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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04 02: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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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化平

出版社: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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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牵挂

遥远的牵挂试读:

爱丽

章衣萍

他冒着寒风从大学校夹了书包回来的时节,心里的确有点倦了。回到公寓里,他把书包向书架上一丢,回身往床上一躺,口里就呜呜咽咽地哼起:“我想起,当年事,好不……凄凉”的老调来。

哼了一刻,他把床里面的被往外一拉,压在自己的身子下。房里的火炉烤得他浑身和暖起来。被儿又正在身底下作怪,使他有点发燥。他把眼儿朝上一望,床头挂的胖女子的相片,似乎正涎着脸儿朝着他凝望。那女子胸前的衣襟,可以看见隐隐约约隆起的曲线。伊似乎正躺在旋椅之上伸懒腰,一种妩媚之态,令人魂销。“爱丽真有点妖!但也好,大约容易到手,不妨同伊混混。做老婆可不行!做老婆还是月英好。月英也有点鬼!似有情,似无情,令人摸不着真意。伊总想读书留学;读书留学有什么用!苏曼殊骂得真好:女子留学,不如学髦儿戏!……爱丽?月英?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没有老婆,怎么办?”

他愈想愈觉得冲动起来。他俯身抱着红绫面儿的棉被,便感觉棉被也正同女性一样的温柔了。可怜的亚雄,他把棉被当作对手的女性,已经不止一次!当他正想解开裤带犯着无可奈何的罪恶时,心中又忽然发生了许多感想。棉被上的黄色成绩太多了,实在不十分雅观。上回叫公寓里的伙计拿到外面晒被时,秘密已经给伙计们发现了,大家传为笑谈。况且近来身体已经没有从前健康了,不是在课堂上困得想睡,就是每晚睡醒,身上总出了一身虚汗。他想到虚汗乃痨病的前兆,心中非常害怕,便一纵身跳了起来。“我想起,当年事,……”他又呜呜咽咽地哼着。隔壁房里忽然有敲着板壁的声音说:“亚雄,不要哼了,我的肚子痛得要命了!”他觉得奇怪,便匆忙地推开房门,跑到隔壁房里去,口里说:“庆民,怎样了?”

他看见庆民正躺在床上,头朝床里,身上还盖着被。“又是吃东西吃坏了罢,老是好吃,不要命!”他带笑地说。“吃坏!你的红色补丸害了我了!”庆民转身朝着床外带恨地说。“红色补丸会吃坏人么?我不相信。”亚雄觉得有点奇怪。

原来亚雄因为自己的身体给棉被弄坏了,所以便买了一瓶红色补丸来,想把自己弄得强壮些。不想昨晚庆民到他房里来玩,一看见便抢着倒了半瓶去。这庆民是个有名的好吃鬼,只要吃得的东西,不论是青红白黑热冷酸臭,总要张开大口送下去的,况且红色补丸上面明明有个“补”字呢!亚雄当时虽然也有点吝惜,但红色补丸已经到了庆民的手里了,料来不肯放回,于是说:“吃这东西不是玩的!你应该记着:饭后吞下,吞后几十分钟内不要喝茶!”他的话没有说完,庆民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这会儿庆民说是红色补丸把肚子吃痛了,亚雄觉得事必有因,于是便问他:“你几时吃红色补丸的?”“饭前。”“你吃过红色补丸后,喝过茶没有?”“我是用茶将红色补丸吞下的。”

亚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你好吃的报应!我昨晚不是告诉你,吞了补丸后不要喝茶,而且要饭后才吞么?谁叫你只顾抢着丸药跑,不听清我的话!”

庆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又有些害羞,于是一翻身便将被儿没头没脑地裹住。

亚雄笑着踱回自己的房里了。他觉得房里的火炉太热了,红色的棉被又在那里涎着脸儿诱惑他。他觉得非逃出不可了,于是便戴起帽子,穿上大衣,摇摇摆摆地踱出门。

他已经走到煤山街上了,他看见许多大学生都夹了书包摇来摆去。一个剪了头发披着红围巾的女学生,身旁跟着两个男学生,一面走着,一面说笑。这女学生大约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哔叽旗袍,旗袍上还镶着绒边。脸庞白里带红,不肥不瘦;身材不长不矮,恰到好处。“这个女生大约是新来的,从前没有看见过。呵,真美丽!在大学里,可以做Queen,一定可以做Queen了,月英不如伊,爱丽更不如伊!可恨!可恨!偏偏有两个男生跟着,而且很亲密地谈笑。他们真有福!我也跟上去,跟上去,跟上去!但是伊有两个男人了,再跟上一个,不太多了么?管什么?跟上去!”

他一面想着,他的脚便不知不觉地跟着走了,转了一个弯,他看见那个女生走进一个公寓去了,两个男生也跟了进去。他仿佛“侯门似海”地站在公寓的门前,望了一刻,不见有人出来,他自己也觉得无聊起来。左边有个豆腐公司,他便无精打采地走了进去。

其实亚雄此刻肚里并不饿。但是他既走进豆腐公司来,总不能不吃些东西,于是便说:“来,来一碗豆浆,两块蛋糕!”

他口里喝着豆腐浆,嚼着蛋糕,心里却在想:“那剪发的女学生,是住在这个公寓里么?假如是的,我一定每天来这里吃豆腐浆,好找个机会看看伊。这豆腐公司的生意也许要好起来了,因为隔壁住着那样好看的女学生。”

他觉得好笑,因为身边挂着一个电话机,他又想打电话:“打电话给谁?月英吗?爱丽吗?打电话到隔壁公寓去,又不知道那个剪发的女学生的名字。时候不早了,月英家里又管得那么紧,一定不肯出来。打电话给爱丽罢。爱丽脸上有疤,铅粉也填不满。但是还好,身上胖得好。女人应该胖,愈胖愈好!月英太瘦了!谁叫伊那么用功?玩玩罢,管什么,叫爱丽来玩玩。人生有什么?混混而已!”

亚雄自发明了他的“混混哲学”以后,做事已经不似从前的胆小了。他站了起来,决定打电话给爱丽。“喂,你是谁?”“我,你猜猜?”“呀,亚雄呀,什么事?”“终身大事!”“别胡扯,真的什么事?”“我请你玩去。”“我不去,天气太冷。”“去罢,真的有大事商量。”“又是胡扯,什么大事商量?”“真的,不骗你,你一定来罢。”“那么,你在那里等我?”“公园后门的柏树下。”“月英也去吗?”“不的,我一个人。”“好的,我就来。”

亚雄放下电话机来,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了。伙计走过来算帐,说:“一共十六个铜子。”亚雄从大衣袋里摸出一张一角的毛钱票,大模大样地说:“一总拿去,不用找了,多的就算小费。”

夕阳照在公园的屋瓦上,幻作黄金色。暮鸦也队队地向西飞去。池中还剩得许多残荷断梗,在风中摇曳。几个匠人,在那里搬运浮石,堆造假山。亚雄坐在沿水的靠椅上,眼睁睁地望着公园后门。

