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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0 05: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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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尤迪特·沙朗斯基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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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物录

逝物录试读:

前言

写这本书的时候,太空探测器卡西尼在土星大气中烧毁;火星登陆器斯基亚帕雷利在它本该探索的那个星球锈蚀的岩层上撞碎;一架波音777在从吉隆坡飞往北京的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巴尔米拉2000年历史的巴力神庙和巴尔夏明神庙、罗马剧场的立面、凯旋门、四塔门和部分柱廊街被炸;伊拉克摩苏尔的努里大清真寺和先知约拿的清真寺被毁,叙利亚早期基督教的圣埃利安修道院变成瓦砾和灰烬;加德满都的一次地震让达拉哈拉塔再度倒塌;三分之一的中国长城沦为文化破坏和风化腐蚀的牺牲品;无名人偷走了弗里德里希·威廉·茂瑙尸体的头骨;危地马拉曾因其蓝绿色的水而闻名于世的阿特斯卡滕帕湖淤塞干涸;马耳他形似拱门的岩石蓝窗坠入地中海;以大堡礁为家的珊瑚裸尾鼠灭绝;北部白犀的最后一个雄性样本不得不在45岁时被处以安乐死,该亚种仅存两兽:它的女儿和它的孙女;80年徒劳的努力后,唯一的金属氢样品从哈佛大学的一个实验室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个显微级别的小颗粒是被盗还是被毁,或者只是再次回归气态。写这本书的时候,纽约沙弗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在1793年的年鉴中找到一个装有乔治·华盛顿的几缕银发的信封;沃尔特·惠特曼迄今无人知晓的长篇小说和爵士萨克斯演奏家约翰·柯川下落不明的专辑《双向并行》重现人间;卡尔斯鲁厄铜版画陈列室的一个19岁实习生发现了数百幅皮拉内西的素描;安妮·弗兰克一页与包装纸黏在一起的双面日记被再次成功读出;3800年前刻在石板上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字母表被鉴定出来;月球勘测轨道器在1966/1967年拍摄的照片图像数据得到了修复;萨福两首此前未知的诗歌片段被发现;鸟类学家在一片巴西稀树草原上看到了几只蓝眼地鸠,早在1941年它们就已被视为灭绝;生物学家发现了一种叫作蚁墙蜂的黄蜂,它在空心树里为后代建造多室的巢,并且在每个房间内都摆上一只被杀的蜘蛛当作食物;在北极找到了1848年失踪的富兰克林远征船幽冥号和恐怖号;考古学家在希腊北部发掘出一个巨大的墓穴,它也许不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最后安息之所,却可能属于他的伴侣赫菲斯提昂;柬埔寨吴哥窟的寺庙附近挖掘到高棉王朝的第一个首都摩醯因陀山古城,它定曾是中世纪最大的定居地;考古学家在死城萨卡拉偶然撞见一个木乃伊作坊;在距我们的太阳1400光年的天鹅座中,一个可能有水或有过水的天体在所谓的宜居带中被找到——因为它的平均温度约在地球水平,因而,或可推知生命,就是那种我们能想象的生命。序几年前八月的某天,我造访了一座北方城市。它位于狭长海湾的湾顶。