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门诊与魔鬼(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1-03-04 11:21:31

点击下载

作者:沈善增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心理门诊与魔鬼

心理门诊与魔鬼试读:

上卷

序谢泉铭

我认识善增已经二十年。1971年,他在《解放日报》副刊发表第一首短诗《贴心话》时,还是市郊农场的一位知识青年。当时他到报社编辑部来的情景历历在目: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腼腼腆腆地端坐在沙发里,讲话轻声细气,连眼睛也不敢正视一下。

穿越时间的隧道整整二十个春秋!

眼前,记忆的屏幕上又映出了另一个镜头:一位敦实的中年作家坐在上海作家协会的大厅里,面对青年创作讲习班的学员们,声情并茂地讲述他写作的体会。这位“教头”就是沈善增。

从知识青年到专业作家,由刊登一首短诗到出版六十多篇中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共百余万字的作品,这个飞跃的创作轨迹和巨变,使我感到十分惊奇!

在与善增的交往中,我深知他是一位憨厚正直而又勤奋好学的人。他不但爱好文学,而且对社会学、心理学、美学、哲学、佛学、中医经脉学等都有研究。特别精通气功学。这从《心理门诊与魔鬼》、《末日笑话》和《章鱼彩色的触须》等作品中所涉猎的知识辐射面可以得到印证。每回与他交谈时,从他头头是道的谈吐中,我也获益匪浅。他的博学多才,不能不使我佩服。

读了这个集子的作品,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无论是他早几年写的小说,或则近几年写的反映“工厂人情”的一些作品,表现生活的视角和观点,都没有离开工人的立场,也执著地追求刻画人的灵魂。他的注意力一直被现代生活所吸引。对现代化进程带来的都市生活中人际关系的变化尤为敏感。《

她在半空中

》、《愚人》等一组写“现代工厂人情初探”的作品,精细地梳理了工厂各个层面人物的情绪、愿望和心理逻辑,揭示了生活中人际关系的新变动和新问题。在《

走出狭弄

》和《曼斯菲尔德》中,他揭示了社会给各式人等裹上了各自的硬壳,封闭了心灵,使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如《走出狭弄》中支部书记古伟明在做思想政治工作之后,才悟到那个孤独的“落后分子”祁根宝有个“冷冰冰的外壳”,而祁的内心却是渴望着得到温暖。《曼斯菲尔德》中的女厂长,当她脱下罩在身上的“无形硬壳”而流露出作为一个女性的本来面目时,她在工人的眼里竟然变成了“曼斯菲尔德笔下像天使一般可爱,像水晶一样纯净的女人”。作品给人们提示:人们为什么要戴着掩盖本来面目的那层“厚厚的壳”呢?!

善增用各种手法揭示人的内心世界,也是为了寄寓自己对世事现实的思虑。作者在《她在半空中》中,善意地调侃了女主人公和丈夫的虚荣心理,同时也鞭挞了她周围那些人的冷漠、隔阂、嫉妒和缺乏同情心。他多么希望人与人之间恢复以往的亲密无间!作家在描绘客观世界的同时,也展现了自己美好的心灵和崇高的理想。

其次,我的感觉是,善增的作品故事并不曲折,情节也很难说都能引人入胜,而是通过日常生活的普通事件,揭示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来推动作品的情节发展。

中篇小说《愚人》是反映“文革”中的农场生活的。其中有一个细节是,一位农场知青林三民没有按照合理密植的指示,被连队指导员高老头处罚三天不准吃红烧肉。岂料在食堂帮忙的仓库保管员王曼芳不理这一套,依然卖肉给林三民。高老头发现这个秘密后,非但没有迁怒于她,反以她初犯错误为由,原谅了她。通过“吃红烧肉”这一普通事件,引出高老头对她怀有染指的劣迹,引出男女知青之间的爱情波折,揭示了一系列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使故事情节得以顺利地发展。没有一种勇于探索的精神,没有认识生活和熟悉生活的深厚功底,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使我感觉最强烈的也体现作者最可贵的一点是,这十年来,善增摆脱了刚涉足文坛时的文学的功利性,文学观念起了剧变,把文学当作一项非常神圣的事业来对待,对文学的审美价值有所感悟。他认为文学的灵魂在于它的独创性。为了使自己的作品不囿于审美定势,走出自己的一条路子来(当然,并非说不需要借鉴),付出了多少艰辛。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们看到他带着惊喜的审美观照,在《心理门诊与魔鬼》的中篇小说中,写了一个被夸张称为“魔鬼”的青年工人“狠劲”。这个人物桀骜不驯,狡黠无赖,但他又是个充满活力、在社会改革中勇猛奋斗的人,走自己认定的道路,有自己的幸福观和价值观。作者写出了一个具有现代人意识的新的工人艺术形象,摆脱了以往从落后转化为先进的或“善恶参半”的创作模式。

善增的创作涉猎各种方面,工厂题材仅仅是其中一部分。像《

姗姗而来的

……》、《

关于幽默的不太幽默的故事

》等都是反映社会各个层面人物的作品。他从1985年写《黄皮果》以后,作品的风格也发生了变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的作品正处于蜕变过程中,就像刚蜕壳的蛇还缺乏游动的活力。我们期待着他今后创作的文学作品,多关注开拓新的题材领域,塑造出更丰富多采的艺术形象,使作品攀登到更高的一个层次上。她在半空中——现代工厂人情初探

一、悲剧就像粗马表,美在开头

在一条不甚热闹的马路上,有一家中等规模的服装厂。在几百名芸芸众生之中,有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女工,叫邵韵兰。

七二届初中毕业生,属羊,故事发生那年,她虚岁二十六。相貌并不出众,也不难看。宽宽的额角,窄窄的眉心,会看相的人说,她前程远大,可惜让两条眉毛给闩住了。一头叫时髦的女郎羡慕不尽的、天然的、细细的、密密的黄发,太阳底下,沾了光有一圈金晕,在天光晦暝的地方,就像一团从沙发破洞里露出来的棕丝。姣小挺直的鼻梁,在五官中显得最为神气,像个芭蕾舞演员踮着脚尖。嘴唇讨好地往上翘起,像块红毡毯,把短短的人中撇在浓重的阴影里。关于她的脸型,厂里几个小伙子曾经有过争论。有说是希腊型的,此人读过拜伦的《唐璜》;也有说是吉卜赛型的,此人看过电影《叶塞尼娅》……这几个小伙子都是她的追求者。他们追她,不光是因为那点洋味,还因为她是一对老教师的独养女儿。她有个哥哥,“插”在外地,她独占十五平方米一间屋,外加一架钢琴,即使面庞是茄子型的,也不乏有人盯。去年,她哥哥从山沟里“退”回来了,十五平方米溜了,再加上她一贯对种种明的暗示、俏的蠢话无动于衷,叫这些热情的青年十分灰心,纷纷作鸟兽散。不过给她留下了个“白雪公主”的雅号,这是一位未必知道《格林童话》的君子所赠。

其实,她倒并非纯洁得不懂这种好事,也非冷酷得不领那番温情,更不是高傲得把那班“奴隶”个个都不放在眼里,她是害怕。厂里有过这样的先例,几个男的围剿一个女的,那女的被其中的一个俘获,到如今孩子都快三岁了,还有属狐狸的男子汉,在人前背后说她的酸话。她发誓不在厂里谈朋友。