然而爱丽的影子也望不见。

几个零落的游人,也给晚风阵阵刮走了。亚雄觉得有点冷,把手放在大衣袋里。他想着女子出门真不容易:要擦脸粉,换衣服,梳头发,对镜子,一弄就是半点钟。

唉!女子!女子!真是玩物!难怪叔本华要那样讨厌伊们。爱丽更靠不住!据大学里同学传说,爱丽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好朋友。这还了得!月英真好,能用功,性情又温和,脸儿也不丑,不说别的,就是爱丽额前的小疤,月英的脸上就用显微镜也照不出。

他似乎有点恨爱丽了,这个“恨”心是从期望的心来的,他的思想又一转了:但是月英也有点虚伪!伊口口声声说是母亲管得紧,要自由要等伊出洋留学归来后。一个人有了恋爱,还用得着母亲吗?为了母亲而牺牲恋爱不对的!人生几何!出洋留学至少也要五六年。等伊求学回来,大家都老大了,有什么趣味?况且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大学毕了业,混个资格,回去还愁什么吃用!享乐,享乐,人生不过享乐而已。而想享乐,还是爱丽好。

他正在想得出神。刚听前面水中悉索一声,他连忙站起身来倚着栏杆凝望,只见一只水鸟向空中飞去。身后似乎有人喊道:“亚雄。”他回头一望,爱丽已经姗姗地站在他的面前了。“等久了罢,对不住!”爱丽把眼珠向着亚雄一瞟,脸上微微一笑。“我也是刚来不久……”亚雄含笑着答,他把爱丽上下一望,只见爱丽今天穿了一件淡白花丝葛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蓝色的绒线衣,黑色团花的湖绉裙,底下镶着绒边,脚上是穿了高底的漆皮鞋。头发已经烫得蓬蓬松松地高起来,虽然脸上的铅粉终掩不住伊额上的疤痕。爱丽已经够美了,据亚雄的眼里看来。“你邀我来商量什么大事?大约又是骗我出来玩玩罢。”爱丽似乎窥破亚雄的心思地说。“真的有事,不骗你!”

爱丽把眼儿向四周一望,说:“今天公园真好,这般清净;我最讨厌的是夏天的公园,因为来的人太多。但是秋天和冬天的公园,都是可爱的。你看今天公园里真静。这么偌大一个公园,几乎是我和你两人的领土了。亚雄,你说是不是?”“是的,人少,谈话也可以自由些。”

他们俩儿一壁说着,一壁向前走,不久便已走到地坛的后面了。亚雄愈走愈挨近爱丽,便拉着伊的手。爱丽把头儿靠近亚雄,因为伊的身材矮小的缘故,所以虽然穿了高底鞋,伊的头儿还只能靠着亚雄的肩。亚雄把头儿低了一低,脸颊正碰着爱丽的蓬松的头发,便觉得有一股香气,沁人心脾。“亚雄,你今天为什么不邀月英同来?”伊瞟着眼儿向着亚雄一笑。“月英,没有邀伊……”亚雄含糊地答。

地坛左边有椅子,他们俩儿便并列着坐下了。亚雄伸手去摸爱丽的背,从背后又伸到腋下。爱丽把脸一沉:“放尊重些,别被人看见笑话!”“这里没有人——”亚雄涎着脸儿说。“你既爱月英,又何必爱我?”爱丽想了一刻,忽然地说。“哦……”亚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想他爱月英,已爱了两年,谁也知道的。他如何可以对着爱丽否认他对于月英的爱?在爱丽的面前,又怎可以老实说他爱月英?素日油滑的亚雄,此时也有点难于回答了。停了一刻,他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难道一个男子不能爱两个女子么?”“一个男人爱两个女子,一定得不着归宿,将来总是痛苦的。”“是的,总是痛苦。但是一个女人爱两个男人或两个以上的男人呢?”“当然,也是一样。”

亚雄凑着机会便把他对于爱丽怀疑的心思说出来了,他笑着道:“爱丽,请你恕我说话唐突!本科里的同学都说:你至少有三十个以上的男朋友,这话当真吗?”他说完了话,紧紧地把眼睛瞧着爱丽。起初看见爱丽脸上有些怒容,后来爱丽忽然淡笑地说:“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他们写了许多情书给我;我不理他们,所以便造出许多谣言。谁理他们,像大学里那些穷鬼!”“我本来也不敢相信……”亚雄怕爱丽生气,只得赔罪地说。暮色已经从空中笼到地面,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看手表,说:“冬令天气,果然这样短促!刚才五点钟,天色就这样黯淡下来。爱丽,我们还是吃晚饭去!”

爱丽把头儿向亚雄身上一靠,正靠在亚雄的胸前。亚雄用手抚摩着爱丽蓬松的头发,在伊的发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走罢,我的好爱丽!”

爱丽和亚雄对面坐在共和饭店的一个房间里了。爱丽抬起头来瞧这房间的四周:靠窗摆着一张白色铁床,床上披着一张黄色的俄国毡子,什锦被儿整齐地折着。床的对面摆着一张白色的照衣镜,爱丽远远望去,可以瞧见自己红晕的脸孔。伊知道这是一间寝室,想起共和饭店门口的马车汽车,不由得有点害羞起来。“不是吃晚饭么?为什么跑到这寝室里来?”爱丽怀疑而且玩笑地问,其实伊心中也有点了然了。“在饭厅里人太多,而且谈话也不便。这房间不精致可爱吗?”亚雄走向前去,把爱丽抱住,低下头来就要亲吻,爱丽并不躲避,把嘴儿迎了上去,他们亲吻的时间很久,足足有二十分钟。“你同月英也Kiss过吗?”“没有……”亚雄答了一句,放开爱丽,脑中的疑团更深了:他和爱丽从公园坐车到共和饭店来的时节,他仿佛瞧见单牌楼大街上月英坐着洋车驰过,后面庆民骑着脚踏车跟着。他看得千真万确,月英身上还穿着厚呢大衣。庆民的肚痛已经好了么?两月来庆民只是鬼鬼祟祟地,课也懒得上,整天关起门来不知道做什么,大约是写情书。月英同庆民认识还是自己介绍的。却想不到他们深夜里还一同出来,真是狗男女!月英总说母亲管得紧,要读书留学,原来都是鬼话!他又想试试爱丽瞧见没有,于是便问:“你从公园来时在单牌楼街上瞧见什么没有?”“没有,我怕人看见,用手帕包着脸。”伊说了,抿着嘴笑。

亚雄愈想愈呆了,凝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光明的电灯,爱丽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笑着说:“你想什么?想月英,是不是?”“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说。“有点不舒服吗?”伊用手摸摸他的额。他乘机向床上一躺,把爱丽抱在床上,心里想:“管什么!女子都是靠不住的,还是玩玩罢!”

爱丽爬在亚雄的身上,把口儿放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真爱你!”“我也真爱你!”