在远古冰川期深蚀入内陆的咸涩海水中,春有鲱鱼,夏有鳗鱼,秋有鳕鱼,冬有海鲤、梭子鱼和鲂鱼,渔业因而至今不衰。几百年来,渔夫和家人们住在这一隅名副其实的画境,其中只有两条石铺路、一方晒网场、一座有两位高贵老妇长居的庵堂。简言之,就是那种仿佛摆脱了时间的地方,在此太容易受到诱惑,以为迷人的往日依稀犹在。可特别让我难忘的,不是涂白的矮房前怒放的玫瑰丛或高耸的锦葵,不是彩绘的木门或从建筑间穿行而过、直通向石质海岸的窄径,而是一种异常的情境:在居住区中心我找不到市场,却看见青葱如夏的菩提树荫中围以铸铁藩篱的墓园,于是,素来钱物相易之地,亡魂于土下,如人们出于不腐愿念的善言,“安息着”。有人提醒我注意一个妇人的房子,当我意识到,她能在煮饭时从厨房看到夭亡之子的坟冢,起初让我不适的讶异放大成强烈的震撼。于是我明白了,是此地几百年之久的葬丧帮会,把已逝者和未亡人如此紧密地安排在同一个家庭中,就像此前我仅略有耳闻的几个太平洋小岛的状况。我当然还曾造访过其他显赫的墓地:比如死岛圣米凯莱,红砖墙从威尼斯泻湖蓝绿色的水中高耸而出,仿佛攻不可破的堡垒;或是好莱坞永恒公墓每年仿照墨西哥亡灵节举办的浮华年市,那里有橙黄作饰的坟丘,有缤纷彩糖和纸糊的骷髅,它不腐朽,却被诅咒永远狞笑。可从没有什么如渔村墓园这般触动我。在它妥协了圆与方的独特轮廓中,我只能相信,我亲眼见到阴森乌托邦的征象:视死而生。很久我都坚信,在丹麦名意味着“小岛”或“被水所围”的此地,人离生命更近,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把死者接回到他们的中心,而不是——按我们在此纬度上的普遍做法,将其从群落最内驱逐至城门外,虽然城市空间势不可挡的扩张常常在不久之后又重新吞并了墓地。直到现在,直到我几乎写完这部以种种颓毁现象为主角的书,我才洞悉,在无数种处理死亡的方式中,它仅代表其一。本质上,它并不比希罗多德笔下卡拉提耶人的习俗更朴拙、更温情——他们习惯吃掉死去的父母,听闻希腊人火葬时,他们骇然大惊。不断把有死性放在眼前,或成功驱散掉死,何者更近于生?对此问题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就像去问,万事皆有终抑或皆无尽,何种想象更让人毛骨悚然?无可争辩的是,如何应对人的突然离场与身后物的仍在,如何处理从尸体到无主之产的种种,死亡及随之而来的问题在时间的进程中要求答案、触发了行动,其意义已超越其单纯的目的,它让我们的先祖从兽域踏入人界。不把同类死后的残骸放任给自然的朽败过程,总体上是人类的特性,虽然在其他高等动物身上也能观察到可相比拟的行为:比如说,大象会集聚在临死的象群成员身旁,用象鼻轻触它数小时之久,同时不安地吼叫,在最终用泥土和树枝埋葬尸体之前,它们常会试图扶起失去生命的身躯。数年后,死亡地点仍会被定期探望。这无疑需要优良的记忆,甚或某种对彼世的想象,那不会比我们的所想更乏味,也同样无法证实。死亡的休止是继承与回忆之始,哭丧则是种种文明之源,人们以之填补开裂的空缺、突兀的静寂,逝者则在歌声、祈祷和故事里再度焕发生机。丧失的经历就像铸模,它使应诉之事显现出轮廓,又常常在悲悼的神化之光中转变为欲望的对象,或如一位海德堡动物学教授在新布雷姆书系的一册小书前言中所说:“西方人可能有种理性无法把握的特征,相比于尚存之物,他总是更高看已逝者,否则就无法解释袋狼消亡后散发的古怪魅力。”留住过去、制止遗忘的策略林林总总。若相信流传,我们的历史书写之初,就是波斯人与希腊人之间一系列毁灭性的战争,今天几乎已被遗忘的记忆术就始于一场人死如麻的灾难:那是在色萨利,公元前5世纪早期,一幢倾塌的房屋把整群节日赴宴者埋入废墟,唯一的幸存者诗人西莫尼德斯凭借训练有素的记忆,成功地在心智中重新踏入被毁建筑、点出客人座次,被废墟毁至面目全非的尸首因此得以鉴定。生死的非此即彼含有许多悖论,其一则是,一旦说逝者永逝,失去他的伤恸也就同时翻倍和减半,反倒是失踪或隐匿者幽隐不明的命运,把亲人囚入半是忐忑希望、半是禁忌之悲的漫漶噩梦,使生活既不能清整亦无法继续。