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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08 08: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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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语

出版社:汕头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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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花隔云端

美人如花隔云端试读:

序:蝴蝶梦

我写的不是历史,只是故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在启蒙之初,并没有看过《史记》、《汉书》之类的大部头,也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不知道它们承载了一个民族过去太漫长的时光。在我年幼的时候,听过的故事,比如《三国演义》,比如《说唐演义全传》,比如《杨家将》,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有英雄少年,美人如玉。

后来,听说过更多野史,比如金屋藏娇的誓言,聂隐娘与磨镜少年的奇缘,宋太祖千里送京娘的传说,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让我对千百年前,曾经在我脚下这片土地生活过,繁衍过的人们,生出了更多的兴趣,想,撩开时光的面纱,看一眼绝色美人的真容。

但是历史这样浩繁,我所看到的,不过青史里几个名字,几个或大或小、或悲或喜、或足以成全一生荣光、或足以毁灭一世功绩的事件,从那些事件中,推想曾经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那些推想,就好像盲人摸到了象的鼻子,大声叫嚷着说,我知道了,大象长得就和舀米的圆木棒一样,以今度古,想当然耳。

我们不能脱离一方水土,来观赏一朵花,我们也不能够脱离一个背景,来说一个人物,所以我很难用有限的篇幅,去构筑一个足以详尽和足够真实的世界。所以我写的就是故事,不是历史。

历史只是一个钉子,挂起我那些奇奇怪怪的想象,我觉得有趣,你呢?

那就好像一只蝴蝶,来过我的梦中,我醒来之后,不知道我是做梦的人,还是做梦的蝴蝶。

上篇·长相思

解连环

北阪有桑,南隰有杨。有车辚辚,远别我邦。黑发老去,烈士相将。西望关山,念我故乡。

——引子

一 九连环

苍青色的风从山冈上拂过去,草木低伏,叶尖上闪着冷的白露,白露都如霜。他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起初夜沉沉的天幕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亮线,亮线越来越宽,眼看天就要大亮了,座下马儿开始不安地踢蹄子打转,口鼻之间升起一团一团的白雾,他终于急了起来,大声喊道:“我就要走了,你真的不肯见我最后一面?”

四下里只有风,风里隐隐传来回音,仿佛有无数的人在陪他同问:“……见我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良久,回声也渐渐低下去,只剩了松涛轰鸣,不,不是松涛,是马蹄的声音,如骤雨,如惊雷,正由远而近,细听,还夹了沉重的呼吸和兵甲碰撞的声音,是追兵来了……

一咬牙,勒转马头急奔,可是那追兵底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士兵们轰然笑道:“抓到了抓到了!”便有风声急至,一偏头,长箭飞奔而去,钉死在前头的树干上,下面恍惚还吊着个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头,明眸皓齿,婉转轻笑,说:“异人,我等你很久了呢。”“啊——”惊而坐起,额上已涔涔渗出汗来,枕边女子亦坐起,问:“陛下,又做噩梦了么?”

男子沉着脸坐了半晌,月光朗朗,照见他眉目里深的印记,女子柔声问道:“陛下……是梦到她了么?”男子摇头,披衣起身,在寝殿里走了几步,传令急召文信侯吕不韦。侍卫为难地道:“……不等天亮么?”男子温言道:“不要紧,你去,他必来见我。”

果真去了,片刻便回,文信侯匆匆而来,问:“陛下何事?”

男子低声问道:“齐国那边,可有消息回复?”“回陛下,有。”“如何?”

文信侯垂首答道:“回陛下,信使将玉连环上呈齐君王后,伪言:‘齐多智,而解此环否?’君王后遍示群臣,皆不能解,君王后乃引椎椎破之,以谢信使,答曰:‘环得解。’”

男子微微一怔,显然连他也没有料到,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犹不死心,追问道:“那连环……碎了么?”“回陛下,碎了。”

文华殿里再一次静下去,天荒地老的静,岁月的呼啸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月光是那啸声里的银质,将年少时候遗落的青葱年华连缀起来,浩浩汤汤,就如同春水连绵不绝。但是到最后……最后所有的月光,都如那枚玉连环,在千里之外的齐国朝堂之上泠然碎去,只留下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从临淄一直传到咸阳。

每一片碎片都闪着刀锋一样凛冽的光芒。

男子仰头去,看见浩瀚的星空,明月寂寂,忽然想,在所有的朝臣都退去之后,她有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凝视那些被刀锋割裂的柔情?

文信侯低声道:“陛下……”

男子回神来,涩声道:“她……她不会再见我了。”

文信侯神色一动,方要言语,已经被男子按住:“你帮我……取筝过来吧。”文信侯低应一声:“是,陛下。”

秦筝自古只有九弦,文信侯取来的这把秦筝竟有十弦,红木所制,一弦一柱都如华年。

男子颤抖着双手放到筝上,只听得轰然一声,就仿佛有飞瀑直流而下,有长风掠过层林,有万马奔袭草原,天地作合,风云四起,豪放之中有悲怆,旷远背后是苍凉,陡然一个拔高,就如同怒海之中有异峰突起,愈上愈高,愈高愈险,男子慨然唱道:“北阪有桑,南山稻粱。高谷如函,大河苍苍。君子去也,我多彷徨。关山家园,与子共襄。萧萧雁宇,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雨雪霏霏,知音何伤。死生契阔,赤心煌煌……”

原是秦风战曲,铿锵之中有无限悲哀的意思,就仿佛许多欲说而不能出口的话,欲落而不能夺眶的泪,其中辛酸与萧瑟,又不止于战的悲哀。

那歌声越来越低,筝音也沉下去,沉沉如千尺深潭,波面上只有古丽的波光,又仿佛是苍苍莽莽,莽莽苍苍的三万里黄沙,遮天盖地,渺无人烟,明月寂然铺了一地。

歌声既止,筝声不绝,袅袅,如流水,如轻烟。到天色微明,忽听得一声厉响,声裂金石,定睛看时,筝上十弦尽断,文信侯惊地抬头,年轻的秦王面上惨白,大殿之中死寂。

秦王将十弦筝立于几上,一抽一拍,取出筝板,他轻笑一声,松手,筝板跌碎。拂袖欲走,文信侯拉住他的袖,奏道:“陛下,臣有事相询。”“说。”“伐齐之事……当如何?”