亚雄正想动作起来,猛听得房门外旅馆仆人敲着房门说:“用饭不用?”亚雄同爱丽都无端地吃了一惊,恨旅馆仆人多事,于是亚雄便大声说:“不用,过两点钟再预备。”

他又把爱丽紧紧抱着了,而且爱丽已在亚雄的身底下。“你真重……”爱丽呻吟地说,“但是要快些,我吃了饭还要回公寓,因为我的妹子在中学校里今晚要打电话给我……”

在洪流中

洪灵菲

村中满了洪水,官兵不容易到来,阿进的母亲觉得不十分担心,这几天她老人家的脸上可算是有点笑容了。本来是瘦得象一条鬼影的她,在她多骨的面孔上投上了一阵笑的光辉,反而觉得有点阴惨可怕。然而,这在阿进,总算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安慰,因为他的母亲发笑的时候实在是太少啊。她在二十四岁那年,阿进的父亲给地主二老爹拿去知县衙门坐监,后来被说是土匪拿去砍头以后,一直到现在——她老人家已经是六十岁了——便很少发笑过。她寻常总是把牙齿咬着嘴唇,用着她的坚定而多虑的眼睛看着各件事物,表情总是很阴沉的。她很有一种力量——一种农妇特有的坚强不屈的力量——但这种力量最好像深沉的,表面却平静着的海水一般,很不容易被看出来的。用着这种力量,她以一个寡妇的资格,支持了三十多年的家计:水灾,旱灾,地主的剥削,官厅的压逼,都不能够磨折她。虽然,她是吃了许多苦头,但她很少啼喊过;而且这些苦头,只把她磨炼得象一具铜象,在各种险恶的浪潮中,她只是兀然不动呢。但这一回可不同了,她的儿子在象这样的社会上,又算是犯了所谓滔天的大罪了。她真是不知道触到了什么霉头,三十多年前,她的丈夫被说是什么土匪砍了头;现在她的儿子又被说是什么农匪,无处栖身了。她没有读过书,不大知道土匪和农匪到底是作何解释,但是她彻骨地感觉到凡是被地主和官厅剥削得太厉害,敢于起来说几句话或者表示反对的便会被叫做土匪或农匪——这样的土匪和农匪便会被拿去砍头和“打靶”呢。

可是现在总算是不幸中的幸运,他的儿子刚从一个新近才被烧去的农村中逃回来,村中却好做了“大水”,这样一来,她老人家便觉得这滔滔的洪水,倒好像保护她的儿子的铁墙,再用不着什么害怕了。所以,这几天晚上,她老人家都睡得很熟呢。

这是六月的时候,白天间太阳光照射在一望无涯的洪水上面淡淡地腾上了一些轻烟。村里的居民都住在楼上,有的因为楼上也淹没了,甚至于住在屋脊上面。因为人类毕竟是喜欢空气和日光的动物,所以在各家的层脊上走来走去的人物特别来得多。在彼此距离不远的这屋脊和那层脊间总是架上了一些木板,借着这种交通的方法,各户的人家都可以往来自如的。此外,还有一些“木排”和“竹排”或近或远地在荡动的。年轻一点的农民,总喜欢坐着这些木排和竹排在传递着东西,或者到野外采取一些果实,捞取一些木薪,表情大都是很活泼而且充满着游戏的神气的。在象这样久久地埋没在地主和官厅的联合的逼压底下的农村,穷困的生活已经不能使他们骇怕,每一种临到他们头上的灾祸都不能怎样地使他们灰心丧气。在他们的眼里看起来,做“大水”诚然是苦的,但是没有做“大水”,他们也不会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呀。

村外的甘蔗林和麻林,都探头探脑的在无涯的水面上颠摇着,好像是在叹着气似的。矮一点的禾穑,却老早便已淹没在水里面去了。比较有生气的,还是一些高大的树,和耸出空间的竹,它们似乎都是褰着它们的碧绿的衣裳在涉着水似的。天气格外凉些,鸡啼狗吠的声音也格外少了些,因而全村觉得静默了许多了。

夜间,星月的光辉,冷冷地照射在水面上,黑的阴影薄纱似的覆在各家的檐下和屋脊的侧面。天宇显出低了一些,洪水似乎挟着恶意,不久便要把它浸没了似的。阿进的屋子的位置,刚在地主二老爹的华厦的后面。二老爹已经死了,二老爹的儿子也还是一位老爹,他在一个什么中学毕了业,老早便做了村中惟一的绅士。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已经留下了两撇胡子了,据说当绅士的有了胡子比较有威风些。这几天,小二老爹家里,不停歇地在弹奏着音乐,小二老爹的从城里买来的侍妾都在唱着怪腻腻的《十八摸》一类的曲调呢。小二老爹时常捻着他的稍为稀疏了一点的胡子,在尊敬他的一些农民中间说:“做‘大水’倒是一件好运气,大家都用不到做工,都可以享受一点闲福的。”

阿进家中的楼上已经有了尺来高的水,但他不敢到屋脊上跑走去。他没有这种权利。白天他老是坐在一只垫在凳子上的箱子上面,晚上他便睡在一块用绳子悬在梁上的尺来阔的木板上。每餐的饭都是由他的母亲从天窗爬到屋脊上面去弄的。碰到风雨的时候,简直不能造饭,他们便只好捱饿了。但这捱饿的事情在阿进的母亲眼里看起来,算不得什么一回事了。只要她的儿子平安,余外的都是不成问题的。

本来她是一个很有计算的人物,她时常在替阿进设想一个藏身的去处。有一回她说倘若官兵真个来了的时候,阿进最好是躲在角落里的那堆干稻草中,别一回她又说最好是藏匿在一个透了空气的大柜里面。后来她觉得这些都不妥,她便吩咐了几个和她要好的农妇,要她们替她留心,做她的耳目,倘若官兵坐着船从村前到来的时候,她们便该赶速来向她报告,预先把阿进藏到邻家去。

晚上在象豆一般大小的洋油灯下,人影巨人似的倒在楼上的水里。这里面除开一些悬在梁上的破布袋,一些零用的杂物,和一些叠在凳子上的衣箱而外,其余的都浸没在水中。藏豆的白铁罐被胀破了,不及拿走的火炉被浸溶了,忘记入水的水缸被撞破了,一樽洋油被打翻了,满满地浮在水面上。可是这些都不会惹起阿进的母亲的悲哀,她觉得即使没有那些,她仍然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她所最关心的,只有她的儿子阿进。差不多是成惯例,每晚她都幽幽地向着阿进说:“儿啊!靠神天庇佑,平安便好了。现在的天年是‘剥削人口’的天年呀。”呆呆地凝视着阿进,眼泪萦着她的眼睫,她会继续着说:“儿呀!那些事情做也是做不了的。你的娘看来不中用了,家庭你是再也离不得的啊。”

在这样的时候,阿进觉得是最苦的。他宁愿他的母亲打他,或者骂他。本来从前读过几年私塾,这两年来又经过了训练的他,对于为什么要那么干的理由,是懂得很多的了,但是他总觉得很难用那些话头来说服他的母亲呢。他一看见她的眼泪,他的说话便滞涩起来了,虽然他能够在群众大会的会场上演说了一大篇。……

这天晚上,阿进的母亲在翻着衣箱,无意间翻到一两件她的丈夫剩下来的旧衣衫,呆呆地注视了一会之后,她便发狂似的挽着阿进的耳朵,喘着气说:“……一家人看看都要这样死完了!……”跟着,她便把她的头埋在那两件旧衣里面,似乎欲把她的整个的躯体缓缓地钻进了去似的。