除了这点小小的风流杂议,在厂里,她很少被人提起,但提起的倒多是好话。父母都醉心教育,都想在子女的身上施展自己的才华。父亲教语文,母亲教音乐,经过一番争夺,结果儿子爱好数学,而女儿成了父亲的战利品。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把她抱到琴凳上,叮叮冬冬弹到六岁,小指还像松鼠尾巴似地翘着,母亲对她的小脑失望了,于是将她的大脑缴给父亲。父亲雄心勃勃,从“床前明月光”开始,教她读了一大批古诗,居然还能写些文绉绉的词儿,居然有几篇作文登在学校的壁报上。如果不发生触及灵魂的“大革命”,父亲还想把她培养成个现代的李清照。

回顾历史,在十年风波中,她家可算是个平静的港湾。但人是跟着历史一起过来的,因此她家的提心吊胆、长吁短叹,加起来恐怕也不会比最动荡的家庭来得少。看到几张揭发“借《离骚》反党”的大字报,父亲赶快回家把心爱的线装书都烧了。听到勒令到音乐室报到的消息,母亲俯在钢琴盖上哭了一宵。后来,母亲交出唱片柜的钥匙,无罪开释回家,一家人又兴奋得哭了一场。为了不让动员上山下乡的锣鼓惊扰父母的神经,哥哥第一批走了。尽管说好两个月后过春节还要回来,但分手时,四个人还像诀别似地窝成一团。父母对女儿的唯一担心,就怕她写文章惹祸。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烧书时,火舌一舔一舔,父亲一抖一抖的印象太深了,因此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她爱看书。人们是看在她家那架与她无缘的钢琴份上,推定她有几分才气。

进厂以后,她小脑的弱点渐渐地暴露出来,指标像得了哮喘病,总急急的,缺一口气。领导上体谅她,调她做返修工,正好扬长避短。平时活不紧,她精工细作,真修得天衣无缝,连最挑剔的老师傅也称赞。遇到返工特多,临时加个班,也不要调休,领导很满意。她只管自己埋头干活,从不搬三道四,争长论短,因此人缘也很好,有口皆碑的老实。要能这样安安稳稳、无声无息、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该多好,偏偏她生着宽宽的额角,窄窄的眉心。

祸端还由喜事起。

她有个师傅叫董招娣,弟没有招来,却喜欢招事。好事、坏事、闲事、要紧事都招。直肠子人,三天肚里不存事,胃液分泌就减少,吃下去的东西就不消化。招娣师傅的同一幢石库门里,有母子两人,住十二平方米的亭子间。母亲有一身毛病,就是没有工作和劳保。儿子有一片孝心,就是缺少足够的钱,既能供奉老母,又能去取悦女士们。眼看儿子到了三十三岁还领不回个姑娘来,母亲恨不能在心脏上装个开关,叭一下,泵停了,给儿子腾出个地方。当然不是整天这么想,老太太还想抱个孙子。她尽可能地跑外交,买菜结识的老姐妹,练功十八法的拳友,九曲十八拐的亲戚,环卫处新来的姑娘,她都愿意跟人聊聊。招娣师傅很同情这位老太太,也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的嘴很甜,进门出门总要叫她一声“大姆妈”。也不光是为了这声叫,今天像他这样尽孝道、懂礼貌的青年有几个?招娣师傅把它当作头等大事,连碰了几个钉子,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徒弟。她心里有点虚,韵兰人品、脾性没话说,可惜像温水泡的茶,礼到了味不到。逢年过节少不了拎一包两盒的上门来,平时却从不喜欢拿些事来跟师傅商量商量。那天下班,她催韵兰一起走时,两腮上绷着笑,开口硬邦邦地像吵架。等把厂里人甩开,她劈头就问:“你有没有朋友?”没等明确回答,她就说:“师傅给你看了一个。”接着,就把小伙子夸了一通,末了说:“师傅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有知识,有眼光,才来跟你说。”

韵兰埋着头,差点把嘴唇咬破,半晌才说:“我回家商量商量。”招娣师傅收回烈日般的目光,发出一声涨潮般的长叹。那巨大的冲击力,叫韵兰捂着胸口想了半宵。

她没有告诉父母。除了弄得邻居们家喻户晓,他们不会有其他高招。这件事只需她自己拿主意,偏偏到时候发现自己并没主意。别的姑娘要“帅”的,要富的,要有事业心的,要实惠的,好歹有把尺子,她不知道自己拿什么去量。她曾崇拜燕妮,也梦见过王子,但还不至于天真到定要等到伟人或王子来找她。以财取人是可卑的,她看重人心的价值,但这又非要经过深入的了解,难道就贸贸然跨出第一步?想到最后,她还是不准备答应。她怕师傅那张嘴,对着麦克风谈恋爱,谁愿意!

第二天,她好不容易憋足劲叫了声师傅,却被招娣师傅抢在头里说:“哎呀,我昨天回去跟刘家大妈一提,高兴得她把手里的麦乳精泼了半杯。这麦乳精是她儿子用奖金买来,一定要她喝的。不比你家里,她把这当人参汤。她也顾不得可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志刚说,我怕攀不上。我说,你把这话一辈子牢牢记着。我徒弟老实,以后不许欺负她。现在的男人,讨不到老婆像只猫,讨到老婆就成了老虎……哎,你家里怎么说?”“我年纪还轻……”“什么?女儿养到二十六还舍不得嫁出去,是你爸爸说的还是你妈妈说的?我倒要去问问。”“不,不,”韵兰乱了阵脚,“我自己还不想谈。”“你是不是嫌他家穷?”“不,不……我真还没想过。”

招娣师傅嗬嗬笑了,两只眼睛还是毫不放松:“原来小姑娘怕难为情!”

韵兰摇头不是,不摇头也不是。招娣师傅不失时机,长驱直入:“第一回谈朋友总有点难为情,多谈就老练了。我师傅做介绍人,见总要见一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面子你总得给我。见过面,谈得成谈不成,是你们两人的事,谁也不得干涉。我介绍人只管介绍,不管结婚生儿子。约个地方,定个时间,你不会少点什么,你看好不好?”

韵兰不及细想,糊里糊涂点了点头,此时,她就像只被赶懵的麻雀,只求有处落脚。

招娣师傅趁热打铁,定了花前月下,选了吉日良辰,韵兰又只有点头的份。临分手时,她犹犹疑疑地说了一声:“师傅,厂里你不要说。”招娣师傅和颜悦色地点点头。

然而邵韵兰和刘志刚恋爱成功,倒并非是招娣师傅强行撮合的结果。恋人们常常喜欢反躬自问:“我爱他(她)什么?”又常常陶醉在找不到令人满足的答案的惆怅里。爱情就像事业,目标应该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平线,这才能刺激人永无止境地去追求。爱他什么呢?——韵兰也这样问——他身架子好,一件旧劳动布工作服,穿着比别人穿呢制服还神气;他口气大,一个小小的钳工,指手划脚,道古论今,像个局团委书记在作报告;他有胆量,组长人称“朝天钉”,专在暗中扎入脚,他就自封“铁榔头”,好几回两人干得不可开交;他为人刚强,又有韧性,生活贫寒,厂里处境又不好,肚里有的是牢骚,但听他发牢骚就像听相声,再听多也绝不会使人消沉;他什么书都看,看了都能记住,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劲……就这些吗?好像还有。即使再多又能说明什么?比他英俊的还有,比他有学问的也多的是,做出头椽子未必是个优点,要强的人往往碰得鼻青眼肿……那我到底爱他什么?她不知道,就像月亮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绕着地球转。她不知道,我们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反正我们只要知道,一年后,她虚岁二十七,与他结婚了,也就可以了。

