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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8 20:3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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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明威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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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海明威文集)

伊甸园(海明威文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伊甸园作者:【美】海明威译者:吴劳责任编辑:宋佥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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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海明威的出版商小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回忆,玛丽·威尔什曾带着满满一大购物包她丈夫的遗稿到他办公室,其中主要有三部大作品的打字稿:长篇小说《岛在湾流中》、晚年重访西班牙后写的可算是关于斗牛的专著《死在午后》的续篇《危险的夏天》以及一部由作者定名为《伊甸园》的长篇小说。《岛在湾流中》和《危险的夏天》先后于1970年及1985年出版。但《伊甸园》的情况比较复杂。虽然原稿长达1500页之多,却是部未完成的作品。

海明威于1946年初开始写作本书,至同年6月,一气呵成地完成了800页,但此后写写停停,到1961年自杀,始终未能完卷。然而查尔斯发现,未完成的只是手稿的第二部分,而第一部分完全可以独立成篇,只消作些必要的校订就行。本书终于在1986年问世,受到国内外读者的欢迎,并博得一些有地位的评论家的好评。

为慎重起见,查尔斯在卷首简短的“出版者说明”中声明:“……我们对手稿作了一些删节和一些常规的编辑校订。除了使行文清晰并前后一致而插入极少数零星词语外,没有增添任何词句。就一切重大的方面来说,本书完全是作者的亲笔。”

查尔斯还在卷首的《前言》中写道:本书“就它提供了关于一个忌妒丈夫写作成名并渴望改变自己的性别的聪明女子的心理状态的深刻写照来看,似乎背离了他那些通常运用的主题”。实际上,和海明威绝大多数作品一样,本书还是以男主人公为中心的。那是个美国青年作家,戴维·伯恩,他于二十年代中从巴黎带了新婚妻子凯瑟琳到法国南部地中海海滨度蜜月。他们钓鱼、游水、夜夜做爱,迫不及待地上咖啡馆吃早饭,完全沉浸在亚当夏娃般的二人世界中。

可惜对他来说,好景不长。凯瑟琳是富家女,父母双双汽车失事身亡,留给她的遗产,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可以逐步动用。所以她不甘寂寞,突然提出要干一桩叫他吃惊的事儿:一个人到死水城去找一个发型师把头发铰短,成为男孩的模样。夜间做爱时,自称是彼得,他才是凯瑟琳,今后要永远主动跟他做爱。他开始感到无可奈何。

等他们收到第一批从巴黎转来的信件时,又产生了分歧。他看到出版商谈到他第二部写大战经历的小说销路不恶已安排第二次印刷时,计算了一下,可得一千元,但她收到了两张支票,认为生活根本不用愁,看到出版商寄来的那些剪报,上面的书评有的赞美有的谩骂,她认为不必计较,保留着对他不好,他却放在心上,留待以后细看。

戴维想继续写作,凯瑟琳却想继续旅行。两人终于开车一路朝西到了法国西南边境的小城昂代,在旅馆住下,那里能眺望大西洋的比斯开湾和南面的西班牙边境城市。他开始写作,可是在喝酒时,为了一点小事,凯瑟琳提起了那些剪报,两人婚后第一次口角,她直言嫁他可不是因为他是作家。尽管事后她道了歉,但裂痕就此存在了。然而她还是不甘寂寞,到附近小城去找个最好的发型师理成英国贵族公学学童式的平头,他乍见之下,脱口而出地说,“你干了什么好事,魔鬼?”此后就常常管她叫魔鬼!

据《圣经》中的伊甸园故事,是夏娃受不了化身为蛇的魔鬼的引诱,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才导致被耶和华把她和亚当一起逐出伊甸园的。但在戴维眼里,他的夏娃,凯瑟琳,竟成了魔鬼的化身,来干扰他的创作。这一方面展示了本书的主题为青年作家在创作与恋爱的矛盾中如何搞平衡的问题,另一方面说明海明威多少涉及了人类原罪的祸根是女人这一传统观念。

戴维夫妇观光马德里后,回到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海滨,在旅游城市戛纳西面的纳波尔一家旅馆内住下。后来在戛纳一家咖啡馆内结识了爱脸红的俊姑娘玛丽塔。凯瑟琳一下子给吸引住了,竟在第二天中午把她带到旅馆,拉她订房间住下,两人都说喜欢她。这样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世界!

但是凯瑟琳继续任性行事。到了纳波尔,她去找了一位发型师,约好由她带丈夫同去把头发剪短并染成银白色,来衬托刻意晒黑的皮肤。戴维被说服了,但心里嘀咕:这样下去哪有个完。现在来了个第三者,又是凯瑟琳,不但公开说爱上了玛丽塔,还怂恿丈夫吻她,建议一同上偏僻的小海湾去裸泳,并且鼓励丈夫和玛丽塔单独去游水,开车出去吃饭,就这样使三人给卷进一场性的游戏。

这时戴维搁下了已写到西班牙游程的他们蜜月旅行的游记,开始以他小时候父亲带他到东非洲狩猎的经历为题材写作一系列短篇小说。但凯瑟琳硬要他继续写游记,把玛丽塔也写进去,并且订下计划,要去巴黎请一些现代派画家作插图,安排出版。倒是玛丽塔领会戴维的心意,赞美这些短篇小说,不惜和凯瑟琳顶嘴,要让他安心写作。凯瑟琳由妒生恨,竟把那些剪报和他用铅笔写在练习簿上的短篇小说全部烧掉,最后留下一信出走,使戴维在玛丽塔的呵护下,恢复了写作的信心,把已烧掉的他最心爱的那一短篇凭记忆重新写出来。

事情的发展似乎出乎戴维,也应该说,读者的意料。他的夏娃,凯瑟琳充当了魔鬼的角色,使他“失乐园”,而第三者,玛丽塔,本该起到魔鬼的作用,却使他“复乐园”。这正是本书的独特之处。

海明威所有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有他自己的影子。他于1919年1月从意大利回美,以为在米兰美国医院养伤时结识的美国护士艾格尼斯·冯·库鲁斯基(也就是《永别了,武器》的女主人公的原型)愿意嫁他,但她在3月中一封来信中说已爱上一位贵族世家的意大利中尉。海明威这时期中身心交瘁的情绪在那著名的短篇小说《大双心河》中有细致的反映。1920年11月初在芝加哥结识比他大八岁的哈德莉·里查逊。她小时从楼窗坠下,背部受伤,落下了后遗症,十二岁时父亲事业失败后开枪自杀,她本人也由于体力关系而放弃钢琴表演的生涯。直到1920年秋母亲去世,留下一笔信托基金,使她一年可得三千元,才能独立自主地生活。她曾爱上自己的钢琴课老师,但被对方拒绝。在这种情况下,她和海明威走到一块去了。她身材高大,头发金红色,性格温柔,吸引了海明威。两人经过近一年的通信,于1921年9月初结婚。不久,她的叔父阿瑟留给她八千元遗产,11月,海明威被《多伦多星报》聘为驻欧通讯员,才和哈德莉乘船赴欧,在巴黎定居下来,开始艰苦的创作生活。

