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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3 10: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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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霍达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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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

红尘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霍达文集卷三•红尘作者:霍达排版:辛萌哒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1999-08-01ISBN:9787530207871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红尘》读后荒煤

读罢《红尘》(《花城》1986年3期),不禁去翻翻封二霍达的近照,觉得她似乎有点忧伤而又冷峻地凝视着前方,在思考什么。

我透过《红尘》,倒有点思考。

多少年来,对反映十年动乱的作品,有些评论工作者总有无尽的忧虑。我倒希望有些评论家下下“凡尘”,来认识一下这篇作品中一些极为平凡的人物,对他们演出的一场小小的悲剧作些了解。

历史毕竟是一面无情的镜子,它虽然反映过去,却可使人更清醒地认识现实,冷静地迎接未来。彻底否定“文革”,这句话说起来简单,真正做到,谈何容易。新时期以来,所谓“伤痕文学”这股思潮中所产生的作品有多少,冲击了多少人的心灵,又冲破了多少禁区,对新时期创作的洪流,应该给予什么样的历史评价,怎样看待它们推动历史前进的作用……的确有很多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很高兴地看了《红尘》,得到了一点启发。我们在呼吁文艺界很好地总结新时期以来文学战线所取得的光辉成就的同时,也呼吁作家要努力创造更全面概括“文革”的史诗性的作品,又必须注意不要搞新的模式化。每一个作家都有各自的经历、感受,应该从自己已经开掘和尚未开掘得很深的基地上向纵深发展。不论是哪一个作家、哪一部作品都可以有自己的特色和深度。《红尘》只是写了北京的一个极小的角落,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胡同,几个极平凡人物的小小的悲剧,并没有直接去表现“文革”风暴中的惊涛骇浪、极为尖锐复杂的矛盾和斗争,也说不上是什么重大题材……可是生活中往往有这种现象:一场大地震之后,即使是轻微的余震,也会使人心魂不定,较之突然的风暴,蕴孕着更深的颤抖读了《红尘》,就有这“余震”的感觉,,

作者用她熟悉的“京白”口语,似乎如叙家常地平静地娓娓而谈,却十分委婉、细腻、真实地描绘了几个平凡人物的命运,展示了他们的个性、心理。既有被世俗眼光蔑视的出身卑贱,却有一颗美好、善良心灵的“德子媳妇”,也有马三胜、黑子等那种愚昧无知、充满卑微心理的所谓“群众”,也有一个掌握政治气候、风向的小小的领导“街道主任”,于是德子媳妇终于不得不结束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

令人深思的,是作者最后似乎轻描淡写地写了这样几句结束语:“人们需要有不完美的人来衬托自己的完美,需要用无聊的话题打发自己的无聊。于是,就时常提那些有关德子媳妇的往事,好像十分怀念似的。遇有生人到这胡同里来,他们还指点着德子的故居对人家说:‘从前,呣们这儿还住过一个窑姐儿呢。’那语气,似乎有点炫耀。”

这既是作者对德子媳妇的死寄予深沉的同情,也是发自内心的深沉的感慨。

我不想来议论作者对德子媳妇之死因是否概括得完全准确。

然而,和许多作品一样的情景,我固然欣赏德子媳妇这个重要人物性格的心理刻画的真实与深刻,但我也很难摆脱孙桂贞这个人物对我的困扰。

正如我看了电视片《新星》,很难忘了顾荣一样。

这实在是一种典型人物——区别仅在于不同的地位和程度不等的作用,反正时势造英雄,这种人在种种政治风云中,总是闻风而起,随风而动,大小是一位领导,也就能左右在他势力范围下一些人的命运,而又自我感觉良好,惟我正确……于是就产生了许多许多悲剧。

我不认为,大大小小的顾荣、孙桂贞(当然这两个人物也不能划等号)等等,都是要用别人的不完美来衬托自己的完美。真正的悲剧,在于这种类型的人,往往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自认为最完美,惟我正确,惟我不忘阶级斗争,惟我能正确理解、执行政策,最能领会领导的意图,坚决贯彻……这就使得历次运动不能不重复发生各种悲剧。

孙桂贞与德子媳妇这两个绝对不同地位的女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孙桂贞家在十年浩劫中保存得最为完好……而且阖府安宁,人丁兴旺” ……

德子这个无产阶级却无法回答他媳妇的下列问题:“什么政策能落到你头上?给你平反?改正?说什么,说你……”

德子媳妇当然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文革”风暴尽管过去了,人们庆祝得到第二次解放;可是德子媳妇却只得那么从容地死去——她感到:“这个世界真累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悲剧。可是,德子媳妇死得这么从容、平淡,死的时机却是在历史大转折之后,死的原因却又蕴孕多么复杂的因素,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吗?

任何历史的剧烈的变动、转折,都不是偶然的,都有极其深厚而错综复杂的历史、社会、思想的根源。单从现象来看,好像很容易能够看清事实的真相;可是,仔细思考,在“文革”期间的许多惊人的理论、观点和口号,实际上因袭了我们民族历史上多么沉重、腐朽的思想包袱啊。林、江两个反革命集团实行的封建法西斯专政,难道不就是披着“不断革命”的神圣外衣的极“左”思潮、封建思想与专政手段相结合的畸形怪胎?不是一场十年浩劫,谁能对我国封建传统思想与习惯势力渗透人们心灵的悲剧,会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和反省?

思想不解放,不看破这点红尘,我们又怎么能丢掉包袱,振兴中华?

所以,我觉得这篇作品,虽然不是什么大题材或规模宏伟、人物众多的巨著,然而透过德子媳妇这一滴水,却使我们看到十年动荡的生活海洋里另一个深沉的侧面,同样叫人感到不寒而栗!

这也说明,作者别出心裁,从选材到开掘都有新意,从平凡中发现人们心灵深处特别值得思索的东西,使得小说的内涵更耐咀嚼。这正是一个细心而善于沉思的女作家才华的表现。

我还特别欣赏作者那么自如地运用北京口语写景写入,揣摩、描绘人物的心理,纯朴自然,清新可喜。作者很少急切地跳到读者面前来表明自己不能控制的激情,发表种种哲理,而是十分平静却非常亲切地剖析人物的灵魂,但这种纯真的叙述中显然倾注了作者的深情。

德子媳妇自杀前的一系列动作、心理活动,写得那么细腻、真切、自然、冷静,然而她走得越从容,越平静,就越叫人感到揪心!