阿进咬着他的苍白的,薄薄的嘴唇,摇着他的细小的头颅,张翕着他的稀疏的眉毛,用着哭声说:“母亲呀!……我是不会这样死的啊!”跟着,他温柔地在捶着他的母亲的腰。

这回,他的母亲却放声地哭出来了。她神志不清地紧抱着她的儿子,好像在抱着一个婴孩似的。“母亲,你要保重点!”阿进抚着他的母亲的灰白的头发。

阿进的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她的儿子的温暖的说话使她全身心,全灵魂都融解在一种悲哀的快乐里。“儿呀,我不允许你再到外面去的呀!”在这一刹那间,她感觉到她的儿子已经从茫茫的世界上,跑回到她的怀里来了。

刚在这个时候,从远一点的地方,沉沉地传来了一些枪炮声,阿进知道他们又在剿乡了,异常地悲愤。同时他的母亲亦听到了这些声音,她用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态度说:“儿呀!你听!这又是枪炮声!靠神天庇佑,平安便好了。现在的天年是‘剥剥人口’的天年呀。……做‘大水’还好些,官兵不容易来到!”

看来似乎是专在和这些农民作对似的,洪水不涨不退地一天天老是维持着原状。大家都恐慌起来了,许多人已经没有粮食了,虽然每天都有卖米的和卖食物的小生意人载着船到这里来。小二老爹依旧和他和侍妾,每天在唱着他们的《十八摸》,而且每餐都在吃着肥肥的猪肉。他还想出了一种救济邻人的办法,那便是只要有房屋和园田做担保的叔孙们都可以向他“生钱”,利息是连母带子,十日一叠。假如向他借一块钱,一个月不能还他,便是欠他两块。两个月便四块,三个月便八块了。

青年农民现在不大坐着“木排”和“竹排”到村外面去了,儿童们因为争吃食物而啼哭着的声音,和母亲们的尖锐的吵闹的声音混成一片。这使全村显出异常地惨淡,但这也只是惨淡而已,这些农民的心里头依旧不会惊慌,他们都相信这洪水不久便会退去,他们将依然可以生活下去。阿进的家里已经把最后的米都吃光了。他们每餐都在吃着“番薯”。

这日午间,阿进的母亲正蹲在屋脊的火炉边在炊着“番薯”的时候,瑞清嫂,连哭带骂地从对面的屋脊上踏着一条木板走过来。“天追的!……捱饿又要捱打!……你看那‘白虎’多么枭,一下一下地用脚尖踢着我的心肝头!……呃呃呃!”

在乡村间,妇人们啼啼哭哭,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因而这并不会特别惹起人家的注意的。当瑞清嫂走到阿进的母亲身边的时候,阿进的母亲用着安慰的口吻问着她说:“瑞清嫂,为着什么事情呢?”

瑞清嫂坐在阿进的母亲的旁边,抽咽着说:“什么事,那‘白虎’打人是不用看日子的。老婶,你这里有跌打损伤的膏药吗?唉!我的心肝头有一巴掌大小都青肿起来了。”“有怕有一块吧。我忘记丢在什么地方了。等下子,我去找一找吧。”阿进的母亲用着一种抚慰小孩的口吻说。瑞清嫂是个阔面孔,躯体笨重的三十多岁的妇人。头顶上有了一块大大的疤痕,上面没有头发,只得用“乌烟”把它漆黑。这时她在火炉前面,帮着阿进的母亲把“菁骨”送到炉门里去。她似乎已经得到了不小的安慰似的,抽咽的声音渐渐低微些了,口里却还在喃喃地咒骂着。“老婶,你看那‘白虎’枭横不枭横呢!他在书斋头和乾喜老叔,独目鹅叔,阿五,阿六一群人在争闹着这回为什么会崩堤。争闹了大半天,这不是肚子太饱吗?那乾喜老叔说这回的事情完全被湖子乡弄糟;独目鹅叔又说是因为溪前乡太偷懒了,才有此祸;那阿五说是×娘的‘乡绅’打铜锣打得不响,那阿六又说是因为堵堤的‘人仔’不出力。那‘白虎’,自作聪明,他抢白说别人说的话都不对,崩堤是因为南洋汇来的几十万筑堤的捐款,都被民团总办和各乡的绅士拿去,以致堤里面没有下着‘龙骨’,才会这样容易崩坏。他不该昏头昏脑地又说‘那家人’——指小二老爹——也领到一笔款。那‘白虎’,说话也不顾前后,他不知道乾喜老叔是‘那家人’的爪牙。自然啦,乾喜老叔翻脸了,他×爷×娘地骂着那‘白虎’!那‘白虎’没处出这口毒气,回家来象要对人死似的:‘×娘!还未弄食!’我说,‘你骂谁呀?家里连番薯都吃光了!’那‘白虎’不问来由地叱着我:‘×娘的!我骂你呢!你待怎样?’我也冒火了,‘白虎’‘短命’地咒骂了他几句。并且说他这半天到那儿挺尸去,也不会借一些‘番薯’回家来。你看,那‘白虎’,睁起他的那对死猪目一样的眼睛来,一脚踢上我的心肝头了,口里说:你这×娘怕不怕死呢?我忍着痛咒骂着说:“那个怕死,死了更清闲!那‘白虎’,真个不顾死活地,又把我踢了几脚!老婶,你看那白虎枭横不枭横呢!死!我要是真个死,看他怎样抚养着他的一群儿子呢!一个二岁,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一个八岁……”

她莫名其妙地停止着不再哭了,好像她已经把她满腔的哀怨发泄清楚了似的。阿进的母亲抚着她的肩,怜爱地说:“啊!踢伤了可不是要的!下一次你还是忍耐一些才好,男人的脾气是不好惹的,当头他好像老虎,过后他会来向你赔不是的。瑞清嫂,你的瑞清兄虽然是脾气坏些,‘心地’却是好得很呢。你看他,平时对待人是怎样好的呀!”“那白虎,心肠倒是不会狠毒的。”关于这一点瑞清嫂也同意了。“他对待他的儿子也还不错的,平时他也不大打我的,这一回想是发昏了。”“对啦,瑞清嫂,你这样子想,才对啦!”阿进的母亲脸上溢着一种息事宁人的气色。

跟着,瑞清嫂低声地问着阿进的母亲说:“阿进叔呢,近来有什么消息没有?唉!这个天年做人真是艰难啊。”

阿进的母亲镇定地说:“有倒是有一点消息,可是不敢回家来呢。”“是的呀!回家来,‘那家人’知道了也是不肯甘休的,他在家时惯和‘那家人’作对头的啊。”

她们又继续地谈了一会,“番薯”已经炊熟了的时候,阿进的母亲坚持着要瑞清嫂拿了一半去。瑞清嫂感激地掀起了她的粗黑夏布衣的衣裾,把熟“番薯”一个一个地塞进里面去。阿进的母亲说,那块膏药,等她找到时,便替她送去。瑞清嫂点了点头,象一只母猪似的,缓缓地踱过那木板去。