秦王回头来,死死盯住他:“丞相自行决定。”“是,陛下。”文信侯伏地行礼,那脚步渐渐远去了,再听不到声音,这才起身,召人来清扫前庭,忽有内侍禀报:“侯爷,筝板上……有字。”

文信侯一怔,手心里忽然渗出汗来,他惘然想道:是秦昭襄王时候的事了。

秦昭襄王四十三年,十六岁的王孙嬴子楚被送至赵都邯郸为质——那时候他的名字叫嬴异人。

二 愿赌服输

全邯郸都知道,长安君最喜大宴宾客,有歌舞,艳女,天下美食,据说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机会,比如财富,所以这里汇聚了无数夸夸其谈的谋士,他们抓住席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从六国纵横间诡谲的风云一直说到某国国君私宠小妾有个绝色的弟弟,异人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溜出来,在回廊之下大口喘着气,忽然肩上受了重重一拍,回头去,一个黑衣少年正笑嘻嘻地看住他。

少年长了十分清秀的面容,清秀得近乎妩媚了。只是一开口,那妩媚与清秀都成笑话:“公子真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令人见之忘俗……”“什么事?”异人打断他。“呃……兄弟,能借几个子儿翻本吗?”赵国少年的脸皮也许比赵国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异人不厚道地想,目光扫过少年莹白的耳垂,耳垂处有穿孔,点红如胭脂。

他的目光十分之锐利,少年很快觉察,满不在乎地笑一声:“我只是穿了骑装而已。”

这才想起,赵国尚武,素着胡服,女子穿骑装也是一种风尚,不由一笑——这少女倒真有雌雄莫辨的气质呢,若为女子,则失之英武,若为男子,又过于柔媚了。

异人“哦”了一声,双手一摊:“可惜,我没有银子可以借你。”

少女颇为失望地耸一耸肩,见异人仍紧紧盯住自己,不由摸一摸面孔,奇道:“莫非我今天胭脂点多了?”异人微微一笑,道:“我在想,你头上的簪子值多少银子?”“至少……五百两吧,只抵了三百。”少女无限惋惜地叹口气:“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我再不进去,他们该出来追帐了。”

异人心里一动,问:“你们赌什么?”

少女道:“什么都赌——你要不要去试一试手气?”“不怕我没银子?”异人含笑问道。“反正都欠这么多了……”少女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呼哨:“说不定你手气好,能赢点什么回来呢。”冬日里天寒,一句话说出来,有茫茫的白雾散开,渐渐就没有了痕迹,但异人总觉得仍有微微的馨香悄悄浮动。

这个少女,有十分明亮的一双眼睛呢。他恍惚地想:如果能把簪子赢回来,她笑的时候是怎样的明艳?

起初只是一场游戏,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亦没有过问他的来处,只是尘世中最为简单的一对男女,在年少的时候相遇,如果那一刻她拍的是别人的肩,又或者他不是贪看她的笑颜,那么之后所有都不会发生。

多年以后嬴子楚站在即将西沉的月下轻声问自己:如果重来一次,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跟她走?

灰白色的风蹑手蹑脚地从他背后走过去。

异人跟那少女七转八弯进了赌庄,空阔的大堂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俱衣着华贵,一见少女就笑起来,纷纷地说:“青罗,你可回来了——找到赌本了?”

少女笑嘻嘻地说:“再欠一盘?”

当中穿紫衣的年轻男子便沉了脸,道:“小青儿,我这儿可是不欠帐的。”“那么……”青罗仍是笑嘻嘻的模样,回头看一眼异人,不确定地说:“押我还是押你?”

异人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赌,自然是押你。”

原是笑语,不料青罗一口应承,回头问紫衣的男子:“就押我吧,吕少主给我估个价?”

紫衣男子看了看青罗,又转过来看了异人一眼,低声吩咐几句,片刻便有人上来,满盘银晃晃的筹码,哗地一下把整个殿堂都照亮了,青罗两眼放光“呵”了一声:“我倒不知道我值这么多银子。”

紫衣男子笑一笑:“小青儿信不过我的眼力么?”

青罗把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异人都替她担心起来:“你就不怕我把你输出去?”

他以为她会说她信他,又或者祈祷他会有好的运气,但是那个少女只泠泠笑一声,就仿佛亮的珍珠落到玉盘子里:“愿赌服输。”一字一字,都如同银铃落地,异人一怔,已经有人送上筹签来:“请公子自选赌具。”

一色一样的数十支签在竹筒之内,像是无数的眼睛幽幽地看住他,异人咬牙,伸手去选了一支,签上黑底白字,小篆如花:秦筝。

赌的竟然是秦筝的演奏。

异人自幼得高人指点,筝艺之高,举世无双,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只是那时候他不知道。

自有人送上秦筝,他手挥目送,满堂惊彩,赢得毫无悬念。紫衣男子含笑说道:“公子妙手,吕某自叹弗如,这所宅子,连宅中诸物一并也抵不得公子的赌注,烦公子稍等,我另取财物过来。”

异人拾起桌面上的簪子,少女顺从地低一低头,让他将簪子插在乌发上,银簪上垂下大颗小颗的珍珠,晶莹剔透,将少女的容色映得光彩夺目。他笑着说:“我只要这支簪子,还请吕少主割爱。”

紫衣男抱拳道:“当不得公子如此称呼,在下姓吕,吕不韦。”

少女笑盈盈看着他:“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这时候冬日里微弱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少女有极明艳的笑颜,如珠如玉,如花如月。

他涩然答道:“嬴异人。”

三 遥望可以当归

嬴是秦国国姓。秦赵世代累战,双方死伤无数,在赵国的土地上,秦人并不受欢迎,何况他还是秦国质子。

他的父亲安国君是太子,安国君有十六个儿子,他行十四,庶出,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人物,因秦与赵渑池之约,被送至赵国为质。次年,秦赵开战,便与咸阳断了联系,赵王虽然没有杀他,但锱铢供给上已经少了很多,质子府十余人,供给却只够三五人之用。

所以长安君的宴席,异人前去不过混一饭之需;

也所以,当青罗第一次走进质子府的时候,看到的是空荡荡的一所大宅子,宅子里用具甚少,冬日里的风从回廊进到堂下,又从堂下穿过窗口,扬长而去,留一个阴沉沉的背影。异人温和地说:“只要停战,就会没事了。”

这时候青罗扬首看他,十九岁的少年长了极温和的眉目,并不像传说中暴虐的秦人。

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可是思慕一个人的眼睛,思慕一个人的笑容,思慕一个人说话时候微低的声调,都由不得自己。那仿佛是一个诅咒,让她一次一次到这里来,明明不过是邯郸最常见到的落魄王孙,偏偏成了少女梦中最亮的明月,最柔和的风,最绮丽的风景。

异人也逐渐习惯在每日里下午,伴着朝霞起第一道风的时候,有盈盈浅笑的少女上门来,正烟花三月,草长莺飞,去清浅的河边垂钓,又或者到附近的山上踏青,山极陡峭,风极柔和,水碧如天,各色的花缀了满地新绿,正是赵国的浴青节,男女相对而歌,喧哗热闹。

青罗拽衣起舞,翩若惊鸿,一舞毕,四下里轰声四起,喝彩不绝,有年轻男子拥上来,一曲接一曲地献歌,青罗得意非凡,特特到异人面前,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你要不要,上来唱歌给我?”

异人默默然笑,将织了两个时辰的花冠拿出来,郑重地戴在少女头上——他并不是不想上去献歌,但是那时候他还总梦想着,有一日他可以回到咸阳去,可以带青罗回咸阳去,将夫人的凤冠赠予她。

少女欢快地奔至河边,取了大桶的水,迎面泼过来,泼得他全身湿透。

满山满谷都是笑声。

惊蛰鸿雁来,春分玄鸟至,清明上祭祖,谷雨始烹茶。

夏夜里有极明亮的星,传说中天上的每一颗星都对应了苍穹下的一个人,异人和青罗仰头望去,不知道属于他们俩的星,会不会一直牵手。

再后来,起了秋风。秋风里黄的红的叶落满了庭院,天是极碧的青色。异人和青罗相对而坐,玩这时候邯郸最风行的六博戏,青罗有格外出众的天分,无赌不输,异人问:“小青儿,你就真的这么喜欢赌吗?”