从这一点来讲,我简直有点惊奇,我觉得这不像是一般感情丰富的女作家的手笔,似乎有点老舍先生的神韵,但又与老舍那些冷静、辛辣的讽刺笔法有所不同。

不管我是否看透《红尘》,但我确实得到一点启发:只要作家真正在自己生活的根底下开掘下去,既要坚信自己熟悉的东西,又不要过于自信已经开掘的深度,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向纵深发展,探索自己还没有发现的东西,力求一个新的起点,而且和新时期十年相对比,相对照,相结合,真正展示未来,那么,真正反映十年动乱史诗性的作品必将成批地产生。

看罢《红尘》,我却没有看破红尘,我倒相信,反映十年动乱史诗性的巨作的一个万紫千红、百花齐放的时期已经成熟了。(此文原系荒煤先生为《红尘》写的评论,发表于1986年10月18日《文艺报》)红尘引 子

北京的这条胡同,就建筑而论,并没有多少“京味儿”。要想看北京典型的四合院:高门楼、影壁墙、垂华门、五脊六兽、四梁八柱、磨砖对缝、飞檐滴水、曲径回廊、门簪石鼓……趁早别上这儿来,一律没有。这胡同不长,也不拐弯儿,一眼可以看到头儿。两旁是一式的排房,一样的街门,一样的院子,一样的房子,灰砖、灰瓦,每个院子一溜儿五间北房。房前带个简易的廊子,以砖柱支着廊檐,檐下铺砖,并有砖铺甬路从各个房门通向院里,再通向街门。胡同里却既没铺砖,也没铺沥青,是一条土路,下雨时满地泥泞。每院住两家、三家不等,说是“大杂院”,又不太大,也不太杂。院墙极矮,装两扇木栅栏街门,不常关闭,门闩多被孩子们弄坏了,就敞着。有的门扇不知被谁卸去搭床了,也没人管,不要门就是了。院子两两相对,每一排的东西两院合用一个自来水龙头,街坊之间的接触便十分频繁。再则,每排房的后墙又兼作后一排的前院墙,后窗户实际上冲着人家的院子,谁家有点事儿,前后左右都能知道,保密程度极低。有时候,隔着墙就说上话儿了:“咳,这儿夜班回来正睡觉呢,别吵了咳!”“二婶儿,我这儿正炝锅呢,有葱吗?劳您驾扔过来一棵!”

这儿的街坊大都能和睦相处。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上辈子、上上辈子就住一条胡同,虽是杂姓,却穿插着好多关系,她叫她“三奶奶”,他叫他“二爷”,甚至连小孩还分“姑姑”、“侄子”辈儿,也不知是怎么排的。早先,这些住户的职业以经商居多,有“勤行”的,便是开饭馆、卖小吃之类。有“玉器行”的,卖珠宝古玩。有“菜行”的,担挑、摆摊儿卖菜而已。解放以后,有的仍操旧业,有的改了行,但仍沿袭过去的称呼不变,如“爆肚儿陈家”、“炸糕刘家”、“玉器赵家”、“花儿洪家”等等,以此代替了门牌号码。他们原来都住在菜市口附近的一条胡同,挨着闹市,各行各业做生意都方便。后来市政建设征用地皮,旧房拆迁,这些人家集体搬家,连根儿拔到了现在的地盘儿,给他们盖了这片排房。好比一个小社会,整个儿挪了窝儿,社会关系并没变,一切照旧。刚搬进新家,孩子们倒觉得新鲜,各家的房子都一样,不留神就走错了,难免嘻笑一场。后来各家按照各自的习惯和需要,把本来一样的院子变得不一样了。有的在院子里种上几棵草茉莉,开得火红一片。有的在房檐前头种上扁豆、丝瓜、葡萄,绿荫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有的则搭个鸡窝,养几只下蛋的母鸡,虽然街道上有时候声称“城市不准养鸡”,来嚷嚷一阵,嚷过也就罢了。还有悠闲的人,在房前摆了大大小小的鱼缸,养金鱼、神仙鱼,水儿清清,鱼儿摇摇,倒也像神仙过的日子。

60年代中期,胡同里搬进来一家外来户。这“外来户”并非来自上海、南京、两广,而是北京人,从东城搬到南城来而已。因为不是集体搬迁的老街坊,在人们心目中就成了“外来户”。这户人家的到来,理所当然地引起老住户们的注目,平添了很多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由此生出了一段故事。

其实,即使没有外来户搬来,这儿也有故事的,只是彼此都知根知底,老年陈账就觉得平淡了。自此之后,胡同里便有了一些新鲜感。

故事便从这儿开始,时在公元1965年夏秋之交。一

礼拜天是她出游的日子。

瞧,她出来了,穿着花丝葛紧身旗袍,淡紫色的底子上撒满了浅绿的碎花儿,袖口和旗袍的下摆外边露出细白细白的胳膊腿儿。高高的领口连扣两个纽襻儿,衬得那张粉脸像梨花儿似的。其实,她并没搽粉,天生就这么白,一头青丝天然打着鬈儿,洗得干干净净,再抹上那么一层梳头油,乌亮乌亮的,散发着一股清香。眉毛精心地摘过,细细的,长长的,弯弯的,像两道月牙儿。她年已三十五岁,妙龄已过,称不上娇艳了,脸上的肉皮儿也有些松弛,可身条儿保持得好,不像旁人家的媳妇那样,生过几个孩子就M?早地发了福,一个赛一个地胖。何况她又十分会打扮自己,不是靠珍珠翡翠往身上堆砌,而是让自己的美恰如其分地得到显示。一件半旧旗袍,胸前缀一朵白兰花,这在上海南京路也许平平无奇,可在北京的这条小胡同里,就足够艳冠群芳了。

她坐在三轮车的座儿上,布篷子遮住了早晨的阳光,一抹淡淡的阴影儿罩住她的上半身,有一种浮云遮月的朦胧意韵。两条细长的白腿,穿着长筒丝袜,月白色尖口儿布鞋,像曲艺演员爱穿的那种样式,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另一只跷起来,摆成一个优美的X形。她不用吩咐,车夫就像识途老马,轻车熟路地拉着她穿过胡同,到她想去的地方去。

车夫是她的丈夫,叫石凤德,人称“德子”。

德子早先不住这条胡同,去年才搬来的。他在三轮联社工作,这工作当然不起眼,解放前叫“臭拉车的”,骆驼祥子一类的角色。现在当然把这个“臭”字去掉了,可也没人叫他“三轮儿司机”。德子四十多了,红脸膛儿,剃光头,头顶和下巴都是尖的,颧骨挺高,整个脑袋像个枣核儿,媳妇说得好听,像“香榧子”。德子大高个儿,胳膊腿儿成年累月让三轮儿给练出来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肉,要多瓷实有多瓷实,让太阳晒成了古铜色儿。他嘴笨,卖力气的人,不大会说话,厚嘴唇,咪缝眼,透着憨厚样儿。这么个粗笨男人,竟然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不是天意的安排,就是命运的偶合。“德子,你他妈的是不是跑到王母娘娘的瑶池偷看仙女洗澡,藏了人家的衣裳,才拐了个媳妇来?”有人这么问他,德子只是咧开厚嘴唇嘿嘿一笑了事,并不回答。那笑容,美滋滋的,说明他确认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说是“拐”的也无妨。可他那媳妇并不像拐来的,她对德子甭提多体贴。衣裳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板板正正。他出车回来,饭菜早就预备好了,变着法儿地给他调剂口味,拉车挣的钱,多半花在拉车人的嘴里。夏天,德子吃完晚饭往凉席上一躺,媳妇坐在旁边,手里拿把芭蕉扇,给他轰蚊子。冬天,一只热水袋早把被窝焐热了,他全靠脚力挣钱,可不能冻了脚。德子知足,总觉得欠了媳妇的情分,又不知该怎么报答。

