡注意到,只要詹妮娜在家里,她就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她决定耐心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奥罗斯基对女儿的爱是含着怨恨的,也就是说,他爱着女儿是出于对女儿的恨意。他讨厌女儿,是因为妻子。两人恩爱了两年之后,她无法忍受他的专横和怪癖,就离开了他,因此他恶毒地诅咒她,并且起诉了她,尝试着逼迫她回来,但却更让她铁了心离开。他愤怒得发了狂,但他冷傲无情,一意孤行的性格让他没有去请求妻子回来,妻子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如果他不那么做,也许她会回来的,但他没有。她唯一的不足是她有病,这种病任何医生都束手无策。她多愁善感,像含羞草一样,只要一点点眼泪、痛苦或悲伤,就会陷入绝望之中无法自拔。她还非常害怕雷雨风暴、青蛙、黑暗的房间、不吉利的数字和震耳欲聋的声响,因此,这样残酷的丈夫简直是在谋害她的生命。

离婚几年后,她就死于神经衰弱,只留下一个女儿,当时十岁。奥罗斯基很快就强行把女儿带离了妻子的娘家。

他讨厌詹妮娜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她碰巧是个女孩儿。依他自己粗野残暴的性格,他宁愿要一个儿子,这样他不仅能拿他练练拳脚,也能让他对他大呼小叫。他曾梦想过要一个儿子,并期望他会是个野蛮的大小伙子,充满活力,健壮如牛。

他很快将詹妮娜送进了一所寄宿制学校,每年假期时才回来见他一次。圣诞和复活节她都是在姨妈家度过的。

现在到第三次假期了,他等得心焦气躁,因为他已经厌倦了独自一人的生活。詹妮娜一到家,他们父女就开始针锋相对起来。

詹妮娜长得很快,生理和心理素质极佳,但长期生长在厌恶和不断的争吵的环境之中,加上母亲常常抱怨父亲的残暴,她自然不喜欢父亲,也很害怕父亲。这让她养成了内向的性格,对父亲充满了怨恨。她尤其对父亲的专制和吝啬嗤之以鼻。

詹妮娜获得了母亲的部分遗产,她父亲很直接地告诉她这笔钱的利息会用于支付她的开支,他可不会再给她一个戈比。她上的是一流的寄宿制学校,但交完学费之后,她的钱就所剩无几了,连支付她急需的日常开支都不够,她不得不想方设法来满足自己的经济需求,因为自己的捉襟见肘而羞于见人。

几年内她的同学都开始躲着她,就连老师们也避之不及,因为她秉承了父亲残暴的性格,而且无法自控。

她从不哭泣或抱怨,只会用拳头解决自己的问题,根本不管这样可能带来的后果。与此同时,她的成绩也一直是班里最好的。

所有人都不喜欢她,但却都不得不臣服于她的威力。她很明白自己在同学中大姐大的地位,同学们对她态度冷漠,嘲笑她穷酸的衣着,禁止她参与他们的所有活动。随后她会对他们实施报复行动。

有时候奥罗斯基也会以詹妮娜为傲,因她男孩子一样的冒险经历震惊了所有邻舍,而在朋友面前给她足够的面子。不论外面天气如何,她都敢独自穿过树林,像一只离群索居的野兽一样。她还会上树掏鸟巢,跟农民小伙在草场上一起骑马,而且一点也不引以为耻。为躲开父亲,她有时候会离家好几天,梦想着回学校,而在学校里,她又梦想着返回她家里,尽管同样要忍受孤独。

十八岁时,詹妮娜高中毕业,回到了家里。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文静,但内心里却比以前更不安宁。

她的朋友海伦·沃尔德,也是个美人坯子,整天只想着妇女解放这回事,已经与她分开了。海伦去了巴黎学习科学。而詹妮娜可不愿去,因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学习抽象的东西。她所渴望的,是能对她自己的气质产生影响,能时时引起她关注的事物。

男人是詹妮娜最排斥的,他们的厚颜无耻让她愤怒,而女人们的八卦和算计又让她厌烦。所有人似乎都对她很冷淡。她各种各样的故事,真真假假的,早在邻里间传得到处都是。

对任何知道她的人来说,她就是个谜团。同时,在她内心深处,自己一直在与欲望斗争,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自问为什么她会活着。她忙于学业,但并没有找到什么乐趣。她觉得必须要找到能彻底改变她人生的事物,而她迟早会找到的,但与此同时,痛苦的等待也让她近乎疯狂。

兹伦克维兹是一个贫困村子的村长,欠了很多账,曾跟她求过婚。詹妮娜曾公然嘲笑他,并当面告诉他,她可不会用自己的钱替他还债。

她到了二十一岁时,就开始失去等待的耐性了,而此时发生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决定了她的未来。

附近的一个村里正组织建设一个业余文艺团队演出。已经选定了三场独幕剧,角色大都已经确定好了,然而还有一个空缺:布莱金斯基的独幕剧《三月单身汉》里帕洛瓦一角还没人愿意出演。

而剧目导演坚持要上演这场戏,因为他想要借此嘲笑某个邻居,但女士们没人愿意出演帕洛瓦或由莱利亚的角色。

有人就提议请詹妮娜·奥罗斯基来扮演这一角色,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无所畏惧。她很冷淡地接受了这个角色邀请,而克伦斯卡夫人也想找回过去的记忆,要求奥罗斯基让她担任由莱利亚的角色,并对外保密。

排演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因为演员阵容改了好几次。滑稽剧院最常见的纷争就是——没有哪位女士愿意出演一个衰老,喋喋不休又丑陋不堪的角色,也不愿出演侍女,大家都想演的是女主角。

平常詹妮娜很尊敬地与克伦斯卡保持着距离,从来不会把东西交给她看管,也不会听她的建议和意见,克伦斯卡在排演中却找到了与詹妮娜接近的理由。她开始不知疲倦地给詹妮娜说戏。

詹妮娜全心投入,全情倾注于自己的角色,与角色如此相配,演出也堪称完美。她完全就是个农妇帕洛瓦,演出结束时,收获了大批粉丝的欢呼雀跃。这一场演出的胜利让她满心欢喜,因此演出结束让她从心底里觉得遗憾,觉得戏收场太早。

克伦斯卡也造成了一时的轰动效应。这就是她以前经常在真正的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幕间休息时所有人的话题都是她和詹妮娜。“真是个优秀的喜剧演员!天生的女演员!”女士们悄声议论着,对詹妮娜心生几分怜悯。而奥罗斯基,正被人们对女儿的溢美之词所包围着,对此只是耸了耸肩。然而,他还是感觉非常满足,于是,他走到后台,爱抚着詹妮娜,并吻了克伦斯卡的手。“很好,很好!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至少我不会以你们为耻辱。”他说的这些就算是给她们的表扬了。

演出之后,詹妮娜与克伦斯卡的关系就亲近了,有一次克伦斯卡在无意中说出了自己过去所有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

詹妮娜全神贯注地听着克伦斯卡夫人讲述她当演员时的生活。一说起这段,克伦斯卡夫人就极度兴奋,并对那些故事添枝加叶,她不再回忆那段生活的艰难困苦,只把那些最闪亮的经历展示给未谙世事的詹妮娜。她找出以前演出时用过的已经发黄发霉的台本,并表演给詹妮娜看,陶醉在过去的回忆里。

所有这些故事都激起了詹妮娜内心强烈的表演欲,但这种欲望并不能完全吸引她的注意,这欲望还不是她一直期待的梦想。

她开始饶有兴致地读报纸上的戏剧评论和演员的生平细节。最终,由于厌倦了无聊的生活,又或是凭着一时的冲动,她买了一整套《莎士比亚全集》,并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她找到了一直在找寻的梦想,找到了自己生活的重心,她的目标和她的理想——剧院。她以自己坚韧的个性,囫囵吞枣似的读完了整套莎翁全集。

很难估量这对詹妮娜产生的巨大影响,她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梦想的翅膀开始丰满,生活也得以充实。她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角色,邪恶的、高尚的、实在的、平常的、英勇的和拼搏奋斗的。她经常读这样的语句,受这样的思想和感情的熏陶,她觉得自己的心能容下整个宇宙。

她渴望着登上舞台,感受这些不同凡响的情感。她觉得冬天都变得温暖了,雪花也特别轻盈,春天的日子过得太慢,夏天非常凉爽,而秋天则过于干燥,她的想象力把这些都放大了。她想要看到最美丽的最丑陋的,所有的愿景都被无限放大。

而奥罗斯基可不了解她的这种“疾病”,只是对此示以一个轻蔑的微笑。“你这个喜剧演员!”他这么称呼她,向她嘲弄地吹了声口哨。

克伦斯卡夫人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因为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想让詹妮娜离开家里。她完全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断地宣扬剧院演员是多么高贵的职业。

詹妮娜还不能鼓起勇气踏出关键性的一步。她隐约有不祥的预感,有时候,这种无法解释的恐惧感让她觉得非常害怕。这时候,她还没有下定决心。一场小小的变故就能让她的梦想连根拔起,并让她远离自己的家,就像一场风暴会连根拔起树木,并把它们卷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她现在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把自己展示给整个世界。而与此同时,克伦斯卡夫人也不断地告诉她有关喜剧演出公司的活动消息。詹妮娜已经准备好了钱财和其他的一切。她父亲也确定了她的继承权,这样,她一年的花费增长到了约两百卢布。

格泽斯科维克兹的求婚和父亲的坚持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反抗心理。“不,不,绝不!”她不断地重复着,激动得在房间里乱转,“我绝不会和格泽斯科维克兹结婚的!”

詹妮娜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婚姻这回事。有时候她也会去想象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样的场景只会在脑海中停留一小会儿,但婚姻她却从来都没想过。

甚至,她也喜欢格泽斯科维克兹,因为他和她在一起时,从来不跟她谈情说爱,也不会像那些崇拜者们一样疯狂地追着看她的表演。她喜欢他是因为他只会抱怨所有在学校里所遭受到的嘲笑,作为农民的儿子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和羞辱,而他又是怎样用拳头回报了所有这一切。跟她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会微笑,但这微笑中明显透着一丝忧伤。

她径直闯进父亲的房间,想要断然地告诉父亲不必让格泽斯科维克兹过来了,但奥罗斯基已经在悠然自得地休息了,坐在一把大扶手椅里,双脚放在窗台之上。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脸已经变成古铜色的了。

詹妮娜看到父亲在休息,从房间里又退了出来。“不,不,不!就算会被赶出家门,我也绝不结婚!”她狠狠地自己重复着这些话。

但很快,这种毅然决然之后,她心头生出一种女性特有的无助感。“我会去姨父那儿,对的!在那儿我就能上舞台了。没人能逼我留在这里。”

于是,她热血沸腾,马上又变得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未来了,而不是顺从别人的安排。

她听到父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她听到车站的钟声,和一些犹太人登上火车时唧唧喳喳说话的声音;她看到了父亲的红帽子,和戴着镶黄边帽子的电报员透过窗口在跟一个女人搭讪,她看到了也听到了一切,但什么也没放在心上,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

克伦斯卡夫人进来了,像平常一样,说话之前,静静地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她面露同情之色,声音也格外温柔。“詹妮娜小姐!”

年轻的女孩儿只是瞟了她一眼。“不!我绝不会的!”她重重地强调着。“你父亲已经跟格泽斯科维克兹做了承诺,就一定会遵从的,但结果会怎样?”“不,我绝不会结婚的!爸爸可以收回他的话,他不能强迫我——”“是的,又有得吵了,又有得吵了!”“我已经承受了太多了,我可以扛得住更多压力。”“恐怕这件事不会这么快结束的。你爸的脾气这么古怪,我都不知道你曾经是怎么撑过来的。如果我是你,詹妮娜小姐,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就马上去做!”“我现在很紧张,给我点建议吧。”“首先,在灾难来临之前,我就要离开家,以避免它降临到我头上。我会去华沙。”“那么,接下来你会怎么做?”詹妮娜颤声问道。“我会加入剧院,之后该怎样就怎样。”“是的,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是……但是……”

然后她不再往下说了,以前的无助和恐惧感再次包围了她。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回答克伦斯卡夫人的问话。

詹妮娜穿上一件夹克,摸出一顶帽子来戴上,手持一根木棒朝树林里走去。

她爬上岩石嶙峋的山顶,在那里她能看到整片树林,以及后面的村庄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她坐在那里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安静,与她内心里的不平静状态格格不入,像风暴就要到来,她难以平静。

傍晚詹妮娜回到家里。她没有跟父亲或是克伦斯卡夫人说话,而是一吃过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读乔治桑的作品《孔苏埃洛》,一直到很晚。

整晚她都不断被噩梦惊醒,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直到天亮了,都没再睡着。她睁眼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被车站灯光照亮的一块。火车隆隆地从远方驶来,她长时间地听着它富于节奏的声响,就像听见了许多人在窗外说话,交谈。

她听到父亲下令准备丰盛的晚餐,并督促他们为此做准备。克伦斯卡夫人踮着脚转来转去,并对她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这使詹妮娜感到不安。她感到疲惫茫然,内心里已经刮起了一场风暴,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因为她一直在心里与父亲争吵。她也试着去读书或是做点什么事,但太过激动了,什么也做不了。

她跑出了树林,但很快又返回来,因为她不知道在那儿能做什么。她心里更加害怕,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论怎样,她都无法摆脱这种沉闷的情绪。

她坐在钢琴前,开始机械地弹着曲子,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单调的琴声更加剧了她的不安。然后她又弹起了肖邦的《夜曲》,这些神秘的音调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充满着泪水,痛苦的哭喊,黯然的绝望,寒冷的月光,轻声的呻吟,离别时的哭泣,心灵的共鸣和可悲的生活。

突然,詹妮娜停止了弹奏,大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从母亲离世后她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但这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么长久的争斗和反抗,从来没觉得这么有压力。她非常想与另一个人分担自己的忧伤,非常希望能跟人倾诉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感受以及无法解释的困惑与恐慌,以换得一些同情。她很需要同情,那样的话,就能减少一点压力,苦恼不会那么强烈,流泪也不会那么痛苦,只要有一个女性朋友能让她敞开心扉就好。

