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地址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14 05:08:32

点击下载

作者:伦德伯格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红色地址簿

红色地址簿试读:

第01章

盐瓶、药盒、装润喉糖的碗、椭圆形塑料盒里的血压计、系着红色蕾丝带的放大镜,带子上打了三个大大的结,是从圣诞节的窗帘上摘下来的;号码键放大的电话机、已经旧了的红色皮面地址簿,封皮的角已经卷曲,露出里面泛黄的页面。她把这些东西都小心地整理好,放在厨房桌子中央。一定要干净整洁,熨过的淡蓝色亚麻桌布上没有一丝褶皱。

然后,她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和阴沉的天气。打伞的人、没打伞的人,都步履匆匆;树上光秃秃的,雨水和着泥,从沥青路上的碎石缝里流过。

一只松鼠沿着树枝冲过来,让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喜色。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仔细地看着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它的身子在树枝间轻盈地跳来跳去,浓密的尾巴摆来摆去。接着,它跳到地上,消失在马路上,去探索新的旅程了。该吃饭了吧,她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摸了摸肚子。她颤巍巍地拿起放大镜,想看看金表上是几点。可数字还是太小了,根本看不清,她只好放弃。她双手平静地拍着膝盖,闭上眼睛,等待大门响起熟悉的声音。“你睡着了吗,多莉丝?”

一个很大的声音将她惊醒。她感到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肩上,年轻的看护人弯下腰来看她,她忍住困意,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我一定是睡着了。”她清了清喉咙。“来,喝点水。”看护人迅速端出一杯水,多莉丝喝了几口。“谢谢……不好意思,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又是一个新人。之前的那位走了,回去上学了。“多莉丝,是我,乌尔莉卡。你今天怎么样?”她问道,但是并没有停下来听多莉丝的回答。

多莉丝也没有回答。

她静静地看着乌尔莉卡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把胡椒瓶拿出来,把盐瓶放进食品柜。桌布也被她弄得皱巴巴的。“我跟你说过,不能再多吃盐了。”乌尔莉卡手里拿着速食桶,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多莉丝点点头。乌尔莉卡把塑料薄膜撕开,多莉丝叹了口气。酱、土豆、鱼和豌豆都混在一起,一股脑地倒在一个棕色的陶瓷餐盘上。乌尔莉卡把盘子放进微波炉,转到两分钟的地方。微波炉嗡嗡地响起来,鱼的味道慢慢飘满了整个公寓。此刻,乌尔莉卡开始整理多莉丝的东西:她把报纸和信件胡乱地堆在一起,把洗碗机里的碗拿出来。“外面冷吗?”多莉丝又看着窗外的大雨。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出门是什么时候了。是夏天吧,也可能是春天。“冷。呃,冬天要来了。今天的雨点简直就像小冰雹一样。我真庆幸我有车,不用走路。我在你这条街上找到一个停车位,就在门外。这里停车比我在郊区住的地方难多了。城里真是没救了,但有时候运气好。”乌尔莉卡说了一堆,然后轻轻哼起了歌,多莉丝听出那是广播里放过的一首流行歌曲。乌尔莉卡转身去打扫卧室。多莉丝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默默祈祷自己钟爱的那个手绘花瓶不要被碰倒。

乌尔莉卡出来了,手里托着一条裙子,是酒红色的泡泡袖羊毛连衣裙,锁边处还垂着一根线。多莉丝上次穿这条裙子时,想把它扯松一些,但由于背部疼痛,她够不到膝盖以下的地方。她伸出手来想接过裙子,但乌尔莉卡突然转身把裙子扔在了椅子上,接着又过来帮多莉丝脱睡袍。她把多莉丝的胳膊轻轻抬起,后背的疼痛立刻传到了肩膀,多莉丝轻轻哼了一声。无论白天黑夜,疼痛一直在,时刻提醒着她自己的身体正在老去。“你得站起来。我数一二三,就扶你起来,好吗?”乌尔莉卡一只胳膊搂着她,帮她站起身,脱下睡袍。于是她就那么站在厨房里,在阴冷的阳光下,身上只穿着内衣。内衣也得换掉。乌尔莉卡解开她的胸衣,多莉丝用一只胳膊遮住自己,她的乳房松松垮垮地垂向腹部。“哦,可怜的人儿,你在发抖!来吧,咱们去浴室。”

乌尔莉卡搀着她的手,多莉丝小心迟疑地迈着步子。她感到自己的乳房晃来晃去,便用一只胳膊紧紧摁住它们。浴室里暖和多了,因为瓷砖下面有地暖。她把拖鞋踢掉,享受脚下的温度。“好,咱们穿这条裙子。抬起胳膊。”

多莉丝照做了,但胳膊只能抬到胸口的位置。乌尔莉卡把衣服扯来扯去,终于帮她穿上了。她抬起头,乌尔莉卡笑了。“嘿!这颜色真漂亮,很适合你。你想涂点口红吗?要不要再来点腮红?”

化妆品就在洗手池旁边的小桌子上。乌尔莉卡拿起口红,但多莉丝摇摇头,把头扭向一边。“饭好了吗?”回厨房的路上,她问。“啊!饭!我真是个傻瓜,居然忘得一干二净。我得把饭重新热一下。”

乌尔莉卡匆忙走向微波炉,把门打开,又“啪”地关上,转到一分钟,摁下启动键。她又倒了一杯越橘汁,和餐盘一起放在餐桌上。多莉丝看到那一堆乱七八糟像糨糊一样的食物,皱了皱鼻子,但饥饿让她还是拿起了叉子。

乌尔莉卡在她对面坐下,手里端着一个杯子——是上面有手绘玫瑰的那个杯子。多莉丝一直没舍得用,怕不小心打碎了。“这个咖啡是比利时金牌吧?”乌尔莉卡笑着问,“是吧?”

多莉丝点点头,眼睛盯着那个杯子。

可别摔了它。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乌尔莉卡问:“你吃饱了吗?”多莉丝点点头,她便起身把餐盘收走。她回来时又端了一杯咖啡,用的是赫格纳斯的深蓝色杯子。“给你。这下我们可以歇会儿了哈。”

乌尔莉卡笑着,又坐下来。“这天气,一直下雨,下雨,下雨。好像不打算停了。”

多莉丝刚想回答,乌尔莉卡又接着说:“我不记得幼儿园里有没有多余的内衣裤了。小家伙们今天可能会淋湿。算了,他们应该可以借备用衣物。不然我今天就会接到一个光着脚发脾气的小孩。我总是担心孩子们。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有孩子的感觉吧。你有几个孩子?”

多莉丝摇摇头。“一个都没有吗?可怜的人儿,所以从来没人来看你吗?你从来没结过婚吗?”