1925年3月,海明威在巴黎结识比他大四岁的波琳·菲佛。她于1918年在密苏里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当上记者,于二十年代初到巴黎,担任《时尚》杂志法国版的编辑助理,常出席时装展览会。她身躯娇小,像个男孩,黑发黑眼,性情活泼,衣着时髦,见多识广,但并没有马上使海明威动心,到那年秋天,才开始有好感,在为期两周的圣诞假期中,去奥地利的旅游胜地施伦斯滑雪,她刻意追求海明威,终于在下一年2月,两人在巴黎成为情侣。哈德莉为了孩子,竭力挽回,但海明威的好友也怂恿他离开哈德莉,两人才于同年8月分居。1927年1月,两人终于离婚,5月,他就和波琳结婚。这时他已先后发表了中篇小说《春潮》和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创作生涯进入一个新阶段。《伊甸园》发表后,有的评论家认为该小说“部分根据他和哈德莉及波琳的婚姻的一些往事,并触及一些他当时和玛丽的共同生活的(2)内幕情况……”但读者不难看出海明威仅仅以这些素材作为契机,生发出一个富有独创性的故事。凯瑟琳和哈德莉一样,也有丰厚的遗产,可以让丈夫安心写作,但生活中的海明威,和妻子在巴黎定居的初期,生活相当拮据,可参见他的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中“虚假的春天”那一章。但《伊甸园》中那对青年夫妻生活已相当豪华。他们用的路易威登箱包、乘坐的布加迪小轿车,喝的各种酒,都是当年欧洲的名牌。他们开风气之先,在尚未成为世界旅游重点的法国东南部地中海边的“蓝色海岸”穿着休闲服走动,在偏僻的海湾裸泳,尽情享受性爱生活。评论家认为这和海明威当时和玛丽长期居住在佛罗里达州南端的基韦斯特岛的浪漫气氛有关,使这部小说带有强烈的刺激感官的效果。

海明威对女人的头发特别敏感,在很多短篇及长篇小说中有细致的描写。例如《丧钟为谁而鸣》中的西班牙姑娘玛丽亚,被叛军糟蹋后剃掉了头发,三个月后,在游击队中遇到来执行炸桥任务的美国人罗伯特·乔丹时,才长成一头短发。罗伯特特别钟爱。在生活中,海明威曾先后要求他那几个妻子把留长的头发铰短,改变发型和颜色。在这部他生前来不及定稿发表的《伊甸园》中,那对年轻情侣把头发染成同样的颜色,剪得同样短,试图交换性别,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在二十年代,妇女留长发是传统的行为,留短发则意味着叛逆。海明威在早期作品《太阳照常升起》中,就让女主人公勃莱特夫人把一头短发朝后梳,像个男孩,因为她当时正在巴黎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到书末,她和西班牙年轻斗牛士罗梅罗短期同居,笃信天主教的罗梅罗曾要求她把头发留长,回复传统。

关于戴维写作活动的描写,贯穿全书,似乎成为一条副线。他第一部小说《裂谷》就是以东非洲为背景的。第二部写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飞行员故事,出版后即结婚,到法国南部度蜜月。后来搁下游记,一连写了三个短篇,也都是根据他小时候和父亲到非洲狩猎的经历构思的。其中的第二篇涉及1905年坦噶尼喀土人起义,当时戴维大约八岁。这就是说戴维比海明威本人大两岁左右。但海明威小时候经常由他父亲带到密歇根州下半岛西北端的瓦隆湖边度假,在那边尽情地钓鱼、游水、捕捉小动物,从小爱上户外生活。后来以虚构的尼克·亚当斯为主人公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就都是以那个地区为背景,从尼克小时候陪父亲到印第安人家接生,看到那做丈夫的如何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杀,写到尼克青春期的第一次性爱经验,一直到从欧洲带了战争创伤回到那地区的大双心河,心如止水,如何垂钓,如何搭篷帐宿夜。后来结婚生孩子,当上作家,都有所反映。因此,海明威研究专家菲利普·扬把这些短篇按主人公成长过程加以排列,于1972年结集出版,题名为《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读者可以从中看出,海明威从来就是根据个人经历加上想象虚构来搞创作的,而不像好些前辈短篇小说家如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以及同时代的毛姆(早期作品除外)那样主要以讲别人的故事见长。

实在海明威要迟至1933年年底才第一次和第二任夫人波琳在著名的白人职业猎手菲利普·珀西瓦尔陪同下到东非打猎,前后72天,打到了三头狮子等大动物。这次经历在创作上的收获是游记《非洲的青山》(1935)以及两个著名的中篇《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尽管这两个中篇都是别人的故事,熟悉海明威生平事迹的读者可以处处看出作者本人生活的反映。

戴维写的第三个短篇实际上就是海明威那次非洲之行后写的一个短篇《一个非洲故事》。这是个完整的猎象故事,写戴维小时和一只小狗在树林中发现了一头大公象,它的象牙长得几乎触及地面。他回去报告了大人,他父亲就带了土人猎手朱马一起追踪。海明威从第十八章一直到二十四章,把《一个非洲故事》的全文分段插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写到为了猎取宝贵的象牙,大人们如何苦苦追踪,终于残酷地枪杀大象,而戴维幼小的心灵被他们的贪婪所震惊,从同情象的遭遇到憎恨他一向崇拜的教会他如何用皮弹弓打小动物的朱马,对父亲说但愿大象不仅仅把朱马撞伤而是杀死了他,使他父亲吃惊。

天真无邪的少年在逐步接触成人世界的残酷现实的过程中幻灭是西方文学传统中写主人公成长过程的教育小说中的永恒主题。这使人想起福克纳的著名中篇小说《熊》。美国南方大种植园主麦卡斯林的孙子艾萨克十岁时和大人们一起进入大森林猎熊,在印第安酋长和黑女奴所生的混血儿山姆·法泽斯的教导下学打猎,两年后,猎杀了第一头鹿,山姆为他举行了印第安人正式成为猎人的仪式。十六岁时,参加追捕大熊“老班”的狩猎活动,结果虽然杀死了大熊,山姆和猎狗“狮子”也都搭上了性命。福克纳和海明威一样,同样不厌其详地写出了整个过程,还写到艾萨克从他当作精神上的父亲的善良的山姆身上学会了如何做人。他认清了祖先的罪恶,甘愿放弃建筑在奴隶制上的庄园,搬到镇上,学耶稣的榜样,当上一个自食其力的木匠。

但是《伊甸园》中的这个猎象故事似乎游离于这位处在写作和恋爱的矛盾中的青年作家当时的生活之外。也许在那未完成的第二部原稿中有所张本。这个谜只能等待以后是否加以整理发表时才能解开了。不管怎么样,这两位美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都触及了这个永恒主题,这该是和西方文学中一脉相承的对人性的关怀这一传统分不开的。

海明威在《伊甸园》中保持了早年的清新简洁的文风,并且就其题材来说,可说是一部青春小说。当时他的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这在同时写作并于1950年发表的《过河入林》中已有所反映。无怪美国当代作家厄普代克在当时发表在《纽约客》周刊上的书评中精辟地写道:本书是“一个奇迹,是早期的魅力的一次新的表述”。詹姆斯·索尔特在《华盛顿邮报》的“书的世界”上写得更为全面:“海明威的告别之作,刻意求工、令人激动、恣意任性可又纯情无邪,忠实于(3)它那高大不朽的制作者和它本身,全然不知黑暗即将降临。”吴劳1999年1月7日(1) 这是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也是末一个,于1946年成婚。(2) 引自卡洛斯·贝克的《欧内斯特·海明威:生平故事》(纽约,1969年)第454页。(3) 显然是指海明威终于未能完成本书而于1961年7月2日把双管猎枪塞进口中扣动扳机自杀。第一部第一章(1)