克伦斯卡夫人唤她去吃晚饭,并称格泽斯科维克兹已经在等候了。

她擦干眼角的泪,整理了一下头发,就走了出去。

格泽斯科维克兹吻了她的手,并坐在了她的身边。

奥罗斯基心情愉快,不时挖苦詹妮娜,并向她投来得意的目光。格泽斯科维克兹非常安静,心情紧张,不时说一两句话,但声音非常低,低得连詹妮娜都难以听清他说了什么。克伦斯卡夫人则显得非常兴奋。

他们之间的气氛显得很沉闷,晚饭吃得也非常慢。奥罗斯基有时候陷入沉思之中,然后眉头紧锁,捋着胡须,目光狠狠地扫过女儿。

晚饭后他们到了客厅里,喝黑咖啡。

奥罗斯基飞快地喝完了咖啡,离开了房间,在詹妮娜额头上吻了一下,离开时大声说着一些旁人不知所云的话。

客厅里只剩了他们俩。

詹妮娜一直只看着窗外。而格泽斯科维克兹一直红着脸,看起来很紧张,想要说什么,却端起了咖啡,不时喝上一小口,直到喝光了所有咖啡,就用力推开了杯子和茶托,不小心把它们推到了桌子下边。

她嘲笑着他的蛮力和紧张。“这样的时候,男人会毫无察觉地吞掉一盏灯。”他回应道。“那还真是不错。”她也回复道,同时再一次暴出一阵空洞的大笑。“你是在笑我吗?”他不安地问道。“没有,但是吞灯这个举动想想都觉得奇怪。”

他们又恢复了沉默。詹妮娜仍然盯着窗口发呆,而格泽斯科维克兹扯下了他的手套,狠狠咬着自己的胡子,因心底的情感冲动而发抖。“你怎么了?”她简单地问道。“因为……因为……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了!不,我不能再受这样的煎熬了,所以我就说了:我爱你,詹妮娜小姐,我想娶你。”他大声喊着,随即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来。但很快地,他用手敲击着额头,握着詹妮娜的手,重新说道:“我爱你已经爱了很久了,但却不敢告诉你。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爱……我爱你,请求你成为我的妻子。”

他热切地吻着她的手,用他蓝色的充满真诚爱意的眼睛看着她。他的嘴唇因紧张而发抖,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詹妮娜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平静地说:“可是我不爱你。”

她不再感到不安。

格泽斯科维克兹猛地跳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打他一样,尽管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颤声说道:“詹妮娜小姐,做我的妻子吧,我爱你。”“但我不爱你,所以我一定不会嫁给你,我不会结婚的!”她回答的语调也是冷冰冰的,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的嗓音里带着一点点对他的怜惜。“天啊!”格泽斯科维克兹惊呼道,把手放到头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会结婚!你不会成为我的妻子!你从来没爱过我!”

他在她面前激动地跪下来,抓住她的双手,疯狂地吻着,流着眼泪,热切地谦恭地恳求着她。“你不爱我吗?你渐渐地就会爱上我的。我发誓,我和我的父母会成为你的奴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等。一年,两年,五年,你会爱上我的。我会等,我发誓我一定会等你!但请不要拒绝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对我说不,那样我会绝望到发疯的。这怎么可能呢?你居然不爱我!但是我爱你,我们都很爱你,没有你,我们都会活不下去!不,你爸说你会同意的,但现在你,你却说……天啊!我会发疯的!你多么残忍,多残忍啊!”从地上跳起来后,他痛苦地喊道。

他猛地脱下手套,将它们撕成碎片,并扔在地上,把外套的扣子一颗一颗从下往上地扣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那么,再见吧,詹妮娜小姐。但不论在哪儿,我会一直,永远爱你。”他努力轻声说完这些,低下头去鞠了个躬,然后走到门边。“安德鲁!”她急切地叫他。

格泽斯科维克兹从门边返回到她身边。“安德鲁,”她恳切地说,“我不爱你,但是我尊重你,嫁给你,我做不到,但我觉得你是一个高贵的人。你当然明白,对我来说,能不能嫁给我爱的人才是最要紧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欢谎言和虚伪,我也一样。我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但我自己也不好过,我自己也不幸福,哦,不!”“詹妮娜,如果你能够……如果你能够……”

他看到她是那么伤心,就不再往下说了,然后,慢慢地离开了房间。

詹妮娜仍然坐在那儿,盯着他离开的那扇门,而奥罗斯基这时进入了房间。

他在楼梯上遇到了格泽斯科维克兹,从他脸上的表情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父亲进来,詹妮娜害怕地叫了一声,奥罗斯基本来一肚子火,看女儿这副样子,又不忍心发怒。他的脸色苍白,眼珠子朝外凸出,头不停地摇摆着。

他坐在桌子旁边,强行克制着自己,平静地问道:“你跟格泽斯科维克兹都说了什么?”“就是我昨天跟您说的,我不爱他,我也不会嫁给他!”她冷冷地答道,但听到父亲似乎很平静的声音,她还是吃了一惊。“为什么?”他突然问出这一句,就像他还不了解她的想法一样。“我告诉他我不爱他,也根本不想结婚。”“你就是个傻瓜、笨蛋、蠢货!”他咬紧了牙齿,气得龇牙咧嘴的。

她对他的态度冷冷的,而且,她又恢复了以前固执和倔强的样子。“我说了你会嫁给他的。我跟他保证过你会嫁给他,你也一定会嫁给他的。”“我不会的,你别想强迫我,任何人都别想逼我结婚!”她不满地回应道,坚定地看着父亲的双眼。“就算是拖,我也得把你拖去教堂。我会逼你的!你必须去跟他结婚!”他嚷嚷着,声音也沙哑了。“绝不!”“你会嫁给格泽斯科维克兹的。我告诉你,我,你的父亲命令你这么做!你必须马上同意,不然我要杀了你!”“很好,那就杀了我吧,只要你愿意的话,但我绝不会服从你的安排的!”“我要把你赶出家门!”他气急败坏地喊道。“很好!”“我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很好!”她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凛然回复道。詹妮娜觉得每说出一个字,心里不屈服的堡垒就加厚一层。“我会把你赶出去的,听到了吗?就算你饿死在外面,我也不会再管你,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消息!”“非常好!”“詹妮娜!我警告你,你不要逼我。我求你了,嫁给格泽斯科维克兹吧,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我还不是为你好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我已经老了,会死去,然后留下你一个,孤苦伶仃,没人保护你,支持你,詹妮娜,你从来没爱过我!如果你知道我这一生有多不幸,你会可怜我的!”“不,绝对不会!”她凛然说着,对他的请求也不屑一顾。“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他喊道。“我也最后一次告诉你,不行!”她用力地丢回一句。

奥罗斯基猛地坐进一把椅子,但由于用力过猛,椅子变得支离破碎。他撕开衬衣的领子,狂笑着抓起椅子断裂的扶手,朝詹妮娜举了起来,但詹妮娜脸上冷峻轻蔑的表情让他恢复了理智。“滚出去!”他大声嚷嚷着,手指着门,“滚出去!听到没有?我命令你从我的家里滚出去,不要再回来了!你永远不要再回到我住的这个地方来,否则我会把你碎尸万段,之后再把你扔出门外!从此,我再没有你这个女儿!”“很好,那我走了。”她机械地回应着。“我再也没有女儿了!今后我也不想再听到你的任何消息!去死吧,我要杀了你!”他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像个疯子一样。

他已经完全疯狂了,从屋子里冲了出去,詹妮娜在窗口看着他跑进了树林里。

她只是冷冰冰地坐在那里。她预料到了所有的事,但没想到这一幕。她非常愤恨,但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心烦意乱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沙哑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响:“从这里滚出去!滚出去!”“我会走的,我会走的……”她心碎地低声呻吟着,眼泪溢满了她整颗心,“我会走的……”“上帝啊!我为什么这么不幸啊?”过了一会儿,她大声喊道。

知道了这一切,克伦斯卡夫人靠近了她。克伦斯卡夫人假惺惺地掉了几滴泪,然后试图安抚她,但詹妮娜轻声请求她离开。现在,她不需要这样的安慰。“爸爸已经下了逐客令,我必须走了。”她说着,自己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那真是荒谬!你爸爸会改变心意的。”“不,我不会再留在这里。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你会去你姨妈那儿吗?”

詹妮娜思考了一会儿,但她很快下定了决心,阴沉的面容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我会加入剧院,我决定了!”

克伦斯卡夫人责怪地瞥了她一眼。“过来,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会搭乘下一趟火车离开。”“下一趟客运火车去的可不是凯尔采。”“那不要紧。我会去新西里西亚,在那儿南部搭乘去维也纳的火车去华沙。”“如果我是你,詹妮娜,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不然,以后有你后悔的。”“我说过了这话,就绝不会反悔的!”

詹妮娜不再听克伦斯卡夫人说话,而是开始收拾行李。她的内衣、外衣、书籍和笔记,还有各种小物件,她都仔细收拾好了放进了在学校时用的行李箱里,就像是要回学校一样。

最后,她冷冷地与克伦斯卡夫人道别。她外表冷峻,双唇却微微发抖,这意味着风暴虽然刚刚过去,但她的内心还远未恢复平静。

她叫克伦斯卡夫人把自己的东西放到楼下。一个小时内,她就去了树林。“永别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那些树木也向她低下头来,树叶子都发出了悲伤的沙沙声。“永别了!”她轻声说着,直直地盯着透过柏树枝叶照到地面上的落日余晖。

树们安静地站成一排,像在听她的最后道别,默默地思考着,一个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人,一个陪着它们成长的人,一个在它们怀中做过梦的人,怎么能跟它们道别?

树木们伤心地嘟哝着,发出叹息,像是在唱着告别曲,一种悲伤的情绪萦绕在树林上空。小草轻轻地摇晃着,榛树的新叶不安地震颤着,松树细长的松针簌簌地哼唱着呻吟着,都在为詹妮娜的离开而伤心难过。鸟儿的鸣唱也让人心碎,断断续续的,像是受了惊吓。而用树叶和苔藓,还有如雪般洁白的山谷百合铺就的地毯上,不时能看到动物们掠过,它们寻找同伴的呼唤声穿过了整片树林,像是在回应着那悲戚的叹息声。“留在我身边,留下来!”树林好像在这样请求着。

这种呼声高涨,扫光了掉落的树枝,吞噬了天上的白云。只有七色的阳光倾泻而下,用无法抗拒的声音诱惑詹妮娜:“走吧!走吧!”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唯一的声音是昆虫的吟唱和橡子掉落的声音。“永别了!”詹妮娜轻声说着。

她站起身来,返回车站。她走得很慢,边走边留恋地看看那些树,看看林间小道和山坡。

然后她开始想象自己全新的未来。她心中慢慢生出一种自我意识,勇气也得以提升。

她在月台上偷偷看着父亲,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吸引了她,让她热血沸腾,她与父亲的距离更疏远了。

她去了火车站站长办公室,要求买票。她站在窗口,大声询问着。而奥罗斯基也猛地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但却并没有说话(因为他是自己售票的)。他平静地给她找了钱,捋着胡须,冷冷地盯着她。

离开时,她转回头去,正好迎上他愤恨的目光。他很快从窗口离开,大声咒骂着,而她继续前行,只是,不知何故,她走得更慢了,双腿发抖。他眼中闪着光,仿佛因泪水上涌而发红,那情景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火车进站,停了下来,她登了上去。她仍然从窗口盯着车站。克伦斯卡夫人在房间里用一块手绢朝她挥着手,假装抹着眼泪。

奥罗斯基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和一双洁白的手套,像在等着什么人一样地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甚至都没往她的方向瞥上一眼。

钟声响了起来,火车开始缓缓驶出站台。

电报员鞠了一躬,向她告别,但她并没有在意,她只看到她的父亲慢慢转过身去,回到了办公室里。“永别了!”她轻声说。奥罗斯基跟往常一样,按时下班回家吃晚饭。

克伦斯卡夫人看到詹妮娜离开,尽管心里非常高兴,但也有点不安,她心怀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脚步比平常更为轻柔,态度也比之前更为谦逊谨慎。

奥罗斯基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因为他没有诅咒任何人,甚至也没提起詹妮娜。

第二天,他给詹妮娜的房间上了锁,并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书桌抽屉里。

那一晚,他没有入睡,眼窝深陷,脸像死了一样的苍白。克伦斯卡夫人整晚都听到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但第二天他还是照常出去上班。

晚饭时,克伦斯卡夫人鼓起勇气想跟他说点什么。“啊哈,我居然还跟你在一起。”他若无其事地说着。

克伦斯卡夫人看着貌似平静的他,脸也变得苍白。她开始跟他谈论詹妮娜,说她很同情詹妮娜,她怎样劝她不要离开,她是如何真诚地请求她不要离开。“你真是愚蠢!”他朝她喊道,“她离开是因为她不想留在这里。她想死在外面,就让她死在外面算了!”

女儿的离开让奥罗斯基陷入了孤独之中,克伦斯卡夫人对他心生怜悯。“现在,”他咆哮着,完全不顾她的感受,“您,夫人,今天必须离开。我会开给您应得的工钱,然后,请您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不然,我发誓我一定会请人把您赶出去的!我命中注定是孤独的,我不需要任何陪伴和同情!你这坏蛋!”

