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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4 10: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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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巴尔扎克,傅雷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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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水女人(傅雷全集)

搅水女人(傅雷全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搅水女人(傅雷全集)作者:[法]巴尔扎克;傅雷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7-03-09本书由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部两兄弟一、台戈安家和罗日家

一七九二年,替伊苏屯的布尔乔亚治病的有个姓罗日的医生,出名的为人阴险。他老婆是当地最漂亮的女人,但据某些大胆的人说,罗日待老婆很坏。说不定那女的也有点儿傻。虽然朋友们多方刺探,闲人们议论纷纷,嫉妒的人飞短流长,这个家庭的内幕,外边还是知道很少。大凡对罗日那种人,社会上一向有句老话,说“他不是个好惹的人”。因此罗日活着的时节,大家绝口不提他的事,见了他也客客气气。

女的姓台戈安,出嫁之前身体就很虚弱,据说医生倒是看中这一点才娶她的。她开头生一个儿子,又生一个女儿,事有凑巧,一男一女相隔十年,人家还说罗日虽是医生,也没料到会生第二个孩子。那很晚出世的女儿名叫阿迦德。这些小事太简单太平凡了,似乎不值得史家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场,但不说明在先,象罗日那种性格的人可能被认为忍心害理,灭绝人性的父亲;其实他只不过逞着坏脾气行事。许多人把这坏脾气用一句可怕的老话掩盖,说什么“男子汉非有烈性不可!”这句刚强的格言害不少女人受罪。医生的丈人丈母台戈安夫妻做的是贝利的金羊毛生意,代业主卖出,代商人买进,两面拿佣金。他们靠此营生变得又有钱又啬刻:不少人的处世之道都是这样。

台戈安的儿子,罗日太太的兄弟,不喜欢住在伊苏屯,到巴黎去另谋出路,在圣·奥诺雷街盘下一家油酒杂货铺。这一下台戈安可倒了楣。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油酒杂货商喜欢油酒杂货的程度,同艺术家讨厌油酒杂货的程度正好相等。促成各式各样志趣的社会因素,还没有人深入研究。我们不比埃及人,儿子不一定要继承父亲的行业,那末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一个人不开面包店而开纸店呢?这是一个很有兴趣的问题。何况台戈安的志趣还受爱情推动。老板娘漂亮得很,他为之神魂颠倒,眼睛望着她,心里千思百想,其中有个念头是:“好吧,让我也来开一家杂货店!”凭着耐性跟父母寄给他的一点儿钱,他和老东家皮克西沃的寡妇结了婚。一七九二年,人家都说台戈安的营业很好。那时两老还活着,他们把羊毛生意收歇了,拿资金买进政府没收下来的产业:而这又是一种金羊毛!他们的女婿罗日医生,差不多算准自己快断弦了,把女儿送往巴黎的舅子那里,一方面让她见识见识京城,一方面对她也不怀好意。巴黎的台戈安没有儿女,台戈安太太大丈夫十二岁,身体壮健,但胖得象葡萄收割过后的画眉。狡猾的罗日医生医道还高明,料定台戈安夫妻正和童话上的说法相反,两口子尽管日子过得快活,却决不会生儿育女。他们很可能疼爱阿迦德。罗日医生存心不给女儿遗产,能送她到外地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好不得意。阿迦德是伊苏屯最美的姑娘,长得既不象父亲,也不象母亲。为了她的出世,罗日医生和他的好朋友罗斯多先生闹得友谊破裂。罗斯多过去做按察使的代办,不久以前从伊苏屯搬走。在伊苏屯那么山明水秀的地方上出生的人,看见一家人家肯脱离本乡,当然觉得奇怪透顶,要追问原因了。一般嘴皮刻薄的人说,有仇必报的罗日曾经大声嚷过,罗斯多将来一定由他送终。这话从一个医生嘴里说出来,作用跟炮弹一样。国民议会一撤消按察使代办的职位,罗斯多便离开伊苏屯,从此没有再来。

罗斯多家搬走以后,罗日太太老是在奥勋太太身边消磨日子;奥勋太太是前任按察使代办的同胞姊妹,也是阿迦德的干娘,罗日太太的苦处只向她一个人诉说。因此关于美丽的罗日太太的事,伊苏屯人所知道的一星半点全得之于好心的奥勛太太,而且是在医生死后说的。

罗日太太一听到丈夫要送阿迦德去巴黎,就说:“我从此看不见女儿了!”

老成的奥勋太太讲到这里,加上一句按语说:“唉!这话竟被她说中了。”

于是可怜的妈妈脸色黄得象木瓜。据说罗日有心用文火慢慢儿烤她;看她神气,此话倒也并非虚谣。她的脓包儿子的态度叫受了冤枉的娘更加伤心。那家伙事事糊涂,父亲既不管教,或许还加以鼓励,所以儿子对娘应有的孝顺和规矩完全谈不到。约翰-雅各·罗日长相象爷,并且象他坏的方面;而医生本人,无论品行相貌都已经不大体面了。

可爱的阿迦德到了台戈安家,对舅舅并不吉利。一个星期之内,或者应当说一旬之内,因为那时已经宣布共和,夫几埃-丹维尔凭着罗伯斯比哀一句话,把台戈安抓进监狱。台戈安先是不聪明,认为当时的大饥荒是出于虚构,又糊涂透顶,相信真有什么言论自由,一边侍候主顾一边说出自己的意见。罗伯斯比哀住在一个木匠家里,木匠的女人杜北莱替伟大的公民收拾屋子。也是台戈安合该倒楣,女公民杜北莱偏偏照顾贝利佬的生意。她认为杂货店老板的想法侮辱了玛克西米里安一世。她看了台戈安夫妻俩的生活本来就不顺眼,加上她是雅各宾俱乐部的信徒,常在群众法庭上一面打毛线一面听审,觉得台戈安女公民的姿色大有贵族意味,便把台戈安的议论搬给她的温和厚道的东家听,还添油加酱,把话说得更恶毒。杂货店老板的被捕是为了囤积,那是当时极普通的罪名。台戈安坐了牢,老婆便四下奔走营救。但她手段非常笨拙,向一般掌权的人说的话,在老于世故的人听来竟以为她有心要断送丈夫。

台戈安太太认识内政部部长洛朗手下的一位秘书,也是以后几任内政部长的得力助手,姓勃里杜。勃里杜帮她活动,救杂货店老板。按说世界上总有些了不起的傻子,真正做到一清如水,所以那廉洁的科长决不向操台戈安生杀之权的人行贿,只求他们秉公办理!无奈要求那时的人秉公办理,等于要求他们让波旁王室复辟。吉伦特党的部长正和罗伯斯比哀明争暗斗,他对勃里杜说:“你管什么闲事呀?”

