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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4-21 20: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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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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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三月

小城三月试读:

出版说明

本书收入萧红1933年至1941年期间创作并迄今收录的所有短篇小说,共36篇。其中《红玻璃的故事》为萧红遗作,由萧红口述、骆宾基撰稿。

本书编排顺序参照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萧红全集》附录二《萧红创作年表》,以创作时间先后排列。

本书校订以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第一版《萧红全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萧红十年集》为权威版本参照,除对明显讹误的地方进行订正,并对极少量文字按照现代汉语规范略做修改外,其余文字尽量不做修改。

为便于读者了解萧红生平和创作情况,本书附录收入了《萧红年表》,以备查阅。

限于编者的水平,本书可能有疏漏之处,敬请读者批评指正。编者2014年12月

王阿嫂的死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

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搔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着,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当一样,挂满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着紫色的铃当。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

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烂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

太阳在东边照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什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头目,楞三抢着说:“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地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李楞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地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二

在村里,五妹子、楞三、竹三爷,这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在寂寞着。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后气愤而死的。

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因为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时,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爷做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的,不曾间断的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因为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五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是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晕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五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五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地跳着,她开始在悔恨:“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五妹子又转过话头来:“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

五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五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三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折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子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竟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飘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死得太可怜!”

也有的说:“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紧紧地抱着,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的凄惨泌血的声音,飘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来。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地丢开,并且劝说着:“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听别人的,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有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用尽全力地哭啊!

满是眼泪的小环脸转向王阿嫂说:“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了才被人烧死的吗?”

王阿嫂,她听不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着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着,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这种气味……越快越好!”

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

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势,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四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王大哥被烧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没心思过日子了。一天东哭一场,西哭一场的,最近更厉害了!哪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另一个又接着说:“可不是吗?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泪换得的。”

热情在激动着,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们的同类呀!”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两个死去男人,一个是年轻的,一个是老太婆。她们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轧死的事,年轻的妇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这俩妇人什么也不说。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庄上弯弯地垂下去。

小环的叫喊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

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的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不会呀!”五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已经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六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种种样样擦满油泥的衣服,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个阶级。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村狗在远处惊叫。小环并不哭,她依持别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她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岗子树林里。男人们在地面上掘坑。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地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着小环的头发:“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环闭着眼睛说:“妈妈,我冷呀!”

竹三爷说:“回家吧!你哪里还有妈妈?可怜的孩子别说梦话!”

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妈妈……你不要……我了!让我跟跟跟谁睡……睡觉呀?”“我……还要回到……张……张张地主家去挨打吗?”她咬住嘴唇哭。“妈妈,跟……跟我回……回家吧……”

远近处颤动这小姑娘的哭声,树叶和小环的哭声一样交接的在响,竹三爷同别的人一样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1933年5月21日(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何处不详)

看风筝

拖着鞋,头上没有帽子,鼻涕在胡须上结起网罗似的冰条来,纵横地网罗着胡须。在夜间,在冰雪闪着光芒的时候,老人依着街头电线杆,他的黑色影子缠住电杆。他在想着这样的事:“穷人活着没有用,不如死了!”

老人的女儿三天前死了,死在工厂里。

老人希望得几个赡养费,他奔波了三天了!拖着鞋奔波,夜间也是奔波;他到工厂,从工厂又要到工厂主家去。他三天没有吃饭,实在不能再走了!他觉得冷,因为他整个的灵魂在缠住他的女儿,已死了的女儿。

半夜了!老人才一步一挨地把自己运到家门,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胡须颤抖,他走起路来谁看着都要联想起被大风吹摇就要坍塌的土墙,或是房屋。眼望砖瓦四下分离地游动起来。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在夜间没人走的道路上筛着他的胡须,筛着全身在游离的筋肉。他走着,他的灵魂也像解了体的房屋一样,一面在走,一面坍落。

老人自己把身子再运到炕上,然后他喘着牛马似的呼吸,全身的肉体坍落尽了,为了他的女儿而坍落尽的,因为在他女儿的背后埋着这样的事:“女儿死了!自己不能作工,赡养费没有,儿子出外三年不见回来。”

老人哭了!他想着他的女儿哭,但哭的却不是他的女儿,是哭着他女儿死了以后的事。

屋子里没有灯光,黑暗是一个大轮廓,没有线条,也没有颜色的大轮廓。老人的眼泪在他有皱纹的脸上爬,横顺地在黑暗里爬,他的眼泪变成了无数的爬虫了,个个从老人的内心出发。

外面的风在嚎叫,夹着冬天枯树的声音。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扑向窗纸打来,唰唰的响。二

刘成在他父亲给人做雇农的时候,他在中学里读过书,不到毕业他就混进某个团体了!他到农村去过。不知他潜伏着什么作用,他也曾进过工厂。后来他没有踪影了,三年没有踪影。关于他妹妹的死,他不知道,关于他父亲的流浪,他不知道;同时他父亲也不知道他的流浪。

刘成下狱的第三个年头被释放出来,他依然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的脸色还是和从前一样:冷静、沉着。他内心从没有念及他父亲一次过。不是没念及,因为他有无数的父亲,一切受难者的父亲他都当作他的父亲,他一想到这些父亲,只有走向一条路,一条根本的路。

他明白他自己的感情,他有一个定义:热情一到用得着的时候,就非冷静不可,所以冷静是有用的热情。

这是他被释放的第三天了!看起来只是额际的皱纹算是入狱的痕迹,别的没有两样。当他在农村和农民们谈话的时候,比从前似乎更有力,更坚决,他的手高举起来又落下去,这大概是表示压榨的意思,也有时把手从低处用着猛力抬到高处,这大概是表示不受压迫的意思。

每个字从他的嘴里跳出来,就和石子一样坚实并且钢硬,这石子也一个一个投进农民的脑袋里,也是永久不化的石子。

坐在马棚旁边开着衣钮的老农妇,她发出从没有这样愉快的笑,她触了他的男人李福一下,用着例外的声音边说边笑:“我做了一辈子牛马,哈哈!那时候可该做人了!我做牛马做够了!”

老农妇在说末尾这句话时,也许她是想起了生在农村最痛苦的事。她顿时脸色都跟着不笑了!冷落下去。

别的人都大笑一阵,带着奚落的意思大笑,妇人们借着机会似的向老农妇奚落去:“老婆婆从来是规矩的,笑话我们年轻多嘴,老婆婆这是为了什么呢?”

过了一个时间,安静下去。刘成还是把手一举一落地说下去,马在马棚里吃草的声音,夹杂着鼻子声在响,其余都在安静里浸沉着。只有刘成的谈话,沉重的字眼连绵地从他齿间往外挤。不知什么话把农民们击打着了,男人们在抹眼睛,女人们却响着鼻子。和在马棚里吃草的马一样。

人们散去了,院子里的蚊虫四下地飞,结团地飞,天空有圆圆的月,这是一个夏天的夜,这是刘成出狱三天在乡村的第一夜。三

刘成当夜是住在农妇王大婶的家里。王大婶的男人和刘成谈着话,桌上的油灯暗得昏黄,坐在炕沿他们说着,不绝地在说,直到王大婶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最后才停止:“啊!刘成这个名字。东村住着孤独的老人,常提到这个名字,你可认识吗?”

刘成他不回答,也不问下去,只是眼光和不会转弯的箭一样,对准什么东西似的在放射,在一分钟内他的脸色变了又变!

王大婶抱着孩子,在考察刘成的脸色,她在下断语:“一定是他爹爹,我听老人坐在树荫常提到这个名字,并且每当他提到的时候,他是伤着心。”

王大婶男人的袖子在摇振,院心蚊虫的群给他冲散了!圆月在天空随着他跑。他跑向一家房脊弯曲的草房去,在没有纸的窗棂上鼓打,急剧地鼓打。睡在月光里整个东村的夜被他惊醒了,睡在篱笆下的狗和鸡雀在吵叫。

老人睡在土炕的一端,自己的帽子包着破鞋当作枕头,身下铺着的是一条麻袋。满炕是干稻草,这就是老人的财产,其余什么都不属于他的。他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月光映满了窗棂,人的枕头上,胡须上……

睡在土炕的另一端也是一个老人,他俩是同一阶级,因为他也是枕着破鞋睡,他们在朦胧的月影中,直和两捆干草或是两个粪堆一样。他们睡着,在梦中他们的灵魂是彼此地看守着。窗棂上残破的窗纸在作响。

其中的一个老人的神经被鼓打醒了。他坐起来,抖擞着他满身的月光,抖擞着满身的窗棂格影,他不睁眼睛,把胡须抬得高高地盲目地问:“什么勾当?”“刘成不是你的儿吗?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听了这话,他的胡须在蹀躞。三年前离家的儿子,在眼前飞转。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飞着。此刻,凡是在他耳边的空气,都变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见这音波,又能听见这音波。平日不会动的村庄和草堆现在都在活动。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向着王大婶的家里,向着他儿子的方向走。老人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着胡须,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

老人又联想到女儿死的事情,工厂怎样地不给抚恤金,他怎样地飘流到乡间,乡间更艰苦,他想到饿和冻的滋味。他需要躺在他妈妈怀里哭诉。可是他去会见儿子。

老人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极度的欣欢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儿子的路上。

王大婶的男人在老人旁边走,看着自家的短墙处有个人的影像,模糊不清,走近一点,只见那里有人在摆手。再走近点:知道是王大婶在那里摆手。

老人追着他希望的梦,抬举他兴奋的腿,一心要去会见儿子;其余的什么,他不能觉察。王大婶的男人跑了几步,王大婶对他皱竖眼眉,低声慌张地说:“那个人走了,抢着走了!”

老人还是追着他的梦向前走,向王大婶的篱笆走,老人带着一颗充血的心来会见他的儿子。四

刘成抢着走了。还不待他父亲走来,他先跑了,他父亲充了血的心给他摔碎了!他是一个野兽,是一条狼,一条没有心肠的狼。

刘成不管他父亲,他怕他父亲,为的是把整个的心,整个的身体献给众人。他没有家,什么也没有,他为着农人、工人,为着这样的阶级而下过狱。五

半年过后,大领袖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也就是刘成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乡间也传来了。那是一个初春正月的早晨,乡村里的土场上,小孩子们群集着,天空里飘起颜色鲜明的风筝来,三个,五个,近处飘着大的风筝,远处飘着小的风筝,孩子们在拍手,在笑。老人——刘成的父亲也在土场上依着拐杖同孩子们看风筝。就是这个时候消息传来了。

刘成被捕的消息传到老人的耳边了……1933年6月9日(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于1933年6月30日哈尔滨《哈尔滨公报》副刊《公田》)

腿上的绷带

老齐站在操场腿上扎着绷带,这是个天空长起彩霞的傍晚,墙头的枫树动荡得恋恋爱人。老齐自己沉思着这次到河南去的失败,在河南工作的失败,他恼闷着。但最使他恼闷的是逸影方才对他谈话的表情,和她身体的渐瘦。她谈话的声音和面色都有些异样,虽是每句话照常的热情。老齐怀疑着,他不能决定逸影现在的热情是没有几分假造或是有别的背景,当逸影把大眼睛转送给他,身子却躲着他的时候,但他想到逸影的憔悴。他高兴了,他觉得这是一笔收入,他当作逸影为了思念他而憔悴的,在爱情上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可是仍然恼闷,他想为什么这次她不给我接吻就去了。

墙头的枫树悲哀的动荡,老齐望着地面,他沉思过一切。

校门口两个披绒巾子的女同学走来,披绿色绒巾的向老齐说:“许多日不见了,到什么地方去来?”

别的披着青蓝色绒巾的跳跃着跟老齐握手并且问:“受了伤么,腿上的绷带?”

捧不住自己的心,老齐以为这个带着青春的姑娘,是在向他输送青春,他愉快地在笑。可是老齐一想到逸影,他又急忙地转变了,他又伤心地在笑。

女同学向着操场那边的树荫走去,影子给树荫淹没了,不见了。

老齐坐在墙角的小凳上,仍是沉思着方才沉思过的一切。墙头的枫树勉强摆着叶柯,因为是天晚了,空中挂起苍白的月亮,此月下枫树和老齐一样没有颜色,也像丢失了爱人似的,失意地徘徊着,在墙头上倦怠,幽怨徘徊着。

宿舍是临靠校园,荷池上面有柳枝从天空倒垂下来,长长短短的像麻丝相互牵联,若倒垂下来,荷叶到水面上……小的圆荷叶,风来了柳条在风中摇动,荷叶在池头浮走。

围住荷池的同学们,男人们抽缩着肩头笑,女人们拍着手笑。有的在池畔读小说,有的在吃青枣,也有的男人坐在女人的阳伞下,说着小声的话。宿舍的窗子都打开着,坐在窗沿的也有。

但,老齐的窗帘没有掀起,深长地垂着,带有阴郁气息的垂着。

达生听说老齐回来,去看他,顺便买了几个苹果。达生抱着苹果,在窗下绕起圈子来。他不敢打开老齐的窗子,因为他们是老友,老齐的一切他都知道,他怕是逸影又在房里。因为逸影若在老齐房里,窗帘什么时候都是放下的。达生的记忆使他不能打门,他坐在池畔自己吃苹果。别的同学来和达生说话,亲热说话,其实是他的苹果把同学引来的。结果每人一个,在倒垂的柳枝下,他们谈起关于女人的话,关于自己的话,最后他们说到老齐了。有的在叹气,有的表示自己说话的身份,似乎说一个字停两停。

就是……这样……事为……什么不……不苦恼呢?哼!

苹果吃完了,别的同学走开了,达生猜想着别的同学所说关于老齐的话,他以为老齐这次出去是受了什么打击了么?他站起来走到老齐的窗前去,他的手触到玻璃了,但没作响。他的记忆使他的手指没有作响。二

达生向后院女生宿舍走去。每次都是这样,一看到老齐放下窗帘,他就走向女生宿舍去看一次,他觉得这是一条聪明的计划。他走着,他听着后院的蝉吵,女生宿舍摆在眼前了。

逸影的窗帘深深地垂下,和老齐一样,完全使达生不能明白,因为他从不遇见过这事。他心想:“若是逸影在老齐的房里,为什么她的窗帘也放下?”

达生把持住自己的疑惑,又走回男生宿舍去,他的手指在玻璃窗上作响。里面没有回声,响声来得大些,也是没有回声。再去拉门,门闭得紧紧的,他用沉重而急躁的声音喊:“老齐——老齐,老齐——”

宿舍里的伙计,拖拉着鞋,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湿透了,费力的半张开他的眼睛,显然是没听懂的神情,站在达生的面前说:“齐先生吗?病了,大概还没起来。”

老齐没有睡,他醒着,他晓得是达生来了。他不回答友人的呼喊,同时一种爱人的情绪压倒友人的情绪,所以一直迟延着,不去开门。

腿上扎着绷带,脊背曲作弓形,头发蓬着,脸色真像一张秋天晒成的干菜,纠皱,面带绿色,衬衫的领子没有扣,并且在领子上扯一个大的裂口。最使达生奇怪的,看见老齐的眼睛红肿过。不管怎样难解决的事,老齐从没哭过,任凭哪一个同学也没看过他哭,虽是他坐过囚受过刑。

日光透过窗帘针般地刺在床的一角和半壁墙,墙上的照片少了几张。达生认识逸影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凡是女人的照片一张都不见了。

蝉在树梢上吵闹,人们在树下坐着,荷池上的一切声音,送进老齐的窗间来,都是穿着忧悒不可思议的外套。老齐烦扰着。

老齐眼睛看住墙上的日光在玩弄自己的手。达生问了他几句关于这次到河南去的情况。老齐只很简单地回答了几句:“很不好。”“失败,大失败!”

