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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8 14:5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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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元培,杨佩昌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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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讲演文稿

蔡元培:讲演文稿试读:

导言

蔡元培是我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教育家,著名学者。

蔡元培,浙江绍兴人,1868年1月11日出生于清朝同治年间,祖上是商人。11岁丧父,家境从此萧条。蔡元培自幼刻苦好学,博览群书,少年时曾在绍兴古越藏书楼校书。1883年中秀才,1889年中举人,1892年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1894年补翰林院编修。中日甲午战争后,开始接触西学,同情维新。

蔡元培1879年弃官从教,初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嵊县剡山书院院长、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1902年,组织中国教育会并任会长,创立爱国学社、爱国女学,均曾被推为总理。1904年组织光复会,1905年参加同盟会。1907年赴德国留学,次年进莱比锡大学攻读哲学、心理学、美术学史等学科;后又多次赴德、法等国家学习、考察,先后被法国里昂大学、美国纽约大学授予文学、法学博士荣誉学位。

蔡元培是位杰出的教育家,武昌起义后回国,1912年1月出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发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宣布废除忠君、尊孔、读经,改革学制,修订课程,实行小学男女同校,推行义务教育和社会教育等。在1912年的两篇《

向参议院宣布政见之演说

》、《

全国临时教育会议开会词

》的演讲词中,蔡元培表述了他改革学制,修订课程,推行社会教育的主张。他提出了“五育”(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并举的教育方针和“尚自然”、“展个性”的儿童教育主张。他试图通过贫儿院的试验和推广,逐步以学前儿童公共教育替代当时的家庭教育,最终实现学前儿童公育的理想。他是中国近现代美育的倡导者,主张从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三方面实施美育,设想通过胎教院、育婴院、幼稚园三级机构实施学前儿童美育:把胎教作为美育的起点;让婴儿及其母亲生活在由自然美和艺术美构成的环境之中;认为幼稚园的美育一方面通过舞蹈、唱歌、手工等“美育的专题”进行,另一方面则要充分利用其他课内涵的美育因素,如“计算、说话,也要从排列上、音调上迎合它们的美感,不可枯燥的算法与语法。”

1912年7月,蔡元培因不满袁世凯擅权而辞职。不久旅居欧洲,从事著述。旅法期间曾参与组织“留法勤工俭学会”和“华法教育会”。1916年11月回国,次年1月任北京大学校长,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并采取一系列具体措施,使北大面貌焕然一新。

蔡元培的教育实践大多在高等教育方面,他任北京大学校长时,提出大学的性质在于研究高深学问。他提倡学术自由,科学民主。主张学与术分校,文与理通科。将“学年制”改为“学分制”,实行“选科制”,积极改进教学方法,精简课程,力主自学,校内实行学生自治,教授治校。他的这些主张和措施,在北京大学推行之后,影响全国,以至有人称他为“自由主义教育家”。

1917年1月9日蔡元培到北大任职后发表了《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指出大学是研究学问的地方,不是获取官吏资历的地方,希望学生们要抱定为求学术而来的目的,教育不能“隶属于政治”而要“超轶乎政治”。在此之后的多篇讲演词中,蔡元培指出办学要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他认为大学应该广泛吸收各种人才,容纳不同学派。如果抱残守缺,持一孔之论,守一家之言,是不可能成为真正高水平的大学的。

当然,蔡元培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并不是主张对新旧思想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恰恰相反,其本意在于打破封建文化专制主义的束缚,发展国家的新文化。

蔡元培对办学宗旨的坚持可以从他1919年6月要求辞去北大校长的辞职声明中看出:(一)我绝对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长:为了北京大学校长是简任职,是半官僚性质,便生出那许多官僚的关系,哪里用呈,哪里用咨,天天有一大堆无聊的照例的公牍。要是稍微破点例,就要呈请教育部,候他批准。什么大学文、理科叫做本科的问题,文、理合办的问题,选科制的问题,甚至小到法科暂省学长的问题,附设中学的问题,都要经那拘文牵义的部员来斟酌。甚而部里还常常派了什么一知半解的部员来视察,他报告了,还要发几个训令来训饬几句。我是个痛恶官僚的人,能甘心仰这些官僚的鼻息么?我将进北京大学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两年有半,天天受这个苦痛。现在苦痛受足了,好容易脱离了,难道还肯投入进去么?(二)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时代,是世界著名开明专制的国度,他的大学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国,更不必说了。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的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来比较,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点儿沾沾自喜的,我还觉得好笑。哪知道旧的一方面,看了这点半新的,就算“洪水猛兽”一样了。又不能用正当的辩论法来干涉了,国务院来干涉了,甚而什么参议院也来干涉了,世界哪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么?还要我去充这种大学的校长么?(三)我绝对不能再到北京的学校任校长:北京是个臭虫窠。无论何等高尚的人物,无论何等高尚的事业,一到北京,便都染了点臭虫的气味。我已经染了两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乡的西湖、鉴湖,把那个臭气味淘洗干净了。难道还要我再作逐臭之夫,再去尝尝这气味么?

蔡元培大学教育思想的基本特征是民主和科学,目的是要把大学办成高水平的教学科研中心,他不仅为中国近现代资产阶级大学教育理论的形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且,其中许多真知灼见,如重视大学开展科学研究工作,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注重发展学生个性,主张“沟通文理”,以及“依靠既懂得教育,又有学问的专家实行民主治校”等等,对中国当时的教育发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蔡元培更是一位民主斗士,五四运动前后,他站在维护新文化运动的立场上,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科学与民主的新思想,反对封建主义的旧思想、旧礼教;提倡“劳工神圣”,反对军阀政客的巧取豪夺,使北大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阵地。

1928年8月,因不愿与蒋介石集团为伍,蔡元培辞去所兼各职,专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定居上海,致力于文化教育和科学研究事业。10月国民政府设立五院,任命蔡元培为监察院院长,他坚持不就。1932年,同宋庆龄、鲁迅等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任副主席,为争取民主、保障人权、营救政治犯,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九·一八”事变后,主张抗日,拥护国共合作。1932与宋庆龄、鲁迅等发起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积极开展抗日爱国运动。曾电救杨开慧烈士,援救许德珩等爱国民主人士,营救丁玲、朱宜权等共产党员。抗日战争爆发后移居香港。

1938年,被推为国际反侵略运动大会中国分会名誉主席。蔡元培对抗日的态度坚决,在《日本对华政策》的演讲词中深刻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本性。

蔡元培一生著作等身,是一位国学大师,在演讲集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博学功底,他对中国的文学、历史、哲学等都有很高的造诣。在《国文之将来》中,蔡元培指出,在白话与文言之争中“我想将来白话派一定占优胜的。”在《在国语讲习所演说词》中,蔡元培将“国语”,上升到“国内统一”,“国外防御”的高度,并强调国语的三个方面,即:语言、语法、国语的文章。并对《石头记》的语体与思想大加赞赏,赞叹“这是何等的才情!何等笔力”。在《中国文学的沿革中》,用极其精练的语言,讲述了中国文学如何冲破了修辞的束缚,逐步的向“全用语言的长篇小说,能用浅显的文辞,写复杂的社会状况”的趋势发展。

在《中国的文艺中兴》中,深刻分析了中国的文化,批判了西方的“黄祸论”,指出中国将来强大起来,也不可能对外侵略,必与西方文化相融合,这是中国文化的内涵所决定的。

蔡元培1940年3月5日病逝于香港,北大评述他:“当中西文化交接之际,先生应运而生,集中西文化于一身,其量足以容之!其德足以化之!其学足以当之!其才足以择之!呜呼!此先生所以成一代大师欤?”周恩来送挽联:“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从五四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毛泽东特发唁电:“学界泰斗,人世楷模”。

本篇导言参考了大量文献,引用了许多专家的文字,在这里表示衷心的谢意。向参议院宣布政见之演说

元培于教育行政,见识甚浅,实不称总长之任;但既勉强担任,即断不敢存五日京兆之心。今将所规画之办法,为诸君陈之:

一曰教育方针。应分为二:一普通,一专门。在普通教育,务顺应时势,养成共和国民健全之人格。在专门教育,务养成学问神圣之风习。

二曰教育设施。应分为二:(甲)普通教育之设施:一曰普通学校,如中、小学校及中等以下之职业学校等。二曰社会教育之含有普通性质者。三曰特殊教育,如盲哑废疾者之教育。(乙)专门教育之设施:一曰专门学校,如大学及高等专门学校是。二曰派遣游学。三曰社会教育之含有专门性质者。

三曰画定中央教育行政之权限。(甲)专门教育,由教育部直辖分区规定,次第施行。(乙)普通教育,由教育部规定进行方法,责成各地方之教育行政机关执行,而由部视学监督之。(丙)私立学校,务提倡而维持之。

四曰教育经费之规定。(甲)专门教育经费,取给于国家税,或以国有财产为基本金。(乙)普通教育经费,取给于地方税,或以地方公有财产为基本金。

五曰对于京师教育界之现状。(甲)以京师学务局为普通教育行政机关,其经费及所辖各学校经费,应暂由教育部直接筹拨。(乙)各种高等专门学校,取其内容近似者合并之,以期经费易给,而学生均免荒学。查归学部预算直辖高等专门各学校经费,岁出约一百二十五万八千有奇,临时岁出约五十五万三千有奇,统计一百八十一万一千有奇。而农、工、商部之实业学堂、法律馆之法律学堂、度支部之财政学堂、顺天府之高等学堂等,现均归教育部管理,其费尚不在内。(丙)对于大学校图书馆等未完成者,皆渐图结束前局,而于一定期间内,为革新之起点。

六曰对于海外留学生之计划。全国高等教育,既归教育部直辖,以后派遣留学,拟归中央政府直接办理,并以直接能进外国高等专门学校及在本国高等专门学校毕业成绩最优、而更求深造者为限。

七曰对于蒙、藏、回之教育。现既合五大民族为一国,自应使五族人民均受同等之教育。除满人已习用汉文、汉语,毋庸特为计划外,至蒙古、西藏及回部习俗、语文尚多隔阂,是宜特定教育方法,以期渐归统一(下略)。(此文1912年5月13日。)据《教育杂志》第4卷第3号“杂纂”栏(1912年6月出版)全国临时教育会议开会词

今日之临时教育会议,即中华民国成立以后第一次之中央教育会议。此次会议,关系甚为重大,因有此次会议,而将来之正式中央教育会议,即以此次会议为托始。且中国政体既然更新,即社会上一般思想,亦随之改革;此次教育会议,即是全国教育改革的起点。此次议决事件,如果能件件实行,固为重要关系;即使间有不能实行者,然为本会已经议决之案,将来亦必有影响。诸君有远来者,即或在近处者,亦是拨冗而来,均在此次会议关系重大之故。

民国教育与君主时代之教育,其不同之点何在?君主时代之教育方针,不从受教育者本体上着想,用一个人主义或用一部分人主义,利用一种方法,驱使受教育者迁就他之主义。民国教育方针,应从受教育者本体上着想,有如何能力,方能尽如何责任;受如何教育,始能具如何能力。从前瑞士教育家(沛斯泰洛齐)有言:昔之教育,使儿童受教于成人;今之教育,乃使成人受教于儿童。何谓成人受教于儿童?谓成人不敢自存成见,立于儿童之地位而体验之,以定教育之方法。民国之教育亦然。君主时代之教育,不外利己主义。君主或少数人结合之政府,以其利己主义为目的物,乃揣摩国民之利己心,以一种方法投合之,引以迁就于君主或政府之主义。如前清时代承科举余习,奖励出身,为驱诱学生之计;而其目的,在使受教育者皆富于服从心、保守心,易受政府驾驭。现在此种主义,已不合用,须立于国民之地位,而体验其在世界、在社会有何等责任,应受何种教育。

社会逃不出世界,个人逃不出社会。世界尚未大同,社会与世界之利害未能完全一致。国家为社会之最大者,对于国家之责任与对于世界之责任,未必无互相冲突之时,犹之对于家庭之责任与对于国家之责任,不能无冲突也。国家、家庭两种责任,不得兼顾,常牺牲家庭以就国家;则对于国家之责任,自以与对世界之责任无冲突者为范围,可以例而知之。至于人之恒言,辄曰权利、义务。而鄙人所言责任,似偏于义务一方面,则以鄙人对于权利、义务之观念,并非相对的。盖人类上有究竟之义务,所以克尽义务者,是谓权利;或受外界之阻力,而使不克尽其义务,是谓权利之丧失。是权利由义务而生,并非对待关系。而人类所最需要者,即在克尽其种种责任之能力,盖无可疑。由是教育家之任务,即在为受教育者养成此种能力,使能尽完全责任,亦无可疑也。

当民国成立之始,而教育家欲尽此任务,不外乎五种主义,即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公民道德、世界观、美育是也。五者以公民道德为中坚,盖世界观及美育皆所以完成道德,而军国民教育及实利主义,则必以道德为根本。我国人本以善营业闻于世界。侨寓海外,忍非常之困苦,以致富者常有之,是其一例。所以不免为贫国者,因人民无道德心,不能结合为大事业,以与外国相抗;又不求自立而务侥幸。故欲提倡实利主义,必先养其道德。至于军国民主义之不可以离道德,则更易见。我国从前有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之语。现在军队时生事端,何尝非尚武之人由无道德心以裁制之故耳。教育者,非为已往,非为现在,而专为将来。从前言人才教育者,尚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说,可见教育家必有百世不迁之主义,如公民道德是。其他因时势之需要,而亦不能不采用,如实利主义及军国民主义是也。吾人会议之时,不可不注意。

又有一层,我中国人向有一弊,即是自大;及其反动,则为自弃。自大者,保守心太重,以为我中国有四千年之文化,为外国所不及,外国之法制皆不足取;及屡经战败,则转而为崇拜外人,事事以外国为标准,有欲行之事,则曰是某某国所有也。遇不敢行之事,则曰某某等国尚未行者,我国又何能行?此等几为议事者之口头禅,是由自大而变为自弃也。普通教育废止读经,大学校废经科,而以经科分入文科之哲学、史学、文学三门,是破除自大旧习之一端。

至现在我等教育规程,取法日本者甚多。此并非我等苟且,我等知日本学制本取法欧洲各国。惟欧洲各国学制,多从历史上渐演而成,不甚求其整齐划一,而又含有西洋人特别之习惯;日本则变法时所创设,取西洋各国之制而折衷之,取法于彼,尤为相宜。然日本国体与我不同,不可不兼采欧美相宜之法。即使日本及欧美各国尚未实行,而教育家正在鼓吹者,我等亦可采而行之。我等须从原理上观察,可行则行,不必有先我而为之者。例如十三个月之年历,十二音符之新乐谱,在欧美各国为习惯所限,明知其善而尚未施行,我国亦不妨先取而行之。学制之中,间亦有类此者。

此刻教育部预备之议案,大约有四十余种之多。第一类,是学校系统;第二类,是各学校令及规程;第三类,教育行政之关系;第四类,学校中详细规则;第五类,大概含有社会教育性质。

其中有一大问题,是国语统一办法。现在有人提议:初等小学宜教国语,不宜教国文。既要教国语,非先统一国语不可;然而,中国语言各处不同,若限定以一地方之语言为标准,则必招各地方之反对,故必有至公平之办法。国语既一,乃可定音标。从前中央教育会虽提出此案,因关系重要,尚未解决。

此外,又有种种问题,不能单从教育界解决者。如前清学部主张中学以上由中央政府直辖;中学以下,归地方政府管辖。日昨有几位谈及,谓废府以后,中学校应归省立或县立。此等须俟地方官制颁布后,始能规定。现在只能假定一划分之方法,即如中等以上教育,取给于国家税,或以国家产业作基本金;中等以下,取给于地方税,或用地方产业作基本金。亦只能为假定之方法。

诸君此次来京,想亦有许多议案提出。其间与本部及他议员提出之问题略同者,可以合并讨论。此次临时教育会议,时期甚短,而议案至多。若讨论过于繁琐,恐耽误时间,不能尽议。盖诸君多半担任教育事务者,即使延会,恐亦不能过于延长。所以,希望诸君于议案之排列,将重要者提前开议。又每案之中,先摘出重要诸点,详细讨论;其他无关宏旨者,不妨姑略之。鄙人今日所欲言者止此。(此文1912年7月10日。)据《教育杂志》第4卷第6号,1912年9月

在世界语学会欢迎会上的演说词

鄙人不过愿学世界语之一人,于世界语尚未娴习。猥承诸君以如此郑重之式相款待,惭愧之至,感谢之至。鄙人既得与诸君在此聚会,且纯然为世界语之关系,不敢不以个人对于世界语之感情,宣告于诸君,请诸君教正。(一)语言之价值 语言者,思想之媒介,犹之钱币为货物之媒介。钱币之历史,始于以实物相交易,如余粟、余布等。其后用一定之矿物,如金、银等。其后始为一定之形式,如今日之金、银币。其进化之迹,为由自然品而嬗为制造品。语言亦然。鸟兽之语言,纯任自然,故不能应变无穷。人类语言,则始于写象自然,如鸟兽之名,多象其鸣声是也。其后渐偏于人为,则有抽象之名词,及画一之文法,与金钱之历史相类。又钱币之流行,常渐趋于大同,如其质不外乎金银,而其轻重及形式,虽未能一致,然亦大略相近。语言之将来,亦必如是,盖媒介物愈近于大同,则其媒介之价值愈大故也。(二)国际通用语之必要 人类进化,一切事业、学问、道德,无不与全世界有关系,因而感仍用自然语言之障碍。