少女偏头想一想答道:“是啊。”“为什么呢?”“赌的时候我会觉得,原来我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异人诧异地扬一扬眉,青罗解释道:“赌的时候我才觉得,原来我拥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要失去……才知道拥有过。

异人一时黯然,起身回房,取出平日里用的秦筝来,筝以南山红松所制,音质清越,粗犷如大漠狂沙,幽雅又如高山流水,珍贵非常。

他随手拨了几下,便有秦声大作,他忽尔笑道:“小青儿,你从来没有听过我唱秦风是不是?”

青罗点一点头。

异人于是端坐,凝神拨弦,调转宫声,唱道:“悲歌可以当泣,遥望可以当归。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初时,声甚高昂,而后渐渐转低,低而无声。

人总要在离开之后才知道思念,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痛惜。家国千里,一个人在邯郸惨淡度日,如浮萍无根,往前往后只觉得茫茫。

茫茫然惶惑和恐惧。

他不是不知道青罗钟情于他,也不是不爱慕这个娇俏明艳的少女,与她一起,是他生命里最快活的时光,这样的快活,让他生出过一日便少一日的恐惧……他什么都不能给她,承诺,安稳,幸福……什么都给不了她。

一个在敌国作人质的王孙,他连生死都不能自主。青罗尚可以说失去,而他,根本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异人双手按在筝弦之上,久久不语,屋中极静,寂静里生出无穷的悲哀来,青罗勉强笑道:“异人,这筝甚好。”

异人垂首片刻,忽道:“本来再过几日,屋中物尽,这筝也必然逃不过被卖的下场,不过既然你喜欢,我就将它送给你。”

青罗才要说话,被他制止:“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小青儿,你不要嫌它不好。”

语至尾声,涩然不能成调。

青罗凝视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好。”抱筝而去。

他给的是他的心,他说得清楚,她听得明白,珍之重之,视若无价。

四 长平之战

客居邯郸已经四年。起初异人希望有朝一日父亲或者祖父会想起自己,接自己回咸阳,后来只希望秦赵停战,他可以不必将府中家什拿去当卖,一件,又一件……就如同他与青罗相守的日子一样,越来越少。

越来越少的时光……越来越空的屋舍,饥寒的亲随,再后来……渐渐就绝了望,因为事情往最坏的方向飞速发展下去: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军围赵一月有余,魏信陵君引兵来救,五国联军出击,秦军退,又一年,秦军卷土重来,秦昭襄王亲自督战,决战于长平,秦将白起坑杀赵降军四十万。

消息传来当日,邯郸城中哀声大作,有激愤者想起平安巷里有秦国质子,纷纷道:“杀了他、杀了他!”

一人高呼,便有上百人响应,举起火把向平安巷去。

那是十分平常的一个下午,天色微阴,有小朵透明的云在青朗的天空中微微流动,异人居于室内读书,放下书简的时候想一想,怎么青罗还没有到,想起她笑时如弯月的眼眸,不自觉笑一笑,忽然有下人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公子,有大队人马向这边来了。”

笑容一僵,知这一日终于到来,只静了片刻,问:“还有多远?”“不过百十步了。”

异人当即召齐了下人,吩咐道:“你们看这宅中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拣了去,能走就走,若我不死,再回来不迟。”

有人呜咽,亦有人坚持留下,但大部分的人都取了财物,磕头离去。

宅子里越发空荡了,只听“哗啦”一声响,大门尽碎,数十乱民大喊着“杀了他!”蜂拥而入,多老弱,然而看他时候的眼神,怨恨如烈火熊熊燃烧,火舌直舔到面上来。

乱民将他团团围住,商议将如何处置他。他泰然坐于当中,只想:原来生与死只隔了这么近的距离,原来他在死之前,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悄悄叹一口气,不是不遗憾的。

正纷乱时候,有兵甲之声渐近,步履整齐,井然有序,眼见得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中出一人,白衣素甲,铿锵道:“奉王命前来保护公子!”

乱民为军队的所慑,气势为之一泄,但人心不服,有人大声喊道:“秦,我死敌也,将军何以为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闻者无不想起战死的亲人,怆然涕下,场面又乱起来。

忽有一女声清锐:“赵,亦大国也,战败而斩质子,岂不为天下所笑,此其一;我新败,元气大伤,和约初订,若杀质子又引秦军复来,则赵地男儿,尚有余存乎?此其二;国君无令而擅杀人者,按律当斩,抗令者,亦当斩,此其三。有三不可杀,诸位仍将杀质子乎?”

话音落,满殿无声,而悲泣不可止。

而后乱民逐渐退去。

异人抬头,看见少女面上肃然,纤手握剑,举止间杀气充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是难过,难过到十分。

忽又听得一声长叹,一男声悠悠然道:“小青儿,这下你满意了么?”一华服中年男子缓缓走出来,异人认得,那是赵王幼弟,长安君。

长安君信步走到异人面前,上下看他几眼,道:“王上令李将军前来取公子人头,小青儿……你如何同他交代?”

异人面色一白,却见少女昂头来,一字一顿说道:“我,将和亲齐国。”

轰然,如山之崩。

多少年之后,他已经渐渐记不得他在赵国所受的屈辱,记不得那些缩衣少食的困窘,记不得怎样整夜整夜难眠地思念远方的故乡,他甚至想,也许有一日,他会忘记青罗的名字,忘记怎样与她相遇,忘记曾怎样深深相爱,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那个少女昂起头来时,那样倔强和决绝的神情,不会忘记那一刻他有多想伸手去抱住她大哭一场。

因他那样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到要一个女子的庇护才能够苟活,无能为力到要他爱的女子为之付出终身的代价。

那样深切的痛楚,那样深切的怨念,那样深切的屈辱,秦人的热血在温和到近乎懦弱的秦王孙身体里沸腾起来,烧得他双目灼灼,绝望之中生出的狠意,就仿佛秦地的狼。

秋风过境,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长日将尽的时候,有人来访,紫衣长裳,一揖到底,他说:“惟有先光耀公子的门楣,才能光耀我吕氏门楣,所以,请公子暂向我吕氏借力。”

日后青史将记下这个人的名字,记下他在这一日说的话,却没有人记得那一日秦国的公子嬴异人是怎样狠狠地说出那四个字:“然君所愿。”

命运开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玩笑,历史的车轮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不可思议的地方改变走向,车轮之下,少女的笑靥,少年的决心,和着他们的青春年少,都碾作尘埃。

五 筝如我心,长伴君侧

异人得吕不韦资助,广交宾客,得士人无数,一时名声鹊起,咸阳亦有所闻。吕不韦又使人贿安国君爱妾华阳夫人,说异人种种好处,思乡尤切,因慕华阳夫人出身楚国,异人改名子楚。华阳夫人大悦,劝说安国君立异人为太子,迎异人归国。

这时候已经是秦昭襄王五十年,消息传来已久,但是咸阳方面迟迟没有动静。异人心中甚忧,恰吕不韦摆酒相邀,见他如此,便道:“公子不日将回咸阳,为何愁眉不展?”“正为不知何时能回咸阳而愁。”

吕不韦道:“公子尚愁,让我等如何自处?”