他报答的办法简单而有趣。每逢礼拜天,德子就不出车了,拉着他的媳妇出去玩,逛王府井,逛西单,逛北海、天坛,再远了就去颐和园、香山、十三陵。媳妇坐车,像个贵妇人,他拉车,像个雇来的车夫。

这会儿,两口子收拾停当,三轮儿出了院门,轻快地行驶在胡同里。

胡同里好多人出来看。出门上班的,手里提溜个包儿,一边儿走,一边儿向那车瞄一眼。上街买油饼儿的,手里托个笸箩,站住脚,朝那车瞥一眼。在街门口倒泔水的,端着盆,也往那车瞅一眼,不提防泔水洒在脚面上。这些都是路遇。还有专门等着看的,都是些半大孩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到礼拜天,早早地就到门口等着这辆车。那会儿,北京还没有普及电视,人们也不像现在这么迷球赛之类,大伙儿奔日子奔得乏味,平常谁家打架便是附近居民的一次娱乐,纷纷跑来围观。自从德子两口儿搬来,“德子拉车”便也成了胡同里的一景。

德子不怕看,双手握着车把,两脚悠然自得地蹬着脚蹬子,径直朝前驶去,乐于当街坊们的展览品。他的媳妇也不怕看,那贵妇人的派头儿,决不因人们的围观而微露羞怯之色。她居高临下,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目光从街坊们的头顶扫过,巡视着这些浑浑噩噩的看客。

在胡同北头住的小黑子是美术印刷厂的工人,有一次拿回一张刚印出来的画——克拉姆斯柯依的传世名作《无名女郎》,他奶奶一瞅就说:“哟,这不是德子媳妇吗?”街坊们也都说像。当然,不是哪儿都像,那帽子、衣裳当然不像,高鼻子、深眼窝也不像,年纪也比德子媳妇“少相”,就是那个“劲儿”像。那女郎斜靠在出游的马车上,微微扭过脸来,低垂着眼睑,高傲地俯视着人生……黑子奶奶说:“活脱一个德子媳妇!”无形中,这张画又大大抬高了德子媳妇的身价,增添了一种神秘色彩,《无名女郎》使她在胡同里有了名。

徳子媳妇并没有内此而变得傲慢起来,红花儿还要绿叶衬,亲不如近邻,街坊们是得罪不起的。车子一路走,她一路和人们打着招呼:“吃了吗,您哪?”“吃了,吃了,”人们照例这样作答,并再找补上一句,“出去遛遛?”

她答:“出去遛遛。”

三轮儿驶出了胡同,往北奔大街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走散了。

只有疯顺儿没走。他站在胡同口大伙儿倒垃圾的地方,一手扶着电线杆子,一手伸着食指,抠着嘴,哈喇子顺手流到胳膊肘儿上。他望着远去的德子媳妇,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咳……”瓮声瓮气,像是嘴里衔着个热茄子,舌头不听使唤。疯顺儿是街道主任孙桂贞的儿子,生下来起名叫“风顺儿”,是“一帆风顺”的意思,不曾想这小子越长越不顺,三岁才会走路,八岁才会说话,说也说不利落,连裤腰带都不会自个儿系。现在都十六七岁了,挺高的个子,还像个拖鼻涕、流哈喇子的孩子,吃饱了没事就往胡同口一站,愣愣地冲着什么都能看半天,然后感叹一番“好咳……”再蹒跚地挪个地方发愣。人们叫他“疯顺儿”,他妈是街道主任又怎么着?反正谁也听不清“疯”和“风”有什么差别。他妈忌讳这个名儿,就把“风”字免去,叫他“顺儿”。“顺儿!你还不回来塞?”这是他妈在叫他了。“塞”,就是吃饭。

孙桂贞站在院门口,腆着胖墩墩的肚子,望着这边儿叫。矬老婆高声,她这一嗓子,整个胡同都能听见。

疯顺儿怏怏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还恋恋不舍地扭头往胡同口又瞅了一眼,那儿,德子的车拐过弯去了,瞅不见了。

孙桂贞往家里推推疯顺儿:“快塞去吧,还瞅什么?”

住德子前边那排的马三胜正好走过来,就笑着搭上了茬儿:“他瞅德子媳妇呢!孙主任,您赶明儿也给疯顺儿找这么个媳妇!”

疯顺儿嘿嘿地一笑,缓慢地转着脖子说:“好咳……”

马三胜开心地大笑:“您瞅,怎么样?”

孙桂贞瞪了他一眼:“呣们顺儿才十七,早着呢,用不着张罗媳妇!”“这倒是!”马三胜顺着她说。他有这个本事:什么话茬儿都能接上,瞎打哈哈的话还说得挺认真,“孙主任,您家的疯顺儿是贵人语迟,说不定后福无穷,到时候,说媳妇的人挤破门,拣好的挑!这辈子,谁也不知道谁走到哪一步!哎,就说德子吧,这小子论长相没长相,论家产没家产,论工作也没个露脸儿的工作,可媳妇倒挺是样儿,也不知是怎么走了桃花儿运,从哪勾搭来的?”

马三胜是个大工厂的锅炉工,他瞅不起德子这拉车的。孙桂贞笑了:“三胜,你小子说话没正经的,瞅着人家的媳妇眼馋?谁像你?三十多了,从农村诓了个媳妇来都留不住,还让她跑喽!”“瞧您说的!那是我嫌她土,跟她打离婚啦。您瞅我赶明儿娶个更好的!”马三胜用手胡噜着脸上的胡茬子,讪讪地说。随即又把话题绕回来,“要说诓,没准儿德子这媳妇才是诓来的呢!瞧那娘们儿的做派,官儿太太似的,怎么鬼迷心窍跟了他呢?”“就说呢!德子旧根儿不在咱这儿住家,咱也不知根知底。也许,他媳妇的娘家是个富贵人家,解放后失了势才肯嫁给这个臭拉车的,图他个阶级成分儿?”孙桂贞说。她这话似乎不大合乎街道主任的阶级立场。“倒也不言定。资本家又不像地主,财产不充公,不至于连姑娘都找不到好主儿,嗯们厂的老板今儿还拿定息嘛,姑爷还是个干部哩!我说德子媳妇没准儿是哪个奔台湾去的大官儿的小老婆啊什么的。”马三胜坚持他的推断,尽管说不出什么根据。如果他看过老舍的《骆驼祥子》,也许会联想更丰富、更具体些,干脆就认定德子媳妇就是那个跟拉车的私通的虎妞得啦。“咳,甭管人家是怎回事了,”孙桂贞说,“我瞅德子媳妇倒是个有心路的人,过去吃香的、喝辣的,年月变了,就嫁给个工人,家里又没拖累,还是享清福。天生的富贵人,就是个富贵命。三胜,你可别满世界去嚼人家的舌头,‘台湾’啊‘官儿太太’啊什么的,这话说不得,留神让德子听见了,跟你翻扯!”“咳!嗯们家住这胡同几十年了,还怕他?”马三胜一笑,“他翻扯怎么着?我说屈了他,让他自个儿说给咱们老街坊们听听!他搬这儿来也年把了,怎么压根儿没瞧见他丈母娘家有个人毛儿来过?”“呃?”孙桂贞也犯了寻思,“这娘们儿也三十好几了,怎么也没个孩子?横是都撇下了,跟着德子跑出来的?”“妈,还塞不塞啦?”疯顺儿在院门里头等得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催他妈。