活意味着,经历失去。将会如何的问题,一定不比人类本身更晚,未来令人不安的一个绝对特性在于,它摆脱了预见,因此也把死亡的时间和情状隐入晦暝。谁不曾提前忍痛,谁不识这甜苦交杂的抵抗幻术、这以玄思之先扼制忧怖的致命冲动?人们早已预感到苦厄,想象出可能的灾难,并妄图以此辟除邪恶的意外。在古代,梦许以慰藉,希腊人对此议论纷纷,它们如神谕般预言将临之事,未来虽仍旧不可改变,却已被抽走恐怖和不可逆料。不少人因畏死而寻死。自尽似乎是战胜未来不确定性的最极端手段,当然,以缩短存在为代价。据说,奥古斯都在萨摩岛上接受的印度使者的礼物中,不仅有一头老虎和一个能以足代手的无臂少年,还有一个出自婆罗门种姓、名为扎尔马洛斯的人,他想自行了断,正是为了让生命行其所愿。为确保不遭遇任何意外,他在雅典大笑着跳入火中,赤裸身体,遍涂膏油,无疑痛苦地活活烧死,并随他自主自导的死亡走入历史,虽然在卡西乌斯·狄奥那部曾有80卷之多的《罗马史》里,这只是某卷中一则内容偶然留传下来的吊诡轶事。可毕竟,一切仍在者,无非只是残余。本该保留一切的记忆,本质上什么都留不住。一位加利福尼亚女人,不靠助记术就能想起1980年2月5日以来的每个日夜,被禁锢在不断向她坍塌的记忆的回响空间——她是地米斯托克利的女性翻版,那位能叫出家乡城邦中每位公民的名字、可与强记者西莫尼德斯比肩的阿提卡统帅更渴求遗忘的艺术,而不是学会记住:“不想记的,我也记得;想忘的,却忘不了。”可遗忘术绝无可能,因为一切符号都表现着在场,甚至当它们指向缺席。百科全书声称,几乎每位在罗马帝国被刑以除忆诅咒的人,都能被辨认出名字。忘记一切固然糟糕。更糟的是,什么都不忘。毕竟每种知识都要先经遗忘才会得到。倘若像耗电的数据存储器那样不加区分地贮存一切,它们就丧失了意义,就将成为无序堆垒、不可使用的信息。或许,每份档案(Archiv)的建立,都如其蓝本方舟(Arche),怀载着保存一切的愿望。想把南极大陆甚或月亮变成一个民主的、平等展现所有文明成果的中心地球博物馆,无疑充满魅力,却也同样极权,且像重建天堂一样,注定失败,即便所有人类文明都在想象中清晰保存着它诱人的原型和欲念图像。本质上,每件物品都已是垃圾,每座建筑都已是废墟,一切创造都无非是毁灭,所有自诩保护人类遗产的学科和机构的所作所为亦如是。甚至考古也是一种破坏,哪怕它如此细致谨慎地借口要探索往昔时代的沉积,——档案馆、博物馆和图书馆,动物园和自然保护区都无异于被管理的墓地,其仓储之物常常被剥夺当下生的循环,被收藏、被遗忘,一如那些以其纪念碑占满城市风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也许幸运的是,人类并不知道他们已失去哪些伟大的想法、何种摄人心魄的艺术品和革命性成就,不论它们是被蓄意摧毁,还是在时间的流淌中单纯地销声匿迹。或许有人认为,不知则不忧。可不少近代西方思想家却诡异地在规律性的文明没落中看到一种理性甚或疗愈的手段。就好像文化记忆是一种世界生物,只有活跃的新陈代谢才能维系其生的功能,每次吸收养分都要先消化和排泄。如此狭隘自负的世界观,把肆无忌惮地占领、洗劫陌生领土,征服、奴役、屠杀非欧洲的民众,消灭他们可鄙的文明,理解为自然进程的一部分,把被误解的进化论老话,所谓的强者生存,当作罪行的辩护。当然,只有失去的、想念的,才会被哀悼,——它们留下的一件遗物、一声回响、一则有时无非是谣言的消息、一息半已抹去的痕迹来到了我们这里。我多想知道,秘鲁草原上纳兹卡地画意味着什么,萨福的第31残篇如何结束,希帕提娅到底有多可怕,竟不止她的所有作品被销毁,连她自己也遭千刀万剐。有时候,些许命运的残存似乎会自我注释。所以,蒙特威尔第的歌剧《阿丽安娜》只留下一首叹咏调,女主角在其中绝望地唱道:“让我死。谁能在如此残酷的命运、如此残酷的痛苦中安慰我。让我死。”卢锡安·弗洛伊德那幅从鹿特丹博物馆失窃、只留下复制品的画作被一位盗贼的母亲在一家罗马尼亚浴室的火炉里焚毁,上面画了一个闭着眼睛、无法确定只是睡着还是已经死去的女人。