异人看着这个精明的男子,不说话。

吕不韦笑道:“公子回咸阳之后,如龙归大海,可翱游九天,而我吕不韦再无用武之地,则为公子所弃矣。”

异人低一低眉,问:“公当如何?”

吕不韦双手一拍,便有丽人翩然而出,容色殊丽,吕不韦道:“欲与公子结秦晋之好,公子意下如何?”

秦王孙嬴异人大婚惊动了整个邯郸,连赵王也有礼相赠。贺礼琳琅而置,十弦筝默然湮没其中,问是何人贺礼,答曰:长安君。

自然是长安君——青罗是长安君庶女,长安君在齐国为人质之时与侍婢所生。

成亲那晚有很好的月亮,银色的月华铺得整个宅院都亮如白昼。他在月下弹筝,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想要描摹出她笑时的明艳,想要忘记最后见面时候她肃杀的容颜,但终是不能。

——他与她,王室里最无足轻重的两个人,为别人所操纵的命运,生死都像是一个笑话,如果说之前还幻想自己拥有些什么,可以失去些什么,到兵刃加身的那一个下午,终于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世上的幸福与欢喜,并不是他们可以拥有。

她爱着他,所以替他做这个决定,以一种惨烈的姿势挣扎,义无返顾地押上他的终身与她的终身,和天下豪赌一把。

这个决定成全他嬴氏不世功业,也成全他与她,相忘于江湖。

自此以后,他就真的,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喜欢赌,为什么她要说愿赌服输,因为他与她之间,是早已注定不得善终的结局。

长歌如泣,肝肠寸断。

更深露重,赵姬抱衣而来,他伏身去,有鲜血涌上喉中,张口,血染筝丝。赵姬跪而求道:“公子保重。”

多年之后,同样月光明朗的晚上,他一个人在月下徘徊,这时候他已经回了咸阳,祖父死了,父亲也死了,他南面称王,并魏赵之城,吞三晋之地,海内震慑,天下惶惶。

再没有人能让他那样屈辱那样愤恨那样无能为力,但是他总还是不断梦见她,梦见她对他笑,梦见她说:“公子真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令人见之忘俗……”笑嘻嘻的面容。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自己在成亲前日托人送信至长安君府上,说要见她最后一面。

她并没有来见他最后一面,但他总恍惚觉得,她是来过的,她一定是来过的,只是……不肯出来见他。

相见争如不见,他并不是不知道——如果她跟他走,他根本就出不了邯郸。

他成亲的第二年,青罗以赵国宗室女的身份远嫁齐王,得齐王宠爱,立为王后,次年生子,立为太子。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选择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多年,到齐王薨的消息传来,他终于忍不住令使者送玉连环至齐,问她能不能解。

相思如连环,连环何解,相思何解。

那样欢喜快活的一段时光,终于都成云烟——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别人的妻。

嬴子楚仰面看明月如轮,只觉得眼角干涩,一滴眼泪也无……到底多年过去了,到底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多情少年,到底,他们都回不到当初。

有侍从来报:“文信侯求见。”“何事?”

吕不韦伏首答道:“回陛下,明日将朝议伐齐之事,臣愚昧,不敢擅专。”

他总说他愚昧,其实是天底下最精明的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终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子楚黯然一叹,低声道:“我有生之年,再不必提起伐齐之事。”“是,陛下。”“还有事么?”“回陛下,臣得到一样东西,不敢隐匿,特来呈献给陛下过目。”

秦王子楚接过文信侯递过来的拓本,是极纤秀的四个字:筝如我心。

顷刻之间,泪如泉涌。

尾声

公元前247年5月,嬴子楚暴病身亡,谥号庄襄王,葬时别无他物,只有生时珍爱的十弦秦筝。

消息传到齐国,举国欢庆,都以为秦王既死,新王年幼,则天下大患得解。而这时候齐国的君王后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殿堂之上,苦苦地想:如果,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一次,我是不是该跟他走?

附一:文中两首秦风,皆取自长篇小说《大秦帝国》,非原创;

附二:秦庄襄王(前281年-前247年),本名异人,后被华阳夫人认为嗣子,赐名子楚,曾在赵邯郸为质,景况窘迫,遇卫商人吕不韦,被认为奇货可居,得其力归国,孝文王死后继位,在位三年,病死,葬于葚,其子嬴政一统六国。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唐·李白·忆秦娥

一 灵堂

夜色已深,没有月亮的晚上,很烈的风,夜云压得极低,低得仿佛就垂在人的头顶,随时可能欺压下来。

马车自雍门直入,沿着章台路狂奔,寂静的深夜里,竟然一点声音也无,到章城门口,侍卫横枪阻拦,马车里伸出手来一晃,城门校尉忙喝令退下,战战然跪倒,骏马扬蹄远去,校尉徒然吃了满口的尘。左右侍卫奇道:“车中是何等人物,受得将军如此恭敬?”

校尉斥道:“你们知道什么,那是长公主的信物!”

左右侍卫仍有不能解者,而这时候马车已经行到宫外,车夫一勒缰绳,帘子半掀,走下一个人来,他披了全黑的斗篷,上下都遮住了,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大概看出此人身形颀长,应是男子无疑。

男子低声同车夫说了几句,折身入宫。

长乐宫里极静,静得让人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安来,宫道上没有人,两边草木随风低伏都犹如鬼影幢幢,像是潜伏了千军万马,随时可能杀将出来。男子心中犹疑,初时脚步谨慎,到后来一咬牙,大步走了进去。

先帝的谥号已经定下来了,是孝惠两个字。其他不论,以孝字传国,太后当政已经是不可更改的局面,如果当真是吕后要杀他,他就是逃得过初一,也躲不掉十五,又何必借她的名义骗他前来?

一路想着,忽然眼前大亮,竟是已经到灵堂之上了,九十九支长生烛明晃晃地点着,将灵堂照得亮如白昼。灵柩之前跪一素衣女子,面色惨白,眉目漆黑,盈弱如风中之柳,似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男子不由上前一步,垂手道:“长公主!”

鲁元公主抬头,烛光中凝视来人的面容,许久方道:“丞相,你我之间,须得这般客气么?”

陈平苦笑一声,想:若是毋须如此客气,你又何必称我丞相?口中却只道:“陈平不敢。”

鲁元公主神色一暗,目光移开去。烛光中两人的身影在白幛上叠成巨大的阴影,分不出哪一部分是他、哪一部分是她,可是这十余年的岁月,他与她之间,早隔了天堑银河,遥遥相望——相望也已经不可能。一念及此,泪盈于睫,反挣扎着笑道:“这世上还有你陈平不敢的事么?”