关于她的婚礼,我们倒是非知道不可。

这几年,城市里的青年,在结婚礼仪上,好像忽儿都向老祖宗、向风情淳古的农村看齐。许多眼下五十岁左右的家长都不知道的规矩,经隔代遗传,再加上改良杂交,正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拍西装礼服照之前要先吃两条云片糕;接新娘当然已不用花轿,但轿车到门口,照旧先放三个高升;新娘下地换双鞋,在鞭炮声与纸雨中,直奔新房,途中不得斜视旁顾,更不能回头;新床上花样翻新已不胜枚举,至少两条羊毛毯用红缎带拦腰扎成稻垛式,显然是借鉴于现代的橱窗布置,但新被窝里照样要塞红枣、核桃等物,这在侯宝林五十年代说的相声里就有。这相声是讽刺旧社会结婚的繁文缛节,今天也许有些青年能从中学得些道道,这种社会效果恐怕是侯大师始料未及的吧。历史螺旋形回到这一点,的确发人深省。于是报上展开热烈的讨论,发出强烈的呼吁,登载人民来信——一方面大部分青年都在作“结不起婚”的喟叹,另一方面婚礼复古运动仍有蔓延之势。一种社会习俗、倾向、思潮一旦形成,就像火车有了惯性,一下子很难刹住。

刘家大妈怕夜长梦多,急着要把媳妇娶进门。房子还可以对付,一道布幔划出两个平方米,老太太就深藏于帷幄之中,一张床,一只马桶,前面十平方米还摆得出场子。可钱呢?光办酒发糖,至少也得五百元,刘家的流动资金总额,差不多也就这个数。韵兰的父母再开通,总不见得肯再陪套家具过门来。刘家大妈愁得连病也不敢生,这焦愁也传染给了韵兰。看到自己成了别人心上的石头,她心里也好像压了块石头。不得已韵兰就去找好朋友包蕙芳商量。包蕙芳是厂里的团支部文体委员,与韵兰是从幼儿园直到中学的同窗。她是个天使,爱唱、爱笑又爱哭,一部《红楼梦》电影,看一遍哭一遍,不知被骗去了多少钱和眼泪;看到路上有人行乞,能给钱的走过去,不能给就远远地绕道躲开。其时也正被邱比特的乱箭射得心口发炎,常常患精神性心动过速。厂里的少壮派、党支部副书记宋强百折不挠地向她进攻,她对宋强也不无好感,但她母亲对籍贯的严重偏见,不能不令她有所顾忌。她拿不定主意,韵兰来找她商量,她正好将此事作个难题来考考宋强。宋强灵机一动说,要顶住习惯势力的压力,一靠自己坚定勇敢,二靠组织有力支持。他将这件事视作今后克服自己的婚姻阻力的预演,十分卖力。三天后,他便拟定了一个党政工团联合支持办一个热闹简朴的婚礼的方案,由包蕙芳出面去找韵兰。

韵兰没提防这事会惊动组织。这么郑重其事地关怀,她又高兴,又惶恐,一时心里没了秤。她立刻去找志刚商量。志刚正在发牢骚要到外国去认个干亲,听到从天上掉下来个便宜好事,当然是极力怂恿。韵兰的父母那边,有蕙芳同着招娣师傅去说项,一文一武,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准备唱一台好戏。想不到这对老夫妻丝毫没有要违抗组织的意思。母亲说,志刚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将来会有出息。父亲说,女儿这种反对小市民庸俗习气的行动他很赞赏,并且断言,只要组织肯出面,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青年赞成婚事新办。回来的路上,蕙芳增添了说服自己母亲的信心,招娣师傅则为没能施展辩才而不免有些扫兴。

转眼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厂休,团支部通知全体团员及争取进步的青年到厂来过团日。平日兼作会场的食堂布置得焕然一新。逢年过节在厂门口彩牌楼上悬挂的四只大红宫灯,破例光临廊下。饭桌拼成“冂”形,上面都铺了雪白的台布。作主席台的那一边,桌中央放一只漂亮的玻璃花瓶,瓶里插满了鲜艳的塑料花,这是团支部集体送的礼物,婚礼后还要随车送到新房去。桌上放着一盆盆糖。糖是韵兰他们买的,总数五斤,宋强算过,差不多抵了花与花瓶的钱,也不能算铺张浪费。虽然事先有人嘀咕被占了一天厂休,但这天人还是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团日活动多。谁也不愿在这种事上扫人兴,尽管有许多人平时跟韵兰从来不打招呼。门口摆着副锣鼓,敲得震耳欲聋。但服装工的耳膜,都是久经噪音考验的。他们照样说笑,打闹,把挂着的彩纸扯下一条来偷偷别在旁人的后领、下摆上,商量捉弄新郎新娘的办法。也有的大声说着悄悄话:嫁给这样的人家,事情办得这么急,这么草率,内中……嘿嘿,当然这是个别的。

婚礼开始,党、政、工、团都有代表致贺词,党的代表是宋强。韵兰的父亲也说了一番,还是“对女儿的行动极为赞赏”云云,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小伙子们都以磕头般的虔敬把巴掌拍得山响,祈求自己能找到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好泰山。刘家大妈为了推辞发言差点钻到桌面下去,她儿子作了代表。这个以机敏有力的谈吐吸引了韵兰的心的大丈夫,在这样的场面上也显得结结巴巴,多少打听到一点韵兰恋爱史的青年都感到失望。韵兰没有失望,反为自己更深地理解了丈夫的忠厚本性而快慰。正是这点快慰,为她日后的不幸留下了一颗种子。

接着大家起哄要韵兰唱歌。她唱了,嗓音发颤,毕竟有个教音乐的母亲,她越唱越好,到最后一句简直有些像唱片了,厂里的人从此认识了一个歌唱家。婚礼结束。一辆黄河牌大卡车送新人们入洞房,新郎、新娘、邵家父母、刘家大妈,加上司机,正好挤满驾驶室。一路上锣鼓喧天,无限光彩。车到门口,招娣师傅忙着张罗,来的人太多,只能分批进新房去参观,其余的人就在门口做市面。周围邻居有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招娣师傅提前退休了。

韵兰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也懂得尊老尽孝。刘家姆妈讨了个“王宝钏”进门,只怕媳妇受苦。于是,婆媳俩在水龙头前,免不了为洗衣盆、淘米箩、拖帚柄等发生些争夺。老太太逢人就说,不听到一声“您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不肯罢休。