第一交通界之障碍 适英者必先习英语,适俄者必先习俄语,欲周游世界,则至少必先习数国语,或携译人;其它商店若舟车道路之广告,有不能不兼用数国文字者,同一内容,而以媒介不同之故,使全世界人类,因而耗费其时间精力于无用者,不知凡几。

第二科学之障碍 自然语言,往往一字而含数义,或一义而有数字,最足贻读者之误解。而不合于科学家标揭正确思想之用,且无论治何科学,均不可无世界智识,遂不能不兼习外国语,而学生时期,不免太长。

第三人道主义之障碍 此即柴门呵弗博士所以造世界语之主因。盖人类间无论个人团体,往往因言语不通,而生猜忌,因猜忌而相争斗,野心之外交家,遂得利用之以行其损人利己之政策,而破国际之和平。

然则国际通用语之必要,彰彰可知,使取今世界流行最广之语言,如英语、法语等,择其一以为国际通用语可乎?曰不可。地界未泯,人各自私,如吾辈言统一国语,然主张北京语,则南人反对之;主张南方语,则北人反对之。国际通用语亦然,用英语则必受法、德等国之反对,用法语则必受俄、英诸国之反对,故必以不偏于一国或一民族者为断。(三)柴门呵弗氏所创世界语之适宜 我国自有创用音标之说,制新字者几及百人。世界既感国际通用语之必要,则造新语者亦必甚多,然而柴门呵弗氏之爱斯泼朗脱,并不凭借政府权力,而以二十五年之短时期,能普设学会于各国,则准诸天演学自然淘汰适者生存之例,而足以断定为最适宜之国际通用语矣。(四)我国人采用世界语为辅助语之利益 我国语言,与西语迥异,而此时所处地位,决不能不与世界各国交通,亦决不能不求知识于世界,不可不有一辅助语,而以世界语为最善。

第一世界语之易习 吾人学语,本不求一定规则,故初学外国语,恒苦其谨严,继则转嫌其时有不规则者杂乎其中。盖悉合规则者,可以举一反三,而一杂以不规则之习惯语,则不能不特别强记。世界语则纯由人造,故所定规则,一无例外,而字仅一义及单字较少,皆易习之证。

第二先学世界语而后学其它外国语之便利吾 人学外国语,难于西人;而既学欧西一国语以后,再学第二国语,便与西人无异。今使第一次所习者为最易习之世界语,则有助于再学之西语不鲜。

第三足以增世界语推行之势力 外人正研究我国事状者至多,而苦于学语之难,若吾国人皆能为世界语,则不特世界语社会中,增多数分子,而且外人之欲来中国者,学世界语而已足,则亦足以广世界语之推行。(五)鄙人与世界语之关系 鄙人在德国时,见大学生所揭广告,有世界语学会,尝购其文法书而读之,为他种课程所限,未能卒业。既回国,于上海见孙仲董先生,知有贵会。在教育部时,部中有杨君曾诰者,善世界语,因属专门司诸君设一世界语传习所,而请杨君教授之。于所拟学校章程中,在外国语学校中,特设世界语一科,在师范学校,以世界语为随意科。(六)将来之希望 我国教育界之困难,莫过于专门学问,须用外国语教授,且不能专用一国语,如理工医可用德文,而法科须用法文,商科必用英文,因而牵动学校系统。若世界语翻译之书,各国最有名之科学哲学等书,大略完具;且世界语社会中,有多数硕学,能以世界语介绍各国现今最新之学说,则我国专门教育,将不妨以世界语为主语,而以英、法、德各国语,供参考之用。于是所欲布置者如左。

第一、先设一世界语藏书楼,使人知世界语印行之书,关系于学问者,已如是其浩博。

第二、先设一私立大学,有文、理二科,试验以世界语教授果否足用。(七)对于贵会之希望 以鄙人所知,世界语学机关之在我国者,在奉天、在北京皆有之,然似皆未及上海之发达。贵会在上海,已分设传习所四处,还望逐渐推广,并先设一世界语书报社,以渐扩充。而于鄙人所希望之藏书楼及大学果能成立,则诚鄙人所馨香祷祝者也。(此文1912年8月17日。)据《东方杂志》第9卷第5号,1912年11月1日

在浦东中学演说词

杨锦春先生创此校时,邀上海学界中人与议,当时弟亦在场,即钦佩之。因富豪不肯捐资兴学,而杨先生独能之也。校成,又提出勤、朴二字,以诏职员学生,弟又甚钦佩之。盖勤、朴二字,即彼自己所经历也。彼无资本,何以能创此校乎?彼何以有资本乎?以其勤于工业,故收入甚丰也。然收入虽丰,苟徒逞一身之快乐,则资本又将消耗矣,安有余钱创此校乎?吾故曰,勤、朴二字,实为校主一身得力之处。不惟此而已,浦东中学,即勤、朴之产物,苟非勤、朴,安能产出一浦东中学乎?

吾今又欲提出一字,以补校主所未言,即公字是也。此字虽校主未曾明言,然彼能捐产兴学,不徒自私自利,即其公也。是校主虽未言公字,却能实行公字也。苟非公,又安得有浦东中学乎?校主所以能创此校,由于实行勤、朴、公之三字。此所以为一代伟人,而足以为吾人模范也。

吾人生此民国初建时代,即以奉行此三字为要务;中学生,尤以奉行此三字为要务,何也?国民教育,当遍设小学于国中,养成国民应有之智识技能,似已满足,何故尚须中学乎?盖中学者, (一)为高等普通学, (二)为预备专门学。人必有高等普通学及预备专门学,始能日进不已也。小学教育,授人以应有之智识技能,似已足维持现状矣。然人民不但以对付现状为究竟,尚须求进步也。世俗之见,或以为指导国民,其责在政府,不免以不肖之心自待矣。或以指导国民,责在学识兼优之学者,此说似较贤。然吾谓实有指导国民之力量者,厥惟中学生,何也?以其受高等普通学,又能进求专门学,故可指导普通国民也。推而广之,虽谓能指导普通人类,亦无不可。故在中学校中之人,即当以此自任。

中学生负指导国民之任,将注意何事乎?共和国最重道德,与从前以官僚居首要之主义,适相反对。从前风俗,以科名为荣耀,自幼即揣摩科举。所以然者,为欲藉考试而得做官也,为做官可得较优之财产,较优之名誉也。故财产、名誉,一归于官僚。盖专制国以君主为最有财产、名誉,以此类推,故小官得小财产,小名誉;大官得大财产,大名誉,故财产、名誉,一归于官僚。今试问,吾国此风已改乎?实未之改也。不但官员未改此风,即议员亦不脱官僚之习。如此旧染污俗,永锢国民之身而不洗除,则吾国将来决难立于世界之上,何也?盖世界强国,决不如此趋向也。政以贿成,决不能强国也。何故政以贿成乎?为官僚贪贿也。官僚所以贪贿者,为不勤也。不勤者无正当之收入,不能以自力自养,必有不正当之收入,庶足以济。欲求不正当之收入,于是乎贪;彼又有不正当之耗费,故又不能不贪。贪,故政以贿成也。夫为农、为工、为商,均须有正当之劳力,始有正当之收入;不勤不朴者,既不能效正当之劳力,即不能有正当之收入,于是,只可求途于官僚,以冀不正当之收入。若国民相率而求不正当之收入,斯其国危矣。

世界优强之国,官吏收入,较诸实业之收入,不如远甚,故国民相率趋实业而避官僚。今欲挽救吾国之弊,亦惟趋重实业而避官僚而已。今年本校添设工业班,正与此义相合,此又愿与诸君劝勉者也。

趋重实业,即可实行勤、朴、公三字,与旧道德不背,亦与新道德相合。旧道德曰义、曰恕、曰仁等,皆足与勤、朴、公三字互相发挥;新道德如自由、平等、权利、义务,亦赖勤、朴、公而圆满。或疑自由、平等与勤、朴不相容,此误解也。欲依赖他人,即不自由;依赖性,即由不勤所养成。即就小节言之,如起身要人伺候,出外要人跟随,若无人伺候跟随,几乎寸步难行,岂非不自由乎?此等不自由,皆由不勤所养成。故勤即自由,自由赖勤而后完全也。赖父、兄家产而生活者,可不自劳动而得衣食,当其任意耗费时,直可谓世界之蠹虫;及其耗费尽而变为穷汉,其苦有不堪言者,此又可见不勤之不自由矣。朴者,衣、食、住不奢侈也。余谓惟朴者最自由,因其无往不宜也。习于奢侈者,非美衣不衣,非美食不食;一旦遇世乱,美衣、美食不可得,遇粗粝不下咽,得布素不温暖,其不自由又何如乎?此即自由赖勤朴而完满之说也。或疑平等与勤朴无关,岂知世界之不平等,即由于有人不勤朴乎。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己之四体不勤,其影响足令他人受饥寒,此不平等之由于不勤者也。奢侈之家,一饮一食,或耗中人十家之产,以一人之不朴,令多数人迫于饥寒,此又不平等之由于不朴者也。不勤不朴,既不自由,又不平等,刻削他人以利己,尚望其尽己之职,兼为他人尽职乎?杨先生建中学于浦东,为地方造福,即尽己之职,兼为他人尽职也。所以能如此者,即由能勤朴也,岂非吾人所当效法者乎?

或又谓有权利始有义务,惟奴隶有义务而无权利。余则谓权利由义务而生,无义务外之权利。优强人种,得在世界上占优强之位置,亦赖无数先哲之尽义务于前耳。亦有人种竟居奴隶之位置,即因该人类之先辈,不知尽应尽之义务,遂牺牲后人之权利耳。故生而为人,有几十年之生命,即有几十年之义务。当我之幼时,未能为己、为人尽义务,而有教我、养我者,此被养、被教之权利,乃我预支之权利也。他日者,我任教人、养人之责任,即我应偿之义务也。至老年无力尽义务,而不妨享固有之权利,即支用中年所积蓄者而已。故中年之人,为绝对的应尽义务之人,其尽义务,半以偿幼年之预支,半以供老年之享用。故人努力之机会,全在中年,中学生即中年之起步,安可不自勉乎?

人之生命,不可半途丧失。而有半途丧失者,譬如机器中途被毁,未尽其用,岂不可惜乎?人赖衣、食、住而生,故衣、食、住为保命之要务是也。然使但以衣、食、住保命,而更无活动以尽义务,人生亦太无聊矣。譬如机器,须有房屋以藏之,修理以维持之,此亦机器之权利也。然使但藏诸房屋而不尽其用,则机器之为机器,又何足贵乎?人之能力,远非机器之比,果能为人类尽义务,则衣、食、住之权利,不难取得。且本当发挥其良能,以庄严此世界。余故曰,权利由义务而生,无义务外之权利,而勤朴则义务自尽。

或又谓世界文明进步,机械甚多,交通便利,有无须劳动者;且因机械多,交通便,而装饰品增多,似无须尚朴者,此谬论也。机械多,交通便,所以催人勤,而非阻人勤。用机器而物价廉,地无不辟,事无不举,即助人勤之证也。美国人爱迪生,固发明机器,而赞美机器之功,谓世界数十年后,可无贫人,即机器助人勤之说也。至于交通便而装饰品多,乃以装饰普及于人民,非欲个人穷奢极侈也。世界文明进步,无非以向时少数人所独享者,普及于人人而已。即就建筑布置而论,最讲究者,为学堂、博物院、公园,皆为人人可至之地,亦一证也。昔时惟多财者可以远游,而远游一次,须费多数金钱。今则交通便而旅费廉,远游之举,可普及于人人矣,非教人奢侈也,所以补偏狭之见而渐趋大同也。我国老子,俄儒托尔斯泰所主张,似有反对机器、交通之意,即以机器、交通,似与勤朴主义不合也。余则谓勤朴主义,适与机器、交通相得益彰,似无须过虑。故吾国人今日奉行勤朴主义,不至与世界潮流反对,亦适与自国国情相合。

余又提出一公字。所谓公者,即他人尽不到之义务,吾人为之代尽也。试举一例,即杨先生之捐产兴学是矣。吾人亦当以杨先生之心为心,尽他人未尽之义务,则道德高而旧染除,国日以强矣。(此文1913年6月14日,王立才记录。)据《蔡元培全集》

养成优美高尚思想

今日蒙杨先生约弟到此,弟以为可听诸教习先生及来宾诸先生之伟论,故欣然而来。讵知杨先生专诚为弟开欢迎会,殊不敢当。今当先向杨先生及在座诸君道谢。演说未曾预备,愧无嘉言可贡。今谨竭所知,就女学一言。

弟从前亦曾担任女学,以为求国富强,人人宜受教育。既欲令人人受教育,自当以女学为最重要之事。何也?人之受教育,当自小儿时起。而小儿受母亲之教,比之受父亲之教为多。所谓习惯者,非必写字、读书,然后谓之教育也。扫地亦有教育,揩台亦有教育,入厨下烧饭亦有教育。总之,一举一动,一哭一笑,无不有教育。而主持此事者,厥惟母亲。与小儿周旋之人,未有比母亲长久而亲热者。苟母亲无学问,则小儿之危险何如乎?此已可见女学之重矣。然犹不止此,推本穷源,则胎教亦不可忽也。吾国古时,颇注意此事。女子当怀孕时,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口不出傲言,立必正,坐必端。何也?如孕时有不正之举动,则小儿受其影响,他年为不正之人,即由于此。苟女子无教育,则小儿在胎内时,为母体所范围,虽欲避免不良之影响,其道末由。当孩提时,又处处受母亲影响,此时染成恶习惯,他时改之最难。然则苟以教育为重要,岂可不以女学为重要乎?

弟有见及此,故亦曾组织女学,名曰“爱国女学校”。因诣力不足,为他事所牵,率不能专诚办女学,常觉抱愧于心。而白民先生自十年以前,即办女学,维持至今不衰,此弟所钦佩者也。从前曾来参观,有黄任之、刘季平诸先生任教课,崇尚柔术。其后在报上见过,知城东女学有崇尚美术、手工之倾向。今日参观,见许多美术品;听诸君唱歌,益知贵校有崇尚美术之倾向。或疑前后举动何以不一致?然以余观之,正合世界之趋势。何也?七八年前,吾人在专制政府之下,男子思革命,女子亦思革命,同心协力,振起尚武精神,驱除专制,宜也。然世界趋势,非常常如此。世有强凌弱之事,于是弱者合力以抵抗强者,逮两者之力相等,则抵抗之力无所用,人与人不必相争,当互相协力,各自分工,与人以外之强权抵抗。

人以外之强权何也?如风灾、水灾等皆是也。稻方开花而有暴风,则稻受损矣。棉方成熟而有淫雨,则棉受损矣。或大水冲决,则人民之田庐丧失。或火山爆烈,则一方之民受害。人所以受此种种灾害,毕竟由知识不足故也。使各自分工,研究学理,增加知识,则此种灾害,可渐消除。昔时道路不佳,不力不能行远;今有汽舟、汽车,可以行远,即知识增而灾害渐消之一证也。兄弟二人在家中,有时不免争竞,然外侮来时,自知互相以御外侮,更可知自家争竞之非。人与人同居一世界,犹一家也;自然界之种种灾害,犹外侮也。故人与人不当相争,而当合力以与自然抵抗。节省无益之战斗力,移之以与天然战。近世种种新发明,即由此而产出者也。达尔文初创进化论,谓生存竞争,人类亦不能免,因地上养分不足,故势必至于互争。今知其不然,损人利己,决不能获最后之优胜。故生存竞争云云,已为过去学说。最新之进化学,已不主张此说矣。如赤十字社设为救护队,虽两国相争,而该社专务救济,不论甲国、乙国,均得而救济之,不许强权者侵犯,已为世界各国所公认,此亦可见世界渐厌战争,共趋博爱之一端矣。

总之,世界须大家分担责任,又须打总算盘。吾国家族制度,父、子、兄、弟等,共居一家,饮食、衣服、房屋均公者,常易起冲突。假如一人穿新衣,一人穿旧衣,则穿旧衣者将不服,以为何厚彼而薄吾。如一人穿新衣,众人皆穿新衣,将不胜其费。如此种种冲突,实起于各人无职[责]任,而只知享用。故有提倡分至极小,以自活自养者,然仍不免糜费。例如有一大族,每日须供五十人之食,故须有一极大厨房。以其大也,分为五家,成为十人一家,然糜费仍多,因其间不免有侵欺之事也。如能互相帮助,互不相欺,则分工之为,而百事具举矣。一家之中,洗衣者常管洗衣,烧饭者常管烧饭,教育者专管教育,虽规模宏大,比之五十人为一家而过之,亦尚不为害。因崇尚强力之主义减退,共同生活之主义扩充也。