他们当初住在王家水道港,那家旅馆坐落在一条从死水城城墙朝南直通海洋的运河边。他们可以隔着低洼的卡马尔格平原望见死水城的那些塔楼,几乎每天的某一时间,他们骑自行车顺着运河边的白色道路上那边去。每逢傍晚和早上的涨潮时分,会有海鲈进入运河,他们就能看到鲻鱼拼命蹦跳,免得被鲈鱼吃掉,还看到鲈鱼袭击时水面激起了波浪。

有道防波堤朝外伸进喜人的蓝海,他们在防波堤上钓鱼,在海滩边游水,每天帮渔夫们把网到鱼儿的长长的渔网拖上有坡度的长长海滩。他们在街角面海的咖啡馆里喝开胃酒,观看远处狮子湾中捕鲭鱼的渔船的风帆。这是暮春时分,鲭鱼正在洄游,该港的渔民忙得厉害。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友好的镇子,这对年轻夫妇喜欢那家旅馆,那儿楼上有四间屋子,楼下有个餐厅和两张台球桌朝着运河和灯塔。他们住(2)的那间屋子看来就像凡·高画中在阿尔的那一间,不同的是这儿有张双人床和两个大窗户,你可以越过河水和沼泽和海滨草场一直望到白(3)色的巴拉伐斯镇和它那明亮的海滩。

他们吃得挺不错,但老是觉得饿。他们饿得想赶紧吃早饭,那是在咖啡馆吃的,点的是奶油鸡蛋卷,牛奶咖啡和鸡蛋,还有他们要的那种蜜饯和煮熟到什么程度的鸡蛋都很刺激食欲。他们老是饿得想赶紧吃早饭,弄得这姑娘往往会头痛,直到咖啡端上来。咖啡可总是能驱散头痛。她喝咖啡不搁糖,小伙子想该记住这一点。

这天早晨吃奶油鸡蛋卷和红莓蜜饯,鸡蛋是煮的,他们在蛋盅中把蛋拌和,撒一些细盐,磨一点胡椒面在上面,那一小块黄油也融化了。鸡蛋又大又新鲜,姑娘的煮的时间没有小伙子的长。他很容易记住了这一点,对自己的煮鸡蛋感到满意,用小匙把它划成小方块,只有朝下淌的黄油使它滋润,在这清新的大清早他吃着这嫩蛋和辣嘴的(4)粗磨胡椒面和热咖啡和那碗加牛奶的菊苣咖啡。

渔船都出海到了远方。它们随着初起的微风,在黑暗中驶出,小伙子和姑娘醒过来,听到船声,跟着在床上的单被下蜷在一起,又睡着了。他们在外面天光已经很亮、室内还很阴暗时,在半睡半醒中做爱,然后并肩躺着,感到愉快而疲乏,然后又做了一次爱。事后觉得饿得慌,竟以为会活不到吃早饭的时候,可眼下他们正在咖啡馆里吃着,观看着大海和风帆,又是新的一天了。“你在想什么?”姑娘问。“没什么。”“你总该想些什么啊。”“我只在感受。”“怎么样?”“愉快。”“我可饿透了,”她说。“你看这是正常的吗?你做了爱总会觉得这样饿吗?”“要你爱对方才会这样。”“哦,这方面你懂得真多,”她说。“不。”“我不管。我喜欢这样,我们不必为什么事操心,对吗?”“什么事也不必。”“你看我们该干些什么?”“我说不上,”他说。“你看呢?”“我根本无所谓。要是你想去钓鱼,我可以写封信,也许写两封,然后我们可以在午饭前去游水。”“弄得肚子饿?”“别提了。我已经觉得饿了,可我们还没吃完早饭。”“我们可以想想午饭吃些什么。”“那么午饭后呢?”“我们像乖孩子般睡个午觉。”“这倒是个全新的主意,”她说。“为什么我们从没想到过?”“我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本领,”他说。“我是创造型的人。”“我可是破坏型的,”她说。“我要把你毁了。人家会在那房间外(5)的屋墙上安上一块铜牌。我要在夜里醒过来,对你干下些你从没听说过或者想象过的事儿。我昨夜就想干来着,可是太困了。”“你太困了,就害不了人啦。”“别麻痹自己,产生任何虚假的安全感。亲人儿啊,让时间快快过去,午饭时分就来吧。”

他们身穿条纹渔民衫和从那家卖航海用品的铺子里买来的短裤,坐在那儿,皮肤晒得非常黑,头发被阳光和海水弄得一缕深一缕淡,褪了色。人们在没听他们说已经结了婚以前,大都会当他们是兄妹。有些人不相信他们是夫妻,这使姑娘高兴死了。(6)

在那些年头,只有极少数人曾在夏季到地中海边来避暑,除了(7)从尼姆来的少数人外,谁也不来王家水道港。这里没有赌场,没有游艺表演,除了在最热的那几个月中有人来这里游水外,旅馆里没有客人。当时人们还不穿渔民衫,这个跟他结了婚的姑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穿渔民衫的姑娘。她为他们俩买来了衬衫,然后在他们旅馆房间的脸盆里洗涤,把上的浆洗掉。衬衫原来很硬,做得经久耐穿,但洗涤过后料子变软了,如今已穿旧,变得相当软,所以他这会对她看时,看见她的乳房顶起了这穿旧的料子,显得挺美。

在村子那一带地方,没人穿短裤,因此他们俩骑自行车时,姑娘不能穿。然而在村子里就没关系,因为老百姓非常友好,只有当地的神父不赞成。但姑娘在星期天穿了一条裙子和一件长袖开司米毛衣,用头巾包住了头发去做弥撒,小伙子跟男人们一起站在教堂后部。他们捐献了二十法郎,这在当时值不止一美元,因为神父亲自收取捐献,他们对教会的态度就此为人知晓,在村子里穿短裤的行为就被看作是外国人的怪癖,而不是企图冲击卡马尔格那一带各港口的道德风尚了。他们穿短裤的时候,神父不跟他们说话,但也并不指责他们,等他们在傍晚穿着长裤,三人就朝彼此鞠躬致意了。“我要上楼去写信了,”姑娘说,站起身来,对招待笑笑就走出咖啡馆。

这小伙子名叫戴维·伯恩,他把招待叫到面前,付了账,招待问,“先生要去钓鱼?”“我想是吧。潮水怎么样?”“这阵潮水好得很,”招待说。“我有些鱼饵,你可要吧。”“我可以在路上弄到一些。”“不。用我的吧。那是沙蚕,有的是呢。”“你走得开吗?”“我正在当班。不过也许能离开,去看你钓鱼。你带了钓具?”“在旅馆里。”“弯过来拿沙蚕吧。”

到了旅馆,小伙子本想上楼到房里去找那姑娘,但却到柜台后面挂房间钥匙的地方找出那多节的竹制长钓竿和放钓具的篮子,回到亮光光的路上,一直走到咖啡馆,然后出来走上阳光刺眼的防波堤。阳光热辣辣的,但刚吹起了微风,潮水刚开始下退。他想,但愿带了根抛竿和匙状假饵来,这样就可以把钓钩抛过运河中的水流,从岩石上落到另一边的水里,结果他却在长竿上安上软木和羽毛管做的浮子,让一条沙蚕在一个他自以为也许有鱼在觅食的水域缓缓地浮动着。

