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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27 03: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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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茨威格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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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短篇小说集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短篇小说集试读: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茨威格短篇小说集

作者:(奥)茨威格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出版时间:2015-01-01

ISBN:9787807698500

本书由北京新业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序

毛姆在《书与你》中曾提到:“养成阅读的习惯,使人受益无穷。很少有体育运动项目能适合盛年不再的你,让你不断从中获得满足,而游戏往往又需要我们找寻同伴共同完成,阅读则没有诸如此类的不便。书随时随地可以拿起来读,有要紧事必须立即处理时,又能随时放下,以后再接着读。如今的和乐时代,公共图书馆给予我们的娱乐就是阅读,何况普及本价钱又这么便宜,买一本来读没有什么难的。再者,养成阅读的习惯,就等于为自己筑起一个避难所,生命中任何灾难降临的时候,往书本里一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古人也说:“开卷有益。”但面对浩如烟海的图书,如何选取有益的读本来启迪心智,这就需要有一定的鉴别能力。

对此,叔本华在《论读书》里说:“……对善于读书的人来说,决不滥读是很重要的。即使是时下享有盛名、大受欢迎的书,如一年内就数版的政治宗教小册子、小说、诗歌等,也切勿贸然拿来就读。要知道,为愚民而写作的人反而常会大受欢迎,不如把宝贵的时间用来专心阅读古今中外出类拔萃的名著,这些书才真正使人开卷有益。“坏书是灵魂的毒药,读得越少越好,而好书则是多多益善。因为一般人通常只读最新的出版物,而不读各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品,所以作家也就拘囿在流行思潮的小范围中,时代也就在自己的泥泞中越陷越深了。”

正如叔本华所言,“不读坏书”,因为人生短促,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

出版好书,让大家有好书读。基于这样一个目的和愿景,便有了这样一套“国内外大家经典作品丛书”,希望这些“古今中外出类拔萃的名著”,能令大家“开卷有益”。编者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著名小说家R去山里进行了一次为期三天的郊游之后,在这天清晨,他返回维也纳。下了火车,他买了一份报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期,才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哦,已经四十一岁了!”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很快地一闪就转而不见了,他既不因此而觉得高兴也不觉得难过。他抖了抖手中的报纸,纸张在抖动中沙沙作响,他随意地翻阅了一下便乘坐小轿车回到了寓所。

回到家后,仆人告诉他,在他离家的这几天有两位客人来访,有几个人打来电话问候,最后仆人把一个托盘端到他面前,里面是他不在的这几天寄来的邮件。他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其中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就拆开信封看看;另外有一封信的字迹看上去很陌生,摸着也很厚实,他想都没想便把它搁在了一边。这时仆人端上茶来,他喝了一口便舒舒服服地往靠背椅上一靠,又随手翻阅了一下报纸和几份印刷品;无聊之中他点上一支雪茄,眼睛往旁边一瞥,这才伸手把那封搁在一边的信拿过来。

这封信的确很厚,大约有二三十页,看上去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写得非常潦草。这么多的纸张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份手稿了。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摸了摸那个信封,他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有取出来,很显然,信封是空的。无论信封还是信纸,上面都没标明寄信人的地址,甚至连个签名也没有。他心想:“真是奇怪。”便重新把信拿到手里来看。“你,从来也不曾认识过我的你啊!”这句话写在最顶头,既是称呼,也是标题。他感到十分惊讶,目光也在这行字上停了下来:这是指的他呢,还是指的一个想象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他开始往下念:“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柔弱的小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也在他的床边足足坐了四十个小时。当时,他正遭受着流感的侵袭,发着高烧,可怜的小家伙被烧得滚烫。我把冷毛巾敷在他发烫的额头上,不眠不休地把他那双时时抽动的小手握在我的手里。可是,没有用啊,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的病也不见好转,我感觉自己要垮了。我的眼睛变得不听话,我自己也不知道眼皮什么时候就合上了。我坐在一把硬椅子上昏睡了三四个钟头,我不知道死神会在这时候,把我可怜的孩子夺走。

现在,这个柔弱可怜的孩子就躺在我的身边,躺在他那窄小的儿童床上,仿佛和他睡着的时候一样。他的眼睛,他那双聪慧的黑眼睛,刚刚合上了,我把他的双手交叉着,安放在他的白衬衫上面,四支白色的蜡烛在床的四角高高地燃着。可我不敢往床上看,我甚至动也不敢动,因为烛光一闪,影子就会从他脸上和他紧闭着的嘴上掠过,看上去,他仿佛在动。那样我就会以为,他没有死,他还会醒过来,还会用他那银铃般的声音跟我说些孩子气的温柔的话儿。可是我知道,他死了,他再也不会醒过来。我只有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往床上看,免得再一次心存希望,又再一次遭受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了,可是你呢,你对我却一无所知。你正在寻欢作乐吗,什么都不知晓?又或者你正在跟别人嬉笑调情。可我呢,我只有你,你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却始终爱着你。

我取来第五支蜡烛,放在这张桌子上,我就伏在这张桌子上写信给你。我怎能孤单单地守着我已经死去的孩子伤心落泪,而不向人倾吐一番我心底的衷情呢?在这样可怕绝望的时刻,我不跟你说又能跟谁说呢?过去,你是我的一切,现在,你依然是我的一切啊!也许我没法跟你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也许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现在,我的脑袋已经麻木了,两边的太阳穴止不住地抽动,就像有人拿着槌子不停地敲打。我的四肢也在发疼,我想我可能也在发烧,说不定也得了流感,你可能无法想象,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户地蔓延着。不过,真要得了流感倒也解脱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我自己动手来了结这悲惨痛苦的残生。可现在我还不能死去,我真怕在这个时候眼前一片漆黑,那样的话我连这封信都写不完——这可怎么好呢,所以,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振作起来,我必须和你谈一次,就谈这一次,你啊,我的亲爱的,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啊!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一生,我的一生一直都是属于你的,而你呢,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可是只有我死了,我才不惧怕听到你的回答——此刻,我的四肢忽冷忽热,这样糟糕的症状确实意味着我的生命将要结束了,所以,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可如果我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就会把这封信撕掉,继续对你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沉默一样。所以,如果某一天你看到了这封信,那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在向你诉说她的身世,诉说她的生活,从她有意识的那一刻开始,截止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生命都是属于你的。你无须为我说的这些话感到恐慌:一个死者别无企求,她既不期望得到别人的爱,也不要求获得同情和慰藉。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这颗向你倾诉隐衷的痛苦的心所告诉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说的一切,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请相信,一个人在自己的独生子死去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现在,我要把我整个的一生都倾诉给你,说起来,我这一生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这之前,我的生活糟糕得如同一团乱麻,所以,没认识你之前的那些日子我再也不会去回忆了。它就像是一个被打了封条的地窖,堆满了潮湿发霉的人和事,上面还结着蛛网和时光的尘埃,这些往事,对我而言,都是淡漠和轻渺的。

还记得你在我生活中出现的那年,我十三岁,就在你居住的这幢房子里。此刻,你应该就在这幢房子里,坐在一处,手里拿着这封信,这封我用我生命的最后一息写给你的信。那时,我和你住在同一层楼,你的门正好对着我的门。你肯定是想不起我们了吧,想不起那个当会计员的寒酸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也想不起她那个瘦小单薄尚未成年的女儿——是啊,我们太安静了,深居简出,不声不响地包裹在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潦倒之中。也许,你从来都不曾听过我们的姓名,我们的房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看望我们,更没有人来打听我们。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算起来都有十五六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我的亲爱的你。可是我呢?啊,这些年中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如此清晰,那些回忆爬过我的心、我的思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人家说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哦,不,那一小时,清晰的就像发生在今天一样。是啊,你是我生命中最爱的人,我又怎么能忘记呢?因为就是在那个时刻,全新的世界才为我而开始啊!哦,亲爱的,请你耐心点,听我把一切都从头说给你听。我请求你,请求你听我用一刻钟的时间谈谈自己。别厌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丝毫厌倦啊!

在你还没搬进来以前,那屋子里住着丑陋凶恶的一家人,他们每天都在吵架,他们很穷,几乎一无所有。可尽管如此,他们还嫌弃我们的贫穷,我看得出来他们恨我们,因为我们不愿意染上他们的粗野,那种只属于破败的无产者的粗野和丑陋。这家的男人是个酒鬼,每次喝完酒就打老婆;我们常常睡到半夜就被他们惊醒,椅子倒地的声音,盘子摔碎的声音,简直糟糕透了。有一次那酒鬼又喝醉了,把老婆打得头破血流,那老婆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面,酒鬼呢,还在她身后大喊大叫地咒骂,最后邻居们都开门出来,威胁酒鬼说再闹就去叫警察,一场风波这才算平息。从一开始我母亲就避免和这家人有任何来往,并警告我不要和这家的孩子一块儿玩,因为这,他们一有机会就在我身上找茬出气。如果我们在大街上遇到,他们就会跟在我的身后说一些咒骂人的话,有一次他们竟然用硬实的雪球扔我,我的额头被雪球砸破,满脸是血。

那个时候,全楼的人都怀着一种共同的心思,说实在的,我们都恨这家人。突然有一天,那家人出了事。我记得,是那个男人偷东西给抓了起来。再后来,那个老婆觉得没希望了,便带着她那点家当搬了出去,那家人走后,全楼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房子空置了下来,招租的条子在大门上贴了好几天,后来又给揭下来了。接着便从门房那里传出了消息,说是有个作家租了这个住宅,他们说作家是一位单身的儒雅的先生。那便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姓名。

几天之后,那间屋子开始热闹起来,油漆匠、粉刷匠、清洁工、裱糊匠都来打扫收拾。说来也是,屋子被原来的那家人弄的已经不成样子。于是,楼廊里开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拖地声和刮墙声,可是我母亲并不觉得吵闹,她说,对面那讨厌的一家子总算不再和我们为邻了。可你呢,就算在你搬家的那天我也没见到你的面;搬进搬出的工作都是你的仆人在照料。我记得你那个小个子的男仆,看上去很严肃,头发有些灰白,不过说话倒是轻声轻气的。他很能干,认真地指挥着全部工作,冷静中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