悲剧诗人阿伽通的作品也只传下两句名言,因为亚里士多德引用了它们:艺术爱偶然,偶然爱艺术,以及,诸神也不能改变过去。诸神无力之事,历代暴君却要一再追求:写入当代,满足不了他们毁灭性的塑造欲。谁要控制未来,就必须清除过去。谁自命为新朝始祖、一切真理之源,就必须消灭前人的观念、禁止任何批判性的思想,就像自命为“秦首位庄严神君”的始皇帝,在公元前213年安排了第一场有据可查的焚书,任何反抗者均被处死或服苦役,修造帝国道路网及中国长城;或是建设那座巨大的陵墓,其狂妄的陪葬品兵马俑包括真人大小的士兵及车、马、武器,如今,它们的复制品在世界史中随处可见,这种空前的亵渎实现、也同时挖空了它们的主人曾渴望的纪念。彻清过去的可疑计划,屡屡源自要从头开始的合理愿望。17世纪中叶,英国议会曾郑重讨论过是否烧毁伦敦塔的档案,“以销毁任何对过去的记忆,重新开始生活”,正如某处我再也找不到的博尔赫斯对塞缪尔·约翰逊的引用。众所周知,地球本就是已逝未来的废墟,人类则是杂乱堆积、自相矛盾的群体,他们所继承的无数过往必将被不断侵占、转化、摈弃、摧毁、忽略、驱散,因此,一反常见,真正的可能性空间,不是未来,而在过去。正因如此,新统治体系的第一批官方动作中总是包含着历史的重释。谁曾向我这样经历过历史的断裂,经历过胜利者的偶像破坏、纪念碑拆除,就不难辨认出,未来的景象无异于未来的过去,比如说,重修的柏林城市宫废墟将不得不让位于共和国宫的复制。法兰西共和国的第五年,1796年的巴黎沙龙上,曾记录过攻陷巴士底狱、拆毁默东城堡和破坏圣-丹尼斯皇陵的建筑画家休伯特·罗伯特在卢浮宫展出了两幅画。其中一幅表现出他把皇宫改造为卢浮宫大画廊的设想——满是画作和塑像的大厅因玻璃顶而光线充足、令人流连,另一幅则是同一空间未来的废墟。在第一种未来景象中可见高窗之处,另一种未来敞开了多云的天空:穹顶坍陷,墙壁空空荡荡,地面上躺着破碎的雕塑。只有观景殿的阿波罗,那份拿破仑劫掠的战利品,从废墟中昂起熏得乌黑但仍然完好的身体。遇难的游客四散在废墟之中,搜挖着被埋覆的躯干,靠在火边取暖。穹顶断裂处绿意萌动。废墟是一处乌托邦,过去与未来在此合一。建筑师阿尔伯特·施佩尔的“废墟价值”理论更为乖张,他在纳粹结束十年后宣称,为这不限于从隐喻上理解的千年帝国,他的设计不仅拟用极其长命的材料,甚至还考虑到每座建筑未来的废墟形态,哪怕它们陷入颓败,其情境亦可媲美罗马废墟的伟大。反之,奥斯维辛被不无道理地称作没有废墟的毁灭。那是节奏细密、无休运行的工业化杀戮机制彻底离弃人性的建筑,它用几百万人的消逝留给20世纪的欧洲最大的空白,不论对于受害方还是犯罪方,这次重创在幸存者及其后代的记忆中仍是劈裂开来、难以整合的异体,始终在等待着全面清整。到底能在何种程度上体验丧失?恰恰是种族灭绝的罪行,让这个问题变得更加迫切,并引发不少年轻人得出无力却合理的确断:发生过的,根本无法再现。“史料保存什么?不是占领列日时被踩踏的紫罗兰的命运,不是洛文大火中母牛的痛苦,不是贝尔格莱德前云朵的聚散”,特奥多尔·莱辛如此写道,他在这本“一战”期间写成的《赋予无意义者意义的历史》里揭穿了理性发展的历史,——那些有始有终、有涨有落、有盛有衰的历史主要遵循叙事规则,而它们的所有史学设计全都是事后对无形式者的赋形。虽然演化的规律性已经显示出,某段时间内持存着什么,实际上是由偶然与适应错综复杂的共同作用负责,可启蒙的进步信仰几乎仍未间断地持续发挥着影响,其原因可能在于,汲汲营营的历史时间轴有着简单的吸引力,并且吻合着西方文明的线性字形——因为它,人们太容易折服于自然主义的谬误,甚至在神职式微后,仍将一切给定者视作有所需、有意义。在一种不断展开的单线、压制性的剧本中,过去的唯一用处在于铺垫新事物,历史——不论私己生命、一个民族还是全人类——都被想象成注定如此、绝非偶然的前进。然而,所有档案管理员都知道,为每一个新条目分配连续数字的年表,在其无助的连贯性中体现着最无创造力的组织原则,因为秩序只是装模作样。