这天,阿进家中,“番薯”也吃光了,早餐和午餐都由阿进的母亲到邻家乞“番薯”去。情形是再也维持不住了,阿进坚决地向着他的母亲说,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再停留在家中了。他恳求着他的母亲,允许他即晚坐着“木排”到邻村的一个朋友家中借一两斗米去,同时他说他不能回来,那一两斗米他会叫他的朋友送来的。

听了他的这些说话,他的母亲凄楚地向着他说:“到外面去?又是去干那一回事体吗?……而且不回来啊!”“我想到外面挑担子,做短工,赚一点钱来帮助家用呢。”阿进咽声说,眼泪来到他的睫毛上,尽管他心里想怎样继续干下去,口里只是说不出来。

看着她的儿子这样伤心,阿进的母亲觉得愈加凄楚起来了,她用着她的在震颤着的手指把住了阿进的手,没有牙齿的嘴巴一上一下地在扭动着。可是这继续着没有多久,她忽而恢复了她的平常的镇定的而且兀然不动的态度了。她开始用着哄小孩子的声调在抚慰着她的儿子:“儿呀!不要到外面去吧!外面的世界是险恶不过的呀!你只要好好地坐在家中,过了一年半载,人家把你从前的事情忘记,便不会再怀恨你了。那时候,你便可以再在这乡中领了几亩园田来耕作,安安静静地过了一生了。……唉,儿呀!你不要因为我们的家境太穷便烦恼起来啊。穷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我们的品行好,对得住天地,怕比那些狠心狗行的富人还要来得快乐一些呢。……我们家里虽然连‘番薯’也吃光了,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大水退后,阿妈可以去做乞丐婆,也可以去做媒人,做乞丐婆,做媒人随便那一件都可以养活你啊。……儿呀,你不要替你的母亲害羞啊。只要品行好,又不偷人家的东西,又不向人家搬说是非,做乞丐婆,做媒人有什么失体面呢?”

在她的这样说话中间,她的态度异常泰然,昏花的老眼也在闪着光。实在呢,她一生所度的生活并不会比乞丐婆和媒人好些,因而在她的眼里,即使做着乞丐婆和媒人也没有多大的不幸啊。

阿进象死人似的沉默了一个钟头以上,眼泪反而流不出来了。事实上,他是不能够再停留在家中的,但离开他的母亲呢,这在他是多么悲怆的一件事情啊。照着他的母亲所说的那样做去吗?这又那里可以呢?他,一个年富力强的儿子,要待他的六十岁的母亲做乞丐婆,做媒人来养活他!这是怎样讲呢?……鼓起了比拿起枪在战场上射击着还要多千百倍的勇气,阿进嗫嚅地向着他的母亲解释着,穷人们惟一的生路只是向前。那回事是穷人们惟一的希望。没有那,他们永远是没有翻身的日子的。没有那,一代又是一代,做父亲的只好让他们随便拿去砍头,做儿子的也只好让他们随便拿去枪毙了。

跟着他又向着她说,坐在家里是比较到战场上去还要危险的。日子一长了,小二老爹一定会知道他回家的这个消息,那时候一切都完了。……听了这些说话以后,阿进的母亲始而啼喊着,继而镇定起来了。“那么,你还是赶快逃走好!我的苦命的儿子呀!”她开始地又在扶慰着她的儿子,用着她的多筋的手掌在抚摩着他的头顶。

这时在阿进的眼中,他的母亲变成了一位半神性的巨人了。这巨人是一切灾难所不能够磨折的,在她里面有了一种伟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是在把人类催进到光明的大道上去的。……

洪水已经退了约莫两尺的光景了,阿进和他的母亲谈话时可以站在楼板上,那是积了半寸来厚的“溪泥”的。许多撞破,胀破,或者打翻了的东西上面都薄薄地涂上了一层“溪泥”,那好像女人的脸上搽着粉一般。太阳光从天窗口探进来,照燃着在这一切之上,腾上了一层带虹彩的轻烟,同时,发出来了一种绍兴酒一般的气息。也许是有了一种特别的原因吧,小二老爹家中这两天可不大唱着《十八摸》了。到底是不是因为洪水退了反而觉得不快乐起来呢,这是很难知道的。年青的农民坐着“木排”“竹排”到村外去的,又渐渐地多了。他们的脸上都充满了一种欢喜,那便是一二天内便有到坚硬的地面上奔走着的可能的欢喜。他们纷纷地提着网到各处捕鱼去,依据他们的经验,当洪水退时,鱼忙赶着流水“归溪”,每日夜碰幸运很可以捕到几十斤的鲤鱼和大头鱼这一类呢。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胡也频一

1925年5月,一天午后三点钟左右,在北京的马神庙街上,有一个二十六岁光景的男子,在那里走着带点心急的神气,走进北京大学夹道去。他穿着一套不时宜的藏青色西装,而且很旧,旧得好象是从天桥烂货摊上买来的货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称,把裤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露出一大节黑色纱袜子。他的身段适中,很健壮。走路是用了许多劲,又快。那一双宽大的黑皮靴便接连地响着,靴底翻起了北京城特有的干土。他走到这狭胡同第三家,便一脚跨进大同公寓的门槛,转身到左边的大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有一株柳树,成为被考古家所酷爱的古董,大约有一百多年了,树干大到两抱围,还充满着青春的生命力,发着强枝和茂盛的叶子,宛如一把天然的伞似的,散满绿荫。

他觉得身上一凉快,便脱下帽子,擦去额上温温欲沁出来的汗,便站在第七号房间的门口,弯着手指向门上叩了两下。

里面问:“谁呀?”“我。”他立即回答,带点快乐地微笑着。“找白华么,她不在家。”这是一种江苏女人说北京话的细软声音。他的笑容敛迹了。但他却听出那说话的人是他的一个朋友,便问:“是你么,珊君?”一面大胆地,把房门轻轻的推开去。

果然,站在那里的是一位女士。她好象突然从椅子上刚站起来的样子,匆忙地把一只手撑在桌上,半弯着腰肢,虽然带点仓皇,却完全是一种很美观的天然的风致。她穿的是一件在北京才时兴的旗袍,剪裁得特别仄小,差不多是裱在身上,露出了全部的线条。袍子的原料是丝织的,颜色是刺人眼睛的荷花色,这就越把她——本来就很丰满的少女——显得更象是一朵在晨光中才开的玫瑰花了。

他一眼看到她,好生惊讶,觉得这女友是真的和普通人相反,越长越年轻了。

她向他欢喜地笑着:“哦,希坚。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了,你都不到我们那里去。”“是的,有一个月了吧。”刘希坚把帽子放到桌上去,向她笑着。“原因就是我近来变成一架机器,自己不能动。”接着他问:“白华呢,你知道她到那儿去?”“不知道。她只留个纸条,说她三点钟准回来。现在已经三点了。”

刘希坚拖过两把藤椅让她坐,自己也坐下了。他想起今天早上刚收到她的一张请客片,一张修辞得很有点文学意味的结婚喜帖,便向她笑着。“贺喜你,”他说,却又更正了:“贺喜你们俩!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贺喜才好,现在正为难——”心里却想着喜帖上的文章:为神圣爱情的结晶而开始过两性的幸福生活……