韵兰结婚两个月后,“五讲四美”活动在全国遍地开展了。宋强到公司开会,会上要“五讲四美”的典型事例,他又灵机一动,把这件事作了汇报。强调两点:一、女方不嫌穷,不讲条件。二、组织支持,婚事新办。与会者反响十分强烈。公司又把这件事报到局里,局里再报到市里,市委一位书记在“五讲四美”万人动员大会的报告里提及此事,电视台闻风而动,立刻赶到厂里来拍电视新闻片。韵兰平地里成了“新闻人物”。她与志刚在电视摄像机前又结了一次婚,这次婚礼比上一次更为隆重、热闹。拍电视在这厂里是破天荒的,厂领导受宠若惊,特地把食堂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派人把那亭子间也粉刷了一遍。韵兰与许许多多的女孩子一样,也曾做过当演员的梦。女性也许天生爱表演,但她却从未梦见过做这样的演员,表演自己。在强烈的弧光灯下,她觉得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也许“自己”比自己所能理解的更好,更美,更聪明,更能干,更有发展前途。灯光的辐射热像温柔的小手抚摩着她的脸颊,她唱着婚礼上唱过的那支歌,唱得那么一往情深,自觉可以与李谷一媲美。到后来看电视时,发现这一段原来没有录音,她感到不胜遗憾。

她成了市里有名的“五讲四美”标兵,一些工厂、学校千方百计要请她去作报告。一遭生,二遭熟,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些口才。她当然不会忘记,志刚为了替她起草发言稿苦熬通宵。她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二、先进好比走钢丝,切忌粗心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很难说清楚是怎么发生的,从哪儿开的头,就像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样。然而小说必须拿出几件事来说,否则亲爱的读者就要不满意,谁叫你写小说的呢?

于是危机就有了开头——四斤杭州小胡桃。

五月底,韵兰被优待到杭州屏风山去休养一星期,回来的时候,带了四斤小胡桃。本来应该多带些,一则,休养团打了招呼,大家都是“五讲四美”标兵,回去时大包小包像跑采购似的影响不好;二则,她已有了身孕,反应很厉害,浑身无力,多也拿不了。回来那天正值厂休,她在水龙头边碰见了招娣师傅。招娣师傅满心欢喜,沾着两手肥皂泡就跟她聊起西湖来。韵兰一肩挎着方包,一手拎着装着四斤宝货的尼龙网兜,身子尽想往一边弯。招娣师傅终于发现爱徒的疲惫,就来抢着提网兜,顺便问了一句:“买些什么好吃的?”“小胡桃,带得不多。”韵兰随口说。招娣师傅把韵兰送进家门,正巧刘家大妈不在,她又陪着韵兰聊了一阵。按理,韵兰应该多少送两斤给这师傅、贴邻兼介绍人,可是这书香门第的独养女儿,不免有点自说自话,再加上旅途劳顿和妊娠反应,脑子竟一点转不过弯来。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小胡桃不多,明天带到车间里怕还分不过来。招娣师傅看她神不守舍的样子,说说没趣,想到泡在盆里的衣服,就走了。

招娣师傅一走,韵兰支撑不住,看看时间尚早,就脱衣上了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入了梦乡。待到开眼,屋内已撒满一片柔和的灯光。婆婆和下班回来的丈夫正在桌边吃饭,悄无声息。尽管离开二三米远,志刚还是一眼就看到她醒了,搁下碗过来问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吃饭?她摇摇头,只说还想再睡,又将手从被窝里探出来,在丈夫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表示久别的思念。待她再一次醒来,已经深夜十一点。志刚立刻端来一碗熬好的稠粥。在她喝粥时,志刚高兴地告诉她,他在厂里的处境已大为改善。厂长有意思叫他出马担任组长。他不稀罕这个官,但从此可以不受“朝天钉”的窝囊气了。刚才他到厂长家里去了一次,正好把四斤小胡桃送了人情,这份人情富有意义。

韵兰听到小胡桃出送,不免有些着急,但看到丈夫眉飞色舞的样子,她也就高兴了。她本没有将这件事怎么放在心上,不知道以后会发展到何等严重的地步。

翌日清早,招娣师傅到水龙头上洗菜,听刘家大妈在向别的邻居解释,媳妇只带回来一点点小胡桃,都送了人,自己一颗也没尝。有两个邻居听了向招娣师傅那边歪歪嘴,招娣师傅像吞了条毛毛虫似地难受。到了厂里,见大家围着韵兰关切地问长问短;问到她带些什么东西回来,韵兰就搬出休养团的规定来作挡箭牌。有人不相信,就来问招娣师傅,她肚里再也藏不住了。生平她最恨两种人,一是拍头头马屁,二是忘恩负义瞧不起人,想不到韵兰竞两者俱备,真是孙猴子得道——说变就变。这一大包小胡桃肯定都去孝敬了头头,没福气消受羊肉,也犯不着陪着沾一点臊气,哼!人们听了也都情不自禁“哼”了一声。

如果全车间一百多人,乃至全厂数百人能在同一时刻发出这一声“哼”,那声响定不亚于晴天霹雳,倒可以振聋发聩。可惜这样的好事办不到,就像一直在唱,全国每人每天节约一粒米,能够作成多少宏伟的事业,其实无法办到一样。所以邵韵兰还照旧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以为一切太平无事。

倘若人人都像邵韵兰那么糊涂,那人生就将变得淡而无味,悲天悯人的作家只好失业。幸好人类中尚有许多精华,以他们智慧的硬颅,在同类身上敲打出点点火星,使整个人类的历史像耿耿银河一样光华闪烁,蔚为壮观,奥妙无穷。在邵韵兰的身边就有这样一个精华。她叫胡萍,论年龄只比韵兰大几个月,论社会经验却至少超出整整二十年。她的阅历并不丰富、复杂,出校门进厂门,与韵兰毫无两样,父母、兄姐、亲属、师长中也没有出类拔萃、精明过人、叱咤风云的角色。她是从哪里得来这许多玲珑乖巧、鉴貌辨色、多谋善算的本领,当是遗传学、心理学、教育学乃至人才学的有趣课题,本文则不宜详尽探讨。不过尚需指明一点,即在新兴的人才学问世之前,她已极清晰、极理智、极科学地作了自我设计。她知道自己虽然在做人的知识方面无师自通,颇有造诣,在书本知识方面却根底太浅。将来攀门高亲,当个部长的儿媳、教授的夫人,她不存此妄想。胸中墨水少,何必讨人取笑。再说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工人任怎样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些年知识分子名气响了,实利又得了多少?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自立门庭。她要找个男人听她的,但又不能太窝囊。要叫不窝囊的男人甘心听命于女人的权威,只有女的处处显得更强。一个家庭最关键的是钱,谁钱多谁的气就粗。“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她背不出这句名言,却直觉地接受了其中的精髓。现在女的通常要找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她不想反潮流。年纪大的工资一般相应也大,当然也不乏例外,由于十年里成批成批地上山下乡,如今为兄为姐工资差弟弟妹妹一截的也不在少数,但这些外转内销的处理商品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要水涨船高,使自己的工资涨过比她年长几岁的一般水准。她替自己订了三年计划,争取连续三年当个厂级先进,第三年末做个组长,这样优先涨工资就有了可靠的基础。这实在算不上什么野心,要达到也并不太难,然而她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着实花费了一番心血。十二个月惨淡经营,到第一年底评选时,她的呼声最高。组长登门来征求她的意见,在这紧要关头,她突然决定退出竞选,把“先进”的桂冠留给组长。她不是那种只看见鼻尖前面方寸之地的女人。组长在车间里根基深,在厂部有靠山,由此在肚肠上打了个结,对她今后的发展没有好处。她毅然决定将三年计划推迟一年。第二年,她做得更加卖力,更加恰到好处。叫爱她的掏出心肝,叫忌她的锁上嘴巴。到年底,她又受人交口赞誉,而组长却陷入了四面楚歌,于是,组长甘心情愿地把“先进”捧给了对她忠心不渝的胡萍。禅让到“先进”以后,胡萍便从容不迫、兢兢业业地向着组长的宝座挺进。谁知老天爷喜欢开玩笑,半路上杀出个邵韵兰。照这样轰轰烈烈,到年底邵韵兰别说是厂级先进,就是公司先进、局先进,还不是老裁缝钉粒纽扣——十拿九稳。按眼下一般规矩,厂先进或许每年还稍有更动,一到名挂公司、局的红榜,就跟当了官一样,不犯奸,不贪财,是不会再下来的。“先进”又向来是点人头、按部门分配的,他们组三十来人,历年来只有一个名额,不会因为照顾她胡萍而额外恩赐一个。韵兰跟蕙芳、蕙芳跟宋强的关系她都摸底,胡萍差点儿要拚命了。