某种意义上,世界本身就是它自己看不透的档案——地球上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质,都是一个无比庞大、没完没了的记录系统的文件,这个系统不断尝试以过去的经验为鉴、从中得出结论,分类则无异于,把看似客观的结构安排给演化传统纯粹无尽的混乱。本质上,在这个档案里什么都不会丢失,因为能量不变,任何事物似乎都会在某处留下痕迹。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说,任何一个梦、任何一种念想都不会被真正忘记。倘若这条让人想到能量守恒定律的惊人名言属实,那么考古发掘活动就不止会从人类记忆的腐殖土中挖出过往经验似曾相识的挣扎——一次遗传的创伤,一首诗里不相关的两行,幼儿时风雨夜里幽灵般的梦魇,色情的恐怖画面——就像挖出骸骨、化石或陶片,它还会从冥府中再次夺出无数没落家族的印象,只要开始寻找他们的痕迹,真相就不可否认,连被驱散或清除、被改换成错误甚或托付给遗忘的那些,也永远在场。可物理法则只能有限地提供安慰。因为大部分转换过程不可逆,能量守恒定律及其变形的胜利却对这有限性只字不提。燃烧艺术品的热量又有何用。灰烬里再也找不到值得赞叹的东西。早期无声电影提走了银盐的胶片材料被继续加工成台球,无动于衷地滚过铺绿毡的桌面。最后一头巨儒艮的肉很快被消化一空。当然,灭亡是所有生命与创造的存在条件。一切都会消失,瓦解腐败,灰飞烟灭,这自然只是时间的问题。甚至往昔独特证据的存在,也只能归功于灾难:那些很久无法破译、象形文字般的古希腊音节文字线性B仅存的文献之所以能够留下来,仅仅因为公元前1380年左右的一场大火摧毁了克诺索斯宫,同时把上千块记录着该宫廷收支的黏土板烧硬、使之坚固得可以流传;庞贝的石膏模型得之于维苏威火山喷发时被活埋的人和动物,他们的尸体腐烂后在凝固的岩石中留下可灌铸的空腔;或是幽灵摄像术般留在广岛的房屋墙壁及街道地表的剪影,那是原子弹爆炸时蒸发的人们。有死之见令人感伤,抗拒无常的渴求亦情有可原,他们想把痕迹留给未知后世。在记忆里,是的,“永垂不朽”——就像凿在花岗岩墓碑上孜孜不倦的意愿宣告。探测器旅行者1号和2号携载的两个将永远在星际空间里漂泊的时间胶囊的讯息,也见证了这个生俱理性的物种欲彰显其存在的动人愿望。两张完全相同的镀金铜盘刻有图像、曲目、噪音及55种不同语言听觉上的问候,“你好,来自地球的孩子”——这无所畏惧的无能为力吐露出多少人性。想象令人神往,人类曾留下的一切都会被播放出来,莫扎特的《夜后咏叹调》、路易·阿姆斯壮的《忧郁蓝调》、阿塞拜疆的悠悠风笛,只要地外发现者不仅成功破解出以画谜形式模拟刻录在唱片上的说明,还将其付诸实施。然而,连太空漂流瓶的发起者们也承认,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这次行动不如被解释为在科学中续命的巫术思想之果,重要的是,它在此排演了一场助长自信的仪式,因为这个物种还不愿接受自己全然的无足轻重。然而,没有接收地的档案、没有发现者的时间胶囊、没有继承人的遗产,又算什么?经验告诉我们,对于考古学家,过往时代的废弃物是最有说服力的收藏。无需我们插手,由技术废料、塑料及核垃圾构成的地层就会超越时代,原汁原味地提供关于我们种种习惯的信息,并还将持久地纠缠我们身后的地球生活。也许,那个时候,我们的后代早已启程去往自始以来人类就在向往的第二个地球,以调回时间、弥补曾犯的错,必要时用难以描述的代价把不慎摧毁的东西重新创造出来。那个时候,人类的文明遗产可能真的会以人工DNA的形式储存在一种极其强韧的菌株的遗传物质里。一份从古埃及第一王朝中期,约公元前2900年,保存下来的莎草纸文卷,由于状况棘手,至今仍未被打开,因此我们无从知道它包含着怎样的讯息。有时我也会这样想象未来:后代们无措地面对着今天的数据存储器,由于平台和程序语言、文件格式和读取器的急剧更迭,那些古怪铝盒的内容都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编码。