陈平脱口道:“自然……是有的。”

——自然是有的,比如说,他不敢忘记她,亦不敢记着她,世人都道刚勇果决的大汉丞相,在月下徘徊的时候,清影如霜……已经很多年了。

二 流民

楚汉相争的第二年,陈平就因司马卯背楚投汉而失去了西楚霸王项羽的信任,于是在一个风黑月高的晚上,他只身前往汉中投奔汉王刘邦。

一路艰险,好不容易过了黄河,已经身无长物,于是喘了口气,混在因战乱而流徙的百姓里赶路。

流民中有个叫阿乐的小姑娘,十三四岁上下,眉目疏朗,说不上好看,但是一双眼睛黑嗔嗔的,颇见几分神采。起初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同路而行,有过不去的坎就伸手拉一把,休息时候见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旁就分一半干粮给她,小姑娘低头道谢,神色里恭谨的意思,倒不像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只是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便是王孙公子也难免落难,实在都不是什么希奇的事。

三伏天里连走了十余日,陈平禁不得暑气,竟然生起病来,起初只是手足酸软,到后来渐渐不能进食,想着战事如火如荼,已经浪费的一些时日与机会,不甘心的也许是经天纬地的才智,又或者是不肯认输的心,越是心急越是病得厉害,背心里生出冰凉的汗,每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边上有只细瘦的手伸出来扶住他,是那个言语不多的小姑娘。

陈平对她笑一笑,才要开口,眼前已经是铺天盖地的黑。

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一间破屋里,缺了半边屋顶,淡银色的星光照进来,照在身边合目而眠的小姑娘身上。

很憔悴和疲倦的一张面孔,但是这时候在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可亲可爱。

忍不住伸手要替她理一理乱了的鬓发,才一动,阿乐已经惊醒,见他睁着眼睛看她,一喜:“你醒啦!”又自觉失言,转身去取了清水,将干粮泡得软些,递到他手中:“只有这些了……将就着吃一点吧。”

陈平原本是再轻佻不过的性子,偏偏在这姑娘面前半点也放肆不得,只接过干粮,勉强咽下半口,随口问道:“我昏睡多久了?”“三天了。”阿乐的眉宇里一抹忧色。

三天。那些流民必然已经走得远了,这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一个人留下来,留在这荒村野外,守着一个不知道还会不会醒来的陌生男人。

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暖,所有到口中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两人就这样相对坐着,深黑的夜里生出深黑的寂静,寂静如同漫长的岁月,或者渺茫不可知的未来,又短暂只如这一个瞬间,彼此依偎的暖意,从指尖暖到心底。

原来一直信奉尔虞我诈的男子,也会有这样安和宁谧的时候,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个人的守护,希冀一个地久天长。陈平心里一动,低声道:“我将往汉营投奔汉王,信我,我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阿乐,你……可愿意跟我走?”

久久得不到回音。

陈平偏了头去看,阿乐的眉目里映着星光,沉静的面容忽然绽放如春花,瞬时又收敛,她垂了眼帘,黑的眼睛掩藏了一半在阴影里,她说:“我……愿意的。”

那一次他郑重地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也郑重地允诺一生一世的不离不弃,只是命运织就了一张极大的网,她与他都不过是网里的飞虫,徒然只留了一个挣扎的姿势。

徒然。

即便是过很多很多年,到红颜凋零,英雄迟暮,所有烽火烟云都成为过去,午夜梦回,想起这两个字,他的手按在心口那个位置,也仍有很大的一个洞,汩汩流着血,可是有时候,连血也替代不了泪。

三 公主

阿乐自称是沛地人氏,因战乱流徙,又在流徙途中与父母失散,原是无处可去的人,只是浑浑噩噩地在人群里,捱得一日,算得一日,那些生的苦楚,陈平握住她的手说:“不要紧,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阿乐低头笑一笑,那笑容里一点凄凉的影子。

陈平的病来得急,去得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抵达汉中的时候已经是秋末了,碧青的天,满地红的黄的叶子,匆忙来去的士兵,陈平要去见汉王,阿乐扯着他的袖子说:“带我同去。”极细微但又极坚定的声音,那样惴惴的目光,就仿佛幼小的兽眷恋和不舍的神情,陈平搂住她笑,说:“好。”

于是真的将她扮作书童带她同去。

汉王的军营不及项羽豪奢,汉王也没有项羽那样冲天的豪气,项羽是一个英雄,汉王不是,他是一个王者。陈平与汉王纵论天下,相谈甚欢,汉王拜他为都尉,又留他在身边作参乘。

陈平笑着应允,时已天黑,长身而起,就要告辞。

汉王也起身,亲自送他到门口,陈平踌躇满志,他同阿乐说:“阿乐,我会助汉王平定天下,让普天下的人都不再流离失所,不再有骨肉分离。”

阿乐默然不语,许久,忽低声道:“先生保重。”只是四个字,已经哽咽。

陈平怔然看住她,看着她急急转了身去,急急奔回军帐,朝着仍站在帐门口的汉王纳头拜倒,唤道:“阿爹!”

两个字融在风里,远远吹过来,又落进尘埃里,被新的尘埃湮没。陈平在风里站了很久,一只大雁飞过去,暮色上来,将苍白色的风染成黯淡的青灰。

原来她姓刘,刘乐,是汉王与吕后的长女。

很多很多年以后陈平都一直在想,如果那一日她不往回奔,又或者如果那一日他不带她去见汉王,又或者的或者,他们最终也没有抵达汉中,他一生的才华和抱负都成泡影,但是她守在他身边,他守在她身边,一世的平和安宁,会不会也是一种幸福?

所有所有都只是可能,而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她割舍不下血脉亲情,他放不下屠龙绝技,再见面的时候,她穿了锦绣长衣,他见了她,须得行礼道:“公主。”

阿乐——不,她现在的名字是公主,普天之下,只有她的父母可以直呼她的闺名——她隔着珠帘对他说:“先生,我的母亲……还在楚营中。”

只有半句话,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母亲还在楚营中做人质,普天之下只有她的父亲能够救她,所以,便是他曾为了逃命亲手将她推下车去,便是他三番两次置她们母女于不顾,她也不得不认他。

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珠帘轻击,有如古老悠长的琴声。他想起他们相依为命的那样一些时日,他向她说起天下大势,说起他的过往,他说他会待她好,让她在余生里不再惶恐和孤苦,那时候她低头不语,只将一朵杜若别在他的衣襟上,说:“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原本就黑的眼睛越发深黑如夜,沉一点灰色的底子。

他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她的牵挂和不得已,于是深深作揖,道:“公主放心,我必然会为公主设法。”

她的手紧紧蜷握成团,长的指甲掐进肌肤里,月牙状的印子。她爱的那个人,和她隔着珠帘,一尺之地,已经是天涯,她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他坚毅的轮廓,在手心里描绘过千遍万遍,眼睛,眉毛,下颌……即便看不到他,也在她心上,历历如目,何况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来日方长。

鲁元公主闭了眼睛,说:“那么……多谢先生了。”

她以为来日方长,而他知道,他们缘尽于此,她能做的不过是隔着珠帘远远看上一眼,他能做的,不过是完成他们母女团聚的心愿。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迫得项羽将吕后送回汉营,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帮助汉王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但是他花上更多的时间,也再走不到她身边去,他曾说过要对她好,让她幸福,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许的诺,他违背的誓言,是寒夜的灯,灯火燃尽岁月,岁月如尘埃。