他钓了一会儿,运气不好,就观看外面蓝色海面上来回行驶的捕鲭船只,还有高空的云朵投在水面上的阴影。后来,他的浮子猛地下沉,钓丝紧绷着朝下斜去,他用力抵消一条鱼的拉力,把钓竿抬起,这鱼坚强有力,乱蹦猛冲,使钓丝在水中嘶嘶作响。他设法握得尽量地松,那鱼不断地企图向大海游去,长竿被拉弯,钓丝和钓钩引线都快给绷断。小伙子跟着那鱼在防波堤上朝前走,以便放松紧绷着的钓丝,但鱼还是不断地拖,因此随着它朝前冲,钓竿的四分之一被强拉入水中。

那招待从咖啡馆赶来了,情绪激动得很。他在小伙子身边说,“拉住它。拉住它。拉得尽量地松。它一定会累乏的。别让它挣脱。对它放松点。放松。放松。”

小伙子对它不能再放松了,除非随着鱼跨下水去,但这样做行不通,因为这运河很深。但愿我只消随着它在堤上朝前走就行,他想。可是他们已经到了防波堤的尽头处。这时钓竿有一半以上浸在水里了。“只要松松地拉住它就行,”招待恳求他。“这导线很坚固。”

鱼钻进深水,游开去,弯弯曲曲地朝前游,那长竹竿被它的重量和它飞速猛冲的劲头弄弯了。然后它拍水冒到水面上,然后又下去了,小伙子发觉尽管这鱼依然坚强有力,那可悲的狠劲却减弱了,眼下它可以给拖着绕过防波堤的尽头处,拖进运河。“只要放松就成,”招待说。“啊,快放松。我们大家都得放松。”

又有两次,鱼奋力朝大海游去,而小伙子两次都把它拖回来,如今正轻轻地拖着它顺着防波堤朝咖啡馆走去。“它怎么啦?”招待问。“它没问题,不过我们已经把它制服了。”“别说出来,”招待说。“别说出来。我们必须把它拖垮。把它拖垮。把它拖垮。”“它把我的胳膊拖垮了,”小伙子说。“要我来拉吗?”招待满怀希望地问。“不,我的天。”“别着急,别着急,别着急。放松,放松,放松,”招待说。

小伙子把鱼引得经过咖啡馆露台的前面,进入运河。它贴近了水面在游,依旧坚强有力,小伙子心想,不知他可得把这鱼顺着运河穿过全城一路拖。这时已来了不少人,大家走过旅馆时,姑娘从窗口看见了,叫道,“啊,这鱼多了不起!等等我!等等我!”

她从楼上清楚地看到了鱼,看到它有多长,在水中闪着亮,她丈夫拿着几乎弯成对折的钓竿。有一群人跟在后边。等她下到运河边,奔着赶上人群,他们都站住了。招待正站在运河边的水中,她丈夫正把鱼慢慢地引向河岸,那里长着一丛杂草。鱼这时在水面上了,招待弯下身去,两手从两边合拢,两根拇指插进它的两鳃,把鱼提起,带着它登上河岸。这鱼很沉,招待把它高举在自己胸前,鱼头顶着他的下巴,鱼尾拍打着他的两条大腿。

有几个人正在拍打小伙子的背脊,伸出胳臂搂住他,还有个从鱼市场来的妇女吻了他。跟着,姑娘搂住了他,亲他,他说,“你刚才看见它了?”

于是大家都跑过去看,鱼给摊在路边,像鲑鱼般呈银色,背上闪出钢枪枪身的深蓝色。它是条漂亮的体格优美的鱼,长着双灵活的大眼睛,正缓慢而断续地喘着气。“这是什么鱼?”“狼鱼,”他说。“那就是海鲈。人家还管它们叫狼鲈。这是种了不起的鱼。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

那招待名叫安德烈,他跑过来,伸出双臂搂住戴维,吻他,然后吻那姑娘。“太太,我必须吻你们,”他说。“的确必须这样做。谁也没有用这种渔具钓上过这样的鱼。”“最好把它称一下,”戴维说。

他们这时都到了咖啡馆。小伙子称了鱼后,收拾起了渔具,洗了手脸,而那鱼给放在一大块冰上,那是从尼姆用卡车运来冰捕到的鲭鱼的。鱼的重量为十五磅多一点。鱼放在冰上,还是银色的,很美,但它背部的颜色变成灰色了。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还有生气。捕鲭鱼的渔船这时正在回港,妇女们正从船上卸下亮闪闪的蓝、绿和银色的鲭鱼,装进篮子,把这些沉甸甸的篮子顶在头上送往鱼库。这次的捕获量非常大,镇民们又忙碌又高兴。“我们拿这条大鱼怎么办?”姑娘问。“人家会要去把它卖掉的,”小伙子说。“它太大了,在这儿没法煮,人家说把它切断可太不像话。说不定会一直给送到巴黎去。到头来会进某一家大餐馆。要不,有个大富翁把它买去。”“它在水里的时候真好看,”她说。“还有安德烈把它举起的时候。我在窗上看见它和你和跟着你的那帮人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弄条小的来吃吧。这种鱼实在出色。一条小的该加上黄油和香草来烤。就像美国的条纹鲈鱼。”“这鱼使我来劲了,”她说。“我们不是得到了呱呱叫的乐趣吗?”

他们饿得想赶紧吃午饭,而那瓶白葡萄酒是冰镇的,他们边喝边吃拌调料的芹菜、小红萝卜和大玻璃瓶里的自制腌渍蘑菇。鲈鱼给烤好了,银色鱼皮上可见烤架的条纹,黄油在热盘子上融化了。还有切成片的柠檬用来将汁挤在鲈鱼身上,面包房送来的新鲜面包,而葡萄酒使他们给油炸土豆烫的舌头冷却下来。这是上好、低度、叫人愉快的不知牌名的干白葡萄酒,这家餐馆以此引为骄傲。“我们吃饭时可不是出色的健谈者,”姑娘说。“我让你腻味了,亲人儿?”

小伙子哈哈笑了。“别笑我,戴维。”“我没有。不。你并不让我腻味。即使你一声不吭,我看着你就觉得愉快。”

他给她又倒了一小杯葡萄酒,还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我要让你大吃一惊。我没有告诉过你,是吗?”姑娘说。“是什么性质的?”“啊,这事挺简单,可也挺复杂。”“告诉我。”“不。你也许会喜欢,也许会接受不了。”“听上去太危险了。”“是危险的,”她说。“不过别问我了。可以的话,我要上楼到房里去了。”

小伙子付了饭钱,把瓶里剩下的酒喝了,然后才上楼去。姑娘的(8)衣服已折叠好,放在一把凡·高画上的那种椅子上,她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单被在等他。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眼睛里带着笑意,他掀起单被,她就说,“你好,亲人儿。午饭吃得好吗?”

事后他们并肩躺着,他一条胳臂搁在她的头下,觉得愉快,懒洋洋的,他感到她把头转来转去,在他脸颊上摩蹭。她的皮肤像丝绸般柔滑,几乎一点也没有被阳光和海水弄得变粗糙。跟着,她头发全部朝前披在脸上,以致头一动就擦着他,她动手轻柔地、探索性地抚弄他,然后乐滋滋地说,“你真的爱我,是不?”