可作为物品,它们显然不再散发什么光晕,比不了印加人如此多言、如此沉默的奇普绳结,也远不及不知是胜利柱还是哀悼碑的神秘古埃及方尖塔。无物永恒,却总有一些更久长:教堂和庙宇胜过宫殿,文字文明超越了没有复杂符号系统的同侪。曾被花剌子模学者比鲁尼描述为借时空繁衍之物的文字,最初起就是一个平行于遗传、不依赖血缘的信息传递体系。人们可以凭书写和阅读挑选祖先,相对于常规的生物传承确立第二条精神上的遗传线。若如某些建议所愿,把人类本身理解为神性归档世界、保管宇宙意识的器官,那么无数被书写、印刷的书籍——当然,神自身所撰或其众多流射者除外——就是在履行这徒劳的义务,尝试把万物的无限存入实体的有限。也许是我贫乏的想象力所限,我依旧认为,书籍是最完美的媒体,虽然已用了几百年的纸不如莎草、羊皮、岩石、陶瓷或石英那么结实,虽然连印刷最频繁、译成最多种语言的《圣经》也不能完整地传到我们手中。复本提高了书在几代人时段内传播的概率;这颗开放的时间胶囊,从它被写下、被排印起,就把流逝的时间之痕一并记录下来,它的每一版文本都会开显出与废墟不无相似的乌托邦空间,死者滔滔不绝,往昔生机勃勃,文字成真,时间失效。或许,相比于似无实体、挑剔继承者、提供信息浩瀚无度的新媒体,书籍在很多方面处于弱势,是本原意义上的传统媒体,可正是文、图、设计的彻底融合,使书体隔绝自成,它才有希望独一无二地安排世界,甚或取而代之。宗教思维的分裂,有死和不死——身体和灵魂——各半,或许代表着克服失去最令人心安的策略。然而,载体与内容的不可分割,却是我不止写书、也要设计的原因。一如所有书籍,本书也想让某些事物活下去,它想让过往的前现、遗忘的还魂、喑哑的说话、被错过的得到悼念。书写什么也不能挽回,却让一切都可能被体验。因此,这本书同等关心寻找和发现、失去和获得,它让人隐约感到,只要有记忆,在和不在的差别或许就不那么重要。为此书工作的几年里,我似乎曾在某些宝贵的瞬间感到,注定消逝的观念,与架上蒙尘的样品,同样可堪慰藉。南库克岛图阿纳基又称图阿那赫* 该环礁坐落在拉罗汤加岛以南约200海里,曼加伊亚岛西南约100海里。† 图阿纳基岛可能在1842/1843年换年前后的一次海震中沉没,因为1843年6月传教士们就再也无法定位该岛。1875年此环礁才从所有地图上抹去。整七年前,某个疏朗无风的四月天,我在国家图书馆地图区的一个地球仪上发现了一座我从未听闻过的岛屿。这座名叫恒河礁的孤独小岛坐落在太平洋东北方的虚无之中,与浩瀚的黑潮——那始于台湾岛、沿日本群岛不倦向北推进的黯蓝洋流,那温暖咸涩的荡漾大水——相逆而栖。它是想象中马里亚纳与夏威夷岛链的北交点,当时后者还被命以第四世桑威奇伯爵约翰·蒙塔古斯之名,至少在那个儿童头颅般大小、由石膏和纸浆制成、印刷精美的圆球上就是如此。熟悉的名字和不寻常的位置诱我继续追踪,结果表明,北纬31°东经154°坐标附近曾有两次观察到礁石,甚至四次是陆地。它的存在始终被多方质疑,直到1933年6月27日,一队日本水文地理学家在深入调查过这一可疑地带后,正式宣布恒河礁消失。这场亡逝并未引起世界的更多关注。事实上,古地图集记录着数不清的幻岛。地图越细致,未探索的空间越少,海员们就越频繁地相信自己看到过。他们为最后一块空白神魂颠倒,因大海不可测度的荒芜气急败坏,被低垂的云或飘荡的冰山欺骗上当,因咸涩的饮用水、虫蛀的面包、嚼不烂的腌肉阵阵作呕,他们如此渴望陆地和名誉,竟在无岸的贪婪中把汲汲欲求的一切都熔炼成大块的黄金和荣耀,这诱使他们在日志中记下带有冷静坐标的奇名,用臆想的发现打破他们毫无波澜的日夜。于是猎人、斗牛士或曙光之类的名字就找到了地图的入口,于是放肆的斜体字就出现在碎散之地的孱弱轮廓旁。然而,让我心动的并非久无异议的断言,而是那些有大量报道确证其曾经存在、后来却毫无影踪的岛屿。所有证词中,我尤其着迷于对沉没岛图阿纳基的记载。这当然要怪它掷地有声、让人想到禁咒的名字,但关键是论及岛民的独特信息,他们全然不知打斗,从未在恶意层面上使用过战争一词。某种已被深葬的天真希望的余烬使我立刻对此深信不疑,虽然我也同时想起许多宗教宣传册的乌托邦式幻梦,它们竟敢大言不惭可能存在另一个世界,彼世却仅在现世的理论中受到偏爱——正如对其社会秩序的泛滥描写所示,它们常因不断地深思熟虑而变得敌视生活。