达生几次不愿意这样默默地坐着,想问一问关于照片的事,就像有什么不可触的悲哀似的,每句老齐都是躲着这个,躲着这个要爆发的悲哀的炸弹。

全屋的空气,是个不可抵抗的梦境,在恼闷人。老齐把床头的一封信抛给达生,也坐在椅子上看:“我处处给你做累,我是—个不中用的女子,我自已知道,大概我和你走的道路不一样,所以对你是不中用的。过去的一切,叫它过去,希望你以后更努力,找你所最心爱的人去,我在向你庆祝……”

达生他不晓得逸影的这封信为何如此浅淡,同时老齐眼睛红着,只是不流眼泪。他在玩弄着头发,他无意识,他痴呆,为了逸影,为了大众,他倦怠了。三

达生方才读过的信是一早逸影遣人给老齐送来的,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老齐是用着希望和失望的感情,现在完全失望了。他把墙上女人的照片都撕掉了,他以为女人是生着有刺的玫瑰,或者不是终生被迷醉,而不能转醒过来,就是被毒刺伤了,早年死去。总之,现在女人在老齐心里,都是些不可推测的恶物,蓬头散发的一些妖魔。老齐把所有逸影的照片和旧信都撕掉了丢进垃圾箱去。

当逸影给他的信一封比一封有趣味,有感情,他在逸影的信里找到了他所希望的安慰。那时候他觉得一个美丽的想象快成事实了,美丽的事是近着他了。但这是一个短的梦,夭亡的梦,在梦中他的玫瑰落了,残落了。

老齐一个人倒在床上。北平的秋天,蝉吵得利害,他尽量地听蝉吵,腿上的绷带时时有淡红色的血沁出来,也正和他的心一样,他的心也正在流着血。

老齐的腿是受了枪伤。老齐的心是受了逸影的伤,不可分辨。

现在老齐是回来了,腿是受了枪伤了。可是逸影并没到车站去接他,在老齐这较比是颗有力的子弹,暗中投到他的怀里了。

当老齐在河南受了伤的那夜,草地上旷野的气味迷茫着他,远近还是枪声在响。老齐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拿出逸影的照片看。

现在老齐是回来了,他一人倒在床上看着自己腿上的绷带。

逸影的窗帘,一天,两天永久的下垂,她和新识爱人整天在窗帘里边。

老齐他以为自然自己的爱人分明是和自己走了分路,丢开不是非常有得价值吗?他在检查条箱,把所有逸影的痕迹都要扫除似的。小手帕撕碎了,他从前以为生命似的事物撕碎了。可是他一看到床上的被子,他未敢动手去撕,他感到寒冷。因为回忆,他的眼睛晕花了,这都是一些快意的事,在北海夜游,在西山看枫叶。最后一件宏大的事业使他兴奋了,就是那次在城外他和逸影被密探捕获的事,因为没有证据,第二天释放了。

床上这张被子就是那天逸影送给他的,做一个共同遇难的标记。老齐想到这里,他觉得逸影的伟大、可爱,她是一个时代的女性,她是一个时代最前线的女性。老齐摇着头骄傲地微笑着,这是一道烟雾,他的回想飘散了去。他还是在检查条箱。

地板上满落了日影,在日影的斜线里有细尘飞扬,屋里苦闷的蒸热。逸影的笑声在窗外震着过去了。

缓长的昼迟长的拖走,在午睡中,逸影变做了一只蝴蝶,重新落在老齐的心上。他梦着同逸影又到城外去,但处处都使他危险有密探和警察环绕着他们。逸影和从前也不一样,不像从前并着肩头走,只有疏远着。总之,他在梦中是将要窒息了。

荷池上柳树刮起清风在摆荡,蝉在满院的枣树上吵。达生穿过蝉的吵声,而向老齐的宿舍走去,别的同学们向他喊道:“不要去打搅他呀!”“老齐这次回来,不管谁去看他,他都是带着烦厌的心思向你讲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使老齐在梦中醒转来。达生坐在床沿,老齐的手在摸弄腿上的绷带。老齐的眼睛模糊,不明亮,神经质的,他的眉紧皱在一起和两条牵连的锁链一样。达生知道他是给悲哀在毁坏着。

他伴老齐去北海,坐在树荫里,老齐说着把腿上的绷带举给达生看:“我受的伤很轻,连胫骨都没有穿折。”他有点骄傲的气概,“别的人,头颅粉碎的也有,折了臂的也有,什么样的都有,伤重的都是在草地上滚转,后来自已死了。”

老齐的脸为了愤恨的热情,遮上一层赤红的纱幕。他继续地说下去:“这算不了什么,我计算着,我的头颅也献给他的,不然我们的血也是慢慢给对方吸吮了去。”

逸影从石桥边走过来,现在她是换上了红花纱衫,和一个男人。男人是老齐的同班,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了。

老齐勉强地把持住自己,他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但这是不可能。他忘了方才说的是什么,他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脸红着。后来还是达生提起方才的话来,老齐又接着说下去,所说的却是没有气力和错的句法。

他们开始在树荫里踱荡。达生说了一些这样那样的话,可是老齐一句不曾理会。他像一个发疟疾的人似的,血管觉得火热-阵,接着又寒冷下去,血液凝结似地寒冷下去。

一直到天色暗黑下去,老齐才回到宿舍。现在他全然明白了。他知道逸影就是为了纱衫才去恋爱那个同学。谁都知道那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个工厂的厂主。

老齐愿意把床上的被子撕掉,他觉得保存这些是没有意义。同时他一想到逸影给人做过丫环,他的眼泪流下来了。同时他又想到,被子是象征着两个受难者,老齐狂吻着被子哭,他又想到送被子的那天夜里,逸影的眼睛是有多么生动而悦人。老齐狂吻着被子,哭着,腿上的绷带有血沁了出来。(本篇署名悄吟,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1933年7月18日至21日长春《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

太太与西瓜

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

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

门栏外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

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

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

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刀在厨房里磨一磨。”

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被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苍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五小姐暂先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

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你,你耳聋死……”“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

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

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不要吃西瓜再走吗?”

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

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

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

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

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着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

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叱呵,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

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

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本篇署名悄吟,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1933年8月4日长春《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萧红短篇小说《太太与西瓜》初刊书影

两个青蛙

楼上的声音从窗洞飘落下来了。“让我们都来看吧,秦铮又回来了,又是同平野一道……”

秋雨过后,天色变做深蓝,静悄的那边就是校园的林丛。校园像幅画似的,绘着小堆小堆的黄花;地平线以上,是些散散乱乱的枝柯,在晚风里取暖;拥挤着的树叶上,跳跃着金光。

秦铮提篮里的青蛙,跳到地面,平野在阳光里笑着,惊惧的肩头缩动着,把青蛙装进篮里。

裙襟被折卷一下。秦铮坐在水池旁愉快着,她的眼睛向平野羞涩地笑,别离使她羞涩了。

平野和她的肩头相依,但只是坐着,他躲避着热情似的坐着。一种初会的喜悦常常是变做悲哀的箭,连贯地穿了两个心颗,水珠在树叶上闪起金光滚动着,风来了,水珠落了。也和水珠一样,秦铮的眼泪落了,落到平野的衣襟上,手上,唇上,这情人的泪,水银似的在平野的灵魂里滚转。

平野觉得自己的生命这算是第一次有意义。“不要哭啊,小妹妹……”

楼上的声音响震着玻璃窗时,秦铮扭动她的肩头,但不看上去,她知道这又是她的妹妹秦华在作怪。

提篮里的青蛙要去寻水,粗糙地呼吸着。

秦铮从来爱玩小孩子的事,从乡间回来特地带回两个青蛙,现在青蛙是放在水池里了。

晚天染着紫色红色的颜料,各自划分着,划分得不清晰了,越加模糊下去。“这次我到乡下去,受罪极了,猩红热、虎列拉,……各样的传染病都有。只有传染病,没有医生,患病者只有死。——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也真希望死了。因为你,我死的希望破碎了。你不是常说吗?想要死的人,那是自私,或是个人主义的变态。”

平野吻了她手一下,并且问:“那里工作怎样?”

平野又像恢复了自己似的,人像又涌上他的心来,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喊口号了。

他们的声音低下来,暗下来,和苍茫的暮色一样,苍茫下去。

南楼宿舍睡在夜里了,北楼也睡在夜里,久别的情绪苍白着,不可顿挫地强硬起来,纠缠起来。

踱荡着他们的热情似的,穿着林丛踱荡,踏着月光踱荡,秦铮是愉快着,讲了一些流水似的话,别离不再压紧她了。她轻松在跳着舞步。可是平野的心情正相反,他徘徊着,他作窘,平野为了她的青春所激动。

关于这个秦铮是忽略了,她永不知道她的青春可能激动了别人,在一个少女这是一件平常的事。

平野引她到树丛的深处去,他颤栗地走着,激动地走着,同时秦铮也不会觉察这个。

两个影子,深藏在树丛里了。

南楼的影子倒在水池里,太空镶着无数的星座,秋夜静得和水晶似的透明。

从树丛颤巍着那里走出来了。秦铮的头发毛散了,衣裙不整齐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楼梯去。

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铮回宿舍时,她都是倒踏着梯级向他微笑着,缓缓地走进去。现在秦铮没有回头,她为了新的体验淹没了。

平野的心思平静下来,满足同时而倦怠地转向北楼去。

青蛙叫了,要吵破这个秘密似的叫了。二

这是一个回忆,完全是一个梦中的回忆。

平野醒转了来,铁窗外石壁的顶端,模糊着苍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的刮着阴惨的风,住在这里的人,有的是单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在挨混刑期。

等候大刑的人,他们终夜不能睡着,他们吼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但是他们腿上的铁锁和手上的木枷并不因为吼号而脱落,依然严紧地在枷锁着。五个人中的两个人是瘫落在墙角里,不喊叫也不挣脱。使你看到,你可以联想起那是两个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吓住了?但,他们不是,那两张面孔,并不苍白;手足安然的,并不颤索。

提着枪打着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着这五个人,这是为了某种事体。提枪的人,总是不间断地在袖口间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着天快亮起来似的。但,天亮起来又有什么事体要发生呢?这个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着,他们不能滚转,提枪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

其中的一个向着那两个永不知嚎叫的人说:“怎么你们的不是行抢,只为了几张碎纸在身上就……”

说话的那个人,被提着枪的绞断了话声,但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知惧怕什么叫枪,他大骂了一阵,没有法治他。提枪的那个人仍然是走来走去,一面看他袖口间的表。

平野,他是个永久要住在这里的一个犯人,因为法律判断他是这样。

因为三年前的那天晚间,他同秦铮在校园里谈一些关于乡间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铮的父亲处死刑了,第三天,秦铮被捕了。接着就是平野。

现在秦铮和平野是住在同一个铁包的院里,现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里两个青蛙变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园里仍是叫着。

在三年之中,他们总是追随三年前的旧梦,平野醒转来了。醒来他寻觅不见秦铮,他又闭起眼睛,窗子铁栏外,有不转动的白色的月轮,外面嚷着这样的声音,平野听到了:“又是五个:两政治犯,三个强盗犯,提出去。”过了一刻,车轮的声音轧过了,渐远了。1933年8月6日(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于1933年8月6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1期)

哑老人

孙女——小岚大概是回来了吧,门响了下。秋晨的风洁静得有些空凉,老人没有在意,他的烟管燃着,可是烟纹不再作环形了,他知道这又是风刮开了门。他面向外转,从门口看到了荒凉的街道。

他睡在地板的草帘上,也许麻袋就是他的被褥吧,堆在他的左近,他是前月才患着半身肢体不能运动的病,他更可怜了。满窗碎纸都在鸣叫,老人好像睡在坟墓里似的,任凭野甸上是春光也好,秋光也好,但他并不在意,抽着他的烟管。

秋凉毁灭着一切,老人的烟管转走出来的烟纹也被秋凉毁灭着。

这就是小岚吧,她沿着破落的街走,一边扭着她的肩头,走到门口,她想为什么门开着,——可是她进来了,没有惊疑。

老人的烟管没烟纹走出,也像老人一样的睡了。小岚站在老人的背后,沉思了一刻,好像是在打主意——唤醒祖父呢——还是让他睡着。

地上两张草帘是别的两个老乞丐的铺位,可是空闲着。小岚在空虚的地板上绕走,她想着工厂的事吧。

非常沉重的老人的鼾声停住了,他衰老的灵魂震动了一下。那是门声,门又被风刮开了,老人真的以为是孙女回来给他送饭。他歪起头来望一望,孙女跟着他的眼睛走过来了。

小岚看着爷爷震颤的胡须,她美丽、凄凉的眼笑了,说:“好了些吧?右半身活动得更自由了些吗?”

这话是用眼睛问的,并没有声音。只有她的祖父,别人不会明白或懂得这无声的话,因为哑老人的耳朵也随着他的喉咙有些哑了,小岚把手递过去,抬动老人的右臂。

老人哑着——咔……咔……哇……

老人的右臂仍是不大自由,有些痛,他开始寻望小岚的周身。小岚自愧地火热般的心跳了,她只为思索工厂要裁她的事,从街上带回来的包子被忘弃着,冰凉了。

包子交给爷爷:“爷爷,饿了吧?”

其实,她的心一看到包子早已惭愧着,恼恨着,可是不会意想到的,老人就拿着这冰冷的包子已经在笑了。

可爱的包子倒惹他生气,老人关于他自己吃包子,感觉十分有些不必需。他开始作手势:扁扁的,长圆的,大树叶样的;他头摇着,他的手不意的、困难而费力的在比作。

小岚在习惯上她是明白,这是一定要她给买大饼子(玉米饼)。小岚也作手势,她的手向着天,比作月亮大小的圆环,又把手指张开作一个西瓜形,送到嘴边去假吃。她说;“爷爷,今天是过八月节啦,所以爷爷要吃包子的。”

这时老人的胡须荡动着,包子已经是吞掉了两个。

也许是为着过节,小岚要到街上去倒壶开水来。他知道自家是没有水壶,老人有病,罐子也摆在窗沿,好像是休息,小岚提着罐子去倒水。

窗纸在自然地鸣叫,老人点起他的烟管了。

这是十分难能的事,五个包子却留下一个。小岚把水罐放在老人的身边,老人用烟管点给她,……咔……哇……

小岚看着白白的小小的包子,用她凄怆的眼睛,快乐地笑了,又惘然地哭了,她为这个包子伟大的爱,唤起了她内心脆弱得差不多彻底的悲哀。

小岚的哭惊慌地停止。这时老人哑着的嗓子更哑了,头伏在枕上摇摇,或者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胡须震荡着,窗纸鸣得更响了。“岚姐,我来找你。”

一个女孩子,小岚工厂的同伴,进门来,她接着说:“你不知道工厂要裁你吗?我抢着跑来找你。”

小岚回转头向门口作手势,怕祖父听了这话,平常她知道祖父是听不清的,可是现在她神经质了,她过于神经质了。

可是那个女孩子还在说:“岚姐,女工头说你夜工做得不好,并且每天要回家两次。女工头说小岚不是没有父母吗?她到工厂来,不说她是个孤儿么?所以才留下了她,——也许不会裁了你!你快走吧。”

老人的眼睛看着什么似的那样自揣着,他只当又是邻家姑娘来同小岚上工去。

使老人生疑的是小岚临行时对他的摇手,为什么她今天不作手势,也不说一句话呢?老人又在自解,也许是工厂太忙。

老人的烟管是点起来的,幽闲的他望着烟纹,也望着空虚的天花板。凉澹的秋的气味像侵袭似的,老人把麻袋盖了盖,他一天的工作只有等孙女。孙女走了,再就是他的烟管。现在他又像是睡了,又像等候他孙女晚上回来似地睡了。