看护人的追问很让她惊讶。人们一般不问这些问题,至少不会这么直接地问。“但你肯定有朋友吧?他们会不时地过来?不管怎么说,那个看上去可够厚的。”她指指桌上的地址簿。

多莉丝没有回答。“好了,听着,”乌尔莉卡接着说,“我得赶紧走了。我们下次再聊。”

乌尔莉卡把杯子都放进洗碗机,包括手绘的那只。然后她用洗碗布擦了一下台面,便启动了机器。多莉丝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出了门。多莉丝透过窗户,看着乌尔莉卡边走边穿上大衣,然后钻进一辆门上贴着当地政府标志的红色小车。多莉丝迈着小心的步子走到洗碗机前。她把手绘的杯子拿出来,认真地洗干净,然后放进柜子最里面,藏在高高的甜点碗后面。她从各个角度检查了一遍,确保看不见了,才满意地重新坐在餐桌旁,轻轻抚平桌布上的褶皱。她把药瓶、润喉糖、血压计、放大镜,还有电话重新整理好,放回原位。当她伸手去拿地址簿时,迟疑了一下,没再动它,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地址簿了。她翻开封面,第一页上有一串姓名。每一个都被叉掉了。空白的地方被她写了几处,都只有两个字:已逝。A. 埃里克·阿尔姆

有很多名字,从我们的人生中经过。你想过吗,詹妮?这些名字走来,又离开,让我们心碎,又让我们流泪。有些成了爱人,有些成了敌人。有时我会翻翻我的地址簿――它就像是我人生的一张地图。我想跟你讲讲它的故事,这样,将来你作为唯一一个还记得我的人,也会记得我的人生。它就像是对我人生的一种证明。我把我的记忆给你,记忆是我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了。

1928年――我10岁生日那一天。当我看到包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能从父亲眼中闪着的光里看出来。他那深色的眼睛,平时总是沉心于其他事,此刻却期盼地等着我的反应。礼物用薄薄的漂亮的棉纸包着,我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棉纸的表面很精致,有各种各样的花纹,上面还系着丝带:一条厚实的红色丝带――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包裹了。“打开,打开!”艾格尼丝,我两岁大的妹妹,正兴奋地趴在餐桌上,两只胳膊都撑在桌布上。母亲轻声嗔怪了她。“快打开吧!”父亲也有点坐不住了。

我用拇指摸了摸丝带,才将两端轻轻一拉,打开了。里面是一本地址簿,亮闪闪的红色封皮散发着染料的刺鼻气味。“你可以把所有的朋友都记在里面,”父亲笑着说,“记下你以后去过的所有令人激动的地方遇到的所有人。这样你就不会忘记。”

他把地址簿从我手中拿过来,打开。在字母A下面,他已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埃里克·阿尔姆,还有他作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那部电话是最近刚刚装上的,让他颇为自豪。我们家里还没有电话呢。

父亲很高大。我不是指身体上的高大——他的个子一点都不高——而是家里好像永远装不下他的各种想法,他好像总是漫游在更宽广的世界里,去那些未知的地方。我常常感觉他并不想和我们一起待在家里。他不喜欢那些琐事,不喜欢日常生活;他渴望知识,他把家里装满了书。我记得他的话不多,连跟母亲都没什么话。他就坐在那里,与他的书为伴。有时,我会爬上他的膝盖,跟他一起坐在扶手椅里。他从不反抗,只是把我往边上推一推,不会挡住他看书里的文字和图案。他的身上有种甜甜的像是木头的味道,头发里也总是有锯末。他的手很粗糙,还有裂口。每天晚上,他都会抹上凡士林,然后戴上薄薄的棉手套睡觉。

我用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我们就那样坐着,在我们自己的小世界里。我跟他一起,踏上思想的旅程。他在墙上钉了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当他读到关于不同国家和文化的书时,就用别针在地图上做标记,好像自己已经去过一样。有一天,他说,有朝一日他会去看看世界。然后在别针上标上数字,1、2、3,按照他所设定的顺序给那些地方编上号。或许他更适合当个探险家。

可是,他继承了爷爷的作坊,一个必须完成的使命。他每天早上都去作坊里跟他的学徒一起工作,即便在爷爷去世之后,他仍然守着那个毫无生气的地方——四周的墙边堆满了木板,空气里充斥着松节油和白酒的刺鼻气味。我们这些孩子通常只被允许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外面,白色的玫瑰花爬上了深褐色的木头墙。花谢时,我们就把掉在地上的花瓣捡起来,泡在盛着水的碗里――这就是我们自制的香水,我们把它洒在脖子上。

我记得到处都是一堆堆还没完工的桌子、椅子、锯末,还有碎木块;墙上挂着各种工具:凿子、锯子、木工刀、锤子――所有的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父亲从他的木工凳后面可以看到每一个角落。他耳后夹着一支铅笔,穿着一件厚厚的已经有裂纹的棕色皮围裙。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工作到天黑才回家,回到他的扶手椅里。

父亲,他的灵魂仍然在这儿,在我心里。他自己做的椅子上铺着母亲织的坐垫,上面放着一堆报纸。他一心想出去闯荡闯荡,而他最终只在家里的四面墙中间留下了一点儿印记:手工小雕像;为母亲做的摇椅,上面有他亲手雕刻的精美花纹;还有书架,里面还放着他的一些书。这就是我的父亲。

第02章

即使很小的动作也需要很强的心力和体力。她把腿向前挪动了几毫米,然后暂停,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次一小步,再休息。她把脚跟往前探,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扶着餐桌,还把上身前后晃一晃,想给身体一点儿惯性的力量。她坐的椅子有着高高的柔软的靠背,椅子腿下面垫了塑料杯,把椅子抬高了几厘米。不过,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来。第三次,她终于成功了。然后,她不得不停住,低下头,双手扶着餐桌,等这一阵眩晕过去。

她每天的锻炼就是在自己的小公寓里散步。从厨房走到门厅,绕过客厅的沙发,然后停下来把窗台上红色秋海棠的枯叶摘掉,再到卧室,到写字台那里。现在,写字台上的电脑对她格外重要。她小心翼翼地坐下,这张椅子的腿下面也垫着塑料杯,由于椅子被垫得很高,她的大腿几乎没法放在写字台下面。她掀开屏幕,听到硬盘启动的熟悉的低声轰鸣。她点开桌面的浏览器图标,首页是报纸的网络版。每天,她都感叹偌大的世界居然能存在这么小的电脑里,能让她这个在斯德哥尔摩的孤身女人,只要愿意,就能与世界各地的人保持联系。科技让她的生活充实,让她对死亡的等待不再那么难熬。她每天下午都坐在这儿,如果赶上失眠,连清晨和深夜也是。她的上一个看护——玛莉亚教她学会了用电脑、Skype、脸书、邮件。玛莉亚说,想学习新东西,永远都不嫌老。多莉丝表示赞同,并且说,要想实现梦想,永远都不嫌老。在那之后不久,玛莉亚就辞职了,她要去上学了。

乌尔莉卡对电脑好像不太感兴趣——她从来没有提起过电脑,也从没问过多莉丝在干什么。她只是每天打扫房间的时候给它擦擦灰尘,心里想着自己要做的事。不过,没准她也用脸书。好像大部分人都用。连多莉丝都有脸书账户,是玛莉亚帮她注册的。她还有三个朋友,玛莉亚是其中一个;还有她妹妹的外孙女詹妮,在旧金山;还有詹妮的大儿子杰克。她不时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关注一下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图片和事件。有时,她还研究他们的朋友的生活,看人家的公开资料。