她的脸上慢慢的泛红了。向他很难为情的闪了一眼,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涡,说:“你也开玩笑么?”“你觉得是开玩笑么?”他尊重的微笑着说:“我一接到卡片之后便开始想,可是总想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而这东西又是美的,又是艺术的,又是永久的,可以成为一个很合式的纪念品。我想这样的东西应该是有的,大约是我的头脑太不行,想不出来……你可不可以替我想一想?”“不要送给我什么,”她老实地红着脸说:“只要你——你肯看我们——这就比什么东西都好。”“那当然。”他接着又微笑的说:“我想,做一首诗给你们也许是很好的,可是我从没有做过诗。”他把眼睛看着她的脸——“你们是文学家,尤其你是诗人,你替我代做一首好不好?你的诗是我最喜欢读的。”“你简直拿我开心呢,”她装做生气的样子说。同时,她又现着一种不自觉的骄傲和谦逊的神情,因为在一个很著名的文学副刊上,差不多天天登载着她的诗,有一位文坛的宿将会称赞她是中国的女莎士比亚。“怎么,你把我看得这样的不诚实么?”“你想得太特别了。”“也许是的,”他又笑着盼了她一眼,“过分的欢喜会把人的感情弄成变态的。譬如这一次,我就没有理由的,只想给你们一点什么。”“如果你喜欢诗,”她把话归到正当的题目上,“如果你还喜欢我的诗,”她自然地把声音放低了,“我明天把诗稿送给你……”可是她觉得他的思想和行动都不能证明他是一个嗜好于文学的人,便赶紧把话锋转变了,说:“不过你喜欢读诗,也许是一时的兴致吧。”“好的,”他正经的对她说:“我们做了好几年朋友,今天才知道你对我是一切都怀疑。”他从胸袋里拿出烟盒来,抽出一支香烟,做出很无聊似的放到嘴上去。

珊君顺手将洋火给他,向他很热情的解释说:“我没有疑心你什么,一点也没有:并且,我也没有疑心你的必要。你自己知道,你以前都没有使我知道你也是不讨厌文学的……”

他奇怪起来了:“你以为应该是那一种人才配喜欢文学呢?”他点燃香烟,沉重地吸了两口,把烟丝吹到空中去。“我从前告诉过你,说我不喜欢读诗么?”

她答不出适当的话,却笑了,很抱歉似的向他望了一下。“的确有许多人,”过了一会,她想起一个证据来说:“譬如王振伍——他是你们的同志,你不是和他很想熟么?——他就对于文学很仇视。有一次,他居然在大众之中宣布说:文学和贵族的头脑一样的没有用,应该消灭。”“他说的是贵族文学吧,”他为他的同志解释了。“他不会说是无产阶级文学……”“不,”她截断他的话,而且坚定的说:“不是的。他的确把‘文学’看做一种玩具,看做对于人生没有功效甚至于没有影响的东西。的确,象这样的人很不少呢。”

他把香烟取下来了,一面吐着烟丝一面说:“我不敢说绝对没有那种人;但是那种人是不能作为代表的。”于是他站在社会主义的立场上,把普力汗诺夫对于文学的观念说了许多。他把他自己的意见也说出来了。他说文学在最低的限度也应该象一把铁锤。

他的见解把这位女诗人吓了一跳。“什么,象一把铁锤?”她暗暗揣摩着想,瞠然向他惊讶着。“你不喜欢听这样的意见是不是?”他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如同吸着空气似的一连吸了四五口。“你说得太过火了,”她慢慢的说,也好象舒了一口气。

他忽然想起,他的这位玫瑰花似的女朋友,她是一个关在象牙塔里的诗人,虽然她的诗在中国新诗中算为最好的,但她只会做《美梦去了》和《再同我接个吻》这一类的诗。所以他觉得他刚才的话都是白说的,而且反把一种很喜悦很生动的空气弄成很严肃了。“也许是的,”于是他又浮出微笑来说,随着便转了话锋,“唉,其实,我对于文学完全是门外汉呢。但是无论怎样,我是很喜欢读你的诗。”

她的脸也重新生动了,鲜艳,并且射出默默欢乐着的光彩——这是一种即要和爱人结婚的处女的特色。“好,”她兴致浓郁的说,又轻轻的闪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说过我可以把诗稿给你……”“谢谢你。我实在应该读一读诗,因为,我近来实在太机械了,差不多我的头脑只是一只铁轮子。”

她笑着嘴唇要动不动地,宛如要说出什么俏皮话的样子。这时,那房门突然推开了,砰的一声大响。把整个的房子都震动着。

他们的眼睛便带点惊讶地望到房门口,白华已经跳着进来了。二

白华一进门便向她的朋友各闪了一个任情的无媚的眼色;她的样子总是那末快乐的,永远有一种骄傲的笑意隐在眼睛里,证明她心中是藏了许多得意的幻想。

她带点走得太快的微喘问:“你们来了多久了?”接着她转过身去向着刘希坚,“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便和他很用力的握了手。“我就是给你送钱来的。你又到那儿去呢?”

她坐到床上了,说:“到你不喜欢的那地方去。”说了便故意的看了他一下,一面从她胁胳中拿出一包东西,打开着,是许多影印的克鲁泡特金的木刻的象。

她非常得意地把相片翻着,拿了一张给她的女同学:“珊君,这给你。你瞧,这个样子是多么表现着伟大的思想和伟大的人格呀……你只瞧他的胡子……”她的女同学没有答应她,只是新鲜地,惊讶地,凝视着这一位世界上惟一的无政府主义的领袖。

接着她又拿出一张来,向着刘希坚说:“这不必给你,因为你现在是不喜欢的。”

他正在发呆似的看住她的脸——用这样眼光去看她已经有一年多了,是当初就被她发觉的,并且也从她那里得到和这眼光同样的感觉,这成为他们俩还不曾解决的秘密。这时他忽然把眼光收转来,急促的回答:“你怎么知道呢?”“许多人都在说,”她突然为了她所信仰的主义而现出一点冷淡的神色。“说你把所有安那其的书籍都扯去当草纸用……”

他不禁的笑了。“他们完全造谣,”他随着尊重的解释说:“无论怎样,我不会干这种无意识的事情。这种事情是多么可笑。你会相信我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么?”“不过你心中只有两个偶像,”她坚执着说:“马克思和列宁!……你现在是很轻视,而且很攻击安那其主义了。”接着她又说一句,“你只有马克思和列宁!”于是有点愤然的样子。

他觉得这一点有和她辩驳的必要,便开始说:“一个人为他自己的信仰而处于斗争的地位上是正当的。你不承认么?除非是懦怯者,有人能够在敌人面前不作一声,或者低头么?并且,忠实他自己的信仰,拥护他自己的信仰,这完全没有受人指摘的理由。……”他还想再说下去,却忽然觉得他所爱着的人的脸色已经变样了,变得有点严重了,便立刻把要说出来的话压住。但他却仍然听到一种近乎急躁的声音:“那你为什么从前又加入安那其?”“从前我以为安那其主义可以把我们的社会弄好了。”

他差不多用一种音乐上的低音来说,他只想把这争论结束了。

但是那对方的人却向他做出一种特别的表情,仿佛是在鄙夷他的答话,并且逼迫似的说:“一个人的信仰能够常常动摇的么?”