当别的两个老乞丐在草帘上吃着饭类东西的时候,不管他们的铁罐搬得怎样响,老人仍是睡着,直到别的老乞丐去取那个盛热水的罐时,他算是醒了。可是打了个招呼,他又睡了。“他是有福气的,他有孙女来养活他,假若是我患着半身不遂的病,老早就该死在阴沟了。”“我也是一样。”

两个老乞丐说着,也要点着他们的烟管,可是没有烟了,要去取哑老人的。

忽然一个包子被发现了,拿过来,说给另一个听:“三哥,给你吃吧,这一定是他剩下来的。”

回答着:“我不要,你吃吧。”

可是另一个在说:“我不要”这三个字以前,包子已经落进他的嘴里,好像他让三哥吃的话是含着包子说的。

他们谈着关于哑老人的话:“在一月以前,那时你还不是没住在这里吗,他讨要过活,和我们一样。那时孙女缝穷,后来孙女入了工厂,工厂为了做夜工是不许女工回家的,记得老人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我到街头看他,已睡在墙根,差不多和死尸一样了。我把他拖回房里,可是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后来他的孙女每天回来看护他,从那时起,他就患着病了。”“他没有家人么?”。“他的儿子死啦,媳妇嫁了人。”

两个老乞丐也睡在草帘上,止住了他们的讲话,直到哑老人睡得够了,他们凑到一起讲说着,哑老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也笑着。

这是怎么样呢?天快黑了,小岚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老人觉到饿,可是只得等着。那两个又出去寻食,他们临出去的时候,罐子撞得门框发响,可是哑老人只得等着。

一夜在思量,第二个早晨,哑老人的烟管不间断地燃着,望望门口。听听风声,都好像他孙女回来的声音。秋风竟忍心欺骗哑老人,不把孙女带给他。

又燃着了烟管,望着天花板,他咳嗽着。这咳嗽声经过空冷的地板,就像一块铜掷到冰山上一样,响出透亮而凌寒的声来。当老人一想到孙女为了工厂忙,虽然他是怎样的饿,也就耐心地望着烟纹在等。

窗纸也像同情老人似的,耐心地鸣着。

小岚死了,遭了女工头的毒打而死,老人却不知道他的希望已经断了路。他后来自己扶着自己颤颤的身子,把往日讨饭的家伙,从窗沿取来,挂了满身,那些会活动的罐子,配着他直挺的身体,在作出痛心的可笑的模样。他又向门口走了两步,架了长杖,他年老而蹀躞的身子上有几只罐子在凑趣般地摇动着,那更可笑了,可笑得会更痛心。

蓦然地,他的两个老伙伴开门了,这是一个奇异的表情,似一朵鲜红的花突然飞到落了叶的枯枝上去。走进来的两个老乞丐正是这样,他们悲惨而酸心的脸上,突然作笑。他们说:“老哥,不要到街上去,小岚是为了工厂忙,你的病还没好,你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里有我们三个人的饭呢,坐下来先吃吧,小岚会回来的。”

讲这些话的声音,有些特别,并且嘴唇是不自然地起落,哑老人听不清他们究竟说的是什么,就坐下来吃。

哑老人算是吃饱了,其余的两个,是假装着吃,知道饭是不够的。他不能走路,他颤颤着腿,像爬似地走回他的铺位。“女工头太狠了。”“那样的被打死,太可怜,太惨。”

哑老人还没睡着的时候,他们的议论好像在提醒他。他支住腰身坐起来,皱着眉想——死……谁死了呢?

哑老人的动作呆得笑人,仿佛是个笨拙的侦探,在侦查一个难解的案件。眉皱着,眼瞪着,心却糊涂着。

那两个老乞丐,蹑着脚,拿着烟管想走。

依旧是破落的家屋,地板有洞,三张草帘仍在地板上,可是都空着,窗户用麻袋或是破衣塞堵着,有阴风在屋里飘走。终年没有阳光,终年黑灰着,哑老人就在这洞中过他残老的生活。

现在冬天,孙女死了,冬天比较更寒冷起来。

门开处,老人幽灵般地出现在门口,他是爬着,手脚一起落地地在爬着,正像个大爬虫一样。他的手插进雪地去,而且大雪仍然是飘飘落着,这是怎样一个悲惨的夜呀,天空挂着寒月。

并没有什么吃的,他的罐子空着,什么也没讨到。

别的两个老乞丐,同样是这洞里爬虫的一分子,回来了说:“不要出去呀,我们讨回来的东西只管吃,这么大的年纪。”

哑老人没有回答,用呵气来温暖他的手,肿得萝卜似的手。饭是给哑老人吃了,别人只得又出去。

屋子和从前一样破落,阴沉的老人也和从前一样吸着他的烟管。可是老人他只剩烟管了,他更孤独了。

从草帘下取出一张照片来,不敢看似的他哭了,他绝望地哭,把躯体偎作个绝望的一团。

当窗纸不作鸣的时候,他又在抽烟。

只要抡动一次胳膊,在他全像搬转一只铁钟似的,要费几分钟。

在他模糊中,烟火坠到草帘上,火烧到胡须时,他还没有觉察。

他的孙女死了,伙伴没在身边,他又哑,又聋,又患病,无处不是充满给火烧死的条件。就这样子,窗纸不作鸣声,老人滚着,他的胡须在烟里飞着白白的。1933年8月27日(署名悄吟,首刊于1933年8月27日、9月3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3期和第4期)

夜风

老祖母几夜没有安睡,现在又是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小棉袄一拿在祖母的手里,就怪形地在作恐吓相。仿佛小棉袄会说出祖母所不敢说出的话似的,外面风声又起了,……唰唰……

祖母变得那样可怜,小棉袄在手里终那样拿着。窗纸也响了!没有什么,是远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间摇摇,祖母,灭下烛,睡了!她的小棉袄又放在被边,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祖母几夜都是这样睡的。

屋中并不黑沉,虽是祖母熄了烛。披着衣裳的五婶娘,从里间走出来,这时阴惨的月光照在五婶娘的脸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颤的声音说:“妈妈!远处许是来了马队,听!有马蹄响呢!”

老祖母还没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语向五婶娘说:“可恶的×××又在寻死。不碍事,睡觉吧。”

五婶娘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唤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丈夫从来就英勇,在村中是著名的,没怕过什么人。枪放得好,马骑得好。前夜五婶娘吵着×××是挨了丈夫的骂。

不碍事,这话正是碍事,祖母的小棉袄又在手中颠倒了!她把袖子当作领来穿。没有燃烛,斜歪着站起来。可是又坐下了。这时,已经把壁间落满着灰尘的铅弹枪取下来,在装子弹。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实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并不敢放枪。

远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马一般的风声也上来了。院中的几个炮手,还有老婆婆的七个儿子通起来了。她最小的儿子还没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着他新生的小宝宝。

老祖母骂着:“呵!太不懂事务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没有急性呀!”

这个儿子,平常从没挨过骂,现在也骂了。接着小宝宝哭叫起来。别的房中,别的宝宝,也哭叫起来。

可不是吗?马蹄响近了,风声更恶,站在炮台上的男人们持着枪杆,伏在地下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不管哪一个房中都不敢点灯,听说×××是找光明的。

大院子里的马棚和牛棚,安静着,像等候恶运似的。可是不然了!鸡,狗和鸭鹅们,都闹起来,就连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乱跑。

马,认清是马形了!人,却分不清是什么人。天空是月,满山白雪,风在回转着,白色的山无止境地牵连着。在浩荡的天空下,南山坡口,游动着马队,蛇般地爬来了。二叔叔在炮台里看见这个,他想灾难算是临头了!一定是来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个雇农给一支枪,雇农们欢喜着,他们想:“地主多么好呵!张二叔叔多么仁慈!老早就把我们当作家人看待的。现在我们共同来御敌吧!”

往日地主苛待他们,就连他们最反对的减工资,现在也不恨了!只有御敌是当前要做的。不管厨夫,也不管是别的役人,都喜欢着提起枪跑进炮台去。因为枪是主人从不放松给他们拿在手里。尤其欢喜的是牧羊的那个童子——长青,他想,我有一支枪了!我也和地主的儿子们一样的拿着枪了!长青的衣裳太破,裤子上的一个小孔,在抢着上炮台时裂了个大洞。

人马近了!大道上飘着白烟,白色的山和远天相结,天空的月澈底的照着,马像跑在空中似的。这也许是开了火吧!——砰!砰……炮手们看得清是几个探兵作的枪声。

长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枪,也许是不会放,站起来,把枪嘴伸出去,朝着前边的马队。这马队就是地主的敌人。他想这是机会了!二叔叔在后面止住他:“不要!——等近些放!”

绕路去了!数不尽的马的尾巴渐渐消失在月夜中了!墙外的马响着鼻子,马棚里的马听了也在响鼻子。这时老祖母欢喜地喊着孙儿们:“不要尽在冷风里,你们要进屋来暖暖,喝杯热茶。”

她的孙儿们强健地回答:“奶奶!我们全穿皮袄,我们在看守着,怕贼东西们再转回来。”

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没有当真那么做,因为想起了张二叔叔——地主平常对他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裂着一个大洞。二

这人是谁呢?头发蓬着,脸没有轮廓,下垂的头遮盖住,暗色的房间破乱得正像地主们的马棚。那人在啼哭着,好像失去丈夫的乌鸦一般。屋里的灯灭了!窗上的影子飘忽失去。

两棵立在门前的大树,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他的生命。风止了!篱笆也不响了!整个的村庄,默得不能再默。儿子,长青。回来了。

在屋里啼哭着,穷困的妈妈听得外面有踏雪声,她想这是她的儿子吧?可是她又想,儿子十五天才可以回一次家,现在才十天,并且脚步也不对,她想这是一个过路人。

柴门开了!柴门又关了!篱笆上的积雪,被振动落下来,发响。

妈妈出去像往日一样,把儿子接进来,长青腿软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着走回来,所以脚步差错得使妈妈不能听出。现在是躺在炕上,脸儿青青的流着鼻涕;妈妈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心痛的妈妈急问:“儿呀!你又牧失了羊吗?主人打了你吗?”

长青闭着眼睛摇头,妈妈又问:“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来对妈妈说吧!”

长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冻病了的,他说:“妈妈!前夜你没听着马队走过吗?张二叔叔说×××是万恶之极的,又说专来杀小户人家。我举着枪在炮台里站了半夜。”“站了半夜又怎么样呢?张二叔叔打了你吗?”“妈妈,没有,人家都称我们是小户人家,我怕马队要来杀妈妈,所以我在等候着打他们。”“我的孩子,你说吧!你怎么会弄得这样呢?”“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弄破了!于是我病了!”

妈妈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里从没买过一尺布和一斤棉。于是她把儿子的棉袄脱了下来,面着灯照了照,一块很厚的,另一块是透着亮。

长青抽着鼻子哭,也许想起了爸爸。妈妈放下了棉袄,把儿子抱过来。

豆油灯像在打寒颤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穷妈妈抱着病孩子。三

张老太太又在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因为她的儿子们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个地主;几次没把财产破坏在土匪和叛兵的手里,现在又闹×军,她当然要抖她的小棉袄啰!

张二叔叔走过来,看着妈妈抖得怪可怜的,他安慰着:“妈妈!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们的炮手都很能干呢!并且恶霸们有天理来昭彰,妈妈您睡下吧!不要起来,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张老太太说着外面枪响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样,男的提着枪,女的抱着孩子。风声似乎更紧,树林在啸。

这是一次虚惊,前村捉着个小偷。一阵风云又过了!在乡间这样的风云是常常闹的。老祖母的惊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谁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袄。结果就是什么事没发生,但,她的小棉袄仍是不留意地拿在手里,虽是她只穿着件睡觉的单衫。

张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们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开始说:“长青那个孩子,怕不行,可以给他结账的。有病不能干活计的孩子,活着又有什么用?”

说着把烟卷放在嘴里,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瘫病的儿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张老太太说:“长青那是我叫他来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说,就算我们行善,给他碗饭吃,他那样贫寒。”

大媳妇含着烟袋,她是四十多岁的婆子。二媳妇是个独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里。三媳妇也含着烟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觉。老四、老五,以至于老七这许多儿媳妇都向老太太问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觉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长烟袋。

长青的妈妈——洗衣裳的婆子来打门,温声地说:“老太太,上次给我吃的咳嗽药再给我点吃吧!”

张老太太也是温和着说:“给你这片吃了!今夜不会咳嗽的,可是再给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天将黑的时候,在大院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裤子。就是这个时候吧!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得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在不能再洗了!于是走到张老太太的房里:“张老太太,我真是废物呢!人穷又生病。”

她一面说一面咳嗽:“过几天我一定来把所有余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个桌子下,取她的包袱,里面是张老太给她的破毡鞋;二婶子和别的婶子给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裤子之类。这时,张老太太在炕里含着她的长烟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个破落而无光的家屋,穿的是张老太太穿剩的破毡鞋。可是张老太太有着明亮的镶着玻璃的温暖的家,穿的是从城市里新买回来的毡鞋。这两个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长青走进来,张二叔叔也走进来。老婆婆是这样两个不同形的,生出来的儿子也当然两样:一个是掷着鞭子的牧人,一个是把着算盘的地主。

张老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问:“我说,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吗?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吗?”

用她昏花的眼睛望着老李,老李说:“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实在做不下去了!”“穷人的骨头想不到这样值钱,我想,你的儿子不知是靠谁的力量才在这里呆得住。也好。那么,昨夜给你那药片,为着今夜你咳嗽来吃它。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养着去了!把药片给我吧,那是很贵呢,不要白废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里那片预备今夜回家吃的药片拿出来。

老李每月要来给张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给她一些萝卜或土豆,这次都没给。

老婆子夹着几件地主的媳妇们给她的一些破衣服,这也就是她的工银。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寂寞。树空着枝干,没有鸟雀。什么人全都睡了!在树儿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现。

打开了柴门,连个狗儿也没有,谁出来迎接她呢?四

两天过后,风声又紧了!真的×军要杀小户人家吗?怎么都潜进破落村户去?李婆子家也曾住过那样的人。

长青真的结了账了,背着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风雪的路上。好像一个流浪的,丧失了家的小狗,一进家屋他就哭着,他觉得绝望。吃饭,妈妈是没有米的,他不用妈妈问他就自己诉说怎样结了账,怎样赶他出来,他越想越没路可走,哭到委曲的时候,脚在炕上跳,用哀惨的声音呼着他的妈妈:“妈妈,我们吊死在爹爹坟前的树上吧!”

可是这次,出乎意料的,妈妈没有哭,没有同情他,只是说:“孩子,不要胡说了,我们有办法的。”

长青拉着妈妈的手,奇怪的,怎么妈妈会变了呢?怎么变得和男人一样有主意呢?五

前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张二叔叔的家里还没吃早饭。

整个的前村和×军混成一团了。有的说是在宣传,有的说是在焚房屋,屠杀贫农。

张二叔叔放探出去,两个炮手背上大枪和小枪,用鞭子打着马,刺面的严冬的风夺面而过。可是他们没有走到地点就回来了,报告是这样:“不知这是什么埋伏,村民安静着,鸡犬不惊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张二叔叔问:“那末你们看见些什么呢?”“我们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没有马槽,把草摊在院心,马匹在急吃着草,那些恶棍们和家人一样在院心搭着炉,自己做饭。”

全家的人挤在老祖母的门里门外,眼睛瞪着。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张二叔叔点着他的头:“唔!你们去吧!”