孙桂贞这才想起了吃饭的茬儿,丢下了马三胜,往院里走,一边儿走,一边儿还琢磨着刚才说的这码事儿。德子媳妇到底是怎么个话儿?身为街道主任,连本胡同的人头儿都摸不清,多少有点儿“失职”的味道。二

马三胜回家站了站,他妈给他把早饭做好了:昨天的剩米饭,有些馊,拿凉水淘了,切点儿葱花儿炒了炒。马三胜只瞅了一眼,就饱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走出去。

年过三十的汉子,还没混上个媳妇,这其实怪不得马三胜,都是家拖累的。他爸爸早先是个卖菜的,孤零零一人,担着挑子沿街叫卖,人称“菜芽儿马”。菜芽儿马嘴巧,人缘好,左近几条街上的居民都认识他。“菜芽儿马,今儿个有什么菜?”“萝卜蓁椒脆黄瓜,茄子大葱嫩冬瓜,吃吧你哪!”人们就拣好的挑,菜芽儿马也不用秤,估摸着要个价儿,保证不让买主儿吃亏,当然也不让自个儿赔本儿,他的眼睛比秤还准。如果你手头没零钱,他就爽快地笑笑,允许赊账,久后忘了还,他也不开口讨债,只当是忘了。这样,菜芽儿马辛辛苦苦奔忙了半世,只糊得一张嘴,吃饭之外,还嗜好喝两盅儿酒,当然也就攒不下什么家业。但是好名声却出去了。于是就有一个中年的寡妇,也是菜芽儿马的老主顾,主动跟他搭乎上了,两家合为一家。寡妇还带了个独养儿子,按原来夫家的大排行取名“三胜”,便改姓马,名字照旧。菜芽儿马年过半百,突然时来运转,老婆孩子全有了,还带来了一份家当。三胜他妈料理家务,日子过得有来有去,手头渐渐宽裕,菜芽儿马往酒铺跑得更勤,酒瘾骤增,像要把前半辈子欠的都找补回来似的,天天灌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语,有时醉卧街头,有时醉打妻儿。有一回,三胜他妈偷偷地给前夫烧纸,让他知道了,一顿拳打脚踢,砸锅摔碗,酒疯撒邪乎了!“菜芽儿马”的名称遂被“酒罐”所代替,一提“酒罐”,街坊便掩鼻而笑,人人不齿。不消几年,马家的曰子便被“酒罐”糟得丁当作响,以至每年的布票刚发下来,“酒罐”就一把从老婆手中夺去,撕得粉碎,还扔到炉子里化为灰烬,嘴里愤愤地骂着:“我叫你穿!我叫你穿!”那年月,三胜母子几乎快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他妈思前想后,后悔不迭。三年困难时期,“酒罐”瘦得皮包骨头,一阵风就能吹倒,仍然不惜倾囊买高价的劣质白酒,终于失尽元气,卧病不起,一命呜呼,临终之际,“酒罐”四肢无力地躺在光板凉席上,一双眍眍眼还直直地望着桌上的空酒瓶儿,渴望再得一醉。三胜他妈不禁心头火起,抬起巴掌,抡圆了,朝“酒罐”脸上打去!那瘦干郎脸颊上留下了煞白的五个指头印,血色全无,“酒罐”登时气绝。人们又怜惜起死鬼来,说三胜他妈心狠、手狠,爷们是让她打死的。殊不知,“酒罐”不倒,三胜母子就休想有条活路。如今,三胜三十出头了,还没成家,好岁数让“酒罐”给耽误了。其实也有过好机会,那年,他到北边儿出差,帮厂里食堂买蘑菇、羊肉,从张家口那边儿带来一个女的,等人家在北京落上了户口,就跟他吹了。那时候“酒罐”还没死,这个家,连口外的乡下人也瞅不上。

…………

马三胜伸手从院里那一堆鱼缸跟前拿了网子、瓶子,想到护城河捞鱼虫去。出了街门,又懒得去了,不知不觉迈腿进了街道主任的院子。

孙桂贞正和疯顺儿吃早饭呢,烙饼、薄脆、焦圈儿。“三胜,你来个焦圈儿!”孙桂贞说。“不了,我刚吃过,也是焦圈儿。”马三胜撒了个谎,他要面子。

疯顺儿满嘴粘着焦圈儿的渣儿,眼睛望着马三胜手里的网子、瓶子说:“鱼……鱼……”

马三胜把瓶口倒过来说:“空的。”

孙桂贞笑着说没人要你的。哎,你的神仙鱼多少钱一条?”“钱?”马三胜不以为然地说,“咱不卖钱,我是养着玩儿的!”

孙桂贞不信:“养着玩儿的?那么多!”

马三胜说:“多了就送人,真是对劲儿的朋友,喜欢哪条,拿去!”

孙桂贞半开玩笑地说:“那你给我一条?”

马三胜也半开玩笑地说:“不含糊!可是您送我点儿什么呢?”

孙桂贞说:“我给你一个耳刮子!”

马三胜舰着脸说:“大婶儿,别价!您该送我一个……哎,给我介绍一个对象!”

孙桂贞收拾着碗筷说:“去,去!没这么值钱的鱼!”

马三胜正想走,又回头问了一句:“娟子没在家?”他说的娟子,是疯顺的姐姐。

孙桂贞往里屋努努嘴说:“姑奶奶还没起呢,大礼拜天的,让她多睡会儿。”

马三胜往里屋瞅了瞅,床上被子靠墙摞着,根本没人。就笑了笑说:“八成是昨儿晚上没回来吧?住哪儿啦?”

孙桂贞沉下脸说:“瞅什么?没规矩!”

马三胜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讪讪地说:“您放心,我马三胜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用神仙鱼换您的美人鱼!您这街道干部、革命烈属,呣们高攀不起啊!”

孙桂贞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明白就得!”

她转过脸来,骄傲地瞟了一眼正中墙上挂的镜框,那里边,端端正正地镶着一张发黄的证书,印着50年代的繁体字:“光荣烈属”。三

三胜家前边儿的这院子里清静。东头两间是德子家的,两口子锁上门出去逛去了,中间李家是双职工,都上班走了,就剩下西头的梁奶奶一家人在家了。三个孙女儿,趴在饭桌上、炕桌上各人做的各人的作业,梁奶奶的儿子梁思济在里屋的床上裁一块花布。梁奶奶坐在廊子底下,案板搁在板凳上,手握着菜刀在剁肉馅儿,院子里只听见这持续不断的鼓点儿似的响声。梁思济是个大夫,大学毕业之后,和他的一个同班同学结了婚,两人分配在一个医院工作。两年一个孩子,两年一个孩子,台阶儿似的生了三个女儿,等到大的上五年级、二的上三年级、三的上一年级,女的突然有了外遇,死活要离婚,梁思济不强留,就办了离婚手续,随她去吧。家里撇下三个娇女,可使他为了难,上班一天看几十个病人,下了班又得分担老母的家务,既当爹,又当妈,甚至还得学着给女儿做衣裳。梁奶奶心疼儿子,泪往心里流,今儿个是礼拜天,她早早地买了三斤扁豆、一斤牛肉,给全家包顿饺子,这会儿正剁焰呢。

梁思济站在里屋床边,对着那块花布发愁,琢磨着怎么合理利用,才能裁成三条裙子。比划了半天,画好了粉线,小心翼翼地剪了下来,一一拼在床上。猛然间,发现出了一个大错:料倒是凑合够了,可老三的这件,梅花儿全是倒着的了,倒梅?倒霉!