他觉得这句话是把他完全误解了,而且还不止误解了他的思想,于是他看了她一眼,便不得已的解释说:“白华,连你也这样的误解我么”我觉得你这样的说我,是不应该的。我自信我是很忠实于信仰的人。我的信仰不会受什么东西的动摇。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于安那其主义,我才从热烈中得到失望,觉得那只是一些很好的理想,不是一条——至少在现在不是一条走得通的路。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更不必说中国的无政府党是怎样的浅薄和糊涂——而这些人是由科学的新村制度而想入非非的。他们甚至于还把抱朴子和陶潜都认为是中国安那其的先觉。“他重新谨慎的望着她——”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你对于克鲁泡特金的学说是很了解的,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有觉得,我们现实社会的转变决不是安那其主义所能为力,那乌托邦的乐园也许有实现的可能,然而假使真的实现,也必须经过纯粹的共产社会之后若干年。所以我不能不……最后他望着她的眼睛,几乎是盼望着同情的样子。

她不喜欢他一切都用唯物的解释,因此她仍然站在她原有的地位上,坚持着她的论调:“这只是安那其主义比其他主义更高超的缘故。”她非常信仰的说,声音也同她的态度一样,表示着不愿被人屈服的刚强。

他不得不又继续着回答:“那也许是的,”他的声调却越变谦和了。“不过为社会着想,需要共产主义的思想是最重要的,而且也是最迫切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会的垂危的病,那就无论什么高超的学说都等于空文,因为我们只能把某种思想去改造社会,不能等待着社会来印证某种思想——”

这时有一种意外的声音忽然在他们之中响起来了,他们都立即把眼光转过一边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着他们又听着:“怎么,你们一见面便抬杠?你们把我都忘了。”

白华这才重新笑起来,恢复了她的常态,在她的脸上(虽然有点发烧),又浮泛着快乐的表情,眼睛里又隐着许多笑意……“真对不住你,”刘希坚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觉得我们的争论太无趣味吧。”

她还没有回答,白华却抢着向她问:“安那其主义不是最高超的学说么?珊君,你说呢?”显然她还保存着许多好胜的心理。“我说不出来,”珊君俏声的回答:“因为我没有看过安那其主义的书,”接着她又补充说:“我别的社会主义的书也没有看。”“你看不看,”白华心急的,又极其热心的宣传说:“我这里有巴库林和克鲁泡特金的全集……其实,你顶好看一看……你看么?”好像她立刻就要把那些书堆到她身上去。

刘希坚却暗暗的想:“她是只想做诗的!”

果然她拒绝了,却找出一个很委婉的理由来说:“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来拿。”“忙些什么呢?”白华刚刚要这样说,忽然想到这位女同学的佳期便改口了:“我想你现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别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现在是没有心情看书的。”接着几乎开玩笑了,“你现在是只有着‘两性的幸福生活’呀……”并且故意把最后的一句说得大声些。

珊君的脸又飞上了一片红晕;却又抑制着说:“别拿我开心……”同时她又悄悄的瞥了白华和刘希坚一眼。“我是把你们当做好朋友……”停一下,她就说出她到这里来的缘故了:“密司陈她忽然有事要回家去,”她显然是不好意思的说:“她那天不能做女傧相。所以……我想你和密司王说一说,看她肯不肯?”

白华打起哈哈了。刘希坚也暗暗的好笑,联想到有一篇名做《白热的结婚》的小说。“一定要女傧相么?”白华强忍着笑声说:“好的,我明天和她说一说……”接着她又戏谑的问:“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要我替你做些什么呢?”“不敢劳驾你。不过,如果密司王不肯的话,我想你再去同密司周说,因为我同她们没有你熟。”说了便站起来预备走。“忙什么?”白华也从床上跳下了。“好让你们说话呀!”她含蓄的笑着说,仿佛这句话很报复了他们的谑笑一样,同时向他们流盼了一眼,便走了。

白华转过身又坐到床上去,活泼地摇着腿杆,一面把克鲁泡特金的象捡了起来。

刘希坚的眼睛也跟着她的动作而盯着她。他仍然从她身上得到一种愉快——这愉快的成分是很不容易分析的。并且,他今天忽然觉得她简直象一个炭画了,因为她穿的是一身黑,黑夹袄,黑裙,黑袜子,黑皮鞋……但是她比一切画着少女的炭画都美,而且生动。

他下意识的想:“爱你,唉,白华!”

白华向他说话了:“你带了多少钱来?”

他警醒了不少,便回答:“十块。”“还有没有?”“你的信里只说十块。”“现在不够了,”她笑着说:“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好的,”他爽然地,“不过你要对我说,是不是又拿去印那些传单?”一面把皮夹子拿出来,向桌上抖着,一共是十三块和四角辅币。

她把钱拿了。“你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朗声的说,接着她把小零头还给他:“这四毛钱留给你买香烟吸……”

他没有作声,呆看着她伸过来的手,只想把嘴唇沉下去吻在那嫩白的纤细的手指上,至于作一些狂乱的事情,但他又呆看着她的手收回去了。他是只想有一个机会让他用唯物的方法去向她表示他的爱情的……

她已经坐到藤椅上了,又把椅子拖拢来,朝着他,和他挨得很近地,差不多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这举动很象她要向他说出什么秘密文件。“我告诉你,”她的话开始了。并且她看着他,很出神的看,眼睛充满着熠熠迷人的闪光,但这闪光又含蓄着一种纯洁的原素,使人不敢妄想。“唉,白华!”他制止着想,他的心是惶惑地动摇了。她接着用快乐的声调说:“世界上真有许多蠢事情呢。你不是会认识陈昆藩么?就是那个斜眼睛!谁都知道他在十五年前——在他十四岁时候,他父亲便给他娶了亲的。人家说他的妻子可以抵过两条牛,因为她一天操作到晚都不知道疲倦。他有三个孩子也是谁都知道的。他的大孩子已经会想法子去偷别人的甘蔗。但是他常常都在生人面前说他没有家庭,并且把他自己的年纪减小了八岁。谁相信他只有二十一?也许他自己还以为满年轻呢。他的黄头发总是浆得油腻腻的,那劣等头发水的气味,真使人一嗅了便要呕……”