面子上她对韵兰更加亲密。小组里,是她第一个发现韵兰怀了孕,不顾自己还是个姑娘家,把听来的种种科学与不科学的知识,悄悄地告诉韵兰。心底里她恨透了这个幸运儿,竟毫不费心地篡夺了自己苦心经营的成果。她把这种说不出的仇恨深深地掩埋起来,只有夜深人静,从杀人或被杀之类的恶梦中惊醒过来,才自己对着自己倾诉一番。

当食堂里为拍电视新粉的墙壁渐渐地出现斑迹,胡萍也一点点恢复了元气。她慢慢地看出了邵韵兰的致命弱点,她的性格根本不适宜出风头、当先进。小胡桃事件,更证实了她的判断,胡萍真乐得心痒难熬。先进就这么好当?你去尝尝滋味吧。老书呆子教出来的洋娃娃,只会照着书本,说些“理想”呀,“真诚”呀,“美”呀,“爱”呀,就像穿着高跟皮鞋翻山越岭,还有不扭伤脚的?你知道一句话能叫人笑,一句话能叫人跳吗?你知道人与人相处好比烧饭,水太少了要生,水太多了要烂吗?你知道做人就跟挑担一样,架子好看的省力,架子难看的费劲吗?你知道什么时候该甩开臂膀,什么时候该夹紧尾巴,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软弱吗?你都不知道。你只知道高兴起来跟贾宝玉一样傻笑,不高兴了像林妹妹似地发闷。你只知道谈得投机的,像跟包蕙芳,叽叽咕咕,没完没了,不投机的,哪怕是招娣师傅,也有盐没糖,心不搭肝。快活了,整个世界一片光明,难过了,满眼睛里是阴天。十个手指有长短,你尽可有你的小姐脾气,但谁叫你出来争先进?连个顺水人情也不会做,还想到江河湖海里去赛龙船?

韵兰回厂的第二天晚上,胡萍从自由市场上买了两斤真正的无核蜜橘,拎到招娣师傅家,只说是家乡有人带来的,请招娣师傅尝个鲜。招娣师傅说:“你这么想着我老太婆,叫我怎么过意得去。”胡萍说:“招娣师傅你怎么啦?您平时照顾我们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说着说着,扯到了小胡桃的事,胡萍说:“听说上面已经在查是谁放的风。现在领导就喜欢大惊小怪,这样倒叫韵兰更难做人。韵兰原本不是会走上层路线的人,她跟蕙芳要好,是因为同学。这回厂里破天荒地帮她办喜事,一半是蕙芳的面子,一半还不是您招娣师傅出的大力。不过哪山有哪山的风景,人往高处走,到一定地步,谁不想往上攀一层。她不会,有人教。我看她的志刚是个能人,要不也娶不到这么个千金小姐,这点招娣师傅您比我清楚。世上谁不吃马屁,所以拍拍马屁也是正常的,就是不该过河拆桥。按道理说,她带回来十斤八斤小胡桃,分个一半给您也不嫌多。您是他们的大媒人、大功臣、大恩人,至少是个大忙人。不要说饮水思源,没你介绍这门亲事,她也不会到电视里去露脸,到杭州去兜风;就说婚事新办,没你招娣师傅给她保驾,那些风言风语早就叫她呛死了。党支部管不了几百张嘴,倒是您招娣师傅能叫那些七嘴八舌不敢瞎咋呼。那天端茶搬凳,我看您比自己的女儿出嫁还忙碌。您的那些好处,我们旁边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当事人怎会不知道。我看韵兰也不是存心冷您师傅,主要是人多东西少分不过来。我们年轻的毕竟不懂事,我常常得罪了人自己还稀里糊涂。招娣师傅您也不是计较这点东西,就怪她不懂道理,您是师傅,有责任教育她,提醒她!不过现在她是市里典型,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到时候领导说您心眼太小,打击先进,又何苦呢……”嘀嘀咕咕说了半宵,说得招娣师傅九里雾中茅塞顿开。

在招娣师傅那里安了个地雷,胡萍又去物色一条导火索——李跟兄。李跟兄属兔,个儿却长得像匹河马,比韵兰足足大四岁。据说属什么不像什么的人有福气,但她从懂事那天起,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是来错了,是个多余的、不受欢迎的人。她的父母在重男轻女方面有很强的原则性,却缺乏选择胎儿性别的科学知识,于是在生了头胎宝贝儿子的一年以后,误生了她这个丫头。取名跟兄,一语双关,既说明了她匆匆跟着兄长而来,是个搭卖品的事实,又希望这以后能再跟来两个兄弟。天遂人愿,接连两年,她父母又得了两个儿子。她出色地完成了“跟兄”的使命,想不到她父母以怨报德。三个小子一个丫头,少不得要为她做件把新衣,她父母觉得是大大的赔钱,就要她在家务劳动中加倍补回来。不管哪个孩子的过失,反正她逃不了挨一顿打。打多了,她也懒得哭叫、申辩,咬着牙不吭声,父母说她是贱骨头,就狠命地打。拳足交加,反把她身上的肌肉越捶越结实,个儿也比她的兄弟要长得高。而且哥哥正赶上六八届高中,两个弟弟,六八、六九届初中,都赶上“一片红”,没资格面向工矿,唯有她六七届初中,稳稳地坐享其成,差点把双亲活活地气死。女儿大了,如果出落得鲜花一般,招人怜爱,父母眼看可以找个乘龙快婿,或许能招些财物进门,说不定会慢慢改变心肠,改善她的境遇。谁知她越长越见粗野,一派男风,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开出口来哇喇哇喇,没一点少女的妩媚和娇羞之态,照她父亲的评价,只有日本相扑队的大力士才会看上她。因此,她父母在她艺徒满师、虚岁廿二那年,就替她物色婆家。只求谁家有房子,趁早把那败家克兄的贱货塞出去。从那时起足足塞了九年,还是没有塞掉。她父母灰心了,由她自己的便。她倒找了个对象,可惜没有房子。照她家的住房条件,她又够不上登记分配结婚房子。只有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都在家里结了婚,她才能获得受照顾的权利,看来至少还得等三年。她的对象已经在心猿意马了,为此他们最近几个月的见面,差不多都以激烈的争吵而告终。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生长,要么像苔藓一般柔,要么像仙人掌一般硬,她是硬的。她有的是力气,干活、吵架,都不肯让人,前者的好处恰被后者的恶行抵消。干活时有人想到她,评奖时没人提起她,于是她觉得从家庭到单位,社会处处对她不公平。她对春风得意者便有一种天然的敌意。上帝分配给每个人的空气与阳光原应该是均等的,都是那些挤在上风头的人多占了一份,才叫她感到窒息与寒冷。邵韵兰在电视摄像机前尽情歌唱,她就拎着包下班往厂外一蹶,不到食堂去看热闹。这公平吗?一个廿七岁,好坏有十二平方可以结婚,还大捧特捧;一个三十一岁,连个房子的影子也看不到,却无人问津。她可以当标兵,我应该是标兵的平方;她算“五讲四美”,我起码要算“十讲八美”。