梁思济背上渗出了一层汗,衬衫贴在脊梁上,从心里往外冒火。这时候,廊下的鼓点儿正敲得均匀,梁思济一把团了床上的花布,拿起剪子“咔嚓、咔嚓”胡铰了一通,啪地扔下剪子,冲着外头大吼一声:“别剁了!”

三个女儿大吃一惊,老太太吓了一跳,那菜刀剁在了左手指头上,老大的一条口子,血滴滴答答往下掉!

梁思济慌了,赶紧从抽屉里找出红药水、止痛粉和绷带这些医生家里常备的东西,一边儿给梁奶奶包扎,一边儿自己的手在哆嗦,老母的十指连着他的心!“不碍事,不碍事,”梁奶奶的脸都变了色,惊恐地望着儿子,“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吼什么?”

梁思济把母亲搀进屋,望着吓傻了的三个女儿,长叹一声:“妈,我……舍不得丢下你们啊!”

梁奶奶听着话音儿不对,愣愣地说:“儿啊,你这是怎么话儿?日子再难,妈领着你们过,有合适的咱再找一个,你可别往绝路上想啊!”

三个女儿都懂事早,听了这话,一齐扑到爸爸身上,哭着说:“爸爸,您可不能死啊!”

梁思济揽着女儿,一个一个抚摸着她们的脸,给她们擦泪,半晌才说:“我哪会死啊?不看着你们长大成人,爸爸舍不得死!可是,爸爸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梁奶奶眼睛瞪得老大:“疯话!你上哪儿去?”

梁思济垂下头说:“妈!昨天领导找我谈话了,我们科里要派一个大夫去支援三线,派我去。”

大女儿着急地问:“三线在哪儿?”

二女儿紧跟着问:“什么时候回来?”

三女儿也追着问:“带我们去吗?”

梁思济叹了口气说:“好几千里地,西边儿,山里头,远得很,我一个人去,谁都不带!调到那儿工作,永远不回来了!”

梁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你答应了?”

梁思济说:“领导上决定了,我还能不答应?支援三线,是光荣的任务,那儿有很多工人,也是从北京调去的,不能没有大夫!”

梁奶奶沉下脸说:“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和家里商量一声儿!你们医院里那么多大夫,别人不能去?干吗非得你去?”

梁思济说:“领导上对我说:你的业务是全科最好的,一个顶十个用!再说,你又不存在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这叫放屁!”梁奶奶气得浑身打战,“你们领导横不是人养活出来的,怎么没个人心眼儿?我找他们讲理去,告到毛主席那儿,呣们也占理!哼,这是看着呣们老的老、小的小,还没死喽,活得太舒坦,再往心里扎一刀!”

梁思济一把抓住老母亲的手:“妈,您可不能告!这么一来,您可就把儿毁了!”

梁奶奶被砍伤的手指,霍霍地跳,钻心地疼,血从白绷带里边儿渗出来,殷红的一片,往下滴答!四

天快黑了,德子两口子才回来。

一进屋,“主仆”身份就倒了个儿,德子拉了一天车,累了。媳妇说:“上炕躺会儿,该伸伸腿儿了。”德子就脱了鞋,往床上一躺。这儿的人习惯把床说成“炕”,其实,土炕早就被淘汰了。媳妇忙乎起来,从碗橱里端出个花边小碗儿,边上扣着一把调羹,递到床边上:“呣,吃了这碗,解解乏!”

德子折身坐起,接过碗。那里头,红枣、莲子、白木耳,熬好了,撒上白糖,早拿凉水镇着,这会儿吃起来,又甜,又凉,又腻乎,德子一勺一勺舀着吃,咂摸着生活的甜蜜。

刚撂下碗,串门儿的来了,马三胜、小黑子,还有疯顺儿。“吃了吗,您哪?”马三胜进门就打个招呼。“呣们在外头吃了。”德子说,连忙穿鞋下地,招呼客人坐。

德子媳妇从里屋走出来,她已经脱去了旗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见来了客人,笑盈盈地说:“哟,是你们二位啊?”一抬头瞅见门边儿还站着个疯顺儿,来的都是客,便一视同仁地找补上一句:“噢,三位,坐,都请坐!”

马三胜和黑子早就坐在八仙桌旁边的那两把老式木椅上了,只是疯顺儿没进来,倚在门框上,食指抠着嘴,两眼直直地往里瞅。

德子媳妇嫣然一笑,转身端出一盘五香瓜子,搁在桌子上:“闲着没事儿,嗑点瓜子儿吧!”又瞅了一眼门旁的疯顺儿,便抓了一把递过去,“给你!”她是外来户,明知疯顺儿是傻子,也不便得罪,在这条胡同里,疯顺儿也算是个“干部子弟”哩。

疯顺儿不去伸手接瓜子,却把上衣的口袋撑开:“嗳……嗳……”德子媳妇便把手里的瓜子给他装进去。马三胜不屑地往那边儿瞥了一眼,心想:你把他也当个人!

黑子捏着盘子里的瓜子嗑。马三胜不爱嗑瓜子,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烟。“哟,您瞧我,忘了拿烟了!”德子媳妇歉意地说着,顺手从桌上搁粮票、油票的盒子后头拿出一盒“前门”烟,抽出三枝,递给马三胜和黑子,剩下一枝叼在自个儿嘴上。

黑子接过去了。马三胜一看人家的烟比他的强,掏出了一半的烟盒又塞回去了,伸手也接了过来。德子媳妇划着了火柴,给他们点着。马三胜猛吸一口,然后慢慢地从鼻孔中喷着两条烟柱,像是在品评这烟味儿,又像是在品评由德子媳妇亲手点烟的味儿。

德子媳妇把手里那根火柴甩灭了。又划了一根火柴才点着自己的那枝烟。

黑子说:“大嫂,您这不是成心费一根洋火儿吗?”

德子媳妇吸了一口烟,说:“有学问的人都说:三火成灾,一根洋火儿只能点两根儿烟。”

马三胜瞥了黑子一眼:“长见识了吧?”

黑子也不臊,嘻嘻地笑着说:“咱井底下的蛤蟆,见过多大天儿?哪儿能比德子嫂见多识广的?”回头又瞥着德子媳妇,“大嫂,您这身儿旗袍儿素净,比那花的更好看!”

德子媳妇叼着烟说:“兄弟,这是睡衣。”

马三胜把粘在舌头上的烟末子啐出去,奚落地朝黑子说:“你他妈的净露怯,人家睡觉都单有一套衣裳,像你似的?一身工作服滚到黑?”

黑子又嘿嘿地自嘲。

德子媳妇把手里的火柴棍儿甩灭了,转过脸去,对着桌上的小镜子,用那火柴棍上的半截儿炭灰描了描眉梢,左手里的烟却舍不得放下,两个手指头夹着,向上舒卷着一缕线儿香似的青烟。

德子坐在板凳上,皱了皱眉头,朝她说:“你把那烟掐了成不成?咱这边儿的妇女没有抽烟的,叫人瞅着不是样儿!”