总之,你的男仆给我们大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首先,我们居住的这幢房子坐落在郊区,能有这么一位上等男仆可算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其次,他对所有的人都很客气,可这种客气仅仅止于礼节,他并没有因为自己仆人的身份而有丝毫的卑微感,他虽然和楼里的人们友好问候,同时却又保持着一种恰当的距离。不得不说,他是个有涵养的人。从第一天起,他就毕恭毕敬地和我母亲打招呼,他把她当作一位有身份的太太一样尊重;甚至对我这个小黄毛丫头,他的态度也是和蔼认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一提起你的名字,便总会带着一种尊敬的神气、一种特别的敬意——从他的神情中,旁人就可以看出,他和你的关系,远远超出一般主仆之间的关系。也是因为这些,我才会那么地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尽管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是那么地嫉妒他羡慕他,因为,他可以一直待在你的身边,一直那么亲密地侍候你。

亲爱的,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把这一切琐碎的、甚至有些荒唐可笑的事情喋喋不休地说给你听,你不要厌烦我,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对我而言具有多么大的能量,是你的出现,给我这个生性腼腆、胆怯羞涩的女孩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你或许不能理解,你自己还没有进入我的生活,但你的身边却已然出现了一个光圈,一种富有、独特、神秘的光圈——住在这幢郊区房子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好奇地、迫切地等你搬进来住(生活在狭小空间里的人们,往往会对门口发生的一切新鲜事物感到好奇)。

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一辆搬运车停在楼前,我知道,车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你的,就连我骤然膨胀起来的好奇心也是属于你的。那些笨重的大件家具,早就被搬运工抬上楼去了;还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门口,又惊又奇地张望着,因为你所有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是那么奇特,那么别致,是的,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印度的佛像,意大利的雕刻,色彩鲜艳夺目的巨幅油画……末了又搬来好些书,那些书真是好看极了,我从来没想到过,书也可以这么好看。这些书都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口,你的仆人很小心地把它们拿起来,用掸子仔细地把每本书上的灰尘都掸掉。我好奇心切,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围着越码越高的书堆边走边看,你的仆人没有理会我,他既不把我撵走,但也没有鼓励我走近的意思;所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尽管我心里那么渴望去摸摸其中一些书的软皮封面。末了,我只好怯生生地从旁边看看书的标题:这里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一些书的标题用了很奇怪的文字,那样的文字,我连见都没见过。我当时想,这么多的书,我会用很长的时间傻看下去的吧。可是,没过多久,我的母亲就把我叫回去了。

整个晚上我的脑海里全是你,可当时明明我还不认识你呢。你那么富有,拥有那么多精美的书,而我自己只有十几本书,它们的价钱都很便宜,破烂的硬纸做成的封面有些粗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这些书视若至宝,读了又读。我不禁想:这个人有那么多漂亮的书,懂那么多种文字,而且他还很有钱,一个既有钱又有学问的人应该长成什么模样呢?一想到那些码在你门口的精美的书,我心里便会不由地对你产生一种崇拜又敬畏的情感。所以,我试图想象你的模样:你应该是个戴黑框眼镜的老先生吧,蓄着长长的白胡子,就像我们的地理老师一样,哦不,你应该比他更和善、更俊朗、更儒雅——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对你一无所知就那么有把握地认为,你一定长得俊朗,可在我当时的想象中,你还是个老头呢。你说可不可笑,就在那天夜里,我还不认识你,就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住进了那间屋子,可是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打探勘察,还是没能看到你的样子——我的那颗心越发的好奇了。最后,到第三天,我才看见你。

你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你不是我孩子气想象中的老爷爷,你没有戴那么老古董的黑框眼镜,也没有用来形容老者的和蔼可亲的表情。你的出现,使我感到非常意外——你那时的模样跟你今天的样子没有任何不同,原来你这个人始终没有变化,就像岁月不曾光顾过你一般!你穿着一身浅褐色的运动服,看上去是那么迷人,你上楼的时候总是两级一步,步伐活泼而敏捷,显得格外潇洒。那天,你没有戴帽子,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你那张容光焕发、表情生动的脸,你的头发很有光泽,这使你显得更加年轻。怎么说呢,我的惊讶简直难以形容:你是那样的年轻、俊朗,你的身材颀长、动作灵敏、英俊潇洒,说实在的,我真的吓了一跳。

你说这事不是很奇怪吗,我竟在这最初的瞬间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你所具有的独特之处。不仅是我,但凡和你认识的人大抵都怀着一种别样的心情来看待你: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一方面你是一个轻狂、贪玩、喜欢冒险的追风少年,另一方面在你所从事的的艺术领域内你又是一个无比严肃、认真负责、学识渊博的长者。就在那个时刻,我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对你都怀有的那种印象:你过着一种反差极大的两极生活,你既有对外界开放的一面,又有极为隐晦的一面。当然,或许这一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种被深深隐藏的两面性或许是你一生的秘密。可这又该怎么解释呢,我这个十三岁的姑娘,却在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身上的这种两重性,竟还着了魔似的被这样的一个你吸引住了。

你现在明白了吧,亲爱的,在当时那种情境下,你对我这个尚还稚嫩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多么神奇而诱人的谜啊!想想看,一位因为写了好多书而在另一个大世界里声誉远播被大家所尊敬的人物,竟然是个年轻潇洒、帅气开朗的青年,况且这个青年只有二十五岁!还要我对你说些什么吗,一切都那么显而易见,因为就是从这天起,在我们这所房子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幼年世界里,除了你便再也没有任何的东西能使我感到兴趣了。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就这样把她全部的傻劲儿,固执地交给了你,从此,你的生活、你的存在成了她所有兴趣的所在!

此后,我仔细地观察你,观察你的出入起居,观察那些进出于你房间的人,在这些观察中,我开始渐渐了解你。当然,我对你的好奇并没有因为我的窥视和对你的了解而削弱,相反,这种好奇与日俱增。因为来看你的人形形色色,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身份不同、年龄悬殊,这些都暗合了你性格中的两重性。有时来看你的是一帮年轻人——你的同学——一批不修边幅的大学生,你毫无拘束地和他们一起高声大笑、发疯似的胡闹。有时也有些身份高贵的太太们乘着小轿车来。

我记得有一次歌剧院经理来了,我知道他是个伟大的指挥家,看见他站在乐谱架前时,我只能满怀敬意地从远处观望。还有一些正在上商业学校的年轻姑娘们,看得出她们很羞涩,通常是一闪身就溜进门去,那速度快得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小偷。怎么说呢,总之,出入你房间的女人很多,多极了。当然,对此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就像那天早上我正要去上学,恰巧看见一位脸上蒙着厚厚面纱的妇人从你屋里出来,我也不觉得奇怪一样——十三岁的我,就是怀着这样一种热烈又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刺探你的行踪、窥视你的举动。可我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可是亲爱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清楚地记得,我完全地爱上你,永远迷上你的那一天,那个时刻。

那天,我和一个女同学散步回来,正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一辆小汽车向我们这边驶来,车子刚在门口处停下,你就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一跃而下,动作敏捷而轻巧,简直帅极了,那一幕我至今想来仍旧心动不已。下了车,你向大门走来,我想都没想就给你把门打开,这样的一个举动正好让我挡了你的道,我们两个差点撞在一起,你低下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温暖、柔软而富有深情,就像是对我温柔的爱抚,然后你冲着我微微一笑。天呐,我简直没有合适的语言来形容你的那一笑,我只能说:你温情款款地冲我一笑,用一种非常轻柔的,就像雪花落在窗前的温柔又亲昵的声音对我说:“多谢,小姐。”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可是亲爱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从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降临到我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完全属于你了。在不久后我开始明白,你的这道既含情脉脉,又摄人心魄的目光,原来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的目光,它能把对方拥抱起来,吸引到你身边,甘心臣服于你。我知道,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都沐浴过这样多情且温柔的目光,就像每一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每一个给你开门的使女。或许,这种目光于你而言并不是有意为之的多情和爱慕,而是你对女人所怀有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柔情,使你一看见她们,眼光便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起来。可这一切对我却是一种折磨,十三岁的我对这种柔情一无所知:我的心里像着了火似的难受极了。我以为,你的含情脉脉、你的温柔似水只针对我,是给我一个人的。就在这样的一个瞬间,我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孩一下子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便永远属于你了。“你认识这个人吗?”我的女同学抛出这个问题后,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要怎么说出你的名字呢:就在这一秒钟,在这唯一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变得神圣无比,它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秘密,一个永远不能和他人分享的秘密。“哦,是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生!”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那他看你一眼,你怎么就一脸的通红啊!”我的女同学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神打量着我,言语中满是嘲讽。或许是女同学的讽刺恰巧捅着我心里的秘密了,不安让血液急速涌上了我的脸颊,窘迫之下我就生气了。

我恶狠狠地回了她一句:“坏丫头!”其实心里把她活活勒死的想法都有了。可是她并不恼,反而笑得更欢了,而且对我的嘲讽也变本加厉起来,末了我才发现,我纵然心里有火也是拿她没办法的。眼里蓄满泪水的我能做的就是不理会她,然后一口气跑上楼去了。

所以亲爱的,也是从这一秒钟起,我真正而完全地爱上了你。我知道,这样的话,应该有很多女人对你说过,你那么骄傲。可是请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你,甚至爱得忘了自己,我对你从未变过心,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大抵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一个孩子那份神圣而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了,因为这种爱情是安静温顺的,不寄予太多希望,不奢求得到回报,有些曲意逢迎,有些委身屈从,还带着新鲜的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妇女的那种太过热烈,在不知不觉中索取贪婪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和纯粹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中起来,毫无保留地付给一个人,而其他的人在复杂的人情世故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已经丧失了谈论真情的能力。当然,他们也常听人谈论爱情,在小说里读到爱情,他们也知道,爱情是人们共同的命运。但悲哀的是,他们已经不相信爱情了,他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自己恋爱的经历,就如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抽到第一支香烟那样洋洋得意。