他点点头,亲亲她的头顶,然后把她的头转过来,捧住了亲她的嘴唇。“哦,”她说。“哦。”

过了好久,他们彼此紧搂着躺在一起,她说,“你就爱我现在的这副模样?你肯定。”“对,”他说。“不能再对了。”“因为我就要变样了。”“不,”他说。“不。不要变。”“我就要变,”她说。“那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我不想装假,说不是这样。不过这会对你起点儿作用的。我肯定是这样,不过我不应该说出来。”“我喜欢吃惊,但是希望一切都像眼前这一刻的样子。”“那也许我就不该做了,”她说。“唉,我不高兴。这惊人的事儿可真是又危险又妙不可言啊。我考虑了好几天,今儿早上才下了决心。”“那是你真心想干的事吧。”“正是,”她说。“而且我一定要干。我们直到现在所干的事,你都喜欢,可不是吗?”“对。”“那好。”

她从床上溜下,两条棕色的长腿直挺挺地站着,那美丽的胴体给晒成均匀的褐色,因为他们在那个偏僻的海滩上不穿泳装游水。她把双肩朝后扭去,抬起下巴,摇晃着脑袋,弄得一头黄褐色的浓发拍打着她的双颊,然后朝前弯下身子,于是头发全都朝前垂下,蒙住了她的脸。她把条纹衬衫从头上褪下,然后把头发甩回脑后,然后在梳妆台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头发朝后梳,用鉴定的眼光打量着。头发直垂到她肩上。她朝镜子摇晃脑袋。然后她套上宽松长裤,系好腰带,穿上她那双褪了色的蓝色绳底鞋。“我得骑车去死水城,”她说。“好,”他说。“我也去。”“不。我得一个人去。这是有关那叫你吃惊的事儿的。”

她临别吻了他,走下楼去,他看她跨上自行车,在路上平稳轻松地驶去,头发在风中飞舞。

这时下午的阳光照上了窗子,室内太暖和了。小伙子洗了澡,穿上衣服,下楼到海滩去散步。他知道该去游水,可是感到疲乏,所以顺着海滩走去,然后沿着条通往内陆的小路穿过盐草地走了一程,就拐回来,沿着海滩走到埠头,上坡到咖啡馆。他在咖啡馆里找到份报纸,要了一杯兑水的上等白兰地,因为做了爱,感到空落落的,身子给淘空了。

他们结婚有三个礼拜了,带着他们的自行车、一箱进城穿的衣服、(9)一只帆布背包和一只小挎包,从巴黎搭火车来到阿维尼翁。他们下榻在阿维尼翁一家上等旅馆内,把衣箱留在那里,想骑自行车去加尔(10)(11)桥。但当时正刮着密史脱拉风,所以他们就顺着密史脱拉风骑车朝东南到了尼姆,在那儿耽搁在大将军旅馆,然后依然背着那大风,骑车南行至死水城,然后到王家水道港。他们就此一直待在那儿。

日子过得好极了,他们真心感到愉快,他从没体会过你能爱一个人爱得这样深,使你对任何别的事儿都毫不关心,其他的事儿好像都不存在了。他结婚时有不少问题,但在这里他一点也不去想,也不想到写作,也不想到任何别的事,只想跟这个他爱着并且与之结了婚的姑娘在一起,就此没有那种在交媾后总是会有的豁然开朗的感觉了。这个已经消失了。如今他们做了爱,就吃喝点东西,然后再做爱。这是个非常单纯的世界,他在任何别的世界中从没真正感到愉快过。他想,她的情况一定也是如此,她的行动也确实表明是这样,可是今天却提起了什么要变和什么叫他吃惊的事儿。不过,也许会变得叫人愉快,而那叫他吃惊的事儿也会是桩好事。他一边喝着兑水白兰地,一边看当地报纸,盼望着将发生的事,不管是什么也罢。

自从他们开始这次新婚旅行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单独喝一杯白兰地或者威士忌。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写作,而他关于喝酒的唯一准则是决不在写作前或写作时喝。再写作会是桩好事,他明知道这很快就能实现,所以必须记住要用无私的态度来对待它,尽可能明白地说明要强迫她一个人待着是叫人遗憾的,他并不为此感到得意。他肯定相信她会好好对待这事,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消遣办法,但他不愿想到这工作,写作,要在他们处于眼前的状况中开始。当然啦,没有开朗的心情,写作是绝对开始不了的,他想不知道她可明白这一点,再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要超出他们现有的范围,去追求某种什么都阻挡不了的新花样。能是什么新花样呢?他们如今亲热时搂得不能再紧了,也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只有幸福愉快和相亲相爱,然后是觉得饿,填饱了肚子重新再干。

他意识到已经喝光了兑水白兰地,下午的时光接近黄昏了。他又叫了一杯,开始专心看报。可是这报纸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使他感兴趣,他正眺望那夕阳普照下的大海时,听见她走进咖啡馆,用她那沙哑的喉音说,“你好,亲人儿。”

她赶忙走到桌子边,坐下来,昂起下巴,用带着笑意的眼睛和长着些小雀斑的金色脸庞对着他。她的头发给铰短了,像男孩的一样短。它不折不扣地给剪了。头顶上的头发朝后梳着,还像往常那样密,但两边却剪短了,紧贴她脑瓜的两只耳朵露了出来,黄褐色的头发在发线处给铰短了,紧贴着脑瓜,很光滑,朝后掠。她掉过头来,挺起两只乳房,说,“请吻我。”

他吻了她,看看她的脸和她的头发,又吻了她一下。“你喜欢吗?摸摸看有多光滑。摸摸后边儿,”她说。

他摸摸后边。“摸摸我的脸颊,摸摸我耳朵的前面。把你的手指从两边向上摸。”“你瞧,”她又说。“这就是那叫你惊喜的事儿。我是个姑娘。可现在我也是个男孩,我可以什么都干什么都干什么都干。”“坐到我身边来,”他说。“你要些什么,弟弟。”“哦,谢谢,”她说。“我就要你现在喝的吧。你明白为什么是危险的了,是不?”“是。我明白了。”“不过我这样干了,不是挺好吗?”“也许吧。”“不是也许吧。不。我考虑过了。我什么都考虑过了。为什么我们不得不按照所有其他人的准则行事?我们就是我们嘛。”“我们一直过得很快活,我可并不觉得有什么准则。”“请你伸手再摸一下可好。”

他这样做了,还吻了她。“啊,你真可爱,”她说。“而且你真的喜欢这头发。我感觉得到,我说得准。你不必一定要爱它。起先只要喜欢就行了。”“我喜欢,”他说。“再说,你有个形状非常美的脑袋,配上你可爱的脸骨,真是美啊。”“难道你不喜欢两边的样子?”她问。“不是假的,也不是伪装的。这是地道的男孩发式,可不是什么美容院搞的。”“谁理的?”“死水城的发型师。就是一星期前给你理发的那个。你当时跟他说你要把头发理成什么样子,我就要他把我的剪得跟你的完全一样。他真好,一点也不吃惊。他根本不担心。他说跟你的完全一样?我就说完全一样。难道这对你没什么影响,戴维?”“有啊,”他说。“蠢汉才会觉得怪。我们可一定要感到自豪。我喜欢感到自豪。”“我也一样,”他说。“我们就来开始感到自豪吧。”