她的话从来是放大的,人们也习惯缩小了听,不当一回事。唯有胡萍慧眼识英雄,看出了她潜在的能量,决定在适当机会加以利用。

这天下班,胡萍找李跟兄同行,一路闲聊说:“烫衣工人手不够,看来又要调你去顶了。”

烫衣是小组里最累的活,通常都由男同志干。尤其大热天,累且不说,一熨斗烫下去,一股酸溜溜的热气直冲鼻腔,不习惯的人,立刻要恶心。高温季节,烫衣工的病假也就多,实在不行的时候,便抓五大三粗的李跟兄去顶卯,这也是惯例。“我不去,小组里人多的是,为什么偏要我去?”每到这种时候,李跟兄也照例要发几句牢骚。“哟,”胡萍说,“我好心好意先关照你一句,你倒钳起我来了,你这人真没良心。”“我怎么钳你啦?”“我才当了一年先进,又不是我自己想当,你们硬逼我上山。统共五元钱先进奖金,我买了六元钱的糖在小组里请客,你还有什么饶我不得?”“我真的不是要钳你,真的!”“那你说除了我还有谁,先进就我一个。”“还有邵韵兰。你这先进算什么,屁个好处。人家到杭州刚享了福回来,还不该为四化多作点贡献?”“喔,你要钳她?算了。她会去,我‘胡’字倒过来写。”“你是说上面有人保她?哼!”“我不是这意思,明摆着她去也干不了。”“她是标兵嘛。标兵能当,活就不能干?”“算了,你跟她无冤无仇,要你这样起劲地去钳她干啥?”“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她去不去随便。”“她不会去的。你不知道?她还有张王牌——怀孕了。”“怀孕有什么稀奇?是女的结婚以后都会怀孕。怀孕就不做事了,干脆不要来上班。”“火气怎么这么大,你到底对她有什么意见?”“看见她死样怪气的脸就恶心,白雪公主!”“你这个人呀,就是嘴不好。这话跟我说没什么,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你在妒忌她。明天组长叫你去,你就爽爽快快地去,再怎么说还是要你去,你还是不说的好。”“不,她不去,我就不去!”

第二天上班前,组长果然到更衣室来找李跟兄。李跟兄以少有的激烈态度声明,她决不去顶烫衣工。组长觉得事有蹊跷,就将她礼请到车间办公室里去谈心。一小时以后,两人黑着脸一前一后回到小组里。组长来到韵兰的工作台边。妊娠反应有轻有重,有的不过想吃点话梅之类的东西,有的一天要吐好多次,胃里的食物吐干净了,还要吐苦胆水。韵兰是属于反应厉害的,头昏眼花,从肩胛到腿弯,一条筋像抽紧似地痛。医生要她住院吊盐水,她怕被人说先进小病大养,硬熬着来上班。手臂动一动就要暗暗咬咬牙,活做得很慢,看上去有点像在磨洋工。组长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开口说:“韵兰,今天你到烫衣工那边去帮帮忙,好不好?”

韵兰咋听没理解,及至理解了又觉得不胜惊讶。抬头一看组长的脸色,阴沉沉的,就像欠了她什么似的,不禁一股怨愤之气从丹田升起,经过回肠九转,穿幽门,过贲门,进食道,冲喉头,带出一口又苦又酸的汁液,差点喷到组长的脸上。她连忙低头,将苦水咽下,一时张不开口。

组长见她不理不睬,顿时火冒天灵盖。自她掌权以来,还没有受到过部下如此的怠慢,她不由得将刚才对李跟兄的恼火,一古脑儿全部划到韵兰的账上。难怪别人要钳牢你,你自己的尾巴也翘得可以当旗杆了。但组长毕竟工作经验丰富,话里加了份量,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先去试一天怎么样?我们要注意影响。”“我是病假……”韵兰终于能开口了。

韵兰啊,如果你稍稍了解一点组长的光荣历史,你就不敢说这句话,你就不好意思生气。组长生过三个孩子,每次都腆着肚子一直干到临盆前,有一个孩子还差点在车间里流产。她从未要求过什么照顾,你怎么有权利向她讨价还价呢?组长这一辈子别说是上电视机,就说买电视,还是最近一年的事;别说到杭州,就是火车也从未乘过一回。你得到的荣誉是她的几倍、几十倍,你的拚命精神难道不该是她的几倍、几十倍吗?

组长看到李跟兄不时往这边瞧,考虑到影响,她吞下千言万语,强作笑颜走开,自己去顶了一天烫衣工。

下班时,胡萍对李跟兄说:“你何苦呢,害得老太婆腰酸背痛。明天还是你去吧,不然她要恨死你了。”

次日,胡萍在医务室门口遇见韵兰,关切地说:“你怎么啦?好些没有?身体要紧,不要硬撑,吃不消就病假两天。听说组长要你去顶烫衣工,真亏她想得出。这个老太婆,自己像头牛,以为别人都是牛。怀孕期最要当心,你可不要为了争面子拚坏了身子。”

邵韵兰感激地点点头,由此以为舆论是同情她的。

其实舆论一天甚于一天地对她不利,差不多都在背后指责她骄傲。“骄傲”是个上得了台面的罪名,因此,在今天它可以容纳“势利”、“背叛”、“盛气凌人”、“忘恩负义”、“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等等可以意会不便点穿的恶行。背上“骄傲”的罪名,就像得了麻风,遭到人们的唾弃。其实,在我们伟大、谦虚的民族里,真正的骄傲,实在是凤毛麟角,稀奇得很。有些人当了官,独断专行,一听到不同意见就跳得三丈高,看上去好像骄傲得很,骨子里往往是怕属下看破他的无能,使他指挥棒失灵。这种人到上级面前,就唯唯诺诺到好像没有脑袋的地步。像邵韵兰之流,哪里有资格瞧不起别人,她其实不过是粗心。但是,跟普通人一样在平地上走路粗心关系还不大,离开了他们,升高百尺,粗心往往是致命的,切戒,切戒!三、舆论如同弹簧铐,越挣越紧

七月初的一天,志刚回家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往日,逢到厂里临时有加班等事,他怕母亲担心,总要先打个电话回来。这天进门,他坐下只顾闷头扒饭,对韵兰关切的询问似理不理。韵兰见他这模样,倒不觉多添了一层心事,少添了一碗饭。

及至夜深人静,从布幔那边传来婆婆浓重的鼻息,韵兰按捺不住,用肘推推身边的丈夫,悄声问:“喂,你有什么事,好意思瞒我?”