像许多前人一样,我也在昧心寻找着不事回忆、唯解当下之地,一块因不知而忘记暴力、困顿和死亡的净土。于是,图阿纳基对我显现——美妙得如同文献所述:被珊瑚礁挡住激浪和缠绵潮汐的乳蓝色泻湖波光粼粼,从它多鱼的浅水中升起的三个刚刚超出海平面的小岛围作环礁,瘦椰参天,果林密郁,一群心性友善、热爱和平的人栖居其上,简言之:一块我干脆想象成天堂的宝地,仅有一个微妙但决定性的情形将它与其反复唱诵的原型区别开来,它树上的果子绝无智慧,除了那一点人尽皆知的陈词滥调:留下不走是更大的福气,而我的确很快就惊异地确定,这一抹伊甸园不是流放地,而是庇护所。对这一隅不真之地的报道详尽得足以证实它曾经存在的可信,虽然精密仪表从未确定过它的准确位置,因为从没有哪位塔斯曼、瓦里斯或布干维尔,甚至没有哪位偏离航线的捕鲸船船长曾眺望过它温柔的海岸。我一次又一次地观察着南海大探险的轨道,跟踪着纸质大海上穿过经纬网的断线和虚线,以那座岛可能的位置比照着路径,在某种帝国情绪中,我把岛标记在最下方空白的长方形里。时至今日,某块小大陆仍赞颂他是全世界无孔不入的航海家中最伟大的一位。毋庸置疑,这位发现者曾在他的第三或第四次航行中险些错失图阿纳基。是的,他那两艘曾作过运煤货轮、于1777年5月27日在惠特比大雾中下水的船,曾在岛可见区不远处擦肩划过——风帆如鼓,威仪赫赫,骄傲得如同战舰。为詹姆斯·库克服役多年的决心号与其快捷的新护舰发现号已航行了一个多月。它们从新西兰夏洛特湾轻拂的微风中起锚,驶经以其船长命名的海峡,两天后终于把雾霭中闪烁着墨绿的小山帕利泽港留在身后,开入旷阔公海。可风反对他们。清风时时转向,继而惨淡疲弱,暴雨飓风的鞭笞只带来煎熬的滞闷。甚至西风流也一反所有季节预告迟迟未现,它本应以熟悉的强韧把他们推入东北的大溪地子午线,下一个锚地却越来越危险地移向远方。多时已逝。希望一天天耗尽。他们原想在即将到来的北半球夏天沿新英格兰海岸航行,找到那让人梦寐以求的水道入口,以期在不完善的地图册上缩短太平洋与大西洋间的海路。行船通道虽被冰层覆盖,却与所有地理学家的梦一样古老而顽固,更何况,在必须放弃南大陆之后它已有了轮廓——为探寻那片由传说织就的土地,库克曾以险转陡折的轨道犁遍南半球的大海,却只看到冰山劈面而来。两艘船就这样颓帆而行,隆隆轰鸣的寂阒开始向他们沉降下来。它与我图书馆中惬意的静谧截然不同。然而我还是间或能听到,那绵绵滚动的长浪,那丽日晴空的嘲讽,那微微蜷曲又平展开来的波纹不倦不终的布道,它曾误导麦哲伦把这片大洋称作“太平”。可鬼魅般毫无起伏的声调、那永恒的残酷噪音,比滔天骇浪更加可怖,毕竟,狂暴者迟早都会过去。可这片大海既不平也不静,它无光的深处潜伏着必将归返的不可驯服的暴力。洋底多褶,遍布罅隙。劈碎地壳的海下山壑是远古时代未愈合的伤疤。曾在大洋上沉沉浮浮、尚未分洲的整块大陆听命于不知慈悲亦不解公正的自然法则,它被阴森伟力撕裂并推入地幔,直至其板块相叠相错,或降为险渊,或隆成陡峰。洪水淹埋了火山锥,亿万珊瑚定居到山口边缘,它们在阳光里建成新礁岛的骨骼,冲积来的种子于是在礁石上的肥沃土壤中蓬勃生长,而熄灭的火山则沉降至幽暗的遥远洋底——以无穷计时。如今,当这一切仍还在悄无声息地呼啸着,甲板下响起了牲畜的饥吼,公牛母牛牛犊公羊母羊山羊成群低哞,公马牝马嘶鸣,孔雀和雌禽嘹唳,家禽嘎嘎不休。库克从未带过这么多动物上船,应国王的明确愿望,简直是半个方舟,一如动物园原型对繁衍的规定。它们需要的粮草相当于全体船员,他问自己,诺亚怎样才成功地堵住这些饥饿的嘴巴。公海上的第十五天,远离测定航线,从同行桶匠的日志中可以读到,特别关心马之安危的船长下令杀掉八头羊,它们本该与其同类挤满南海上的某个小岛。然而,还未备好端出后厨,一部分肉就消失了。曾发生过太多次的小偷窃。船长嗅到不从,嗅到背叛——当他减少所有人的肉量,直至交出罪人,船员们却拒绝触碰那一点寒酸的餐饭——甚至哗变。焦阳下的火柴,这句话似乎只在等擦出火花。