他们就坐在咖啡馆里,观看落日在水面上的反光,观看暮色降临这镇子,喝着兑水白兰地。走过咖啡馆的老百姓看到这姑娘,态度并不冒失,因为镇上只有他们这两个外国人,至今已待了快三个星期,而且她是个大美人儿,他们都喜欢她。再说,今天还钓到了大鱼,人们通常会对此大谈特谈,可是这另外的新花样在镇上也是桩大事。没有一个正派的姑娘在这一带地方把头发剪得这样短过,即使在巴黎也是罕见的怪事,这可能显得很美,也可能是糟糕透顶的。这可能意味着做得太过分了,要不,可能只意味着把一个脑袋的美丽形态显示出来,而用别的办法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出色的。

他们晚饭吃了牛排,煮得半熟,配上土豆泥和菜豆,加上一客色(12)拉,姑娘问能不能喝塔韦尔酒。“这是给在恋爱中的人喝的好酒,”她说。

她始终看上去,他想,和她的年龄,现下是二十一岁,完全相称。为了这一点,他为她感到非常得意。可是今夜她看上去并不如此。她颧骨的线条清楚地显示出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她还带着微笑,她的脸蛋叫人心碎。

房间里很暗,只有从外面透进的一点亮光。这时微风使室内很凉快,身上的单被掉到了床下。(13)“戴夫,如果我们不顾死活了,你并不在意,对吗?”“对,姑娘,”他说。“别叫我姑娘。”“我搂住你的地方,你明明是个姑娘,”他说。他紧紧搂住她的两只乳房,手指一张一合地抚弄着,感到手指间挺突起的又硬又嫩的东西。“这些不过是我天赋的资产,”她说。“那新花样才是我给你的惊喜。摸摸看。不,随它们去吧。它们是跑不了的。摸摸我的脸颊和脖颈吧。摸上去多妙多好啊,又清爽又新鲜。请爱我现在的样子吧,戴维。请理解我,爱我吧。”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她颀长的身子轻轻地压在自己身上,两只乳房顶着他,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他躺在那儿,有所感受,跟着她一只手握住了他,朝下摸索,他用双手帮助她,然后仰躺在黑暗中,什么都不想,仅仅感到她的分量和心里的异样感觉,这时她说,“现在你说不清谁是谁了,是吗?”“是。”“你在变了,”她说。“啊,你在变。你在变。对,你在变,你是我的姑娘凯瑟琳了。你愿意变,做我的姑娘,让我来干吗?”“你是凯瑟琳嘛。”“不。我是彼得。你才是我妙不可言的凯瑟琳。你是我美丽可爱的凯瑟琳。你真好,肯变。啊,多谢多谢,凯瑟琳。请理解,请明白、理解。我要永远主动地跟你做爱。”

临了,两人都好像死去了,感到空落落的,但是还是没有个完。他们并肩躺在黑暗中,腿儿挨着腿儿,她的头枕在他一条胳臂上。月亮升起了,室内稍微亮堂了一点儿。她伸手顺着他的肚皮朝下摸索,眼睛并不在看,说,“你不会以为我坏吧?”“当然不。不过你想出这念头有多久了?”“并不是始终在想。不过也想了好久了。你真好,肯让我这样做。”

小伙子用双臂搂住姑娘,使她紧紧贴住自己,感觉到她可爱的双乳顶在自己胸膛上,吻她那可亲的嘴。他使劲紧紧搂住她,内心深处说了声再会吧,然后又说再会吧,再会吧。“我们来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彼此搂着,什么也不去想吧,”他说,心里说再会吧凯瑟琳再会吧我可爱的姑娘再会吧,祝你走运,再会吧。(1) 王家水道港位于法国南部大海港马赛之西,濒地中海的狮子湾。(2) 荷兰画家樊尚·凡·高(1853—1890)在法国南部罗讷河畔的阿尔城居住了一段时期,作了好些那一带风光的油画。在《樊尚在阿尔的寝室》(1889)中,他画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唯一的窗户有两扇,合在一起,未关严。(3) 巴拉伐斯镇位于王家水道港之西,隔死水湾遥遥相对。(4) 菊苣咖啡为以菊苣根烘烤磨制的代用咖啡,无咖啡因,1769年创始于意大利的西西里岛。(5) 她是戏说作为对他这位作家在那房间里做爱时死去的纪念。(6)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二十年代。(7) 尼姆为死水城北一古城,有罗马时代遗迹及中世纪建筑。(8) 指他在1888年画的《放着烟斗的椅子》上的那种用麦秆编坐垫的木椅,那是巴黎画室里普遍应用的。(9) 阿维尼翁为法国南部一古城,旧城筑在山崖上,有壁垒围绕。(10) 加尔桥位于尼姆东北十四英里处,为古罗马高架渡槽的残部。(11) 法国南部沿地中海诸省刮的干寒强劲的北风。(12) 塔韦尔酒为一种干红葡萄酒,原产阿维尼翁西北的塔韦尔小镇,故名。(13) 戴维的爱称。第二章

他站起身,朝海滩两头扫了一眼,塞上防晒油瓶的瓶塞,把它放进帆布背包一边的袋子,然后走到海水边,觉得脚下的沙子越来越凉了。他望望仰躺在倾斜的海滩上的姑娘,只见她眼睛闭着,两臂贴在身子的两侧,身后有个斜顶的帆布方帐篷和海滩边新生的一簇簇草。阳光笔直地射在她身上,她不该保持这个姿势,躺得太久,他想。随后他朝外走去,合扑地跳进清澈寒冷的海水,翻过身来,朝大海仰泳而去,目光越过不停地拍击着的两腿和双脚,注视着海滩。他在水中转过身来,朝水底下潜,摸到粗糙的沙底,感到上面有一道道粗棱,然后冒出水面,平稳地游回来,发现游自由式时他能使手拍击得多慢。他走到姑娘身边,看见她睡着了。他从帆布背包中掏出手表,看看该在什么时候叫醒她。有一瓶包在报纸里的冰镇白葡萄酒,外面裹着他们的毛巾。他没有解掉报纸或毛巾,就拔掉瓶塞,举起这包累赘的东西,喝了一口清凉的酒。然后他坐下来,观看姑娘并眺望大海。

这片海水总是比看上去更冷,他想。除了在浅滩上,要等到仲夏时分才会真正变暖。这片海滩相当陡地朝海中斜去,海水冷得厉害,要游了水才能使身子暖和。他眺望着大海和高空的云彩,留意到渔船队正朝西方驶得有多远。随后他看着在沙滩上熟睡的姑娘,这沙滩这会已相当干燥,他的脚一动,沙子就随着越来越大的风轻巧地飞扬起来。

夜间,他感到她的双手在摸他。等他醒过来,只见正处在一片月光下,而她已使出了神秘的魔法,又变成了男孩,跟他说话并问了些问题,他没有说不,他感觉到这变化,因此难受透了,等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了,事情干完了,她身子发抖,对他小声说,“现在我们干成了。现在我们真的干成了。”

是啊,他想。现在我们真的干成了。她一下子睡着了,就像个累乏了的小姑娘,躺在他身边,月光映照出她这轮廓美观而新奇的脑袋,显得很可爱,这时她侧身睡着,他探过身去,对她说,声音并不太大,“我支持你。不管你头脑里还有什么别的花样,我都支持你,并且我爱你。”

早上,他饿得慌,想赶紧吃早饭,但还是等待她醒过来。他终于吻了她,她醒过来,微微一笑,睡意蒙眬地起了床,在大脸盆里洗了脸,在大衣橱的镜子前懒洋洋地坐下来梳头,不带一点笑意,望着镜子,然后微笑起来,用指尖摸摸腮帮,从头上套下一件条纹衬衫,然后吻他。她站得笔直,乳房贴在他胸膛上,说,“别担心,戴维。你那个好姑娘又回来啦。”

可是他这时正非常担心,他就想,如果情况变得这样狂放、这样危险,发展得这样快,我们将会怎么样?在这样来势凶猛的烈火中,还有什么会不给烧掉的呢?我们很快活,我相信她是快活的。可是谁说得准呢?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是谁参与了,是谁接受了她这次变化,并且亲身体验了?如果她正喜欢这样,你有什么资格不希望她做到呢?你算是好福气,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而你要事后觉得不快才能算是罪过,可你并没有觉得不快。喝了葡萄酒,你是不会觉得不快的,他对自己说,不过,如果葡萄酒不再能掩护你了,你将喝什么呢?