志刚嘻嘻一笑,探出身去,在床边柜里取出一只电筒,又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只小方盒,用手掌遮起灯光,压着嗓门炫耀说:“看!”

揭开盒盖,一道晶莹的光华直刺韵兰的视网膜。一枚造型精巧的水钻别针,如同开屏的孔雀,傲然立于掌间。一粒粒小钻石的边缘上,闪着五彩的毫光。喜得韵兰像小孩似地在床上一阵乱颠:“你买的?”“哪里?是星际来客专程派飞碟送来的。”“去你的。”“还要去?为了觅这宝贝,我腿上的肌肉都快成石头了。”“谁叫你去买了?”“哟,你哪会叫我去?是我喜欢饿着肚子去浏览市容。”

结婚时,韵兰曾说过一句,要是两用衫的衣襟上,能有枚水钻别针该多好,想不到丈夫一直把它记在心上。韵兰只觉得一股柔情蜜意顺着肌肉的纹理渗遍全身,她不由抱住丈夫的脖子狠命地一吻,手中的那盛别针的盒子正嵌进志刚的颈窝里,痛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嚷,这也算是对他卖关子的报复。

赏玩了一阵,韵兰想起那别针至少也要五六元,又有些忐忑不安。几个月来,她已略知柴米之贵。志刚说他上个月破天荒得了个一等奖,多拿了两元钱,这才想到去买的。“一等奖也有你的功劳。说来荒谬,但又是事实。”“那也是浪费,”韵兰娇嗔道,“还贴了几元钱。”“不要紧,”志刚说,“还有你的一份。你是季度奖,评个一等,三个月统共多六元,我早算好了!”“自说自话,”韵兰点了一下志刚的鼻尖,“我的工作没有指标,历来是拿平均数——二等,哪里会评我一等?”“‘今非昔比,鸟枪换炮罗!’你看着吧。”“就是评我,我也不好意思拿。”“你又天真了。奖金这东西,出力的不一定高,高的不一定出力,争也争不到,推也推不掉。你真不要,人家还以为你演戏——随大流吧。”

夜里,韵兰梦见自己走进一家富丽堂皇的商店,一个笑吟吟的姑娘上前来招呼,她才想起是为志刚来挑衣服的。他长得这么英俊,要再打扮一下该多潇洒。可那么多款式,那么多色彩,正在为难,忽然看见志刚穿得衣冠楚楚,站在玻璃橱窗里。她喜出望外,要喊,猛然间想到那是模特儿,她心头一沉。这时,橱窗里的模特儿活了,举起拳头在玻璃上拚命地擂,仿佛狂怒的狮子在铁笼中咆哮,砰、砰、砰!一声声直叩在她的心上……

她捂着胸口从梦里跳醒,回想其中情形,分明已在尚未到手的一等奖上打算盘,不禁臊得脸红耳热。想想丈夫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自己贡献不多,拿这份钱实在不太心安理得。她决定,如果硬要评她一等奖,就去找车间主任、厂长力辞。她为此举打了近一小时的腹稿,才又坦然朦胧入睡。

翌日上班前,胡萍告诉她,中午小组学习时评奖。韵兰的心忽地别别乱跳,像干了什么亏心事。她连连宽慰自己,紧张什么,也许都是自作多情呢。

韵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评奖,她竟会得个三等!

凡参加过评奖的都知道,三等与二等相比,并不仅是每月两元钱的经济损失。现今真要指靠这两元钱去维持一家生计的,实在是少得可怜。三等奖,厉害就在它是对你整个人格定的价值。如果你跟人口角,对方一句话:“神气什么?还不是个三等!”就能把你呛得两眼翻白。更何况像韵兰这样上过电视的红人,得三等奖!这不啻像研究生偷窃,海关人员走私一样,是个爆炸性的新闻。然而我们新闻界的测震仪尚不够灵敏,暂时被震倒的只是她本人。

韵兰到八点才挨到家门口。手指刚触到门,又像被烫着似地缩了回来。门上一副对联:“新年新春新人办新事,佳姻佳偶佳期传佳话”,还是数月前电视台来贴的。这对联拦出的框子中,仿佛出现了一面镜子,韵兰看到了自己枯槁的形容。她吓坏了,捂住脸,又奔回到水龙头前,让冷冰冰的水流冲激得脸部的皮肤微微发热,她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干,自信两颊已恢复了红润,才返身上了楼梯。

从下班到现在,这一分一秒真难为她熬过来。更衣时,她只觉得每道目光都像蚊子的尖针似的,要从她心上吮吸出一点隐秘。她不想慌乱,却愈加慌乱,草草穿好,急急地逃出了目光的包围圈。跑到公共汽车站,才想到自己忘了像往常那样洗个脸,抹一点珍珠霜。这个反常的举动,一定落在那些异常关心的眼睛里,不知要被说得怎么样了。一阵眩晕,她连忙扶住了站台牌的杆子,泪水从眼角溢出来。直到下颔的边缘上又湿又瘁,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她赶紧擦干泪,这样回家是不行的,她没有多加思索,就向离厂不远的娘家走去。

踏进娘家,她才意识到是极大的失策。二老以弱者的敏感,直觉到女儿有极大的痛苦,便以加倍的热心来盘问。这真是她所害怕的。她推说妊娠反应厉害,两位对教育颇有研究的老人不太相信。他们当然卜不出厂里发生了这样的非常事件,还以为是小夫妻有了口角,又不敢说穿,只在话语中旁敲侧击地给一些劝慰。父母这种真诚的、体贴入微的关心,更使她痛切地感到厂里人情的淡薄、险恶,倍觉凄凉与恐惧。她实在受不了这家庭温暖的煎熬,起身告辞。妈妈借口怕她路上头晕,要送她回家,被她撒了一阵娇,总算挡了回去。这娇笑虽然比悲泣还难过,但也给了她一点信心。见了婆婆与丈夫的面,大概不会出洋相了。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那股疲乏又袭上心头,失禁的泪水潸潸而下,她的信心重又跌到冰点。平时五分钟的路程,她拖了将近半个小时……

那扇沉重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看到志刚双眸中的表情,韵兰立刻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当那对眼睛闻声抬起,刹那间是那么地炽热,高兴,焦急,关切,埋怨,一如她的预想。然而这至多不过一秒钟,上眼睑垂了下来,遮住了发亮的瞳人,再抬起时,就像电影换了镜头,躲躲闪闪,模模糊糊,把担心与疑虑藏在一片朦胧的雾中。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不幸,在尽量地掩饰,免使自己难堪。她真想立刻扑到他怀中痛哭一场,当着婆婆的面,她忍住了。

婆婆也是个识趣的人。她只问了几句在哪儿吃晚饭之类的话,就适可而止。没过多久,她就进了布幔。待小夫妻俩收拾完毕上床时,她似乎已睡熟了。“出了什么事?”志刚半仰半卧,口中的热气微微吹到韵兰的鬓发上。“没有。”她只是出于惯性再坚持一下,朝天躺着,不敢摇头,怕把眼泪晃出来。“哼,”志刚皱了皱鼻子,扮了个鬼脸,“别装了,东施效颦。”“什么?”“昨天我吓唬你,今天你评了一等奖,照样子来逗我,没出息!”说着,他轻轻地在那神气姣好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这一刮还了得,韵兰憋了半天的劲,一下子全扑到志刚的身上。头狠命往那心窝里钻,嘴大张着,两排细小齐整的牙齿隔着薄薄的汗衫,在那厚实的肌肤上直磨。两肩剧烈地抽动,泪水喷涌而出,仿佛有一股冲力,半天,听不到一声高频率的哭声,只听见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如同一个被追捕的人在亡命奔逃……