四 赐婚

高祖三年有一个十分寒冷的冬,衰草连天,霜白如雪。皇帝自荥阳回到关中,看到鲁元公主已经长大成人,欣喜之余下了旨意,选诸侯子尚长公主,势必要替公主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消息传到的时候陈平正在灯下看文书,忽然之间眼皮挑了一下,幽蓝的焰火噼啪结出的一朵花,只一闪就灭了,竹简上斗大的字忽然模糊不清楚,缓缓浮现的面孔,低眉垂目,总是那样惶惶的神色,一点温柔的影子,守在他的身边。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渐渐想不起他们走过怎样艰难的一条路,从楚营到汉中,他怎样在暮风里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他能想起来的鲁元公主总是穿了贞静的长裙,在珠帘后看着他,说出口的几个字,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无非问他起居安好,或者说,天凉了。

天真的就凉了。

陈平坐在灯下静静地想,迟早会有这一日,她的父亲与母亲总会替她选一个人,会有让全城震惊和仰望的婚事,即便过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人们都还会记得。

他身边并不是缺少年轻美貌的女子,她也算不得十分美貌,只是他记着她,须臾不能忘。

相思原来凛冽,如刀。

忽然一阵风卷进来,冰得人一个激灵,陈平惊而抬头,门帘已经放下,站在她面前的女子缓缓取下斗篷,斗篷下清秀的一张面孔,眼眸漆黑如夜,是他的阿乐。

以为是在梦中,但恍惚也只是一个瞬间。

陈平站起身来,低声道:“你……你怎么来了?”“先生不希望我来吗?”鲁元公主喜孜孜地问:“先生不请我坐吗?”“不是……公主坐罢。”陈平低叹了一口气。

鲁元公主道:“先生看到父皇的旨意了吗?父皇说,会效仿先秦规矩,请诸侯子到内殿,设鹄以射……先生、先生,你在听我说吗?”

她极少有那样天真和欢喜的时候,陈平怔怔地想,怔怔地应道:“我在听的,公主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还叫我公主啊……”鲁元公主茫然地道:“你难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的意思么?你的箭术……会比他们强吧。”“我知。”陈平别过脸去,恍惚地看着灯火,他不是不想看她,他是不忍看她,不忍看她的欢喜与天真就像那些灯花一样,瞬间盛放,瞬间就凋零了。但是拖、又能拖得多久?陈平抓住手中竹简,就仿佛悬崖上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草:“阿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一个问题……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家中有没有发妻?”

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又一朵灯花凋零,鲁元公主怔住,许久,才愣愣地问:“那么我问你,你家中有没有……发妻?”“有。”一个字落下,重逾千钧,将她的欢喜、他的相思砸得粉碎。

那只是一个事实。他有妻子,她先后嫁过五次,最后一次嫁给了他,她带了丰厚的妆奁,她支持他读书,支持他在这个乱世建功立业的狂想,她无条件地信任他,在他的家乡,她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也许她不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但是她是他的妻,她叫素娥。

如果阿乐不是公主,他会娶她,他会待她好,他会和她长相厮守,但是她是公主。他能给她爱,给她幸福与安稳,他给不了她名分。

鲁元公主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像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这个人给过她那样多那样多的梦想,给过她那样多那样多的温暖,那样多那样多的承诺,在这一刻,当她甘心如飞蛾,他却告诉她,所有所有,都只是一场空。

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又一步……摇摇欲坠的瞬间,扶住她的仍然是多年前的那双手。“啪”地一声落下,是陈平手中的书简,他木然站在她的面前,她思念了很久的那张脸,那对眉,那样一双眼,那样薄的唇——都说薄唇每多负心人,为什么他不能负他远在家乡的妻,为什么他不能狠心为着荣华富贵做一次负心人?

不能……呵,当然不能,如果他能,他便不是她心上的那个人了。

她怆然地想,怆然地落下泪来,他不能负发妻,便只有负自己,负他的心,也负她的心。她听见自己轻轻地说:“只是……这样么?”

夜很长,夜露凄冷,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更鼓的声音。

次日,诸侯子入宫,设鹄以射,帝召公主垂帘观焉,公主畏羞不肯出,帝骂之,乃出,坐于帘内,默然俯首,未尝仰视,张耳之子敖连射中的,其余中者四人,帝先以问公主,皆不答,帝指张敖曰:“此真佳公子矣。”公主略举眸,若微解颐者,戚夫人道:“公主已心许之。”

帝乃以敖尚公主。

这段逸事城中传遍,陈平听闻,只黯然不能语,她如此,无非是,不能与他厮守,和任何别的人都没有区别,张敖固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可是任何人和她在一起,他都会难过,只是——难过又如何?

夜色渐渐就要明了,身上一暖,原来是素娥替他披上寒衣,鲁元公主成亲之后随张敖去了封地,他也将素娥接至京中,夜夜中宵露冷,西风吹不散眉弯,痴想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有时候,与他仰望同一轮明月?

五 变故

明月年年依旧,可是距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也已经很多年,她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没有送她,她回到京城的时候他没有迎她,她在他的心里,从来都没有离去,就如此刻,咫尺之间,凝望的目光,重叠的影。

陈平长长出一口气,道:“阿乐,你今夜叫我前来,可有什么事?”

鲁元公主听他重又唤她阿乐,眉梢眼角稍见喜色,她站起身来,转至灵柩之前,那里龛着年轻皇帝的遗像,俊秀的眉目与她宛若双生,她伸手抚过画上清秀的眉,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她听:“先生,我总以为我们还是有时间的,但是你看,阿弟还这么年轻……”

他还这样年轻,就已经长眠于地下,没有人会知道他爱过谁,恨过谁,这样短暂的一生里是欢喜更多一些还是悲哀更多一些,没有人会在乎他曾经有过的希望与憧憬,那些没有实现的抱负,没有出口的话,都在岁月里湮没,湮没如荒草。

所有的人都会很快忘掉他,哪怕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哪怕所有人都曾臣服在他的脚底,三呼万岁。

她曾经以为他们总还是有时间的,有无限多的时间可以等,等到有重逢的那一日,她可以细数他眼角的皱纹,他会笑话她多少年前惊惶如幼鹿的眼神……多少年,等了多少年,那样渺茫的等候,如心底虽然暗淡却始终不灭的灯,但是到这一日,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她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所以她一定要见他,她一定要在她死之前见他一面,结了多年前的誓言,圆了多年来的心愿。“……所以先生,”鲁元公主道:“我想,有一些话,还是问明白的好。”她扶着棺柩跪下来,素衣立刻就染了尘埃。

陈平略一迟疑,也在她身边跪下:“你问吧,我听着。”“我想问先生,那一年你遇上我,有没有后悔过?”

陈平恍惚看着灯影中摇曳的影子,恍惚想起那时候尘烟里的男女,凌云壮志的少年,温柔清秀的少女,他于是微笑着摇头,微笑着凝视她:“不,我不后悔。”“那么后来……后来你拒我婚姻,有没有过……后悔?”

他仍是摇头:“不,我不后悔。”

——那是他的责任,他错了,就必须有承担错误的勇气。

她于是点头道:“如此,甚好。”静了片刻,素手印在素白的衣上,落下巨大的阴影,她轻声道:“阿弟死了,以后再没有什么人能够制衡母后,以先生之才,必然是知道的,”她半仰了面孔看他:“所以我最后还想问先生,有什么打算?”