他重重地把杯子往桌子上一蹾,杯子瞬间被顿成了碎片,然后,走了出去。[1]酸模汤,典型的欧洲传统食物,酸模俗称野菠菜。

第二章

小小的花园剧院开始从梦中苏醒过来。

帘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一个小男孩儿出现了,他光着脚,头发凌乱蓬松,跑过剧院,扬起一股灰尘,撒在了盖着椅子的红布上,和旁边几棵栗子树的树叶上。

餐厅的服务生开始把餐具整齐地摆放在上层阳台的下方。人们能听到洗杯具时叮叮当当的声音,拍打地毯的声音,移动椅子发出的声响,杯盘瓶盏相互碰撞的声音以及人们的交谈声。耀眼的阳光照亮了整个花园,麻雀们成群结队地停在了树枝上,椅子上,唧唧喳喳地找寻着地上的食物碎屑填饱肚皮。

时间走得非常慢,钟终于敲响十点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头发蓬乱的男孩儿闯了进来,长着雀斑的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鼻子往上翘着,径直跑到了橱柜旁边。“当心点儿,文森特,不然鞋子都跑掉了!”女招待员喊着。“我才不在乎呢,我会重做一双!”他开心地反驳道,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鞋底穿了帮,鞋面上也很多洞。“求您了,小姐,给我一点点啤酒吧!”他乞求着,深深弯下腰去。“你有钱吗?”女招待问道,伸出手掌来要钱。“我会在今晚上给您的。我发誓,我一定一文不少地交给您。”他继续哀求着。

女招待听了这话,只是耸了耸肩,并没有表态。“哦,不要这样,给我一点儿吧,小姐。我会把您推荐给波斯王子,您如花似玉,跟他很相配……”

所有服务生都暴出一阵大笑,女招待则气得把金属盘子扣在了橱柜上。“文森特!”有人在过道里喊道。“我马上过来,经理先生。”“他们都过来排练了吗?”“当然,他们都在这里了。”“你通知他们了吗?他们都有传单吧?”“是,他们都签过名了。”“你把戏单给总监了吗?”“总监还在后台呢,躺在床上发呆。”“你应该拿给他妻子。”“但夫人正跟孩子们在一起,那儿正乱成一锅粥呢。”“你把这封信送到美丽街妮可莱特小姐那儿,你知道方向吗?”“好几天前,前排有个观众看完演出,连连说道:‘妮可莱特小姐可真有女人味。’她就像个香饽饽一样,只要闻闻就知道她住哪儿了。”“你把信送过去,等等看她会不会回信,之后马上回来。”“那我去了,您给我什么报酬?”“我昨晚给你的,还不够吗?”“哦,就……就……就一个铜板!就这点钱去买吃的,付房租,做双新鞋子,我真要破产啦!”“你这小滑头!来,把这些拿去。”“哇,四十分钱,愿上帝赐福于善良的人,先生!”他嚷嚷着,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甩掉鞋子,冲了出去。“布置舞台!”经理喊着,坐在了阳台上。

演员们慢慢聚集过来,安静地彼此微笑着,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散开到了花园里。“杜贝克,”舞台经理喊着一个径直走向橱柜的高个子,“你从早到晚就知道吃,表演时,也没听到你说过一句台词,待在这里真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经理先生,我做了个噩梦,是这样的:晚上,我出门去,被绊倒了,掉进了一口井里。我大喊救命,但没人听到,很快,水就淹到了我的脖子。呃,我感觉特别冷,没有什么能温暖我。”“哦,去你的噩梦!从早到晚地喝酒,你居然还会做梦!”“那是因为我不能跟其他人一样,从晚到早地喝酒,喝了一整天起不来。呃,我现在都觉得寒气逼人呢!”“我会叫他们给你上一杯热茶。”“谢谢您,我现在感觉挺好。托波尔斯基先生,我病了只要点草药就好。经理先生,我只要一点点草药熬成的汁和一点威士忌酒就能恢复了。”

总监进来的时候,杜贝克去了酒吧台。“你确定好了《真是伪君子》里的所有角色吗?”总监问道。“还没有呢。”托波尔斯基答道,“那些女演员里,还有三个待定。”“早上好呀,总监先生!”剧院的主要女演员之一玛柯斯卡向总监打着招呼,她穿着一件浅色的睡袍,披着柔软的披肩,头上还戴了顶白色的帽子,上边有一根鸵鸟的毛。经过一整晚的休息,加上还化了点淡妆,她看上去精神十足,脸颊也红扑扑的。一双大大的深蓝色的眼睛,双唇红润饱满,看上去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经常出演女主角。“到我这儿来一下,总监先生,我有一点小事想跟您谈谈。”“马上就来,小姐。您是需要钱吗?”总监问着,显出一副关心的样子。“现在,不需要。您想喝点什么,先生?”“呵呵。有人要亏血本了!”他开玩笑地喊道。“我问,您要喝点什么,总监先生?”“哦,我不知道。我想要一杯柯纳克酒,但是……”“您是担心您妻子吗?她又不来演戏,不是吗?”“不是,但……”“服务员!来两杯柯纳克和两份三明治!您会让妮可莱特出演女主角,不是吗,总监?请让我来吧,不要去请她,我可是这角色的不二人选。要知道,我还从来没被拒绝过,请您答应我吧。”“您可是第五个来邀约的!上帝啊!我不得不忍受的就是这些女人啊!”“谁还想要这个角色?”“卡科斯佳,我的妻子,咪咪,妮可莱特。”“服务员,再来两杯柯纳克!”她大喊一声,用杯子敲着托盘,“您想把这角色给妮可莱特,总监先生,但我知道,她不会接受的,因为她虽然会跳舞,却不会唱歌。但您,总监先生,您还是要把角色给她。”“哦,别再提我的妻子了,咪咪和卡科斯佳会杀了我的!”“您不会遭受什么厄运的。我会跟她们解释。我们会欣赏一场精彩的闹剧,您也知道,她的朋友会来看今天的演出。昨天您宣布女主角会是漂亮的某某女士时,她还跟朋友吹嘘主角一定是她呢。”

卡宾斯基闻言大笑。“您什么也别说,只要看着就行了。您会看到一场好戏的。在朋友面前,她会炫耀这角色非她莫属。休止符先生会到处跟人学她说过的话,大家都会取笑她。那时您再推掉她,把角色给任何您想要给的人。”“女人的怨恨真让人害怕。”“哈,那也是我们的力量之所在。”

两人进入了花园的走廊,一些演员们已经在那儿等着演出开场。演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彼此开着玩笑,谈天说地,相互埋怨,乐队调音的声音也混杂其中。

阳台上聚集起越来越多的观众,说话声嗡嗡直响,端盘子搬椅子的吵闹声也越来越大。男人们抽着烟,烟气飘散在屋檐下,气味十分难闻。

詹妮娜·奥罗斯卡(奥罗斯基的女性称呼)走了进来。她坐在一张桌子旁,跟服务员打听着:“麻烦您告诉我,剧院总监已经来了吗?”“来了,在那儿呢。”“哪一位是总监?”“您想喝点啥,女士?”“求您了,告诉我哪位是卡宾斯基先生?”“一排七座,四杯威士忌!”附近一张桌子上有人唤道。“请稍等,只等一小会儿!”“啤酒!”另一个声音喊道。“那些男士之中,哪位是总监?”詹妮娜耐着性子第二次发问。“我会马上回来为您服务,女士。”服务员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走开去取酒。

詹妮娜觉得大家都在看着自己,而端着杯盘经过的服务员们看到她之后,彼此交换着奇怪的眼神,詹妮娜脸上不由得微微发烫。

很快,服务员回来了,还带着一杯她点的咖啡。“您想要见总监吗,女士?”“是的。”“他现在正坐在第一排,穿白色马夹的那位,您看到了吗?”“是的,谢谢您!”“需要我去通知他一声吗?”“他看上去很忙,就不用去了。”“他只是在闲聊罢了。”“那些跟他说话的都是什么人啊?”“也都是我们这儿的演员。”

她付过咖啡账后,还给了服务员一卢布作为小费。这个服务员迟疑了好长时间没接,似乎是想要得更多,但看她的眼光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朝她鞠了一躬,对她表示感谢。

喝过了咖啡,詹妮娜去了走廊。她走过总监身边,匆匆看了他一眼。她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庞,脸上长满了浅色的斑。

总监身边的几个英俊帅气的男演员倒是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注意到他们的举止动作,光滑的面容,淡然的微笑,比她所认识的男人们都更显得高贵有气质,因此她也就特别留心地去听他们说话。

那个没被帘幕遮挡,黑黢黢的舞台流露出来的神秘特质,更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是詹妮娜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剧院和台下的演员。剧院对她而言就像是希腊神庙,而那些演员们,看上去真像是神庙中精美的艺术雕塑,而这些艺术品发出的声音还萦绕在她耳旁。

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她发现那个为她服务的服务员正跟总监悄声说着什么,手稍稍往她的方向抬了一下。

詹妮娜因陌生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她快速跑了过去。她虽然不敢抬头,但还是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那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她有点不知所措,但觉得她必须说点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到卡宾斯基就站在她面前。“我就是总监卡宾斯基先生。”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您想见我吗,小姐?”他礼貌性地鞠了个躬,问道,这也就表示他愿意听她的要求。“是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总监先生,我想问问您,也许您能够……”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想说的话。“放松点,小姐,自己冷静下来再说。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他朝她的方向弯下腰去,轻声问道,同时向围观的男演员们使了个眼色。“哦,这当然很重要!”她答道,迎上他的眼神,“我想要问您,总监先生,您能不能接受我成为这儿的一员。”

她好像是害怕自己勇气消退,声音不够大,很快速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啊,这就说完啦,您是想签约吗,小姐?”他突然变得神情严肃,带着挑剔的眼神审视着詹妮娜。“我来这里只为这个目的。您应该不会拒绝我吧,总监先生?”“您以前跟谁合作过?”“啊,您说什么?我不太懂您的话。”“与哪家公司签过约?在哪儿表演过?”“我以前从来没在剧院演出过。我从乡下来这儿,只为了进剧院演出。”“你以前从来没有过演出?那我这儿不欢迎你。”说完这话,总监就准备转身离开。

詹妮娜害怕被拒,绝望和恐惧包围了她,于是,她鼓起勇气,非常急切地恳求着:“总监先生!我来这儿只是想加入您的公司。我非常热爱剧院,离开它,我会活不下去的!请您不要拒绝我!在这儿,华沙,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来见您是因为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很多有关您的报道。总监先生,只要您让我上台,您就会知道,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卡宾斯基只是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也许,您想让我明天再来吗?如果您实在没空,我还能等一小段时间。”她察觉到他不仅没有回答,还在观察着自己,就又加了一句。

她的语气恳切而微微发抖,语调真诚而温暖,这让卡宾斯基对她产生了兴趣。“现在我没有时间,不过这场演出之后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他说。

她很想握住他的手,感谢他,却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好奇地注视着他们,就失去了这勇气。“嘿,在那儿呢,卡宾斯基!”“还活着呢!”“总监!刚刚是怎么回事,在跟别的女人约会?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跟女人约会?”

詹妮娜离开之后,大家都这么嘲弄着总监。“那位迷人的小妞是谁啊?”“总监,光天化日之下跟这么漂亮的女人约会,您真够牛的!”“哈哈!现在我们可抓着您的把柄了!这么完美无瑕的女人真是沙子里的珍珠,我的上帝啊!”人群中有人喊道,这个人瘦骨嶙峋,嘴唇扭曲,看上去就是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去你们的,天杀的!我今天才见到她。”卡宾斯基反驳道。“她可真漂亮!她想要怎样?”“就是个菜鸟,她想来求职。”“收了她吧,总监。这舞台上可没多少漂亮女人。”“总监已经受够了女人了。”“别担心,弗拉德克,她们不会影响我们的收入的,因为卡宾斯基对付演员,尤其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拒付她们工资,可是很有一套的。”

听到这话,他们都开始大笑起来。“给我们上杯威士忌吧,总监,我有个消息要告诉您。”格拉斯又发话了。“什么消息?”“经理会让我们另找个舞台演出……”“真是滑稽,你这家伙吃饱了撑的,尽胡说八道。”弗拉德克话都没听完就评论道。“只对傻瓜才这么说。”格拉斯恶狠狠地丢过这一句,就去后台休息了。“约翰!”总监的妻子从阳台上喊道。

卡宾斯基走过去见她。

她身材高大强壮,又经过了精心装扮,原本俊美的容颜更为俏丽动人。她眼睛很大,嘴唇很薄,前额很低,面相粗犷。她的衣着无论从色彩还是风格上来说,都是非常夸张的,因此远远看去,感觉就是个年轻女子。

她很以她的总监丈夫、自己的表演才能和四个孩子为傲。她最喜欢跟家人在一起,不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生活中,她都是个喜剧角色。在舞台上,她扮演的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母亲和年老不幸的女人,她并不了解这些角色,但她的表演还是相当到位的。

她是个优秀的演员,生活中却是个厉害的角色,总喜欢在别人面前花言巧语。因此不论孩子、仆人,还是那些有才华的女演员,都会对她敬畏三分。“早上好呀,先生们!”她懒洋洋地倚在丈夫的手臂上,跟大家打着招呼。

大家都围拢了过来,玛柯斯卡还热情地给了她一个吻。“总监夫人今天可真迷人。”格拉斯赞叹道。“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夫人一直都这么迷人啊。”弗拉德克插嘴道。“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昨天的演出一定让您累坏了。”“您表现得很棒!我们在后台眼睛都没转开一下。”“评论家们都感动得哭了。我还看到扎尔斯基用手绢擦眼睛呢。”“打过喷嚏之后,他就流鼻涕了。”有人在旁边嘲弄地说了一声。“第三场大家都受到了感动,从头哭到尾,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想再看下去了。”那个嘲弄的声音又出现了。“您昨晚收了多少花啊,夫人?”“你还是问总监吧,他结的账单。”“哎哟,顾问先生,您今天真让人受不了!”总监夫人虽然气得脸色发白,但看到所有演员们努力抑制住大笑,脸涨得通红,只好声音甜甜地反驳了一句。“我可没有恶意啊,大家都唱红脸,我只好唱白脸啦。”“您真太伤人了,顾问先生!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又接着说,“这剧院的事与我何干?如果我表演得好,当然要归功于我的丈夫,但如果我表演不好,那可就是逼我上台出演新角色的总监的责任了。如果让我自己选,我会跟我的孩子们在一起,做做家务什么的,上帝啊!艺术这个词太大太泛,可相比较而言,我们又太小太不起眼了,每次出演新剧,我都害怕得发抖!”她抗议道。“我能跟您私下谈谈吗?”玛柯斯卡问总监夫人。“看到了吗?就连探讨一下艺术的时间都没有!”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开了,跟玛柯斯卡去了阳台。“臭婆娘!”“荡妇!居然以艺术家自诩!”“昨天还在这儿像个母夜叉一样地大呼小叫。”“她舞台上转来转去,就像个疯子一样。”“嘘!小点声,别让她听到了。对她来说,舞台就是她的所有。”

阳台上,玛柯斯卡与卡宾斯基夫人的谈话也要结束了。“您能保证不让她参与吗,夫人?”“当然,我敢担保这一点。”“那就太好了。妮可莱特与我们根本不是一路的。哎哟,她居然还批评您的演出!昨天,我听见她在总监那儿诽谤您!”玛柯斯卡低声说道。“什么!她居然敢这么对我?”“我不想造谣生事,搬弄是非,但是——”“她都说什么啦?你说,居然还在总监面前说我?哼,真是个小妖精!”