又世界将来之趋势,男、女权利为相同。人类初时,男、女权利不能相同者,因男子身体较强也。战争则男子任之,跋涉道途,亦男子任之,他如出外经商,政治上活动,亦均男子任之,因此等事较为劳苦也。女子任家中各事,似较安逸。然因此男子权利较多。由此可见,劳苦多者权利多,劳苦少者权利少,权利由劳苦生,非可舍劳苦而求权利。今之世界,女子职业,可与男子相同,故权利亦可相同。何也?古时相杀之事多,男子因习于战争,故体力不其而然自强。将来男子职业,不必执干戈,遵进化公例,肢体不用则消退,即可知男子体力,未必过去女子,故男、女权利可相等。

然苟趋重实业,分工交易,彼有余衣可以为吾衣,吾有余食可以为彼食,各得丰衣足食,以乐天年,岂不善乎,此身体之快乐也。然但得身体快乐,未可谓满足,因身体要死也。故尚须求精神之快乐。有身体快乐而精神苦者,似快实苦,终为愚人而已矣。然则精神之快乐如何?曰:亦在求高尚学问而已。许多学问道理考究不尽,加力研究,发现一种新理,常有非常之快乐。如考究星者,常研究星中有何原质,所行轨道如何,太阳系诸恒星如何情形,均有人考究此等事,初似与吾人无关,然苟能研究,甚为有益。考究原质者,初时知最小者为极小之原子,今又考知有更小之物,名曰电子。昔时知原子不变化,今知原子尚有变化。此等研究,有直接有益于人生日用者,有未即有用者。然考道者,不论有用无用,苟未懂至彻底,则精神不快乐也。取譬不远,但举日常授课而言,教员为学生讲解:鸡能生蛋,牛能拖车,人知利用之,取为食物,用以耕田,似已足矣;然执笔按纸,画鸡画牛,有何用乎?更以漆工制成漆鸡漆牛,又何用乎?人当野蛮时代,以木为门,借山洞以居,苟可御风御雨已足,何故不自足,必用长方之玻璃为窗,何故必要美丽之台毯,无他,皆为不满足之一念所驱而已。饥必思食,大人之常情也。然小儿之时,虽体中已饥,竟可不知饥为何事;然其身体内自然有求食之动机,若不得食,则身体即患病,此生理上无可强制者也。吾人之精神亦然,若无科学、美术,则心中成病,精神不快。船之制作,至今世之飞船,殆可谓穷巧极工;然船之最初,不过一根木头,随意摇摇而已。车之简单者,如独力推行之牛角车是也;然一步一步改好,则有火车、电车之美备。划子帆船,比之独木船已好矣,而人心尚以为不足,此即人类进化之秘机也。其要旨,即在分工协力。今试吾人关门为之,必不能成一火轮船。何也?取轮于甲,求舆于乙,均非通工易事不为功也。由此可知,吾欲成一事,必赖许多人帮助;吾做成一事,又可帮助人成事。故吾人用一分力,与全世界人有关系,知吾人之力非枉用。

女子教育,有主张养成贤母良妻者,有不主张养成贤母良妻者。以余论之,贤母良妻,亦甚紧要。有良妻则可令丈夫成好丈夫,有贤母可令子女成贤子女,是贤母良妻亦大有益于世界。若谓贤母良妻为不善,岂不贤不良反为善乎?然必谓女子之事,但以贤母良妻为限,是又不通之论也。人之动作力,如限于一家,常耗费多而成功少,故贤母能教其三孩子者,不必专教三孩子,不妨并他人之孩子而共教之。故余以为,女子当求学之时,即须自己想定专诚学一事,如专诚学教育,专诚学科学、美术、实业均可。吾苟专精一事,自有他人专精他事,吾可与之交换也。据各先进国之经验,则女子之职业,不宜为裁判官,因女子感情易动,近于慈爱,故遇应受罚责之人,亦或以其可怜而赦之。算学、论理学亦不宜。而哲学、文学、美术学最相宜,女子偏重此各科,故此中颇产名人。然历史上名字,尚少于男子。今可察世界之趋势,不必限定,各自分趋,他日所成就,定可与男子同。

余以为自初等小学始,以至中学,即可注重实业、美术,其中可包括文学等。美国人某君,绝对注重实业。谓学堂教育,可以丧失人之能力,当使习为世界上之事,故青年之人,虽不入学堂,或助父,或助母,为一切事,均佳。入学堂者,常自谓学问甚高,是傲也。赖佣人之力以衣、食、住,习于舒服,而厌为劳苦之事,是懒也。傲且懒之习惯,殊不适于生存社会上。衣服须自裁,而彼不能自裁衣服,一切人生应为之事,彼均不能为,岂不可危乎?故某君之教育,不用教科书,不论男、女,均至厨房中烧饭。或谓裁衣为女子之事,某君曰不然,男子亦须学之。或谓解木为器,为男子之事,某君曰不然,女子亦须为之。所为各事,均即有科学寓乎中。菜即植物学也,肉即动物学也。烹调中有化学,有物理。用尺量布及绸,即为算学。剪刀剪物,亦地理学也。缝衣穿线,有重学、力学寓焉。太古不以铁为釜,将石镂空即为釜,是人类学、历史学也。美洲人之衣、食、住,与亚洲人之衣、食、住不同,是历史、地理均括于内也。我必尽义务,而后得与人共享权利;人享权利,亦必尽义务,自修身教授也。某氏发挥此主义,专著一书,名曰《学校及社会》,实可名之曰《学校及生活》。某氏倡此主义后,赞成之者颇多。近世小学、中学,必有手工、木工、石工、金工,近世之趋势如此,亦以生活教育之重要耳。

手工有日用必须者,有属于美术品者,又有本以供日用、而又加以美术之工夫者。美术似无用,非无用也。人类不自满足之念,实足见美术之不可少。吾见城东女学与世界趋势相同,此最可慰者。非只女学生应重手工、美术,即男学生亦应重手工、美术,此即男、女教育平等之一端也。(此文1913年6月在上海城东女学演说词。)据《蔡元培言行录》

在绍兴各界大会演说词

兄弟去绍,已十余年。吾绍现在地方情形究竟如何,愧未能深识。然从此次回来,以最近的眼光观察之,参以十余年来在外之目击与理想,不无感触,故略欲贡其所怀,与诸君讨论之。

大凡世界上之事,初则皆各别进行,后乃共同进行。譬如人类,由家族而社会,由社会而县,而府,而省,而国。可证明其由各别而共同也。现在世界大势,无不趋于共同。即从战争一方面而观,当拿破仑时代之战争,法不过一国耳。今兹欧洲战争,同盟国方面,则二三国;协约国方面,则五六国,又可证明其由各别而共同也。惟是吾国人之性质,每偏于各别进行之观念,而乏共同进行之观念,我绍人亦莫不皆然。不知各别进行之结果,每不能如共同进行之结果,盖其势力强弱不敌,而胜败遂分。故我绍人今后无论兴办何种事业,须具共同进行的观念,庶几不背世界趋势也。

兄弟十余年前在绍兴时,有一种妄想,以为江桥至南门一带,河道异常隘窄,污秽弃物皆抛掷其中,因而河水气味,不堪触鼻。河道之上,则又过楼栉比,蛛网承尘,舟行其下,龌龊无比,不如将此河道填塞,或创办自来水于其中;道路则广加开拓,不惟来往行人可免摩肩擦毂,且于卫生大有裨益。四围城墙亦可拆去,改作电车轨道,于交通何等便利。然反对者谓城墙可以止御盗匪,及为争战上之防守,断不可以拆去。不知此种城墙,在往古时代之争战,或有防守之价值可言;今则攻坚陷垒,多用猛烈炮火,有城墙在,反足以速炮火之来。然则城墙之存在,不但无益,更有害也。至于止御盗匪,尤不成问题,何则?城内人民有城墙在,可以止御其劫掠;岂城外人民可忍令盗匪之劫掠乎?况防止盗匪,别有根本问题在,非保留城墙足以了事也。今杭州城墙,已有一隅拆去,然留存者尚多。吾绍不但不曾拆去,而且夜间扃闭,管守者对于出入行人,必须索取钱文,其为阻碍交通也何如!倘我绍人今后能共同进行,从事改良,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否则道路不修,交通不便,实业、商务皆不能发达,而欲望地方之兴盛,宁不难哉?

吾国人素不讲究卫生。有志趣高尚者,亦只休养精神,而不及其肉体,虽宗教家、哲学家亦难免此病。即如印度婆罗门教徒,亦皆讲精神而遗其肉体。自昔科学不曾发明,似乎精神贵于肉体,故休养精神,每珍于肉体。不知自科学发明后,群知精神与肉体有关,须当并重,要不能从而轩轾之,未有谓可以贵其精神而贱其肉体者也。盖精神与肉体之关系,肉体有如物质,精神即为物质的力量。可知保贵肉体,于精神大有裨益。不见乎外国人对于罪犯乎,有疾病者,则为之医治;患疯癫者,则为之医疗。或治其肉体,而精神以全,或养其精神,而肉体以保,其注重卫生也如此。

吾绍有二种特别物,最为卫生之碍者,一曰肥缸,一曰坟墓。盖吾绍社会上习惯,每将肥缸陈列于街道之上,且以此市钱,争多论少,剌剌不休。倘有人出而组织肥料公司,将此种肥料按日为之除去,则社会上必反对之,以为夺其生利之物。不知此种肥料陈列于街道之上,则秽浊之气,混合于空气中,空气因而不洁。夫人赖空气以生活,既日处此不洁之空气中,则人受空气之传染,安得不多疾病。故街道上所陈列之肥缸,急宜除去。说者谓绍人素重农田,因肥料为农家所必需之品,故厚视其肥料。其实不然,何则?农家所用肥料,必须经过化学的制度,而后适用。此种肥料,未必能直接有益于植物。故外国各处居民,其所抛弃秽污之物以及肥料,则由公司购去,制成一种适用于植物之肥料,农家需要时,则向公司购买。于社会方面,既能清洁其空气,以减杀人民之疾病;于农业方面,又得纯粹之肥料,以供给农家之需要,两方面均受其益也。今后吾绍人为讲究公共卫生计,则组织肥料公司,除去街道上所陈列之肥缸,实为要图。

至于坟墓,在平地上或田野间任意埋葬,不惟侵占有用之土地,且竟害及交通与卫生。溯夫吾国厚葬之因,大抵为人子者,不忍见其亲之骸骨暴露,一任虫鸟践蹴嘬食,孟子曾有此说。故吾国厚葬之风,传自往古,迄今未衰。不知葬者,藏也。所谓藏也者,必在深土厚地之中。为人子者,既不忍其亲之骸骨暴露而藏之矣,又何必高其坟墓,崇其封树?此孔子所以标速朽之义也。外国人墓地,何常蔑有,或在教堂,或如国葬,然必其人有学问,有功业,足令后人纪念者,方无愧于如此葬式。至于普通人之坟墓,皆规定于一地方。其葬也,为穴甚深;坟墓之旁,或立碑碣,或栽花木,或塑凿耶稣模型,然其占地,当不若吾绍人营造坟墓之甚。且近来德国有多数学者,提倡火葬,其风骎骎日盛。其焚化骨骼也,则以电焚化之,后藏其灰于一小瓶中,而纪之岁时,仍可往祭。吾国厚葬之风,崇行已久,遽欲易以火葬,则为人情所不能。然今后吾绍人对于营造坟墓,当划一公塚之地,深其穴而藏之,缩小范围。行之以渐,未始不可改良葬式也。至于风水之说,绝对认其必无。吾绍风俗,每有积年深厝,或择地再迁者。此种习俗,虽宋儒如朱子亦不能免。不知以先人枯骨,借卜后人富贵,天下必无是理。至于浮厝不葬,而任尸体之腐朽,亦为卫生之害,此又不可不事改良也。

除肥缸、坟墓而外,与卫生有切紧关系者,则为房屋。大抵都会市场之成,初则盛在东向,后则渐移于西向。一方因社会之心理,初谓东方为日出处,得受生气。后以群聚丛处,积不能容,乃谋开拓,而趋向于西。以往时制度,存其良而改其不良,故后时经营所成之场所,每胜于先时之场所。世界大都会,如柏林,如巴黎,如伦敦,其繁盛完善也,莫不由东而西。至于建筑屋宇,开辟道路,在在留有空旷余地,以植花木;且一城市中,必有多数树林。因城市之间,人民蝟集,炭养气充满于空气中,大为卫生之害;有植物在,则炭养气皆为植物吸收而去,其于卫生,功匪浅鲜。不然,世界大都会,如柏林、巴黎、伦敦,其地价之贵,较之吾绍,为十百倍而过之,所以建筑屋宇,开辟道路,必留有空旷余地以植树木者,实为卫生计也。且现在柏林、巴黎、伦敦等处,建筑屋宇,多择空旷之地,愿离城市稍远,因城市中空气,每不及旷野间之清洁。如美国数十层楼之建筑制度,近亦审其不良矣。盖空气清浊,与身体强弱,大有关系在其间。近来欧洲各国,因战争征兵,试验体格,则城市中之人,其体格每弱于田野间之人,此宁非空气清浊之关系乎?

至于地方上公园,亦不可缺少。夫孙端,一乡耳,已设有公园;城中尚付缺如。绅富之家,虽有花园,然皆为私有的,惟供亲朋宴会、家庭玩赏而已,不能与大众同乐也。若夫公园,则为大众所公有,无论何人,皆得于暇时玩赏其间。而且公园制度,不但有益于卫生,如英雄之铜象,如伟人之丰碑,后人观摩观叹,则足以引起建功立业之心;如报纸、书籍,如运动游戏,又在在足为体育上、知识上之助。故外人认公园为社会教育之一种,良有以也。

此种事业,皆为物质上之设备,凡属地方人民,皆有共同组织之责。吾绍人所不能者,实无共同进行之观念耳。何以明其无共同进行之观念也,譬如讲御寒之道,北方之人,其居室内必造一暖炕,或置一火炉,一家之人,皆得共分其暖;南方之人,或置皮裘,或置手炉,或置足炉,为费同,而得暖者只及于一人。等是御寒之道,而功力所及,或普于一家,或止于一身,宁非各别进行与共同进行之观念有以使然耳。(此文1916年11月26日,湘魂记录。)据绍兴《越铎日报》1916年11月28-29日

在浙江第五师范学校演说词

鄙人承贵校诸君备极欢迎,殊不敢当,谢谢。

鄙人幼时,无所谓学校,求学于私塾,□□□所学不外读书、作文二事。厥后往充私塾教师,□□□□□□□□□□□□□□□□家趋势,日益进化,知私塾之教育实不良好,于是有学堂之组织,杭垣有就[求]是书院,绍兴设立中西学堂。鄙人于十五年前,拟在杭州办一师范学校,以当时风气未甚开通,绅士中鲜有愿赞助者,因之中止。此次道出杭垣,见第一师范(学)校办理完善,又闻贵校亦非常良好,甚为欣幸。惟师范学校与普通学校有不同之点,爰与诸君语之。

现在吾国学校内容之组织,均采世界最新之方法,与各国学校已相差不多,惟精神上,外国较有进步耳,此吾国不及外国之点也。我国从前无所谓科学,无所谓美术,惟用哲学以推测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悬想独断;先人之所论断,后人认为错误,亦惟恁理想以纠正而已。盖人有意志、情感、智识三者,斯三者并重而后可,从前吾国人恒偏于一端也。现今科学既日益发明,乃可以科学的方法纠正之矣。

距今百年前,西人已有视能力发达趋势以引诱之之语,然此仍不过一种理想。目前则已进于实验,如以生理学上可实验人之心理;以物理学上制机械,以实验万物之声光与夫实质;即教育亦贵乎实验,故现在所重在实验教育矣。若普通学校所研究者,仅在科学之实验;而师范学校所研究,尤重在教育之实验。好在贵校已设有附属小学校,得实验之处矣。诸君须以所受知识,以研究,以实验,必推求其因果之所在,为将来活用之预备。但推求因果,颇费脑力,此脑力必预先练成习惯,故今日务孳孳不倦,勤于所学,借练脑力。