她的手指仍然可以工作。只是比以前慢了些,而且有时会疼,强迫她停下来休息。她把自己的记忆写下来,以此回顾自己的一生。她希望自己死后,发现这一切的人是詹妮。她希望詹妮能读她的文字,笑着看她的照片。她希望詹妮继承自己所有美好的东西:家具、画、手绘的茶杯。这些东西不会被直接扔掉吧?这个念头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于是把手指伸向键盘开始写作,不再胡思乱想。“外面,白色的玫瑰花爬上了深褐色的木头墙。”今天她写下这句话,就一句话。接着,她便平静下来,开始在记忆的海洋中遨游。A. 埃里克·阿尔姆 已逝

你听过真正绝望的吼叫吗?詹妮,那种绝望的哭喊,发自心底的尖叫,渗透到周遭的一切,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我听过几次,但每次都让我想起第一次,也是最可怕的一次。

那是从里院传来的,父亲站在那里。他的叫声在院子的石墙间回荡,鲜血从他的手上涌出来,把草地上的霜都染红了。他的手腕上揳进了一个钻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他倒在地上。我们很多人跑下楼梯,跑进院子,跑向父亲。母亲把她的围裙绑在他的手腕上,把他的手臂抬高。她大声求助,她的哭喊和父亲的叫声一样响。父亲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之后的一切都模糊了。有人把他抬到大街上,抬上一辆车,开走了。墙边灌木丛里快要枯萎的白玫瑰上结着霜,孤零零地留在那里。等大家都走了,我还站在原地,看着那朵花——它是幸存者。我向上帝祈祷,希望父亲也能找到同样的力量。

后面的几星期都是焦急的等待。每天,我们都看到母亲把早餐剩下的粥、牛奶和面包打包带去医院。但经常又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有一天,她回来了,父亲的衣服搭在篮子上,篮子里仍然装满了食物。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红得像父亲那已经被污染的血液。

一切都停止了,生命终结了。不仅仅是对父亲,也是对我们所有人。在那个结着霜的11月的早晨,他绝望的喊声残忍地结束了我的童年。S. 多米尼克·塞拉芬

夜里的泪水不是我的,但它们已深入我的灵魂,有时我会醒来,以为自己在哭。每天晚上,等我们上床以后,母亲就坐在厨房的摇椅上,我已经习惯了在她的抽泣中睡着。她一边缝缝补补一边哭,她的哭声一阵一阵,弥漫在整个房间,穿过天花板,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她以为我们睡着了,其实我们没有;我能听到她把鼻涕吸回去,咽下去。我能感受到她被丢下的绝望,还有再也不能在父亲的庇护下安定生活的绝望。

我也很想他。他再也不会坐在扶手椅里,沉浸在书里了;我再也不能爬上他的膝盖,跟他一起遨游世界了。在我的记忆中,儿时得到的拥抱都是父亲给我的。

那几个月很艰难。我们早餐和晚餐吃的粥越来越稀了。我们从树林里摘回来晒干的浆果也快要吃完了。一天,母亲用父亲的枪打死了一只鸽子,把它炖了。那是父亲走后我们第一次吃饱饭,第一次吃到面颊微红,第一次笑。但笑声很快就没了。“你年纪最大,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她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我看到她的绿色眼睛里涌出泪水。她转过身去,拿起一块湿抹布,疯了似的擦我们刚刚用过的盘子。厨房成了我对童年的回忆,我清楚地记得一切。母亲忙着缝的那条蓝裙子就搭在板凳上。锅里的炖土豆冒着气泡,里面的水快要烧干了。孤零零的蜡烛,给屋子带来微弱的亮光。母亲在水池和餐桌间来来回回走动。她一动,裙子就在她腿边晃一下。“什么意思?”我终于问。

她停了一下,没有转身看我。“你要赶我走吗?”我又问。

没有回答。“说话呀!你在赶我走吗?”

她低头看着水池。“你现在是大姑娘了,多莉丝,你得理解。我给你找的工作很不错。你也看到了,那儿离这里并不远。我们仍然能见面。”“那我不上学了?”

母亲抬头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父亲绝不会允许你这么早就让我退学。绝不!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朝她大喊,艾格尼丝也在她的小椅子里紧张地呜咽起来。

我重重地坐在餐桌边大哭起来。母亲在我身边坐下,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她的手刚洗过碗,又湿又凉。“别哭了,我的宝贝。”她轻声说,她的头靠着我的头。屋子里安静极了,我几乎能听到她的泪水滚下脸颊,和我的混在一起。“你每周日休息,那天你可以回来。”

她的轻声安慰在我耳边渐渐模糊,最后,我在她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认识到了这个残酷而无法改变的现实:我将不得不离开家,离开这个安全的港湾,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母亲递给我一包衣服,我没有反抗,接了过来,但在告别时,我无法看她的眼睛。我拥抱了妹妹,然后就走了,什么也没说。我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父亲的三本书,书用粗绳子扎成一捆。在我大衣口袋里的那张纸上写着一个名字,是妈妈的花体字笔迹:“多米尼克·塞拉芬”。后面还有两句严厉的指令:“端庄地行礼。正确地说话。”我缓慢地走过南城的大街小巷,朝那个名字下面的地址走去:巴斯图街,5号――那里将是我的新家。

到了那儿之后,我在那栋摩登的建筑前面停了好一会儿。窗户很大,很漂亮,外面包着红色的边框。这座房子是石头建的,有一条平整的小路通向院子。从我之前的家——那座朴素的、历经风吹日晒的木头房子走到这儿,还真是不短的路程。

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厅。她穿着锃亮的皮鞋和亮白色没有腰身的裙子,头上戴着米色的钟形帽,一直盖到耳朵,胳膊上挎着一个同色系的小皮包。我窘迫地在自己那条已经磨破的及膝羊毛裙上搓着手,心里想着谁会为我开门。多米尼克是男是女?我不知道,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走得很慢,在擦得发亮的大理石台阶上每走一步都顿一下。还剩两层。深色橡木的双开大门,比我见过的任何门都要高。我上前一步,拍了一下狮子头形状的门环。门环发出轻轻的回声,我直直地看着狮子的眼睛。一个穿黑色裙子的女人开了门,向我行屈膝礼。我想把那张纸条打开给她看,可又来了另一个女人,黑衣女人立刻退到一旁,笔直地靠墙站着。