可我身边没有别人,我没法向别人诉说我的心事,没有人指点我、引领我,我毫无阅历,丝毫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见不到底的深渊。我眼所见心所想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就连睡梦中我也只看见你,我把你视为知音,视为我的一切: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的母亲是个悲观的女人,她郁郁寡欢,仿佛生命中没有什么值得她开心的东西,她靠养老金生活,胆小怕事,总的来说她和我并不贴心;我也有同龄的玩伴,但她们把爱情当作游戏的轻薄行为令我十分反感,因为在我的心目中,爱情是至高无上的——所以我把从前分散零乱的感情收拢起来,包括我整颗紧缩在一起而又一再急切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

可是亲爱的,我要怎么对你说才好呢?任何比喻、任何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个的生命。世上万物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生命中的一切只有和你连在一起才有意义,是你让我的整个生活焕然一新。

从前在学校里学习一直平平常常,不好不坏的我现在突然一跃成为全班第一,我如饥似渴地念书学习常至深夜,因为我知道,这也是你喜欢做的事情;我开始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毅力练起了钢琴,就连一向默然不语的母亲也表示出了她的惊讶,可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你,我想你大概也是热爱音乐的吧。我把我的衣服洗了又洗,缝了又缝,为的就是让站在你面前的我是干干净净,讨人喜欢的。我那条旧的校服罩裙(是我母亲穿的一件居家服改的)很破,它的左侧还打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补丁,我讨厌死这个补丁了,我怕你因为这个补丁而看不起我,所以我每次跑上楼梯的时候,总会用书包紧紧盖着那个地方,我诚惶诚恐,只担心你会看见那个让我窘迫的补丁。

一个陷入爱情的孩子是多么傻气啊!因为在那次以后你几乎从来也没有再正眼看过我一次,是的,一次也没有。

而我呢,我每天傻傻的什么也不干,却只为等着你,窥探你的每一个举动。我应该庆幸我们家的房门上面有个小小的窥视孔,因为透过这个圆形的小孔我可以一直看到你的房门。这个小小的窗孔啊,就是我望向世界的眼睛——啊,你在笑我吗,亲爱的。你不会知道,那几个月,那几年,我就是这样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下午一下午地坐在小窗孔前,坐在冰冷的走廊里守候着你,还要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母亲的疑心。那时候我的心啊,紧张得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你一出现,它就会颤个不停。直到今天想到这些,我依然不会感到羞臊。

一年一年,我的心就这样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着;可是你呢,你对此却是毫无感觉的,就像你口袋里装了一只怀表,可你对它绷紧的发条始终没有感觉一样。这根不知疲倦的发条在不被你在意的黑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用一种你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走走停停。而你呢,在它嘀嗒嘀嗒不停的几百万次转动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从此,便再无交集。你的任何事情我都很清楚,我知道你的每一个生活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套衣装,认识你的每一个朋友,并且不久就能把他们区分开来,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种人: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我的每一小时都是在关注你的生活中度过的。

天,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干了多少傻事!我亲吻过你的手触摸过的门把,我把你进门之前扔掉一个的雪茄烟头偷偷捡起,并视若珍宝,只因为它曾被你温柔的嘴唇亲吻过。晚上我费尽心思找遍借口上百次地跑下楼去,只为到胡同口去看看你的哪间房里还亮着灯光。多可笑,我仿佛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感觉你那看不见的存在,我只能依靠想象来亲近你。你出门旅行的那些周末中——当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袋小心地拎下楼时,我的心便在那一刻惊慌地停止了跳动——那些看不到你的周末我虽生犹死,活着对我来说丧失了它所有的意义。无比糟糕的心情,让百无聊赖的我茫然不知所措,你不会了解,我得要多小心,才能不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中觉察到那些绝望的心绪。

我明白,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事情都是一些滑稽可笑的荒唐行径,一些孩子气的蠢事。或许在你眼里我应该为这些事而感到羞耻,可是我并不觉得,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纯洁、更热烈,这是一种在天真的感情中流露出的自然表现。如果要我说,我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一连几天几夜地跟你说,我当时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在那么长的时间内几乎从来没有跟我打过一个照面。因为每次在楼梯上遇见你,知道自己躲也躲不开时,我就会一低头从你身边跑上楼去,你不会了解我有多么惧怕你那热烈的眼光,一如怕被火烧着的人,选择纵身跳入河里一样。如果要我讲,我可以一连几小时,甚至一连几天几夜地跟你讲那些早已被你忘却的岁月,我可以给你铺展开一份属于你整个一生的日历;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怕你无聊,更怕你难受。不过我还是想把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个经历告诉你,我祈求你别嘲笑我,虽然这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我这个孩子来说,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那应该是个星期天,你出门旅行去了,你的仆人刚把一条笨重的地毯拍打干净,想要把它拖进屋去。我看他干这个活十分吃力,不晓得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便向他走了过去,问他需不需要我帮忙。他看上去似乎很惊讶,但还是让我帮了他一把。于是我就看见了你房间的全貌——我实在无法向你形容,我当时是怀着何等敬畏甚至虔诚的心情!我看见了独属你的那个天地,你的书桌,你应该经常坐在这张书桌旁边吧,桌上摆放了一个蓝色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朵新鲜的花,我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你的书。我就那么匆匆忙忙地向你生活的这个世界偷偷地望了一眼,我想你忠实的仆人约翰一定不会让我这个外人仔细观看的,可就这么一眼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你房间里的整个气氛都被我吸收进来,所以我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有足够的营养供我幻想。

这匆匆而逝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这样成了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所以,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啊——从这一时刻开始感到,有一个年轻的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但同时我也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你或许不会想到这两者竟挨得如此之近!我刚才跟你提到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几乎什么都忘了,忘了我的母亲,除了你,我似乎对谁都不关心。所以我没有发现,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个和我母亲沾着远亲的因斯布鲁克地方的商人,开始经常来我家做客,而且一待就是好长时间。原本这是很值得我高兴的事情,是啊,因为很多时候他可以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想你、守着等你回来,这可是我唯一的可以炫耀的幸福啊!可我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多话,并说是要和我严肃地谈谈。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一颗心怦怦直跳:难道她预感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我的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你,这是我唯一的秘密,它是我和外界发生一切联系的纽带。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母亲突然温柔地吻了我一下(平时她是从来不吻我的),她的样子有些羞涩,她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她的这位远亲死了妻子,是个单身汉,现在向她求婚,而她出于对我的考虑,决定接受他的请求。听到这里,一股热血顿时涌到我的心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到了你。“那咱们还住在这儿吧?”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天晓得我有多么害怕离开你。“不,我们将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她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晕过去了。当我听见母亲对那位等在门后的继父低声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突然就向后一仰,像铅块似的倒在了地上。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可我还是个没有独立能力的孩子,又怎么能抵抗得过他们,这一切的遭遇我无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我握笔的手还会抖动起来。我心里的秘密不能泄露,以致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纯粹就是一个脾气倔强、固执己见的孩子无理的表现。他们谁也不再理会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间隙搬运东西:等我放学回家,总有一件家具被搬走或者卖掉了。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被搬空了,我知道我的生活也将会随之毁掉。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打包所有的家具,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放着收拾妥当的箱子以及两张行军床,那是给我母亲和我准备的:我们还得在这儿过一夜,最后一夜,等天一亮我们就得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无比坚定地感觉到,如果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救星。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在那样绝望的时刻,我还能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可是突然,当时我母亲不在家,我站起身来,穿上校服,走到对面的房间去找你。不,我根本不是走过去的:应该说是一种像磁铁一样神奇的力量,把僵手僵脚、四肢颤抖的我吸到了你的门前。我前面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么样:我想跪倒在你的面前,乞求你收留我,哪怕做你的丫头,做你的奴隶。可我又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狂热之情,尽管这份感情是纯洁无邪的。可是亲爱的,假如你知道,站在你门外那冷气彻骨的走廊里,当时的我被吓得是怎样的浑身僵直,可同时我的身体又被一股难以言明的力量驱使着,向你房间的方向移动,我是怎样用尽力气,举起不停颤抖的手臂,伸了出去——这场斗争虽然只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真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用手指去按响你的门铃,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我了。

时隔多年,那天那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震响,我记得按响门铃后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也凝结不动,我屏息静听,看你是否走来开门。可是你没有来。谁都没有来。很显然,那天下午你不在家里,约翰或许也出去办事了,所以我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摇摇晃晃地回到已经搬空的、简陋冷清的家。门铃的响声始终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有四步路的距离,而我却走得疲惫不堪,就好像在大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一样。可是尽管精疲力尽,我想在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的愿望却没有熄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没有丝毫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除了你以外实在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见你,再见你一面,就那么紧紧依偎在你的身边就好。

于是整整一夜,可怕而又漫长的一夜,亲爱的,我一直等着你。妈妈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门廊里,竖起耳朵倾听,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着你,这可是寒冬一月的冰冷之夜啊。我疲倦极了,四肢酸疼,门廊里已经没有椅子可坐,我只好趴在地上,阵阵寒风从门底下透过来。我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冰冷的硬地板上,我没拿毯子,我怕毯子的温暖会让我轻易睡着,这样,我就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了。

躺在地板上的我浑身都疼,两只脚不停地抽筋、蜷缩,我的两臂瑟瑟发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在这可怕的黑漆漆的门廊里我冷得要命。可是我仍然等着、等着,就这么一直等着你,就像等待我的命运。

终于,我听见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的声音,那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的样子,然后我听到了顺着楼梯上来的脚步声。刹那间我的寒意顿消,一股热流遍布全身,我轻轻推开房门,想一个箭步冲到你的跟前,扑在你的脚下……啊,我当时真无法想象,我这个傻姑娘会干出什么事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晃晃悠悠地从楼梯照了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上楼来的,真的是你吗?