这话除了他自己,别人似乎没有听见。关闭的大门外面有重车轮轧轧经过的声音。

可不是吗?敌人来了,方才吓得像木雕一般的张老太太也扭走起来。

张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们捧着枪不放,希望着马队可以绕道过去。马队是过去了一半,这次比上次的马匹更多。使张二叔叔纳闷的是后半部的马队还夹杂着爬犁小车,并且车上像有妇女们坐着。更近了,张二叔叔是千真万确看见了一些雇农:李三、刘福、小秃……一些熟识的佃农。张二叔叔气得仍要动起他地主的怒来大骂。

兵们从东墙回转来,把张二叔叔的房舍包围了,开了枪。

这不是夜,没有风。这是在光明的朝阳下,张二叔叔是第一个倒地。在他一秒钟清醒的时候,他看见了长青和他的妈妈——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挥动着拳头……1933年8月27日(本篇署名悄吟,创作于1933年8月27日,首刊于1933年9月24日至10月8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7期至第9期)

叶子

园中开着艳艳的花,有蝴蝶儿飞,也有鸟儿叫。小姑娘——叶子,唱着歌,在打旋风舞。为了捕蝴蝶把裙子扯破。妈妈站在门口:“叶子,你这样孩子。”

可是她什么都不听见,花枝一排一排地倒在脚下,把蝴蝶捉在手里。

太阳把雪照成水了,从房檐滴到了满阶。后来树枝发青,树叶成荫了。后园里又飞着去年的蝴蝶。五月来到,后园和去年一样,蝴蝶戏着小姑娘们玩,蝴蝶被捕着。可是叶子,她不捕蝴蝶了,尽坐在那儿幽思,望着天上多形的云,望着插向云中的树枝,一会用扇子遮住她幽思的眼。

妈妈站在门口。“叶子,你为什么总坐在那儿想啊,脸儿怕瘦了?”

她常常在园里静思,暑假慢慢地来到,表哥——莺,回来了。以后花园里,又是旋风舞,捕蝴蝶。叶子的歌声天天在后园里鲜明着。莺哥和叶子坐在树下,树叶有时落在腿上,后来树叶绕着腿飞。

暑假过去,莺哥回学校了,园里飞发树叶。只因没有花儿,鸟雀回巢,蝴蝶飞过墙东不再回来,一切被莺哥带了去似的。叶子倒在床上有病,脸儿渐渐黄,爸妈着慌,医生来了一个又一个,药瓶摆在床头,脸儿更黄更瘦。

外面飘起白白的雪,妈妈问:“为什么病呢?对妈妈说。”

叶子只是默默地等着寒假,常常翻着日历,十号,十一号……,十五号了,她想莺哥哥是近着她了,穿得干净的衣裳,坐在窗里望。真的有人在叫门,叶子心跳着。妈妈去开了门,穿着青制服,青呢帽,踏着雪响,莺哥微笑着。他问:“叶子呢?”

说话时他看着叶子在窗里向他笑了笑。妈妈说着关于叶子的话走进客厅了。妈妈又说:“叶子,半年是闹着病,只见黄瘦。”

莺哥慌忙着去见叶子,可是他走进内室了,衣上带着冷气。走近叶子的床,向她问:“病了吗?很弱。”

她感到茫然了,眼睛无力地瞅着床,没有答话,把头低下。他没有再问,心痛着走进内室去。妈妈在客厅里说着叶子的病时,叶子在屋里听着哭了,面向着飞雪的窗外。

在东房莺哥常常发闷,有时整夜不灭灯,后来咳嗽,都说孩子大了应该定亲。他的叔叔来,说谁家的女子好,问他:“你愿意不?我想你的学费都是舅家供给,又是住在舅家,不能信意吧?”他的叔叔又指着叶子的爸爸和妈妈说:“并且舅父和舅母也同意。”

就是那夜,他整夜寻思着。第二天他的爸爸戴着没有耳朵的帽子背着包袱来了,没有进客厅,简直到东房去。唉,莺哥怎不难过呢。妈妈死了,爸爸上山去打柴,自已住在舅家。于是他哭了,爸爸也哭了。

叶子走进东房,火炉在地心,没生火窗上全是冰霜。她招呼别人,把炉子生火,又到自己房里拿了厚的被子给莺哥。妈妈骂了她:“什么事都用得着你!”

穷人没有亲戚。到晚间,他的爸爸又戴着没有耳朵的帽子走了,去经风霜。

叶子在莺哥的房里,可是莺哥一天比一天病重。叶子常常挨骂,可是莺哥的病只有沉重。

妈妈说:“不要以为你还是小孩子,你是十四五岁啦,莺哥都该娶媳妇了,不可以总在一块。”

妈妈又接着说:“自己该明白吧,他那样穷,并且亲已订妥。”

莺哥八天不能起床,可怜的莺哥,连叶子也不能多见。

在那间空洞的房里,只有爸爸陪着他。起先舅母拿钱给请医生,现在不给他请医生了。于是可怜的莺哥走在死路上。

每天夜里,别人都睡了的时候,那个管家——王四要给东房送书,这是叶子背着妈妈叫送的。

昨夜特别的,莺哥总是不睡,想说的话,又像不愿意说似的。肺痛得也像轻了些,但是他的眼睛想哭。“爸爸,叶子怎么总不过来呢?我还拿她几本书,怎么还不来取呀?又病了吗?爸爸叫叶子来,呵,叶子一定要来。”他说时把眼泪滴到枕头上。

爸爸只得答应了去找叶子:“好吧,不要难过,你再睡一会,亮了天我去叫她。”

天是大亮了,还不去叫叶子,让老头子怎样去找叶子呢?住在别人家里,自己的儿子有病。怎敢扰乱别人呢?

还不到中午,莺哥被装进棺材里。

送棺材的人们站到大门口,只有莺哥的爸爸和棺材往东下去。

蝶儿飞着,鸟儿叫着,又到五月了,叶子坐在后园冥想,莺哥的爸爸担着柴草经过后门了。1933年9月20日(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于1933年10月15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10期)

清晨的马路上

一“耕种烟……双鹤……大号……粉刀烟……”“粉刀……双鹤……耕种烟……”

小孩子的声音脆得和玻璃似的,凉水似的浸透着睡在街头上的人们,在清晨活着的马路,就像已死去好久了。人们为着使它再活转来,所以街商们靠住墙根,在人行道侧开始罗列着一切他们的宝藏财富。卖浆汁的王老头把担子落下,每天是这样,占据着他自己原有的土地。他是在阴沟的旁侧,搭起一张布篷,是那样有趣的,用着他的独臂工作一切。现在烧浆汁的小锅在吐气,王老头也坐在那布篷里吐着气,是在休息。他同别的街商们一样,感到一种把生命安置得妥适的舒快。

卖烟童们叫着:“粉刀,双鹤,耕种烟。”“大号双鹤烟……”

小胸膛们响着,已死的马路会被孩子们的呼唤活转来,街车渐多,行人渐多,被孩子们召集来的赛会,蚂蚁样的。叫花子出街了,残废们没有小腿把鞋子穿在手上,用胳膊来帮助行走,所以变成四条腿的独特的人形。这独特的人形和爬虫样,从什么洞里爬出来,在街上是晒太阳吗?闲走吗?许多人没有替他想过,他是自己愿意活,就爬着活,愿意死就死在洞里。

一辆汽车飞过来,这多腿人灰白了,一刻他不知怎样做,好像一只受了伤的老熊遇到猎人。他震惊,他许多腿没有用,他的一切神经折破。于是汽车过去了。大家笑,大家都为这个多腿人静止了。等他靠近侧道时,他自己也笑了。可是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笑?眼睛望到马路的中央去,帽子在那变成一个破裂的瓜皮样,于是多腿人探出蒸气的头,他怨笑。

在布篷看守小锅的王老头,用他的独臂装好一碗浆汁,并且说,露出他残废的牙齿来:“你吃吧!热的。”

但是帽子给汽车轧破的人却无心吃,他忧虑着。仅仅一个污秽的帽子他还忧虑着。王老头的袖子用扣针扣在衣襟上,热情地替别人去拾帽子。终于那个人拿到破裂的瓜皮。对王老头讲,这帽子怎样缝缝还不碍事。王老头说:“不碍事,不碍事,把这碗喝下吧,不要钱的!”二

为着有阳光的街,繁忙的街,卖烟童们的声音渐哑了。

正午时,王老头喝他的浆汁,对于他怕吃烧饼,因为烧饼太值钱。

卖馒头的小伙子走近人行道,打开肩箱,卖给街商们以馒头。有时是彼此交换的,把馒头换成袜子,或是什么碎的布片。就是这样吧。小林的妈妈在等小林回来吃中饭。可是小林回来了,在饭桌上父亲说着:“小林,下午你要休息了,怕是嗓子太哑了,爸爸来替你。”

小林的爸爸患着咳嗽病,终年不能停息,过到了秋天的季节,病患更烦恼他。于是,爸爸一个月没有卖报去。

小林在炕上把每盒烟卷打开,取出像片来,听说别的卖烟童们用像片换得的金表或钞票。有时就连妈妈也来帮助儿子做这种事。可是,从来没换取过什么。

小林的哥哥大林回来了。他把两元钱交给母亲。他向弟弟说:“不要总玩弄那些。”

弟弟生气了:“那么玩弄什么呢?我觉得很有意思。”

妈妈把钱藏在小箱中,并且望着小林:“明天可以多买烟卷呢。”

他显然回到家中是苦闷了。妈妈是慈爱的:“把烟给哥哥吸。”

小林取过一盒烟来,他爱惜烟卷好比生命似的。但做哥哥的没有这样残忍的情感来吸这烟。大林想:“一盒便宜的烟卷要五分钱,卖一盒烟卷要赚一分钱。一盒烟要弟弟多少喊声呢?”

他总是十几天或者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也不在家住过。这夜他是挨着善于咳嗽的爸爸睡下的。爸爸是那样惹人怜,彻夜咳嗽。大林知道西药铺有止咳药,可是爸爸和妈妈一起止住他。“林儿,今夜你是住在家中,那么明夜呢?长久了是没有钱的。”

大林显然这又烦恼着了,夜里他失眠,奇怪的爸爸虽是咳嗽,同时要给他盖过被子无数次。同院的人们起来了,大街上仍是静悄悄,连太阳都没有。大林没有洗他的脸,走向他要去的地方去。三

这多么沉重的夜呀,大林在昏闷中经过长短街。一间客厅里许多朋友,从窗子看进去,知道这又是星期日了。这是朋友家的一间客厅,也是许多熟人的一个闲荡处,好比一个杂货间,有穿长短袍、马褂的朋友,有穿西服的,有头发毛毛的,并且脸色枯黄的朋友。

大林坐在那里是个已定蚌壳。假若有雨雪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感觉。别的朋友拿给他一支烟,对于烟好比是一条有毒的小白蛇,大林看它是这样。等他十分无兴致的时候,他又徘徊在街上。街心的一切,对他是没有意义,他坐在椅上。

父亲和小弟弟奇怪地却来到他的近前。“哥哥,你今晚回家吧!妈妈说,我若能用像片换得来什么的时候,今晚就吃鱼。现在我是十元钱得到的。”

父亲也为了意外的成功充塞着:“今晚你要吃鱼的,大林。”

老头子走在人群里,消失了……四

是冬天,是夜间,在那个朋友的客厅里,连意想也没有意想,当他听到别人讲说关于烟像片换钱的时候。“实在的,可以换到钱的,我可以给你一个证明。”朋友说。“证明吧!”大林却把眼睛沉静着,没有相信这事。

当夜他是住在朋友的宿舍里,在梦里,他是这样可怕:全个房屋给风雪刮倒了。妈妈在风雪中哭泣。因为弟弟没有了,爸爸不见了,她不能寻到他们。

这是早晨吧,大林回家去看妈妈了。大街上骚闹的一切,卖浆的王老头,他的头从白布篷探出来,把大林唤进去:“小林现在住在我家的,前夜你的父母是被一些什么人带走的,理由是因为你,北钟已是几天不敢回家了。”

北钟是王老头的儿子,在中学里和大林同学,现在是邻居。他同大林一样,常常不归家,使父母们,

渺茫中

担着忧。

小林为着失掉了妈妈,卖烟童们也失掉了他,街上再寻不到他的小声音了。(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于1933年11月5日至12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13期和第14期)渺茫中“两天不曾家来,他是遇到了什么事呢?”

街灯完全憔悴了,行人在绿光里忙着,倦怠着归去,远近的车声为着夜而困疲。冬天驱逐叫花子们,冬天给穷人们以饥寒交迫。现在街灯它不快乐,寒冷着地把行人送尽了!可是大名并不归来。“宝宝,睡睡呵!小宝宝呵!”

楼窗里的小母亲唱着,去看看乳粉,盒子空了!去看看表,是十二点了!“宝宝呵!睡睡。”

小母亲唱着,睇视着窗外,白月照满窗口,像是不能说出大名的消息来。小宝宝他不晓得人间的事,他睡在摇篮里。过道有人步声,大名么?母亲在焦听这足音,宝宝却哭了!他不晓得母亲的心。

一夜这样过着,两夜这样过着,隔壁彻夜有人说话声。这声音来得很小,一会又响着动静了。什么像是大名的声音,皮鞋响也像,再细心点听,寂静了!窗之内外,一切在夜语着。

偶然一声女人的尖笑响在隔壁,再细心听听,妇人知道那却是自己的丈夫睡到隔壁去了!

枕、床都在变迁,甚至联想到结婚之夜,战惊着的小妇人呀!好像自己的秘密已经摆在人们的眼前了。听着自己的丈夫睡在别人的房里,该从心孔中生出些什么来呢?这不过是一瞬间,再细心听下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切在夜语着。对于妇人,这是个渺茫的隔壁,妇人幻想着:“他不是说过吗?在不曾结婚以前,他为着世界,工作一切,现在,也许……”

第三天了!过道上的妇人们,关于这渺茫的隔壁传说着一切:“那个房间里的妇人走了,是同一个男人走的。都知她是很能干的,可是谁也没看见。总之,她的房里常常有人住宿和夜里讲话,她是犯了罪……”

小母亲呀!你哭吧!“宝宝,睡呵——呵,……”

过去这个时代小宝宝会跑了,又过几年,妈妈哭他会问:“妈妈,为什么要哭呢?”

孩子仍是不晓得母亲的心,问着问着,在污浊的阴沟旁投射石子。他还是没出巢的小鸟,他不晓得人间的事。

妇人的衣襟被风吹着,她望着生活在这小街上同一命运的孩子们击石子。宝宝回过头来问:“妈妈,你不常常说爸爸上山追猴子,怎么总不回来呢?”

夕阳照过每家的屋顶,小街在黄昏里,母亲回想着结婚的片片,渺茫中好像三月的花踏下泥污去。1933年11月15日(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于1933年11月26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16期)

离去

黎文近两天尽是幻想着海洋;白色的潮呵!惊天的潮呵!拍上红日去了!海船像只大鸟似的行走在浪潮中。海震撼着,滚动着,自己渺小得被埋在海中似的!

黎文他似乎不能再想。他走在路中,他向朋友家走去,朋友家的窗子忽然闪过一个影子。

黎文开门了!黎文进来了!即是不进来,也知道是他来了!因为他每天开门是那种声音,急速而响动。站到门栏,他的面色不如往日。他说话声,更沉埋了。“昨晚我来,你们不在这,我明天走。”“决定了吗?”“决定了。”“集到多少钱?”“三十块。”

这在朋友的心中非常刺痛,连一元钱路费也不能帮助!他的朋友看一看自己的床,看一看自己的全身,连一件衣服为着行路人也没有。在地板上黎文拿起他行路用的小提包。他检查着:灰色的衬衫,白色的衬衫,再翻一翻,再翻一翻,没有什么了!碎纸和本子在里面。

一件棉外套,领子的皮毛张起着,里面露着棉花,黎文他现在穿一件夹的,他说:“我拿这件大氅送回主人去。”“为什么要送回去?他们是有衣服穿的,把它当了去,或是卖都好。”“这太不值钱,连一元钱也卖不到。”“那么你送回家去好啦!”“家吗?我不回家。”

黎文的脸为这突然的心跳,而充血,而转白。他的眼睛像是要流泪样,假若谁再多说一句话关于他的家。

昨天黎文回家取衬衫,在街口遇见了小弟弟。小弟弟一看见哥哥回来,就像报喜信似的叫喊着:“哥哥回来了!”每次回家,每次是这样,小弟弟颤动着卖烟卷的托盘在胸前,先跑回家去。

妈妈在厨房里问着:“事忙吗?怎么五六天不回家?”