眉眼盈盈里的烛光,温情脉脉,原来只是为她那权倾天下的母亲么?这才是她放下公主之尊,与他半夜约见的原因么?一时间冲上来的悲苦与酸楚,陈平怒极反笑:“天下是高祖之天下,父子相传是高祖与天下的约定,家国天下,那不是公主该操心的事。”

长身而起,拂袖而去。

所有他们生命里亮过的星,在这一刻,变成暗夜里的烛,风过去,烛光灭尽,漫长而寂静的黑夜,所有的等候与希冀都落成一场空。

六 吕后

吕后元年四月,春日将暮,刚下过雨,天色明净如洗,陈平放下公务,在园子里走走,落英缤纷,恍惚看见园子尽头有个穿白衣的少女,观望许久,终于前去,那女子垂目对她笑,周身彩蝶翩翩,宛然便如同初见。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欢喜,伸手去要拉住她,那少女只微微一笑,便已经消失在落英中。一惊而醒,原来是一梦,只不知道什么缘故,面上冰凉,许许如泪。

陈平怅然良久,再三思索而不能得。

次日,便有消息传出,道是鲁元公主薨了。

那也许是一个事实,陈平怔怔地想起烛光中最后见到的那个女子,他恼她恨她,却终不能忘记她。他甚至不能够明白,也许是不愿意明白,这个消息与他心里的那个女子,有什么关系。但很快又接到太皇太后的旨意,要召他进宫,左右惴惴,劝他不要应召,但是他只微笑,茫然里一点疲倦。

到底还是去了。

吕后端坐在帝座上,锦绣堆中,尘光飞舞,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觉得衰老和疲倦。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死了,最后,连她唯一的女儿也比她更早离去,她一个人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每一颗浮起的尘埃都清冷如长夜。“高祖八年,匈奴强盛,刘敬请求要将阿乐远嫁匈奴,以结两家之好,是你上书力驳此议,使阿乐免于远嫁之苦;高祖九年,张敖犯事,高祖要夷他张家三族,又是你,力白张敖不反,我一直以为你是怜惜我们母女孤苦,方有这等作为,直到白登之围……你还记得么?”

记得的。

高祖十年,亲征匈奴,被困在白登十余日,最后他献策,贿赂冒顿的妻子阏氏,又献美女图数张,谎称中原佳人无数,愿献与冒顿,阏氏惊且妒,便说动冒顿,将高祖放回。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陈平尤记得那个夜雾茫茫的晚上他在灯下作画,笔尖到处,如烟如柳的眉,如星如墨的眼,然后一点樱唇,笑时如春花,蹙眉时候又如秋水清澄……原本是这样的,但是笔下一错,忽然就有了一张并不出色的面孔,她的眉目不是顶精致的,她的眼睛也不是最妩媚的,只是落在丝帛之上,盈盈看着他,如他生命里已经流失的那许多岁月。

白登解围,回到长安才发现画像有失,当时惊惶,又想,荒野大漠,即便是丢失了,也不打紧。

事隔十余年,垂垂老去的吕后却叹息着告诉他:“我看过那张画像,你画得很好,我从来都不知道,高祖身边能文能武的陈丞相,还有这样多情的一支笔。”

陈平跪倒:“是我的错,和长公主没有关系。”“当真没有关系么?”那声音仿佛自幽冥之地发出,带了森森的寒意:“我并不是没有机会杀你,陈丞相,你对我汉家功劳,不会比韩信更大,与我刘家的渊源,也不会比萧何更深,以才智而论,你不会比张良更强,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你还活着。你就没有想过原因么?我自己的女儿,阿乐她做过些什么,我比你更清楚!”

当求才若渴的汉王变成猜忌多疑的高祖,韩信死了,张良走了,萧何奄奄一息,惟有他,安如泰山,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不能杀你。”吕后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陈丞相,你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陈平深拜:“臣知道了。”

她是阿乐的母亲,她不能杀他,他也不能挡她的路。她召他来,所为,不过为得他这一诺。

所以……阿乐才会在先帝的灵位前担忧地问他:先生有什么打算?

她早就料到的吧,她早就料到时日不多,所以拼死见他最后一面,求他退让一步,为保存他的性命,她一定是求过他的母亲,或者还做了更多的事,只是,他都不能够知道了。

陈平接了旨意,缓缓走出大殿,忽然背后传来吕后的声音:“皇后是阿乐唯一的血脉,你答应过要照顾她,莫要忘了。”

脚下忽然踉跄。

尾声:张嫣

孝惠帝的皇后张嫣住在

未央

宫里,她比她的母亲要美貌许多,便是在静夜里,也依然光彩照人,如珠如玉。

陈平向她行礼,张嫣忙扶他起来,道:“母亲曾有吩咐,说要事丞相如父,嫣儿不敢受丞相如此大礼。”又道:“这是母亲生前留给我的金盒,嘱我转交丞相。”

陈平接过金盒,在明月的光辉里打开来,里面只有小小一张丝帛,记载了张嫣出生的时辰。“丞相、丞相,你怎么哭了?”

陈平缓缓抬头来,少女眼眸如寒星。他问她:“你的母亲……临走的时候,还说过什么?”

少女眉宇中稍纵即逝的犹豫,未央宫里很静,静得就仿佛地久天长的一些许诺和誓言,她终于做了决定,回答道:“母亲临走的时候,念了一句诗。”“什么诗?”“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金屋藏娇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宋·辛弃疾·摸鱼儿

一 阿娇之死

中秋以后天气冷清很多,夜越发的长,我在卧榻上看奏折,偶尔抬眼就看到子夫贞静的面容,宛若水莲,眉目皆可入画。

这时候有看不清颜色的风穿堂而过,呜咽如草原狼皋。我拢了衣袖,心里倏地一凛,寒气森森上来,然后看见侍从张允惶惶然推门而入,惶惶然跪倒,惶惶然奏道:“皇上,长门宫……走水了!”

我惊地立起,又缓缓坐下去。

墙上映出巨大的黑影,躯干镇定,只小指细微处在不断地抖。

我竟是颤抖么?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伸手想要抚平那些不断抖动的纹,子夫先一步握我的手,颤声道:“皇上……不去看看么?”

我斜着眼睛看她,她神色里有一种叫悲哀的东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悲哀,但是竟然不由自主地说:“好。”

是该去看看。

到底,她是第一个肯为我死的女子,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长门宫宫里宫外聚集了很多人,匆匆来又匆匆去,赶着救火,面上都是惶惑惨白的颜色,但是见了我,仍恭敬地跪下行礼,让出道来。长门宫侍卫统领上前来请罪:“皇上,陈皇后她——”我摆手让他住嘴。

——我已经看见她了,她就站在长门宫里,被重重的火包围,那些火焰,像是她周身的光华。

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眉梢眼角,每一个表情。她新上了妆,素白的裙,长长流苏,秋雁回风刺绣,精美华贵,越发衬得唇欲朱,眉如黛,目似秋水,绝色倾城。