然补救脑力,亦有其法。其法维何?即注意美术。美术,如唱歌、手工、图画等是。不仅此也,其他如文字上之有趣味,足以生美感者,亦皆是。注意美术,足以生美感,既生美感,自不致苦脑力。且美术更有足重者。鄙人前言,人有意志、情感、智识三者,之三者,凡有机体之动植物皆具也;惟无机体或无情感与智识,但意志则必为有机体与无机体所共有耳。人之意志,分为二:一方面情感,一方面智识。有情感,有智识,于是可讲求因果。但人有因境遇之关系,不能求因果之实在者。盖在从前,有宗教的作用,穿透因果真理,虽看破世情,一切无动于中,而宗教中犹存情感,尚有优游之余地。今从科学上穿透因果之真理,则觉一切均可牺牲,于是往往抱厌世主义,在欧西科学发达之国,甚且演成自杀者,亦不少也。此单重智识不及情感之故,纯注意科学之流弊也。欲求[救]斯弊,厥惟美术,有美术,斯生美感。美感,不仅手工、图画、诗歌有之,无论何地何时,或何种科学,苟吾人具情感,皆可生美感。如见动物之一鸟一兽,植物之一草一木,以情感的观察,无一不觉有美感也。但偏重美术,沉溺于美感,亦所不取,盖恐有谢绝世故、不讲人情之弊耳。故科学与美术□□□□□□求学者不可以不知也。

教育之道,贵乎以身□□□□□□□□□□□□□□□□□苟为教员者,一无苟且,自能引起学生之不苟且。譬如贵校校训“诚、毅、敬、爱”四字,校[教]员既能一一实行,则学生自必亦如是。谓予不信,诸生将来出任教育,一试验即能自知也。但此层亦须预先养成,今日应渐渐学习,无论上课时,下课时,有人监督,无人监督,宜丝毫不事苟且。若无自治能力,必藉师长之督责,无督责即中辍,不免一暴十寒,此诸君所宜注意者也。

至于诸君学成后,莫患无位。患无位而随便钻营,是乃大患。我国现在学校希少,师范生欲谋一席地,固非易易,恒有不得教职,或入政界,或入商界,负其所学以屈就者,是实违背初心。甚或有找不到一事,竟悠悠忽忽,以尽弃所学者。诸君幸毋罹此。要知既具有教育智识,不必务求在何等学校施教。即借一公共地方,如从前私塾之自行办理,未始不可。外国小学校均甚简单,非必有种种之设备。彼常有以一师范毕业生设一校者;如生徒渐众,则聘一助教师。我国向有所谓庙头馆,诸君苟能每人各择相当庙宇,或其他公共屋宇,设立一如从前私塾形式的小学校,则教育普及,自不难矣。不然,或以其所学,编制教科书参考书,尤可谋生计耳。故今日诸君所最要者,抱定入学宗旨,勇往直前,不变目的,莫虑其他,可也。(此文1916年11月26日,辍莪记录。)据绍兴《越铎日报》1916年11月28日

教育界之恐慌及救济方法

余旅欧陆,时时披览祖国新闻纸,凡记载教育界之状况,常有感触于心者。比归国,与教育界中人晤谈,乃知恐慌之实际。恐慌维何?在高小学生毕业后,不能悉入中学。其间虽有力不逮者,亦有牵于种种原因,不能入中学者。顾就他方面观察,有志入中学之人,数亦不鲜。奈何中学招生,限于定额,不能悉数容纳,其招考额与投考人数,如十与二之比例。于是,有志上进而不克获选者,势必一而再,再而三,而往投考,使青年有为之士,光阴坐废,志愿消磨。如此兴学,与前清科举无异。譬彼工厂,一方面谋制物品,一方面宜筹销路。物品良,销路广,销路愈广,物品愈良。苟其不然,于制物品也,则单[殚]心以求之;于筹销路也,则束手以听之。于是,良物品置之高阁,日久亦将归无用。我国今日教育界之恐慌,得毋类是。由是而进之,社会一般人鉴教育之效果如是,乃发生一种不信任学校之心。学校不为社会所信任,教育经费将因此而减杀,常此以往,其恐慌将何所底止耶?

吾人于此,当推究其恐慌之所由来。就余观察所及,厥有三因:

第一,高等教育之缺乏;

第二,实业教育之缺乏,致中学毕业生不能应社会上之用;

第三,道德心之缺乏。

吾人既定此三端,为教育界恐慌之原因,是当于此三端而商榷其补救之方法。

就第一因言之,我国今日欲筹设高等教育机关,且欲如欧、美各国之设施,一律完全无缺,就种种方面观察,三数年后,实万万不能办到。此非独余一人言之,即多数人亦莫不言之。故此一问题,惟有假作不成立,今日姑不讨论。今且就第二、第三两因,研究其补救之方法。简言之,即实质救济与精神救济而已。

孟子不云乎:有恒产而后有恒心。管子不云乎:衣食足而知荣辱。准是言之,为中学生筹救济,当注重职业教育。况考各国学制,中学制度,含有两种意义:一以高小毕业程度,究嫌未足,未能应社会之用,故入中学而加深之,完全之;一为有志大成者,俾在中学时,所授与之科学智识,得以巩固其基础。至今主张中学注重职业教育,就广义言之,我国今日中学课程,何尝不注重职业;官亦职业之一。故中学课法制、经济,使人人有政治普通智识,故法制、经济,亦可谓官之职业教育。尝忆数年以前,一般人士,咸趋于法政一途,以为科举既废,惟有入政法学校,尚可为作官吏之终南捷径;讵知政界需人,亦有数可稽,尽人而趋于此,尚复成何社会。今日之中学生,视世界潮流之趋势,我知其见解定较数年前高倍蓰。一切升官发财腐败不堪之思,种我人心中,现多数人已无丝毫存在。况今日世界大势所趋,政治范围必逐渐缩小,而移其势力于实业。

实业者,统农、工、商而言之也。照我国今日之中学毕业生,欲插足社会,而谋事业于农、于工、于商三者,大抵以商为最近。此无他,大商业局面广阔,视政界犹不甚远;且投机而获胜,所入亦为数甚巨。然吾敢谓中学所有之智识,用于普通商业,尚可应付;用于大商业,似犹未能措置裕如。况今世界大势所趋,交通机关完备,农、工事业发达,投机者将无所施其技。故商业范围亦当逐渐缩小,专力于农、工两途。农姑弗论,请先言工,如法国之工业协会,其标名为工业而入会者,则教员有之,医士有之。考其立会之本旨,因工界生活程度较低,难免受资本家之压制,于是合群策群力,而组织团体。会员年纳少数会费以后,凡需用何物,均可请会中代办。在协会一方面,仿佛似一种经营商业之代理店,得向各商贩躜,假如进货本照定价七折,售与会员,则作八折;将此中所得,大足以开销一切会务用款,故其势力殊足以陵驾全国也。不宁惟是,此次欧战之初,法社会党首领某君,曾在工业协会宣言,主张全欧同盟罢工,以遏止战祸,现虽不成事实,开战至今,几二年有半,然将来要知终无[有]达到目的之一日。然则工业之势力,且足以左右世界也。

吾今且复言职业教育矣。注重职业云云,吾并非主张大加改革,不过于普通教育时间内,因地制宜,酌加农、工等科;一方面多设甲、乙种实业学校,使小学、中学毕业者,步步衔接,可以志愿入校。余数日前在杭州参观实业学校,取其教本,就大略翻阅,殊无异普通学教本;且实习时间,每周只十六小时,毋乃太少。法国有名进步学校者,亦可称之为初等职业学校,创办之初,所定课程,仅宗教、国文、算术三种,且仅日曜日授课;不意逐渐发达,现在无论何种职业,均办有此种职业学校。小者易者,如理发,如擦靴,亦莫不各就自己之职业,各设学校以教授;大者难者,可无论矣。返观我国,工商业之学徒,名为习业,实则不过为其师供使令奔走之役,能无浩叹!在法国,今日此种学校,半日实习,半日授课。然则我国实业学校,每周只实习十六小时,两两比较,相差未免太远矣。但救济亦何难乎?宜打破尊士陋习,教员能共同操作,学生能忍苦耐劳,斯可矣。奈何吾人受毒已深,埋头抱膝,据案以吟,尽人能办;若胼手胝足,入场操作,未有不抱怨以去者。苟不得此种教师,而仅责学生实习时间加多,于情于理,均未有以济。

故救济之[救济]法,宜由公家派遣实业生赴欧留学。查法国此种学校,毕业期限,有三年者,有二年者,月费五十法郎,便可住校。假期中留校工作,既免宿费,又得津贴。果其派遣,则每人每年得三百元已足。至经费一层,偌大之中国,筹数万数千,直一举手之劳耳。不观前清之派遣法政生乎,以有用之金钱,几销耗于无用之地,我殊为之深惜。然则今日定必不吝此小费也。至派遣之本旨,原欲使此辈学生归国后,实地指导,共同操作,故宜预订一种契约,使学成后,须尽义务若干年。此虽为照例之事,然从前派遣师范生,事前未尝不办理周密,而事后则十九设法规避。此无他,实以无责任心所致。既无责任心,从前师范生欲作官吏,而今日工业生亦何尝不欲作官吏;有语以农商部为行政官,与汝所学异,而彼不顾也。设明日有较优于官者,彼又将舍官以他去。此吾所以言第三因,欲筹精神之救济法也。

吾国分士、农、工、商为四民,而士独尊。吾不得不犯众怒,归咎于人人尊崇之孔子。孔子蓄雄心,欲揽政权,故游说各国,推士为独尊,而轻视农、工与商,致门弟子中有农、工、商之才者,亦为所迷,而不知返。孟子继起,更为通功易事之曲说,诋陈仲子,诋许行,复为孔子辨诬,证据几不胜枚举。然古之人,犹能安贫乐道;而今之人,则不知道德为何事。说者谓救济道德,莫如提创宗教。然吾国本有所谓道教、佛教、儒教,其后又有回教,又有耶教。我国人本信教自由,今何必特别提倡一教,而抹杀他教。况宗教为野蛮民族所有,今日科学发达,宗教亦无所施其技,而美术实可代宗教。美术之种类,凡图案、雕刻、建筑、文学、演剧、音乐,皆括之。叔本华氏则注重诗歌,凡尔耐尔氏则注意演剧,别格逊氏则注意时间与音乐。就我国言之,周之礼乐,实为美术之见端。嗣是,如理学家之词章,科举时代之词章书画,皆属美术之一种。今日学校中,虽亦有音乐、图画,然而美感教育,终叹衰退。岂知美感教育,何在非是。外国学校中所用教本,姑举地理言之,书中插图,岂惟地图而已;凡风景名胜,名人墨迹,无不入之。地理如此,其他科亦无不如此。此即普通教育中参用美感也。至实业教育,亦宜与美感教育调和,若农业与自然之美,工业与美术之美,在在注重美育发达,人格完备,而道德亦因之高尚矣。(此文1916年12月11日在江苏省教育会演说词。)据上海《时报》1916年12月20-22日

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

鄙人今日因信教自由会新年俱乐会之机会,得与国会及学界、报界诸君相聚一堂,诚为鄙人之幸。窃闻今日论者往往有请定孔教为国教之议,鄙人对兹问题,深致骇异。据鄙人观察,宗教是宗教,孔子是孔子,国家是国家,各有范围,不能并作一谈。

请言宗教。上古之世,草昧初开,其民智识浅陋,所见惊奇疑异之事,皆以为出于神意。如人之生也从何来,人之死也从何去,万物之生生而代谢也为之者何人,高山之崔巍,大海之汪洋,雨露之恩泽,雷霆之威严,日月之光华,即下至一草一木,一勺水,一撮土,凡不知其理由者,皆以为有神寓乎其间而崇拜之。此多神教所由起也。其后于经验上发明统一之理,则又以为天地间有大主宰焉,虽大至无外,小至微尘,莫不由其意匠之所造。此一神教之所由起也。既有宗教,而天地间一切疑难勿可解决之问题,皆得借教义以解答之。且推之于感情方面,而人类疾病死亡痛苦一切不能满足之心虑,皆得于良心上有所慰藉,与之以新生之希望。又推之于行为方面,而福善祸淫,有人人有天堂之歆羡与地狱之恐怖,以去恶而从善。此皆半开化人所信仰之主义,而无不求其主宰于冥冥之中者也。其后人智日开,科学发达,以星云说明天地之始,以进化论明人类的由来,以引力说原子论明自然界之秩序,而上帝创造世界之说破;以归纳法组织伦理学、社会学等,而上帝监理人类行为之说破。于是旧宗教之主义不足以博信仰。其所余者,祈祷之仪式、僧侣之酬应而已。而人之信仰心,乃渐移于哲学家之所主张,所以各国宪法,均有信仰自由一条,所以解除宗教之束缚也。

不意我国当此时代,转欲取孔子之说以建设宗教。夫孔子之说,教育耳,政治耳,道德耳。其所以不废古来近乎宗教之礼制者,特其从俗之作用,非本意也。季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是孔子本身对于宗教,已不啻自划界限。且宗教之成也。必由其教主自称天使,创立仪式,又以攻击异教为惟一之义务。孔子宁有是耶?孔子自孔子,宗教自宗教,孔子、宗教,两不相关。“孔教”二字,当[尚]能成一名词耶?

至于国家,乃一政治的团体,以政治为其界限。换言之,即发源于某一土地之人民,于一定土地范围之内,集成一大团体,设立机关,确认相互遵守之约,举任共同信望之人,利行其团体之任务,克达生存之目的云耳。然所谓达其生存之目的云者,乃谓关于身体的,非关于灵魂的;关于世间的,非关于出世间的;关于人类既生以后未死以前之一段的,非关于人类未生以前既死以后的。其与宗教,可谓相反。所以一国之中,不妨有各种宗教;而一宗教之中,可以包含多数国家之人民。既以国家为界,即不复能以宗教为界;既以宗教为界,即不能复以国家为界。换言之,既论国界,即不论教界,故国家不干涉宗教;既论教界,即不论国界,故宗教亦不能干涉国家。国家自国家,宗教自宗教,“国教”二字,尚能成一名词耶?

孔教不成名词,国教亦不成名词,然则所谓“以孔教为国教”者,实不可通之语。鄙见如是,幸诸君教正之。(此文1916年12月26日。)据《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词

鄙人出游列邦日久,于祖国内情,诸多隔阂。此次重履故土,辱承诸君子不弃,敦嘱演说。惟鄙人自顾学识谫陋,有负诸君子厚望,然又不敢自秘。兹将此次游历各国时,于通俗教育上所见所闻,为诸君子缕陈之。

夫通俗教育研究会创立未久。聆诸君报告,各项成绩已属昭然。足征贵会诸君子热心毅力,始克臻此。鄙人良深钦仰。窃以通俗教育在二十世纪中,实为当务之急。尝谓世界各事之进步,其动因皆由于有不平者而欲使之平。总观世界史乘,最初以不平而起潮流者,厥为宗教。彼时教皇之势力,虽君主莫敌。不特此教与彼教争,即一教之中,亦阶级悬殊,争斗蜂起。甚有因仇视异教而施之极刑者。说者谓教祸时代之教规,实较专制君主之刑法为厉,洵不虚也。其结果遂有信教自由之说,以救济其不平。乃宗教之潮流方息,而政治上不平之潮流,即继之而起。盖一国之政治,操之少数人之手,权势偏重,最易生反动力。法兰西之大革命,美利坚之脱离羁束,各起极大之战争,其结果遂有立宪政治之产出,而剂其不平。乃政治之潮流方息,而社会不平之潮流又因之而起。如輓近因贫富之不平,而启劳动家与资本家之纠讼。盖因少数之资本家役使大多数之劳动家,以增殖其产业。而劳动家乃转不免于冻馁,其不平也实甚。于是有社会主义之发现。近日欧美各国,此种主义日益发展。顾欲达到目的,事亦非易。盖贫富阶级,最不易消弭也。近日之富人,亦或赞成此种主义而试行之者,散其资财以与贫农,或画一区域以试验共产主义之实行。乃其结果转与初旨相反。迨加以研究,始知彼劳动家之失败,由于未受平等之教育。近时欧西各国,义务教育虽已甚完备,然此制仅施之全国学龄之儿童,且所授者仅为初级之普通知识。若高深之学术,则仍为有力者所垄断。各国贤者,已图力矫此弊。鄙人在德国时,尝见彼邦之大学生徒,每于校外出其所长,教授一般工人以实用知识或外国语言。至法国则有所谓平民大学,为大学教员所组织,专在夜间讲演,无论何人均得入校听讲,不因贫富年龄之故稍有歧异。凡此皆所以济教育之不平,而期于普及。今通俗教育研究会之设,所研究者即此使不平者渐跻于平之义也。顷聆诸君报告,各股成绩,已甚优美。将来转移风化,实惟诸君是赖。惟以鄙见所及,三股虽均属重要,而以讲演之范围为较广,着手亦难。盖讲演者之心理,纯借口讲指画为表示,务须有得于心,尽人皆晓,庶得良好之结果。佛教中之讲演经典,耶教中之传播圣经,均有此法。在昔宋明儒者之讲学亦然。鄙人对于此事,亦未能多有所贡献。惟望诸君尽力以为之而已。