因为他近两个月每天回家,妈妈欣喜着儿子找到职业。黎文的职业被辞退已是一星期,妈妈仍是欣喜着。又问下去:“你的事忙吗?你的脸色都不很好,太累了吧!”

他愿意快些找到他的衬衫,他愿快些离开这个家。“你又是想要走吗?这回可不许你走,你走到哪就跟到哪!”

他像个哑人,不回答什么!后来妈妈一面缝着儿子的衣裳,一面把眼泪抹到袖边,她是偷偷抹着。

他哄骗着母亲:“快要吃完了吧!过两天我能买回来一袋子面。是不是?那够吃多半个月呢?”

妈妈的悲哀像孩子的悲哀似的,受着骗岔过去了。

他这次是最后的一次离家,将来或者能够再看见妈妈,或者不能够。因为妈妈现在就够衰老的了。就是不衰老,或者会被忧烦压倒。

黎文的心就像被摇着的铃似的,要把持也不能把持住。任意地摇吧!疯狂地摇吧!他就这样离开家门。弟弟,妈妈并没出来相送,妈妈知道儿子是常常回家的。

黎文他坐在朋友家中,他又幻想着海了!他走在马路上,他仿佛自己的脚是踏在浪上。仿佛自己是一只船浮在马路上,街市一切的声音,好像海的声音。

他向前走着,他只怕这海洋,同时他愿意早些临近这可惊怕的海洋。(本篇署名悄吟,创作于1934年2月13日,首刊于1934年3月10日至11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

患难中

沈明和木村谈着仿佛是秘密的话。一个女人走进来,当她停往门口时,沈明笑了,他嘻笑一般说:“木村,这是我的嫂嫂。”

那女人咳嗽一声,高声笑出,眉宇像飞起一般,看来她非常愉悦,她没有说几句话,她走了!沈明耳语着。木村摇动一下身子,仍是把视像凝结起来。

沈明说:“她是能干,那家伙我哥哥真爱她。她一天从早起盛满肚子,就是往外跑。一切分给她的工作很好,可是她把左近的男人,都迷恋过,那家伙,……我不该这样说,她是我的嫂嫂哩!”

木村心中烦厌着沈明:“你该回校了!快关城门了吧?”

他说:“那不要紧,我可以住在你这里。”

就这样沈明杂噪了半夜。

后来木村和那个女人接近的机会渐多,女人评论说他太灰色。可是木村仍是和她常常争论。

在这样的期间,冬梅完全躲避着木村。一天在途中他们三个人偶然相遇,和姐姐一般那个女人抚弄着冬梅的头发,冬梅气悔地推却了她,像骂着一样,背过身子走了!

木村说:“这个孩子很怪的脾气。”

他只想冬梅是个怪脾气的孩子。但她会妒恨,她感到自己被抛弃一样的滋味,好像他从前是她的爱人,现在不是了。

她走回家中,哭泣一般的面孔:“奶奶,我不上学了!我们还是搬到城外去住吧。”

她寻不到祖母,于是她呼唤起来,她害怕起来,忽然想起祖父的跳河,大声叫出:“奶奶,……奶奶,……”

什么地方也寻不到奶奶,她的裙子转起旋风。院中的枣树好像生着针,锐得她的心会被刺破,小狗跟在后面,瞎跑瞎忙着。冬梅从胡同跑出去,她去告诉木村,祖母没有了!祖母不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不能自持,自己抓住头发,她哭起来。方才她妒恨那个女人,现在她是被她扶着走。到家中仍不见祖母,冬梅狂人一样的,坐不安牢。

祖母从街上徐徐着踱来,手杖肩在肩上,末端系住两条小鱼,小鱼不住地摆动着。祖母经过厨房时,把鲜鱼解下预备放一点水,聋婆听不见屋里的哭声。忽然她看见木村和一个生人。她笑着,脸上的皱纹立刻增多而深刻起来,嘴唇在说话的时候,像风在鼓动两面旗帜:“你们来了多少时候了?我看小鱼很便宜买了两条。冬梅这孩子,客人在家里,你怎么不好好陪着说话!”

木村笑出来了说:“老太太,冬梅,找不到祖母哭起来了。”“是呀!天气很好。”她回答着不相关的话语,她又说:“冬梅快下地来洗下鱼吧!今晚留木村先生他们吃鱼。”

大家都笑了!冬梅翻着身从床上跳起来了!只有祖母一个人痴然地立着,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也听不着。

训育课高张着一块牌子,写着:“国文课木村先生因事长期请假,史地王先生暂且随班上课。”学校当局辞退了他,谣言说他为着某个党,努力给学生们讲着一些不相当的功课。

木村走进校门看见这个字样回家去了!在房中他胡乱地收拾东西,他想:这样的社会还有什么畏缩的呢?早就不应该无意识地停在这里。

张妈走来,他把一些零碎东西给了张妈,写一封信叫张妈交给沈明。他提一个小箱子走了,他和沈明的哥哥一样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冬梅慌张着探寻了几日,没有人晓得他的行踪,沈明对她说:“你不要慌张,他要你好好念书,过些日子,或者他来看看你,明天我给你带来十元票子,以后你什么都要向我告诉。”

以后很长的日子,这条街和一个无风的树一般,太阳和从前一样,太阳晒在屋顶,晒在短墙,一些碎纸在墙根,捕来捕去。

从前那个王伙计,带杖子带着小孩在路南土箱旁边拾取煤渣。冬梅的祖母出来倾倒一些赃物,她动动手中的土铲,她走进箱旁的时候,想认识弯着腰的那个孩子是小魁,等她看见那个老头,伏在煤渣上时,她用愉悦的喉音说:“老王是你吗?”

王伙计点着头,他褴褛着笑了!破坏不堪了!脸完全没有血色,但是他仍笑着。(本篇署名田娣,创作于1934年3月8日,首刊于1934年3月至5月哈尔滨《国际协报》周刊《文艺》,全文待查,这只是刊于5月3日的最后部分,其他部分已佚)

出嫁

秋日,枯黄的秋日,在炕上我同菱姑吃着萝葡。小妹妹跑来了,偎着我,似乎是用眼睛说:“姐姐,不要吃萝葡,厨房不是炸鱼吗?”

她打开门帘,厨房的鱼味和油香进来了!乡间的厨房,多是不很讲究,挨着住屋。这是吃饭时节,桌下饭碗蒸着汽。盆里黄色炸焦的鱼;这时候全家预备着晚餐,盘声,勺子声,厨房的柴堆上,小孩们坐着,咬着鱼。婶娘们说笑着,但是许多鱼不见了,她们一面说笑,嘴里却嚼着鱼;许多鱼被她们咽下。

三婶娘的孩子同五婶娘的孩子打起来了,从板凳推滚在柴堆中。大概是鼻子流了血,于是五婶娘在腋下夹着孩子,嘴突起着,走回自己的房里去吃。五婶娘是小脚,她一走道,地板总是有节律地咚咚。她又到厨房去拿鱼,她又到厨房去拿碗,于是地板不停歇地咚咚着。

我有点像客人,每天同祖母一桌吃饭,祖母是炕桌,为着我在炕桌,家中的姊妹们常常有些气愤:“人家那是识字念书的人,咱们比不上。”

今天我又听见她们说我了。我又看见那种怪脸色了!在厨房我装满我的饭碗时,我想同她们吵一架,我非常生气。

当我望着长桌的时候,三婶娘也不在了。她一定也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吃饭。常常是这样,孩子们吵架,母亲们也吵架。五婶娘又出来了,五婶娘有许多特征,不但走路咚咚的,并且头也颤歪,

也颤歪,她嘴里又说些不平的小话。可是无论怎样她总是不忘掉拿鱼。她拿鱼回自己的房去。

五婶娘又能吃鱼又能说小话。

孩子们吃鱼,把鱼骨留在嗓中啦!汤碗弄翻啦!哭啦!母亲们为着这个,不知道怎样咒了呢?厨房烟和气,哭和闹,好像六月里被太阳蒸发着的猪窝。

墙外吹喇叭了!菱姑偷着推我:“走!快点上炮台,看娶媳妇的去。”

小妹妹——莲儿也跟在后面:“姐姐,等一会我!”

我的妈妈叫:“小莲不许你去!你快回来抱小弟弟,我吃饭。”

小莲终于跑上炮台了!从炮台眼看出去那好像看电影似的,原野,山坡,黄叶树,红缨的鞭子,束着红绳。

我问菱姑:“新娘子,哪个是?”“新娘子在被里包着哩!”

我以为菱姑取笑我。我不相信她,莲妹妹对我讲了,懂吗?新媳妇把眼睛都哭红啦?怕人笑话。

锣声响了!那种声音撼人心魂,红缨的鞭子驱着车走向黄叶林去了。

在下炮台时小妹妹频频说着:“新媳妇怕老婆婆,她不愿意出门子!”

我戏说:“你怕老婆婆不怕?你愿意出门子不愿意?”

小妹妹摇头,眯着眼睛跑进屋去。母亲在怒狠:“你什么是小孩子了!七八岁了!一点不听话,以后也不叫你到前屋去念书,给我抱孩子!不听说就打你。”

母亲说这话,似乎是对我,小妹妹她怎样回答的,她怎样使母亲更生气?“我跟我姐姐走,上南京!”1934年3月8日(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于1934年8月20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手

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来的几天,我们叫她“怪物”。下课以后大家在地板上跑着,也总是绕着她。关于她的手,但也没有一个人去问过。

教师在点名,使我们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李洁!”“到。”“张楚芳!”“到。”“徐桂真!”“到。”

迅速而有规律性地站起来一个,又坐下去一个。但每次一喊到王亚明的地方,就要费一些时间了。“王亚明,王亚明……叫到你啦!”别的同学有时要催促她,于是她才站起来,把两只青手垂得很直,肩头落下去,面向着棚顶说:“到,到,到。”

不管同学们怎样笑她,她一点也不感到慌乱,仍旧弄着椅子响,庄严的,似乎费掉了几分钟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课的时候,英文教师笑得把眼镜脱下来在擦着眼睛:“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学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响。

第二天的英文课,又喊到王亚明时,我们又听到了“黑耳——黑——耳。”“你从前学过英文没有?”英文教师把眼镜移动了一下。“不就是那英国话吗?学是学过的,是个麻子脸先生教的……铅笔叫‘喷丝儿’,钢笔叫‘盆’。可是没学过‘黑耳’。”“Here就是‘这里’的意思,你读:Here!Here!”“喜儿,喜儿。”她又读起“喜儿”来了。这样的怪读法,全课堂都笑得颤栗起来。可是王亚明,她自己却安然地坐下去,青色的手开始翻着书页。并且低声读了起来:“华提……贼死……阿儿……”

数学课上,她读起算题来也和读文章一样:

“2X+Y=……X2=……”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经抓到了馒头,她还想着“地理”课本:“墨西哥产白银……云南……唔,云南的大理石。”

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谁呢?这地方多么凉!”我的皮鞋拍打着地板,发出一种空洞洞的嗡声,因为是星期天的早晨,全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一部分的同学在化着妆;一部分的同学还睡在眠床上。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这是谁呢?礼拜日还这样用功!”正要唤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王亚明,哎……醒醒吧……”我还没有直接招呼过她的名字,感到生涩和直硬。“喝喝……睡着啦!”她每逢说话总是开始钝重的笑笑。“华提……贼死,右……爱……”她还没找到书上的字就读起来。“华提……贼死,这英国话,真难……不像咱们中国字:什么字旁,什么字头……这个:委曲拐弯的,好像长虫爬在脑子里,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英文先生也说不难,不难,我看你们也不难。我的脑筋笨,乡下人的脑筋没有你们那样灵活。我的父亲还不如我,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记他这个‘王’字,记了半顿饭的工夫还没记住。右……爱……右……阿儿……”说完一句话,在末尾不相干的她又读起单字来。

风车哗啦哗啦地响在壁上,通气窗时时有小的雪片飞进来,在窗台上结着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

在角落里,在只有一点灯光的地方我都看到过她,好像老鼠在啮嚼什么东西似的。

她的父亲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说她胖了:“妈的,吃胖了,这里吃的比自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课堂上,一个星期之内人们都是学着王亚明的父亲。第二次,她的父亲又来看他,她向父亲要一双手套。“就把我这副给你吧!书,好好念书,要一副手套还没有吗?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这副,开春!我又不常出什么门,明子,上冬咱再买,是不是?明子!”在“接见室”门口嚷嚷着,四周已经是围满着同学,于是他又喊着明子明子的又说了一些事情:“三妹到二姨家去串门啦,去了两三天啦!小肥猪每天又多加了两把豆子,胖得那样,你没看见,耳朵都挣挣起来了,……姐姐又来家腌了两罐子咸葱……”

正讲得他流汗的时候,女校长穿着人群站到前面去:“请到接见室里面坐吧——”“不用了,不用了,耽搁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还就要去赶火车……赶回去,家里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长直点着头,头上冒着气,他就推开门出去了。好像校长把他赶走似的。可是他又转回身来,把手套脱下来。“爹,你戴着吧,我戴手套本来是没用的。”

她的父亲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阅报室里,王亚明问我:“你说,是吗?到接见室去坐下谈话就要钱的吗?”“哪里要钱!要的什么钱!”“你小点声说,叫她们听见,她们又该笑话了。”她用手掌指点着我读着的报纸,“我父亲说的,他说接见室摆着茶壶和茶碗,若进去,怕是校役就给倒茶了,倒茶就要钱了。我说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说连小店房进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赏点钱,何况学堂呢?你想学堂是多么大的地方!”