玛柯斯卡竭力抑住微笑,很快又道:“不,我不该来告诉您,我可不想搬弄是非!”“知道了。现在该她来受惩罚了!等下,我们得给她好好上一课!”夫人咬牙切齿地说。“杜贝克,提词!钻进箱子里去!”(演员在演出时,剧组会安排人钻进道具箱里提词。)“女士们先生们,演出开始了!”“上台啦,上台啦!”声音传过整个大厅,演员们都聚集到了幕后。“总监先生!”玛柯斯卡大喊道,“您把角色给妮可莱特吧,您妻子同意了。”“很好,亲爱的,很好。”

他到了阳台上,妮可莱特正跟一位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士坐在一起。“妮可莱特小姐,我们邀您今晚上台演出。”“今晚的演出剧目是什么?”妮可莱特一脸疑问。“《真是伪君子》。怎么,您还不知道您是本场的女主演吗?我都已经在报上打过广告了。”

卡科斯佳这时正好走了进来,听到对话,马上用伞遮着脸,不让妮可莱特发现她看出她的尴尬。“我现在不适合参加排演。”妮可莱特说着,同时观察着卡宾斯基和卡科斯佳。

很显然妮可莱特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卡宾斯基递给她台本,神态特别认真。“这是您的角色,小姐。我们马上就开始了。”他说完这话就离开了。“总监先生!亲爱的总监先生,我求您了,你们开始演出吧,我就不上台了。我今天头很痛,今晚不能唱歌了。”妮可莱特哀求着。“那可不行,我们马上就开始演出了。”“哦,去唱吧,妮可莱特小姐,求您了!我很喜欢听您唱歌!”男子乞求道。“总监!”妮可莱特喊道。“怎么了,金嗓子?”

这时总监夫人出现了,指着站在幕后的詹妮娜,意思是,这是谁啊?“是个新来的。”卡宾斯基答道。“你想聘用她?”“是的,我们合唱团还缺女孩儿呢。布拉格的姐妹们走了,她们除了散播谣言,一无是处。”“但她长得一点也不出众。”卡宾斯基夫人反对着。“她的面相挺好看的,虽然声音显得有点怪,但很动听。”

尽管他们说话声音很低,詹妮娜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整段对话,她听到了总监在妻子面前赞扬她,也听到了前边对妮可莱特的捉弄。她困惑地盯着那一群人。“清场!清场!”

排演的演员们立刻回到了幕后,这时,整个合唱团飞一般地冲上舞台,这是一大帮年轻的女郎,脸上涂脂抹粉,这样的生活会很快磨掉她们青春的容颜。她们或金发或黑发,或高或矮,或壮实或瘦弱,各种各样的人混杂在一起。她们中有些人身份高贵且非常美丽,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目空一切;有的人面无表情,看上去很呆滞的样子,一看就是农民之家的女孩儿。她们所有的人都很见利忘义,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她们开始演唱。“停!再来一次!”乐队指挥咆哮道,他的大脸庞呈红色,络腮胡也很浓密。

合唱团停止了,又重新开唱,声音显得很沉重,像是积攒着怒气,但每次她们都能听到指挥用指挥棒狠狠敲着桌子,和他嘶哑的怒吼:“停!再来一次!”并挥舞着指挥棒,“你们这群畜生!”

合唱排演拖了很久。演员们都在座位上闲聊,或是疲倦地打着哈欠,那些晚上有演出的人都在幕后踱来踱去,等着他们上场的时机。

在男更衣室里,文森特成功交上了去美丽街的任务成果,并给经理擦鞋。“你把信给了她?那她有回复吗?”“那当然!”说着,文森特递给了经理一个粉红的信封。“文森特!你这小鬼,如果你胆敢说出这件事,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真是老生常谈!那位女士也这么说。但她还给了我一卢布作封口费。”“莫里斯!”玛柯斯卡在更衣室门口大声喊道。“等一会儿,我可不能只穿一只擦好的鞋出门呀!”“你为什么不让女佣擦鞋呢?”“女佣什么都听你的,我一点也使唤不上。”“那么,就再请一个呗。”“很好,不过新来的只能听我使唤。”“妮可莱特,上台!”“去叫她!”卡宾斯基在台上命令着那些坐在椅子里,围作一团的演员们。“过来,莫里斯。”玛柯斯卡低声说,“会有场好戏看了。”“妮可莱特,上台了!”大家齐声唤道。“等一会儿!我来了!”妮可莱特嘴里含着三明治,胳膊下夹着一包糖,从舞台入口处猛闯了进来,舞台地面在她沉重的脚步之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来这么迟,见什么鬼去了?这是正式演出,我们可都在等着呢。”乐队指挥愤怒地抱怨着。“你们可不只是在等我吧?”妮可莱特反问道。“一点没错,我们就是在等你一个,小姐,你知道我们不是来吵架的。演出开始!”“但我一句都没学会。让卡科斯佳来吧,这本来是她的角色!”“但这角色不是给了你吗,小姐?那么,争吵也没用了。我们开始吧。”“哦,总监!我们能推迟到下午吗?现在,可……”“开始!”“试试看吧,妮可莱特小姐,你的声音很适合出演这个角色。是我要求总监把这个角色给你的。”卡宾斯基夫人假装友好地微笑着鼓励她。

听到这话,妮可莱特巡视着所有人,但大家都很平静。只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椅子上冲她不怀好意地微笑着。

指挥举起指挥棒,乐队开始演唱,提词者也轻声地提示着她角色的台词。

大家都知道妮可莱特没有时间了解角色,因此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果然,她的第一句词就犯了大错,跑调非常严重。

合唱团的演员们重唱了一次,但指挥“休止符先生”故意漏掉一个音符,完全打乱了妮可莱特的表演。

舞台上,演员们暴发出一阵哄笑声。“还女歌唱家呢!”“听又听不到,唱又唱不好,还出来演出!”

妮可莱特听了这些话,眼泪都要出来了,跑去找卡宾斯基。“我告诉过你今晚唱不了歌,我连看一下剧本内容的时间都没有!”“啊,那么小姐您是无法演出了?那就退出吧。卡科斯佳会来演唱。”“我会唱,但现在做不到,我可不想退出!”“勾引男人,耍阴谋诡计,在报刊杂志上诽谤他人,在城里各处寻欢作乐,你做这些就有时间!”卡宾斯基夫人在一旁冷嘲热讽。“哦,去看着你的孩子们吧,但别想干涉我的事。”“总监!她侮辱我,说……”卡宾斯基夫人说。“把本子给我。”卡宾斯基命令道,“小姐,既然你不能做主唱,那就跟她们一起合唱吧。”“哦,不!我就是为这角色才过来的。我才不介意这些卑鄙小人的恶意诽谤呢!”“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卡宾斯基夫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喊道。“当然是您,夫人。”妮可莱特说道。“你被开除了!”卡宾斯基插话道。“呸,你们都去死吧!”妮可莱特大吼一声,把台本丢到卡宾斯基脸上,“早就知道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从这儿滚出去,你这小人!”

卡宾斯基夫人本想跳到妮可莱特身边把她赶出去,但却突然停了下来,眼泪哗哗直淌。“您右边是沙发,夫人,坐在那儿会舒服一点。”坐在椅子上的某人喊道。

大家的微笑都不太自然。“佩帕!我亲爱的,冷静点儿!你在这儿不断争吵,我们什么也做不了。”“难道都是因为我吗?”“我不是在责备你,但至少你得冷静一下,没必要这么大动肝火。”“你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总监!”她怒吼着。“控制一下自己,你就能上天堂了,现在这样真是受罪!”有人对卡宾斯基喊道。“先生,”有旁观者抓着一个演员的衣服扣子问道,“他们是在排演新剧吗?”“首先,你扯下来的是我衣服上的扣子!”这演员吼道,“这不过是幕后一场生动的闹剧罢了,每天都会上演的!”

大家都离开了舞台。乐队在给乐器调音,“休止符先生”出去喝啤酒了,演员们都散在花园各处。卡宾斯基双手抱着头,在舞台上疯了般地转来转去,半是恼怒,半是怜悯地抱怨着妻子,而他妻子仍然怒气冲天。“哎哟,人啊!人啊!传什么谣言啊!”

詹妮娜讶异于她刚刚看到的那一幕,退到了布幕最后边,她觉得现在不可能跟总监说上话。“原来演员的生活是这样的,剧院是这样的!”她想着。

短暂停歇之后,排演继续进行,卡科斯佳成为了名义上的女主演。玛柯斯卡终于摆脱了对手,状态也非常好。

总监送走了妻子,高兴地搓着双手,向剧院经理托波尔斯基点头致意。他们去了橱柜那里喝酒。很显然,总监要对妮可莱特的离开做出说明。

年纪最大的演员斯坦尼洛斯基在更衣室里踱来踱去,不满地咒骂着,向米洛斯卡抱怨着,而米洛斯卡正盘腿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谣言!都是谣言!这样下去,我们的演出怎么会成功呢?”

米洛斯卡点头表示赞同,呆呆地微笑了一下,不停地扯着一条手绢。

排演之后詹妮娜壮着胆子靠近了卡宾斯基。“总监先生——”她说。“啊,是你呀,小姐。我会接受你的。明天演出之前过来见我,我们再好好谈谈。现在,我可没有时间。”“非常感谢您,先生。”詹妮娜兴高采烈地答道。“你嗓音条件怎么样?”“嗓音条件?”“你会唱歌吗?”“以前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唱一下,但我觉得上舞台肯定不行,但是,我……”“明天早点来,我们会进行测试,我会跟音乐总监说的。”

第三章

华沙的瓦津基公园里,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蔷薇怒放枝头,茉莉浓郁的香味弥漫在空中。这宁静安定的氛围让詹妮娜着迷,她在湖边坐了好几个小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天鹅们展开双翅,像白色的浮云,漂浮在蓝色的水面上;湖边的大理石雕像群洁白无瑕;树叶繁茂密集,像是阳光下的绿色海洋;栗子树红色的花飘落到地面、水面和草坪上,像是在树荫下跳跃的火花。

城市的喧嚣到了这里逐渐减弱,然后就消逝在丛林之中。

詹妮娜直接从剧院跑到了这里。她看到的一切让她的内心极不平静,她感觉到了理想破灭的痛苦,对未来又开始犹豫起来。

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是不停地自己重复着:“我加入了剧院!我加入了剧院!”

她脑海中浮现出很多未来同伴的身影。她本能地感觉到那些面孔并不友好,充满着嫉妒和虚伪。

现在她所居住的旅馆是来华沙时火车上的同伴推荐的。这家小旅馆位于城郊,收费不高,当地的村官和小滑稽剧院的演员们常常来这儿聚会。

她住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看到老城高低不平的红色屋檐。从瓦津基公园回来后,那里美丽的景致一直停留在她脑海中,回来看到这满眼呆板的红色,她立刻拉下了窗帘,开始打开行李取出自己的必需品。

她还没有时间想念父亲。她一到这边的车站,城市的忙乱喧嚣立刻包围了她。离开布柯维克时的情形,旅途的劳顿,瓦津基公园,到剧院找演出机会的过程,所有这一切都堆积在她心头,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家里了。

她精心打扮着,只想呈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她赶到花园剧院时,灯已经亮起来了,大家都开始涌入剧场。她冷静地在幕后等待着。舞台上,工作人员正在布置舞台,而演员们都还没到场。

更衣室里,煤气灯的火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服装师在准备艳丽的衣物,而化妆师正吹着口哨在打理长卷假发。

女更衣室里,有个老妇人正在煤气灯下做着针线活儿。

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后,詹妮娜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墙上很脏,粉饰的泥灰从墙上掉落下来,因此人们涂了层黏料,用大帆布盖了起来。地板、房檐和屋里的装饰、家具布满厚厚的灰尘污物,对她来说,就跟乞丐窝差不多。脂粉的香味和烧焦的头发的气味弥漫了整个舞台,这气味让她觉得恶心。

她看着帆布,远看好像印着华美的城堡和剧本中国王住的宫殿,城堡宫殿周围有着美丽动人的景色,像是一幅风景画;而近看,只是一小块五颜六色的污渍,根本谈不上什么美感。在储存间她看到了硬纸板做的王冠,所谓的绸缎袍子是赝品,所谓的天鹅绒是塔夫绸,所谓的貂皮大衣是上了色的细薄布做的,金子也只是被染成了金黄色的纸,盔甲也是硬纸板,刀剑也是木制的。一切都是那么粗俗低劣。

她看着自己未来的王国,努力说服自己留下是值得的。尽管这里虚伪,世俗,不够真诚,但她还是说服自己,来这里是献身艺术,艺术是高于一切的。

舞台还没有布置,灯光昏暗。詹妮娜登上舞台模仿剧本角色,时而庄重严肃,像剧本中的女主角;时而轻盈飘逸,如同与情人约会的少女一般。每一次模仿,表情都十分到位,她陶醉其中,眼中燃着强烈的激情之火,时而愤怒,时而渴望,时而矛盾。她那种对舞台的热爱和渴望的心情,就如夜晚的星空一样闪烁。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读过的剧本,专心表演着里边的角色,忘记了所有事,也对那些经过身边的舞台工作人员视若无睹。“我的阿尔曾经也是这样表演的,这样表演的!”幕后,女更衣室里传出这样一个声音。

詹妮娜停了下来,满脸困惑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一位中等个头的中年女士站在那儿,面容憔悴,但举止得体。“你加入了我们公司吗,小姐?”中年女士声音尖锐地问道,圆圆的猫头鹰似的眼睛让詹妮娜吓了一跳。“还没,我是来这儿参加测试的。哦,是的,卡宾斯基先生说,面试会在演出前进行!”她回忆起了总监说的话,喊道。“啊哈,那个酒鬼……”

詹妮娜对这话感到惊讶,瞥了她一眼。“你下定了决心要留在我们这儿,小姐?”“留在剧院?当然,我来这儿就为这个目的。”“从哪儿来?”中年妇女突然问道。“从我家里。”詹妮娜回答,但这次更为镇定,也带着点犹豫。“啊,我知道了,在这儿,你只是个新来的。那么,这就不得不让人好奇啦!”“为什么?一个热爱剧院的人想要加入其中,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哦,他们进来的时候都这么说,然而事实上,他们又都因这样那样的理由离开这里。”

詹妮娜能听出妇人语调中的厌恶情绪。“请问,夫人,音乐总监还要多久才能来?”她问道。“我不知道!”中年妇女怒气冲冲地答了一句,就走开了。

詹妮娜退后了一点点,因为工作人员正在舞台上展开一大张上过蜡的帆布。她心不在焉地盯着,而中年妇女再次出现了,声音也变得更柔和了一些:“小姐,想要赢得音乐总监的注意,我得给你一点建议,这对你会有点好处。”“哦,我该怎么做呢?”“你有钱吗?”“当然,但是——”“如果你听我的,我才会告诉你。”“当然。”“你必须陪他喝酒,才有机会上舞台演出。”

詹妮娜对她说的话,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困惑。“哈哈!”另有人笑道,“哈哈!这小姑娘还真够嫩的!”