小说于教育上尤有密切之关系,往往有寝馈其中而得获知识者。昔时尚无人注意及此。近自西学输入,翻译彼邦小说,日渐繁多,国人始稍稍注意。小说家之名,已见于《汉书·艺文志》。自唐以后,小说渐盛。综观我国小说,强半多涉男女之情。其故由于我国男女之防素严,作小说者,往往多借文字以发泄其怀抱。其他则不外乎鬼怪神仙之谈。如《水浒》、《红楼梦》等书,在昔人已有目为诲淫诲盗者。足征论者已认此种小说,为有教育之价值。著《水浒传》者,实抱有一种革命思想。此种思想,在今日视之,固已为过去之成迹,然在当时,亦可谓有价值之书矣。又如《三国演义》一书,尽人皆知。其中结构,以诸葛孔明为主要之人物,而曹孟德则为其对待者。其于曹孟德,固目为奸雄,然亦极写其智谋材力,为人所莫及。而其写诸葛也,亦适成为一机械变诈之人物,实与其写曹孟德不甚相远。要之此书之写上等人物,实不外乎权术用事,纯恃手段制胜而已。颇有人谓我国近时最著名之某公,其一生行事即取法乎《三国演义》所写之人物,其后卒因以致败。昔人之思想,其不适用于今日之世界也,审矣。又如《石头记》一书,世人多视为言情小说,其实为政治小说。书中述男女交际,皆取放任主义。其后有《儿女英雄传》一书,则专持与《石头记》相反之主义,为旧思想之代表而已。总计中国小说,其著名者大略如此。欧洲各国小说,在文学界中,位置素高。近时则自然派盛行,如法国之弗罗贝尔及淑拉,德国之许特曼等皆是。俄国之托尔斯泰,吾国人多知其名,彼亦即自然派中之一人。且尝著书反对英国之大戏剧家莎士比亚,谓其所著不合自然。所谓自然派者,其所述事实必皆为情理上所可有,而绝不容有虚无缥缈之谈。如我国小说之侈言神仙鬼怪。此亦因近世科学日臻发达,故小说亦因科学之潮流而转移也。就教育家之眼光审谛小说,固必取隐恶扬善之意。惟小说家之笔墨,写君子难而写小人易。试观各国之操新闻事业者,为动阅者之目起见,往往搜集各种新奇之侦探案,将案中细情曲意描摹,载诸报纸之上。为营业起见,计固良得。然阅者之脑筋,日日印入此非法行为,难保不因之而感染。尝闻有人日阅医家之治症告白,久而久之,其人果患与告白相类之病症。以此例彼,其关系于人心也巨矣。世界万事,有阴必有阳,有暗必有明。作小说者讵能违乎此旨。顾西国所谓自然派之小说,笔底虽写黑暗之状,而目光常注光明之点。我国之作者则不然,如近时所传之《官场现形记》等书,其描写黑暗情形,可谓淋漓尽致。然不能觅得其趋向光明之径线,则几何不牵帅读者而使之沈溺于黑暗社会耶!

讲演能转移风气,而听者未必皆有兴会。小说之功,仅能收之于粗通文义之人。故二者所收效果,均不若戏剧之大。戏剧之有关风化,人所共认。盖剧中所装点之各种人物,其语言动作,无一不适合世人思想之程度。故舞台之描摹,最易感人。且我国旧剧中之白口,均为普通语言,听之者绝无隔膜之弊。未受教育之人,因戏剧而受感触者,恒较为锐敏。尝见北京旧日戏园有所谓池座者,大抵为不识字之人所占,而每次采声,必先发自池座。近人主张改良戏剧,莫不致力于新剧之编纂。窃谓新剧初起,其感化社会之力,或尚不及改良之旧剧。盖旧剧之体裁,久已印入人心,而新剧则尚未习惯,又编演者程度幼稚,或不足以动人,故不能与旧剧相抗衡也。就中国往事观之,旧剧感人之魔力,实为至巨。如清季拳匪之祸,肇于刚毅诸人,而此辈之见识,纯由观剧而得。刚毅尝谓人曰:“董福祥者,我之黄天霸也。”是即受施公案等戏剧之教育者。拳匪之不曰“神仙下界”,即曰“天将来助”,亦即本之于我国戏剧。更有一事与西人相反者,即西人重视悲剧,而我国则竞尚喜剧。如旧剧中述男女之情,大抵其先必受种种挫折,或男子远离,女子被难,一旦衣锦荣归,复相团聚,此等情节,千篇一律。例如《续西厢记》之必述张生及第归来,复与莺莺团圆之类。曾不知天下事,有成必有败,岂能尽如人愿而无丝毫之缺憾?即以历史人物而论,颜渊敏而好学,不幸短命。屈原,楚之贤大夫也,而自沉于汨罗。惟其如此,始足使千载下动无穷之凭吊。然我国人绝无演此类事于舞台之上者。盖我国人之思想,事事必求其圆满。专制时代之为皇帝者,已属无上之尊,而贪心犹未已。秦皇、汉武,至欲求长生不死之术,亦其例也。西人之重视戏剧也,有将剧本采入学校中之教科书者,其价值可想。考其戏剧,约有数种。其第一种为歌舞剧,即所谓阿泊拉,为戏剧中之最正式者,所演多为悲剧,此种专重歌舞,而无科白,佐以音乐。又有一种,专用科白者,则与中国近时所演之新剧相类,亦以悲剧为多。其所用语言,皆彼国最正国语。故外国之人在彼国者,多借听剧以练习彼国语言。又有小品歌舞剧,则参用歌舞与科白,而多为喜剧。又有一种杂剧院,以滑稽戏、跳舞及各种杂技相间演之。此西国戏剧之大概也。其演剧时间,大率自晚间八时至十二时。自杂剧院外,所演者大抵为完全之一剧。至若中国旧剧,往往截各种全剧之一节而演之,则甚类西洋之杂剧院也。歌舞剧中之音乐,感人至深,晚近欧洲各国,研究不遗余力,亦时有单纯之音乐会。若以我国之音乐与相比拟,则瞠乎后矣。

关于通俗教育,尚有一轻而易举之法,则电光影戏是也。影戏之成本较轻,而收效至易。近闻英国新流行一种影戏器,尤为省事。盖不必制玻片,即以邮片插入,亦能影出者是也。通行之活动影戏,为迎合观者之心理起见,亦有加入不正当之影片者。德国影戏院中,凡中学校以下生徒,平时不得入览。而于每星期三、六或休假日,特择其较为纯正者演之,始许学生入观。大半为关于科学理事之片,间有滑稽之作,要皆无害于身心者。再如外国模范戏园,国家恒每年酌予巨款以补助之。我国现值财政困难之际,恐一时未克仿行。然如美术馆、博物院、展览会、科学器械陈列所等,均足以增进普通人之智德,而所费亦皆不甚巨。愿希望研究通俗教育者,设法提倡此种有益之举,则获益尤非浅鲜也。以上皆第就个人所见及者,陈说于诸君之前。自愧学识有限,不能多所贡献,惟诸君谅之。(此文1916年12月27日。)据《东方杂志》第14卷第4号,1917年4月15日

我之欧战观

今日贵会开恳亲会,鄙人得随诸君子之后,躬逢其盛,欢欣莫名。鄙人对于政治方面,毫无经验,对于创造共和,亦未稍尽汗血之劳,欢迎两字,实不敢当。今日承贵会相招,命鄙人述欧战之情形。鄙人近从欧洲归国,自应略有见闻。但鄙人并无军事上之知识,对于此次战争,自不能发挥其真谛。又此次战争,一方系同盟国,一方系协约国。鄙人来自法国,对于同盟国一方面,自必大有隔阂。兹以管窥所及,略为诸君子陈之。

欧战持久之原因 此次欧洲战争,牵连之国甚多,除欧洲一二小国外,其余各国,尽牵连在内。至战争最激烈者,则属德、法、俄三国,而尤以德、法之战为最久。故鄙人所欲言者,为德、法二国所以能持久之原因。

科学之发达 据鄙人观察以为,第一因科学之发达,第二因美术之发达。聚聆此论,似近迂腐,然其中却有真理。何以谓由于科学发达也?战争要品,厥惟军械。世界日近文明,军械亦日新月异。比利时之列日(Liege)炮台,为世界最著名者,当造此时,以为无论何种炮弹,皆能抵御。而德国秘制之巨炮,竟攻破之。是其战胜实由军械进步;而军械进步,实由科学进步。又粮饷尤为军事上要品。然为地力所限,不能为无已之加增。德国虑粮糈缺乏,恃科学之力,制造种种代用品以济之。又战争之初,德军得势,亦半由于交通之便利。德国之交通计划,于无事时预备已极周到,一值开战,则即为运输军队之用。其工程之完坚,组织之精密,无不源于科学。法为民主国,其军备不能如德国之强。故开战之初,不免失败。然以科学发达之故,军械之制造,饷糈之调度,交通之设备,尚足与德抗衡,故能持久不敝,与德互有胜负。至俄国则版图虽较德、法二国为大,而科学比较的不发达,军械不足,交通不便,遂一蹶而不振矣。

国民道德 然进而求之,战争以军人为主体。军备虽完善,交通虽便利,苟军人无舍身为国之公德,亦自无效。德国取侵略主义,法国取防御主义。主义虽不同,而为军人者,俱能奋勇前进,此由于国民之道德。俄国官吏有贪赃纳贿者,军官有私扣兵饷者,政治之腐败,已达极点,而国民教育,亦未普及。虽以德、法二国之精兵与之,亦万不能操必胜之权。

道德与宗教 至道德之养成,有谓倚赖宗教者,其实不然。以此三国比较之,俄国最重宗教,莫斯科一市,即有教堂千余所。国家以希腊教为正教,对于异教之人,不禁虐待。犹太人因保守犹太旧教,屡受俄人虐待。可见信仰宗教,实以俄人程度为最高。德国北方多奉耶教,南方多奉天主教。而德人对于宗教,并不极端信仰。即如星期日,各教堂虽均有教士演讲,而普通人不皆往听。至于大学生,则对于教士多非笑之。一元论哲学家如海开尔(Hecker)等,尤攻击宗教。法国人对于宗教,较之德人尤为浅薄,即如圣诞日,德国尚停市数日,饰树缀灯;法国则开市如常,并无何等点缀。至于教堂中常常涉足者,不过守旧党而已。自一八九二年至一九一二年,法国厉行政教分离之制,凡教士均不得在国立学校为教员,自小学以至大学皆然。此外反对宗教之学说,自服尔得尔(Voltaire)以来,不知有若干人。可见法国人对于宗教之态度矣。俄人宗教上之信仰,较德、法人为高,而战争中之国民道德,乃远不如德、法,可见宗教与道德无大关系矣。

美术之作用 然则法、德两国不甚信仰宗教,而一般人民何以有道德心?此即美术之作用。大凡生物之行动,无不由于意志。意志不能离知识与情感而单独进行。凡道德之关系功利者,伴乎知识,恃有科学之作用;而道德之超越功利者,伴乎情感,恃有美术之作用。美术之作用有两方面:美与高是。

美与高 美者,都丽之状态;高者,刚大之状态,假如光风霁月,柳暗花明,在自然界本为好景。传之诗歌,写诸图画,亦使读者观者有潇洒绝尘之趣,是美之效用也。又如大海风涛,火山爆发,苟非身受其祸,罕不叹为壮观。美术中伟大雄强一类,其初虽使人惊怖,而神游其中,转足以引出伟大雄强之人生观,此高之效用也。

德法之民性 现今世界各国,拉丁民族之性质偏于美,而日尔曼民族之性质偏于高。德国鞠台(Goethe)之戏曲,都雷(Durer)与呵尔拜因(Holbein)之图画、克林格(Klingel。)之造象,皆于雄强之中带神秘性质,此偏于高者也。法国语调之温雅,罗科科(Rococo)时代建筑与器具之华丽,大卫(David)与英格尔(lngres)等图画之清秀,皆偏于美者也。凡民族性质偏于高者,认定目的,即尽力以达之,无所谓劳苦,无所谓危险。观德军猛攻凡尔登之役,积尸如山,猛进不已,其毅力为何如!凡民族性质偏于美者,遇事均能从容应付,虽当颠沛流离之际,决不改变其常度。观法人自开战以来,明知兵队之数、预备之周,均不及德,而临机应变,毫不张皇,当退则退,可进则进,若握有最后胜利之预算,而决不以目前之小利害动其心者,其雍容为何如!此可以见美术与国民性之关系。而战争持久之能力,源于美术之作用者,亦必非浅鲜矣。

帝国主义与人道主义 又有一层,此次战争,与帝国主义之消长,有密切关系。使战争结束,同盟方面果占胜利,则必以德国为欧洲盟主,亦即为世界盟主,且将以军国主义支配全世界。又使协约方面而胜利,则必主张人道主义而消灭军国主义,使世界永久和平。何以言之?在昔生物学者有物竞争存、优胜劣败之说,德国大文学家尼采(Nietsche)遂应用其说于人群,以为汰弱存强为人类进化之公理,而以强者之怜悯弱者为奴隶道德。德国主战派遂应用其说于国际间,此军国主义之所以盛行也。然生物学者又有一派发见生物进化公例,不在竞争而在互助。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克鲁巴特金(Kropotkin)亲王集其大成,而作《互助论》。其出版时本用英文,亦有他国文译本,然未为多数人所欢迎也。自此次战争开始,协约国一方面深信非互助无以敌德。既于协约各国间实验之,而《互助论》之销数乃大增。此即应用互助主义于国际,而为人道主义昌明之见端也。吾人既反对帝国主义,而渴望人道主义,则希望协约国之胜利也,又复何疑!(此文1917年1月1日在北京政学会欢迎会上的演说词。)据《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

五年前,严几道先生为本校校长时,余方服务教育部,开学日曾有所贡献于同校。诸君多自预科毕业而来,想必闻知。士别三日,刮目相见,况时阅数载,诸君较昔当必为长足之进步矣。予今长斯校,请更以三事为诸君告。

一曰抱定宗旨 诸君来此求学,必有一定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与否,必先知大学之性质。今人肄业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因做官心热,对于教员,则不问其学问之浅深,惟问其官阶之大小。官阶大者,特别欢迎,盖为将来毕业有人提携也。现在我国精于政法者,多入政界,专任教授者甚少,故聘请教员,不得不聘请兼职之人,亦属不得已之举。究之外人指摘之当否,姑不具论。然弭谤莫如自修,人讥我腐败,而我不腐败,问心无愧,于我何损?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宗旨既定,自趋正轨。诸君肄业于此,或三年,或四年,时间不为不多,苟能爱惜分阴,孜孜求学,则其造诣,容有底止。若徒志在做官发财,宗旨既乖,趋向自异。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光阴虚度,学问毫无,是自误也。且辛亥之役,吾人之所以革命,因清廷官吏之腐败。即在今日,吾人对于当轴多不满意,亦以其道德沦丧。今诸君苟不于此时植其基,勤其学,则将来万一因生计所迫,出而任事,担任讲席,则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必贻误国家。是误人也。误己误人,又岂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一也。

二曰砥砺德行 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诸君肄业大学,当能束身自爱。然国家之兴替,视风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设想。故必有卓绝之士,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故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励人。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然诸君终日伏首案前,芸芸攻苦,毫无娱乐之事,必感身体上之苦痛。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诸君入分科时,曾填写愿书,遵守本校规则,苟中道而违之,岂非与原始之意相反乎?故品行不可以不谨严。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二也。

三曰敬爱师友 教员之教授,职员之任务,皆以图诸君求学便利,诸君能无动于衷乎?自应以诚相待,敬礼有加。至于同学共处一堂,尤应互相亲爱,庶可收切磋之效。不惟开诚布公,更宜道义相勖,盖同处此校,毁誉共之。同学中苟道德有亏,行有不正,为社会所訾詈,已虽规行矩步,亦莫能辩,此所以必互相劝勉也。余在德国,每至店肆购买物品,店主殷勤款待,付价接物,互相称谢,此虽小节,然亦交际所必需,常人如此,况堂堂大学生乎?对于师友之敬爱,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三也。

余到校视事仅数日,校事多未详悉,兹所计划者二事:一曰改良讲义。诸君既研究高深学问,自与中学、高等不同,不惟恃教员讲授,尤赖一己潜修。以后所印讲义,只列纲要,细微末节,以及精旨奥义,或讲师口授,或自行参考,以期学有心得,能裨实用。二曰添购书籍。本校图书馆书籍虽多,新出者甚少,苟不广为购办,必不足供学生之参考。刻拟筹集款项,多购新书,将来典籍满架,自可旁稽博采,无虞缺乏矣。今日所与诸君陈说者只此,以后会晤日长,随时再为商榷可也。(此文1917年1月9日。)据《东方杂志》第14卷第4号,1917年4月