第二个女人有着红棕色的头发,她把头发分成两绺,在颈后编成一个厚厚的发髻。她的脖子上戴着几串白色的不规则的珍珠。她穿着及膝的绿宝石色的丝绸礼服和百褶裙,一走路就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对着一个长长的黑色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朝天花板吐出烟雾。“看看,我们这儿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她有着浓重的法国口音,嗓音由于抽烟有点沙哑,“你可以留下了。来,过来,到里面来。”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我还站在门厅的地毯上,我的包就在前面的地上。黑衣女人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跟着她进去。她带我走过厨房,来到隔壁的女仆房间,那里有一张小床是我的,旁边还有两张床。不用她说,我便拿起床上的工服套在身上。那时我还不知道,我是三名女仆中最小的一个,所以,别人不想干的活都是我的。

这间公寓很大,里面到处都是画和雕塑,还有深色的木质家具。房间里有烟味,还有一种我分辨不出的味道。白天,这里总是安静平和的,但晚上常常有客人。女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钻石;男人们穿着西装,戴着礼帽。他们穿着鞋进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仿佛这里是家餐厅。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充斥着夹杂了英语、法语和瑞典语的对话。

这些夜晚,我听到了以前从未听过的观点:男女同酬和女性接受教育的权利,哲学、艺术,还有文学。我还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行为:大声地笑,激烈地争吵,还有在阳台窗前和角落里公开接吻的男女——真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会猫着腰穿过房间,收回客人们用过的酒杯和空酒瓶;穿着高跟鞋的腿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走来走去;衣服上的金片装饰和孔雀羽毛飘到地板上,卡在门厅宽宽的木地板之间。我得趴在地上用小刀把它们清理干净,一直到凌晨才能干完。等夫人醒来,一切都得重新变回完美的样子。我们很努力地工作,要让她每天早上都看到桌布又熨得平平整整,桌子擦得锃亮,玻璃杯闪亮无瑕。夫人总是睡到很晚才起床,她从卧室出来后,会把公寓的房间挨个检查一遍。如果她发现了什么问题,被批评的总是我。很快,我便找到了规律,我会在她每天起床前自己在公寓里再巡视一遍,把其他人做错的地方重新做好。

我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睡在硬邦邦的马鬃床垫上。我的身体总是很累,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工作,黑色工服的接缝处总是磨到我的皮肤,还因为森严的等级和我挨的掌掴,还有那些把手放在我身上的男人。N. 格斯塔·尼尔森

偶尔会有人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寓里睡着,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的任务就是把他们叫醒,让他们离开。但这个人并没有睡着,他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一颗颗泪珠从他的脸颊慢慢滚下,他的眼睛盯着一位已经在躺椅上睡着的年轻人。那个人有一头金棕色的鬈发,仿佛头上有一圈光环。年轻人的衬衣扣子开了,露出黄色的背心;他胸前的皮肤晒得黝黑,上面用不规则的墨绿色线条画着一个锚。“对不起,您很难过,我……”

他转过身,沉下肩膀靠在皮质的扶手上,半躺在躺椅上。“爱是不可能的。”他含糊地说,向这个被他凝视已久的空荡荡的房间点点头。“您喝醉了。先生,请您起来吧,您得在夫人起床前离开这里。”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决。我使劲想把他拉起来,他握住了我的手。“你没看到吗,小姐?”“我没看到什么?”“我很痛苦!”“是的,我能看出来。回家睡一觉吧,痛苦就会减轻的。”“就让我坐在这儿看着这个完美的人儿吧。让我感受这危险的电流。”他在努力捕捉自己的情绪,有点语无伦次了。我摇摇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纤瘦的男人,但显然不会是最后一次。他经常在派对结束后留在公寓里,陷入沉思,直到清晨的阳光照在南城的屋顶上。他叫格斯塔,格斯塔·尼尔森。他也住在这条街上,巴斯图街25号。“小多莉丝,人在晚上思维真清楚。”每次我让他离开,他都这么说。然后他便摇摇晃晃地走进夜色,低着头,耷拉着肩。他从来不把帽子戴正,总是穿一件很大的破旧的夹克,两边还不一样高,仿佛他的背是弯的。他很英俊。他的脸经常晒得很黑,他有着经典的高鼻梁、薄嘴唇。他的眼神很友善,但常常带有一种哀伤。他的火花熄灭了。

过了几个月,我才意识到,他就是夫人很欣赏的那位艺术家。她卧室的墙上挂着他的画,大幅的油画,上面用鲜艳的色彩画着各种正方形和三角形。没有主题,只有色彩和形状的碰撞――几乎像是一个孩子随心所欲的画。我不喜欢他的画,一点儿都不喜欢。但夫人买了又买,因为尤金王子也在买,还因为他的画里有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超现实主义现代性的电流。夫人欣赏他,因为他和她一样,都是局外人。

夫人告诉我人和人很不一样。她说,有时,别人希望我们做的未必总是正确的。我们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我们可能会走到困难的十字路口,但最终前途是平坦的――走点弯路没关系。

格斯塔总是问很多问题。“你更喜欢红色还是蓝色?”“如果你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你想去哪儿?”“一克朗可以买多少块一欧尔的糖?”每次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他总是扔给我一个一克朗的硬币。他用食指把硬币弹到空中,然后我笑着接住。“用它买点甜的,答应我。”

他看出来我还小,还是个孩子。他从未像其他男人那样摸我的身体。他从不对我的嘴唇或正在发育的胸部评头论足。有时,他甚至悄悄地帮我收玻璃杯,把它们放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的过道上。如果夫人看见了,就会在事后给我一个耳光。她那粗粗的金戒指会在我脸上留下红印,我就用一点儿面粉盖住。

第03章

“你好,多莉丝外婆!”

小孩子笑着,拼命向她招手,但他太靠近屏幕,多莉丝只能看到他的指尖和眼睛。“你好,大卫。”她也向他招手,然后把手放在唇边给他一个飞吻。这时,摄像头转向了另一边,飞吻被孩子的妈妈接到了。她听到詹妮的笑声,也笑了。笑是会传染的。“多莉丝,你好吗?你感到孤独吗?”詹妮勾着头,离摄像头很近,多莉丝只能看到她的大眼珠。多莉丝笑了。“不,不,别担心我。”她摇摇头,“毕竟我还有你们,还有每天来的姑娘们。好极了。”“真的吗?”詹妮不太相信。“千真万确!好了,咱们聊聊你吧,你最近在忙什么?书写得怎么样了?”“啊,不,现在别提那个。我没时间写作,孩子们一秒钟都离不开我,我没法写。”“但你想写啊,你一直想写的。你糊弄不了我。想办法找时间写。”“是啊,总有一天我要找时间写,或许吧。可现在孩子们是最重要的。来,我给你看点东西。昨天蒂拉学会走路了,看她多可爱。”詹妮把摄像头转向小女儿,小家伙正在地板上啃一本杂志书的角。詹妮把她扶起来,她哼哼唧唧,不愿意自己站,脚一触地就又一屁股赖在地上。“来,蒂拉,走两步好不好?给多莉丝外婆看看。”她又试了一次,这次是用瑞典语,“站起来,走给外婆看。”“随她玩吧。要是你才一岁,你也会觉得杂志比地球另一端的老太太要好玩得多。”多莉丝笑了。