老实的科长到处说情,到处听到那句冷酷的回答:“你管什么闲事呀?”勃里杜乖乖的劝台戈安太太安静下来;可是她非但不去交结罗伯斯比哀的老妈子,反而把告密的女人恶口毒舌咒了一顿。她去见一位国民议会的议员,那议员自己还怕性命难保,嘴里却回答道:“我会跟罗伯斯比哀说的。”

漂亮的杂货店老板娘听了,赛过吃了定心丸;那位保护人当然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其实只要送杜北莱女公民几斤糖,几瓶好烧酒,就能救出台戈安。这一点小枝节证明在革命时期为保住脑袋而请托规矩人,跟请托坏蛋一样危险:你只能靠自己。台戈安性命是完了,不过上断头台有安特莱·希尼埃做伴,也算沾到一些光荣。没有问题,杂货和诗歌那一回是破题儿第一遭在真人身上结合,因为不论过去将来,诗歌和杂货暗里始终有关系。台戈安的死比安莱特·希尼埃的死更加震动人心。直要三十年之后,大家才看出死掉安特莱·希尼埃对法兰西的损失,远过于死掉一个台戈安。罗伯斯比哀的措施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到一八三〇年为止,杂货商都吓破胆子,没有敢再过问政治。台戈安铺子和罗伯斯比哀的住家近在咫尺。接手杂货铺的人营业亏本,把店基盘给有名的花粉商赛查·皮罗多。但是台戈安上断头台的晦气好象会传染似的,“女苏丹两用雪花膏”和“润肤水”的发明人也在那屋子里弄到破产。这个问题只能让占卜星相一类的学问去解答了。

内政部的科长勃里杜拜访过几回倒楣的台戈安的老婆,看了阿迦德·罗日那种恬静的,冷冰冰的,纯朴的美,印象很深。寡妇悲痛万分,没有心肠把第二个亡夫的买卖继续下去。科长去安慰寡妇,结果是不出十天,但等阿迦德的父亲一到,——而他也来的很快,一就把可爱的姑娘娶过去了。医生发觉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喜出望外,因为从此他的老婆变为娘家唯一的承继人了。他急忙赶到巴黎,主要不在于参加女儿的婚礼,而在于按照他的意思订立婚书。勃里杜只有一片痴情,念头不在金钱,听凭居心不良的医生一手摆布。医生如何利用女婿的盲目,看了这故事的下文就知道。

台戈安老夫妇相隔两年,先后过世。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全归罗日太太承继,就是说归了医生。后来医生太太也敌不过丈夫,到一七九九年年初死了。罗日又有葡萄园,又买进农庄,又买进铁铺,还有羊毛出卖!他的宝贝儿子一无所能,好在老子替他安排的前途不过做个现成的业主,让他痴騃騃的在金钱堆里长大,断定孩子至少会把日子混到老死,在这方面不一定就比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差到那里。一七九九年代,伊苏屯一般精明人已经派定罗日老头有三万法郎收入。老婆死后,医生照旧荒唐,不过把生活调整了一下,关起大门躲在家里作乐。一八〇五年,性格那么刚强的医生死了。那时伊苏屯的布尔乔亚可不知说了他多少坏话,关于他腐败的私生活,传来传去的故事也不知有多少!约翰-雅各·罗日后来被老子看出糊涂没用,管得很紧;他始终没有娶亲,没娶亲的原因很严重,我们这部小说有许多笔墨就是说明这一点。以后你们会发觉,他的独身一部分也错在医生。

现在应当看看父亲拿女儿出气的后果。他认为女儿不是自己生的,其实千真万确是他生的。生育方面有些为科学说不出所以然的怪现象,伊苏屯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阿迦德象罗日医生的母亲。一般人认为痛风症会跳过一代,由祖父传给孙子;性情脾气和痛风症一样跳一代的情形也并不少见。

例如阿迦德的大孩子相貌象娘,品性完全象外公罗日医生。这又是一个难题,还是留给二十世纪去解答吧;也许咱们的子侄辈会用一套微生物学上的好听的术语,对这个奥妙的问题跟现在的学术界写出一样多的谬论来。二、勃里杜家

阿迦德·罗日的那种脸,象圣母玛丽亚的一样,结了婚还保持童贞的气息,所以人人称赏。她的肖像至今挂在勃里杜画室里,一张鹅蛋脸洁白无瑕,头发虽则金黄,皮肤上可没有一个红斑。额角清秀,嘴巴细巧,鼻子长得轻灵,耳朵有模有样,眼睫毛很长,深蓝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温柔,整个的脸有一股恬静的气息;今日不少艺术家看了画都要问勃里杜是不是临的拉斐尔?”当年科长想娶这个姑娘可以说是福至心灵。凡是内地出身,从来没离开过母亲而会当家的主妇,要算阿迦德最合乎理想了。信教而不着迷,除了教会给女人的一些知识之外,没有受过别的教育。在世俗的眼光中,她是十全十美的好妻子;另一方面,她因为不了解人生而种下的祸根也不在少数。从前一个有名的罗马女子,碑文上说她只管绣花,看守门户;这两句用来形容阿迦德的纯洁,朴素,安分的生活,再贴切没有。从执政时期起,勃里杜就死心塌地跟着拿破仑;一八〇四,罗日医生过世的前一年,拿破仑升他为司长,年俸一万二千法郎,还有为数可观的津贴。有了这样的进款,虽然伊苏屯清算遗产的结果极不公平,阿迦德一个子儿没拿到,勃里杜也不放在心上。罗日老头未死之前六个月,把一部分产业卖给儿子,余下的一份也给了他;这既是儿子应得的名分,也是父亲的优先赠与。在父母双方的遗产项下,阿迦德只在立婚书的时节以预支的名义到手十万法郎。勃里杜对皇帝崇拜得五体投地,象帮口里的死党一般卖力,帮那个现代的天神实现他的壮志雄心;因为拿破仑看到法国疮痍满目,有心要百废并举。司长从来不嫌工作太多。计划书,备忘录,报告书,意见书,不管多重的差事都接受下来;能够为皇帝效劳真是太高兴了。他爱拿破仑的人品,又敬重他是国家的元首,不容许人家对元首的行事和计划有一言半语批评。一八〇四至一八〇八年间,司长在服尔德河滨道住着一个宽敞华丽的公寓,跟内政部和蒂勒黎宫都近在咫尺。勃里杜太太全盛时代,家里也只雇一个厨娘,一个男当差。阿迦德老是第一个起床,带着厨娘上中央菜场。男当差收拾屋子,阿迦德在厨房里料理中饭。勃里杜总得十一点左右才到部里去。他在世的时期,阿迦德始终高高兴兴的给他预备一顿精美可口的中饭,勃里杜也只有这一餐吃得称心满意。一年四季,不问天气如何,只要勃里杜出去办公,阿迦德总在窗口望着丈夫,等他在杜·巴克街上拐了弯才缩进头来。然后她亲自收拾饭桌,在各间屋里巡视一遍;然后穿扮齐整,在丈夫回家之前跟孩子们玩儿,或是带他们出去散步,或是在家接待客人。司长倘有紧急公事带回家,她便在书房里靠近他的书桌坐着,象雕像一般寂静无声,一面编毛线一面看他办公,陪他熬夜,只比他早几分钟睡觉。夫妻俩偶尔去看一次戏,坐着部里的包厢。逄到这些日子,他们就在外边吃饭;勃里杜太太象没有见识过巴黎的人一样,永远觉得饭店里的景致新鲜有趣。勃里杜在内政部主管一个部分,人家往往预备了场面阔绰的宴会请司长夫妇,勃里杜对这些应酬照样体体面面的回敬;阿迦德既不能不到场,也就按照当时的风气打扮起来;但她回家脱下华丽的衣衫,换上内地妇女朴素的装束,倒反满心欢喜。每逢星期四,勃里杜在家招待朋友;四旬斋前的星期二开一个盛大的跳舞会。以上的寥寥几句把夫妇俩的生活包括尽了,他们从头至尾只有三桩大事:先是生了两个孩子,中间隔开三年,然后是勃里杜的死。一八〇八年,拿破仑正打算发表他做署长兼参议官,封他为伯爵,他却熬夜过度,辛苦不过,死了。那个时期拿破仑特别关心内政,交给勃里杜的工作特别繁重,把不辞劳苦的公务员的身体弄坏了。勃里杜从来不曾有所请求,拿破仑私下打听他的生活和财产,听说除了官俸之外一无所有,才知道他是个一清如水的廉吏,这批人都是为他的政府增光,有裨官箴的。拿破仑有心出乎勃里杜的意外,重重的赏他一下。司长想在皇帝出征西班牙以前赶完一件规模极大的工作,不料得了炎症,死了。