在爱国女学校之演说

本校初办时,在满清季年,含有革命性质。盖当时一般志士,鉴于满清政治之不良,国势日蹙,有如人之罹重病,恐其淹久而至于不可救药,必觅良方以治之,故群起而谋革命。革命者,即治病之方药也。上海之革命团,名中国教育会。革命精神所在,无论其为男为女,均应提倡,而以教育为根本。故女校有爱国女学,男校有爱国学社,以教育会员担任办理之责,此本校名之所由来也。其后几经变迁,男校因《苏报》案而解散,中国教育会亦不数年而同志星散,惟女校存立至今。辛亥革命时,本校学生多有从事于南京之役者,不可谓非教育之成效也。当满清政府未推倒时,自以革命为精神。然于普通之课程,仍力求完备。此犹家人一面为病者求医,一面于日常家事,仍不能不顾也。至民国成立,改革之目的已达,如病已医愈,不再有死亡之忧。则欲副爱国之名称,其精神不在提倡革命,而在养成完全之人格。盖国民而无完全人格,欲国家之隆盛,非但不可得,且有衰亡之虑焉。造成完全人格,使国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谓爱国矣。完全人格,男女一也。兹特就女子方面讲述之。

夫完全人格,首在体育。体育最要之事为运动。凡吾人身体与精神,均含一种潜势力,随外围之环境而发达。故欲其发达至何地位,即能至何地位。若有障碍而阻其发达,则萎缩矣。旧俗每为女子缠足,不许擅自出门行走,终日幽居,不使运动,久之性质自变为懦弱。光阴日销磨于装饰中,且养成依赖性,凡事非依赖男子不可。苟无男子可依赖,虽小事亦望而生畏。倘不幸地方有争战之事,敌兵尚未至,畏而自尽者比比矣,又安望其抵抗哉。是皆不运动不发达其身体之故,卒养成懦弱性质,以减杀其自卫之能力与胆量也。欧美各国女子,尚不能免此,况乎中国。闻本校有休育专修科,不特各科完备,且于拳术尤为注意,此最足为自卫之具,望诸生努力,切勿间断。即毕业之后,身任体操教员者,固应时时练习,即担任别种事业者,亦当时时练习。盖此等技术,不练则荒,久练益熟,获益非浅尠也。

次在智育。智育则属精神方面。精神愈用愈发达,吾前已言及矣。盖人之心思细密,方能处事精详。而习练此心思使之细密,则有赖于科学。就其易于证明者言之,如习算学,既可以增知识,又可以使脑力反复运用,入于精细详审一途。研究之功夫既深,则于处事时,亦须将前一事与后一事比较一番,孰优孰劣,了然于胸,而知识亦从比较而日广矣。故精究科学者,必有特别之智慧胜于恒人,亦由其脑筋之灵敏也。

更言德育。德育实为完全人格之本。若无德,则虽体魄智力发达,适足助其为恶,无益也。今先言我国女子之缺点。女子因有依赖男子之性质,不求自立,故心中思虑毫无他途,惟有衣服必求鲜艳,装饰必求美丽。何也?以其无可自恃也。而虚荣心于女子为尤甚,如喜闻家中之人做官,喜与有势力人往还,皆是。故高尚之品行,未可求诸寻常女界中也。今欲养成女子高尚之品行,非使其除依赖性质有自立性质不可。然自立不可误解,非傲慢自负,轻视他人之谓,乃自己有一定之职业,以自谋生命之谓。夫人果能自谋生活,不仰食于人,则亦无暇装饰,无取虚荣矣。尚有一端,女子之处家庭者,大凡姑媳妯娌间,总是不和,甚至诟谇。其故何在?盖旧时习惯,女子死守家庭,不出门一步,不知社会情状,更不知世界情状,所通声息者,家中姑媳妯娌间而已。耳目心思之范围,既限于极小之家庭,自然只知琐细之事。而所争者,亦只此琐细之事。若是而望女子之品行日就高尚,难乎不难!盖其所处之势使然也。虽然,女子之缺点固多,而优点亦不少。今举其一端,如慈善事业,恻隐之心,女子胜于男子。不过昔时专在布施,反足养成他人懒惰之习。今则当推广爱人以德、与人为善之道。凡有善举,宜使受之者亦出其劳力有益于社会,则其仁慈之心,为尤恳挚矣。女子讲自由,在脱除无理之束缚而已,若必侈大无忌,在在为无理之自由,则为反对女学者所借口,为父兄者必不喜送女子入学。盖不信女学为培养女德之所,而谓女学乃损坏女德之地,非女学之幸也。

又今日女子入学读书后,对于家政,往往不能操劳,亦为所诟病。必也入学后,家庭间之旧习惯,有益于女德者保持勿失,而益以学校中之新知识,则治理家庭各事,必较诸未受过教育者,觉井井有条。譬如裁缝,旧时只知凭尺寸剪裁而已,若加以算学知识,则必益能精。如烹饪。旧时亦只知其当然,若加以化学知识,则必合乎卫生。其他各事,莫不皆然。倘女学生能如此,则为父兄者有不乐其女若妹之入学者乎?夫女子入校求学,固非脱离家庭间固有之天职也。求其实用,固可相辅而行者也。美国有师范学校,教授各科,俱用实习,不用书籍。假如授裁缝时,为之讲解自上古至现在衣服之变更,有野蛮时代之衣服与文明时代之衣服,是即历史科也。为之讲解衣服之原料,如丝之产地,棉之产地等,则地理科也。衣服之裁剪,有算法焉。其染色之颜料,有理化之法则焉,是即数学理化科也。推之烹饪等科,亦复如是。寓学问于操作中。可见女学固养成女子完全之人格,非使女子入学后,即放弃其固有之天职也。即如体操科中之种种运动,近亦有人主张徒事运动而无生产为不经济,有欲以工作代之者。庶不消耗金钱与体力,使归实用。此法以后必当盛行。益可见徒知读书,放弃家事,为不合于理矣。(此文1917年1月15日。)据《东方杂志》第14卷第1号,1917年1月

在清华学校高等科演说词

两种感想 鄙人今日参观贵校,有两种感想:一为爱国心,一为人道主人。溯贵校之成立,远源于庚子之祸变。吾人对于往时国际交涉之失败,人民排外之蠢动,不禁愧耻,而油然生爱国之心,一也。美国以正义为天下倡,特别退还赔款,为教育人才之用,吾人因感其诚而益信人道主义之终可实现,二也。此二感想,同时涌现于吾心中。夫国家主义与人道主义,初若不相容者,如国家自卫,则不能不有常设之军队。而社会之事业,若交通,若商业,本以致人生之乐利。乃因国界之分,遂反生种种障碍,种种垄断。且以图谋国家生存、国力发展之故,往往不恤以人道为牺牲。欧洲战争,是其著例。吾人对现在国家之组织,断不能云满意,于是学者倡无政府主义,欲破坏政府之组织,以个人为单位,以人道为指归。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之不相容,盖如此矣。而何以在贵校所得之二感想,同时盘旋于吾心中?岂非以今日为两主义过渡之时代,吾人固同具此爱国心与人道观念欤?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之过渡,求之事实而可征。今日世界慈善事业,若红十字会等组织,已全泯国界。各国工会之集合,亦以人类为一体。至思想学术,则世界所公,本无国别。凡此皆日趋大同之明证。将来理想之世界,不难推测而知矣。盖道德本有三级: (一)自他两利;(二)虽不利己而不可不利他; (三)绝对利他,虽损己亦所不恤。人与人之道德,有主张绝对利他,而今之国际道德,止于自他两利,故吾人不能不同时抱爱国心与人道主义。惟其为两主义过渡之时代,不能不调剂之,使不相冲突也。

对清华学生之希望 吾人之教育,亦为适应此时代之预备。清华学生,皆欲求高深之学问于国外,对于此将来之学者,尤不能无特别之希望,故更贡数言如下:

一曰发展个性 分工之理,在以己之所长,补人之所短,而人之所长。亦还以补我之所短。故人类分子,决不当尽归于同化,而贵在各能发达其特性。吾国学生游学他国者,不患其科学程度之不若人,患其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所谓特性,即地理、历史、家庭、社会所影响于人之性质者是也。学者言进化最高级为各具我性,次则各具个性。能保我性,则所得于外国之思想、言论、学术,吸收而消化之,尽为“我”之一部,而不为其所同化。否则留德者为国内增加几辈德人,留法者、留英者,为国内增加几辈英人、法人。夫世界上能增加此几辈有学问、有德行之德人、英人、法人,宁不甚善?无如失其我性为可惜也。往者学生出外,深受刺激,其有毅力者,或缘之而益自发愤;其志行稍薄弱者,即弃捐其“我”而同化于外人。所望后之留学者,必须以“我”食而化之,而毋为彼所同化。学业修毕,更遍游数邦,以尽吸收其优点,且发达我特性也。

二曰信仰自由 吾人赴外国后,见其人不但学术政事优于我,即品行风俗亦优于我,求其故而不得,则曰是宗教为之。反观国内,黑暗腐败,不可救疗,则曰无信仰为之。于是或信从基督教,或以中国不可无宗教,而又不愿自附于耶教,因欲崇孔子为教主,皆不明因果之言也。彼俗化之美,仍由于教育普及,科学发达,法律完备。人人于因果律知之甚明,何者行之而有利,何者行之而有害,辨别之甚析,故多数人率循正轨耳。于宗教何与?至于社会上一部分之黑暗,何国蔑有,不可以观察未周而为悬断也。质言之,道德与宗教,渺不相涉。故行为不能极端自由,而信仰不可不自由。行为之标准,根于习惯;习惯之中,往往有并无善恶是非之可言,而社交上不能不率循之者。苟无必不可循之理由,而故与违反,则将受多数人无谓之嫌忌,而我固有之目的,将因之而不得达。故入境问禁,入国问俗,不能不有所迁就。此行为之不能极端自由也。若夫信仰则属之吾心,与他人毫无影响,初无迁就之必要。昔之宗教,本初民神话创造万物末日审判诸说,不合科学,在今日信者盖寡。而所谓与科学不相冲突之信仰,则不过玄学问题之一假定答语。不得此答语,则此问题终梗于吾心而不快。吾又穷思冥索而不得,则且于宗教哲学之中,择吾所最契合之答语,以相慰藉焉。孔之答语可也,耶之答语可也,其他无量数之宗教家、哲学家之答语亦可也。信仰之为用如此。既为聊相慰藉之一假定答语,吾必取其与我最契合者,则吾之抉择有完全之自由,且亦不能限于现在少数之宗教。故曰信仰期于自由也。明乎此,则可以勿眩于习闻之宗教说矣。

三日服役社会 美洲有取缔华工之法律,虽由工价贱,而美工人不能与之竞争,致遭摈斥,亦由我国工人知识太低,行为太劣,而有以自取其咎。唐人街之腐败,久为世所诟病。留学生对于此不幸之同胞,有补救匡正之天职。欧洲留学界已有行之者,如巴黎之俭学会,对于法国招募华工,力持工价与法人平等及工人应受教育之议。俭学会并设一华工学校,授工人以简易国文、算术及法语,又刊《华工杂志》,用白话撰述,别附中法文对照之名词短语,以牖华工之知识。英国留学生亦有同样之事业,其所出杂志,定名《工读》。是皆于求学之暇,为同胞谋幸福者也。美洲华工,其需此种扶助尤急,而商人巨贾,不暇过问,惟待将来之学者急起图之耳。贵校平日对于社会服役,提倡实行,不遗余力,如校役夜课及通俗演讲等,均他校所未尝有。窃望常抱此主义,异日到美后,推行于彼处之华工,则造福宏矣。(此文1917年3月29日。)据《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以美育代宗教说

兄弟于学问界未曾为系统的研究,在学会中本无可以表示之意见。惟既承学会诸君子责以讲演,则以无可如何中,择一于我国有研究价值之问题为到会诸君一言,即“以美育代宗教”之说是也。

夫宗教之为物,在彼欧西各国,已为过去问题。盖宗教之内容,现皆经学者以科学的研究解决之矣。吾人游历欧洲,虽见教堂棋布,一般人民亦多入堂礼拜,此则一种历史上之习惯。譬如前清时代之袍褂,在民国本不适用,然因其存积甚多,毁之可惜,则定为乙种礼服而沿用之,未尝不可。又如祝寿、会葬之仪,在学理上了无价值,然戚友中既以请帖、讣闻相招,势不能不循例参加,藉通情愫。欧人之沿习宗教仪式,亦犹是耳。所可怪者,我中国既无欧人此种特别之习惯,乃以彼邦过去之事实作为新知,竞有多人提出讨论。此则由于留学外国之学生,见彼国社会之进化,而误听教士之言,一切归功于宗教,遂欲以基督教劝导国人。而一部分之沿习旧思想者,则承前说而稍变之,以孔子为我国之基督,遂欲组织孔教,奔走呼号,视为今日重要问题。

自兄弟观之,宗教之原始,不外因吾人精神作用而构成。吾人精神上之作用,普通分为三种:一曰知识;二曰意志;三曰感情。最早之宗教,常兼此三作用而有之。盖以吾人当未开化时代,脑力简单,视吾人一身与世界万物,均为一种不可思议之事。生自何来?死将何往?创造之者何人?管理之者何术?凡此种种,皆当时之人所提出之问题,以求解答者也。于是有宗教家勉强解答之。如基督教推本于上帝,印度旧教则归之梵天,我国神话则归之盘古。其他各种现象,亦皆以神道为惟一之理由。此知识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且吾人生而有生存之欲望,由此欲望而发生一种利己之心。其初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故恃强凌弱,掠夺攫取之事,所在多有。其后经验稍多,知利人之不可少,于是有宗教家提倡利他主义。此意志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又如跳舞、唱歌,虽野蛮人亦皆乐此不疲。而对于居室、雕刻、图画等事,虽石器时代之遗迹,皆足以考见其爱美之思想。此皆人情之常,而宗教家利用之以为诱人信仰之方法。于是未开化人之美术,无一不与宗教相关联。此又情感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天演之例,由浑而昼。当时精神作用至为浑沌,遂结合而为宗教。又并无他种学术与之对,故宗教在社会上遂具有特殊之势力焉。

迨后社会文化日渐进步,科学发达,学者遂举古人所谓不可思议者,皆一一解释之以科学。日星之现象,地球之缘起,动植物之分布,人种之差别,皆得以理化、博物、人种、古物诸科学证明之。而宗教家所谓吾人为上帝所创造者,从生物进化论观之,吾人最初之始祖,实为一种极小之动物,后始日渐进化为人耳。此知识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宗教家对于人群之规则,以为神之所定,可以永远不变。然希腊诡辩家,因巡游各地之故,知各民族之所谓道德,往往互相抵触,已怀疑于一成不变之原则。近世学者据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之公例,以应用于伦理,则知具体之道德不能不随时随地而变迁;而道德之原理则可由种种不同之具体者而归纳以得之;而宗教家之演绎法,全不适用。此意志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

知识、意志两作用,既皆脱离宗教以外,于是宗教所最有密切关系者,惟有情感作用,即所谓美感。凡宗教之建筑,多择山水最胜之处,吾国人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即其例也。其间恒有古木名花,传播于诗人之笔,是皆利用自然之美以感人者。其建筑也,恒有峻秀之塔,崇闳幽邃之殿堂,饰以精致之造像,瑰丽之壁画,构成黯淡之光线,佐以微妙之音乐。赞美者必有著名之歌词,演说者必有雄辩之素养,凡此种种,皆为美术作用,故能引人入胜。苟举以上种种设施而屏弃之,恐无能为役矣。然而美术之进化史,实亦有脱离宗教之趋势。例如吾国南北朝著名之建筑则伽蓝耳,其雕刻则造像耳,图画则佛像及地狱变相之属为多;文学之一部分,亦与佛教为缘。而唐以后诗文,遂多以风景人情世事为对象;宋元以后之图画,多写山水花鸟等自然之美。周以前之鼎彝,皆用诸祭祀。汉唐之吉金,宋元以来之名瓷,则专供把玩。野蛮时代之跳舞,专以娱神,而今则以之自误。欧洲中古时代留遗之建筑,其最著者率为教堂,其雕刻图画之资料,多取诸新旧约;其音乐,则附丽于赞美歌;其演剧,亦排演耶稣故事,与我国旧剧“目莲救母”相类。及文艺复兴以后,各种美术,渐离宗教而尚人文。至于今日,宏丽之建筑多为学校、剧院、博物院。而新设之教堂,有美学上价值者,几无可指数。其他美术,亦多取资于自然现象及社会状态。于是以美育论,已有与宗教分合之两派。以此两派相较,美育之附丽于宗教者,常受宗教之累,失其陶养之作用,而转以激刺感情。盖无论何等宗教,无不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之条件。回教之谟罕默德,左手持《可兰经》,而右手持剑,不从其教者杀之。基督教与回教冲突,而有十字军之战,几及百年。基督教中又有新旧教之战,亦亘数十年之久。至佛教之圆通,非他教所能及。而学佛者苟有拘牵教义之成见,则崇拜舍利受持经忏之陋习,虽通人亦肯为之。甚至为护法起见,不惜于共和时代,附和帝制。宗教之为累,一至于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为之也。