他从帆布背包中取出那瓶防晒油,抹了一些在姑娘的下巴、腮帮和鼻子上,还在帆布背包的袋子里找出一块褪了色的蓝花手绢,把它摊在她胸口。“我一定要停下来吗?”姑娘问。“我正在做一个美妙无比的梦。”“把梦做完吧,”他说。“谢谢你。”

隔了不多几分钟,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一摇,就坐起身来。“我们下水吧,”她说。

他们一起下了水,朝外游去,然后在水面下像海豚般戏耍着。他们游回来了,用毛巾擦干彼此的身子,他递给她那瓶卷在报纸里、依旧很凉的葡萄酒,于是他们每人喝了一口,她瞧着他,哈哈笑了。“为了解渴而喝酒是挺好的,”她说。“你真的不在意我们做兄弟,是吗?”“是。”他把油抹在她前额和鼻子上,然后抹她的两颊和下巴,然后小心地抹在她两耳上方和后面。“我要把我耳朵后面和脖子都晒黑,还有我的颧骨上。所有还没晒黑的地方。”“你已经怪黑了,弟弟,”他说。“你不知有多黑。”“我喜欢这样,”姑娘说。“可我要再黑一点。”

他们躺在沙滩上,躺在这如今已经干燥但在落潮后仍然很凉的结实的沙地上。小伙子抹了点油在掌心上,用指头把它薄薄地涂在姑娘的大腿上,随着皮肤吸进了油,大腿变得暖烘烘的,发着亮。他继续把油涂在她的肚子和乳房上,姑娘带着睡意说,“我们现在这样,看上去就不大像兄弟俩了,对吗?”“对。”“我是在努力做一个非常之好的姑娘啊,”她说。“真的,你在夜色降临前用不着担心,亲人儿。我们不会让夜间干的事儿在白天发生。”

邮差正在旅馆喝酒,等待姑娘签收一只沉甸甸的大信封,里面是几封她在巴黎存款的银行转来的信。还有三封由他存款的银行改写过通讯处的信。自从他们把这旅馆当作转信的通讯处以来,这还是第一批信件。小伙子给了邮差五法郎,请他到镀锌白铁吧台前一起再喝一杯。姑娘从挂钥匙的板上取下钥匙,说,“我要上楼到房里去梳洗一下,然后到咖啡馆去找你。”

他喝干了酒,对邮差说了再见,就沿着运河走到咖啡馆。从遥远的海滩光着头在阳光下走回来后,在阴处坐坐真是惬意,而咖啡馆里(1)是舒适凉快的。他叫了一杯兑苏打水的味美思酒,掏出怀刀,裁开信封。三封信全是他的出版商寄来的,其中两封饱鼓鼓地塞满了剪报和出书广告的校样。他扫了一眼剪报,然后看那封长信。内容使人愉快,是用谨慎的乐观语气写的。要预言那本书销路怎么样可为时尚早,但种种迹象看来都是好的。大多数书评都很出色。当然也有一些不是这样。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书评中有些句子下面划了线,这些说不定要用在将来的广告中。他那出版商巴望能就这本书的销路多说一些,但关于这方面他是从来不愿预言的。那样做不好。关键的问题是该书的受欢迎程度不可能再高了。读者的反应实在是惊人。他可要看看那些剪报。初版印了五千册,靠了那些书评的鼓舞,第二次印刷已经安排下去了。即将刊出的广告上将有这样一句话:“正在第二次印刷中。”他那出版商希望他觉得愉快,这是他应得的报答,并且好好休息,这也是他完全应得的报答。他向他夫人衷心致意。

小伙子向招待借了支铅笔,着手计算二元五毛乘一千等于多少。这很容易。这笔数目的百分之十等于两百五十元。用五乘这数目是一千两百五十元。减去预支的七百五十元。剩下五百元,这是第一次印刷的收入。

现在要第二次印刷了。算它两千册吧。这是说可拿五千元的百分之十二点五。合同上是这样规定的吧。这一来就是六百二十五元。不过也许在未达到一万册以前不会提高到百分之十二点五。得,那还是有五百元嘛。这样还是有一千元可到手。

他开始看那些书评,发现已不知不觉地喝光了那杯味美思酒。他又叫了一杯,把铅笔还给招待。等到姑娘带着那只装着几封信的沉甸甸的大信封走进来,他还在看书评。“我不知道这些已寄来了,”她说。“让我看看。请让我看看。”

招待给她端来一杯味美思酒,放在桌上,在姑娘摊开一页剪报时看到了铜图。“这是先生吗?”他用法语问。“正是,”姑娘说,把它拿起来给他看。“不过打扮得不一样,”招待说。“他们写到结婚的事儿吗?可以看看太太的照片吗?”“没有提到结婚。是对先生写的一本书的评论。”“那太好了,”招待说,他深深地给打动了。“太太也是作家吗?”“不,”姑娘说,看着剪报,没有抬头。“太太是个家庭主妇。”

招待得意地笑了。“太太没准儿是拍电影的吧。”

他们俩看起剪报来,后来姑娘放下了她看的那张说,“他们哪,和他们所写的一切,把我吓死了。我们怎么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拥有我们拥有的一切,干我们在干的事,而你却像这些剪报上所写的那样?”“我挨到过这样的批评,”小伙子说。“这对你不好,不过就会过去的。”“这些东西太可怕了,”她说。“如果你看了想不开,或者相信了,那就可能毁了你。你不以为我是因为你正是他们在这些剪报中所描写的那种人才嫁给你的,对吗?”“对。我要看这些剪报,然后我们来把它们封在信封里。”“我知道你是非看不可的。我不愿让它们弄得我不知所措。不过即使放在信封里,我们有了这玩意也挺糟糕。就像带着只放着别人的骨灰的坛子似的。”“好多女人在她们该死的丈夫收到赞美的书评时会感到高兴。”“我不是好多女人,你也不是我该死的丈夫。我知道自己是个凶暴的姑娘,你也很凶暴。求求你,我们别干架啦。你看剪报吧,如果有什么赞美的话,请告诉我,如果他们关于那本书说了些我们没听到过的明智的话,请你也告诉我。”“那本书已经赚到一些钱了,”他对她说。“这好极了。我高兴死了。不过我们是明知道它是本好书的。即使那些书评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并且根本没让你挣到一个子儿,我还是会感到同样骄傲和同样高兴的。”