拿破仑回国在几天之内准备了一八〇九年的战役,知道勃里杜去世,便说:“有些人出了缺就没有人补得上!”忠心耿耿的官吏不象有功的军人能得到显赫的奖赏;拿破仑发觉这一点,决意仿照为军人设立荣誉团的办法,替文官创立一个报酬优厚的勋位。勃里杜的殉职使他想起办“联合团”,但他来不及把这个贵族团体完全办成功。昙花一现的勋位早已在大众的记忆中消失,多数读者一定要问那个团的勋饰是什么:原来是蓝缎带。拿破仑称之为“联合团”,存心把西班牙王室的金羊毛勋章和奥地利的金羊毛勋章混合为一。后来有个普鲁士的外交官说:“这粧亵渎的事没有做成,也可见天意所在。”

拿破仑叫人调查勃里杜太太的境况。两个孩子都给送进帝国中学,全部教育费由皇帝的私库开支。勃里杜太太年支四千法郎抚恤金,至于两个儿子的家业,大概拿破仑打算将来再照顾。

勃里杜太太从出嫁到守寡,和伊苏屯毫无来往。她母亲死的时候,她正要生第二个儿子。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她,而父亲的过世又碰上拿破仑加冕,勃里杜忙得不可开交,阿迦德不愿离开丈夫。她的哥哥约翰-雅各·罗日,从她走出伊苏屯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阿迦德被娘家不理不睬的一脚踢开,心里很难过;但人家既把她置之脑后,她也难得想到他们了。她每年收到干娘奥勋太太一封信,她回信只写些俗套。一片好心而虔诚的老太太屡次暗示阿迦德,阿迦德从来不加考虑。

罗日医生临死以前不久,奥勋太太去信告诉干女儿,要不寄一份委托书给奥勋先生,她应得的一份父亲的遗产势必完全落空。阿迦德不忍心为难哥哥。或许勃里杜体会到侵占的行为正合乎贝利的风俗习惯,或许这个清廉正直的男人在金钱方面和妻子一样高尚,一样满不在乎,所以也不听公证人罗甘的劝告。据罗甘的意思,勃里杜大可利用自己的地位,对于父亲剥夺女儿遗产的行为提起诉讼。

可见勃里杜夫妇俩都同意当时伊苏屯的处置。但罗甘的话叫司长不能不考虑到妻子的利益,觉得她已经吃了亏。这个品性高尚的男子想着自己身后老婆生活没有保障。他査了査账,发觉罗日老人给女儿的五万现款,从一七九三到一八〇五,已经被他们夫妇俩花掉三万,便把余下的二万买进公债,行市是四十法郎,阿迦德一年可以收两千法郎左右利息。

因此,勃里杜太太守寡以后有六千法郎一年收入,尽可体体面面过日子。她始终是个内地妇女,打算歇掉勃里杜的男当差,只留下厨娘,换一个公寓。但她的好朋友台戈安太太老是以舅母自居,卖掉家具,退掉屋子,搬来和阿迦德同住,把勃里杜旧时的书房改做卧室。两个寡妇拿收入合在一处,总共有一万二。这个办法似乎入情入理,再简单没有。但人生最要提防这些好象毫无问题的问题;对于非常的事故,谁都知道谨慎小心;所以象诉讼代理人,法官,医生,教士等等有经验的人,都把挺简单的事看得极重,旁人只觉得他们认真过分。不知古人就对处世之道留下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叫做鲜花之下要防毒蛇。糊涂虫倒了楣,往往对人对己辩解说:“事情太简单了,谁碰上了都要上当的!”

一向瞒着年龄的台戈安太太,一八〇九年时正好六十五岁。她当年号称为油酒美人,象那些极少数的女子一样不受岁月侵蚀,得天独厚,到老姿色不衰,不过也经不起细看了。台戈安太太中等身材,又胖又嫩,肩膀很好看,皮肤带点儿粉红。淡黄头发近乎栗色,遭了台戈安的变故还是没有花白。她非常贪吃,喜欢做些精致的菜给自己享受;除了烹饪,同时也爱看戏,还有一样谁都不让知道的嗜好,买彩票!达那伊特水桶的神话不就是指这种无底洞么?台戈安女人——对一个赌彩票的人只配这样称呼——或许在衣著上花的钱太多一些,正如一般运气好,长期不衰老的女人一样。除了这些小小的缺点,和她一起生活倒是最愉快的,她总顺着你的意思,不得罪人,老是心情欢畅,叫别人也跟着高兴。她尤其有一项巴黎人的长处能吸引退休的职员和老年的商人:就是说懂得诙谐说笑的风趣!……她没有第三次嫁人多半是受时代影响。在战争频繁的帝政时期,要结婚的男人娶个年轻貌美的富家女太容易了,念头不会转到六十岁的女人身上。台戈安太太要逗勃里杜太太快活,带她上戏院,坐马车,替她做几样精致的饭菜,甚至想劝阿迦德和她的儿子结婚。她为此把她自己,她过世的丈夫和她的公证人都紧紧瞒着的秘密,告诉了阿迦德。原来年轻漂亮,自称三十六岁的台戈安女人,竟有一个三十五岁的儿子。他姓皮克西沃,已经断弦,属于战斗部队第二十一团,从少校升到上校,在特累斯顿一役中阵亡,只留下一个独生子。台戈安女人一向只敢偷偷摸摸的看孙子,对外只说是第一个丈夫的前妻生的儿子。她为了谨慎不能不向阿迦德透露秘密,因为皮克西沃上校的儿子也在帝国中学念书,有一半公费。孩子在中学里就很调皮,好捉弄人,后来成为一个素描家和绝顶聪明的人物,名气不小。阿迦德对人生已经一无留恋,只疼着两个孩子,只想为孩子而活下去;从理智上说,从她对亡夫的感情说,都不愿意再嫁。可是做良母不比做贤妻来得容易。寡妇有两个互相冲突的责任:既要做慈母,又要做严父。很少女性能懂得而且贯彻这个双重的使命。可怜的阿迦德虽然贤慧,仍旧无意之间种下不少祸根。她既不够聪明,又象好心的人一样惯于轻信人,竟做了台戈安太太的牺牲品,弄得苦不堪言。台戈安女人追着三连号的彩票,而彩票公司是不让股东赊账的。台戈安女人利用当家的机会拿日常开支的钱去做赌本,一心希望替自己的孙子皮克西沃,替她疼爱的阿迦德和两个小勃里杜发一笔财,结果是逐渐背了债。亏空到一万法郎,她下着更大的赌注,只盼望追了九年没中彩的三连号能弥补一切。从此债务很快的加上去。到了两万法郎,台戈安女人慌得没了主意,而她的三连号还是没有中彩。她想抵押自己的财产,偿还外甥女儿;可是公证人罗甘告诉她这个老实的办法行不通。罗日老头在舅子台戈安去世之后得了舅子的遗产,只在约翰-雅各·罗日的产业项下拨出一笔收益归台戈安太太。那时放一分钱的机会多得很,对于没有主权而只能收四千法郎利息的抵押品,没有一个放高利贷的肯拿出二万法郎借给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婆子。有一天台戈安女人便扑在外甥女脚下,哭哭啼啼说出真情;勃里杜太太没有半句埋怨的话,打发了男当差和厨娘,卖掉多余的家具,抛出四分之三的公债,付清所有的欠账,把屋子退租了。三、两个倒楣的寡妇