她把话停住了,却分外地高兴起来,仿佛她的喉咙边还有许多更觉得可笑的话,使她当做享乐似的开心着。随后她把眼睛望着对面的人,又闪着迷人的妩媚的光彩。刘希坚有点奇怪她的这一套话,尤其是她的这得意的神气。他觉得她简直不是和他谈话,倒是在向他描画出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他忍不住问了:“你这样说他干什么?”“干什么?”她笑得仰起来摇了两下头,那黑丝一般的头发便披散到脸上,从其中隐现着脸颊的颜色,就象是一些水红色牡丹花的花瓣。“我不会为那样的人白费我的时间,”她充满着得意的,又带着天真的快乐的声音继续说:“我现在说他就因为他使我太觉得可笑了。那样的人,斜眼睛,蠢猪!你想他居然做了些什么蠢事?你不知道?当然!谁都想不出。他,瞧那蠢样子,他简直见鬼了,忽然找到我——当我昨天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他开头说:‘我在这里等了两点多钟呢。’便伸过手来想同我握。谁喜欢和他握手?我只问:‘你等着你的朋友么?再见。’他忽然蠢蠢的摇一下头,把眼睛瞧着我——斜的,大约是瞧着我吧,一面说:‘我只等你呵!’‘见你的鬼呢!’我这样想,一面给他一个很尊严的脸色,使他知道他的话是错的,不应该和冒昧的,一面冷淡的说:‘等我?我们没有什么事情要说呀。好,再见!’说完我就快步的走了。可是他又蠢里蠢气的跟了来。我装做不看见,走了好远,我以为他走开了,回头一看,又看见了那双斜眼睛。我真的冒火了:‘密司特陈,你这样跟着我,是不应该的,你知道么?’他却现出一副哭丧的脸,吱吱的回答说:‘知道。’并且又蠢蠢的走拢来,接着说:‘知道。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我被他的哭声觉得可笑了。‘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他又吱吱的接下说:‘我们到中央公园说去好不好?’‘谁愿意同你逛公园!’我气愤了。‘不是逛公园。只是——只是因为这里不大——不大方便。’他的样子简直蠢极了。我只好冷冷的说:‘有什么事,请说吧。’于是他就做出一种特别的蠢气,把斜眼睛呆看着我——又象是呆看着别的地方,开始说——他简直沾污了得这一句话——说他爱我!我在他的脸上看一下——那样蠢得可怜——我反乐了。我忍不住笑的说:‘你爱我!真的么?’‘真的——真的——’他仿佛就要跪下来发誓了。‘你不爱你的妻子么?’我又笑着问。‘不爱,一点也不爱,’他惶恐的说:‘真的一点也不爱。我那里会爱她!’‘哼!你倒把你自己看得满不凡呢!’我一面想着一面又问:‘你的小孩子呢?’‘也不爱。’‘把他们怎么办呢?’他以为满有希望似的伸过手来说:‘如果——如果你——我都不爱他们。’‘好极了’于是我忍不住的便给他一个教训:‘你把爱情留着吧,不是前门外有许多窑子么?’说了我跳上一辆洋车了……”

她说完这故事又天真地狂笑起来,同时她的眼睛又流盼着对面的男子,仿佛是在示意:“你瞧,他那配爱我?”希坚却不觉得那个蠢人的可笑,只觉得可怜。并且为了她的生动的叙述而沉思着,觉得她很富有文学的天才……

忽然象一种海边的浪似的声音从他的耳边飞过去了:“你在想什么呀?”

他立刻注视到她的脸:“想你——你写小说一定写得很好的。”

女人的天性总喜欢男子的恭维,而他的这一句话,便象她在睡觉以前吃着桔子水,甜汁汁的非常受用,便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又聪明,又含蓄,又柔媚的眼光啊。

他的心又开始动摇了——惶惑地,而且迷路了,但不象什么迷路的鸟儿,却是象一只轮子似的在爱情的火焰里打圈。所以他的眼睛虽然看着白华的脸,而暗中却在想:“假使我向你表示呢?……”于是把她的一句“那我学音乐呢?”的问话也忽略了。“你觉得怎样?”她接着又问。

他的脑筋才突然警醒地振作一下,便找出很优雅的答话了:“我在想,”他的态度很从容地,微笑地。“究竟你学文学对于音乐有没有损失呢?结果是:我觉得你很可以在这两方面同时用功……”于是他等着这些话的回响。自然,她又给他更要迷惑的眼光。但是这意中的报酬却使他难受透了。他想着——考虑着——又决不定——在这种氛围里,在这种情调中,在这个房间内,究竟是不是一个向她表示爱情的最适宜的时机。他觉得有点苦闷了。但他仍然忍着听她的话。“可是别人都不相信我呢,”她带点骄傲的声音说:“你是第一……”接着又向他柔媚地笑一笑。

他乘机进一步说:“是的,那些人只会在纸上看文章。”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话。并且向他吐出心腹来了:“我曾经写过好几篇散文……”她真心的说。“在那里?发表过么?”他热情地看住她。“都扯了,”她低了声音说。“唉……”他惋惜之后又问:“为什么把它扯了呢?这简直是一个损失。”“我不相信自己……”“以后可不要扯——不——的确不应该扯!”

她没有说什么,只现着满意的笑。于是他又极力怂恿她,给了她许多鼓励。

但当他还赞美她的性格可以在舞台上装沙乐美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们的情感更融洽的时候,房门上却响起叩门的声音,他和她都现着讨厌的神气把眼睛望到门上去。“谁?”她更是不高兴的问。“自由人无我!”门外的人一面报名一面进来了,是一个有心不修边幅的长头发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说中作为“颓废又潇洒”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刘希坚点一点头,便故意表示亲热地走过去和白华握了手,又说:“我把新村的图案画好了,拿来给你看一看,”便把一个纸卷摊开了。

显然,白华是不喜欢这位同志(看她只懒懒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却为那新村的图案而迷惑了,聚精会神地站着看。她如同忘了这房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希坚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边,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视的气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谅她——的确她是天真的,她还一点也不懂得世故呢,于是他等着,吸上香烟,却终于想走,但正要动身,又被那位中国的安那其同志的言论而留住了。他静静的听着:“这就是整个新村,”那位“自由人无我”很傲然地,一面又狂热在纸上划来指去的说:“我们可以名做‘无政府新村’,这里分为东西两区域——你没看见么?——东边是男区,全住着男子;西边是女区,全住着女人;东西两区之间是大公园——我们可以名做‘恋爱的天堂’——让男女在那里结合,而完成安那其的理想:恋爱自由!”“放屁!”希坚只想从中叫出来了。

这时那位理想家又发出妙论:“住在村里的人都不行吃饭——自然吃面包也不行,只行吃水果。”接着他说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体弄成纯洁的。”

希坚简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来,朝着白华的背影说:“我走了!”

她忽然跑过来了(大约有点抱歉的缘故),便亲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脸颊几乎贴在他肩臂上,眼睛翻着望他,完全用温柔的声音说:“就走么?好的。吃过晚饭我到你那里来……”并且多情得象一个小孩子。“好吧。”

希坚短削的回答,便什么都不看,昂然地走了。三

马路上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只在老柳树的尖梢上还散着金黄的闪烁。北京大学是刚刚下课,路上正现着许多学生,他们的臂膀下都挟着讲义和书本,大踏步的走,露着轻松的神情。刘希坚从这些活泼的人群中很悒郁的走出了马神庙。“先生,洋车!”

他不坐车,只用他自己的脚步。他差不多是完全沉默的,微微的低着头,傍着古旧的皇城根,在景山西街走着,走得非常之慢。

这一条马路是非常僻静的。宽的马路的两旁排列着柳树,绿荫荫地,背后衬着黄瓦和红色的墙,显出一种帝都的特色,也显出一种衰落的气象。路上的行人少极了;树荫中的鸟语却非常繁碎;这地方是适宜于散步的,更适宜于古典诗人的寻思……

但他对于这景色是完全忽略的——美的或者丑的景物都与他无关,一点也不能跑进他的意识。他是因刚才的经过而扰乱着他的全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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