校长已说过她几次:“你的手,就洗不干净了吗?多加点肥皂!好好洗洗,用热水烫一烫。早操的时候,在操场上竖起来的几百条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别呀!真特别。”女校长用她贫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触动王亚明的青色手,看那样子,她好像是害怕,好像微微有点抑止着呼吸,就如同让她去接触黑色的已经死掉的鸟类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肤了。比你来的时候强得多,那时候,那简直是铁手……你的功课赶得上了吗?多用点功,以后,早操你就不用上,学校的墙很低,春天里散步的外国人又多,他们常常停在墙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颜色再上早操吧!”校长告诉她,停止了她的早操。“我已经向父亲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来不就看不见了吗?”打开了书箱,取出她父亲的手套来。

校长笑得发着咳嗽,那贫血的面孔立刻旋动着红的颜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齐,戴手套也是不整齐。”

假山上面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铃子摇得似乎更响些。窗前的杨树抽着芽,操场好像冒着烟似的,被太阳蒸发着。上早操的时候,那指挥官的口笛鸣振得也远了,和窗外树丛中的人家起着回应。

我们在跑,在跳,和群鸟似的在噪杂。带着糖质的空气迷漫着我们,从树梢上面吹下来的风,混和着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锁了的灵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样舒展开来。

正当早操刚收场的时候,忽然听到楼窗口有人在招呼什么,那声音被空气负载着向天空响去似的:“好和暖的太阳!你们热了吧?你们……”在抽芽的杨树后面,那窗口站着王亚明。

等杨树已经长了绿叶,满院结成了荫影的时候,王亚明却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再显出蛮野和强壮。当她偶然出现在树荫下,那开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从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我的功课,校长还说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会留级的吗?”她讲话虽然仍和从前一样“喝喝”的,但她的手却开始畏缩起来,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衣襟下面突出个小丘。

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大风在窗外倒拔着杨树的那天,她背向着教室,也背向着我们,对着窗外的大风哭了。那是那些参观的人走了以后的事情了,她用那已经开始在褪着色的青手捧着眼泪。“还哭!还哭什么?来了参观的人,还不躲开。你自己看看,谁像你这样特别!两只手还不说,你看看,你这件上衣,快变成灰的了!别人都是蓝上衣,哪有你这样特别,太旧的衣裳颜色是不整齐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破坏了制服的规律性……”她一面嘴唇与嘴唇切合着,一面用她惨白的手指去撕着王亚明的领口:“我是叫你下楼,等参观的走了再上来,谁叫你就站在过道呢?在过道,你想想:他们看不到你吗?你倒戴起了这样大的一副手套……”

说到“手套”的地方,校长的黑色漆皮鞋,那亮晶晶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经落到地板上的一只手套:“你觉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这地方就十分好了吗?这叫什么玩艺?”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马车夫一样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了。

王亚明哭了这一次,好像风声都停止了,她还没有停止。

暑假以后,她又来了。夏末简直和秋天一样凉爽,黄昏以前的太阳染在马路上,使那些铺路的石块都变成了朱红色。我们集着群在校门口里的山丁树下吃着山丁。就是这时候,王亚明坐着的马车从“喇嘛台”那边哗啦哗啦地跑来了。只要马车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静下去,她的父亲搬着行李,她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阶来了。我们并不立刻为她闪开,有的说着:“来啦!”“你来啦!”有的完全向她张着嘴。

等她父亲腰带上挂着的白毛巾一抖一抖地走上了台阶,就有人在说:“怎么!在家住了一个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铁一样了吗?”

秋季以后,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这铁手。我似乎已经睡着了,但能听到隔壁在吵叫着:“我不要她,我不和她并床……”“我也不和她并床。”

我再细听了一些时候,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听到嗡嗡的笑声和绞成一团的吵嚷。夜里我偶然起来到过道去喝了一次水。长椅上睡着一个人,立刻就被我认出来,那是王亚明。两只黑手遮着脸孔。被子一半脱落在地板上,一半挂在她的脚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着过道的灯光在夜里读书,可是她的旁边也没有什么书本,并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围绕着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长走在王亚明的前面,一面走一面响着鼻子,她穿着床位,她用她的细手推动那一些连成排的铺平的白床单:“这里,这里的一排七张床,只睡八个人,六张床还睡九个呢!”她翻着那被子,把它排开一点,让王亚明把被子就夹在这地方。

王亚明的被子展开了,为着高兴的缘故,她还一边铺着床铺,一边嘴里似乎打着哨子。我还从没听到过这个,在女学校里边,没有人用嘴打过哨子。

她已经铺好了,她坐在床上张着嘴,把下颚微微向前抬起一点,像是安然和舒畅在镇压着她似的。校长已经下楼了,或者已经离开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监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着,头发完全失掉了光泽,她跑来跑去:“我说,这也不行……不讲卫生,身上生着虫类,什么人还不想躲开她呢?”她又向角落里走了几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像对着我似的:“看这被子吧!你们去嗅一嗅!隔着二尺远都有气味了……挨着她睡觉,滑稽不滑稽!谁知道……虫类不会爬了满身吗?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么样子啦!”

舍监常常讲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学。同学们问她:“学的什么呢?”“不用专学什么!在日本说日本话,看看日本风俗,这不也是留学吗?”她说话总离不了“不卫生,滑稽不滑稽……肮脏”,她叫虱子特别要叫虫类。“人肮脏,手也肮脏。”她的肩头很宽,说着肮脏,她把肩头故意抬高了一下,好像寒风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这样的学生,我看校长可真是……可真是多余要……”打过熄灯铃之后,舍监还在过道里和别的一些同学在讲话着。

第三天夜晚,王亚明又提着包袱,卷着行李,前面又是走着白脸的校长。“我们不要,我们的人数够啦!”

校长的指甲还没接触到她们的被边时,她们就嚷了起来,并且换了一排床铺,也是嚷了起来:“我们的人数也够啦!还多了呢!六张床,九个人,还能再加了吗?”“一、二、三、四……”校长开始计算:“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四张床,应该六个人,你们只有五人……来!王亚明!”“不,那是留给我妹妹的,她明天就来……”那个同学跑过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后,校长把她带到别的宿舍去了。“她有虱子,我不挨着她……”“我也不挨着她……”“王亚明的被子没有被里,棉花贴着身子睡,不信,校长看!”

后来她们就开着玩笑,竟至于说出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后,这黑手人就睡在过道的长椅上。我起得早的时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并且提着行李下楼去。我有时也在地下“储藏室”遇到她,那当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都是看看墙上的影子,她搔着头发的手,那影子印在墙上也和头发一样颜色。“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这英国话,我的舌头可真转不过弯来。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虽然她是住在过道里。因为她夜里总是咳嗽着……同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季制服穿……比方,买白袜子,把它染成黑色,这都可以……”“为什么你不买黑袜子呢?”我问她。“黑袜子,他们是用机器染的,矾太多……不结实,一穿就破的……还是咱们自己家染的好……一双袜子好几毛钱……破了就破了,还得了吗?”

礼拜六的晚上,同学们用小铁锅煮着鸡子。每个礼拜六差不多总是这样,她们要动手烧一点东西来吃。从小铁锅煮好的鸡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为那是中了毒。那端着鸡子的同学,几乎把眼镜咆哮得掉落下来:“谁干的好事!谁?这是谁?”

王亚明把面孔向着她们来到了厨房,她拥挤着别人,嘴里喝喝地:“是我,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喝喝……我去……”“你去干什么?你去……”“我去洗洗它!”“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它?”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哐啷、哐啷地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像抛着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人们都散开的时候,王亚明一边拾着地板上的鸡子,一边在自己说着话:“哟!染了两双新袜,铁锅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去,所经过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据了。我们向前冲着,扑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走。清早,照例又要从宿舍出发,在十二月里,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虽然是跑着,也要冻木的。所以我们咒诅和怨恨,甚至于有的同学已经在骂着,骂着校长是“混蛋”,不应该把宿舍离开学校这样远,不应该在天还不亮就让学生们从宿舍出发。

有些天,在路上我单独的遇到王亚明。远处的天空和远处的雪都在闪着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进。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见行人。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吟。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的气温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

手在按着门铃,腿好像就要自己脱离开,膝盖向前时时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记不得哪一个早晨,腋下夹着还没有读过的小说,走出了宿舍。我转过身去,把栏栅门拉紧。但心上也总有些恐惧。越看远处模糊不清的房子,越听后面在扫着的风雪,就越害怕起来。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像从地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下来了:“谁?谁?”“我!是我。”“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害怕起来。“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你没按过铃吗?”“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哐啷啷啷地把门给闪开了:“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来,校役就改变了态度:“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颤索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校役为什么不给你开门?”我问。“谁知道?他说来得太早,让我回去,后来他又说校长的命令。”“你等了多少时候了?”“不算多大工夫,等一会,就等一会,一顿饭这个样子。喝喝……”

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

我读着小说,很小的声音读着,怕是搅忧了她,但,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第一次?

她问我读的什么小说,读没读过《三国演义》?有时她也拿到手里看看书面,或是翻翻书页。“像你们多聪明!功课连看也不看,到考试的时候也一点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会,看看别的书……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上正是女工玛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王亚明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哪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哪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并且把我借给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她的头发也像在抖着似的,她说:“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像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玛利亚,真像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染衣店)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唉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你的妹妹没有读书?”“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钱……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她又去摸触那书本。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一个地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像从窗口在望着远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栅栏门口,王亚明也赶到了,并且呼喘,并且张着嘴:“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是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力气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也画了起来……好像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开了被褥。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捋去胡须上的冰溜:“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融成小小的水珠。“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们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穿上毡靴吧!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了两只脚。”她的父亲把两只靴子相连的皮条解开。

靴子一直掩过了她的膝盖,她和一个赶马车的人一样,头部也用白色的绒布包起。“再来,把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喝……喝。”不知道她向谁在说着。当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问她的父亲:“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地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角落。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样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1936年3月(本篇署名萧红,首刊于1936年4月15日上海《作家》第1卷第1号)萧红短篇小说《手》初刊书影

马房之夜

等他看见了马颈上的那串铜铃,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经分辨不出那坐在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时的同伴。

冯山——十年前他还算是老猎人。可是现在他只坐在马房里细心地剥着山兔的皮毛……鹿和狍子是近年来不常有的兽类,所以只有这山兔每天不断地翻转在他的手里。他常常把刀子放下,向着身边的剥着的山兔说:“这样的射法,还能算个打猎的!这正是肉厚的地方就是一枪……这叫打猎?打什么猎呢!这叫开后堵……照着屁股就是一枪……”“会打山兔的是打腿……杨老三,那真是……真是独手……连点血都不染……这可倒好……打个牢实,跑不了……”他一说到杨老三,就不立刻接下去。“我也是差一点呢!怎样好的打手也怕犯事。杨老三去当胡子那年,我才二十三岁,真是差一芝麻粒,若不是五东家,我也到不了今天。三翻四覆地想要去……五东家劝我:还是就这样干吧!吃劳金,别看捞钱少。年轻轻的……当胡子是逃不了那最后的一条路。若不是五东家就可真干了,年轻的那一伙人,到现在怕是只有五东家和我了。那时候,他开烧锅……见一见,三十多年没有见面。老弟兄……从小就在一块……”他越说越没有力量。手下剥着的山兔皮,用小刀在肚子上划开了,他开始撕着:“这他妈的还算回事!去吧!没有这好的心肠剥你们了……”拉着凳子,他坐到门外去抽烟。

飞着清雪的黄昏,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长统毡靴,另一只手举着他的烟袋。

从他身边经过的拉柴的老头向他说:“老冯,你在喝西北风吗?”

帮助厨夫烧火的冻破了脚的孩子向他说:“冯二爷,这冷的天,你摸你的胡子都上霜啦。”

冯山的肩头很宽,个子很高,他站起来几乎是触到了房檐。在马房里他仍然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他的左边有一条板凳。摆着已经剥好了的山兔;右边靠墙的钉子上挂着一排一排的毛皮。这次他再动手工作就什么也不讲了,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夜里他困在炕上。假若有人问他:“冯二爷,你喝酒吗?”这时候,他也是把头摇摇,连一个“不”字也不想说。并且在他摇头的时候,看得出他的牙齿在嘴里边一定咬得很紧。

在鸡鸣以前,那些猎犬被人们挂了颈铃,哐啷啷地走上了旷野。那铃子的声音好像隔着村子,隔着树林,隔着山坡那样遥远了去。

冯山捋着胡子,使头和枕头离开一点,他听听:“半里路以外……”他点燃了烟袋,那铃声还没有完全消失。“嗯……许家村过去啦!嗯……也许停在白河口上,嗯!嗯……白河……”他感到了颤索,于是把两臂缩进被子里边。烟袋就自由地横在枕头旁边。冒着烟,发着小红的火光。为着多日不洗刷的烟管,咝咝的,像是鸣唱似的叫着。在他用力吸着的时候,烟管就好像在房脊上的鸽子在睡觉似的……咕……咕……咕……

假若在人们准备着出发的时候他醒来。他就说:“慢慢的,不要忘记了干粮,人还多少能挨住一会,狗可不行……一饿它就随时要吃,不管野鸡,不管兔子。也说不定,人若肚子空了,那就更糟,走几步,就满身是汗,再走几步那就不行了……怕是遇到了狼也逃不脱啦……”

假若他醒,只看到被人们换下来的毡靴,连铃子也听不到的时候,他就越感到孤独,好像被人们遗弃了似的。

今夜,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听到一点铃声,但是孤独的感觉却无缘故的被响亮的旷野上的铃子所唤起……在冯山的心上经过的是:远方、山、河……树林……枪声……他想到了杨老三,想到了年轻时的那一群伙伴:“就只剩五东家了……见一见……”

他换了一袋烟的时间,铃声完全断绝下去。“嗯!说不定过了白河啦……”因为他想不出昏沉的旷野上猎犬们跑着的踪迹。“四十来年没再见到,怕是不认识了……”他无意识地又捋了一下胡子,摸摸鼻头和眼睛。

烟管伴着他那遥远的幻想,嘶嘶的鸣叫时时要断落下来。于是他下唇和绵绒一般白胡子也就紧靠住了被边。

三月里的早晨,冯山一推开马房的门扇,就撞掉了几颗挂在檐头的冰溜。

他看一看猎犬们完全没有上锁,任意跑在前面的平原上,孩子们也咆哮在平原上。

他拖着毡靴向平原奔去。他想在那里问问孩子们,五东家要来是不是真事?马倌这野孩子是不是扯谎?

白河在前边横着了。他在河面上几次都是要跪了下去。那些冰排,那些发着响的,灰色的,亮晶晶的被他踏碎了的一块一块的冰块,使他疑心到:“不会被这河葬埋了吧?”

他跑到平原,随意抓到一个结着辫子的孩子,他们在融解掉白雪的冰地上丢着铜钱。“小五子是要来吗?多少时候来?马倌不扯谎?”小五子是五东家年轻的时候留给他的称呼。“干什么呀?冯二爷……你给人家踏破了界线!”小姑娘推开了他,用一只脚跳着去取她的铜钱。“回家去问问你娘,五东家要来吗?多少时候来?你爹是赶车的,他是来回跑北荒的,他准知道。”

他从平原上回来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总是向北方看去,那一层一层的小山岭,山后面被云彩所弥漫着,山后面的远方,他是想看也看不到的,因为有山隔着。就是没有山,他的眼睛也不能看得那么远了。于是他想着通到北荒去的大道,多年了……几十年……从和小五子分开,就没再到北荒去。那道路……嗯……恐怕也改变啦……手里拿着四耳帽子,膝盖向前一弓一弓地过了白河,河冰在下面格吱地呻叫。

他自己说:“雁要来了,白河也要开了。”

大风的下午,冯山看着那黄澄澄的天色。

马倌联着几匹马在檐下遇到了他:“你还不信吗?你到院里去问问,五东家明天晌午不到,晚饭的时候一定到……”在马身上他高抬着右手,恰巧大门洞里走进去一匹骑马,又加上马倌那摆摆的袖子,冯山感到有什么在心上爆裂了一阵。“扯谎的小东西,你不骗我?你这小鬼头,你的话,我总是信一半,疑一半……”冯山向大门洞的方向走去,已经走了一丈路他还说:“你这小子扯谎的毛头……五东家,他就能来啦!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出门不容易……”他回头去看看马倌坐在马背上连头也不回地跑去了。

冯山也跑了起来:“可是真的?明天就来!”他越跑,大风就好像潮水似的越阻止着他的膝盖。

第一个,他问的少东家,少东家说:“是,来的。”

他又去问倒脏水的老头,他也说:“是。”

可是他总有点不相信:“这是和我开玩笑的圈套吧?”于是他又去问赶马爬犁的马夫:“李山东,我说……北荒的五东家明天来?可是真的?你听见老太太也是说吗?”“俺山东不知道这个。”他用宽大的扫帚,扫着爬犁上的草末绞着风,扑上了人脸。

冯山想:“这爬犁也许就是进城的吧?”但是他离了他,他想去问问井口正在饮马的闹嚷嚷的一群人。他向马群里去的时候,他听到冯厨子在什么地方招呼他:“冯二爷,冯二爷……你的老老朋友明明天天就来到啦!”

他反过身来,从马群撞出来,他看到马群也好像有几百匹似的在阻拦着他。“这是真的了!冯厨子,那么报信的已经来啦!”“来啦!在在,在大上房里吃吃饭!”