学士院后面,从甘南谷街起到和塞纳街会合的一段玛萨里纳街,可以算得巴黎最凄凉的一个区域。红衣主教玛萨兰捐给巴黎市的四省学院和图书馆,后来便是法兰西学士院的会址,四周全是灰色的高墙,把这一带街道布满了冷冰冰的阴影;难得照到阳光,经常刮着尖利的北风。可怜的勃里杜寡妇破财以后,在这个潮湿,阴暗,寒冷的地区租了一个四层楼上的公寓。屋子前面聶立着学士院的大厦,那时大廈里头还容纳一批凶猛的野兽,布尔乔亚称之为艺术家,在工作室里叫做“拉班”。年轻人在学校里是“拉班”,毕业出来可能是国家派往罗马的留学生。每年举行会试的时节,参加竞选的学生都关进一间间的考棚,社会上也得为这件事大叫大嚷的吵一阵。考试的内容是学雕塑的要在一定限期之内用粘土塑成一座雕像的模型;学画的制作一幅画,那些作品如今都陈列在美术学校;学音乐的作一支清唱曲;学建筑的设计一个大型建筑的草图。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那动物园已经从这些阴沉寒冷的屋子搬往近边很漂亮的美术宫去了。

从勃里杜太太家的窗口可以望见装着铁栅的考棚,景色凄凉得很。学士院的大圆顶挡住北面的远景,只有停在玛萨里纳街上段的一排出租马车是唯一给人消遣的景致。勃里杜太太在窗下挂三只木箱,装着泥土种花;这一类的空中花园不但违犯警章,植物的繁殖还夺去人的阳光和空气。屋子坐落在玛萨里纳街和塞纳街会合的尖角上,背后另外有屋子朝着塞纳街,所以进深很浅,褛梯作螺旋形。四层楼已是最高的一层。三个窗洞,三间屋子,包括一间餐室,一间小客厅,一间卧房;楼梯台对面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顶上有两间单身汉的卧室和一大间空着的阁楼。勃里杜太太挑这个公寓有三个理由:一则房租便宜。每年只要四百法郎,因此她订下九年租约;二则孩子上学方便,帝国中学就在附近;最后,她仍旧在住惯的区域之内。公寓内部跟屋子外表很调和。饭间壁上糊着小幅黄地绿花的纸,红的地砖并不上蜡,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木器:一张桌子,两口碗橱,六把椅子,全是从老房子搬来的。客室铺一张奥皮松的地毯,还是当初内政部换家具的时节人家送给勃里杜的礼物。勃里杜太太放进一套普通的桃花心木的桌椅,有埃及人头做装饰,绿花绸上织着白玫瑰。这是雅各·台玛忒一八〇六年时大批制造的出品。

客厅里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挂在长沙发上面的一椹粉笔画,那是一个朋友替勃里杜画的肖像。虽则画家的技术不大到家,无名英雄的刚毅之气却是一望而知。眼神又和善又英俊,清明恬静的气息都给表现出来了。.曾经被拿破仑称为“刚强正直之士”的神情,爽朗的笑容,清秀的嘴唇上显出的机智,即使画得不甚精彩,至少表达得很正确。我们看了肖像,知道那是一个始终尽职的人。共和政府颇有几个公认的清官,勃里杜的相貌就表现出那种廉洁的性格。

对面墙上,牌桌子上面,光彩奕奕的挂着一幅皇帝的著色肖像,是凡尔奈的手笔:拿破仑骑在马上匆匆忙忙走过,后面跟着卫队。阿迦德养着两大笼子鸟儿,一个笼子是金丝雀,一个笼子是热带鸟。勃里杜的死对她和对大众都是不可补救的损失,从那时起,她就爱上了这种小孩子的玩艺儿。

至于寡妇的卧房,从住了三个月起,直到她又倒了楣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为止,永远乱七八糟,无论怎样描写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大靠椅变做猫儿的床铺;有时金丝雀放出笼子,把所有的家具画满标点符号。好心肠的寡妇到处放着喂鸟的粟子和菜叶。缺角的碟子里摆着猫儿的点心。衣服鞋袜四下乱丢。满屋子都是一派内地气息和追念亡人的气息。勃里杜的遗物全部郑重其事的保留下来。对于他文房用具的重视,不亚于中世纪骑士的寡妇对待亡夫的刀剑。我们单看一粧小事就能领会这个女子的心意多么动人。

她包起一支笔,加了封,外面批上一句:“我亲爱的丈夫用的最后一支笔。”他喝最后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炉架上,用玻璃罩罩着。这一类供奉遗物的玻璃罩上面,以后还堆上睡帽和假头发。勃里杜过世之后,三十五岁的年轻寡妇就不再修饰,更没有什么女性的风韵。阿迦德唯一熟悉,敬重,心爱的男人从来没有给她受过气,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迦德便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对样样东西都无所谓,也不再打扮了。夫妇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风情,都放弃得干干净净。有些人为了爱情会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个人身上,失掉这个人就活不下去。阿迦德只能为了孩子而活着,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财要害他们吃苦,心里不知有多么悲伤。她一搬到玛萨里纳街,面上另有一副凄凉的情调,令人感动。她的确对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仑除了已经帮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么力:他的私库既负担两个孩子的学费,还补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

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层楼上住着一个和外甥女一样的公寓。她出一张凭据给勃里杜太太,从她没有产权的收益项下每年拨还三千法郎。公证人罗甘把手续办妥,但直要七年功夫才能弥补损失。罗甘受着委托,替勃里杜太太恢复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归还的款子拨在勃里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只剩一千二百法郎,和外甥女俩过着清苦的生活。两个又老实又懦弱的妇女雇一个只做上半天的老妈子。台戈安喜欢下厨房,夜饭由她去做。晚上有几个明友是从前勃里杜荐到部里去的公务员,来陪两个寡妇玩纸牌。台戈安女人始终追着三连号的彩票,她说那三连号闹别扭,硬是不出来。她希望迫不得已借外甥女的钱能一下子还清;对两个小勃里杜比对嫡亲孙子皮克西沃还疼爱,一则害他们吃苦,觉得过意不去,二则佩服外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时候对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因此约瑟和腓列普两个孩子被台戈安女人当做心肝宝贝。一个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总希望人原谅,法兰西帝国官办彩票公司的老股东不时给孩子们弄一些好菜。再过几年,约瑟和腓列普向她讨零用钱是最方便不过的:小的拿去买木炭,铅笔,纸张,版画;大的买苹果酱松饼,弹子,花绳,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着她把日常开支减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余下的钱去做赌本。

勃里杜太太为了顾到孩子,也不让生活费超过这个数目。她因为信托人吃了亏,有心惩罚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牺牲。正如一般胆小而不大聪明的人一样,只要自己任何一种善良的心意碰了钉子而开始猜疑,便尽量发展另外一个缺点,临了那缺点竟会象德性一般坚强。她想皇帝或许会忘记勃里杜家,也难免在战场上出事;她的抚恤金又只限于她活着的时期。看到孩子们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惊胆战。罗甘向阿迦德解释,台戈安太太每年拨还的三千法郎过了七年可以买回她的公债,阿迦德听着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证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国家;她只相信自己和刻苦省俭的一套。每年在抚恤金项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万,能替一个孩子挣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岁,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问题:这个办法可以给每个孩子留下一笔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