詹妮叹了口气,抱起电脑来到厨房。“你重新装修了吗?”“是的,我没告诉你吗?看上去不错吧?”她把电脑转了一圈,家具都模糊成了一条线。多莉丝跟着看了一圈。“很好。你的家装品位不错,你一向很擅长这个。”“哦,我不知道。威利觉得太绿了。”“你觉得呢?”“我很喜欢。我喜欢浅绿色。这是妈妈家厨房里的颜色,你还记得吗?在纽约的那个小公寓里。”“不是在纽约吧?”“是,那栋砖楼,想起来了吗?小花园里有梅子树的那栋。”“你是说在布鲁克林吗?是的,我想起来了。有一个大得不协调的餐桌。”“对!就是那个!我都忘了那个餐桌了。妈妈和那位律师离婚时不肯放弃那个餐桌,于是他们只好把它锯成两半,才搬进了屋。那个桌子离墙太近了,我坐在那一侧时都得缩着肚子。”“是的,唉,那栋房子里发生了很多疯狂的事。”多莉丝笑着回忆。“我希望你圣诞能来。”“我也想――很久没去了。但我的后背不行了,心脏也有问题。我恐怕再也不能旅行了。”“我还是希望你能来。我想你。”

詹妮把电脑转向灶台,站起身来,背对着多莉丝。“对不起,但我得做点小点心,很快的。”她拿出面包和黄油,把哼哼唧唧的蒂拉抱上大腿。

多莉丝耐心地看着詹妮在面包上抹上黄油。“你看上去很累。威利帮你吗?”等詹妮回到屏幕前,她问。蒂拉正坐在妈妈腿上,把三明治都贴到了脸上。黄油在她脸上融化了,她伸出舌头去舔。詹妮一只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他尽力了。他工作很忙,你知道吗?他没有时间。”“你们俩呢?你们俩有与对方独处的时间吗?”

詹妮耸耸肩。“几乎没有。不过在好转。我们只需要熬过孩子小时候的几年。他很好,他也很努力。养活整个家庭不是件容易的事。”“向他求助,这样你能有机会休息。”

詹妮点点头,她吻了吻蒂拉的额头,又聊回圣诞的话题。“我真不希望你一个人过圣诞节。有人能陪你一起庆祝吗?”她笑着问多莉丝。“别担心,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好多个圣诞节了。你要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让孩子们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我就开心了。毕竟圣诞节是孩子们的节日。我看看,我已经跟大卫和蒂拉问过好了,杰克在哪儿呢?”“杰克!”詹妮大声喊道,没人回答。她来回转身,把蒂拉的三明治碰掉了。小姑娘哭了起来。“杰克!”詹妮的脸都红了。她摇摇头,把三明治从地板上捡起来,轻轻吹了吹,又递给蒂拉。“这家伙没救了。他在楼上,但他……我根本搞不懂他。杰克!!!”“他在成长。就像你十几岁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詹妮大笑,用手捂住了眼睛。“是啊,你那时候也很不安分。但是看看现在的你,多好。杰克也会好好的。”“希望你说的是对的。为人父母有时真没意思,这简直不人道。”“这是必然的,詹妮。本来就应该这样。”

詹妮扯了扯她的白衬衫,发现一个黄油点,想把它擦掉。“啊,这是我唯一一件干净的衬衫了。这下我穿什么呢?”“没事,那个油点几乎看不见。这件衬衫很适合你。你总是这么漂亮!”“现在我根本没时间穿衣打扮。真不知道邻居们是怎么做到的。她们也有孩子,但她们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她们涂着口红,卷着头发,穿着高跟鞋。如果我也打扮成那样,估计到了晚上就跟廉价的妓女一样狼狈了。”“詹妮!可别这么说你自己。你在我眼里可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你遗传了你妈妈。她遗传了我妹妹。”“你当年才是真正的美人。”“可能曾经是吧。所以我们都应该开心起来,对不对?”“下次我过去,你再给我看看那些照片吧!你和奶奶年轻时的照片,我怎么看都看不够。”“如果我能活到你下次来的时候。”“不!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亲爱的多莉丝,你得活着,你得……”“你这个年纪应该能明白所有人都会死去,对吧,亲爱的?我们都会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呃,求你别说了。我得走了,杰克要上训练课。你要是不挂断的话,可以等他下楼来时跟他聊天。咱们下周再聊。保重!”

詹妮把电脑放到门厅的板凳上,又大声喊着杰克。这次,他立刻就下来了。他穿着足球服,肩膀已经跟门一样宽了。他一步两个台阶跑下楼,眼睛盯着地板。“跟多莉丝外婆问好。”詹妮的声音很严肃。杰克抬起头,对着小小的屏幕和多莉丝好奇的脸点点头。多莉丝向他招手。“嘿,杰克!你好吗?”“是的,我很好。”他的回答混杂着瑞典语和英语,“我得走了。拜拜,多莉丝!”

她把手伸到嘴边,想给他一个飞吻。但詹妮已经挂断了。

旧金山满是闲聊、笑声和叫声的阳光明媚的午后时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和孤独。

还有寂静。

多莉丝关上电脑。她眯起眼睛看沙发上方的钟,钟摆嘀嗒嘀嗒,单调地来回摆动,她也跟着钟摆的节奏在摇椅上前后摇动;她没有力气起身,便坐在那里蓄积体力。她用两只手扶着餐桌,想再试一次。这次,她的腿听从了指令,向前走了几步。这时,她听到前门嘎吱一声。“啊,多莉丝,你在锻炼身体吗?真不错。不过这儿好黑!”

看护人一边说着,一边快速走进公寓,打开所有的灯,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多莉丝走进厨房,坐在最靠近窗户的椅子上,慢慢整理她的东西,把盐瓶又放回电话后面。N. 格斯塔·尼尔森

格斯塔是个充满矛盾的人。在深夜和清晨,他很感性,充满了泪水和疑虑。但在接下来的晚上,他又渴望别人的注视。他以此为生。他需要成为对话的核心。他爬上桌子,放声歌唱。他比其他任何人都笑得更大声。遇到不同的政见,他会大喊大叫。他很喜欢谈论失业问题和女性的痛苦。不过他谈得最多的还是艺术——关于创作的神圣。这一点,假的艺术家永远也不会懂。有一次,我问他,为何能如此确信自己是真正的艺术家?怎么确定事实并非恰恰相反?他认真地把我拉到一边,我讲了一大堆关于立体派、未来主义和表现主义的理论。我听得云里雾里――我一脸茫然的表情让他清脆地笑起来。“小姑娘,有一天你会懂的――形状、线条、色彩。最棒的一点是,有了它们,你就能捕捉到所有生命背后的神圣原理。”

我觉得他很享受我不懂这一事实。我不像其他人那样严肃地看待他,这反倒让他感到轻松,这仿佛成了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们会并排走在公寓里,他有时会跑两步跟上我。很快,他会悄声说:“这位年轻的女士有着我见过的最绿的眼睛和最光滑的脸庞。”而我总会脸红。他总想让我开心。在那个并不友善的环境里,他成了我的安慰,取代了我无比思念的母亲和父亲。他每次来,总会寻找我的眼睛,仿佛想确认我是否安好。他还会问我问题。很奇怪,有些人就是会互相吸引,就像格斯塔和我这样。仅仅见过几次之后,我和他仿佛就成了朋友,我总是期待他的来访。他好像可以听到我内心的声音。