冯山在厨房的门口打着转,烟袋插在烟口袋里去,他要给冯厨子吃一袋烟。冯厨子的络腮胡子在他看来也比平日更庄严了些。“这真是正经人,不瞎开玩笑……”

他点燃一根火柴,又燃了一根火柴。

在他们旁边的窗子空哐地摔落下来。这时候他们走进厨房去,坐在那靠墙壁的小凳上。他正要打听冯厨子关于五东家今夜是停在河西还是河东?他听到上房门口有人为着那报信的人而唤着:“冯厨子,来热一热酒!”

冯山他总想站到一群孩子的前面,右手齐到眉头的地方,向远方照着。虽然他是颤抖着胡子,但那看,却和孩子们的一样。

中午的时候,连东家的太太们也都来到了高岗,高岗下面就临着大路。只要车子或是马匹一转过那个山腰,用不了半里路,就可以跑到人们的脚下。人们都望着那山腰发白的道路。冯山也望着山腰也望着太阳,眼睛终于有些花了起来,他一抬头好像那高处的太阳就变成了无数个。眼睛起了金花,好像那山腰的大道也再看不见了。太阳快要靠近了山边的时候,就更红了起来,并且也大了,好像大盆一样停在山头上。他一看那山腰,他就看到了那大红的太阳,连山腰也不能再看了。于是低下头去,扯着腰间的蓝布腰带的一端揩着眼睛。

孩子们说:“冯二爷哭啦!冯二爷哭啦……”

他连忙把腰带放下去,为的是给孩子们看看:“哪里哭……把眼睛看花啦……”

山腰上出现了两辆车子和一匹骑马。“来啦!来啦!……骑黑马……”“正正是,去接的不就是两辆车子吗?”“是……是……”

孩子们,有的下了高岗顺着大道跑去了。冯山的白胡子像是混杂了金丝似的闪光,他扶了孩子们的肩头,好像要把自己来抻高一点:“来到什么地方了呢?来到——”有人说:“过了太平沟的桥了!”有人说:“不对……那不是有排小树吗?树后面不就是井家岗吗?井家岗是在桥这边。”“井家岗也不过就是两袋烟的工夫。”

看得见骑黑马的人是戴着土黄色的风帽,并且骑马渐渐离开车子而走在前边,并且那马串铃的声响也听得到了。

冯山的两只手都一齐地遮上了眉头,等他看见了马颈上的那串铜铃,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经分辨不出那坐在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时的同伴。

他走了一步,他再走了一步,已经走下了高岗。他过去,他扒住了那马的辔头,他说:“老五……”他就再什么也不说了。

太阳在西边,在山顶上的,只划着半个盆边的形状,扯扯拖拖的,冯山伴着一些孩子们和五东家走进了上房。

在吃酒的时候他和五东家是对面坐着,他们说着杨老三是哪年死的,单明德是哪年死的……还有张国光……这一些都是他们年轻时的同伴。酒喝得多了一些的时候,冯山想要告诉他,某年某年他还勾搭了一个寡妇。但他看看周围站着的东家的太太们或姑娘们,他又感觉得这是不方便说了。

五东家走了的那天夜晚,他好像只记住了那红色的鞍,那土黄色的风帽。他送他过了太平沟的时候,他才看到站在桥上的都是五东家的家族……他后悔自己就没有一个家族。

马房里的特有的气味,一到春天就渐渐地恢复起来。那夜又是刮着狂风的夜,所有的近处的旷野都在发着啸……他又像被人们遗忘了,又好像年轻的时候出去打猎在旷野上迷失了。

他好像听到送马匹的人不知在什么地方喊着:“啊喔呼……长冬来在白河口……啊噢……长冬来在白河口……”

马倌喂马的时候,他喊着马倌:“给老冯来烫两盅酒。”

等他端起酒杯来,他又不想喝了,从那深陷下去的眼窠里,却安详地溢出两条寂寞的泪流。1936年5月6日(本篇署名萧红,首刊于1936年5月15日上海《作家》第1卷第2号)

家族以外的人

我蹲在树上,渐渐有点害怕,太阳也落下去了;树叶的声响也唰唰的了;墙外街道上走着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丛丛的;院里房屋的门窗变成黑洞了,并且野猫在我旁边的墙头上跑着叫着。

我从树上溜下来,虽然后门是开着的,但我不敢进去,我要看看母亲睡了还是没有睡?还没经过她的窗口,我就听到了席子的声音:“小死鬼……你还敢回来!”

我折回去,就顺着厢房的墙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场上的草丛里边站了一些时候,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叶咬在嘴里。白天那些所熟识的虫子,也都停止了鸣叫,在夜里叫的是另外一些虫子,他们的声音沉静,清脆而悠长。那埋着我的蒿草,和我的头顶一平,它们在我的耳边唱着那么微细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去吧……去……跳跳蹿蹿的……谁喜欢你……”

有二伯回来了,那喊狗的声音一直继续到厢房的那面。

我听到有二伯那拍响着的失掉了后跟的鞋子的声音,又听到厢房门扇的响声。“妈睡了没睡呢?”我推着草叶,走出了草丛。

有二伯住着的厢房,纸窗好像闪着火光似的明亮。我推开门,就站在门口。“还没睡?”

我说:“没睡。”

他在灶口烧着火,火叉的尖端插着玉米。“你还没有吃饭?”我问他。“吃什……么……饭?谁给留饭!”

我说:“我也没吃呢!”“不吃,怎么不吃?你是家里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过酒之后更红,并且那脉管和那正在烧着的小树枝差不多。“去吧……睡睡……觉去吧!”好像不是对我说似的。“我也没吃饭呢!”我看着已经开始发黄的玉米。“不吃饭,干什么来的……”“我妈打我……”“打你!为什么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温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着他嘴角上流下来的笑痕。只有他才是偏着我这方面的人,他比妈妈还好。立刻我后悔起来,我觉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来,抓得很紧,并且许多时候没有把手松开,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脸上去,只看到他腰带的地方和那脚边的火堆。我想说:“有二伯……再下雨时我不说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你妈打你……我看该打……”“怎么……”我说:“你看……她不让我吃饭!”“不让你吃饭……你这孩子也太好去啦……”“你看,我在树上蹲着,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给叉破皮啦……”我把手里的柴草放下,一只手卷着袖子给他看。“叉破皮……为啥叉的呢……还有个缘由没有呢?”“因为拿了馒头。”“还说呢……有出息!我没见过七八岁的姑娘还偷东西……还从家里偷东西往外边送!”他把玉米从叉子上拔下来了。

火堆仍没有灭,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扫来扫去的。“就拿三个……没多拿……”“嗯!”把眼睛斜着看我一下,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只是胡子在玉米上像小刷子似的来往着。“我也没吃饭呢!”我咬着指甲。“不吃……你愿意不吃……你是家里人!”好像抛给狗吃的东西一样,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脚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亲的头发在枕头上已经蓬乱起来,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从木格子下面提着鸡蛋筐子跑了。

那些邻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后院的空磨房里边。我顺着墙根走了回来的时候,安全,毫没有意外,我轻轻地招呼他们一声,他们就从窗口把篮子提了进去,其中有一个比我们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见鸡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头。小哑巴姑娘,她还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两声。“嗳!小点声……花姐她妈剥她的皮呀……”

把窗子关了,就在碾盘上开始烧起火来,树枝和干草的烟围蒸腾了起来;老鼠在碾盘底下跑来跑去;风车站在墙角的地方,那大轮子上边盖着蛛网,罗柜旁边余留下来的谷类的粉末,那上面挂着许多种类虫子的皮壳。“咱们来分分吧……一人几个,自家烧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来了,伙伴们的脸孔,完全照红了。“烧吧!放上去吧……一人三个……”“可是多一个给谁呢?”“给哑巴吧!”

她接过去,啊啊的。“小点声,别吵!别把到肚的东西吵靡啦。”“多吃一个鸡蛋……下回别用手指画着骂人啦!啊!哑巴?”

蛋皮开始发黄的时候,我们为着这心上的满足,几乎要冒险叫喊了。“唉呀!快要吃啦!”“预备着吧,说熟就熟的……”“我的鸡蛋比你们的全大……像个大鸭蛋……”“别叫……别叫。花姐她妈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声音,我们知道是大白狗在扒着墙皮的泥土。但同时似乎听到母亲的声音。

母亲终于在叫我了!鸡蛋开始爆裂的时候,母亲的喊声在尖利的刺着纸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声,我才慢慢从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等我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那种心跳。“妈!叫我干什么?”我一定惨白了脸。“等一会……”她回身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么东西来打我,我想要逃,但又强制着忍耐了一刻。“去把这孩子也带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怀中。

我几乎要抱不动她了,我流了汗。“去吧!还站在这干什么……”其实磨房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到母亲这里来,她到镜子前面去梳她的头发。

我绕了一个圈子,在磨房的前面,那锁着的门边告诉了他们:“没有事……不要紧……妈什么也不知道。”

我离开那门前,走了几步,就有一种异样的香味扑了来,并且飘满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这种气味就满屋都是了。“这是谁家炒鸡蛋,炒得这样香……”母亲很高的鼻子在镜子里使我有点害怕。“不是炒鸡蛋……明明是烧的,哈!这蛋皮味,谁家……呆老婆烧鸡蛋……五里香。”“许是吴大婶她们家?”我说这话的时候,隔着菜园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着烟。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灭了。我站在他们当中,他们几乎是摸着我的头发。“我妈说谁家烧鸡蛋呢?谁家烧鸡蛋呢?我就告诉她,许是吴大婶她们家。哈!这是吴大婶?这是一群小鬼……”

我们就开朗地笑着。站在碾盘上往下跳着,甚至于多事起来,他们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为我告诉他们,我妈抱着小妹妹出去串门去了。“什么人啊!”我们知道是有二伯在敲着窗棂。“要进来,你就爬上来!还招呼什么?”我们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摆着手。后来他说:“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两下:“一定有点故事……哪来的这种气味?”

他开始爬到窗台上面来,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从窗台跳进来时,好像一张磨盘滚了下来似的,土地发着响。他围着磨盘走了两圈。他上唇的红色的小胡为着鼻子时时抽动的缘故,像是一条秋天里的毛虫子在他的唇上不住地滚动。“你们烧火吧?看这碾盘上的灰……花子……这又是你领头!我要告诉你妈的……整天家领一群野孩子来作祸……”他要爬上窗口,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这是什么人提出来的呢?这不是咱家装鸡蛋的吗?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么东西……你妈没看见!”

他提着筐子走的时候,我们还嘲笑着他的草帽。“像个小瓦盆……像个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着自己的眼泪。“有二伯……有老虎……什么东西……坏老头子……”我一边哭着一边咒诅着他。

但过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记了,我和许多孩子们一道去抽开了他的腰带,或是用杆子从后面掀掉了他的没有边沿的草帽。我们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样。

秋末,我们寂寞了一个长久的时间。

那些空房子里充满了冷风和黑暗;长在空场上的蒿草,干败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在墙根边仍旧随风摇摆它那还没有落完的叶子;天空是发灰色的,云彩也失去了形状,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又带来了细雪。

我为着一种疲倦,也为着一点新的发现,我登着箱子和柜子,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子的棚顶。

那上面,黑暗,有一种不可知的感觉,我摸到了一个小木箱,手捧着它,来到棚顶洞口的地方,借着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锁着一个发光的小铁锁,我把它在耳边摇了摇,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咚啷咚啷地响着。

我很失望,因为我打不开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于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处去探爬。因为我不能站起来走,这黑洞洞的地方一点也不规则,走在上面时时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着的当儿,手指所触到的东西,可以随时把它们摸一摸。当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该多么高兴,那里面完全是黑枣,我一点也没有再迟疑,就抱着这宝物下来了,脚尖刚接触到那箱子的盖顶,我又和小蛇一样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缩了回来,我又在棚顶蹲了好些时候。

我看着有二伯打开了就是我上来的时候登着的那个箱子。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咯啦啦地发响,咬了之后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而最后一次那箱子的铜锁发着弹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扭着的是一段铁丝。他把帽子脱下来,把那块盘卷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子,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后来他伸出那布满了筋络的两臂,震撼着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这箱子搬开!搬开我可怎么下去?

他抱起好几次,又放下好几回,我几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会,他从身上解下腰带来了,他弯下腰去,把腰带横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把椅垫子堆起来,压到腰带上去,而后打着结,椅垫子被束起来了。他喘着呼喘,试着去提一提。

他怎么还不快点出去呢?我想到了哑巴,也想到了别人,好像他们就在我的眼前吃着这东西似的使我得意。“啊哈……这些……这些都是油乌乌的黑枣……”

我要向他们说的话都已想好了。

同时这些枣在我的眼睛里闪光,并且很滑,又好像已经在我的喉咙里上下地跳着。

他并没有把箱子搬开,他是开始锁着它。他把铜酒壶立在箱子的盖上,而后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长,使两个脚掌完全牢牢实实地踏到了箱子,因为过于用力抱着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发疼。

有二伯又走来了,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墙角站着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得这样过分,把牙齿完全露在外面,嘴唇像是缺少了一个边。“你不说么?”他的头顶站着无数很大的汗珠。“说什么……”“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那么,你让我把这个琉璃罐拿出去?”“拿吧!”

他一点也没有拦挡我,我另外又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五个馒头跑,等母亲说丢了东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边去。

我说:“那我也不知道。”“这可怪啦……明明是锁着……可哪儿来的钥匙呢?”母亲的尖尖的下颏是向着家里的别的人说的。后来那歪脖的年青的厨夫也说:‘哼!这是谁呢?”

我又说:“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脑子上走着的,是有二伯怎样用腰带捆了那些椅垫子,怎样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并且那酒壶就贴着肉的。并且有二伯好像在我的身体里边咬着那铁丝咯啷啷地响着似的。我的耳朵一阵阵地发烧,我把眼睛闭了一会。可是一睁开眼睛,我就向着那敞开的箱子又说:“那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竟说出了:“那我可没看见。”

等母亲找来一条铁丝,试着怎样可以做成钥匙,她扭了一些时候,那铁丝并没有扭弯。“不对的……要用牙咬,就这样……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险,舌头若一滑转的时候,就要说了出来。我看见我的手已经在作着式子。

我开始把嘴唇咬得很紧,把手臂放在背后在看着他们。“这可怪啦……这东西,又不是小东西……怎么能从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来贼也偷不出去的……母亲很尖的下颏使我害怕,她说的时候,用手推了推旁边的那张窗子:“是啊!这东西是从前门走的,你们看……这窗子一夏就没有打开过……你们看……这还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缝子。”“别绊脚!过去……”她用手推着我。

她又把这屋子的四边都看了看。“不信……这东西去路也没有几条……我也能摸到一点边……不信……看着吧……这也不行啦。春天丢了一个铜火锅……说是放忘了地方啦……说是慢慢找,又是……也许借出去啦!哪有那么一回事……早还了输赢账啦……当他家里人看待……还说不拿他当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啊……啊!”那厨夫抓住了自己的围裙,擦着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蜡签似的,好像就要折断下来。

母亲和别人完全走完了时,他还站在那个地方。晚饭的桌上,厨夫问着有二伯:“都说你不吃羊肉,那么羊肠你吃不吃呢?”“羊肠也是不能吃。”他看着他自己的饭碗说。“我说,有二爷,这炒辣椒里边,可就有一段羊肠,我可告诉你!”“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地说下去:“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格格地蹲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轻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抢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风,有几颗饭粒落在我的手上。“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

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作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你们年轻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用筷子推开了一点。

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像两块腐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像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像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绞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像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地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堆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是有二伯。“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等着打我!”“为啥打你?”“尿了裤子。”“还说呢……还有脸?七八岁的姑娘……尿裤子……滚下来?墙头踏坏啦!”他好像一只猪在叫唤着。“把她抓下来……今天我让她认识认识我!”