因此两个寡妇的生活从空头的富裕变为自愿刻苦,一个是为嗜好所迫,一个是自命为从美德出发。我这个故事的取材不过是人生极普通的利害关系,但影响恐怕反而更深远;以深刻的教训而论,以上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一桩都不能忽视。现代法国画派最大的一个画家约瑟·勃里杜,小时候看到美术学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闹;潮湿的区域远景那么沉闷,只能望着天空消遣;经常接触那幅业余画家的肖像,虽则功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伟大的气魄都很充沛;屋子里温暖安静,色彩丰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谐;还有吊在楼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亲对大儿子的偏心,不赞成小儿子的兴趣:总之,构成这个故事的开场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势,也许就包含着约瑟·勃里杜成为大画家的原因。四、志趣

勃里杜两个孩子中大的一个名叫腓列普,长相跟娘一模一样。虽是淡黄头发,蓝眼睛,一副爱淘气的样子看上去倒很象活泼,勇敢。当初和勃里杜同时进内政部的克拉巴龙老人,也是晚上来陪两位寡妇打牌的一个老朋友,每个月总有几次摸摸腓列普的腮帮,说道:“好小子将来气魄可不小!”

孩子受着鼓励,要充好汉,越发装出一种狠巴巴的神气。他有了这个倾向,变得对一切体力活动都很拿手。中学里的打架把他锻炼得胆子很大,不怕肉体痛苦,一般所谓军人的勇敢就靠这两点养成;但对书本不消说是讨厌之极,体育与智育同时发展的难题原非学校教育所能解决。腓列普仅仅是相貌象娘,阿迦德却以为品性也跟自己一样,深信自己的厚道早晚会在腓列普身上出现,再加上男子的气魄,将来品格更伟大。阿迦德搬进玛萨里纳街那个凄凉的公寓的时候,腓列普十五岁,正是儿童最可爱的年龄,所以更证实了母亲的信念。

约瑟小腓列普三岁,象父亲而更难看。第一,密密麻麻的黑头发不管怎么梳理永远乱七八糟;他哥哥虽然活泼,却老是漂漂亮亮的。其次,约瑟不知倒了什么楣,衣服总没法穿得干净,倒楣的次数太多了竟成为一种习惯:新衣服一上身马上变做旧衣服。腓列普可是爱面子,会当心衣著。母亲不知不觉的专门埋怨约瑟。要他看哥哥的榜样。而阿迦德对两个孩子的脸色也就往往有所分别,上学校去接他们,提到约瑟就说:“不知他身上又弄成怎样了?”

这些小事叫为娘的越来越偏心。

和两个寡妇来往的杜·勃吕埃老头,克拉巴龙老头,特洛希的父亲,全是极平常的人,其中没有一个,连阿迦德的忏悔师陆罗神甫在内,发觉约瑟有喜欢观察的倾向。未来的善用色彩的画家只顾他的兴趣,对切身东西全不在意;这种气质使他小时候显得懵懵懂懂,父亲还为他担过心。脑袋大得异乎寻常,额角宽广,最初竟叫人疑心他害脑水肿。脸孔歪歪扯扯,年轻时期的表情好象老是在生气。一般人不懂相貌所表现的精神,看到特色只当作丑恶。直要后来才发展的线条,在约瑟脸上好象拧在一起,再加孩子常常聚精会神看东西,皮肉的抽搐更厉害。腓列普替为娘的争足面子,约瑟没有使母亲受到半句夸奖。腓列普有些精彩的话,巧妙的对答,大人听了觉得孩子日后必是个出众的人物;约瑟却一声不响,只会出神。母亲断定腓列普会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对约瑟完全不存希望。

启发约瑟的艺术天赋的是一桩极平常的事:一八一二年的复活节假期内,他跟着哥哥和台戈安太太从蒂勒黎散步回来,看见一个学生用粉笔在墙上画一个教员的漫画,表情挖苦得厉害,约瑟看得津津有昧,竟舍不得走开。第二天,他靠着窗口看许多学生走进玛萨里纳街上的校门,便偸偷下楼溜入学士院的长天井;里面摆着不少雕像,半身像,凿了一半的云石,还有陶器和石膏的作品,约瑟看着兴奋得不得了;他的本能觉醒了,天生的志趣使他激动起来。矮矮的一间教室,门开了一半,他闯进去,看见十来个青年正对着一座雕像描画;他们马上跟他开玩笑。

第一个发见他的学生拿面包瓤搓成小丸子丢在他身上,叫道:“嗨!小家伙!小家伙!”“谁的孩子?”“天哪!多难看!”

一刻钟之内,约瑟在大雕塑家旭台的教室里成为众矢之的。等到学生们把他取笑够了,看他不肯走,又对他的相貌发生兴趣,便问他来干什么。约瑟回答说想学画,于是大伙儿都鼓励他。孩子听他们口气和善,又说出自己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

教室里四面八方嚷起来,说道:“噢!只要你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你就可以做个大人物了。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万岁!——你妈漂亮么?看你这副嘴脸,她也不见得出色吧。”

年纪最大的一个学生离开座位,过来捉弄约瑟,说道:“啊!你想做艺术家?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做艺术家先要有狠劲,经得起折磨?有些考验会扭断你的胳膊和大腿。屋子里这些癞虾蟆没有一个不受过考验的。你瞧,那家伙曾经七天不吃东西!我们来考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做艺术家。”

他举起约瑟一条胳膊,要他悬空擎着,拿另外一条摆做拔出拳头打人的姿势,对他说:“这个我们叫做打电报。你要能一动不动把这个姿势保持一刻钟,就算狠将。”

另外几个学生说:“好,小孩儿,拿出勇气来。本来么,做艺术家就得吃苦。”

十三岁的约瑟一片天真的相信他们,大约支持了五分钟,所有的学生都一本正经的朝他望着。

一个说:“噢!你胳膊低下来啦。”

另外一个说:“喂,别动啊,该死的!”还有一个学生指着旭台塑的出色的拿破仑像说:“你礁,拿破仑皇帝就是这样站一个月呢。”

拿破仑拿着皇帝的杖站在那里;这座雕像作为华表的结顶再合式没有,可是在一八一四年上被人推倒了。约瑟撑到十分钟,额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那时走进一个矮小秃顶,脸色苍白,带点病态的男人,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肃静下来。“喂,孩子们,你们干什么啊?”他望着教室里的受难者问。“小家伙来做我们的模特儿,”替约瑟摆姿势的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学生回答。“你们难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好意思么?”旭台说着放下约瑟的胳膊,亲热的拍拍他的腮帮,问道:“来了多久啦?”“一刻钟。”“谁带你来的?”“我要做艺术家。”“你住哪里?从哪儿来的?”“从妈妈那儿。”“嘿!妈妈!”学生都叫起来。

旭台喝道:“静下来画画!——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她叫勃里杜太太。我爸爸死了,从前跟皇帝是朋友。您要肯教我画画,要多少钱皇帝都会拿出来的。”