没错,上来的正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一阵娇媚的轻笑,绸衣拖地的悉索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这一夜我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了,而我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昨天夜里我的儿子死了,如果现在我真的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明天他们要来,那些肮脏、粗笨的陌生男人,会带着一口棺材来,我将把我可怜的唯一的孩子装到那里面去。也许会来一些朋友,带来些花圈,可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也会来安慰我,给我说些好听的话,可是他们能带给我什么帮助呢?我知道,事后我又得独自一人面对这凄惨的生活。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身在人群却又倍感孤独更可怕的事情了。当时,我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漫无止境的两年时间里,早已体会到了这一点。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那两年,我简直像个囚犯,像一个被抛弃的人,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间。我的继父是个性情温和、沉默寡言的男子,他对我很好,我母亲呢,像是为了补赎一个无意中犯的过错,对我也总是百依百顺;很多年轻人围着我,讨好我;可是我固执地拒他们于千里之外。离开了你,我无法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生活,我陷入阴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着自己,孤独寂寥地生活。他们给我买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我从来不穿;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拒绝去看戏、拒绝跟任何人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远足郊游。我很少上街,几乎足不出户。

你相信吗,亲爱的,我在这座小城市里住了两年之久,认识的街道还不到十条。我每天忧愁着,一心只想着忧愁,看不见你,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从这种忧愁中得到某种陶醉。而且,我只是热切地想要在心灵深处和你单独待在一起,我不愿意任何事情使我分心。我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或者一坐一整天,我几乎什么事也不做,就是想你,把成百件细小的往事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回想每一次和你见面,每一次等候你的情形,我把这些小小的片段想了又想,就像看戏一样。

就是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重复了无数次,所以对于整个童年时代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去这些年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那样的生动、具体,它们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当时的心思完全集中在你身上。我买来了所有你写的书,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报上,我便把这天当作我的节日。你能想象吗,你的每一本书我念了又念,不知念了多少遍,甚至书中的每一行字我都背得出来。如果有人半夜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从你的书里选取那么一行孤零零的文字念给我,即使在今天,时隔十三年,我依然还能接着往下背,就像在做梦一样——你写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词啊!对我来讲,整个世界只是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查看音乐会和戏剧首次公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你会对什么样的演出感兴趣。一到晚上,我就在离你遥远的地方陪伴着你:此刻他走进剧院大厅了,此刻他坐下了。这样的事情我梦见了不下一千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在音乐会上亲眼看见过你。

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事情呢?为什么要把一个孤独的孩子的这种疯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这般悲惨和绝望的狂热之情告诉你呢?告诉你这个对此毫无所感、一无所知的人呢?难道我当时还只是个孩子吗?可我已经十七岁,转眼就满十八岁了——开始有年轻人在大街上扭过头来看我了,不过他们只会使我生气发火。因为要我想象着和别人恋爱,而不是爱你,哪怕仅仅是闹着玩的,仅仅是一个念头,我都觉得对我来说是难以理解、难以想象的陌生。是的,哪怕是稍稍动心在我看来就已经是在犯罪了。

我对你的热情一如既往,只不过随着我身体的发育,随着我内在情欲的觉醒,这份热情和过去已有所不同,它变得更加炽烈、更加含有情欲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成熟气息。当年潜伏在那个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识里、驱使她去按你的门铃的那个懵懂的愿望,现在已变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我奉献给你,完全地奉献给你。周围的人都认为我腼腆,说我脸皮薄而害羞,我听了只是咬紧双唇,我不能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于是在我心里便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不管它在别人看来,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难以理解。我的继父有丰厚的资产,他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可是我不想依靠别人,固执地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经过努力,最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我去维也纳投奔了一个亲戚,在一家规模很大的服装店里当了个职员。

难道还要我对你说,在一个雾气朦胧的秋日的傍晚,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也许你会问,我最先是到哪儿去的呢?我把箱子存在了火车站,然后跳上一辆电车,——心急的我觉得这电车开得真是慢啊,它每停一站我就满心怒火——就那样我一路奔跑到那幢房子跟前。透过窗户我看到你的房间还亮着的灯光,整颗心怦怦直跳起来。直到这时,这座城市,这座对我来说如此陌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身边喧嚣嘈杂的城市,才算有了一点儿生气。直到这时,我才算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存在,你,是我永恒的梦。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万重的山川河流,还是在你和我抬头仰望的目光之间,只隔着你窗户的那一层玻璃,结果却都是同样的遥远。我抬头看啊,看啊:那里有灯光,那里有房子,那里有你,对我来说这就够了,这就是我渴望的天地。两年来我一直朝思暮想着这一时刻,如今总算是盼到了。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天气已经变暖,夜色被一层薄雾弥漫,我便那么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熄灭,我才离开去寻找我的安身住处。

之后的每天晚上,我都这般站在你的房前。我每天在店里工作到六点,活很重,也很累,不过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工作一忙,我便不至于那么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骚乱。每当铁制的卷帘式的百叶窗哗的一下在我身后落下,我便径直奔向我心爱的目的地。我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见一面,只想远远地用我的目光去抚摸你的脸!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终于遇见你了,而且恰好发生在我没有料想到的一瞬间:我正抬头窥视你的窗口,你突然穿过马路走了过来。那一刻,我似乎又成了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觉得浑身的热血涌向我的面额,我违背了我内心强烈的渴望和与你对视的欲望,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如同一个被人追赶的逃兵一般,飞快地从你旁边跑了过去。事后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似的怯懦的逃跑行为感到羞臊,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一心只想和你重逢,我一直在寻找你,经历了这些好不容易才熬过来的岁月,我多么希望你能认出我是谁,希望你注意到我,更希望我能为你所爱。

可是好长一段时间里你都没有注意到我,尽管我每天晚上都站在你必经的胡同里,哪怕风雪交加,维也纳凛冽刺骨的寒风吹个不停,也不例外。有时候我傻傻地等了几个小时,但更多的时候一等就是半天,然后我终于看到你和朋友一起从家里走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我看见你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手挽着手紧紧依偎着往外走,那样子可真亲密啊!我的心就那么猛地一下抽缩在一起,我的灵魂几乎被撕裂,这时我突然感到我已长大成人,感到心里有种新鲜的又异样的感觉。从童年时代起我就知道老有女人来访问你,所以我并不觉得意外,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肉体上的痛苦,感情的波浪也此起彼伏,我开始恨你和别的女人这样明显地表现出肉体上的亲昵,可同时我自己竟也渴望着能得到这种亲昵。出于一种幼稚的自尊心,一整天我都没到那条胡同里等你,要知道我从前就有这种幼稚的自尊心,也许直到今天我依然如此。可是这个因为倔强而和你赌气的夜晚变得非常空虚,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晚上啊!所以,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气吞声地站在了你的房前,我等啊等啊,或许我的命运早已注定,我这一生就如此站在你紧闭着的生活前面等着你。

终于有一天晚上,你注意到我了。远远地我就已经看见你走来,我赶忙振作精神,告诫自己别到时候又躲开你。事情也真凑巧,恰好这时有辆卡车停在街上卸货,把马路弄得很窄,你只好擦着我的身边走过去。你那漫不经心的目光无意识地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它刚和我专注的目光一接触,瞬间就变成了那种专门对付女人的目光。勾起往事,我大吃一惊——又是那种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既含情脉脉,同时又摄人心魄。对,就是那种把对方紧紧拥抱起来的能勾魂摄魄的目光,这种目光曾经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把我唤醒,使我一下子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变成了恋人。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就这样接触了一秒钟、两秒钟,我的目光再也无法和你的目光分开,而且也不愿意和它分开——接着你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的心跳个不停:我开始身不由己,脚步不听使唤地放慢下来,一种难以克制的好奇心驱使我扭过头去。于是,我便正好和停住脚步正回过头来看我的你相遇了。你好像非常好奇、充满极大兴趣地仔细观察着我,我从你的表情立刻看出,你并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你当时没有认出我,也从来没有认出过我。亲爱的,我该怎么向你形容我那一瞬间失望的心情呢。那是我第一次遭受这种命运,这种不为你所认出的命运,这注定了我一辈子都要忍受着这种命运,并随着这种命运而死。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都没有被你认出来。我要怎样才能向你描绘这种失望的心情呢!

你可以想见,在因斯布鲁克的这两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我几乎什么也不干,每天想象着我们在维也纳重逢的情景是怎样的,我跟随着自己情绪的好坏,想象着最幸福的和最恶劣的可能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那么我已经在梦里把这一切都过了一遍了:在我心情抑郁的时候我设想过,你会把我拒之门外,会看不起我,因为我太低贱、太粗陋、太讨厌。你的厌恶、冷酷、淡漠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形式,在我热烈亢奋所想象出来的幻境里都已然经历过了——可是这点,就这一点,即使我的心情再低迷,自卑感再严重,我也不敢去想。这是最可怕的一点,那就是你根本没有注意到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今天我终于懂得了——唉,是你让我明白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少女、一个女人的脸大约是一种变化多端的东西,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只是一面镜子,它有时是炽热激情的,有时是天真烂漫的,而在某个时刻它又是疲劳困倦的,女人便如这镜子中的人影一样转瞬即逝。如此一来,一个男子也就更容易忘却一个女人的容貌了,因为年龄会在她的脸上刻下痕迹,或者布满阴影,而服装又会把她的样子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地加以衬托。

没有经历过伤心失意的女人或许是不会真正懂得这其中的奥秘的。可我当时还是个少女,还尚不能理解你的健忘,是我自己一头栽进对你毫无节制又没完没了的想念之中,结果却让我自己产生了错觉,以为你一定和我一样,常常在想念我,常常在等我。

如果我能明白地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什么也不是,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一丝一毫,那么我要靠什么来支撑自己继续活下去呢!可你的目光告诉我,你一点也不认得我,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曾经有过一些细如蛛丝的联系。你目光中的这种陌生让我如梦初醒,也令我第一次真切地跌到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我的悲惨命运。

那天,你没有认出我是谁。两天之后我们又一次邂逅,你的目光再次以某种亲昵的情绪拥抱我,这次,你依然没有认出我是那个曾经爱过你的、被你召唤的姑娘,你只认出,我是那个在两天前的同一个地方和你相遇的十八岁的美丽姑娘。你亲切地看了我一眼,神情里满是惊讶,你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和上次一样,你又和我擦肩而过,又马上放慢脚步。我开始浑身颤栗,我心里开始欢呼,我开始暗中祈祷,你会走来跟我打招呼。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为你而活跃起来。我也放慢了脚步,不再躲着你。突然我的心里有种感觉,尽管我头也没回,但已经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马上我就要再一次听到你用我喜欢的声音跟我说话了。这种期待的心情,使我四肢酥软,我正担心着,心简直像小鹿似的狂奔猛跳,我不得不停住脚步——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你跟我攀谈,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就仿佛我们是老朋友似的——唉,你对我一点预料之中的感觉也没有,你对我的生活从来也没有任何预感!你跟我攀谈起来,是那样的落落大方,富有魅力,你甚至感染到了我,我竟也能自若地和你对答。

我们一起走完了整条胡同。然后你就问我,是否愿意与你共用晚餐。我说好吧。我又怎么能拒绝你的邀请呢?