母亲说着的时候,有二伯就开始卷着裤脚。

我想这是做什么呢?“好!小花子,你看着……这还无法无天啦呢……你可等着……”

等我看见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级的树叉,我开始要流出眼泪来,喉管感到特别发胀。“我要……我要说……我要说……”

母亲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可是有二伯没有再进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树叉上:“下来……好孩子……不碍事的,你妈打不着你,快下来,明天吃完早饭二伯领你上公园……省得在家里她们打你……”

他抱着我,从墙头上把我抱到树上,又从树上把我抱下来。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听着他说:“好孩子……明天咱们上公园。”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门洞里边,可是等到他走过我的时候,他也并不向我说一声:“走吧!”我从身后赶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带:“你不说今天领我上公园吗?”“上什么公园……去玩去吧!去吧……”只看着前面的道路,他并不看着我。昨天说的话好像不是他。

后来我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摇着身子,他好像摆着贴在他身上的虫子似的摆脱着我。“那我要说,我说铜酒壶……”

他向四边看了看,好像是叹着气:“走吧?绊脚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样看中了那商店窗子里摆着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会,因为一转眼……他就走远了。等走在公园门外的板桥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面。“到了!到了啊……”我张开了两只胳臂,几乎自己要飞起来那么轻快。

没有叶子的树,公园里面的凉亭,都在我的前面招呼着我。一走进公园去,那跑马戏的锣鼓的声音,就震着我的耳朵,几乎把耳朵震聋了的样子,我有点不辨方向了。我拉着有二伯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向前走。经过白色布棚的时候,我听到里面喊着:“怕不怕?”“不怕。”“敢不敢?”“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棚棚戏,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戏的。这一些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往那边去,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且地上的落叶也厚了起来。树叶子完全盖着我们在走着的路径。“有二伯!我们不看跑马戏的?”

我把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放开,我和他距离开一点,我看着他的脸色:“那里头有老虎……老虎我看过。我还没有看过大象。人家说这伙马戏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两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说,那鼻子,就只一根鼻子比咱家烧火的叉子还长……”

他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动。我从他的左边跑到他的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说是不是……你也没看见过?”

因为我是倒退着走,被一条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了。“好好走!”他也并没有拉我。

我自己起来了。

公园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这个地方来,他是渴了!但他没有走进茶亭去,在茶亭后边,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来的小房。

他把我领进去了,那里边黑洞洞的,最里边站着一个人,比画着,还打着什么竹板。有二伯一进门,就靠边坐在长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时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干什么?他还和姑娘似的带着一条辫子,他把腿伸开了一只,像打拳的样子,又缩了回来,又把一只手往外推着……就这样走了一圈,接着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戏不像唱戏,耍猴不像耍猴,好像卖膏药的,可是我也看不见有人买膏药。

后来我就不向前边看,而向四面看,一个小孩也没有。前面的板凳一空下来,有二伯就带着我升到前面去,我也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总想看那大象。“有二伯,咱们看大象去吧,不看这个。”

他说:“别闹,别闹,好好听……”“听什么,那是什么?”“他说的是关公斩蔡阳……”“什么关公哇?”“关老爷,你没去过关老爷庙吗?”

我想起来了,关老爷庙里,关老爷骑着红色的马。“对吧!关老爷骑着红色……”“你听着……”他把我的话截断了。

我听了一会还是不懂,于是我转过身来,面向后坐着,还有一个瞎子,他的每一个眼球上盖着一个白泡。还有一个一条腿的人,手里还拿着木杖。坐在我旁边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来,用一条布带挂到脖子上去。

等我听到“叭叭叭”的响了一阵竹板之后,有二伯还流了几颗眼泪。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来的时候再经过白布棚我就站着不动了。“要看,吃完晌饭再来看……”有二伯离开我慢慢地走着:“回去,回去吃完晌饭再来看。”“不吗!饭我不吃,我不饿,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烟荷包。“人家不让进,要买‘票’的,你没看见……那不是把门的人吗?”“那咱们不好也买‘票!’”“哪来的钱……买‘票’两个人要好几十吊钱。”“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来吗?”我贴到他的身上去。“那才给几个铜钱!多啦没有,你二伯多啦没有。”“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去。“是吧!多啦没有吧!你二伯多啦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小牌,赢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的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字。“是个几?”“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我哪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地吃着这五个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像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蒿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蜓,还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像有耗子,也或者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像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点里面任意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鸣,有蒿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蒿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使我惊奇的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院子里没有人吗?”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哑的喉咙。“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像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上了。“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像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像他一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哐郎哐郎地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像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呆地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哪里母亲也会捉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像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又常常发生,比方我在蒿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过来,蜻蜓无疑地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杨厨子开吧……”“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怎么轻轻的?”“像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哪儿还比得了?”

他嘴角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诉她:“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地画着他的前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下也不要紧……”“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你的啦……”他的嘴还在血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地坐在屋里的饭桌前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个有二伯,像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地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像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地笑着;做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羊……”他说不下去了。“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怎么不干净?”“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地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是有个后成……”“呃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嗷嗷地笑着,“哪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地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像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地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住那砖头,好像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重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像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面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像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像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像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像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敲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像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像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地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像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有二伯……吃饭了!”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像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断。直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说:“去!……去!……”“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像用脚踢着。“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地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还笑着:“有四兄弟在……算账咱们和四兄弟算……”“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哪天咱们就算算看……哪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像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的留下了泥窝。“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像是故意让他听到。“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哪一点对不住你们;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去,他就这样的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这你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像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已二年整。”把鞋从身下抽出来,向着火看了许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气来……“你们……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像你那大……没穿过鞋……哪来的鞋呢?放猪去,拿着个小鞭子就走……一天跟着太阳出去……又跟着太阳回来……带着两个饭团就算是晌饭……你看看你们……馒头干粮,满院子滚!我若一扫院子就准能捡着几个……你二伯小时候连馒头边都……都摸不着哇!如今……连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很使我起反感,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去去……哪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一边去烧去……”他看着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像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他自己的草帽……“……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着水桶又回来了。“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哪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赫黄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作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地吊在枝棵上,因为它们的里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好像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像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地抖了一下。“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他挂了笼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叫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

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像牵着一匹小马一样……

过了一会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团蒲扇……小圆筐……好像一辆搬家的小车。

有二伯则挟着他的棉被。“二伯!你要回家吗?”

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地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滚着。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水壶这一切。“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

他好像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

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去,他走动的时候,好像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东边摇着,西边摇着。“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笼头的白狗,他像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席下炀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暖!……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像你这么大……”“像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像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狼咬你就是像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那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给你娶个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从前那一套,我冲开了门站在院心去了。被烟所伤痛的眼睛什么也不能看了,只是流着泪……

但有二伯摊在火堆旁边,幽幽地起着哭声……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阳晒着我,还有别的白色的闪光,它们都来包围了我;或是在前面迎接着,或是从后面追赶着我站在台阶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纯白而闪光的房顶!那么多闪光的树枝!它们好像白石雕成的珊瑚树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间。

有二伯的哭声更高了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眼前的一切更爱:它们多么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脚下,那些房顶和树枝就是我的邻家,太阳虽然远一点,然而也来照在我的头上。

春天,我进了附近的小学校。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1936年9月4日东京(本篇署名萧红,首刊于1936年10月15日、11月15日上海《作家》第2卷第1号和第2号)

红的果园

五月一开头这果园就完全变成了深绿。在寂寞的市梢上,游人也渐渐增多了起来。那河流的声音,好像喑哑了去,交织着的是树声,虫声和人语的声音。

园前切着一条细长的闪光的河水,园后,那白色楼房的中学里边,常常有钢琴的声音,在夜晚散布到这未熟的果子们的中间。

从五月到六月,到七月,甚至于到八月,这园子才荒凉下来。那些树,有的在三月里开花,有的在四月里开花。但,一到五月,这整个的园子就完全是绿色的了,所有的果子就在这期间肥大了起来。后来,果子开始变红,后来全红,再后来——七月里——果子们就被看园人完全摘掉了。再后来,就是看园人开始扫着那些从树上自己落下的黄叶的时候。

园子在风声里面又收拾起来了。

但那没有和果子一起成熟的恋爱,继续到九月也是可能的。

园后那学校的教员室里的男子的恋爱,虽然没有完结,也就算完结了。

他在教员休息室里也看到这园子,在教室里站在黑板前面也看到这园子,因此他就想到那可怕的白色的冬天。他希望刚走去了的冬天接着再来,但那是不可能。

果园一天一天地在他的旁边成熟,他嗅到果子的气味就像坐在园里的一样。他看见果子从青色变成红色,就像拿在手里看得那么清楚。同时园门上插着的那张旗子,也好像更鲜明了起来。那黄黄的颜色使他对着那旗子起着一种生疏、反感和没有习惯的那种感觉。所以还不等果子红起来,他就把他的窗子换上了一张蓝色的窗围。

他怕那果子会一个一个地透进他的房里来,因此他怕感到什么不安。

果园终于全红起来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差不多三个礼拜,园子还是红的。

他想去问问那看园子的人,果子究竟要红到什么时候。但他一走上那去果园的小路,他就心跳,好像园子在眼前也要颤抖起来。于是他背向着那红色的园子擦擦眼睛,又顺着小路回来了。

在他走上楼梯时,他的胸膛被幻想猛烈地攻击了一阵:他看见她就站在那小道上,蝴蝶在她旁边的青草上飞来飞去。“我在这里……”他好像听到她的喊声似的那么震动。他又看到她等在小夹树道的木凳上。他还回想着,他是跑了过去的,把她牵住了,于是声音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树丛里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园子里走着的景况和人影一起消失到树丛里去了。他又想到通夜在园子里走着的景况……有时热情来了的时候,他们和虫子似的就靠着那树丛接吻了。朝阳还没有来到之前,他们的头发和衣裳就被夜露完全打湿了。

他在桌上翻开了学生作文的卷子,但那上面写着些什么呢?“皇帝登极,万民安乐……”

他又看看另一本,每本开头都有这么一段……他细看时,那并不是学生们写的,是用铅字已经替学生们印好了的。他翻开了所有的卷子,但铅字是完全一样。

他走过去,把蓝色的窗围放下来,他看到那已经熟悉了的看园人在他的窗口下面扫着园地。

看园人说:“先生!不常过来园里走走?总也看不见先生呢?”“嗯!”他点着头,“怎么样?市价还好?”“不行啦。先生,你看……这不是吗?”那人用竹帚的把柄指着太阳快要落下来的方向,那面飘着一些女人的花花的好像口袋一样大的袖子。“这年头,不行了啊!不是年头……都让他们……让那些东西们摘了去啦……”他又用竹帚的把柄指打着树枝:“先生……看这里……真的难以栽培,折的折,掉枝的掉枝……招呼她们不听,又哪敢招呼呢?人家是日本二大爷……”他又问,“女先生,那位,怎么今年也好像总也没有看见?”

他想告诉他:“女先生当××军去了。”但他没有说。他听到了园门上旗子的响声,他向着旗子的方向看了看,也许是什么假日,园门口换了一张大的旗……黄色的……好像完全黄色的。

看园子的人已经走远了,他的指甲还在敲着窗上的玻璃。他看着,他听着,他对着这“园子”和“旗”起着兴奋的情感。于是被敲着的玻璃更响了,假若游园的人经过他的窗下,也能够听到他的声音。1936年9月东京(本篇署名萧红,首刊于1936年9月15日上海《作家》第1卷第6号)

王四的故事

红眼睛的、走路时总爱把下巴抬得很高的王四,只要人一走进院门来,那沿路的草茎或是孩子们丢下来的玩物,就塞满了他的两只手。有时他把拾到了的铜元塞到耳洞里:“他妈的……是谁的呀?快来拿去!若不快些来,它就要钻到我的耳朵不出来啦……”他一面摇着那尖顶的草帽一边蹲下来。

孩子们抢着铜元的时候,撕痛了他的耳朵。“啊哈!这些小东西们,他妈的,不拾起来,谁也不要,看成一块烂泥土,拾起来,就都来啦!你也要,他也要……好像一块金宝啦……”

他仍把下巴抬得很高,走进厨房去。他住在主人家里,十年或者也超出了。但在他的感觉上,他一走进这厨房就好像走进他自己的家里那么一种感觉,也好像这厨房在他管理之下不止十年或二十年,已经觉察不出这厨房是被他管理的意思,已经是他的所有了!这厨房,就好像从主人的手里割给了他似的。

……碗橱的二层格上扣着几只碗和几只盘子,三层格上就完全是蓝花的大海碗了。至于最下一层,那些瓦盆,哪一个破了一个边,哪一个盆底出了一道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吃完晚饭在他洗碗的时候,他就把灯灭掉,他说是可以省下一些灯油。别人若问他:“不能把家具碰碎啦?”

他就说:“也不就是一个碗橱吗?好大一件事情……碗橱里哪个角落爬着个蟑螂,伸手就摸到……那是有方向的,有尺寸的……耳朵一听吗,就知道多远了。”

他的生活就和溪水上的波浪一样:安然,平静,有规律。主人好像在几年前已经不叫他“王四”了,叫他“四先生”。从这以后,他就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

但,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最末他一个人吃;支取工钱的时候,总是必须拿着手折。有一次他对少主人说:“我看手折……也用不着了吧!这些年……还用画什么押?都是一家人一样,谁还信不着谁……”

他的提议并没有被人接受。再支工钱时,仍是拿着手折。“唉……这东西,放放倒不占地方,就是……哼……就是这东西不同别的,是银钱上的……挂心是真的”

他展开了行李,他看看四面有没有人,他的样子简直像在偷东西。“哼!好啦”他自己说,一面用手压住褥子的一角,虽然手折还没有完全放好,但他的习惯是这样。到夜深,再取出来,把它换个地方,常常是塞在枕头里边。十几年他都是这样保护着他的手折。手折也换过了两三个,因为都是画满了押,盖满了图章。

另外一次,他又去支取工钱,少主人说:“王老四……真是上了年纪……眼睛也花了,你看,你把这押画在什么地方去了呢?画到线外去啦!画到上次支钱的地方去啦……”

王四拿起手折来,一看到那已经歪到一边去的押号,他就哈哈地张着嘴:“他妈……”他刚想要说,可是想到这是和少主人说话,于是停住了。他站在少主人的一边,想了一些时候,把视线经过了鼻子之后,四面扫了一下,难以确定他是在看什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吗?怎么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吗?怎么又‘王老四’呢?”

他走进厨房去,坐在长桌的一头,一面喝着烧酒,一面想着:“这可不对……”他随手把青辣椒在酱碗里触了触:“他妈的……”好像他骂着的时候顺便就把辣椒吃下去了。

多吃了几盅烧酒的缘故,他觉得碗橱也好像换了地方,米缸……水桶……甚至连房梁上终年挂着的那块腊肉也像变小一些。他说:“不好……少主人也怕变了心肠……今年一定有变。”于是又看了看手折:“若把手折丢了,我看事情可就不好办!没有支过来的……那些前几年就没有支清的工钱就要……我看就要算不清。”这次,他没有把手折塞进枕头去,就放在腰带上的荷包里去了。

王四好像真的老了,院子里的细草,他不看见;下雨时,就在院心孩子们的车子他也不管了。夜里很早他就睡下,早晨又起得很晚。牵牛花的影子,被太阳一个一个地印在纸窗上。他想得远,他想到了十多年在山上伐木头的时候……他就像又看到那白杨倒下来一样……哗哗的……他好像听到了锯齿的声音。他又想到在渔船上当水手的时候:那桅杆……那桅杆上挂着的大鱼……真是银鱼一样,“他妈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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