旭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哦,他父亲从前是内政部的司长。——你这么小就想做艺术家了么?”“是的,先生。”“你喜欢来尽管来吧,他们会跟你玩儿的!——喂,给他一张纸板,几支铅笔,几张纸,让他画画。”雕塑家又道:“告诉你们,坏东西,他父亲帮过我忙。来,吊桶,去买些点心糖果来。”他把钱交给那捉弄约瑟的学生,又摸着约瑟的下巴颏儿说:“等会看你的吃相,就知道你是不是艺术家。”然后他查看每个学生的作业,孩子跟在后面看着听着,

拚命想了解。糖果买来了。整个教室的学生,连他们的教授雕塑家旭台在内,都和孩子一块儿大嚼起来。刚才大家把孩子百般耍弄,现在对他百般亲热。这一幕给孩子的印象非常深刻;艺术家的感情和爱打趣的脾气,约瑟天生能领会。雕塑家旭台受着拿破仑赏识,已经开始出名,可惜中途夭折了;他那天的出现对约瑟是个极有力的暗示。孩子回家对母亲一字不提,但每逢星期日和星期四,总在旭台教室里呆上三个钟点。台戈安女人素来对两个小宝贝百依百顺,供给约瑟各色铅笔,图画纸,画片。未来的艺术家拿中学的老师和同学做速写的对象,把寝室的墙壁乱涂,在图画班上极其用功。中学的图画教师勒米尔不但注意到约瑟的兴趣,更奇怪他的进步之快,特意去拜访勃里杜太太,告诉她孩子的天赋。阿迦德是十足地道的内地妇女,只懂家务,不懂艺术,听了大起恐慌。勒米尔一走,寡妇哭了。

她看见台戈安女人进来,便说:“唉,我完了!我本想叫约瑟当个公务员,内政部的路子现现成成摆在那里,靠他父亲的老面子,二十五岁就好当上科长。谁知他要做画家,干一门没饭吃的行业。我早料到这孩子只会叫我伤心气恼。”

台戈安太太承认她已经有好几个月纵容约瑟画画,星期日星期四偷偷去美术学校也是她给包庇的。她带约瑟上沙龙,小家伙竟会那样聚精会神的看画简直了不起。

台戈安太太对阿迦德说:“亲爱的,你家约瑟十三岁就懂得画,准是个天才。”“是啊,你看他爸爸有了天才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四十岁上就做得精疲力尽,把性命送掉了!”

秋天将尽,约瑟正要跨进第十四个年头,阿迦德不听台戈安女人劝阻,径自去见旭台,要求别带坏她的儿子。旭台穿着蓝布工作服正在塑他的最后一座雕像。从前他遇到一次难关,亏得勃里杜帮助,此刻对勃里杜的寡妇倒反不大客气。旭台元气已经动摇,苦苦挣扎的狠劲好象要把几个月都难以完成的工作在短时期内赶完;在艺术上长期摸索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他性急慌忙的挥动刀子,捏着粘土,一窍不通的阿迦德看了他的动作只当他有神经病。旭台若是换了一种心境,可能对阿迦德一笑了事;但那个做母亲的诅咒艺术,怪人家硬叫她儿子挑这个职业,要求旭台不让约瑟再进教室,旭台可动了真气,嚷道:“我受过你丈夫好处,想报答他,鼓励他的儿子,在你的小约瑟刚踏进一个最伟大的前程的时候扶他一把。是的,太太,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讲给你听:一个大艺术家等于一个国王,比国王还强;先是他更快乐,无拘无束,可以随心所欲的过活;其次他能支配一个幻想世界。你的儿子前程远大:象他那样的天赋是少见的,只有在乔多,拉斐尔,铁相,卢本斯,牟利罗一等人身上才出现得那么早;因为我觉得他将来是画家,不是雕塑家。天哪!我要有这样一个儿子,真象拿破仑看见他儿子做到罗马国王一般髙兴呢!不过孩子是你的,他的命运操在你手里。好吧,太太,你去叫他做一个俗物,做一个只会吃饭睡觉,整天钻在公文堆里的可怜虫吧!那你就是刽子手。可是我希望不管你怎么办,他还是能成功一个艺术家。志趣比一切人为的阻力都强。所谓志趣是上帝的号召,只有上帝看中的人才会有志趣!你的反对只能使孩子痛苦!”

他把多余的粘土往桶里使劲一扔,吩咐他的模特儿说:“今天不做了。”

阿迦德抬起眼睛,看见教室的一角坐着一个裸体女人;阿迦德刚才没有朝那边望,当下吓了一跳,抽身就走。

旭台对学生们说:“以后你们不能再招留小勃里杜,免得他母亲生气。”

阿迦德带上教室的门,学生都一片声的“嘘”起来。

可怜的妈妈觉得所见所闻可怕极了,心上想:“约瑟竟然到这种地方来!”

各个雕塑班和油画班上的学生一知道勃里杜太太反对儿子学艺术,就把勾引约瑟到他们教室去当作开心事儿。孩子被母亲逼着,答应不再上学士院,但仍旧常常溜进勒饶的教室,在大家鼓励之下画起油画来。寡妇跑去抗议,旭台的学生回答说,勒饶先生的事跟旭台先生不相干,她也没有把小少爷托他们看管,诸如此类挖苦的话说了一大堆。缺德的“拉班”还拿勃里杜太太做题目,编了一支一百三十七节的歌谣。

阿迦德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不愿意打牌,坐在大靠椅上只顾伤心,美丽的眼睛不时还冒出眼泪。

克拉巴龙老人问道:“勃里杜太太,你怎么啦?”

台戈安女人回答说:“她以为儿子学了画将来没有饭吃了。我家皮克西沃前妻生的儿子也热心画画,我可不替他发愁,男人天生会打天下的。”

古板的特洛希虽然能干,始终没当上副科长;他接口道:“这话不错。我还算运气,只生一个儿子;要不然我薪水只有一千八,我女人代卖官契的铺子勉强收入一千二,叫我怎么得了?我把孩子送到诉讼代理人事务所去当小书记,每月拿二十五法郎,还管一顿中饭;我再补贴他二十五法郎;晚饭在家吃,睡也睡在家里:这就行啦。他非这样不可,将来他会出头的!我给他安排不少工作,即使在学校里念书也不过如此;日后他好当个诉讼代理人。我偶尔让他看—回戏,他就乐死了,过来拥抱我。嘿!我管他才管得紧呢,零用都要报账。你对两个孩子心太软。我看你的儿子要是愿意喝西北风,尽管由他;他会成个角色的。”

新近退休的老司长杜·勃吕埃说道:“我的孩子只有十六岁,他妈妈宠得厉害。可是出现得这样早的志趣用不着当真,只是小孩儿的空想,一时的兴致,慢慢会淡下去的。我的意思,男孩子应当由大人指导……”

阿迦德说:“唉,先生,你有钱,又是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儿子。”

克拉巴龙接口道:“我觉得孩子是我们的魔王,(我说的是心啊!)我那个宝贝把我气坏了,弄得我变了穷光蛋,临了只能撒手不管。谁知他反而高兴,我也乐得清静,(好,独立!)他可怜的妈一半是被他气死的。如今他做了掮客,正好配他胃口;他回家脚还没跨进门,已经想出去了,老是静不下来,一样都不肯学。我只求老天别让他在我活着的时候出乖露丑,丢我的脸!没有儿女的人不知有儿女之乐,可是也不会尝到有儿女之苦。”“这些都算是做父亲的呢!”阿迦德心里这样想着,又哭了。“亲爱的勃里杜太太,我跟你那么说,无非劝你让孩子去画画;要不然,你只有白费时间……”