过了一会儿,妇人悄声说道:“我们去更衣室吧。我会好好教导教导你。”

她拉着詹妮娜进去,给人体模型套上一条裙子,说:“我们必须单独谈。”“告诉我,夫人,那位音乐总监是什么样的人?”詹妮娜问道。“有必要给他买点柯纳克酒。准没错!”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柯纳克、啤酒和三明治,也许就足够了。”“那些得要多少钱?”“我想只要三卢布,就足够你款待他了。我来出钱替你布置好一切。我最好现在就去准备一下。”

詹妮娜把钱递给她。

索温斯卡离开了,十五分钟后又返回来,跑得气喘吁吁的。“都办妥了!小姐,过来吧,总监在等你。”

餐厅后边的一间房里放着一架钢琴。音乐总监“休止符先生”刚喝过酒醒来,满脸通红,睡意未消,已经在那里边等着了。“卡宾斯基跟我提起过你,小姐。”他说,“你能唱什么歌啊?哎呀,我觉得太暖和了,都有点热。你把窗子打开一下,好吗?”他说着,向索温斯卡提出请求。

詹妮娜看到他因喝多了而红肿的脸,听到他沙哑的声音,觉得有点胆战心惊,但她还是坐在了钢琴旁边,想着自己要选唱的歌。“啊,你还能弹琴吗,小姐?”“休止符先生”显得十分惊讶。“是的。”她答道,并开始弹奏一首曲子的前奏,都没注意到索温斯卡对她做出的暗示。“请为我唱首歌吧,”他说,“我只想听你的声音,你可以独唱吗?”“总监先生,我觉得我有戏剧天分,是为喜剧而来的,而不是歌剧。”“但我们没讨论歌剧。”“那讨论的是什么?”“是为了这个,小歌剧!”他喊着,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唱吧,小姐!我只剩了一点点时间,我已经紧张到冒汗了。”

她开始唱起了一首托斯蒂的歌。总监听着,同时看着索温斯卡,指指自己干渴的嘴唇。

詹妮娜一唱完,他就大喊道:“很好,我们会接受你。我必须出去喝口水,我渴得很。”“您想跟我们一起喝点吗,总监先生?”她读懂了索温斯基的暗示,害羞地问道。

他开始时推托有事,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索温斯卡让服务员拿上半瓶柯纳克、三杯啤酒和一些三明治,喝完自己的酒,她就离开了,说是把什么东西忘在了更衣室里。“休止符先生”把自己的椅子往詹妮娜的方向移动了一下。“嗯,你声音真不错,小姐,真的很棒。”他说着,一手压在她膝头上,另一只手往自己的啤酒杯里倒了点白兰地。

她心生厌恶,往后退了一点。“你要在舞台上树立光辉正面的形象,我会帮你。”他说着,一口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先生,您真是好心……”詹妮娜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我会看着办的,我会照顾你!”

突然,他一把搂过她的腰,强行拉她靠近自己。

詹妮娜用力一推,把他推倒趴在桌子上,然后詹妮娜跑到门边,想要呼救。“喂!等会儿,你真是笨蛋!留下来!我想要照顾你,帮助你,不过既然你是这么个十足的笨蛋,那就去死吧!”

他喝完柯纳克酒,就离开了。

他来到阳台上,遇到卡宾斯基正和舞台经理坐在一起。“她声音条件不错吧?”卡宾斯基看到了詹妮娜进入房间,就问“休止符先生”,“是个好的女高音?”“嘿!什么呀,真是没见过世面,就是个女低音!”

詹妮娜在房间里坐了近一个小时,难掩自己的愤慨之情。有好几次她都想跳起来,冲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和这些人。但很快她又平静地坐下来,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我还能去哪儿?”她自问道,然后又下定了决心,“不,我要留下来,我可以忍受这一切,这很有必要,我必须这么做,必须!”

詹妮娜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她聚集了内心所有的力量,来与灾难、阻碍和这整个恶毒的世界作斗争。她强迫自己把这丑陋的一切抛到脑后,想象着自己美好的未来,想象自己被名誉和荣华富贵所包围,想到这一幕,她有点眩晕。

然后索温斯卡走了进来。“谢谢您的建议,您怎么把我跟这头猪丢在一起!”詹妮娜半带着哭腔吼道。“我离开得很急,他没有吃了你吧?他是个很好的人……”“那就把您女儿留给那位好人吧!”詹妮娜粗暴地回了一句。“我女儿可不是演员啊!”索温斯卡答道。“哦,现在都不重要了,就当是给我上了一课吧。”她低声说着,转身离开。

离开时,她看到了卡宾斯基,走过去问道:“您会接受我吧,总监先生?”“你可以认为我们接受了你。”他答道,“至于工资,我们以后再讨论。”“那我要出演什么角色呢?我个人喜欢《钢铁侠》里克拉拉的角色。”

卡宾斯基用锐利的眼神瞟了她一眼,然后用手捂着嘴,以免发出大笑声。“等会儿,等会儿,你首先必须自己熟悉舞台。同时,你要进入合唱团。音乐总监先生说你会弹钢琴、识乐谱。那我明天会给你一些我们表演的小歌剧选段,你先来学唱合唱。”

詹妮娜去了更衣室,但还没打开门就被一个人拉了回来,那人在她面前把门带上,生气地大喊:“你上楼去待着吧,那儿才是合唱团姑娘们待的地方!”

她紧咬着牙关,走上楼梯去。

合唱团的更衣室是一间狭长低矮的小房间,里面光秃秃的桌子上有好几排煤气灯,没有灯罩。三面墙上挂了很多板子,上面用炭或口红写满了名字、玩笑话,画满了漫画。剩下的一面墙上攀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了戏服。

约有二十个女郎坐在各种各样的镜子前,衣冠不整,每个人面前都有烧过的蜡烛。

詹妮娜发现了一张空椅子,就坐了下去,开始观察周围的一切。“对不起,你坐的可是我的椅子。”一个强壮的深色头发的女子喊道。

听到这话,詹妮娜站起身来。“你是来找人的吗?”这女子问道,上脂粉之前,在脸上涂抹着油膏。“不是的,我是来这儿住的。我也是这儿的一员。”詹妮娜大声回答着。“哦,是吗?”

一些人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看着詹妮娜。

詹妮娜告诉了这女子自己的名字。“女孩们!这个新人说她叫奥罗斯卡。来认识一下!”深色头发女子喊道。

一些靠得近的女孩儿们向詹妮娜伸出手来欢迎她,然后又忙着自己化妆。“露易丝,借我一点粉。”“自己去买吧!”“索温斯卡!”一个女郎打开了门朝楼下的更衣室喊道,“我又遇到了那个人,你知道的那个!是在新世界街遇到的。”“真的吗,谁会像你一样迷上那个家伙!”另一个人插话道。“你们看,我买了件新衣服!”一个娇小可人的金发女子喊道。“哦,是他给你买的吧?”“天啊,当然不是!我是用自己的钱买的。”“还是羊绒的呢!噢,你觉得我们会相信你吗?别辩解了,你就是用那家伙的钱买的,不是吗?”“还是白色的!腰部开得很低,上边有米色的刺绣,裙子下摆宽松,帽子是紫色的。”另一个女孩儿描述着,边说边把自己的演出服套上头顶。“听着,你们这帮单纯的孩子,把你们欠我的钱还我,我就不计较你们说的这些。”“演出结束后我一定会给你的,是真的!”“哈哈!卡宾斯基会给你钱?真是好笑!”“听我说,亲爱的,我现在手头很拮据……我那孩子一直有点咳嗽,一开始我没放在心上,直到昨天,我查看他的喉咙才发现有白点,带他去看了医生,检查结果是白喉!……我整晚陪着孩子,每隔一小时就给他清洗喉咙,他不能说话,只用他自己的小指告诉我他有多难受,他泪流满面……看着他那么痛苦,我难过得要死……我现在请人在看护他,因为我必须挣点钱……走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还不够!”一位瘦弱的饱经沧桑的女演员强压下心头的难过,在跟邻座哭诉着。尽管打理过了头发,双唇上也涂上了口红,眉笔的修饰也给双眼增添了神采,但仍然能看出她的泪痕和倦意。“海伦!你妈今天还问起你哦!”“哦,你肯定弄错了。我妈很早以前就死了。”“别这么说吧。玛柯斯卡很了解你和你妈,有一天她还在玛莎柯斯佳街上看到了你们。”“玛柯斯卡那么不长眼睛,该去买副眼镜戴戴了,那天我是跟管家一起在逛街呢。”

其他女子都开始大笑。那个否认自己母亲在世的女子吹灭了蜡烛,愤然离开了。“她以她母亲为耻辱。那真是不对,不过那样的母亲,也难怪了!”“一个平常的农妇。她曾经当众出女儿的丑。至少她该克制一下情绪,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那种事!”“怎么回事?女儿以母亲为耻辱?”詹妮娜一直安静地坐着,但刚才这些话让她愤慨,于是她问道。“你是新来的,所以你不知道内情。”好几个人立刻回答了她。“我能进来吗?”一个男性的声音在外面问道。“哦,不行,绝对不行!”女孩儿们一致对外大声喊道。“泽林斯卡!你的经纪人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又健壮的女子快速套上裙子,从房间里冲了出去。“谢普斯卡,出去看着他们。”

谢普斯卡出去了,但很快又走了回来。“他们已经下楼去了。”

突然,舞台铃声大作。“上台了!”舞台经理在门口大喊着,“我们很快要开始演出了!”

大家都乱作一团。与此同时,所有女郎们都开始大喊大叫,跑来跑去,扯下卷发钳,戴上发夹,涂脂抹粉,争吵,吹蜡烛,收拾好衣物,然后快速跑到楼下集合,这时,第二遍催促的铃声也已经响起来了。

詹妮娜最后一个下来,站在幕布后面。演出开始了。他们在上演一场类似童话故事一样的小歌剧。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很魔幻,在脂粉和灯光的映衬下,詹妮娜几乎认不出那些人和这整个剧院了。

演出开始了,演员们美妙的声音,伴着悠扬的长笛,穿过一片寂静,进入了詹妮娜的灵魂,让她无比陶醉;接着,演员们伴着音乐的节奏在她面前翩翩起舞,那柔软的肢体,曼妙的舞姿,让她着迷。

她已经完全沉浸在灯光和音乐交织的五彩斑斓的世界之中。她平常暴躁冲动的个性也平息了下来。灯光、音乐、歌声、色彩和强烈的情感交汇在一起,冲破了她心底不平静的世界。

脂粉浓厚的香味像云一样飘浮在詹妮娜周围,而喧嚷的大厅里,人们呼吸急促,眼神迷离,舞台像个磁场一样吸引着大家的视线,人们已经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忘记了一切。

演出结束了,大厅里掌声如雷鸣般轰动,詹妮娜已近乎迷醉。她低下头来,陶醉在那轰鸣之中。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她感受着演出成功带来的快乐。她闭上双眼,好让这一幕在她心里停留得更久一点。

令人陶醉的一幕结束了。台上,演员们下来换上平常的衣物,不着背心,他们撤下了场景,整理道具,系好拉幕布用的缆绳。她看到的演员们却是肮脏的脖子、丑陋的面容、粗糙的双手和粗犷的身影。

她走到舞台后,掀开幕布的一角,看着灯光昏暗,人群还未散去的大厅。她看到了许多年轻女性的脸庞,微微笑着,仍然陶醉在音乐中,她们身旁的男士摇着扇;男士们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女士们一律着浅色服装。

演员们的脸居然跟格泽斯科维克兹的脸,她父亲的脸,她老家那些邻居,她学校的校长、教授们和布柯维克站的电报员的脸一样平凡而丑陋,詹妮娜竟然觉得有些失望。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演员们不可能是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当然,她知道,那些过去被自己视作傻瓜、笨蛋、酒鬼和长舌妇的妇女们,他们精神空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都在为生存奔波劳累。而这些在舞台上光鲜亮丽,受人追捧,她曾一度视为仙子的演员们,怎么会跟那些人一样,也要为生活奔波劳累呢?詹妮娜感到疑惑。“小姐!”她旁边有个人在喊着她。

她转过头去,看到旁边站着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他衣冠楚楚,帽子拿在手里,礼貌地对她微笑着。“请让我也看一下。”他请求道。

詹妮娜移开了一点点。

他只在帘子后稍稍看了一眼,就让她站回了原位。“请原谅,原谅我打扰了您。”他说着。“哦,我已经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一切,先生。”她回应道。“并不很有趣,是吗?”他追问道,“最真实的腓力士,商人和鞋匠……也许您认为,小姐,他们是过来欣赏演出的?哦,不!完全不是那样!他们只是借看演出来炫耀自己的新衣服,吃晚餐,消磨时光的。”“那么,谁才是来欣赏演出的?”她问道。“在这儿,没有那样的人。只有在城市中心剧院和综合性剧场,你才能找到一小撮真正热爱艺术,欣赏艺术的人。我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与这相关的评论。”“总编先生,给我支烟抽抽吧!”一个演员在幕后喊道。“当然可以,给你。”这个年轻人说着,递过去一只银制的烟盒。詹妮娜退到了帘子的后面,眼中透出对评论家的赞赏之情,很高兴有这么个机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一个这样高尚的人。