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食物之入我口者,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温,以其非普遍性也。美则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游之,人亦游之;我无损于人,人亦无损于我也。隔千里兮共明月,我与人均不得而私之。中央公园之花石,农事试验场之水木,人人得而赏之。埃及之金字塔,希腊之神祠,罗马之剧场,瞻望赏叹者若干人,且历若干年,而价值如故。各国之博物院,无不公开者,即私人收藏之珍品,亦时供同志之赏览。各地方之音乐会、演剧场,均以容多数人为快。所谓独乐乐不如人乐乐,与寡乐乐不如与众乐乐,以齐宣王为惛,尚能承认之。美之为普遍性可知矣。且美之批评,虽间亦因人而异,然不曰是于我为美,而曰是为美,是亦以普遍性为标准之一证也。

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复有人我之关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关系。马牛,人之所利用者,而戴嵩所画之牛,韩干所画之马,决无对之而作服乘之想者。狮虎,人之所畏也,而芦沟桥之石狮,神虎桥之石虎,决无对之而生搏噬之恐者。植物之花,所以成实也,而吾人赏花,决非作果实可食之想。善歌之鸟,恒非食品。灿烂之蛇,多含毒液。而以审美之观念对之,其价值自若。美色,人之所好也;对希腊之裸像,决不敢作龙阳之想;对拉飞尔若鲁滨司之裸体画,决不敢有周昉秘戏图之想。盖美之超绝实际也如是。且于普通之美以外,就特别之美而观察之,则其义益显。例如崇闳之美,有至大至刚两种。至大者如吾人在大海中,惟见天水相连,茫无涯涘。又如夜中仰数恒星,知一星为一世界,而不能得其止境,顿觉吾身之小虽微尘不足以喻,而不知何者为所有。其至刚者,如疾风震霆,覆盘倾屋,洪水横流,火山喷薄,虽拔山盖世之气力,亦无所施,而不知何者为好胜。夫所谓大也,刚也,皆对待之名也。今既自以为无大之可言,无刚之可恃,则且忽然超出乎对待之境,而与前所谓至大至刚者肸合而为一体,其愉快遂无限量。当斯时也,又岂尚有利害得丧之见能参入其间耶!其他美育中,如悲剧之美,以其能破除吾人贪恋幸福之思想。《小雅》之怨悱,屈子之离忧,均能特别感人。《西厢记》若终于崔、张团圆,则平淡无奇;惟如原本之终于草桥一梦,始足发人深省。《石头记》若如《红楼后梦》等,必使宝、黛成婚,则此书可以不作;原本之所以动人者,正以宝、黛之结果一死一亡,与吾人之所谓幸福全然相反也。又如滑稽之美,以不与事实相应为条件。如人物之状态,各部分互有比例。而滑稽画中之人物,则故使一部分特别长大或特别短小。作诗则故为不谐之声调,用字则取资于同音异义者。方朔割肉以遗细君,不自责而反自夸。优旃谏漆城,不言其无益,而反谓漆城荡荡,寇来不得上,皆与实际不相容,故令人失笑耳。要之,美学之中,其大别为都丽之美,崇闳之美(日本人译言优美、壮美)。而附丽于崇闳之悲剧,附丽于都丽之滑稽,皆足以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计较,则其所以陶养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者,固已足矣。又何取乎侈言阴骘、击攻异派之宗教,以激刺人心,而使之渐丧其纯粹之美感为耶。(此文1917年4月8日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据《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中国大学四周年纪念演说词

今日为中国大学成立四周年纪念之期,又更名纪念会之期,及专门部、中学科举行毕业式之期,关系最为重要。鄙人不敏,聊贡数言。今日鄙人来此地方,生有一种感想,因中国大学与他校不同,实有一种特性。此种特性,实与社会及吾人大有关系。

吾人自出生以至于死,可分三时期:第一预备时期,即幼年。第二工作时期,即壮年。第三休息时期,即老年。良以社会既予吾人以大利益,则吾人不可不预备代价,以为交换之具。吾人所受社会之利益,与同人缔有债务与契约无异。既欠人债,即不能不想还债。故少年预备时期,亦即为少年欠债时期;而工作时期,即为中年还债时期。然吾人一至中年,即距老不远,故不能不储蓄,以为第三期休息之预备。而老年苟有能力,仍为社会服务,不过不及壮年之多耳,止可谓之半息,而不能谓之全息。尝见外国之实业家、教育家、著作家,老而治事,至死后已,即其义也。吾人在校肄业,即为预备及欠债时期,毕业即入还债时期矣。专门部诸君,明日在社会即担任有还债之义务。换言之,即是脱离第一时期,而入第二之工作时期。虽中学科毕业之后,有入大学部或专门部深造者,然亦有在社会上作事者。在社会上作事,亦是入于工作时期。故吾人一生,实以第二时期为最重要。

然此种工作,亦不能不有预备。此种预备有二:一、材料之预备,如学生之课程是也。二、能力之预备,即以学校为锻炼吾人体力、脑力之助,又以职教员之训练及其所授于吾人之模范为修养之助。中国大学职教员有两种特性而又为吾人模范者:

一、坚忍心,如学科之编制及经费之筹备。中国大学之成立,固已四年于兹,然此四年中,艰难困苦,实已备尝。在创办者原想设立一完全大学,故有大学预科之编制。然大学年限过长,设备又须完全,而校中经费,诸多支绌,故不能不退一步而有专门部之编制。此种事务,如在他人,必畏难而不办矣。然中国大学之职教员,则虽艰难困苦备尝,而其初心不少更易。暂时固因经费支绌之关系,而不能大遂所志,但总希望完全办到。故中国大学职教员之坚忍心,可谓吾人模范也。

二、即本校职教员富有义务心,即责任心。何以见之?各职教员有兼任两校功课者,若因甲校之报酬较乙校为厚,遂勤于甲校而怠于乙校,其鄙陋之心,影响于学生最大。而中国大学之职教员,则绝无此状。虽因本校经费支绌,报酬较薄,而训导学生,勤恳无比,其义务心尤足为吾人之模范也。是以中国大学毕业诸生,多杰出之才,实校中职教员兼有以上两种特性有以成之。

今则毕业诸生,已入工作时期,以后服务社会,应守母校之模范,历久勿失,莫惧艰难,莫忧烦琐,一以坚忍耐劳出之,无不成者。且勿以毕业生自负,一经任事,先计报酬。试思我国经济,困难已极,人人以报酬为先务,势必穷于供给,而各事将无人过问。毕业诸生,当明斯理。以后处世,即使毫无权利,则义务亦在所应尽。以义务为先,毋以权利为重,庶足符母校之精神矣。鄙人际兹盛会,无任欢忻,谨竭诚祝曰:

中国大学万岁!

中国大学毕业诸生万岁!(此文1917年4月29日。)据《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在南开学校全校欢迎会上的演说词

余自归国以来,居京瞬将一稔。虽经贵校数约来津,只以事冗,未获践诺,深以为恨。兹者承贵校励学、敬业、演说三会约邀,来与诸君为学术上之讨论,并可请益于诸君,是诚可欣喜者。既来兹,复蒙贵校董严先生、校长张先生殷殷招待,开会欢迎,得与全校诸君共话,感激实甚。

贵校为国中知名之学校,鄙人闻名久矣,深以未得参观为憾。今兹之来,未得有所预备,姑取各学校普通注重之德、智、体三育,为诸君言之。三育之重,各国学校殆莫不皆然,在国中则有名无实者犹居多数,此实大可商榷者也。

今请首言体育:古之所谓勇夫、侠士,君子称之,此即体育之发端。逮汉,人民犹有佩剑之遗风,久之,则此俗渐失,人人习于颓靡,身体柔弱,腰弓背屈。群以为知识发达,道德增加,便足为毕人生事,于是,囚首垢面者,反目为是,雄躯壮干者,鄙为不足道。殊不知有健全之身体,始有健全之精神;若身体柔弱,则思想精神何由发达?或曰,非困苦其身体,则精神不能自由。然所谓困苦者,乃锻炼之谓,非使之柔弱以自苦也。

今之学校中,盖咸知注视体育者,但国人之惰性甚深,致学生仍不得充量以提倡。贵校连捷华北,体育已臻佳境。东亚虽败,然断不可视为败兴之举。以体育之提倡,贵乎全体四万万人中。设尽四万人体育发达,余者仍颓唐故我,则全国体育依然列于软弱之类。矧东亚与赛诸君,尽属之学校,其数不过有数十人,即胜亦不得便以为荣;故此次之败,乃锡我良机,俾体育发达者不以是自满,且因之愈倡练习之风。而贵校体育号称发达者,大望始终勿怠,为国人倡焉。

次言智育:学校中之智育,多不外乎教科书。顷闻贵校教科书大都以英文充用,此法甚善。盖贵校非他校比,贵校学生大多数为将来升学研究之人,而他种学校尚多急于生活之学生。昔黄韧之先生主张职业教育,即本此故。原中国今日之学生,受国家之影响,家庭之阻挠,所志多不能遂,转而入于谋生自活之途,此职业教育所以急待注意者也。若诸君者,则升学乃唯一之方针,固无须谋及职业矣。但升学亦有二种方向:一即倾向于研究,一即得有普通专门学术。二者乃此后升学必由之径,愿诸君审察之。教授假诸外人,此乃藉径熟习外国语言,以备研究各种科学。英文科学高于他国,固无论矣;若德若法,要亦可资溢助。吾国学规,有英、德文之须习,而各国亦以多习他国语言为则。若贵校既习英文,复新增德文。此后吾甚盼法文、义大利文亦靡不增加。盖学校范围小者,其力不充,不得不因陋就简。至贵校则数达千人,前程方兴未艾,扩而大之,固甚易易也。

论德育,在国中甚属难言。旧日道德,隐然有一种魔力,法规所定,无论当否,无丝毫违抗改变余地。国之君主,家之家长,私塾之师,其令之严,被动者惟有服从,无所谓自由其思想,使居于判断是非之地。此种思想之箝制,积数千年,至今日学校校长犹存此风。其是也,全校是之;非也,全校非之。于是,校风播荡,国风斯成,国中思想之不自由,较之各国思想发达者,有霄壤之别矣。然贵校于斯,殊异于众。贵校董严先生于旧道德素称高贵,而校长张先生又属基督徒;但二先生决不因己之信仰强诸君以为从。校中各会会章不一,入者纯属自由择选,无丝毫信仰之束缚。此种自由足为未来之道德开一新径。吾甚愿诸君守此勿变,以养成此种优美之习惯焉。(此文1917年5月23日,周恩来笔录。)据南开学校《校风》第67期,1917年5月30日

在南开学校敬业励学演说三会联合讲演会上的演说词

兄弟今日承姜先生之介绍,得与诸君相晤,谈话一堂,甚幸甚幸。惟兄弟虽蒙诸君之约,冀有所贡献,然以校事羁身,急待归去;且欲一听李先生之演说,故遂不得作长谈,仅择其精者简略言之,愿诸君一垂听焉。

讲题之采取,系属于感想而得。顷与全校诸君言道德之精神在于思想自由,即足为是题之引(先生于三会联合演讲之先,复由全校欢迎大会,并丐先生演说,蒙先生首肯,乃以德、智、体三育为同学谈[讲]演,词已载入《校风》报。兹以不忍割爱,故复移录之于是篇后,以公同好焉)。

当兄弟未至贵校之先,每以贵校与约翰、清华、东吴诸大学相联想。今亲诣参观,略悉内情,始知大谬。盖贵校固一纯粹里[思]想自由之学校。继以各会宗旨,谅大都一至[致]为[无]疑。乃闻之姜先生,复知各会宗旨各异,万象包罗,任人选择。若青年会属于宗教的,而敬业乐群会则以研究学术号召,励学会亦复以演说讲演为重。此外各专门学校[会]亦各精一术,毫不相妨。此诚可为诸君庆,而兄弟遂亦感而言此矣。

人生在世,身体极不自由。以贵校体育论,跃高掷重,成绩照[昭]然(本岁远东运动会,本校同学以跃高、掷重列名,故先生言如此)。然而练习之始,其难殆百倍于成功之日。航空者置身太空,自由极矣,乃卒不能脱巨风之险。习语言者,精一忘百,即使能通数地或数国方言,然穷涉山川,终遇隔膜之所。是知法律之绳人,亦犹是也。然法律不自由中,仍有自由可寻。自由者何?即思想是也。但思想之自由,亦自有界说。彼倡天地新学说者,必以地圆为谬,而倡其地平日动之理。其思想诚属自由,然数百年所发明刊定不移之理,讵能一笔抹杀!且地圆之证据昭著,既不能悉于[以]推翻,修取一二无足轻重之事,为地平证,则其学说不能成立也[宜]宜[也]。又如行星之轨道,为有定所,精天文者,久已考明。乃幻想者流,必数执已定之理,屏为不足道,别创其新奇之论。究其实,卒与倡天地新学说者将同归失败。此种思想,可谓极不自由。盖正[真]理既已公认不刊,而驳之者犹复持闭关主义,则其立论终不得为世人赞同,必矣。

舍此类之外,有所谓最自由者,科学不能禁,五官不能干,物质不能范,人之寿命,长者百数十年,促者十数年,而此物之存在,则卒不因是而间断。近如德人之取尸炸油,毁人生之物质殆尽,然其人之能存此自由者,断不因是而毁灭。在昔有倡灵魂论,宗教家主之,究之仍属空洞。分思想于极简单,分皮毛于极细小,仍亦归之。物质,而物质之作用,是否属之精神,尚不可知。但精神些微之差,其竟足误千里。故精神作用,现人尚不敢曰之为属于物质,或曰物质属之于精神。且精神、物质之作用,是否两者具备,相辅而行?或各自为用,毫不相属?均在不可知之数。如摄影一事,其存者果为精神?抑为物质、精神两者均系之?或两者外别有作用?此实不敢武断。

论物质,有原子,原子分之又有电子。究竟原子、电子何属?吾人之思想试验,殊莫知其奥。论精神,其作用之最微者又何而属?吾人更不得知。而空中有所谓真空各个以太,实则其地位何若,态度何似,更属茫然。度量衡之短而小者,吾人可以意定,殆分之极细,长之极大,则其极不得而知。譬之时计,现为四句钟,然须臾四钟即逝,千古无再来之日,其竟又将如何耶?伍廷芳先生云,彼将活二百岁。二百岁以后何似?推而溯之原始,终不外原子、电子之论。考地质者,亦不得极端之证验。地球外之行星,或曰已有动物存在,其始生如何,亦未闻有发明者。

人生在世,钩心斗智,相争以学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无非争此未勘破之自由。评善恶者,何者为善,何者为恶,禁作者为违法之事,而不作者亦非尽恶。以卫生论,卫生果能阻死境之不来欤?生死如何,民族衰亡如何,衰亡之早晚又如何,此均无确当之论。或曰终归之于上帝末日之裁判,此宗教言也。使上帝果人若,则空洞不可得见,以脑力思之,则上帝非人,而其至何时,其竞何似,均不可知,是宗教亦不足征信也。有主一圆[元]说者,主二圆[元]说者,又有主返原之论者,使人人倾向于原始之时。今之愿战,有以为可忧,有以为思想学术增进之导线。究之以上种种,均有对待可峙,无人敢信其为绝对的可信,六[亦]无有令人绝对的可信之道也。

是故,吾人今日思想趋向之竟,不可回顾张皇,行必由径,反之失其正鹄。西人今日自杀之多,殆均误于是道。有至理之信,不必须同他人;己所见是,即可以之为是。然万不可诪张为幻。此思想之自由也。凡物之评断力,均随其思想为定,无所谓绝对的。一己之学说,不得束傅[缚]他人;而他人之学说,亦不束傅[缚]一己。诚如是,则科学、社会学等等,将均任吾人自由讨论矣。(此文1917年5月23日讲,周恩来记录。括号内为记录者所加说明,下同。)据《敬业学报》第6期,1917年6月

北京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开学式演说词

今天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行开学式,鄙人愿为诸君略陈同人所以组织斯会与建设斯校之用意。

盖世界动力之公例,常趋于力简而效速之方向。自然现象,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短,故物体之下坠,光线之注射,苟非有特别阻力,必循直线而进行。社会之状态亦然。取火之法,自钻燧而击点,以至于火柴;交通之法,由推轮而大辂,以至于汽车,其用力愈简,其收效愈速,人故乐用之。人类进化之速率,远过于他种动物者,恃乎能学。使吾人生而在一未开辟之孤岛,如鲁滨逊然,则吾人虽终身劳动,亦仅仅能维持原人之生活而已。今在开化社会,前人之所经验,悉以其成效留贻吾人,使吾人得据以为较进之研究,而有较新之发明,如是吾人其所致力,或仅及前人,或且不及前人,而所得之效果,及转视前人为胜,恃有学也。

顾吾国固有学校矣,何以本会必劝人游学于外国?是亦有故。吾国学校之数,尚不足满愿学者之需。小学毕业者,或欲受中等教育而不得;中学毕业者,或欲受高等教育而不得,一也。吾国各学校之设备,尚不完全,亦不能悉得适当之教员;毕业之学生,仍不能与外国同等学校毕业生相较,二也。学校以外之设备,如藏书楼、博物院、动植物园、农场、工厂之属,吾国多未建设,不足以供学者之实习而参考,有事倍功半之虑,三也。故吾人不能不劝人游学。