生性严厉的特洛希说:“你要是能管教,我就劝你反对他的兴趣;不过看你对他们这样软弱,还是让他去东涂西抹吧。”“完蛋啦!”克拉巴龙道。“怎么完蛋啦?”可怜的母亲直嚷起来。“是啊,我这一手独立的红心完蛋啦;要命的特洛希老是叫我倒楣。”

台戈安女人道:“阿迦德,别发愁,约瑟将来准是个大人物。”

那次讨论和所有的讨论差不多,寡妇的朋友们临了都意见一致,而这个意见并没能使寡妇安心。他们劝阿迦德让约瑟发展他的志趣。

对阿迦德特别殷勤的杜·勃吕埃道:“如果他不是天才,再叫他当公务员还来得及。”

台戈安女人送三个老公务员到楼梯台上,说他们出的主意挺好,把他们叫做希腊的哲人。

杜·勃吕埃道:“她这是自寻烦恼。”

克拉巴龙还说:“儿子自愿拣一条路走,她正应该髙兴才对。”

特洛希道:“只要上帝保佑皇帝多活几年,他自会提拔约瑟的。急什么?”

台戈安女人回答:“为着孩子,她样样害怕。”——“好孩子,”她回到屋内对阿迦德说,“你瞧,他们都是一样说法;你干么还要哭?”“啊!换了腓列普,我就不操心啦。你才不知道画室是怎么回事呢!艺术家竟然招留裸体的女人。”

台戈安女人道:“他们总该生个火吧,我想。”五、家庭中的大人物

过了几天,从莫斯科溃退的倒楣事儿发生了。拿破仑回国组织新军,向法兰西再要一批人马去做牺牲品。可怜的母亲便另有一番烦恼。腓列普早就不乐意念中学,一心要投军,替皇帝出力。拿破仑在蒂勒黎举行最后一次检阅,腓列普看了兴奋得如醉若狂。那个时代,军队的烜赫的场面,军人的服装,肩章的威风,对某些青年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腓列普自以为在军事方面的天赋不亚于兄弟在艺术方面的天赋,瞒着母亲写了一份申请书给皇帝:

陛下,我是陛下旧臣勃里杜的儿子,今年一十八岁,身高五尺六寸,脚腿轻健,身体结实,愿意替陛下当一名小兵。伏望陛下成全,准予入伍……

二十四小时以内,皇帝把腓列普从帝国中学调往圣·西尔军校;过了半年,一八一三年十一月,拿破仑把他编入一个骑兵团,军阶是少尉。当年冬天,腓列普在后方留了一个时期,等到学会了骑马,立即兴高彩烈的出发。在联军侵入法国的几仗中有一次前哨战,腓列普奋不顾身救出他的团长,因此升到中尉。在番尔-香北诺阿士一役中,皇帝提升他为上尉,派充御前传令官。腓列普受到这样的提拔,又在蒙德罗一仗立了功,得了奖章。他参加了拿破仑在枫丹白露的告别式,万分感动,不愿意替波旁家服务。一八一四年七月回到家中,发觉母亲生活成了问题。约瑟的公费在暑假里被取消了;勃里杜太太的抚恤金原归皇帝私库支拨,现在要求内政部拨付,不得批准。

约瑟对绘画越来越入迷,遭到这些变故反觉高兴,央求母亲让他进勒饶教室,说不久就能自立。他自认为二年级的成绩很好,毋需再进文学班。

腓列普十九岁,已经当了上尉,得了勋章,在两次战役中做过皇帝的传令官,大大的满足了母亲的虚荣心。因此他虽然举动粗俗,爱吵闹,除了大兵的血气之勇别无长处,但在为娘的心目中到底是个天才;不象约瑟个子矮小,身体虚弱,老是可怜巴巴,一面孔的孤独相,只求清静,梦想着艺术家的荣誉,在母亲说来,只会叫她烦恼和操心。

一八一四到一八一五的冬天,约瑟运气不错:台戈安女人和她的孙子皮克西沃私下帮着他;皮克西沃拜在葛罗门下,把约瑟也介绍去了。那个有名的画室培养出不少面目不同的人材,约瑟在那边交上希奈,和他很亲密。三月二十的事件爆发了,勃里杜上尉到里昂去迎接皇帝,跟他回蒂勒黎,当上禁卫军的龙骑兵营营长。滑铁卢一仗,他受了伤,虽则伤势轻微,也得到荣誉团四等勋章。事后他随同达胡元帅驻扎在圣·但尼,没有参加洛阿部队;他的军阶和荣誉团勋章,靠着达胡元帅的力量都给保留下来,不过变了退伍将校。

那个时期,约瑟着急自己的前途,拚命用功,在大局变动最剧烈的期间病倒过好几次。

阿迦德对台戈安太太说:“他的病都是颜料的气味害他的。那一行对他身体这样不相宜,应该放弃才对。”

当时阿迦德牵肠挂肚,全是为了那个当中校的儿子。一八一六,他回到家里。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营长的薪水一年大约有九千法郎,退伍以后减到三百法郎一月;母亲拿出一部分积蓄,装修厨房顶上的阁搂,安顿儿子。腓列普经常出入朗布兰咖啡馆,成为最顽强的拿破仑党人;那个咖啡馆原是立宪派的培奥提。腓列普在那儿染上退伍军人的习惯,态度,作风和生活,并且和所有二十一岁的青年一样做得更过火,对波旁家真的咬牙切齿,没有妥协的余地;有过几次机会可以保持中校的军衔进常备军,他都拒绝了。在母亲眼中,这是大义凛然的表现。

她说:“他父亲遇到这种情形也不过如此。”

退伍军人的薪俸尽够腓列普花用,不破费家里一个钱;约瑟的生活却完全靠两个寡妇支持。

从那时起,阿迦德对腓列普的偏心流露出来了。过去她的偏袒还藏在心里;可是眼看一个对皇帝赤胆忠心的人遭到迫害,想起疼爱的儿子受的伤,而他对眼前的逆境又处之泰然,虽则逆境是他自己造成的,阿迦德却觉得那是腓列普人格高尚的表现:在这种种情形之下,怎么能叫母亲不格外怜惜呢?“他多倒楣”这句话,说明对这个儿子样样该多照顾一些。约瑟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心地都特别单纯,他又从小佩服哥哥,所以对母亲的偏心非但不生气,还认为理所当然;对一个在两次战役中替拿破仑传过命令的英雄,在滑铁卢受过伤的战士,他和母亲同样的崇拜。约瑟亲眼看见过腓列普穿着禁卫军龙骑兵绿色铺金的漂亮军服,带着队伍站在五月广场上:怎么会不相信这个老大哥的确高人一等呢?