在乡下,她常听到的对话都是关于农活、时政、天气等,她也曾梦想过这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人们的话题都是理想、艺术、人性、诗歌和成就,而这些人也都是拥有理想,懂得欣赏艺术的高雅人士。“您一定来这儿很久了,不过很不幸,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您。”“我是今天才加入进来的。”“您以前在舞台上演出过吗?”“没有,从来没有在正式的舞台上演出过,只在一些非专业的小剧场里表演过。”“那里才是所有戏剧天才的诞生之地。我了解,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莫婕斯卡以前就告诉过我。”他说着,露出一个傲慢的微笑。“总编先生,您还有工作呢!”卡科斯佳喊着,伸出了双手,示意给她扣好手套。

总编替她扣好手套,吻了几次卡科斯佳的双手,她也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然后他回到了詹妮娜站的帘子那儿。“那么,这是您第一次来剧院吗?”他问道,“毫无疑问,您家人反对您来,而您也是下定了决心,从偏远的乡下过来……您第一次舞台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您心里燃起了火花,您梦想登上真正的舞台……您晚上睡不着,流着眼泪……反抗那些反对您的人……最终,他们还是同意了,或者,您秘密地独自出逃……带着对未来的紧张和恐惧,去会见总监,想要签约……然后获得了成功,进入了艺术殿堂,成为明星偶像!”他说得很快,每一句话都很短。“您猜得不错,总编先生,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詹妮娜说。“哈,小姐,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完全是凭直觉猜的。我发誓,我会照顾您的!我会在下期报刊上给您开个小专栏,为您作个简介。然后,起一个有吸引力的标题,为您的演出经历作一点详细报道,然后,报道一出炉,一颗舞台新星就冉冉升起啦!”他继续兴奋地说着,“他们会疯狂地爱上您,总监们会抢着要您参与他们的演出……一两年内,您就能去华沙的中心剧院演出了!”“但是,总编先生,没有人认识我,也还没有人知道我是否有这个天分……”“我觉得,您一定有这个天分!这是我的直觉!不要相信感觉,小姐,去他的理智和推断,一定要相信直觉!”“过来一下,总编,快点儿!”有人喊着他。“再会,再会,小姐!”他朝詹妮娜喊道,并抛给她一个飞吻,然后离开了,手里还抓着那顶帽子。

詹妮娜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直觉告诉她,不要把总编那些凭直觉行事的话当真。她觉得,他就是个轻率的,对任何事都轻易下判断的人。他承诺在报上报道她,对她的夸赞,对她来说,只是当面的奉承之词,夸夸其谈,不能当真。他的表情、手势和说话的方式都让她想起住在布柯维克站附近的某个声名狼藉的坏蛋。

第二场演出也开始了。

詹妮娜继续看着,不过这次她的感受就没之前那么震撼了。“你觉得我们剧院怎么样?”那个她之前在更衣室里见过的深色头发的女子问道。“很棒!”詹妮娜答道。“哈!剧院像是瘟疫,人进来一旦感染上了,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了!”深色头发女子低声说着,声音听起来硬邦邦的。

幕后,黑暗的空间里堆满了道具和化妆品,只留下一些狭小的过道。演员们都站在过道里,有一些是蹲着的,房间里充斥着他们的悄声细语和轻轻的笑声。

舞台经理是个秃头的老人,内衣没有领子,外边只套着件背心,一手拿着剧本,一手抓着铃铛,在后边跑来跑去的。“上场了!马上就轮到你了,小姐!快点准备!”他大喊着,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催促那些急需上台却还待在更衣室里的演员们,轮到他们上场,就低声喊道:“上场了!”

詹妮娜看到演员们突然停止了交流,有些人的话还只说了一半,饮料也只喝了一半,就冲到了舞台入口,静静地站在那儿候场。有的紧张地默诵着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台词,熟悉人物个性;有的嘴里念念有词,眼睛不停地眨,双腿轻轻摇晃着,虽然化过妆,但仍然能看出他们因怯场和紧张而脸色发白。“进场了!”这声音就如同牧人的鞭子一样,催促着大家赶快上场。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忙碌,快速换上了所需要的面部表情,在胸口画了几次十字,然后就上场了。

每次舞台的门一打开,看到台下热情的观众和台上投入的演员们,詹妮娜就兴奋不已。他们像火焰一样点燃了她内心的激情。

她再一次开始尽情享受观看演出的乐趣。演员们华丽的服饰照亮了神秘幽暗的舞台,灯光、幕后的音乐、台上的歌声,迟到者轻柔的脚步声和黑暗中人们低沉的交谈声,观众灼热的眼神,激动的情绪,雷鸣般的掌声,演出高潮时人们的疯狂举动交织在一起,像一场来自远方的风暴,使剧院沸腾起来。台上耀眼的灯光在黑暗的剧场中闪烁,演员们融入到角色中,说着与他们自身无关的台词,那些悲哀的呼唤,令人心碎的呜咽、呻吟、哭泣,在她面前轰轰烈烈地壮观地上演。这一次,她所感觉到的是与上一场演出完全不同的冲击。她感受着他们上台前的紧张,沉浸在他们的表演中,她与剧中的男女主人公一起历经磨难,怕他们所怕,爱他们所爱,在剧中危急紧要关头时,她也会紧张得发抖,那些哭喊出来的台词感染着她,让她痛苦,使她热泪盈眶,发出微弱的哭泣声。

这场演出结束了,越来越多的人们从观众席聚集到了幕后。大家不停地传送着糖果盒、花束和单枝的鲜花。啤酒、威士忌和柯纳克酒被喝光了,大盘子里的糕点也被一抢而空。到处都能听到笑声,玩笑话就像是燃在空气中的火花,让整个氛围变得热闹非凡。一些合唱团的女郎们也穿戴整齐,进入花园。

詹妮娜看到结束了演出的演员们脱去了戏服,只穿着内衣,在更衣室门前排起了长队;有些女演员穿着白色的衬裙,双肩裸露,妆还只卸了一半,在舞台上闲逛,透过台前的幕布看着观众。一旦看到了陌生人在注意她们,就会轻声尖叫着后退,露出迷人的微笑,彼此交换暧昧的眼神。

餐厅的服务员、侍女和舞台的工作人员穿梭不息。“索温斯卡!”“泰勒!”“化妆师!”“拿一条裤子和一个披肩过来!”“还有舞台上的道具藤条和剧本!”“文森特!去叫总监过来,这是今晚最后一场了,叫他穿戴齐整快过来!”“布置舞台!”“文森特!把我的口红拿过来,再带点啤酒和三明治!”一个女演员从舞台另一边喊话道。

更衣室里又是一片混乱。演员们忙着更衣、补妆,汗液和争吵的口水都快把固态的化妆品溶化了。“如果你再抢在我前边上台,小子,我就踢断你的腿!”“还是踢你的狗玩去吧。我抢先是因为演出需要,来,你看吧!”“你故意挡在我面前!”“我说什么来着!”另一个人说道,“我刚一上台就听到大家喝彩的声音。”“那是喝倒彩的声音,因为你演出时显得笨手笨脚的。”“杜贝克老在一旁搞破坏,我当然演不好!”“你专心念你的台词吧,那我就不会破坏你的表演啦。我们都看到了你出了很大的丑!我一字一句地提醒你,可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大声提醒着台词,休止符先生还踢着舞台要我小声点儿,但你这家伙居然像个笨蛋一样戳在那儿一动不动!”杜贝克回嘴道。“我了解我表演的角色,而你老故意揪我的小辫子。”“泰勒!拿一根皮带、一把剑和一顶帽子过来,快点儿!”“玛丽!如果你要我走,那我就会陷入孤独、磨难、眼泪和黑夜之中,玛丽!你在听吗?我……我爱你,这是我的心里话,心里话……”弗拉德克一遍遍重复着台词,手舞足蹈地在更衣室里走来走去,声音大得足以震聋任何靠近他的人。“嘿,弗拉德克,你轻点声。在舞台上,你怎么大吼大叫都没关系,但别在这儿制造噪声好吗?”有人喊道。“先生们,你们有谁见到过彼得吗?”一位女演员从房间门口探进头来,问道。“先生们,去看看彼得是不是钻到桌子底下去坐着了?”有人嘲弄地问道。“米拉迪,彼得在楼上跟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一起。”“还是去杀了他吧,小姐,他太花心了!”

男士们用这些话回复她,不时发出大笑声。

这个女演员去了舞台的另一头,还能听见她询问的声音:“你见过彼得吗?”“她太在乎他了,总有一天会疯的。”有人评论道。“真是个好女人!”“但也是个傻子。”“您好,总编先生!”“哇,总编来了!那我们就有烟可抽,有酒可喝啦!”“顾问先生来了!”“晚上好,顾问先生!”“售票情况怎么样?”“很好!票已告罄,因为我看到金在抽雪茄。”“你好呀,伯里克!你还是待在外边别进来了,不然你会像黄油一样融化的,今天我们这儿有点热。”“我们很快就会凉爽下来的,因为我带了啤酒来。”“各位,都上台啦!上台啦,你们这些牧师和士兵们,都上去吧!”舞台经理大声嚷嚷着,从一个更衣室跑到另一个更衣室,催促着大家赶快上台表演。

只一会儿工夫,所有房间都空无一人了。

演出持续到很晚,詹妮娜也一直精神亢奋,很久都没法睡着。

第二天,詹妮娜在旅馆房间里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她茫然四顾,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她的心情不再如昨日那么激动,看演出所受到的震撼和亢奋都平静了下来,她非常高兴自己终于进入了剧院。高兴之余,想到未来自己仍没有多大的把握,过去不愉快的经历也不时来干扰她,这些念头尽管只停留了一瞬间就消逝了,但还是足以让她觉得不安。

她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完,正要出门时,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着门。“请进!”她喊道。

进来的是一位老年犹太妇女,衣着干净整洁,手臂下夹着个大大的箱子。“早上好啊,小姐!”“早上好!”她说着,有点惊讶于这位陌生访客的出现。“您要不要买点什么,小姐?我的东西都很便宜实惠。也许您需要珠宝首饰,一双手套或是发夹,它们都是纯银的。我这儿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价格不等,都是巴黎的土特产!”她的话说得飞快,手则忙着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摆放到桌子上,她眼皮画成了深红色,眼珠是黑色的,就像老鹰的眼睛一样。她仔细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您只看看也行。”犹太女人继续说着,“我这儿的东西又漂亮又便宜。您是买一两根丝带、镯子、丝袜,还是买这些丝绸手帕?”

詹妮娜开始查看桌子上的饰品和小物件,选了丝带。“给您的母亲也买点什么吧?”犹太妇女看着她,热情地建议道。“我一个人住。”“一个人住?”老妇人拉长了语调问道,好奇地挑起眉头。“是的,我不会常住在这里。”詹妮娜解释着,好像是在为自己不买东西找理由。“也许您需要一间公寓?我倒是可以为您介绍,我认识一位寡妇,她……”“很好。”詹妮娜打断她,“您是想把我介绍给剧院旁边,新世界街上的某户私人公寓吧。”“您是剧院的吗,小姐?哦,我知道了,难怪!”“是的。”“那您还要点别的吗?我这里有很多剧院演出用得着的漂亮玩意儿。”“不,我所需要的都有了。”“我便宜卖给您好了,是真的便宜!这些都是您演出用得上的。”“我什么也不需要。”“如果不便宜的话,就让我死了算了!现在这日子真是不好过。”

她把所有东西都收进了箱子里,朝詹妮娜靠近。“您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为您做点什么?”“我不会再买任何东西了,我也不需要!”詹妮娜说着,越来越不耐烦。“我不是给您做推销!”

老妇人的语速飞快:“我认识一些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士,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小姐?他们非常有钱!尽管这不是我的生意,但他们经常来问我哪儿有漂亮的女孩儿。我如果提到这儿住着一位漂亮的小姐,他们就会自动上门来找您。他们确实是英俊帅气又多金的年轻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詹妮娜喊道。“您为什么这么兴奋啊,小姐?”“给我出去,不然我叫人了!”詹妮娜大喊。“天啊,您这脾气真臭。我认识了至少十位女士,一开始,她们跟您一样排斥,但后来她们就都对我感激不尽了,一见我就来吻我的手,求着我给她们介绍男人……”

她话还没有说完,詹妮娜就打开房门,把她推了出去。

来到了剧院,在阳台上,詹妮娜又见到了索温斯卡,立即极其礼貌地询问她是否知道哪儿有可出租的房间。“啊,来得正是时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家里倒是有一间空房,也许你可以住在那儿。我们会便宜地租给你,还管你的饭。房间在低层,环境挺好的,窗户朝南,到大客厅有独立的通道。”

她们谈妥了价格,詹妮娜答应先付一个月的房租。“那么,所有问题都解决了!”索温斯卡说,“你会知道,我们的房子非常安静,因为我女儿没有孩子,就到我家去吧,去看看你的房间。”“我还是演出之后再来吧,如果您没空等待,就留个地址给我,我会自己找过去的。”

索温斯卡给了她一个地址,然后就离开了。

詹妮娜接过写着地址的字条,就加入了演出,跟她们一起演唱。

卡科斯佳想让休止符先生陪她弹钢琴。“让我休息会儿,小姐!我没时间陪你!”他答道。“如果你愿意,小姐,我来陪你吧,只要有乐谱就行……”詹妮娜建议道。

卡科斯佳急忙把她带到了那间有钢琴的房间里,让她陪着弹琴,琴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大家都对这个合唱团的女孩儿刮目相看,琴声持续了一个小时。

弹过琴后,卡宾斯基夫人与詹妮娜进行了一番长谈,并邀她第二天演出之后去她家里做客。

当天,詹妮娜直接从剧院去了索温斯卡的房子看房间。

第四章

特此公告:诚邀公司成员,包括剧团男女演员以及合唱团与乐队的成员于本月六日演出结束后来总监家里参加茶会。戏剧艺术团总监约翰·卡宾斯基“怎么样,佩帕,这样说行吗?”总监大声念完邀请词,问着妻子。“泰迪!安静点儿,我听不清你爸爸在读什么。”“妈妈,艾迪抢了我的面包!”“爸爸,泰迪骂我是笨蛋!”“安静!上帝啊,跟这些孩子们一起真让人发狂。让他们安静点儿,佩帕。”“给我一便士,爸爸,我就会安静的。”“我也要,我也要!”