我可不会,小伙子想。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继续看书评,把它们摊开,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姑娘坐着拆信,兴味索然地看信。随后她从咖啡馆朝外眺望大海。她的脸呈深金褐色,她的头发从前额一直朝后梳,就像她出水时海水把头发朝后拖的模样,而在剪得短短的地方和她的腮帮上,太阳把头发晒淡,在褐色皮肤的衬托下呈白金色。她眺望着大海,眼神非常忧郁。随后她又拆起信来。有一封用打字机打的长信,她看得很专心。然后她拆开其他信封,一封封看着。小伙子望着她,心想她看上去有点儿像在剥豆子。“信上都说些什么?”小伙子问。“有几封附有支票。”“数目大吗?”“有两张。”“那敢情好,”他说。“别这么犯傻啦。你一向说这根本无所谓。”“我说过什么了吗?”“没有。你刚才不过是犯傻来着。”“对不起,”他说。“那两张数目有多大?”“实在不好算大。不过对我们是好事。它们已经存进去了。这是(2)因为我结婚了。我跟你说过,我们结婚是天大的好事。我知道,这笔款子算不上什么,不过这是可供支付的。我们可以花掉它,这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它就是供花费的。它跟固定收入一点也没关系,至于如果我活到二十五岁,或者终究能活到三十岁可以拿到多少,也没关系。这是我们的,随我们喜欢怎么办都可以。我们俩都可以有一阵子不用担心收支平衡了。就这么简单。”“那本书已经把预支的数目付清,还赚了大约一千块钱,”他说。“它还只刚刚出版,这不是挺好吗?”“是不错。我们再来一杯这个好吗?”他问。“我们喝些别的吧。”“你喝了多少味美思酒?”“只喝了这一杯。我得说这酒很乏味。”“我喝了两杯,连味道也没辨出来呢。”“有什么货真价实的吗?”她说。(3)“你可曾喝过兑苏打水的阿马涅克酒?那才是够货真价实的。”“好。我们试试看吧。”

招待端来一瓶阿马涅克酒。小伙子吩咐他拿瓶冰镇的毕雷矿泉水(4)来,不要苏打水瓶。招待在两只大玻璃酒杯里倒了不少阿马涅克酒,小伙子放上冰块,倒进矿泉水。“这下子能把我们摆平了,”他说。“不过午饭前就喝这个真够呛。”

姑娘慢慢地一口口呷着。“好,”她说。“喝上去又清又纯,有益健康,可是很冲。”她又慢慢地一口口呷着。“我确实感觉到了。你呢?”“是啊,”他说,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感觉得到。”

她又从酒杯里喝了一口,笑了,眼角上出现笑纹。冰镇的矿泉水给这烈性白兰地添了劲儿。“供英雄们喝的,”他说。“我不在乎做英雄,”她说。“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不用称呼彼此亲人儿或者我亲爱的或者我的爱人这一套来说服对方。我觉得亲人儿和我最亲爱的和我最最亲爱的这一套都挺下流,我们就用教名来称呼彼此吧。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干吗我们一定要跟人人一样干其他那些事儿?”“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得了,戴维,”她说。“干吗我们一定要正经八百的?现下已经不会有趣儿了,干吗我们不继续朝前走,去旅游一番呢?你想干什么,我们就来干。如果你是个欧洲人,请了一名律师,那我的钱反正还不就是你的。是你的嘛。”“让它见鬼去吧。”“好啊。让它见鬼去吧。不过我们还是要花掉它,我可认为这样真棒。你可以将来再写作。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我生孩子前先玩乐一番。我哪能知道什么时候生孩子呢?现在来谈这个可越来越乏味而无聊啦。难道我们不能就着手干而不去谈它吗?”“如果我想写作怎么办?你一旦不打算干某桩事,说不定就会使你想干的。”“那就写呗,笨蛋。你没有说过你不想写作。谁也没说过什么担心你写不写作的话啊。是吗?”

然而在什么地方的确说过什么话,他如今可记不起来了,因为他一直在想着未来的事。“你想写的话就写吧,我会自己找乐子的。你写的时候,我不用离开你,对吗?”“可是眼下人们开始拥到这儿来了,你倒是要我们上哪儿去呀?”“凡是你想去的地方都行。你愿意这样做吗,戴维?”“去多久?”“我们喜欢多久就多久。六个月。九个月。一年。”“好吧,”他说。“真的?”“当然。”“你太好了。如果我不为别的方面爱你,也会因为你有决断而爱你。”“如果你没看到过那么许多决断结果竟会怎么样,要下决断是容易的。”

他喝下那杯英雄酒,可是味儿不怎么好了,他就再要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调了一小杯酒,这次没搁冰块。“请给我调一杯。一小杯,跟你的一样。然后让酒性发作,去吃中饭。”(1) 味美思酒为一种以苦艾等多种芳香药草配制成的开胃酒。(2) 西方习惯,有的遗嘱上规定继承人得在成年时或结了婚才能动用遗产。(3) 阿马涅克酒为法国西南部阿马涅克地区生产的一种干白兰地,饮用时一般掺入苏打水。(4) 毕雷矿泉水是法国的名牌。第三章

当天夜间,他们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她在黑暗中说,“我们也不用老是干那鬼把戏。请你明白。”“我明白。”“我喜欢我们像从前那样,我始终是你的姑娘啊。永远不要觉得孤单。这你是知道的。我正合乎你的要求,不过我也合乎我自己的要求,这可并不是说不是为了我们双方的好。你不用开口。我不过在讲个故事哄你入睡,因为你是我可爱的好丈夫,也是我的哥哥。我爱你,等我们到了非洲,我也要做你的非洲姑娘。”“我们要去非洲?”“难道不是吗?你不记得了?今儿个谈的就是这个啊。所以我们可以上那儿去,或者任何别的地方。难道这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当时你为什么不明说?”“我不想干预。我说过随你喜欢到哪里。我什么地方都愿去。不过我当时以为你要去的正是那个地方。”“眼下上非洲为时尚早。这是大雨的季节,雨后草长得太高。天气冷极了。”“我们可以上床,盖得暖暖的,听雨点打在白铁屋顶上。”“不,时令还太早。道路变得一片泥泞,你没法走动,满世界像片沼泽地,草长得太高,看不清方向。”“那我们该上哪儿?”(1)“可以去西班牙,不过塞维利亚的节期已经过了,马德里的圣(2)(3)伊西德罗也一样,再说上那儿去也太早。上巴斯克海岸去也太早。还是又冷又多雨水。现下那儿处处都在下雨。”“难道那边没有一个天气热的地点,可以让我们用我们在这儿的

(4)方式游水吗?”“你在西班牙不能用我们在这儿的方式游水。你要给逮去的。”“多没劲啊。那就等等再上那儿去,因为我要我们俩晒得更黑些。”“为什么你要晒得特黑?”“我说不上。为什么一个人会有什么要求呢?眼前这是我最最想做到的事儿。我是说,我们还没做到。难道我晒得特黑不叫你兴奋吗?”“嗯嗯。我喜欢。”“你可曾想过我有朝一日能晒得这样黑?”“没有,因为你是白皮肤。”“我能,因为我的肤色像狮子的,这种皮肤能给晒黑。可是我要我身上的每处地方都黑,现在正在变成这个样子,而你会变得比印度人更加黑,这一来使我们跟别人更加不同了。你明白为什么这是至关重要了吧。”“我们会变成什么?”“我说不上。也许就变成我们自己吧。只是变了样。这也许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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