无限漫长的几天,风再次吹起,只是从南而来,指挥官素来难以接近,而他的这个特点似乎外翻成毫不掩饰的愤怒发泄出来。库克气急败坏,大吼大叫,一个高大、孤独的身影,他的诅咒甚至在弹药仓里响起。如今是猜忌而非担忧,吞噬他的心。许多船员早已视他为严厉、公正的父亲,这个形象却在那些日子里暗淡成风一般莫测的老暴[1]君。两年后,此人将在布哇国的某个海湾中横死,有心人则能从这段航行中的一件件坏事及库克本人在日记中对此只字未提的事实,挖掘出致其毙命的一连串状况的祸根。剩下的日子抻长成没有尽头的一个月,时间早已转变成几近永恒的静止状态,单独的一个小时或一天在其中没有了意义。信天翁和海燕环绕着船,飞鱼在干燥的空气中嗡嗡作响,齿鲸和海豚擦肩游过,一群微型水母,小而圆,仿佛毛瑟枪的子弹。有一次,出现了一只红尾的大白鸟,预兆着附近不知何处的陆地,另一次是一段大树干,它已在水中漂了那么久,甚至覆有一层苍白的藤壶,就像郁积微沸的脓。最后,终于,1777年3月29日10时,逆风前行的发现号升起了红白蓝的荷兰旗,发出领土划归的信号。几乎同时,在东北方天际处闪烁的灰蓝海岸上,决心号的桅顶也清晰可辨,恍如幻象。船只驶向远处波荡的未知陆地,直到日落;一整夜,戗风驶近小岛4海里,当破晓的太阳从潮水中升起,晨光中的南岸定曾呈现出震慑心魄的迷人画面。几位船员被这非尘世的景象深深触动,立刻抓起纸笔,不仅要把它留在自欺欺人的记忆里,更要用水彩和多少经过训练的笔触保存下这充满预言的风光:微微隆起、在晨日下莹莹泛紫的缓山,被多彩树木和四散的棕榈冠覆盖的山顶,山坡上饱和、致密的葱茏植物,在蓝粉水雾里耀眼的椰子、面包果和芭蕉。我在窒闷的地图区观察着那些画,仍能从中看出曾滋养它们的欲望,询问后得知,出于保存原因,大厅的毛玻璃窗不能打开。我还在草稿中找到发现号导航员的图,他负责划小艇环绕这块不大的陆地,尽可能确定岛屿大小、绘制它的地形图。小岛以双线勾勒,大胆的笔触提示着小山,却也同样可能是头顶的发旋,然而这张纸上签有一个双重荒谬的名字,手写体郑重宣布,此处所示为“发现号之岛”。又一个名字,我想,一种毫无根据的断言,与滋生它的痼习一样狂妄而徒然。岸边早已聚起人群,他们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发现、已被安排成每则来自远方的报道都不可或缺的土著人角色。为此目的,岛民已列阵相待,木棒扛肩,长矛蠢蠢欲动,越来越多的人从斜坡暗影中走入清晨的光,他们嘶哑的歌声也就越来越响、越来越咄咄逼人。他们挥动着武器,随呼号的节奏将其一次次举入高空——意在恫吓还是邀请,连数次使用望远镜也无法定夺。人群此时已数达两百,虽然在目镜中他们清清楚楚地靠近了许多,要阐明这无比重要的问题,用木头、黄铜和玻璃制成的仪器却表现得毫无用处。尽管有真诚的好奇,尽管繁冗的说明会描写语言和姿态、体态和服装,直至发饰及皮肤的花纹,尽管不可否认拿其他部族与之相比较的细致谨慎,可所有本质都对先行于言语的目光讳莫如深,因为目光只知陌生或熟悉,只识相似或本己,因为它把曾在的一一分开,于无别处划界,就像航海图上太过清晰的海岸断线,假装知道水何所终、陆何所始。我想了很久,谁真正会解释符号?毛瑟枪和旋转枪的语言,或举起或伸出的无数左手和右手,野蛮或拘谨的姿势,明火上叉成串的肢骸,相互摩擦的鼻子,垂下来的香蕉——或月桂枝,问候的手势,和睦的象征,食人的符号。我倒在咖啡厅里一排铺着暗红色天鹅绒的座椅上,观察四周专心进食的人们,我问自己,什么是和平,什么是战争,何为始,何为终,何为慈悲,何为诡诈。分享相同的食物,夜里在反光中围火而坐,用铁件和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交换一只止渴的椰子?人们站在岸边,僵硬地蹚过浅水,据说舞蹈、尖叫着走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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