卡宾斯基手握着一根鞭子,放在桌子下方,只等着孩子们一靠近,他就会跳起来把他们狠狠揍一顿。

门外传来人们打招呼的声音,之后,门就被撞了开来,总监助理们顺着入口处的扶手滑了过来,加入了与孩子们的狂欢之中。

卡宾斯基冷静地继续读着邀请函。“您什么时候请他们来呢?”“演出之后。”“您可以请专人帮您写啊,但您必须自己去请。”“我没有时间。”“那就叫合唱团的人帮您写吧。”“嗬!她们那群笨蛋,还会犯更愚蠢的错误。也许你可以帮我吧,佩帕?你文笔不错。”“不行,我是总监的妻子,让我去给陌生男士写邀请函可不合适。我邀请过那个……你新招的那个去了合唱团的女孩儿叫什么来着?”“詹妮娜·奥罗斯卡。”“哦,对了,我邀请过她今天来家里。我喜欢她,卡科斯佳告诉我她很会弹钢琴,所以我觉得……”“那好吧,让她来写邀请函,如果她会弹钢琴,那她文笔应该也不差。”“不只是写函,我还想让她来教嘉泽弹钢琴……”“哎呀,这主意真不赖!我们可以在给她结算工资的时候加上这一条。”“你打算付她多少钱工资?”她问着,点燃了一根烟。“我还没想好具体数额,但我给她的价格会和其他人一样。”他回答道,并且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也就是说……”“以后,我会给她很多很多钱。”“哈!哈!哈!”

他们都大笑起来,然后又都安静下来。“约翰,晚餐你打算怎么弄?”“我还没想好……我会去餐馆预订。我们总能吃上饭的。”

卡宾斯基忙着抄写邀请函,佩帕则坐在摇椅里吞云吐雾。“约翰!你没看出玛柯斯卡最近的表演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没有啊,她的表演是有一点点夸张,那也是她的风格。”“一点点!她已经得了癫痫症啦!总编告诉我报纸都在关注着这事呢。”“天啊,佩帕!你想赶走我们最好的女演员吗?你已经赶走了妮可莱特,她可是很受人欢迎的演员。”“哈!你也非常喜欢她,我也是偶然发现这一点的。”“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那位总编情夫……”“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那些合唱团女孩儿们厮混的事,我有追究过吗?”“那我也没问过你做的事啊!为这些争来吵去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是不让你动玛柯斯卡!你或许觉得我跟她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意味着生存。你很清楚,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像梅拉·玛柯斯卡和托波尔斯基这样的一对金童玉女,也许连华沙剧院都没有这样的一对。实话告诉你,他们可是我们公司的摇钱树!你确实想赶走梅拉吗?我告诉你,她可是很有亲和力的人,媒体都很赞赏她,她真是个才女!”“那我呢?”她面向他,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你当然也很有才华,但是……”他说着,声音温和了一点,“但是……”“还有‘但是’?你啊,就是个白痴!你对演出、戏剧和艺术一点概念都没有,还自认为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哦,多伟大啊!还记得你曾出演过《强盗》中的弗兰西斯一角吗?你还有印象吗?我告诉你吧,你就是个外行,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

卡宾斯基跳了起来,像是有人戳他的屁股一样。“绝对不是真的!著名的演员克罗利科斯基也是这样演的,他们建议我效仿,我也就那么演了……”“克罗利科斯基演得跟你一样?您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的艺术家!”“佩帕,你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了,不然我也要揭你的老底了!”“哦,那你说来听听吧,快说!”她疯狂地喊道。“亲爱的,你既不伟大,也不渺小。”“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我也实话实说,你可不是海伦娜·莫婕斯卡,你也没那么大的名气。”卡宾斯基揶揄道。“不要说了,你这小丑!”她大喊着,把烟头朝他丢了过去。“哎哟!等等,等等,你这上不了台的女主演。”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卡宾斯基穿着睡衣、拖鞋,手舞足蹈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而佩帕,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有梳洗打扮,脸上还留着隔夜的脂粉,头发乱成一团,白色的衬裙显得有点脏,随着她的行动而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们愤恨地盯着彼此,老对手的敌意完全爆发了。作为演员,他们彼此憎恨,因为他们彼此嫉妒对方的才华、名望和成就。“我演技拙劣,是吗?我就像个小丑一样吗?”他大喊道。

他从盘子里抓起一个杯子,狠狠地朝地面砸去。

佩帕很快地拦住了他,身体挡在那些盘子前。“滚一边去!”他怒吼着,双手攥成了拳头。“这些是我的!”她大喊着,用力把一整摞盘子扔到他脚下,盘子都摔成了碎片。“你这畜生!”“你这白痴!”

正在这时,女佣突然闯了进来:“夫人,请给我买早点的钱。”“你还是找我丈夫要去吧!”卡宾斯基夫人答道,接着昂首阔步走开,去了另一个房间,使劲带上了门。“把钱给我吧,先生。已经晚了,孩子们都在哭呢!”

卡宾斯基丢了一个卢布到桌子上,用手理了下头发,然后离开了。

女佣拿起一个水罐和装食物的篮子,也走了出去。

卡宾斯基夫妇都没有时间去想家里会怎样,孩子会怎样,他们对家里的一切都不管不顾,只在剧院里忙碌,为演出成功而奋斗。剧院就是他们的家,舞台周围的帆布墙和装饰品就是他们的家饰,在这里他们才有如鱼得水的感觉,呼吸也更顺畅。即使帆布墙上画着野外孤山上的城堡,画着普通的树,他们也像身处山野田园一样,他们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美的。脂粉和乳液的香味对他们来说就如同花香一样。他们回到孩子们住的地方只是去睡觉,而他们真正生活的地方,是台前幕后。

卡宾斯基来剧院有二十年了,现在既是总监也是演员,演出不断,现在仍然在期待自己出演新角色的机会,也很嫉妒有这样机会的人。

佩帕是个没什么头脑的人,什么也不会多想,做事只凭一时的冲动,偶尔也会听从丈夫的意见。她很喜欢传奇剧,喜欢曲折离奇的剧情;她喜欢夸张的肢体语言,欢快的说话语调,皆大欢喜的结局。她总是到处诉苦,但戏演得却很投入。一场演出,即使只有只言片语她都演得很动情,甚至在离开舞台之后,她仍然留在幕后抹眼泪。

她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进入角色,因为她能准确把握住角色。而她对孩子们就像对待旧衣服一样:她生下了他们,然后就把他们丢给了丈夫和奶妈。

卡宾斯基刚一离开,佩帕就在门内喊道:“奶妈,过来一下!”奶妈正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护推着刚从院子里进来的孩子们,她手里拿着东西,因此护推他们过来也颇费了番力气。

她带孩子们到餐桌旁,并送上早餐,承诺说:“艾迪,你会得到一双新鞋子,泰迪会得到一件新衣服,给嘉泽的是新裙子,爸爸都会买给你们的。喝你们的咖啡吧,亲爱的!”

她轻抚过他们的头,把甜点递给他们,像妈妈一样给他们擦脸。她爱他们,关心他们,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奶妈!”卡宾斯基夫人喊道,从门里探出头来。“是的,我听到您叫我了。”“唐尼在哪儿?”“她去了洗衣店。”“你也去吧,奶妈,我把裙子放在克拉科夫郊区街的索温斯卡家了,你去取一下。你知道那儿吧?”“我当然知道。那女人瘦得像猴一样。”“那就快去!”“妈妈,让我们跟奶妈一起去吧……”孩子们都害怕妈妈,乞求着。“奶妈,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吧。”“当然,我了解,我不会把他们留在这儿的。”

她给孩子们穿好衣物,自己也穿上一件羊毛衫,上边有大红色和白色的条纹,头上扎了块方巾,就跟孩子们一起出门了。

卡宾斯基夫人也穿戴好了,准备出门,这时,门铃响了。一个胖胖的小个子男士推开了门进来了。这人是顾问先生。

他脸上的胡子都被剃得干干净净的,小小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僵硬地微笑着。“我能进来吗?夫人允许吗?只要一分钟就好,我马上就离开!”他说话的语速很快。“当然,尊敬的顾问先生永远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卡宾斯基夫人喊着,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早上好!请让我吻您的小手……您今天真漂亮。我只是偶然路过这儿……”“请坐。”

顾问先生坐了下来,用手绢擦拭着眼镜,理了理头上稀疏但还没完全变白的黑发,很快盘起了腿,眼睛因酸痛而不停眨动。“夫人,我今天在《信报》上读到了一篇奉承您的文章。”“过奖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诠释那个角色才算得当。”“您的表演太漂亮了,太棒了!”“哎哟,您真是的,这么说,我哪能担当得起啊!”她嗔怪道。“我只是说了实话,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啊,我发誓!”“夫人,已经到中午了。”奶妈刚一回来,就进来打断了他们。“您要去剧院吗,夫人?”“是的,我会去看他们排练,然后去城里走走,散散心。”“那我们一起走吧,行吗?”顾问先生问道,“路上我们也可以谈一笔小生意。”

卡宾斯基夫人紧张地瞥了他一眼。他又在眨着眼,腿仍然盘着,往上推了推老是往下掉的眼镜。“他无疑是想要那笔钱……”下楼的时候,卡宾斯基夫人想着。

与此同时,顾问先生仍微微笑着,说着一些奉承话。

这个奇怪的家伙会一直待在剧院里,从第一场演出开始到最后一场结束,年年如此。他很慷慨,借出去的钱从来不要求还。他会带女演员出去吃饭,买礼物,照顾新人,总会陷入与某女演员的绯闻之中。第一次见面,卡宾斯基就向他借了一百卢布,当时,他故意强迫卡宾斯基以妻子的手镯为抵押品,意在告诉别人卡宾斯基就是个穷光蛋。

他们进入了剧院,排练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他们坐了下来。卡科斯佳和托波尔斯基正在表演一对热恋的情侣,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

顾问先生听着台词,朝大家点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低声跟卡宾斯基夫人说:“爱情真是美妙,尤其是在舞台上!”“在现实生活中也不赖啊!”她说。“在生活中,真爱是不常见的,所以我更喜欢舞台上所展示的,这里的爱情更美妙,在剧院我每天都能欣赏到。”

他快速说着,眼睛又开始不停地眨。“那你失望了吗,先生?”有人插话道。“哦,当然不是,绝不会的!你过得好吗,派斯?”“嗯,老是吃东西,吃得都厌烦了。”一个高个子说着,他面容英俊,看上去很深沉,向他伸出手来。

顾问先生触碰了一下他的手:“你要抽一根埃及的烟吗?”“当然,如果您愿意给我的话。”他厚着脸皮回答道。“派斯夫人也挺好吧,嫉妒心也挺强的,是吗?”

顾问先生问道,递过去一根烟。“就如您的幽默感一样,都是毛病。”“您觉得幽默感是毛病?”顾问先生问道。“我觉得一个正常人应该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您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真理是在实践中得到的。”“您的真理会追求到什么时候?”“也许会一直继续下去,如果我没找到更好的目标。”“派斯,上台了!”这时,传来了舞台经理的声音。

派斯站起身来,身板直挺挺的,步伐轻快地走到了幕后。“奇怪,这个人真的很奇怪!”顾问先生悄声说道。“是的,但他总是说什么永恒的真理、美好的理想和其他零碎的事,真让人讨厌!”一个年轻的演员喊道,他穿得像个洋娃娃一样,一身轻便的套装里是一件粉红花纹衬衫,脚上套着一双牛皮舞鞋。“啊,瓦沃泽克!你一定迷倒了不少女孩儿,因为你的脸像太阳一样光彩夺目。”“您真爱开玩笑,先生!”这个演员为自己辩护着,露出世故的笑容,走开的步伐迈得很匀称。他姿态优雅地举起手来,展示着自己的宝石戒指,因为卡宾斯基夫人正半闭着眼睛盯着他。“那么,你觉得谁不讨厌呢?快说,亲爱的!”“有很多,如顾问先生,他很有幽默感又有副好心肠;还有总监付我们工资的时候也不令人讨厌;为我们的演出鼓掌的观众;漂亮善良的女人;温暖的春天;快乐的人们,所有美丽且令人愉快的事物都不令人讨厌,而令人讨厌的东西都是丑陋的:忧虑、眼泪、苦难、贫穷、老人和寒冷……”“那边那位年轻的女士是谁啊?”顾问先生指着在认真看着排演的詹妮娜,问道。“一个新人。”“她长得真漂亮,看上去显得既聪明又有教养。您知道她是什么人吗?”“文森特!”卡宾斯基夫人喊着在花园玩耍的孩子,“去叫那个站在箱子旁边的小姐来这边。”

文森特跑到詹妮娜身边,围着她转了一圈,看着她的眼睛说:“那边那个老女人想要见您,小姐。”“什么老女人?谁啊?”詹妮娜听不懂他说的话,问道。“就是佩帕·卡宾斯基,总监夫人啊!”

詹妮娜慢慢地走过来,顾问先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请坐,小姐。这位是我们的顾问先生,也是剧院的赞助者。”

卡宾斯基夫人向詹妮娜介绍道。“对不起,您真是太漂亮啦!”顾问喊着,一把抓住詹妮娜的手,把她拉到了灯光下。“别害怕,奥罗斯卡小姐。这位先生很会看手相的。”卡宾斯基夫人高兴地说着,隔着顾问先生的肩头看着詹妮娜的手掌。“嗬!嗬!真奇怪,真是太奇怪了!”顾问先生轻声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放大镜,仔细地查看着詹妮娜手掌的纹路、指甲、指骨和整只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这儿能从你的手、脚和身体其他部位看出你的命运!我们能预知未来,发现人才,能知道你未来能赚多少钱。只要五个铜板,五个铜板!穷人只要十格罗兹!请停下来瞧一瞧看一看嘞,女士们先生们,看一看!”瓦沃泽克模仿着幽都斯基广场那些算命的喊叫声,声音惟妙惟肖。

男女演员们把他们团团围住。“跟我们说说看啊,顾问先生!”“她会很快结婚吗?”“她什么时候会取代莫婕斯卡?”“她丈夫会很有钱吗?”“她过去有多少追求者?”

顾问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查看着詹妮娜的双手。

詹妮娜听到那些嘲弄的话,非常生气,但就是抽不出被握着的手。因为那位奇怪的先生紧紧按着她的手,实际上也就把她固定在了椅子上,使她动弹不得。

终于,顾问先生放开了她,面向周围的人对她说:“有一天你一定会摆脱现在的处境,虽然现在你很艰难,但并不是坏事,这是对你的考验。小姐,请原谅他们的粗鲁举动。我也真心地恳请您的原谅,因为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看您的手相,这是我的缺点……”

他放肆地吻着詹妮娜的手,卡宾斯基夫人异常惊讶,然后,他转向卡宾斯基夫人:“好啦,我们走吧,夫人!”詹妮娜也对手相非常好奇,她不顾旁边有那么多围观者,轻声问道:“您能给我点建议吗,先生?”