泪水打湿了志刚的前胸,痛苦像带电的雨云,正向着他胸壑中转移。他并不震惊,但从骨子里发出一阵寒栗。他怀着一丝侥幸,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评奖……你评……三等?”“嗯……呜呜……”韵兰的一头黄发在他怀中搅动了几下。

他仿佛听到心脏“砰”的一声,瓶子爆裂,失去控制的血从心中涌向头顶、指尖、趾端,一阵阵胀、麻、放射痛,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思想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他不是一个浅薄的人、脆弱的人、懦怯的人。他绝非慑于舆论的压力。思想的痛苦与深刻成正比,他比韵兰要深刻十倍,因此,也痛苦十倍。

虽然厂长早有暗示,但关于他当组长的任命却迟迟没有宣布。昨天中午,“朝天钉”在对人说:“过去女人靠男人,现在男人靠女人。”在以前,他早就上去兴师问罪了,这回他却置若罔闻。如今的他已不是过去的刘志刚了!明火执仗地干,正中了那小子的圈套。那小子还能神气几天?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慢慢地收拾。今天上午他去找厂长,想不到厂长竟用招待领导、来宾、检盔团用的香茗,替他沏了一杯浓茶。从办公室出来,劈面碰见“朝天钉”,他宽宏大量地一笑,笑得那小子目瞪口呆……

笑,到底谁能最后笑?

当代世界著名的法国电影大师雷内·克莱尔认为:一个人从未尝到过生活的甜头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给你尝一尝甜头又要夺走,那将使你痛苦万分。在他编写的电影剧本里,浮士德对魔鬼靡菲斯特说:“原来这就是你给我预备下的最后的考验!我以为得到了幸福,原来只是一场梦……把幻想还给我,把幸福还给我。不管要什么代价,我都给!”于是,他用鲜血签下了出卖灵魂的契约。

诱惑志刚的不是魔鬼,故而也无需那么大的代价。数月前,当他觉得环境在压迫他,他要拚命杀出一条路时,真把一切利禄视为缰锁。但当自己的笑容上了电视屏幕,虽然客观时间不过一二分钟,他心中的日历却翻回了三十三年——他仿佛重新呱呱落地,开始了又一个人生。他终于体会到一条朴素的真理: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散步,毕竟比在崎岖的山路上登攀要舒服。“这是不是庸人哲学?”他为自己这么容易地被招安而隐隐有些不安。半夜里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他也喜欢听着妻子均匀的鼻息,对人生作一点哲理的探讨。研究的结果,他发现“庸”意味着正常,“俗”代表普遍的习惯,“正常的普遍的习惯”,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记不得那位智者说过:人是习惯的奴隶。“庸俗”是大多数,不庸俗是极少数。违反常规生活,一定要具备非常的条件,不是天才便是无赖。“我具备这样的条件吗?”他现实地、清醒地、谦虚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不庸俗。现在竟连他希望“庸俗”的权利都要剥夺殆尽,是可忍孰不可忍!

泪的第一阵暴雨渐趋平息,志刚把那沉重的头颅搬动了一下,将身子撑起,呼地剥下被涕泪打湿的汗衫,顺手一团,“啪”地直甩到幔布上,吓得藏在帷幄里偷听的老太太连大气也不敢出。志刚打着赤膊,到床边柜里翻检出一包烟来。自从与韵兰结婚以来,他便偷偷地戒了烟,这包原是留着待客用的。他点旺一枝,狠吸几口,说:“不要哭了,你从头至尾讲一讲,怎么回事?”

这声音仿佛是从阴森森的山洞里传出来的,有一股湿冷的霉味。韵兰侧过脸来,只见志刚双眼暴突,瞳人里的凶光像烟头上的火,燃烧着,又旋即化为灰烬。相识以来,韵兰还从未见过,甚至想象不到那张脸会这样可怕!她打了个寒噤,才得以放松的心肌又紧紧地蜷缩起来,挤出一滴滴泪珠。

志刚用食指在韵兰的眼睛上抹了几抹,说:“你应该控制一下……哭有什么用?快说,我来给你出主意。”

韵兰此刻首先需要的是温情的抚慰,而不是主意。她第一次感到,丈夫的手指像砂皮一样。但她还是忍住了眼泪,抽抽答答地说:“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组评奖开始跟往常一样,进行得很正常。照例是组长反复动员大家提名,而人们一个个保持缄默消磨时间。按照橄榄型定理,两尖头对等,有几个一等,就必须配几个三等。这个组全仗组长的魄力,硬把一个三等名额平衡给了其他小组,故而历来是两个一等,一个三等。一等照惯例是在有数的八九个人中轮流的,三等本来包定给一个小资本家,后来落实政策,紧接着她又退休了,眼看即将发生危机,幸好小组有人查出是慢性肝炎,三天两头病假,也就顶了这个瘦缺。想不到本季初“老肝”住了院,迄今还未出来,许多人在为她生命担忧的同时,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有幸去顶替她的三等。一旦落进这个坑,或许也得到退休、住院才能解脱。那些相比之下病假占优势,或者指标居劣势的,这回都有些提心吊胆。韵兰因为从来不计指标,又没有病假,所以一点也没思想准备。

跟历次评奖一样,大家像屏气功似地直屏到离学习结束还有刻把钟,总会有人熬不住出来放炮。这回是李跟兄冲着组长(以往她也不少开头炮的记录):“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挨时间了,谁一等,谁三等,你就提个名吧。”

组长也老调重弹说:“提名要群众提,怎么叫我提?我们领导不包办。”

从这儿开始,照以往的顺序是:

客气式——

某某:应该你提嘛,你掌握小组全面情况……

不客气式——

某某:哟,组长算什么领导,你也是群众,应该带头……

组长不管客气式还是不客气式,都必须谦让再三,然后声明作为个人意见,提个名单供大家参考。大家便在这名单基础上讨论一番,一般不作修正,民主集中制。

不料在这关键时刻,李跟兄一反常态:“算了算了,不要装腔作势了,”她脸上不带半丝笑意,比组长还严肃,“领导说话从来就不算数。”

组长跳了起来,尽管她处在“领导”的边缘:“现在说话要实事求是,不能像‘四人帮’时候乱扣帽子。”“我不怕别人扣帽子,”李跟兄毫不示弱,“回回评奖都说要按劳分配,结果哪一回‘按’了?都是头头指定的。这种评奖,还是省了的好!”

胡萍插上来说:“你说话就喜欢过份。过去评奖,总的大家是满意的。你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心平气和提出来让小组讨论嘛。”

李跟兄说:“不是我有什么办法,大家私下里早就在议论了,最硬就是把每个人一季度完成的工时定额摊出来比,最高的一等,最低的三等,谁都没话好说。”

李跟兄这一提,立刻受到几乎全体的赞同,唯有组长竭力反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