我们去了一家小饭馆吃饭——你还记得这饭馆在哪儿吗?你一定记不得了,这样的晚饭对你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你肯定记不得了,因为对你来说,我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几百个女人当中的一个,只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一系列艳遇中的一桩而已。又有什么事情会使你回忆起我来呢?我话说得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说话就已然使我幸福到了极点。我不愿意因为提个问题,说句蠢话而浪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非常感谢,你给了我这一小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段宝贵的时间。你的举止使我感到,你完全受得起我对你怀有的那种热烈的敬意。你是那样的温文尔雅、大方得体,丝毫不会给人以压迫感,也丝毫没有匆匆表示温柔缠绵的意味,从一开始你就是那种稳重亲切、一见如故的神态。我是早就决定把我整个的思想和生命都奉献给你了,就算从前没有这种想法,但你在那一个小时里的态度也会赢得我的心。唉,你无法得知,我痴痴地等了你五年!你没有令我失望,这一点让我不胜欢喜!

我们离开饭馆的时候,天色已晚。直到饭馆门口,你才开口问我是否急于回家,是否还有一点时间。事实上我早有准备,这我怎么能瞒着你!我于是回答说,我还有时间。你稍微迟疑了一会儿,紧接着问我,是否愿意到你家去坐一会,随便谈谈。我觉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就脱口而出道:“好吧!”随即我便发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却忽略了你的感受,你会感到难过还是感到愉快,反正当时你对我的回答显然是深感意外的。

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你会感到意外;现在我才知道,女人通常会作出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假装惊吓万分,或者怒不可遏,即使她们内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委身于人,也一定要等到男人再三哀求,说尽甜言蜜语,承诺一切可以想象的誓言之后,才转嗔为喜,半推半就。我知道,说不定只有以卖笑为生的女人,只有妓女才会毫无保留地欣然接受这样的邀请,要不然就是天真单纯、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小女孩才会如此。而在我的心里——这些你又怎么猜想得到——这句把心情转换成语言的剖白,是我千百个日日夜夜凝聚起来的相思啊。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你吃了一惊,从神情上看似乎对我很有兴趣。我察觉到,我们一起往前走的时候,你一面和我说话,一面略带诧异地在一旁悄悄地打量我。你在觉察人的种种感情时,感觉总像具有魔法一般,很有把握的样子,你立即感到,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在这个小鸟依人的美丽姑娘身上存在着,似乎有一个秘密。于是你的好奇心瞬间大发,你绕着圈子提出许多试探性的问题,我觉察到,你一心想要探听在我身上察觉到的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我宁可在你面前显得有些傻气,也不愿向你泄露我的秘密。我们一起上了楼,向你的寓所走去。亲爱的,原谅我,要是我对你说,这条走廊,这道楼梯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曾感到什么样的陶醉,什么样的迷惘,什么样的疯狂的、痛苦的、几乎是致命的幸福。当然,这些你不会明白。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一切,又如何能不潸然泪下,只是,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感觉到,你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渗透着我的激情,它们都是我童年时代相思的见证。就在这个大门口我曾千百次地等待过你,我总是守候在这座楼梯上偷听你的脚步声,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在这儿,透过这个窥视孔我几乎看得灵魂出窍,有一次我曾跪在你门前的小地毯上,当听到钥匙咯嘞一响你的房门打开的声音时,我便从我躲着的地方如受到惊吓一般地跳起。

我的整个童年,我全部的激情都献给了这几米长的空间,我整个的一生都在这里,如今总算一切如愿以偿,我终于和你走在一起,和你一起,在属于你的楼里,在我们的楼里,过去的生活就像一股洪流向我劈头盖脸地冲了下来。你可以想象——我这话听起来或许很俗气,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表达——一直到你的房门口之前,一切对我来讲都是世俗的、沉闷的、平凡的世界,但从站在你房门口的这一刻开始,我便如进了儿童的魔法世界,阿拉丁的王国一般。

你想想吧,我曾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着你的房门,如今我竟然真的可以走进去了,你想象不到——充其量也只能模糊地感到,却永远也不能完全知道,我的亲爱的——这飞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中究竟带走了什么。

那天晚上,整整一夜我守在你的身边。你一定不知道,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亲近过我,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接触过或者看见过我的身体。当然,你又怎么会想到这些呢,因为我对你一点也不抗拒,亲爱的,在你面前我忍住了所有因害羞而产生的迟疑,只是为了不让你猜出我内心的那个秘密,那个我爱你的秘密,这个秘密一定会让你吓一跳的——因为我知道那种轻松愉快、游戏人生、无牵无挂的感觉才是你喜欢的。你深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愿意在大家身上,在所有的人身上滥用你的感情,可是却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我现在想对你说,跟你在一起时,我还是个处女,我求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不是责怪你!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引诱我——是我自己义无反顾地跑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我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命运之中。我永生都不会责怪你,不会的,我只会对你心存感谢,永远永远。因为这一夜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欢愉和幸福!在黑暗里我一睁开眼睛,听着你的呼吸,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头上怎么没有群星闪烁,因为我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天堂。不,我的亲爱的,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没有因为这一时刻而后悔过。我依旧记得,你睡得很沉,我听得见你的呼吸,摸得到你的身体,切实地感觉着自己离你如此之近,近到肌肤相触,幸福的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

第二天一早我着急要走。我还要去店里上班,再者,我想在你仆人进来以前就离开,我不愿让他看见我。我穿戴完毕站在你的面前,你轻轻把我揽在怀里,久久地凝视着我。难道是有一些模糊而遥远的回忆翻滚在你的心头,或者说是我当时容光焕发、美丽动人让你有所思?然后你就在我的唇上留下了一个轻吻。我轻轻地挣脱身子,我真的要走了。这时你问我:“你不想带几朵花走吗?”我说好吧。你就从书桌上的那只蓝色的水晶花瓶里(呵,小时候有一次我曾偷偷地看了一眼你的房间,从此就认得这个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递给我。你不会知道,后来一连几天我都在这些花上留下了我甜蜜的亲吻。

在这之前,我们约好了要在某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么惊喜,那么甜蜜。我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晚上。然后你就对我说,你要动身出门去了——啊,从童年时代起我就对你出门旅行痛恨得要死——你承诺我,一回来就会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愿告诉你我的姓名。我要把我的秘密锁在我的心底。然后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是的,临别纪念。

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去问……不必说了,何必跟你倾诉这种由于期待、绝望而引起的折磨呢,这如同地狱般的折磨。我不责怪你,真的,我爱你这个人就爱你这个样子,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又爱不专一。我就是爱你这样的人,只因你是这样的人,你过去是这样,到现在依然还是这样。我站在楼下看你灯火通明的窗口,我知道你早已出门回家了,但是你没有写信给我。直到现在,在我人生最后的时刻,我也没有收到过你的只言片语,我把我的一生都给了你,却连你的一封信都没收到。我等啊,等啊,如同一个绝望的女人傻傻地等啊。可是你没有来叫我,连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一个字都没有……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亲爱的,这也是你的儿子,是那三夜缠绵销魂缱绻柔情的结晶,我向你发誓,人在将死的时候是不会撒谎的。他是我们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自从那一夜之后,一直到孩子出生,除了你没有一个男人碰过我的身体。就算被你接触之后,我也认为我的身体是神圣的,我怎么能把我的身体同时给你和别的男人呢?你是我的生命,而别的男人只不过是我的生命中偶尔停留的过客。他是我们俩的孩子,亲爱的,是我心甘情愿的爱情和你不受拘束、任意挥霍的、几乎是无意识的激情过后的结晶,他是我们俩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你可能要问了——也许大吃一惊,也许仅仅是有些诧异——亲爱的,这么多年来,漫长的岁月中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把这孩子的事情告诉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说给你听呢?此刻他冰冷的身体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沉睡,并打算永远沉睡下去,再也不回来,永不回来!可是你让我如何告诉你呢?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和你过了三夜,没有丝毫反抗,甚至是满心渴盼地扑向你的怀抱。像我这样默默无闻地被你匆匆邂逅的女人,你是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会对你,对你这么一个对爱情不忠实的男人是矢志不渝的,你也不会就那样坦荡毫不怀疑地相信这孩子是你的骨肉,永远都不会!即使我的话让你觉得这件事情是真实可靠的,但你的心里那种最深层次的怀疑也仍会存在:知道你很富有,便企图把一笔风流账转嫁在你的身上,硬说这个孩子是你的儿子。你会怀疑我,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使这只是一片淡淡的阴影。我不愿意事情发展成这样。再说,我了解你,我对你十分了解,了解到你自己都不曾了解到的地步。我很清楚一个人在恋爱之中只喜欢轻松愉快、毫无束缚,突然一下子当上了父亲,突然之间就要对另一个人的一生负起责任,你一定觉得不是滋味。如你这般只有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情况下才能呼吸生活的人,一定会觉得和我有了某种牵连。我怕你会因为这种牵连而恨我——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的,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识而恨我。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也许是短短的几分钟,但你一定会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而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这一生但凡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是没有忧愁的。