有时,他会带着同伴来。他的同伴几乎总是身材健硕、晒得黑黑的年轻男子,和那些经常参加夫人派对的时髦老练的文化精英大不相同。这些年轻人通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格斯塔喝完一杯又一杯红酒。他们总是认真听大家的谈话,却从不参与进来。

有一次,夜很深了,夫人睡觉前,我去她的卧室帮她把枕头拍蓬松。他们俩站在格斯塔的两幅画前,就在夫人床的对面。他们彼此靠得很近,脸对着脸。他看到我进来,立刻放开手,好像触电一样。我们都没说话,但格斯塔竖起一只手指在嘴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拍完枕头便离开了卧室。格斯塔的朋友消失在走廊里,跑出了大门。他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人们都说疯狂和创造力是好朋友,我们当中最有创造力的人最容易抑郁、忧伤甚至患上强迫症。那时可没人这么想。那时,感到不快乐被认为是丑陋的。大家不会谈这些。大家都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夫人化着精致的妆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闪闪发光的珠宝。但没人听到派对结束后、公寓安静下来时,她沉溺于自己的思绪而痛苦地大哭。她开派对,就是为了暂时远离那些思绪。

格斯塔参加派对也是为了这个。孤独感让他离开自己的公寓,那里有好多卖不出去的画堆在墙边,时刻提醒他自己的贫穷。他清醒时总是有一种忧伤的情绪,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看到的那样。每次,他都会坐在那儿,直到我要求他离开。他总想回到巴黎,回到他钟爱的美好生活,回到他的朋友、艺术和灵感身边。但他始终没有钱。他从夫人那里不时地感受到一丝法国气息,才得以生存。

一天晚上,他叹气道:“我不能画画了。”

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沮丧。“为什么这么说?”“我画不出来。我再也看不见画了。我看不见生命的颜色。不像以前了。”“我一点儿都听不懂。”我挤出一点儿笑容,用手轻轻摸摸他的肩。

我知道什么呢?我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世界一无所知,我对艺术也一无所知。对我来说,好看的画作应该真实地描绘现实,而不是通过扭曲的五颜六色的方格来组成同样扭曲的形状。我觉得他再也画不出那些糟糕的画没准是一丝幸运。夫人还把那些画买来堆在衣柜里,让他能有饭吃。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会驻足在他的画作前,而忘了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色彩和笔触的混乱有时会激发我的想象,犹如天马行空;我总能看到新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喜欢上了那种感觉。S. 多米尼克·塞拉芬

她总是闲不住——我听其他女仆说过。派对让她从琐事中抽身,让她免于无聊。她的情绪起伏总是很突然,让人无法捉摸,但总归是有原因的。她找到了一套更好、更大的公寓,离她喜欢的人也更近。

大概是我们初次见面的一年以后,她来到厨房。她的臀和肩靠在木质炉灶一侧的炉墙上,一只手摆弄着帽檐和系在下巴上的带子,还有脖子上的项链和戒指。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仿佛她是仆人,而我们是主人;又仿佛她是个孩子,想让大人允许她吃一块饼干。夫人平时都站得笔直,头昂得很高。我们向她行礼,同时恐怕心里都在想着自己可能要失业了——贫困使我们恐惧。和夫人在一起,我们不愁吃,尽管工作很辛苦,但生活得不错。我们静静地站着,双手紧握,垂在围裙前,不时偷偷看她的表情。

她在迟疑。她来回看我们每一个人,仿佛正面临一个艰难的决定。“巴黎!”她终于说了出来,同时张开双臂。她这一激动,壁炉架上的一个小陶瓷花瓶成了牺牲品,在我们脚边碎了一地。我立刻弯腰去清理。“多莉丝,整理好你的东西,我们明早出发。其余的人,你们可以回家了,我不需要你们了。”

她等着大家的反应。她看到其他人眼眶噙着的泪水,也看到了我眼中的渴望。大家都没有说话,她转过身去,顿了一下,便快步走开了。她在走廊里喊了一句:“我们乘七点的火车。在那之前你都是自由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坐进了去瑞士南部的摇摇晃晃的三等车厢。我身边全是陌生人,蜷在坚硬的木头座椅上,那老旧的座椅让我的后背很痛。车厢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就像汗水和受了潮的厚重的羊毛混在一起的味道,频频有人清喉咙,擤鼻涕。每一站都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不时会有人带了一笼鸡或鸭,要从这个教区去那个教区。这些家禽的粪很难闻,粗哑的叫声穿透整个车厢。

我很少感到这么孤独。上一次还是父亲在世时,我的童年仍然安全有保障时,我迈向父亲的梦,那是他曾在书里教给我的。但那时,那个梦更像是噩梦。几个小时后,我已经在南城的街上,绝望得想要尽快跑回母亲家,同她拥抱,向她告别。她笑着,就像母亲们总是表现的那样,强忍住悲痛,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她的心跳得很强烈、很快。她的手心和额头上都是汗。她的鼻子哽住了,我几乎听不出她的声音。“我祝愿你有足够的,”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足够的阳光,照亮你的每一天;足够的雨水,让你更加感激阳光;足够的快乐,强健你的灵魂;足够的痛苦,让你更加珍惜生活中的幸福瞬间;还有足够的相遇,让你能经常有机会道别。”

她好不容易说完,就再也忍不住泪水。最后,她松开我,进了屋。我听到她还在咕哝着什么,但不知道那是在对我,还是在对她自己说。“要坚强,要坚强,要坚强。”她重复了好几遍。“我也祝愿你有足够的一切,妈妈!”我在她身后大声喊。

艾格尼丝在外面的院子里徘徊。我准备离开时,她死死地抱住了我。我让她松开,她不肯。最后,我不得不把她胖乎乎的小手拿开,飞快地跑走了,生怕她追上我。我记得她的指甲缝里还有泥土,她的灰色羊毛帽子上绣着红色的小花。我走时她大声地哭了,但很快就安静了,可能是母亲出来把她领回了家。即使是现在,我仍然很后悔当时没有回头,后悔没有再同她们挥手告别。

母亲的话成了我人生的指明灯。只要一想起她的话,我就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克服困难的力量。困难常有。S. 多米尼克·塞拉芬

我还记得那晚的月亮,淡蓝色夜空中的一抹银色,还有夜空下的屋顶,阳台上晾着的衣服,上百个烟囱里冒出的煤烟味。我还记得火车有节奏地轧过铁轨的声音,那声音在漫长的旅途中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过了好长时间,换了好几次车,天色开始亮起来,我们终于快要到达巴黎北站了。我站起身,探出窗外,呼吸春天的气息。我同街上光脚跑向铁轨、伸手乞讨的孩子们挥手。有人扔给他们一枚硬币,他们就会停下来,围着去争抢那块小小的财宝。