顾问注视着她,然后朝她弯下腰去,轻声说:“现在不行。两周内,我回来了就会告诉你。”“走吧,顾问先生!”卡宾斯基夫人喊道,“哦,我差点忘了!你今天演出之后到我家来吧,奥罗斯基小姐?”她转向詹妮娜。“当然,我一定来。”詹妮娜说着,回到了座位上。“我们要去哪儿,夫人?”顾问问道。他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快活,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们还是去我常去的那家糕点店吧。”卡宾斯基夫人每天都要在那家糕点店待上几个小时,在那儿喝可可,抽烟,看街上人来人往。

一路上,卡宾斯基夫人并没有问他什么,只是当他们在糕点店坐下之后才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在那野丫头手上发现什么啦,顾问先生?”

顾问快速转过身去,把眼镜推到鼻子上,叫服务员:“黑咖啡和热可可!”

然后他才转向卡宾斯基夫人:“那可是个秘密。不过也无关紧要,但是,我还是不能把它公开呀。”

卡宾斯基夫人坚持要听——只用“一个秘密”就打发了,所有女人都不会满足的——但顾问什么也没告诉她,只是突然说道:“我要离开城里了,夫人。”“你要去哪儿?”她听到这话,非常惊讶,问道。“我必须……”他答道,“我会在两周内回来。但走之前,我想要解决我们的……”

卡宾斯基夫人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等他说下去。“因为,很有可能我回来的时候,您就不再在华沙了。”“你这老狐狸,早就知道你是这么个货色。”

卡宾斯基夫人心里说着,用勺子搅着杯子里的可可。“再来点水果蛋糕!”他喊着,然后再次转向她,“考虑到这点,我才来还您的手镯,亲爱的夫人。”“但我们还没钱来赎回手镯,我们还没赚到更多的钱,我们还有很多旧账要偿还……”“哦,不要再想着那些钱了。这个就当是我这个朋友送您的礼物,好吗?”他说着,给她戴上了手镯。“哦,顾问先生!如果我不是深爱着约翰的话,我会……”她喊道,不费吹灰之力手镯就失而复得了,她欣喜若狂。她激动地握着他的双手,兴奋地望着他,他都能感觉到她吹到他脸上的呼吸。

他轻轻地推开她,咬着嘴唇。“啊,顾问先生,您真是个好人!”“哈,别再说啦!真要谢我,你可以邀我做你下个孩子的教父。”“哦,你这家伙,顾问先生!……上面说的是什么意思?……您真要离开了吗?”“我的火车两小时内就会出发了,再见!”

他在柜台付了钱,匆忙离开了,出去时在窗口朝她微笑了一下。

卡宾斯基夫人仍然坐在那儿,盯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是爱上我了吗?”她自己想着,小口小口地啜着已经凉了的可可。

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剧本台词,读了几行,再次看向了窗外街头。

枯瘦如柴的老马拖着破旧的马车,慢慢地走了过去;电车轰鸣驶过;路上的行人排成了长队,一眼望不到头,乍看上去像一根长长的带子在移动。

钟敲响了三次。卡宾斯基夫人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她慢慢地走着,突然发现了总编跟妮可莱特走在一起,原本平静的心情又开始激动起来。“他,居然和妮可莱特那个贱女人在一起?”

还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她就用愤恨的目光盯着他们。

妮可莱特突然在瓦丽卡街角消失了,总编先生却高兴地朝她走来。“您好!”他喊道,向她伸出手来。

佩帕冷冷地看着他,然后转过脸去。“你这是什么意思,佩帕?”他轻声问道。“你还真够卑鄙的!”她吼道。“又要上演闹剧吗?”他问道。“你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那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有一句:日安!”他生气地回了一句,冷冷地鞠了个躬,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跳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

卡宾斯基夫人气得咬牙切齿,但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一回到家里,就打骂孩子,责备奶妈,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门。

她听到丈夫回来,问起她,敲她的房门,但她也没搭理他,吃晚饭时她都没有出来,只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然后,詹妮娜来了。卡宾斯基夫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热情地招待了詹妮娜,这时的她显得异常好客,甚至自己去准备茶点了。

詹妮娜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好奇地打量这个房间,尽管整栋房子看上去就是个垃圾场,乱糟糟的,像是三级火车站的候车室一样,到处都是旅行箱,但这个房间的布置还是非常华丽的。两扇窗户正对着花园,墙上的贴纸像是彩色的大理石,天花板上还有爱神的画像。精美的家具上盖着深红色镶着金边的丝绸。地板上铺着一条仿古意大利式米色地毯。涂着中国漆的桌子上放着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封面是摩洛哥羊皮革的。

詹妮娜并没太注意这些,因为她完全被墙上的花环吸引了,上边还有这些字句:“祝我们的好朋友生日快乐”“致一位著名的艺术家”“忠实的观众奉上”“致总监夫人”“您的爱慕者奉上”。花环的枝叶都因时间久了而发黄萎蔫了,上边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白色、黄色和红色的丝带从墙上垂落下来,像是彩虹一样,只有烫金的字母显示出很久以前主人所获得的荣誉。那些语句和枯萎的花环让这房间像是殡仪馆的停尸间一样。

卡宾斯基夫人回到房间的时候,詹妮娜正在翻看一本相册。卡宾斯基夫人露出一副痛苦惆怅的表情,她重重地跌坐进一把椅子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说:“请原谅让你等了这么久。”“哦,没关系!”“这儿是我的避难所。我觉得难过时就会独自待在这里,来这儿回忆快乐的往昔,梦着那些永远不会再回来的过去……”她说着,指着墙上挂着的那些象征着荣誉的花环。“您生病了吗,夫人?我来这儿打扰您了,孤独才是最好的药。”詹妮娜同情地说道。“哦,请你留下来吧!你对这虚伪的世界还一无所知,跟你说话会缓解我的痛苦的!”她重重地说着,像是在背诵台词一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值得您信任。”詹妮娜小心翼翼地说。“哎呀,我的艺术直觉从来不骗我!请你坐过来一点!小姐,你以前从来没去过剧院吗?”“是的。”“我多么羡慕你啊!……唉,如果能重新开始,我不会选择经历这样的痛苦和失望。你爱剧院吗?”“为了它,我几乎赌上了一切。”“唉,艺术家的命运都是这样!人必须赔上一切:安宁、家庭的幸福和睦、爱情和朋友,为什么?就为了媒体能报道我们,为这些只光鲜几天的花环,为那些讨厌的掌声……唉,不要做演员啦,小姐!看看我就知道啦……你看到那些花环了吗?它们很漂亮,但枯萎了,不是吗?以前,我还在利沃夫时……”

她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那些过去的事。“我那时可是很受人欢迎的演员,所有人都想请我去演出。喜剧《弗兰西斯》的导演特地来找我,并给了我一个角色……”“您会说法语吗,夫人?”“别打断我。剧组给我好几千卢布的工资,报纸上的赞赏之词连篇累牍,我收到的鲜花和珠宝首饰堆积成山!(她回忆着,不自觉地抚着她手腕上便宜的手镯)伯爵和王子争相来访……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我恋爱了……是的,不要怀疑你听错了!我爱过,我深深地爱上了一个全世界最俊美最善良的人……他是个贵族,一个王子,一大笔财富的继承人。我们那时都快要结婚了。我现在没法说出我们那时有多幸福!然后,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的父亲,一个专横的铁石心肠的富豪拆散了我们……他把他带走,还想付给我十万甚至一百万基尔德,条件是要我放弃我心爱的人。我把钱丢到他脚下,并让他滚蛋。他残忍地报复了我。他贿赂了出版社,报纸杂志上不断出现攻击我的文章,记者们对我围追堵截,那个浑蛋!……我不得不离开了利沃夫,我的生活也急转直下,急转直下……”

卡宾斯基夫人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含着眼泪微笑着,那笑容里充满着回忆往事的温情,她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一副被抛弃的悲惨样子,声音听上去也很伤感。

她表演得情真意切,让詹妮娜相信了她所有的话。“夫人,我真的很同情您!有过那样的经历真是不幸!”“都过去了!”卡宾斯基夫人说,跌坐进了椅子里。

她自己跟很多愿意聆听的人编造过各种各样不同版本的故事,连她自己都差不多要相信自己真的经历过那些事了。有时候,故事结束的时候,她自己都被那悲惨的结局所打动,痛苦起来。

卡宾斯基夫人表演过太多不幸的被抛弃的女性角色,她几乎都忘了自己真实的过去是什么样了,她自己的真实情感已经融入了她所扮演的角色之中,因此故事虽然是编造的,但情感演绎得很真实。

长时间的无语之后,卡宾斯基夫人平静地问道:“你是住在索温斯卡夫人那儿吗,小姐?”“还没去住。”詹妮娜答道,“我已经租下了房间,但她们还得整理一下房间。现在,我还住在旅馆里。”“卡科斯佳和休止符先生都说你钢琴弹得不错。”“还好。”“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来教我女儿嘉泽?她很聪明,对音乐也很有天分。”“当然可以,我很乐意。我的知识有限,只能教一些基础知识。只是我不确定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哦,当然,我们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至于授课费用,就算在你的工资里好了。”“很好,您女儿以前学过吗?”“当然,她弹得也不错。你很快就会发现的。奶妈,带嘉泽过来。”卡宾斯基夫人喊道。

她们去了另一间房,房间里有总监的床,一些旅行箱和篮子,和一架旧钢琴。

詹妮娜听过嘉泽弹琴之后,便同意每天下午两到三点间,卡宾斯基夫妇都不在家时过来教课。“你第一场演出什么时候开始?”卡宾斯基夫人问道。“今天,剧目是《吉普赛男爵》。”“你有戏装吗?”“法克斯卡小姐说过会借我一套。”“你过来一下,也许我这儿就有适合你穿的。”

她们又去了孩子们和奶妈睡的房间。卡宾斯基夫人拿出了一件还很新的衣服,递给了詹妮娜。“小姐,你看,我们这儿也提供戏服,但公司的演员们说我们这儿的演出服不漂亮,都自己准备衣服,所以这儿常常有还没穿过的戏服。我把这件提供给你。”“我也会有自己的衣服的。”“那是最好不过了。”

她们非常友好地告别,卡宾斯基夫人把给詹妮娜的衣服让奶妈送去了她住的旅馆。

詹妮娜非常看重自己的首场演出,她早早就赶到了剧场,而演员们那时都还没到幕后来,只有合唱团的女孩儿们在。她们集合很慢,穿衣化妆就更慢了。她们如往常一样有的谈笑风生,有的在低声说悄悄话,但詹妮娜穿衣打扮的时候一直入神地在想心事,因此她什么也没听到。

她们知道她是首次演出,都过来帮她,看她没有脂粉和口红都笑了起来。“什么,你竟然不上点脂粉?”她们齐声问道。“不用啊,为什么要上?”她简短地问道。“我们得给她化点妆,她看上去太苍白了。”一个女子说。

她们手忙脚乱地给她脸上涂了一种白色的化妆品,再给她上了口红,让双唇变得红润有光泽,把一支小小的眉笔放进了黑色的染料里蘸了蘸,在她眼睛下方画了几笔,把她的头发卷好,并上了发夹。大家都忙着给她上课,给了她很多化妆方面的建议和提醒。“上了舞台就直接看着观众,这样才不会紧张失误。”“上台之前一定要画十字。”“现在你看上去很漂亮!但你上台穿短装,不需要紧身裤吗?”“我没有紧身裤!”

她面露尴尬,所有人都开始嘲笑她。“我借你一条。”泽林斯卡喊道,“我想这条你穿着合适。”她们听说詹妮娜会去教卡宾斯基家的女儿弹琴,而佩帕借了她一件衣服之后,就对她特别友好。

詹妮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她好像戴了一张面具,只能模糊辨认出她自己的脸庞,表情和那些合唱团女孩儿的没什么差别。

她下楼去找索温斯卡。“亲爱的夫人,请您如实告诉我,我现在好看吗?”她问道,脸兴奋得发红。

索温斯卡打量着她,并帮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将她脸上的化妆品涂抹得更匀称。“谁给了你这件衣服?”索温斯卡问道。“总监夫人给的。”“哦,她今天这么好心肠!”“她跟我说了一些伤心的故事……”“真会演戏!如果她在舞台上也能表演得这么好就好了。”“您是开玩笑的吧,夫人!她告诉了我她过去在利沃夫时的故事。”“她就是个骗子,女魔头!她那时爱上的就是个轻骑兵,还造谣说是那些士兵把她赶出剧院的。在利沃夫的时候,她不过就是个唱合唱的罢了。嗬!嗬!她说那些故事不过就是些老把戏了……我们对此都是耳熟能详了!”“告诉我,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她不再理会索温斯卡说的故事,突然问道。“很漂亮……我敢保证那些男人们一定都会来追你的!”

演出快开始了,詹妮娜越发地紧张。她不停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透过幕布上的洞不停地看着舞台,在所有镜子面前照来照去,然后想要坐下来等待,却发现根本坐不住。第一次上台表演时的紧张和兴奋感让她微微发抖,她坐立难安。

她好像根本没看到人,没看到她周围发生的一切,灯光甚至舞台本身,脑海里乱糟糟的。有时候她慌张地看着观众,心跳都好像停止了。

第二遍铃响的时候,她匆匆跑下了舞台,回到幕后合唱团里自己的位置上,等着进场。她无意识地画着十字,整个身体不停地发抖,有个合唱团女郎发现了她的紧张,就握着她的手。“上场了!”舞台导演喊道。大家把她带上了舞台,并推到了台前。大家突然安静了下来,舞台上耀眼的灯光才让她稍稍回过神来,投入到演出中。离开了舞台之后,她站在一块幕布后边,完全冷静了下来。

第二次上场时她只有一点点发抖。她唱着歌,听着音乐,眼睛看着观众。看到总编就坐在前排,对她露出友善的微笑,她又增加了几分信心。她一直看着总编,那张脸在观众之间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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