所以,我宁愿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我希望当你想起我的时候,心里是怀着爱情,怀着感激的——在这点上,我希望在你结交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我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当然,事实上是你从来也没有想起过我,更甚至,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不是责怪你,我的亲爱的,我不责怪你。如果我的笔端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责怨,那么也请你原谅我吧——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就那么冰冷地躺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我冲着上帝,紧握着我的拳头,我大呼着上帝是凶手,是的,我的心情悲伤,我的感觉混乱。所以,请原谅我的怨愤吧,原谅我吧!我心里也知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而且打心眼里乐于助人。你对每一个人都愿意伸出友爱之手,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来求你,你也会给予帮助。可是你的善良和怜悯竟是如此奇特,它就那么无遮无拦地公开亮在每个人的面前,它那么广大无边,几乎人人可取,要取多少便取多少,可是,请原谅,它终究还是不够爽快的。你的这份善良和好意需要别人的提醒,需要别人自己去拿。因为你只有在别人向你求助、向你请求的时候,你才愿意拿出你的好心去帮助别人。其实,你的这份帮助是出于不好意思拒绝,是出于软弱,而不是你心甘情愿要去做的。好吧,让我坦率地告诉你,在你眼里,在苦难中艰难生存的人们,不见得比你快乐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爱。如你这般的人,即使是其中最善良的人,向那些苦难的人施以帮助也是很艰难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我通过窥视孔看见有个乞丐按响你的门铃,你开了门并给了他一些钱。事实上是他还没开口,你就把钱给了他,不过你给他钱的时候,脸上明显有一种害怕的神情,你的速度很快,而且相当匆忙,那种感觉就好像巴不得他马上就走,我仿佛觉察到你怕正视他的眼睛。总之,你帮助别人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惶惶不安、羞怯腼腆、怕人感谢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因此,我也从未想过去找你。不错,我知道,如果当时我去了你肯定会帮助我的,就算你不能确定,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助我的。你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大笔钱,可是你一定会带着那种焦躁不耐的情绪,并且想尽快把这桩麻烦事从身边推开。是啊,我相信,你甚至会劝我尽快去打掉这个孩子,而我最害怕的也莫过于此了——因为只要你说出来,我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去做的呢!我怎么可能拒绝来自你的任何请求呢!可是,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啊,因为他是你的骨肉,他是你,又不再是你。你这个幸福的、无所忧虑的人,我从来也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现在你是永永远远地交给我了,禁锢在我身体里,渗透在我的血液里,和我的生命连在一起。这次我终于紧紧地把你抓住了,我能感觉到你在我的血管里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只要我那颗爱你的心有这样的渴望,我便可以哺育你、喂养你、抚摸你、亲吻你。

你瞧,亲爱的,正因为如此,在我知道自己怀了你的孩子后,我便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这个事实藏在了心里:从此,你再也不会从我身边溜走了吧。

当然,亲爱的,这样的日子和我脑子里预先感觉的究竟还是不一样的,这些日子并不都是些幸福的时光,也有几个月充满了惶恐和苦难,充满了对卑劣人性的憎恨和厌恶。我的日子很不好过。快要生产之前的几个月,我都无法再到店里去上班,我怕会引起亲戚们的注意,更怕他们把这事告诉母亲。我怎么能向我母亲要钱!所以我只好靠变卖自己仅有的那点首饰来维持生活,至少要维持我直到临产时那段时间的生活。悲哀的是,就在临产前一个礼拜时,我放在柜子里的最后几枚金币被一个洗衣妇偷走了。别无选择之下,我只好到一个产科医院去生孩子,要知道,只有一贫如洗、遭人遗弃的女人迫不得已之下才会到那儿去,就在这些穷困潦倒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当中,这个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坠地了。

在那个简陋的产科医院,人真的很难活下去。陌生、陌生,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躺在那儿的人,互不相识,孤独苦寂着又互相仇视着。是啊,谁不是被穷困、被同样的苦难驱赶到这间病房里来的呢。这里抑郁沉闷,充满了哥罗芳和血腥的气味,时时都有惨痛的喊叫和呻吟。

一个穷人不得不遭受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耻辱,我在那儿都遭遇到了。我不得不忍受着和娼妓之类的病人朝夕相处的痛苦,容忍着她们欺侮命运相同的病友的卑鄙行径;我不得不忍受着年轻医生无耻的态度,他们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掀开盖在那些没有抵抗能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单,用一种虚假卑劣的医生嘴脸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我还不得不忍受着女管理员的贪得无厌——啊,在那里,一个人的羞耻心被这些人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十字架上,并且受尽了恶毒言语的鞭笞。只有写着病人姓名的那块牌子还能证明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在这些可恶的人的眼里,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块抽搐颤动的肉,他们好奇地东摸西摸,把那当作一个观看和研究的对象而已——啊,那些有舒适温暖的家庭,并温柔地期待着为丈夫生孩子的女人永远都不会知道,那种孤立无助,没有一丁点自卫能力,如同躺在一张实验桌上生孩子的境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直到今天,如果我在哪本书里念到地狱这个词,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间挤得满满的,血腥弥漫的,充满了呻吟声、讥笑声和惨叫声的病房。是的,在那里我吃足了苦头,对我而言,那里简直就是一座让怀有羞耻心的人备受凌迟之苦的屠宰场。

请原谅,原谅我对你说出这些事情。不过,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谈论这些了,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提起,再也不说。对此,我已经沉默了整整十一年,不久之后,我就要永远地对你保持沉默了,直到地老天荒。总得有这么一次机会吧,让我嚷一嚷,让我尽情地发泄一番。为了这个孩子,我付出了一生中最昂贵的代价,这个孩子就是我全部的幸福。可如今,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之前那么多痛苦的日子,我只要看见孩子的微笑,听见他的声音,我便陶醉在幸福之中,那些苦难便被这幸福融化得一干二净。可如今呢,我的孩子死了,那些经历的痛苦又回来了,它们历历在目。这一次,就是这一次,我不得不从我心灵的深处把它们叫喊出来。可是亲爱的,我并不怨你,我只怨上帝,是上帝这样无谓地蹂躏我的痛苦。我真的不怪你,我向你发誓,我从来也没有生过你的气、发过你的火。即便当我因为阵痛扭作一团的时刻,即便是痛苦几欲撕裂我灵魂的时刻,我也没有在上帝的面前谴责过你。对于那几夜发生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来没有怀疑、诅咒过我对你的那份爱情。我一直回味着你我相遇的那个时刻,是的,我始终都是那么深沉地爱着你。如果为此再让我去一次这样的地狱,如果事先让我知道,我将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也在所不惜,我的亲爱的,我愿意再受一次,哪怕千百次!

昨天,我的孩子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从他身边走过时看一眼这个俊美的小人儿——你的孩子,是的,你连和他这样匆匆相遇的机会也没有。

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我就隐居起来,长时间以来都不再和你见面。我对你的想念已经没有原来那样痛苦了,更甚至,我觉得我对你的爱也没有原来那样狂热了,自从上天把这个孩子赐给我以后,我为爱情所受的痛苦已经没有原来那样厉害了。我不愿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一半给我的孩子,所以我放下了你全心全意照看孩子,不再把心思放在你这个无拘束的人身上。没有我你照样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不一样,他需要我,我得抚养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搂在怀里,可以随时随地倾尽我所有的爱。我似乎已经摆脱了对你的朝思暮想,也摆脱了我的厄运。怎么说呢,我似乎由于你的另一个你,又或许是我的另一个你而得救了——只有在非常难得的情况下,我才会产生低三下四地到你的住所去看你一眼的念头。此外,我只做一件事:每年你的生日时,我总要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还记得我们第一夜恩爱之后你送给我的那些花吗,就和它们一模一样。

在这十年、在这漫长的十一年中,你有没有问过,是谁送来的花,哪怕一次?也许你曾想到你从前赠过这种玫瑰花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你会做出怎样的回答。我只是这样默不作声地把花送给你,一年一次,企图唤醒你对那一刻的回忆——这样对我来说,已是我最大的心愿。

那个可怜的孩子,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我们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我应该让你们见上一面的,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你一定会爱他的。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可怜的男孩,没有看过他的微笑,没有看到他轻轻地抬起眼睑,用他那轻灵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这个世界投出一道明亮而欢快的光芒。啊,他是多么开朗、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你轻佻的性格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了,你迅速而又活跃的想象力也在他身上得到再现:他着迷地玩着玩具,可以一连几小时都不厌烦,一如你游戏人间一样,随后他会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看书。

是的,他越来越像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两重性格也已经开始明显地发展起来,时而严肃认真时而游戏人生。他越像你,我就越爱他。他学习尤其好,说起法文来,滔滔不绝如同一只小喜鹊,他的作业本永远是全班最整洁的,他长得那么漂亮,黑丝绒的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穿在他身上是那么英俊。无论走到哪儿,他总是最时髦的。当我带着他在格拉多的海滩上散步时,女人们会停下脚步,爱怜地摸一摸他金色的长发,他在色默林滑雪橇玩时,人们总忍不住扭过头来欣赏他。他是这样的漂亮,这样的娇嫩,这样的可人儿。去年,他进了德莱瑟中学的寄宿学校,穿上制服,佩戴短剑,看上去简直就是十八世纪宫廷的侍童!可现在呢,他身上除了一件小衬衫一无所有,我可怜的孩子,他躺在那儿,嘴唇苍白,双手毫无知觉地合在一起。

也许你要问我了,我是怎样让孩子在富裕的环境里受到教育的呢,又怎么可能让他过上上流社会那种光明、快乐的生活的呢。我最心爱的人,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说话,所以我没有羞耻感,现在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但请你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卖身了。我倒没有变成人们称之为站街女的那种人,是的,我没有变成妓女,但是我卖身了。我有几位有钱的男朋友,阔气的情人。最开始是我主动去找他们,后来他们就来找我,因为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长得很美。每一个和我相处的男子都喜欢我,他们对我都心存感激,他们依恋我、爱着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曾对我这样,我的亲爱的!