我紧紧按住自己的钱。我的钱放在一个小皮钱包里,我用白色的带子把它系在裙子的腰上,每隔一会儿就会伸手摸摸,看看是不是还在。钱包的边缘软软的,隔着皮面我就能摸出来。那些钱是我离家前,母亲悄悄塞给我的,那是她全部的积蓄,轻易不动用——也许她还是爱我的。我曾经很生她的气,我常以为自己再也不想见到她。但同时,我对她的思念又无比强烈。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她和艾格尼丝。

那个钱包成了我奔向新生活的一大安慰。钱包抵着我的肚子,让我安心。车轮和刹车片的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我用手捂住耳朵。对面的男人笑了,我没有回应他的笑,匆忙下了车。

一个搬运工把夫人的行李搬到黑色的铁制推车上。车上的行李越堆越高,我把自己的包放在两只脚中间。年轻的搬运工跑来跑去,脸因为冒汗而闪着光。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额头便成了泥土的棕色。包、箱子、圆形的帽盒、椅子,还有画,一件接着一件被堆上了推车,很快就装不下了。

人们推推搡搡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最穷的乘客穿着脏兮兮的长裙,从上等车厢男士锃亮的皮鞋和熨得笔挺的西裤旁边蹭过去。但优雅的女士们都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站台终于空了,二等和三等车厢的乘客都走光了,她们才踩着高跟鞋慢慢地走下车厢的三级铁楼梯。

夫人看到我站在那儿等着她,忍不住笑了。不过,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问候。她叹了口气,说起漫长的旅途和无聊的旅伴,还有她疼痛的后背和不舒服的座椅。她的话里掺杂着瑞典语和法语,我很快就听不懂了,不过她似乎并不在意我没能回答她。她踩着高跟鞋,向车站大楼走去,我和搬运工跟着她。搬运工埋头推车,我在前面抓住金属杆帮他,另一只手还拎着自己的小箱子。我的裙子已经汗湿了,每走一步我都能闻到强烈的、湿乎乎的汗味。

到达大厅,那里有着优雅的青铜柱和石块铺的地面,里面挤满了人。我的耳边充斥着人们脚步的回声。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和黑色短裤的小男孩开始跟着我们,手里摇着一朵粉色的玫瑰花。细长的刘海垂在他明亮的蓝眼睛上,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我摇摇头,他仍然固执地摇着那朵花,向我点头,伸手过来讨钱。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梳着两条粗粗的棕色发辫,穿着一件明显太大的棕色裙子。她在卖面包,她的裙子上星星点点地沾着面粉。她向我递过来一块面包,来回晃动,让我闻到了面包的香味。我还是摇摇头,加快了脚步,但两个孩子也跟得更紧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我前面吐了一大口烟,使得我大声咳嗽,夫人笑了起来。“你被吓着了吗,亲爱的?”

她停下了脚步。“这里跟斯德哥尔摩太不一样了。哦,巴黎,我太想念你了!”接着,她便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后从嘴里蹦出一段长长的法语。她转身对那两个孩子用坚定的语气说了些什么。他们看着她,行礼鞠躬,然后便“吧嗒吧嗒”跑开了。

车站大楼外面,一位司机已经在等我们了。他站在一辆高高的黑色汽车旁边,一见到我们便伸手拉开后座的车门。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座椅用的是最柔软的皮子,我一坐下,皮子的气味便升起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味道让我想起了父亲。

车里垫着小块的波斯地毯,有红色的、黑色的,还有白色的。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在边上,怕把它们弄脏。格斯塔跟我讲过巴黎的街道、音乐和气味,还有蒙马特高地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子。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一栋栋装饰得很漂亮的白色建筑飞驰而过。夫人适合那些高级社区。她会和其他那些优雅的太太一样,穿着漂亮的衣裙,戴着昂贵的首饰。但我们并没有在那里停车,她不想住在这里。她想和周围的人不一样,让大家都关注她。对她来说,不寻常才是常态。这也是她喜欢和艺术家、作家、哲学家待在一起的原因。

夫人果然带我去了蒙马特高地。我们的车小心翼翼地爬上陡坡,最后在一座小房子前停了下来,这座房子的灰泥已经剥落,有一扇红色的木门。夫人很激动,车厢里满是她的笑声。她仿佛容光焕发,热情地招呼我进去,进到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里。里面没多少家具,都用布单盖着,夫人挨个房间走过,把布单都扯下来,让鲜艳的织物和深色的木头家具重见天日。这座房子的风格让我想起她在南城的公寓。这里同样有很多很多的画,在墙上挂成两排,不分主题,有各种风格,现代的、古典的,都骄傲地混在一起。到处都是书——仅仅在起居室里就有三个高高的壁橱式书架,上面摆着一排又一排皮面精装的书。其中一个书架旁边放着一架梯子,爬上去就可以够到顶层的书。

夫人一离开房间,我便站在书架前,看着书脊上这些著名作家的名字:乔纳森·斯威夫特、罗素、歌德、伏尔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亚瑟·柯南·道尔。这些名字我以前只听别人说过,现在都在这儿,书里都是我听过但并不理解的思想。我取下一本书来,却发现是法语的。这些书都是法语版。我筋疲力尽,瘫倒在扶手椅里,咕哝着我会的仅有的几个法语单词:你好,再见,对不起,是。漫长的旅途和看到的一切让我很疲惫,我的眼睛睁不开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夫人在我身上盖了一条针织毛毯。我把它裹紧。风从其中一扇窗户吹进来,我起身去把它关上。然后我便坐下给格斯塔写信,我曾对自己发誓,一到巴黎就给他写信。我用十三岁孩子所掌握的贫乏的词汇,把自己全部的第一印象匆匆写了下来:我走过站台时双脚摩擦地面的声音,我身边的各种气味,卖面包和卖花的两个孩子,坐车路上看到的街边音乐家,还有蒙马特高地,我全都写下来了。

我知道,这一切他都想知道。

第04章

“下周会有另一个姑娘来照顾你,临时代替我。”乌尔莉卡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很大声,“我要去加纳利群岛度假了。”

多莉丝想往后退,但乌尔莉卡跟着她,又抬高了音量:“能够走开一段时间放松一下真是太棒了。那儿有孩子们的运动俱乐部,所以我们自己可以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地待着。想象一下,多莉丝,那里满是阳光和温暖。从这儿一路去加纳利群岛。你没去过吧?”

多莉丝看着她。乌尔莉卡正在叠洗好的衣服,叠得很马虎、很潦草,把她的上衣袖子弄得皱巴巴的。她把衣服都堆成一堆。一边说话,一边往上堆。“那里叫马斯帕洛马斯。可能游客会很多,但酒店很不错,而且也不贵,只比另一个差很多的酒店贵了一千克朗。孩子们可以整天在游泳池里玩、在沙滩上玩。那儿的沙滩很棒、很长,上面有高高的沙丘。沙子是被风一路从非洲吹过来的。”

多莉丝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她拿起放大镜,想找那只松鼠。“你们老年人觉得我们疯了,总是到处跑。我奶奶总不理解为什么在家里好好的非要出去。但出去很有意思,而且对孩子们也有好处,可以让他们看看世界。不管怎样,好了,多莉丝,衣服都叠好了。该给你洗澡了。你准备好了吗?”