媳妇这回没听他的,又吸了一口说:“戒不了啊!哎,国家开烟厂,抽烟又不犯法,哪儿写着这烟只许男人抽啦?”

德子的厚嘴唇却嘟囔着说:“男人也不是个个抽烟……”

马三胜斜眼瞅着他,明知他不会抽烟,却有意说:“德子哥,男人不抽烟,就没个汉子味儿……”说着,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枝,朝门旁的疯顺儿扔过去:“疯顺儿,来一根儿!”

德子像被打了脸,脖根红红的扭过头去。

疯顺儿把手从嘴角抽出来,捡起那支烟,送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塞到那装满瓜子的口袋里去。“哟,”德子媳妇笑着说,“你还舍不得抽,给你爸爸带家去?”

马三胜和黑子都乐了。

德子媳妇说:“这可别笑话人家,他不傻,还知道孝顺他爸爸呢!”

马三胜说:“他哪儿有爸爸?他家挣钱的那位是他叔!”

德子媳妇自觉失口,不好意思地说:“他叔?我还当是……”

马三胜笑着说:“您可别给人家安错了位儿,孙主任的爷们早就光荣牺牲了,全靠小叔子领家过日子,疯顺儿他们也差不离儿把他当成爸爸了。街坊们倒也没人敢闲言碎语的,这有什么?老嫂比母嘛!哎,大嫂,您可别当着孙主任打听这事儿,留神她跟您翻扯!”

德子媳妇听出马三胜话里有话,便表情肃然地说:“我可不待见嚼老婆舌、串是非的,各人的日子各人过,我管人家干吗?”

马三胜依旧是那么嘻嘻地笑着,肚子里还憋着话呢。瞅着墙上贴的那张年画《武松打虎》,借题发挥,扯得不着边际:“大嫂,要都像您这么样儿,世界倒清静了。咳,什么事儿不是坏在街坊的嘴里?就说武二爷吧,要不是卖梨的郓哥儿和那个老不死的何九叔串是非,武二爷也不至于连杀三条人命,闹得一条街不得安宁!”

德子是懂戏的主儿,听到这儿,便搭茬儿了:“三胜,你这叫歪批《水浒》!潘金莲儿勾搭奸夫害本夫,我看是该杀!”“你们犯不着替古人担忧,”德子媳妇说,叹了口气,“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潘金莲儿也过得不容易!”

黑子年轻,二十来岁的毛孩子懂不了那么多的老戏,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想听,听到这儿,插嘴说:“是个女的?”“可不嘛!”马三胜说,“早先是个财主家的丫鬟,因为和老爷不大清楚,叫太太知道了,一发狠,把她白给了卖烧饼的武大郎。武大郎你总得听说过吧?”

黑子说:“听说过,是个小矮个儿?”

马三胜说:“三块豆腐干儿那么高。又矮、又丑、又没能耐。你说,潘金莲那么个女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嫁给这么个窝囊废,能痛快吗?她见了那些个堂堂男子汉,能不动心吗?”

德子媳妇说:“倒也是。”

德子脸上挺不自在:“什么‘倒也是’?你们越说越岔路了!”“哎,我说的是这个理儿,”马三胜毫不介意,说得正在兴头儿上,收不住,“早先,潘金莲儿也打过小叔子的主意来着,武二爷假正经,死活不干,她才找的西门庆。咳,错了!要是武二爷认了头,就像孙主任似的这么过不就得啦?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说完,大笑。黑子也跟着笑。倚在门旁的疯顺儿也跟着没头没脑地笑,哈喇子垂下了,成了个惊叹号。

德子急了,虎着脸说:“伙计,你们要说,上外头说去,我可惹不起人家街道主任!”“顺儿,该回来塞啦!”是孙桂贞的声音。“嘛呀?……嘛呀……”疯顺儿挺不耐烦,朝外头嚷嚷。

孙桂贞一路寻了来,进了院子,还在喊,只是语气缓和了:“顺儿,吃饭去!”

疯顺儿扒着门框,晃着身子:“不,不……还看……”

孙桂贞知道她儿子是在这儿看德子媳妇,心里有气没法儿说,就朝门里说:“德子,自打你们搬来,这胡同里添了西洋景啦!”

德子媳妇赶紧迎出来:“孙主任,您屋里坐!”

孙桂贞走进屋,马三胜和小黑子都不言声了,只剩下里屋的匣子在不疲倦地播送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的长篇文章。这儿的居民习惯于进屋就打开匣子,而不管里头唱什么、说什么,只是当个点缀,闲话儿照说。这会儿安静了,只听见匣子响,倒仿佛是为街道主任的来临造造政治气氛似的。“哟,你们这儿是在政治学习哩?”孙桂贞打量着马三胜和小黑子。“那可不,”马三胜说,“呣们德子哥正争取入党呢!”“瞎扯!这怎么能当笑话儿说?”德子挺尴尬地瞪了马三胜一眼,不知所措地拿起桌上的烟盒,“孙主任,您抽烟!”

孙桂贞说:“不会。女人抽烟像什么样儿?”

德子听着扎耳朵,蔫蔫地把烟盒又撂到桌子上,“您坐!”

孙桂贞并不坐,看了看屋里新刷的墙、新糊的顶棚和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启动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说:“勤学习点儿好,说话就要来运动哩,说是要‘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咱这胡同里也不简单哩,也得透透地清一清。要不然,闹起修正主义,咱就得人头落地!”

马三胜吐了吐舌头:“您吓着了我啦!咱这胡同里还藏龙卧虎?嘁,老年成说话:可着北京城,就数南城穷,乾隆爷私访都没到过咱这儿。几十年的老街坊了,谁不知道谁啊?我爸爸就算最穷的了吧?就说爆肚儿陈、花儿洪、玉器赵他们,也只够个小业主,连个资本家都没有,我闭着眼睛都能给您背一遍各家儿的老底儿,也就是德子哥这一家儿是刚搬来的……”

德子一下子脸色变得挺难看,“刚搬来的怎么着?呣们家三代都是无产阶级,打我爷爷那一辈儿就拉车!”

马三胜讪讪地站起来:“德子哥,我没说别的……”

德子媳妇笑吟吟地拦住她男人:“瞧你这倔脾气,咱也叫人家说不出什么来。现如今,咱们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什么运动也是整坏人。孙主任,您说是不是?”“那可不?”孙桂贞说,“地富反坏右,时里刻里都惦记着变天哩,叫咱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老区长说了:如今那‘苏联’、‘男子拉妇’就是地富反坏右领导的哩!”她说的“男子拉妇”大概指的是南斯拉夫。

马三胜在厂子里隔长不短地听报告,自然不理会这传达到终点站、走了调儿的“精神”,他巴不得孙桂贞快点儿走,他好接茬儿和德子媳妇说话儿。

德子媳妇倒听得很认真,望着孙桂贞说:“孙主任,这天可别变啊,还是如今世道好!不是有个歌儿这么唱嘛: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她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眼泪汪汪,像要哭似的。

孙桂贞颇有领导风度地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他大嫂,你放心,天变不了,变不了!呣们这些个干部是干什么吃的!”说着,转身就要走,推着门旁的疯顺儿,“走啦,吃饭去,吃了饭妈还有工作哩!”