顾吾国游学之风,自曾文正派遣华童百人赴美留学以来,各著名之国,几无不有我国留学生者。同人独提倡留法何故?曰:同人均经留法,于法国教育界适宜吾国学生之点,知之较详,则举所知以介绍于国人。其他留美、留德诸君,各介绍其所知,并行不悖,一也。同人之意,以为绅民阶级、政府万能、宗教万能等观念,均足为学问进步之障碍。所留学之国,苟有此种习惯,亦未始无影响于吾国之留学生。惟法国独无此种习惯,二也。欧美各国,生活程度均高,率非自费生所能堪。法国自巴黎以外,风气均极俭朴,其学校之不收学费、及所取膳宿费极廉者,所在多有。得以最俭之费用,求正当之学术,三也。吾国人恒言各国科学程度,以德人为最高。同人所见,法人科学程度,并不下于德人。科学界之大发明家,多属于法。德人则往往取法人所发明而为精密之研究。故两国学者,谓之各有所长则可,谓之一优一劣则不可。吾国学者颇有研究之耐心,而特鲜发明之锐气,尤不可不以法人之所长补之,四也。

至于留学法国,何以必用俭学之法?则因普通留法学生,率循每月四百佛郎之例;而自费生中能出此费者盖寡;即使能出此费,而用俭学法每月仅费一百佛郎,即可以其余三百法郎供其他三学生之用,费少而成学益多。且不俭之学者,易驰心于外务,以耗其学力;律之以俭,而学益专。此则本会提倡俭学之意也。

至本会所以必设预备学校者,以到法之时,苟于最浅法语,尚未涉及,则起居饮食,诸多不便。又依入境问禁、入国问俗之义,能于未入彼国以前,略谙彼国风习,必有便利之处。又在法虽云至俭,一年尚须费五六百元,而在本国,则在三分之一以下。于预备学校中耗至少之费,而可以得入法时必需之知识,亦计之得者也。本会并已商订同志,于预备学校课程以外,为定期之演讲,将以国语演述学理,而随时写示法语中之专门名词,亦足为到法后读专门书之预备也。

凡同人之所以组织斯会及斯校者,均以力简而效速之主义为准如是。至预备学校之创设,实始于民国元年。其时教育部曾拨借方家胡同一校舍;二年,部中欲以校舍供京师图书馆之用,本校始迁四川会馆;未几,因不堪袁政府之干涉而停办。今幸得民国大学诸君之赞成,而得在此开学,同人深所感谢。适京师图书馆有移往午门之筹备,本会已呈请教育部,仍以方家胡同校舍拨归本会。俟迁入方家胡同后,本会并拟于预备学校以外,更组织一华法中、小学校,按部定中、小校令及规程办理,而外国语则用法语。毕业者,或进本国大学,或赴法留学,均形便利。此又本会已定之计画,可以报告于诸君者也。(此文1917年5月27日。)据《东方杂志》第14卷第9号。1917年9月15日

在浙江旅津公学演说词

七月六日为浙江旅津公学举行暑假休业式,承穆校长之召,以同乡资格,得与盛会,极为荣幸。

近日张勋擅行复辟,国本摇动,诸君对之当咸有所感愤,而知其必败。诸君须知,(由此)事即可以观有教育与无教育之优劣,新教育与旧教育之胜负。大凡吾人作事,必先审其可能与不可能,应为与不应为,然后定其举止。张勋欲以一家之兵力压制全国,此事之不可能也;以五族共和之国,而归之一姓,此事之不应为也。张勋竟不事先审度,悍然施行,称奴才于竖子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此无教育之害也。与张勋同谋之康有为、梁鼎芬辈,亦尝受教育矣,其诗文学术,国人亦颇多尊崇之。然此乃旧教育,故于世界之大势、政体之利弊、国民之心理,未尝稍事研究,胶执旧说,顽固成性,竟与无教育之张勋同作无谋之事,此未尝受新教育之害也。

今之言新教育者,以体育、智育、德育并重,其功效胜于旧教育什百。以言体育,旧时习惯,偏重勤习,而于身体之有妨碍与否,皆所不顾,且以身体与灵魂为二物。人之智慧学术,皆由灵魂出,故重视灵魂,而轻视身体。今经科学发明,人之智慧学术,皆由人之脑质运用之力而出,故脑力盛则智力富,身体弱则脑力衰,新教育之所以注重体操运动,实基于此。

以言智育,旧日习惯,大都偏重墨守,大言不惭,食古不化;今之新教育,每以科学炼其头脑,使为□规则之研究。且就前人研究已到地步,追迹探究,而为更进之发明,不故步自封,不墨守旧说,故能精益求精,日有所发明。

以言德育,旧日每言忠君爱国,若以国属于君者,法之路易十四所谓“朕即国家”,即此意也。故人一举一动,往往就一人一家着想,而乏团体社会之观念。此次复辟运动,皆含此意。今之言教育者,以为国乃万民所共有,非一姓所独擅,故一举一动,往往就万民全体着想,故言德育,每注重于公道。又旧日德育,每偏重于礼而不注重于乐。吾国古代,礼、乐并重,当知乐与德育大有关系。盖乐者,所谓美的教育也。古人每称乐以和众,今学校唱歌,全班学生合和,亲爱和乐之意,油然而生。此亦发扬公德之一作用也。若偏重于礼,则人人拘束,而不相亲近矣。此皆新教育之胜于旧教育者也。诸君来此受新教育,此张勋、康有为所未得享受之福,而诸君享受之。将来学成,必有补时局,不禁拭目望之。(此文1917年7月6日。)据天津《大公报》1917年7月14日

说俭学会

今日为俭学会中演讲会开讲之第一期,鄙人欲先说“俭学会”三字,以为诸君顾名思义之助,虽大半老生常谈,然正以为常谈,故不得不时时谈之耳。

请先说“学”字。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曰:吾常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学与思相对,偏重经验一方面。自汉以后,学者偏重读书,如董仲舒治《春秋》,三年不窥园;阳城读书集贤院,昼夜不出户,凡六年,皆为人所艳称。使人以此为学,真古人所谓专己守残者耳。鄙人尝思,一种民族,不能不吸收他族文化,犹之一人之身,不能不吸收外界之空气及饮食,否则不能长进也。我国先秦时代,诸子九流,颇具科学途径,治哲学者有道学,治道德政治之学者有儒家,治论理学者有名家,治法学者有法家,治词学者有纵横家及小说家,治农学者有农家,治理工之学者有墨家,其学说皆有独到之处,足与希腊学者抗衡。其时是否以巴比仑、叙利亚诸国之文化为基本,今日尚未论定也。汉尊儒术,他派渐微。汉末,佛说输入,是为有史以来吸收外族文化之第一期。自汉迄唐,历六百余年,经多数华梵高僧之翻译及研究,而始有千余部之经论,始产出宋明诸儒之道学。盖吸收外族文明而消化之,如是其繁难也。至于今日,为吸收外族文明之第二期。所欲吸收者,为欧洲科学,其科目之繁多,既与印度经论之仅关哲理者不同。其学术之重实验而循秩序,亦非如释典之可以译读而毕业。故当时研究释典而亲历印度者,仅蔡愔、元奘等数人。而今日留学欧洲者千余人,犹患其少。盖今日我辈之所谓学,其内容与方法,均当有一种狭义之界说,以别于古人泛称之学字也。

学者何以当“俭”?一方面因为易于游学计,一方面实尚有进德之关系。盖自生理上及伦理上考之,俭胜于奢,历有明证。《吕氏春秋》曰: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极蹶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言奢之为害如此。以今世卫生之道证之,如蔬食主义,如戒烟、戒酒之会,何一非崇俭而黜奢者。至于道德要义,曰自由,曰平等,曰博爱。习于奢者,一衣一食,必求精美,一举一动,辄需什御,一旦境遇变迁,虽普通人所能受者,彼将不胜其苦。习于俭者反之。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即自由与不自由之别也。俭者常得大多数之同等,而奢者常得少数。俭者之心理,乐与人同,如齐俗奢,晏平仲示之以俭;蜀俗奢侈,董和躬率以俭,是也。奢之心理,则务与人异,如石崇、王恺,以豪侈相尚。崇以饴澳釜,恺以蜡代薪,是也。北魏高阳王,厚自奉养。李崇谓人日:高阳一日,胜我千日。明太祖尝谓散骑舍人曰:制一衣五百贯,此夫数口之家一岁之资也。物产之数,与人类之数有比例,此有所赢,则彼必有所绌,知平等之义者,其忍奢乎?博爱者,由平等而推暨之者也。不承认平等之义者,即不能再望以博爱。稽之历史,好奢之人,常有违反博爱之行,如王武子所蒸之,常以人乳饮之;孙成饮宴,使女妓各执一器,环列其侧,谓之肉台盘;苻朗当宴会时,唾小儿口中,使含而出,谓之肉唾壶等,皆是也。禹卑宫菲食,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墨翟尚俭而兼爱,近世如俄之陶斯道,屏贵族之奉,而躬耕陇亩,欲毁家以济其采地之农人。惟俭故能博爱,亦惟博爱,则不能不俭也。

二十年来,我国学者,耳食一种倒果为因之经济学,反对古代崇俭黜奢之说,至以西洋物质文明之发达,归功于侈靡,如谭复生《仁学》中,即有此说。不知物质之作用,必普及于各阶级之人,而后谓之文明。如汽机、电机、驰道、公园及公开之大建筑等皆是。其他供少数富豪挥霍之奢侈品,如巴黎之时装、香滨之美酒,初不在物质文明之内。又我国人常疑法人为世界上最侈靡之民族,不知法国侈靡之习,不过巴黎。近有意大利贝左里尼Prerrolini著《二十世纪之法国人》一书,谓巴黎为世界之都市,其习尚由各国民族辐辏而成之,不得以是概法人。统巴黎以外各省之法人而观之,实为世界最善储蓄之民族,可谓之经济界平民制,以其全国富力,全操于农人及小康家也。国民储蓄之增率,每岁不下于二千兆云云。可以知法人之尚俭,而法国良为适于俭学之地点矣。

至于俭学设会,则为推广人数之一作用。日本大学生,常有售报纸、曳人力车以自给者。留学美洲之东亚人,常有为人洗杯盘以筹旅费者。以伦敦生活程度之高,而江西徐子鸿君,常居每周七先命之膳宿舍。个人俭学,本无不可,惟此等艰苦卓绝之行为,不可悬为常格。且如内地之外国语预备学校,外国学校之专班,及此间新设之游艺会、演讲会等,皆非合多数人之力,而又得谙悉情形者为之经理,则无自而成立,此设会之所以不可少也。

鄙人所见俭学会之关系如此,如有不然,请诸君教正之。(此文1917年7月15日在北京留法俭学会上的演说词。)据《旅欧杂志》第23期1917年7月15日,第24期1917年8月1日

北大二十周年纪念会演说词

本校有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之预备,拟出大丛刊三种,业已宣布于日刊。至此次二十周年之纪念会,则临时由学生数人发起,不能多有所点缀。惟有今日之演说会,及预备补刊一纪念册而已。忆鄙人游学德国时,曾遇大学纪念会两次:一、来比锡大学之五百年纪念会;二、柏林大学之百年纪念会也。其间布置,大同小异,不外乎印刷品、演讲会、爨演大学历史之巡游队、晚餐会等而已。而时过境迁,所遗留者,亦仅有印刷品及记述之演说词耳。然则本校此次以演说会及纪念册为点缀,亦不必有何等不满足之感也。

抑鄙人犹有感者,进化之例,愈后而速率愈增。柏林大学之历史,视来比锡大学不过五分之一时间,而发达乃过之。盖德国二十余大学中,以教员资格(偶有例外)、学生人数及设备完密等事序次之,柏林大学第一,门兴大学第二,而来比锡大学第三也。柏林为全国政治之中心,门兴为全国文学、美术之中心,故学校之发达较易也。本校二十年之历史,仅及柏林大学五分之一,来比锡大学二十五分之一,苟能急起直追,何尝不可与为平行之发展。惜我国百事停滞不进,未能有此好现象耳。

惟二十年中校制之沿革,乃颇与德国大学相类。盖德国初立大学时,本以神学、法学、医学三科为主,以其应用最广,而所谓哲学者,包有吾校文、理两科及法科中政治、经济等学,实为前三科之预备科。盖兴学之初,目光短浅,重实用而轻学理,人情大抵如此也。十八世纪以后,学问家辈出,学理一方面逐渐发达。于是哲学一科,遂驾于其他三科之上,而为大学中最重要之部分。近年弗朗福脱新设之大学,遂不设神学科矣。本校当二十年前创设时,仅有仕学、师范两馆,专为应用起见。其后屡屡改革,始有八科之制,即经学、政法、文学、格致、造科、农科、工科、商科是也。民国元年,始并经科于文科,与德国新大学不设神学科相类。本年改组,又于文、理两科特别注意,亦与德国大学哲学科之发达相类。所望内容以渐充实,能与彼国之柏林大学相颉颃耳。

今日承前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莅会,范先生为本校创立时之职员,而本年对于大学改组之议,极端赞同,今日已允演说,必能饷吾等以宏论。又本校王长信学长及胡千之、章行严、陶孟和三教授均有演说,而学生诸君,亦有代表一人发布其意见,必皆有纪念之价值。谨先为介绍。(此文1917年12月17日。)据《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

在育德学校演说之述意

鄙人耳育德学校之名,由来已久,今乘大学休假之际,得以躬莅斯地,与诸君子共语一堂,甚属快事。因贵校以育德为号,而校中又设有留法预料,乃使鄙人联想及于法人之道德观念。法自革命以后,有最显著、最普遍之三词,到处揭著,即自由、平等、友爱是也。夫是三者,是否能尽道德之全,固难遽定,然即证以中国意义,要亦不失为道德之重要纲领。

所谓自由,非放恣自便之谓,乃谓正路既定,失[矢]志弗渝,不为外界势力所征服。孟子所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此也。准之吾华,当曰义。所谓平等,非均齐不相系属之谓,乃谓如分而与,易地皆然,不以片面方便害大公。孔子所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此也。准之吾华,当日恕。所谓友爱,义斯无歧,即孔子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张子所称“民胞物与者”,是也。准之吾华,当曰仁。仁也、恕也、义也,均即吾中国古先哲旧所旌表之人道信条,即微[徵]西方之心同理同,亦当宗仰服膺者也。

是以鄙人言人事,则必以道德为根本;言道德,则又必以是三者为根本。盖人生心理,虽曰智、情、意三者平列,而语其量,则意最广,征共[其]序则意又最先。此固近代学者所已定之断案。就一人之身而考三性发达之迟早,就矿植动三物之伦而考三性包含之多寡,与夫就吾人日常之识一物、立一义而考三性应用之疾徐,皆有其不可掩者。故近世心理学,皆以意志为人生之主体,惟意志之所以不能背道德而向道德,则有赖乎知识与感情之翌[翼]助。此科学、美术所以为陶铸道德之要具,而凡百学校皆据以为编制课程之标准也。自鄙人之见,亦得以三德证成之。二五之为十,虽帝王不能易其得数,重坠之趣下,虽兵甲不能劫之反行,此科学之自由性也。利用普乎齐民,不以优于贵;立术超乎攻取,无所党私。此科学之平等性及友爱性也。若美术者,最贵自然,毋意毋必,则自由之至者矣。万象并包,不遗贫贱,则平等之至者矣。并世相师,不问籍域,又友爱之至者矣。故世之重道德者,无不有赖乎美术及科学,如车之有两轮,鸟之有两翼也。

今闻贵校学风,颇致力于勤、俭二字。勤则自身之本能大,无需于他;俭则生活之本位廉,无人不得,是含自由义。且勤者自了己事,不役人以为工;俭者自享己分,不夺人以为食,是含平等义。勤者输吾供以易天下之供,俭者省吾求以裕天下之求,实有烛于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之真谛,而不忍有一不克致社会有一不获之夫,是含友爱义。诸君其慎毋以二字为庸为小。天下盖尽有几多之恶潮,其极也,足以倾覆邦命,荼毒生灵,而其发源,乃仅由于一二少数人自恣之心所鼓荡者。如往者筹安会之已事,设其领袖俱习于勤俭,肯为寻常生活,又何至有此。然则此二字者,造端虽微,而潜力则巨。鄙人对于贵校之学风,实极端赞成矣。惟祝贵校以后法文传习日广,能赴法留学者日多,俾中国之义、恕、仁与法国之自由、平等、友爱融化,而日进于光大。是非党法,法实有特宜于国人旅学之点:旅用廉也,风习新也,前驱众也,学说之纯正,不杂以君制或宗教之匿瑕也,国民之浸淫于自由、平等、友爱者久,而鲜侮外人也,皆其著也。(此文1918年1月5日,孙松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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