她向乌尔莉卡挤出一点儿笑容,把放大镜放到桌子上,放回原位,又把它稍稍移了一点儿角度,松鼠没出现。她思索着:它会去哪儿?会不会被车撞到了?它总是在路上跑来跑去。当她感到乌尔莉卡的手指伸进她的腋窝时,才回过神来。“一,二,三——”

乌尔莉卡迅速帮她站起身,扶着她的手站了几秒钟,等眩晕的感觉过去。“你准备好了就告诉我,我们慢慢走过去享受你的水疗。”

多莉丝虚弱地点点头。“想象一下,如果你真的可以在家做水疗,有按摩浴缸,还有人给你做按摩和美容。那一定棒极了,是吧?”乌尔莉卡被自己幻想的画面逗笑了,“我去度假时会给你买一管面膜,等我回来就可以给你做点特别护理了。一定很有意思。”

多莉丝听着乌尔莉卡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点点头,笑了笑,并不想回应她的示好。

进了浴室,她伸开双臂,由乌尔莉卡帮她把上衣和裤子都脱掉,赤裸着身子。她迈着小心的步子走进淋浴间。她坐在表面打了孔的白色高凳一端,这个凳子是看护公司给她的。她用喷头贴着身体,让热水流到身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温暖的感觉。乌尔莉卡走开去了厨房。她把温度又调高了一些,耸起肩膀。水流的声音总能让她感到平静。S. 多米尼克·塞拉芬 已逝

我找到一个特别的地方,是离夫人家有点距离的一个露天广场,艾米丽·古多广场。广场上有一张长椅,还有漂亮的喷泉:是四名女子的雕像,她们一齐将一个圆顶高举过头顶。喷泉有力地向外喷射着,我喜欢听水从她们长及脚踝的裙边滴落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想到斯德哥尔摩,想到南城,那儿离水很近。巴黎只有塞纳河,而且离蒙马特有点远,我在夫人家白天得干很长时间的活,很难有机会去塞纳河边。于是,这个小广场上的喷泉成了我的慰藉。

夫人午睡时,有时我就会去广场那儿,在那里给格斯塔写信。我们经常给对方写信。我把他想念的一切的剪影写给他。这里的人,这里的食物,这里的文化,这里的各个地方,这里的风景,还有他的艺术家朋友们。作为回报,他把斯德哥尔摩的剪影写给我,那是我想念的东西。亲爱的多莉丝:

你寄来的故事成了我人生的灵丹,它们给了我创作的勇气和力量。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灵感。你流畅的文笔所描绘的图像也让我看到自己身边的美。水、建筑、码头上的水手,都是我以前不曾注意到的。

你写得真好,我的朋友。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作家。继续写作吧。哪怕你只感到最微弱的念头,也不要放弃。我们为艺术而生,能进行艺术创作是我们的荣幸。我相信你,多莉丝。我相信你有创作的力量。

今天下着很大的雨,把鹅卵石击打得很响,我在三楼都能听到。天空灰蒙蒙的,我都担心如果出去,天会罩住我的头。于是我就待在家里,画画、思考、阅读。有时我会见一个朋友,他得来我这儿。我可不想冒险走进瑞典深秋常有的无边的忧郁里。黑暗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影响我。我只能在脑子里想象巴黎美丽的秋天,风和日丽的日子,还有明亮的色彩。

要明智地利用你的时间。我知道你想家。虽然你从未提起,但我能感受到你的焦虑。享受当下吧。你的母亲和妹妹都很好,不用担心。我会尽快去看看她们。

谢谢你的来信给我的力量。谢谢你,亲爱的多莉丝。

常来信。

我仍然保存着他的这些信,都放在床下的一个铁盒里,一直带在身边。有时我会拿出来读,回想它们是如何伴我度过初到巴黎的那几个月,回想他是如何给我勇气,让我积极地看待这个跟家乡截然不同的城市,回想他是如何鼓励我记录下身边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他怎么处理我的信,或许他投进壁炉里烧掉了,他经常坐在壁炉旁边。但我记得自己写了什么。我清晰地记得自己为他描述的场景:巴黎街道上的落叶;夜里,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冷空气把我冻醒;夫人和她的派对,有莱热、阿尔西品科、罗森伯格等知名艺术家来参加;还有香榭圣母院街86号蒙巴纳斯的房子,格斯塔曾经住在那里。我偷偷溜了进去,看楼梯井的样子,为他描述每一处细节,还有每一扇门上的名字——他很喜欢。楼里住着的很多人他还认识,他很想念他们。我也写夫人,她晚上不像在斯德哥尔摩那样整天开派对了,而是喜欢在巴黎漫步,寻找能勾引的新的艺术家和作家。她早上起床也越来越晚了,于是我便有了时间来读书。

夫人书架里的字典和书帮我学会了法语。我从最薄的小说看起,一本接着一本。这些佳作教给我很多关于人生和世界的真谛。一切都在那排木头书架里,欧洲、非洲、亚洲、美洲,不同的国家、味道、环境、文化,还有人。人们住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却又如此相像,都充满了焦虑、怀疑、恨和爱。我们所有人都是,格斯塔也是,我也是。

我本可以永远在那儿待下去。在书里,我感到安全。但可惜的是,那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一天,我从肉店拎着满满一篮子熟食往回走,路上有人把我拦住了。原因只有一个——如今缩首弓身、满脸皱纹的我,难掩自豪地承认:当年,我很美。

一辆车在拥挤的车流中停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跑出来。他用手捧起我的脸,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法语还不太好,他的语速很快,我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好像是他很想要我什么。我很害怕,便挣脱他,飞快地跑走了,但他却开车跟着我。车开得不快,就跟在我身后。等我跑回夫人家,便冲进去,猛地把门关上,把每一道锁都锁上了。

那个人使劲地拍门,一直拍一直拍,直到夫人亲自来开门。她用法语骂了我一句。

夫人刚一打开门,语气就变了,立刻请他进来。她瞪了我一眼,示意我走开。她笔直地站在他旁边,好像他是皇室成员一样。我完全搞不明白。他们进了客厅,但几分钟后夫人又冲出来把我拉进了厨房。“快去洗脸,站直!把围裙摘下来。我的天哪,先生想见你。”

她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掐我的脸颊,掐了好几次,让我的面色看起来红润。“好了。笑,我的姑娘。笑!”她小声说,推着我走在她前面。我强迫自己对坐在扶手椅上的那个男人笑了一下,他立刻站起身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看我的眼睛,用手指摸我的皮肤,捏我纤细的腰。他还对着我的耳垂叹了口气,用手指弹它们。他不作声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