忽然觉得好笑:她仍是那个性子,被贬被废都不改初衷。其实她最爱的是火一样艳红的颜色,只因我曾夸子夫最宜素色,亭亭如白莲出水,她便生生要穿这一身素白比个高低。

真是个娇纵和执拗的女子。

她不知道,她便是穿了一身素白,也仍是最骄傲最夺目的红玫瑰,带一身的刺,一身的傲。

她看见眉宇间闪烁的言辞,作嗔怒状,旋即婉转轻笑,显然她很明白我想到了什么。但是终于长叹,凄然,隔着人山火海对我说:“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我疑心她并没有说出声,只一个口型,然而于我,竟仿佛是在耳边轻叹,琅声如环佩,哀戚如岁月。

她慢慢转身去,走两步,又回头看我一眼,火熊熊卷上来,白色的丝衣转眼就点燃,然后是黑的发,翠的眉,如雪肌肤……整个人就在火海中消失。

所有人目瞪口呆,而我只是怔住,那个声音仍在我耳边清唱:“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借着北风,火势越发大起来,黑的灰烬扬到上空,渺渺,升如星子。子夫跪下来道:“皇上保重。”

所有人都跪下来说:“皇上保重。”

凉风吹起我的披风,我闭上眼睛说我没事,我们回宫吧。

在那一个瞬间,满天的星子都坠落,坠落……如尘埃。

二 金屋藏娇

那时候我还是胶东王,6岁,姑姑抱我坐于膝上,戏问:“阿娇好否?”

我笑答:“若得阿娇为妇,当作金屋贮之。”

许多年以后这段对话作为一个帝王的传奇流传于尘世中,他们说这只是一个后宫阴谋,与权力有染,与爱情无关。然而在我年纪甚小的时候, 阿娇两个字便如一朵缓缓盛开的玫瑰,馥郁清香,光彩夺目。

6岁,一个孩童的许诺,对于若干年以后的君王,也许只是一个笑话,一个荒谬的笑话。

年少任侠,我常与一群贵族子弟围猎城郊,在皇宫禁制以外的地方聚啸来去,为所欲为。

有一次看见馆陶长公主的车驾远远行来,顿起了好奇之心,我吩咐手下如此这般,换过黑色劲装,蒙了面。待那车驾近了,便一拥而上,放倒侍从,我抄近路到最华丽的坐轿面前。

一掀帘子,里面正襟危坐一佳人,红衣长发,眸明如水。她冷冷看住我,并不惊慌,只是高傲和不屑。

我倾倒于她绝丽的姿容,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面孔,她的目光冷冷扫过来,如冰如剑,然后噌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横于胸前——当是时,只见皓腕握刀,刀锋雪亮,蔻丹如血。

她就这样看着我,一言不发,自然就有种凛然的气度。

我不敢过于冒犯,只得退了半步,又觉不甘,哑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又何必拒人千里?”她听我念出前面八个字,不自觉一怔,冷色尽去,眼中嗔怒,不解,更多是隐忍的笑意。

我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什么顷刻之间有如此大的转变。

而羽林军已经闻讯赶来,我来不及多想,呼哨一声纵马远走,临行仍是不舍,依依回头看一眼,那佳人也在看我,素手挽起半爿帘栊,见我回头,莞尔,似是笑不可抑。

那时候天空还很蓝,我们都年少,天和地都无穷无尽,任我纵横。

一年以后我大婚。

我的妻子陈阿娇,是姑姑馆陶公主的女儿,我6岁时候就定下的亲事。那一日整个长安城都贴满了喜字,红彤彤的艳。

入洞房的时候灯半昏,月半明,我半醉。

伸手去揭喜帕,宽大的喜服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按住我,新娘清声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竟是仿我当日声气,我且惊且乐,又听她笑问:“浪荡子,能答下句否?”我但笑不语。

喜帕落下,烛火中美人如玉,一双秋水明眸似笑非笑。

三 惊梦

夜深,子夫已经熟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甚至在梦里仍听到子夫悠长安稳的呼吸,可是她并不在我的身边。

梦里我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甬道,甬道漆黑,仿佛有风,又仿佛有烛光,更多是惶恐和忧虑,我不知道有什么在前方等我,那仿佛是我所不能对付的巨兽,潜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蠢蠢欲动,我身边空无一人。

——这时候我已经登基多年,玉宇澄清,普天之下,再无一处能让我怀着那样亦惧亦敬的心情前往。然而我忽然想起来,那是我少年的时候,接到皇姐秘信,命我尽快赶回长安,因为——父皇驾崩了。

我穿过长长的甬道,就如同穿过那不可预知的命运。

眼前忽然大亮了,满殿都白色的孝衣,父皇就躺在那个华贵的棺材当中,再也醒不过来。

在我年少的时候,其实我很少见的我父皇,他是永远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永远威严和坚毅的男子,他不会对我笑,只是如山一样沉稳。

我原以为我不会悲伤,可是当我看到那铺天盖地的黑布白幛,遗像上毫无生气的面孔——他是我的父亲,给我以血肉,给我以尊贵,给我以安乐——我忽然意识到,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我一直生活在他的庇佑之中,便纵是他对我没有更多的疼爱,可是他在的时候,我总还是无忧无虑,总还能任性妄为。

而这个人已经去了,他的生命只剩庙堂里永远静默的一尊神,我惶惶然落下泪来。

这时候我身边空无一人,寂静的长夜,原本应该由我独自熬过去,但是忽然来了一个人,一个白色的小人,我看不清楚她的面目,但是她握住我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别哭!”声音稚嫩,如黄鹂乳燕。我转过脸想要看清楚她的面容,可是凭我怎样努力,也都是看不清楚。

忽然有人吟道:忽寝寐而梦想兮,魂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满殿的白幛忽然化作大火,那个白色的小人在火中依依地看着我,但我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容貌,我努力地想要伸出手去拉她,将她从火中救出来,然而她只黯然地笑,以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姿态,然后,连那样的笑容也渐行渐远。我忽然醒悟,并不是我看不到她的面容,而是她不愿意让我看清楚她的面容。我听见自己仰天长啸,那啸声里仿佛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可是竟连我自己,也都听不分明。“皇上、皇上!”我从梦中惊醒,子夫担忧地看着我,我心里一动,问她:几时了?“三更才过,皇上再歇会儿吧。”

我说不了,挣扎着要起来,然而手脚一软,竟是不能。子夫面色煞白,急道:“皇上,传御医吧。”

我瞪她一眼,森然道:“你是咒朕死吗?”子夫面色更白了些,伏地道:“臣妾不敢。”

她当然不敢。我冷冷视她:“方才朕在梦里说了什么?”

她伏地不起,回道:“皇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魇着了,所以臣妾斗胆将皇上唤醒。”

多年以后,我赐她三尺白绫,再一次问她:“陈皇后死的那一夜,朕在梦中都说了什么?”

她跪倒在我面前,说:“皇上什么都没有说。皇上大可怀疑臣妾欺君,可是据儿死了,卫氏没人了,子夫的生死已经不在心上,所以请皇上务必相信臣妾最后一次,皇上什么都没有说。”她在我面前跪拜三次,额上渗出血来,在苍白的面容上,蜿蜒,如红梅怒放。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说。

原来她不但不让我再看一次她的面容,甚至也不肯让我再叫一次她的名字。

我伸手去替子夫合上双眼,她是陪我最久的一个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没能善终。

不是我不肯。

如果她是阿娇,她会知道我其实不想杀她,可是如果她是阿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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