也许是因为孙桂贞刚才做出的“不变天”的庄严许诺使德了媳妇吃了定心丸,她感激地望着最末一级的政权代表,送她出门,还伸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塞给疯顺儿。疯顺儿受宠若。京地兜着衣裳襟儿,嘿嘿地笑着,跟他妈往外走。孙桂贞见人家这么给脸,眉开眼笑地对疯顺儿说:“瞧嫂子多疼你!”

马三胜和黑子在屋里咯咯地乐。

等德子媳妇折身回来,马三胜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嫂,您跟德子哥哪年结的婚?”

德子今晚晌儿一直气儿不顺,早盼着这俩屁股沉的主儿快走,这会儿又听他瞎打听,虎着脸说:“干吗?查户口?”

德子媳妇比她男人灵得多,接过话茬儿说:“没吃着呣们的喜糖是不是?那会儿还不认得您这位兄弟呢!这么着吧,咱补!”随手从桌上小盒儿里抽出一张一元票,“Ⅱ母,两位兄弟,嫂子请客啦!”

德子瞅着那张票儿,心里挺不是个滋味儿。他出牛力挣来的钱,媳妇却这么样儿地扔!

黑子伸手去接那张票儿,马三胜一把摁住了他的手:“闹着玩儿的,真这么下三烂?”转脸折身起来,知道自己该走了。临走,对德子媳妇说,“大嫂,在娘们儿里头,我还没见过您这么义气的!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言语声儿!”

两人走了。马三胜哪是为了吃喜糖?他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很想知道德子家的过去。厂子里的女工也不少,但多数是穿了工作服的家庭妇女,上班混工资,下班忙着买菜、做饭、奶孩子、骂架,屁嘛不懂。他没接触过德子媳妇这样的女性,她也是个家庭妇女,可怎么那么开通呢?好像是个文化人,懂得那么多的事儿。但又和厂子里的那些女工程师、技术员不同,据说她们回家都是男人侍候,德子媳妇却又那么会体贴男人。猜不透,真是猜不透。要是能娶上这么个媳妇,也不枉为人一世,他想。五

娟子昨晚上确实没回家,礼拜天又接茬儿在外头玩了一天,这会儿才回来,骑着辆“飞鸽”自行车,进了胡同也不下来,铃铛摁得丁当响,让步行的人给她让道儿。胡同本来就窄,上下班时候往往摩肩接踵,哪儿还有车行道?可是这儿没交通规则,愣小伙子们都舍不得下车,凭着铃铛开路,横冲直闯,从人缝儿里飞穿而过。娟子虽说是个姑娘家,比小子还横。她个子高,身子壮,再加上从小生长在“干部”家庭,造就了一身傲气,见了街坊四邻,就像公主对待臣民,根本不往眼里瞧,爱理不理的。

她正傲然驱车赶路,前头有个手提土簸箕的老太太挡道儿。娟子连摁铃铛,车子却未减速。老太太心里慌张,一时辨不清身后的车子从哪边儿过,左躲右躲都不是,这当口儿,前轮子撞到她腿上,老太太一个大马趴摔倒了,土簸箕甩出去砸得西边的院墙当地一声响。

老太太大骂:“这是哪个没长眼的?赶着回家挨头刀儿去?”

娟子只好捏住闸,下车搀起老太太,正眼一看才知是黑子奶奶,“哟,是您哪?”

黑子奶奶发觉是主任的女儿,语气便立时缓和了下来:“娟子姑娘啊?往后骑车得留神,这道儿窄!”

老太太没伤着,站起身来,也不再说什么,拾起土簸箕,蹒跚地走回去了。娟子搀她起来的那会工夫,她瞅见娟子旁边还跟着个男的,也骑着车,她停下,那男的也停下了,急得什么似的。

黑子奶奶是眼瞅着娟子长起来的。她跟黑子同岁,属小龙的,小学、中学都是同学。这丫头从小架子大,爱支使人,黑子没少替她削铅笔、背书包。赶到初中毕业,他们谁也没考上高中,黑子进了美术印刷厂当工人,娟子到北京站当了列车员。在这条胡同里的人眼里,列车员就是个很了不起的职业了,穿着制服,戴着袖标,见天儿价坐火车,上海、广州,专跑大地方。出车回来,香蕉、菠萝一嘟噜一串的。这时候,小黑子就更不在她的眼下了,偶然碰上,就跟不认识似的。黑子奶奶琢磨着,人家横是有了对象了。

后来,娟子又不当列车员了,留在站上接车。孙桂贞说,那是领导照顾娟子,嫌出车太辛苦,也有危险,铁路上隔长不短地有“事故”。街坊们倒听说,“事故”不是翻车,是娟子在车上出了事啦,跟坐软卧车厢的一位当官儿的怎么怎么着了,领导上就不再让她出车了。这当然只是“民间传说”,胡同里的居民,谁也没有资格和胆量到车站去调查主任的女儿。娟子还是像平常那样傲气,不像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似的臊眉耷眼,也许压根儿就没有那回事。这不,人家大模大样儿地领着个男的来了,准是她的对象。

娟子一进门,正赶上全家人在吃晚饭,就回头瞅了瞅随她进来的那个男的,向孙桂贞介绍说:“妈,这就是许炳炎。”

孙桂贞连忙笑眯眯地站起来,“噢,炳炎哪?早该来家里玩嘛,外头齁热的,没处呆!快,屋里坐吧!”

许炳炎矜持地走进屋,恭敬地望望孙桂贞,叫声:“伯母!”再望望饭桌旁坐着的那个胖老头儿,叫声:“伯父!”

娟子指着胖老头儿说:“这是我叔。”“噢……”许炳炎尴尬地望着娟子她叔,忙改口说:“叔叔您好!”

娟子她叔倒没有什么尴尬的,俨然一家之主的姿态,笑容可掬地说:“客气什么?坐,坐!”

许炳炎坐在饭桌旁。娟子从提包里掏出一串香蕉,把吃了一半饭的疯顺支到里屋去了,她怕这个傻兄弟在她男朋友面前现眼。

娟子她叔站起身来,伸出两只胖胖的手,迅速地收拾桌上的碗碟,热情地说:“还没吃饭呢不是?哎,往后吃饭就来家吃,家里方便!”一边儿又对孙桂贞说,“嗳,你们陪着炳炎先聊聊,我得亮亮手艺,呣们爷儿俩喝几盅!”