当你得知,我卖身了,你会因此看不起我吗?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我知道,这一切你全都明白,你也会了解,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另一个存在,为了你的孩子。在那所产科医院的病房里所接触到的贫穷让我感到可怕,我开始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遭人践踏、受人凌辱的,他们总是被当作牺牲品。可我不愿意、我绝不愿意让你的孩子、你那个聪明的美好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在这深不见底的底层,在这陋巷的垃圾堆中,在腐烂、卑微的环境中,在那么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吸着肮脏的空气中长大成人。我不能让他那柔软的嘴唇去说那些粗俗的语言,不能让穷苦人家破烂不堪的衣衫穿在他那白净的身体上——他应该拥有一切,他应该享有世间的一切财富,一切轻松愉快的生活,他应该和你一样,有着上层社会人士该有的生活和荣耀,他应该进入你的生活圈子。因为,他是你的孩子。

因此,我的爱人,我卖身了,只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牺牲,因为那些在别人眼里很看重的名誉和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它们纯粹是一些空洞的概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这副躯体对我而言也就无所谓了。对于男人们的爱抚,甚至于他们最深沉的激情,我全都无动于衷。尽管他们当中有些人使我不得不深表敬意,但对于他们想要的爱情我却不能给予一二,这一点我很同情他们,同时也令我回忆起我自己的命运,因此我也时常深受感动。我所接触的这些男人,对我都很体贴,他们都很宠爱我、顺从我,并尊重我。

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到那位帝国伯爵,一个略显老态的鳏夫。为了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儿子能上德莱瑟中学学习,他到处奔走,用尽一切关系——他像疼爱自己的女儿那样疼爱我。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如果我答应了,今天应该是一位伯爵夫人了吧。我会成为提罗尔地方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的女主人,我可以过上无所忧虑的生活,我的孩子也将会有一个温柔可亲的父亲疼爱他,把他当成掌上明珠,而我呢,身边也将会有一个性情温和、地位尊贵、心地善良的丈夫。不过,尽管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我,我始终没有答应,我深知我的拒绝是何等伤他的心。现在想来,我拒绝他的行为也许是愚蠢的,不然此时此刻我应该在那个地方安静地生活,并且受到很好的爱护,而我那惹人怜爱的孩子也会好好地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为什么不向你承认这一点呢——我不愿意自己有丝毫的羁绊,我要随时为你保持自由。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那个昔日孩子的梦还没有破灭:或许你还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再一次把我呼唤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为了这个也许,为了这个我幻想中的一小时的相会,我拒绝了所有的人的求婚,只为当某一天听到你呼唤我的时候,我可以在第一时间应召而去。

从我童年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整个的一生就陷入了对你的等待中,等待着你的回应!

当这个时刻真正到来时,亲爱的,你却并不知道,你并没有感到!就是在这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来——你永远、永远、永远也没有将我认出来!而在这之前,我已遇见过你多次,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尔、在马路上——每次的相遇都让我的心不禁一颤,可是你的眼光从未在我的身上停留:从外貌来看,我的模样已经完全变了,我从一个羞涩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就像他们所说的,妩媚娇柔、明艳动人,被一群爱慕者簇拥包围着。你又如何能想象得到,那个曾在你卧室的昏暗灯光照耀下的羞怯少女就是我呢?偶尔,和我一起的先生们当中有一个见了你会向你问好。你在回应他们的问候时,也会抬眼看向我,可是你望向我的目光是客气而陌生的,那里面虽然有赞赏的神情,可却从未流露出你认出我来的意思,陌生,多么可怕的陌生啊。你总是认不出我是谁,对此我几乎习以为常,可为什么我仍旧还记得,那一次,你对我流露出的陌生感曾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个朋友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坐着,隔壁的包厢里坐着你。演奏序曲时所有的灯光熄灭了,我看不见你的脸,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边,一如那天夜里一样的亲近亲密,你把手支在我们这个包厢一侧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那是你秀气的、纤细的手。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阵阵强烈的欲望,我多么想俯下身去卑微地亲吻一下这只陌生的、又让我如此心爱的手,从前这只手曾经温柔地拥抱过我啊。耳边有靡靡之音撩拨着人的心弦,使我的那种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我不得不用尽力气挣扎,拼命挺起身子,我怕那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会迫使我去亲吻你的手。第一幕戏结束后,我请求我的朋友带我离开剧院。

你不会了解,在黑暗里你对我那样陌生,可是又离我如此之近,对我而言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但是这样的时刻还是来了,它又一次造访了我,在我这白白流逝的一生中这是最后一次。那应该正好是在一年前吧,对,是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时每刻都想念着你,因为你的生日对我而言是一个最值得庆祝的节日。一大清早我就出门去买了一些新鲜的白玫瑰花,像往年一样,托人送去你的住处,以此来纪念你已经忘却的那个时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车出去,我先带他到戴默尔点心铺去,晚上又带他去了剧院。我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希望孩子从小就能意识到,这个日子是个神秘的纪念日,虽然他并不知道它的真实意义。第二天我就去找我当时的情人了,他是布律恩地方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主,我们已经同居了两年。他很娇宠我,对我很是体贴,和别人一样,他也有和我结婚的想法,尽管他送了许多礼物给我和孩子,而且他本人也很亲切可爱,而我呢,也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缘由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说实在的,他这人心肠很好,虽说有些时候比较呆板,对我也有些低三下四。

那天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然后遇到了一些寻欢作乐的朋友,便约了一起在环城路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席间闲聊之中,我建议大家说等下再去一家舞厅玩。对于这种灯红酒绿的舞厅,我向来极为厌恶,平时如果有人建议去这种地方玩,我一定反对,可是这一次,我简直是被一种难以捉摸的魔力驱使着使我在不知不觉中突然提出这样的一个建议。在座的人十分兴奋,马上叫嚣着表示赞同——可是这一次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难以解释的强烈愿望,仿佛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等着我似的。在座的所有人都习惯了对我百依百顺,于是他们迅速地站起身来。我们去了舞厅,一起喝着香槟酒,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近乎疯狂的痛苦的高兴劲儿,这是突然才有的感觉。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跟着他们一起大声唱着撩人心怀的歌曲,心里有一种欲望简直按捺不住,我想跳舞、想欢呼。可是突然——仿佛一种冰凉的或者火烫的东西猛的一下子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在我们的邻桌坐的正是你和你的几个朋友,然后我看到了你用赞赏的、爱慕的目光望着我,就是那种曾无数次撩拨得我心摇神荡的目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你又开始了,用你那种完全不自觉的带有强烈柔情的目光盯着我看。我颤抖起来,手里的杯子几乎失手跌落。幸好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乱:它在哄笑和音乐的喧闹声中消失了。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炽烈,我不禁坐立不安,浑身发烫。我已经无法辨别,是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呢,还是把我当作新欢,当作另外一个对你抱有好感的陌生女人来追求?血液一下子涌上我的双颊,和同桌的人们互聊的我也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想必你也已经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搞得多么心神不宁。为了不让别人觉察,你微微地向我倾斜了一下脑袋,示意我先到前厅去一会儿。接着你故意做出明显的动作去付账,大声跟你的伙伴们告别,然后你走了出去,并用你那眼神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浑身开始颤抖,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又发热,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去平复我周身沸腾奔流的热血。好在这个时刻有一对黑人舞蹈家跳起一种古里古怪的新式舞蹈来,他们把脚后跟踩得劈啪乱响,嘴里大声尖叫个不停: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身上,我便顺理成章地利用了这一瞬间。我站了起来,对我的男朋友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然后我便尾随你走了出去。

外面前厅里有一间衣帽间,你就在它的旁边等着我。见我出来,你的眼睛突然间就发亮了。你微笑着快步迎了上来;第一时间我便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没有认出后来的那个美丽少女,你又一次把我当作一个刚刚邂逅的女人,当作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追求。“您能不能也给我一小时时间呢?”你用了一种十分亲切的语气问我——从你笃定的神情中我感觉到,此刻的我在你眼里已经是一个在夜间卖笑的女人了。“好吧。”我说道。十多年前,在那条幽暗的马路上,那个美丽的少女也是用同样一个声音抖颤、可是心甘情愿地表示赞同的“好吧”来回答你的。你问我:“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什么时间都行。”我如此回答——从一开始我在你面前就是没有羞耻感的。你凝视着我,表情稍微有些惊讶,惊讶之中有些怀疑和好奇的成分,一如从前你见我很快接受你的请求时作出的反应。“现在可以吗?”你问我,语气有些迟疑。“可以,”我说,“咱们走吧。”说完我便打算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大衣是和我男朋友一起存放的,衣帽票在他手里。如果我回去向他要票,必然要唠唠叨叨地向他解释一番,另一方面,能和你在一起,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要我放弃这个机会,我当然不能愿意。所以我一秒钟也没有迟疑:我只披了一条围巾在晚礼服上,然后就走进了夜雾弥漫、潮湿阴冷的黑夜,撇开我的大衣不顾,撇开那个温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顾——要知道这些年来一直是他养活我的。而我对他做了什么,当着他朋友的面,让他脸面尽失,使他变成一个可笑的傻瓜:供养了几年的情妇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招之即去,最后还跟着他跑了。啊,在我内心深处,我非常清楚,对那样一个诚实的朋友做出这样的行径是多么卑鄙恶劣、多么忘恩负义、多么无耻。我深刻地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多么不可理喻,由于我的疯狂,致使一个善良的人永远地蒙受上致命的创伤。我感觉到,我已把自己先前安稳的生活彻底毁掉了——可是能怎么办呢,我是那么迫切地想再一次亲吻一下你的嘴唇,想再一次听到你的甜言蜜语,和这些相比,友谊对我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就是这样爱你的啊,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过去,我终于可以把这些话告诉你了。我相信只要让我听到你的呼唤,我就是已经躺在尸床上,也会突然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我站起身来,心甘情愿地跟着你走。

一辆轿车停在舞厅的门口,我们驱车来到你的寓所。我又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又感觉到了你那令我魂牵梦绕的温存,然后,我又和从前一样如醉如痴,又和从前一样陷入梦幻般的幸福。这是相隔十多年以后,我再一次登上你的楼梯,我的心情——不说了,不说了,我该怎样向你描述,在那几秒钟里我的内心简直是两种极端的感觉。这里面,既有逝去的岁月,也有眼前的时光,而在一切的一切之中,我能切实体会到的感觉只来源于你。

你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多了几张画,多了几本书,一些角落里多了几件新的家具,不过这一切在我看来还是那么地亲切。书桌上依然摆着那只花瓶,里面插着玫瑰花——我的玫瑰花,那是前一天也就是你生日的那天我派人给你送来的,以此纪念一个被你遗忘的女人,即使此时此刻,那个女人就在你的眼前,和你手握着手,嘴唇紧贴着嘴唇,你也没有认出她来。可我还是很高兴你供养着这些鲜花,毕竟这里面还有一点属于我的气息、那一缕来自我的爱情的呼吸包围着你。