再说,阿迦德尽管偏心,毕竟是个慈爱的妈妈:她也疼约瑟,只是不盲目罢了,不了解他罢了。约瑟非常爱母亲,腓列普只是让母亲爱他。龙骑兵在母亲面前固然把大兵的粗鲁收敛一些,但并不掩饰他对约瑟的轻视,不过是用的亲热的方式。看着兄弟脑袋那么大,用功得把身体都磨痩了,到了十七岁还虚弱得很,腓列普把他叫做“小家伙”。要不是艺术家生就一副满不在乎的脾气,哥哥那种卖老的样子真会叫人难堪;约瑟却以为当兵的总不免急躁蛮横,心肠是挺好的。可怜这孩子还不知道真有才干的军人跟别的优秀人物一样和善,一样有礼。行业尽管不同,天才的品德并无分别。

腓列普对母亲提起兄弟,总说:“可怜的孩子!别难为他,让他玩玩吧。”

这种轻蔑的口吻,母亲听了只当是手足的情谊。

她想:“腓列普永远会疼兄弟,照顾兄弟的。”

一八一六年,母亲答应约瑟把他卧房隔壁的阁楼改做画室。台戈安女人给他一些钱置办画家必不可少的“吃饭家伙”;在两个寡妇的心目中,绘画不过是一门手艺。约瑟既有天赋,也有热情和巧思,寒伧的画室样样由他亲手布置。业主被台戈安太太说通了,派人在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约瑟把大房间漆成巧克力色,壁上挂几张画稿;阿迦德心里很勉强的给他一只生铁火炉。这样,约瑟就能在家工作,同时在葛罗和希奈那儿学习。

立宪派当时特别受到退伍军校和拿破仑党人拥护;尽管谁也不想要什么宪章,立宪派却以维护宪章为名常在国会附近闹事,还搞过几次阴谋。腓列普混在中间,遭到逮捕,又因证据不足而释放;但陆军部长取消了他的半俸作为惩戒。腓列普在法国住不下去了,迟早会被暗探煽动,落入圈套的。关于暗探煽动的事,外边有很多传说。腓列普在人品混杂的咖啡馆里打弹子,经常用各种烧酒来消磨时间;阿迦德却为着家中这位大人物提心吊胆,吓得要死。三位希腊的哲人天天晚上走着老路,踏上两个寡妇家的楼梯,着她们俩等着他们,急于打听当天的局势:这一切都成了习惯,没法戒掉,所以他们老是到那间绿色小客厅里来打牌。内政部经过一八一六年的改组,没有开掉克拉巴龙的差事。他跟有些人一样胆小如鼠,轻声轻气的告诉你一些政府公报上的消息,可马上补充一句:“千万别连累我!”特洛希在杜·勃吕埃老人退休以后,不久也被勒令告老,还在争养老金。三位朋友看见阿迦德急得无可奈何,劝她打发上校出门。“大家说有人想造反,凭你儿子那种性格,准会卷进什么案子去做牺牲品。私通敌人的奸细有的是。”“嘿!他那种料在皇帝手里可以做到大元帅,”杜·勃吕埃老人低声说着,向四周望了望。“他不应该丢开本行。不如劝他到东方或者印度的军队里去……”

阿迦德道:“我们能不顾他身体么?”

特洛希老头道:“干么他不谋个职位呢?此刻私人兴办的事业不知有多少!我但等养老金解决了,就进一家保险公司去当主任。”“腓列普是军人,只喜欢打仗,”阿迦德忽然有了尚武精神。“那他就该安分守己,申请服役……”“替这般人服役么?”寡妇叫起来。“我才不劝他呢。”

杜·勃吕埃接口道;“太太,你错了。我的儿子新近由特·拿华兰公爵安插了一个位置。对于真心归附的人,波旁家倒也很慷慨。你的儿子有希望以中校资格进部队。”台戈安女人道:“骑兵部队只欢迎贵族;他要进去,永远升不到上校。”

阿迦德心里怕得厉害,竭力劝腓列普上国外去投军;外国对一个当过拿破仑传令官的人决不亏待。

腓列普气愤愤的叫道:“要我替外国人当差么?”

阿迦德听着大为感动,拥抱着儿子说:“真象他爸爸。”

约瑟道:“他说得不错。法国人是有骨气的,决不肯到国外去卖身投靠。况且拿破仑还会回来也说不定。”

腓列普讨好母亲,想出一个好主意,预备上美洲去投奔拉勒芒将军,参加“海外居留地”的建设。海外居留地原是一个从来未有的大骗局,为了向全国筹募基金出名的。阿迦德拿出一万法郎积蓄,又花掉一千法郎送儿子到勒阿弗尔港上船。一八一七年年底,阿迦德只靠六百法郎的公债利息过活;但她念头转得不错,马上把剩下的一万积蓄存入国库,一年多了七百法郎收入。

约瑟看见母亲牺牲,也想从旁出一把力:他衣服穿得象执达吏的助手,粗皮鞋,蓝袜子,不戴手套;在家只烧泥炭,只吃面包,牛奶和勃里乳饼。可怜的孩子只得到台戈安老妈妈和皮克西沃两人鼓励。皮克西沃是他中学同学,也是画室里的同学,在某个部里当个小差使,画的漫画很精彩。

后来约瑟·勃里杜讲起当年的艰苦,常说:“一八一八年的夏天来到的时候,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天气暖和了,用不着再买煤炭。”

那时他用色彩的本领已经和葛罗不相上下,再去看老师不过是请他批评批评。他凭着充沛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有心和古典画派决裂,冲破希腊传统的束缚,把整个现实作为艺术的园地。因此约瑟养精蓄锐,准备未来的斗争;而从一八二三年他的作品选入沙龙的时候起,那个斗争就没有停过。

那一年情形特别恶劣:台戈安太太和勃里杜太太的公证人罗甘逃走了;七年来台戈安女人拨还的款子已经可以收两千法郎利息,被罗甘吞没了。这桩乱子才出了三天,纽约寄来一张腓列普上校的一千法郎借票,要母亲归还。可怜的小伙子和许多人一样受了骗,在“居留地”把钱弄得精光。腓列普在信中说起在纽约欠的债还是一般遭难的同胞做的保人。阿迦德,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念了信直掉眼泪。“当初是我逼他上船的呀,”可怜的母亲很天真的把儿子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

台戈安老妈妈对外甥女说;“以后你可别叫他常常作这一类的旅行了。”

台戈安太太真讲义气,每年照旧给勃里杜太太三千法郎,但始终追着她的三连号,从一七九九年起一直没有中过。那时她也有些怀疑彩票公司作弊了,她埋怨政府,认为政府说不定在摇彩箱中取消那三个号码,叫买彩票的人越追越狠。两个寡妇匆匆算了算账,觉得不出卖一部分公债决计筹不出一千法郎;她们打算抵押银器,一部分被褥或多余的桌椅。

约瑟听到这个计划慌起来,把情形告诉日拉。那位大画家向内廷事务部托了人情,叫约瑟临两张路易十八的肖像,每张五百法郎。手面不大阔绰的葛罗也带着学生上颜料店,吩咐把约瑟用的颜色记在他账上。但是一千法郎要交出临画才到手。约瑟就花十天功夫赶出四幅小画卖给画商,得了一千法郎交与母亲还债。过了八天,上校又来一封信,报告他立即动身回来,船长答应路费到法国再付。腓列普说在勒阿弗尔港至少还要一千法郎才能上岸。“行!”约瑟对母亲说。“那时我的肖像临好了,你可以带一千法郎去。”

阿迦德流着泪拥抱他,叫道:“亲爱的约瑟!上帝保佑你。那末你也是疼他的了?可怜他受尽欺侮。他是咱们的光荣,咱们将来全靠他一个人。年纪这么轻,这么勇敢,运气这么坏!样样都对他不利。咱们三个人至少得一齐帮助他。”

约瑟道:“你瞧,画画毕竟还有点儿用处吧?”他因为母亲终于允许他做一个大艺术家,快活极了。

勃里杜太太赶去接她的宝贝儿子腓列普上校。她在勒阿弗尔天天到法朗梭阿一世造的圆塔外面去等那条美国客船,越来越牵肠挂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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