娟子她们家是“勤行”世家,早先在菜市口开“和合居”饭馆,她爸爸是名震南城的厨师,光荣牺牲之后,饭馆由老二接管,娟子她叔也是个手艺高强的厨师。公私合营之后,他因为沾了烈士哥哥的光,不算“资方”,成了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胡同搬迁时,他调到这边儿来了,在胡同北口大街上的饭铺里当掌勺的大师傅。下班回来,自然也不让老嫂下厨,都是他一人的手艺,有贵客来临,更是责无旁贷。就这一点说,他一点儿也不像武二爷,倒是像武大郎。潘金莲是从不下厨的。

这边儿,孙桂贞陪着许炳炎说些桌面上的话儿,为了显示地的干部身份,较多地问了许炳炎一些关于政治学习的事儿。“你们铁路上也得搞‘四清’吧?我说都得清!”好像她掌管全国的方针大计似的,“你看‘男子拉妇’像社会主义国家吗?”好像许炳炎刚出国考察回来似的。没等许炳炎回答,她又自个儿下了断语,“我看不像!”又好像她已经去考察过了。

许炳炎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妈,您说的应该是‘南斯拉夫’!”娟子纠正她妈。“就是‘男子拉妇’啊!呣们街道上见天儿价学习,还不知道?”孙桂贞很自信。

那边儿,娟子她叔“嗞嗞啦啦”地又煎又炒,转眼间端了上来,一盘宫爆肉丁儿,一盘焦熘肉片儿,一盘辣子鸡块儿,再加上一盘拍黄瓜,一盘芝麻酱拌粉皮儿,这桌子就摆满了。他又提溜来一瓶“衡水老白干”,摆上两只小酒盅儿,带头“啧儿咂”地喝起来。许炳炎文文静静的,不习惯喝白酒,又不便推辞,每当他举杯,就随着端起来,只用嘴唇轻轻地抿一下。“炳炎,你今年二十几岁啦?”娟子她叔问。“三十……呃,二十九。”许炳炎答。“嗯,大了点儿。大点儿好,大点儿知道疼人,呣们娟子从小矫惯了,你以后得让着她点儿。”娟子她叔喝得高兴,话说得急了点儿,初次见面,不该这么直来直去。“妈,您看我叔说的什么话?”娟子故作忸怩地拿胳膊肘儿捅捅她妈。

孙桂贞笑笑说:“老当家儿的,可不就是这点儿心事嘛!你都二十四了,还晃荡什么?我瞅着炳炎挺老实的孩子。”

娟子她叔受到鼓励,话就更收不住了,进一步盘问许炳炎:“什么文化程度哇?”“中专,铁路技校毕业的。”“那好,比呣们娟子强呢!家里都有什么人哪?”“呃……没什么人了,父母都去世了,就我一个人。”“清静,清静!”孙桂贞插嘴说。

娟子她叔眉开眼笑地说:“一个人?赶明儿还不搬过来得啦,倒插门儿,咱这儿房宽敞!”

看来,娟子的这朋友交的时间不长,双方都还不摸底,但说话的口气却已像定下了似的。一家人正在越说越近乎,巴不得今晚上就成就百年之好,没提防噔噔噔一串脚步声,闯进来一个人。

孙桂贞抬头一看,是个女的,二十六七岁光景,一脸怒气,呼哧带喘。孙桂贞就问:“你找谁?”

那女的也不答话,径直奔许炳炎冲过去。

许炳炎猛然扭过头来,脸刷地变成了死灰色,手中的酒盅儿哗啦掉在地上,摔成五六瓣儿!

娟子她叔瞪着血红的眼珠:“这……这叫怎么个话儿?”

那女的也不理他,伸手朝许炳炎就是一巴掌!

娟子呼地跳起来:“不许你打人!”

那女的眼珠子像在冒火,冲着娟子说:“我打我的男人,碍着你这个骚货什么事儿了?我……我还敢打你呢!”说着,一个巴掌打过来,娟子一个趔趄,两眼冒火星儿!

许炳炎恨不能磕头求饶,拽住他老婆的手说:“我说,你听我说……”“啪,啪!”又是两巴掌,那女的可着嗓子嚷嚷:“还说你妈的个×!老婆孩子都扔了,一个礼拜都不着家,钻到这儿闻骚味儿来了,这儿是他妈的窑子?”

里屋的疯顺儿,老半天都没言声儿,此刻大概已经嚼完了那一串香蕉,被这突然而来的刺激弄得兴奋异常,风风火火地窜出来,跳到院子里,像过节似的大声嚷嚷:“噢!打架喽,打架喽!”

疯顺儿这么一嚷,院子里立时忽忽拉拉进来一大片人。这条胡同的人喜动不喜静,爱看个热闹,寻求点刺激,“看打架”也是一项娱乐,不管谁家打架,听见嚷嚷,便闻风而动,争相观看。疯顺儿则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每每充当这种召集人的角色,高呼:”打架喽,打架喽!”而全不管是谁家打架,为何而打架。今儿个,疯顺儿的消息快,嚷得及时,不用动地方,站在自己院子里就完成了召集人的使命,自是美得了不得。孙桂由脸上挂不住,啪地扇了他一巴掌:“缺德吧你!”这是她头一回舍得打儿子,疯顺儿一边儿哭还一边儿还嘴,骂的什么却听不大明白。

看打架的人们赶到,战场已从屋里拉到屋外,许炳炎的老婆像疯了似的,拿脑袋往她男人肚子上撞,又伸手揪住娟子的头发,使劲地抽她的脸。娟子披头散发,鼻子被打破了,血抹得满脸都是,连白衬衫上都是血点子。许炳炎帮着娟子对付他老婆,三个人人扭成一团,打得激烈,骂得花哨,从那些凌乱的只言片语,人们自不难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此处的居民还有一大特性,只是观战,从不助战,也不劝解,劝开了岂不没戏看了嘛!偶然也有一两个娘们儿说两句“别打了,别打了”,也只是象征性地往熊熊大火上洒几滴水珠,不顶用的,那仗反而愈打愈烈。像马三胜、小黑子这样五大三粗的汉子,如果冲上前去,拦腰抱住其中任何一位,便可熄了战火。可是他们却懒得这样做,反而缩在女人、孩子们后头,袖手旁观。大约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看着一向傲气冲天的娟子今儿个落到这般下场,隐隐有一种解恨之感。也有一些平时与孙桂贞不大对劲而又慑于权势不敢正面对抗的妇女,此刻在小声议论:“这回,现眼现大发了!”“现吧,叫她现吧!样样都让她们家拔了尖儿啦!”

场子中心的两女一男,打红了眼,苦战不休,孙桂贞在那儿瞎嚷嚷,无济于事。娟子她叔心头火起,从厨房里抓了把明晃晃的菜刀,冲了出来,厉声喝道:“老子宰了你们!”

眼瞅着要出人命!

这时候,从大门外头进来一个真劝架的,急急地挤过人群,迎面拦住娟子她叔,“二叔,不能,可不能!”夺过了菜刀,“哐啷!”给扔了。

这个人是谁?是德子媳妇!

德子媳妇劝住了老的,再转身拦少的,忘了自己的身子单薄,就往娟子和许炳炎老婆当中一挡,顿时脊梁上噼里啪啦替娟子挨了好几个义务巴掌。那边儿,许炳炎就势逮住了他老婆厮打,这边儿,德子媳妇救了娟子的驾,搀着她往外走,得找地儿包扎去!

争战双方少了第三者,便显得单调了,许炳炎索性两手抱在胸前,往那儿一站,任凭老婆哭闹。这老婆改换战术,开始争取舆论,冲着大伙儿连哭带唱地说:“街坊邻居你们都看看,呣们好好的一个家叫她搅成了什么样儿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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