你把我搂在你的怀里,我又在你那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缠绵之夜。可是即使我脱去华丽的衣装裸露出身体,你还是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幸福地接受来自你的温存和爱抚,这爱抚于你是熟练的。我发现,无论是对一位情人还是一个妓女,你的激情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你毫不节制地放纵你的情欲,不假思索地挥霍你的感情。你对我,一个从夜总会里带来的女人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真诚、这样的亲切而又充满尊重,在享受情欲方面又是那样的激情高涨。我陶醉于过去那属于我的幸福之中,再次深刻地感觉到你本质的那种独特的两重性,你既有肉欲的激情,又有智慧的精神层面的激情,就是这样的鲜明对比使我这个少女在当年成了你的奴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男人在温存抚爱之际,还可以这样贪图享受片刻的欢愉。你在放纵自己感情的同时,又把内心深处的意识披露无遗——而事后竟然任凭这一切烟消云散,全部归于遗忘,而且遗忘得那么彻底。可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边的我究竟是谁啊?是从前那个对你那么渴望的小姑娘吗,是你孩子的母亲,还是一个偶然邂逅的陌生女人?啊,在这激情燃烧的夜晚,一切是如此的亲切而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非比寻常的新鲜。我不禁向上帝祷告,让这一夜永远延续下去吧。

可是,黎明还是来临了,我们很晚才起床,和那天一样,你邀请我和你一起共进早餐。有一个我没有见过的佣人很谨慎地在餐室里摆好了早餐,我们坐下来一起喝茶、聊天。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像那天一样坦率诚挚而不失亲昵,你没有问我任何不得体的问题,也没有对我这个人表示任何好奇心。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也不问我住在哪里:我明白,对你来说,这只是一次艳遇而已,一个无名的女人,一段激情的时光,最后都会消失在你遗忘的烟雾中,直至无影无踪。你告诉我,你即将出远门到北非去,大概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看,你又要出门了!还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又开始颤栗起来,因为在我的耳边有这样的声音轰隆隆地响起来:完了,完了,你又要把我忘了!当时,我恨不得扑倒在你的脚下,向你乞求:“带我去吧,这样你终将会认出我来,过了这么多年,你一定会认出我是谁!”可是我在你的面前还是如此羞怯、胆小、卑微、性格懦弱。我只能轻轻说一句:“多遗憾呢!”你听了微笑着望着我说:“你真的觉得遗憾吗?”

突然,一只带着突发的野劲儿的手抓住了我。我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长时间没有移开。然后我对你说:“我爱的那个男人也总喜欢出远门到外地去。”我凝视着你,直视你漂亮眼睛里的瞳仁。“现在,现在他要认出我来了!”我抱着这样一种幻想,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颤抖起来。可是我失望了,你只是冲着我微微笑着,然后安慰我说:“他会回来的。”“是的。”我回答道,“他会回来的,可是回来后他就什么都忘了。”

我知道我说这话的腔调里一定有一种极为激烈的东西存在。因为你也站起来,用一种极为震惊的眼神注视着我,当然,你的态度依然非常亲切。你抓住我的双肩,说道:“美好的东西是无法让人遗忘的,相信我,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你说着,你的目光就那么一直射进我的心灵深处,仿佛想把我的模样牢牢记住似的。我几乎能感到你的目光直直地射穿我的身体,你在里面探索、感觉、吮吸着我整个的生命,这时我开始相信,盲人终能重见光明的。“他要认出我来了,他要认出我来了!”这个念头从我意识中生发出来时,我的整个灵魂都颤抖了起来。可是你还是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对你来说,从来也没有像这一瞬间那样陌生,否则,你绝不会做出几分钟之后的那些事情。你开始吻我,又一次狂热地吻我。你把我的头发给弄乱了,我只好梳理一下,站在镜子前面的我,正好从镜子里看到——我简直又羞又惊,几乎要跌倒在地——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非常谨慎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在这样难堪的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骂出声来,怎么没有给你一个嘴巴呢——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如今又是你儿子的母亲,可你却为了这一夜激情而付钱给我!被你遗忘还不够,我还得忍受你这样的侮辱。

我要走,赶快离开这里,我急忙收拾我的东西。你不会了解,那一刻我的心里有多么的痛苦。我抓起我的帽子,帽子就在那张书桌上放着,靠近那只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的花瓶。我像是不撞南墙不死心一般,心里又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不可抗拒的愿望——我想再尝试一次来提醒你:“你愿意给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吗?”“当然愿意。”你说着马上取了一朵递给我。“这样好吗,这些花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很爱你的女人送给你的呢?”我说道。“也许是吧。”你说,“不过我不知道,是别人送给我的,我不知道送的人是谁,所以我才这么喜欢它们吧。”我盯着你看,继续说:“也许是一个被你遗忘的女人送的!”你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用目光向你祈祷:“认出我来,认出我来吧!”可是你的眼睛还是那样无辜地微笑着,亲切却一无所知。你又吻了我一下。最终,你也没有认出我来。

我低下头快步向门口走去,因为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可是我不能让你看见我落泪。

我出去时走得太急了,走进前屋时我几乎和你的仆人约翰撞个满怀。他像是躲避什么似的赶快跳到一边,一把拉开通向走廊的门,做出请我出去的手势。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我面向他、噙着眼泪望着这位面容苍老的老人的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这一瞬间这位老人认出了我,可他从我搬离这里后就再没有见过我呢。因为他还能记起我,我恨不得立刻跪倒在他的面前,亲吻他的双手。但我没有,我只是把你用来羞辱我的钞票匆忙地从暖手筒里掏出来,塞进他的手里。他颤抖着,用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望向我——他在这一秒钟里对我的了解比你一辈子对我的了解还多。所有的人都顺从我、宠爱我,他们每个人对我都那么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只有你,只有你一次也没有认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如今在这世界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了,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你从我身边走过,犹如从一条河边走过,你碰到我的身体犹如碰到一块石头一般,你总是走啊,走啊,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啊,却叫我永远等着。我一度以为把你抓住了,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抓住了你,抓住你这个飘忽不定的人儿。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和你一样残忍,一夜之间就撇开我独自走了,一去永不复回。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地孤苦无依,我一无所有,你身上的东西我一无所有——再也没有孩子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没有一丝回忆,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也会像陌生人似的充耳不闻。既然我对你来说生死并无区别,那么我又何必如此痛苦地活着,既然你已离我而去,我为何不远远走开?

不,亲爱的,我丝毫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把我的悲苦搅进你欢愉的生活。你也不必担心我会继续纠缠你——此时此刻,我的孩子死了,躺在那里,没人理睬,你总得让我倾吐一番我心里积压的那些悲惨的情绪,请你谅解我。就这一次允许我和你说说,然后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像这些年来我一直默默地守在你的周围一样。可是只要我还活着,这些话你永远都不可能听到——只有等我死去,你才会收到我的这份最后的告白,收到一个女人向你诉说爱意的遗嘱。她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而你却从来没能认出她来,她始终在你的周围等着你,而你却从来不曾去唤过她一次。当然,说不定你在看到这封信以后会来叫我,但我再也不会听见你的呼唤,这将是我第一次对你不忠。我已经死了,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印记,就像你也什么都没留给我一样。以后的日子你将永远也认不出我,永远也认不出我。我活着的时候命运如此,我死后这命运也不会再有改变了。我从未想过让你在我最后的时刻来看我,我就这样走了,你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的模样。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并未见证我的死亡,如果我的死会令你痛苦,那我又怎么能瞑目呢。

我已经写不下去了……我头晕得厉害……我的四肢疼痛难忍,我正在发烧……我想我得马上躺下才行。也许用不了多久这劲头就会过去,也许命运会怜惜我一次,这样我就不用亲眼看着他们如何把孩子抬走了……我实在没有力气写下去了。别了,亲爱的,别了,让我最后一次感谢你……过去那样的相逢或者别离,已然很好,不管怎么着,总之很好……我要为此感谢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现在,我的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畅:要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现在知道了,不,只能说你或许能感觉到,我是多么地爱你,而这份爱情不会使你受到任何牵累。我的离去不会让你有失去的痛感——这已足够让我安慰。你那美好光明自由的生活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的死并没有给你增添任何痛苦,这已足够让我安慰,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你啊,我的亲爱的。

可是,还有谁,谁还会在你的生日那天送你白玫瑰呢?唉,那个美丽的花瓶将要空空地供在那里,一年一度在你四周洋溢着的属于我的微弱气息,我的轻微的呼吸,也将就此消散了吧!亲爱的,请听我说,我恳求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就算是为了让我高兴高兴吧,以后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那天,每个人总想到他自己——去买些白色的玫瑰花,插在那个花瓶里。亲爱的,就照我说的去做吧,一如别人一年一度为一个亲爱的死者做一次弥撒一样。可我已经不相信上帝了,我不要人家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我只愿在你身上还能继续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么一天就已足够,就那么默默地,完全毫无声息地活那么一天,一如我从前活在你的身边一样。我请求你,照我说的去做吧,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请求。我感谢你……我爱你,永别了……我那么深深爱过的你……

他两手颤抖着,把信放下。然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凝神沉思。他的回忆开始苏醒,隐隐约约中似乎有那么一个邻家的小姑娘,一个少女,一个夜总会的女人,可是这些回忆,模糊不清,混乱不堪,就像被哗哗流淌的河水拍打着的石块一样,因为河水的流动而闪烁不定,变幻莫测。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最终也没能勾勒成一个完整的图形。他虽然感觉到了一些感情上的蛛丝马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仿佛觉得,所有这些形象他都曾在梦里见过,是的,他常常在深沉冗长的梦里见到,然而那也只是一个梦而已。

思维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他面前的书桌上,然后落到那个蓝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在他生日的这天花瓶是空的,没有插花。他悚然一惊:觉得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寂静无声的房间。他感觉到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同时也感觉到了不朽的爱情。他百感交集,一种莫名的悲苦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却又热烈奔放,犹如一阵乐声慢慢从远方传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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