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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1 09:5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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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戈尔丁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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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彻·马丁

品彻·马丁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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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他朝着各个方向挣扎着,他是这个扭成一团、拼命乱踢的身体的中心。没有浮沉,没有亮光和空气。他觉得自己的嘴自动张开了,发出一声尖叫:“救命!”

空气随着尖叫声跑了,立刻有水填充了进来——滚烫的水,像石头那样,硬硬地卡得嘴巴和喉咙直发痛。他弓起身子朝方才还有空气的地方凑过去,但空气已经跑了,剩下的只是乌黑的、令人窒息的翻滚的海水。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张开了嘴,下颚的筋都绷得发痛了。水毫不容情地直往喉咙里灌下去。刹那间也进来了一些空气,因此他朝他认为是正确的方向拼命游去。但海水又卷住他团团转了起来,因此他根本弄不清究竟在哪边才有空气了。他耳边响起了涡轮机的轰鸣声,绿色的火花从中心直往外飞,就像曳光弹一样。此外还有一个出毛病的活塞引擎,把整个宇宙震得直摇晃。接着有一会儿空气扑到脸上,就像是给他戴上了一个冷冷的面具,他便一口咬住了这面具。空气和海水混合在一起,就像小石子那样钻进他的身体里。肌肉、神经和血液、拼命挣扎的肺部、头脑中轰然作响的机器,这一切在刹那间依照一种古老的模式运转着。一团团硬硬的海水卡在喉咙口,嘴唇合上之后又张开,舌头弓了起来,脑子里闪现出一道霓虹灯的痕迹。“妈——”

可是这个人游离在他那扭动着的肉体之外,浮在这乱成一团的景象的后面。在他面前闪烁的一幅幅亮闪闪的图画已经融入到一片亮光之中,但他对它们毫不关心。要是他能够控制他的面部的神经,或者说要是他的脸能够表现他那悬在生死关头的意识的话,那张脸上一定是一种龇牙咧嘴的神情。可是他那真正的下颚已经歪歪地塌了下来,他的嘴里灌满了海水。从中心往外飞的绿色曳光弹飞快地旋转起来。喉咙离开这个面目狰狞的人已经有了一段距离,从喉咙里吐出海水,又吸了进去。那一团团硬硬的海水已经不灼人了。他的身体形成了一种停火状态,旁观状态。那已经不是人的脸,只是龇牙咧嘴的怪相。

一幅图画稳定下来,这个人看着它。他已经有多年没有看到这样的东西了,那狰狞的面孔露出一丝好奇,肌肉稍稍放松了些。它认真地注视着这一画面。

桌子上放着一个果酱瓶,舞台侧面打来的光将它照得亮亮的。这很可能是舞台中央的一个大缸,也可能是个几乎可以碰到面孔的小瓶子,但这个瓶子很有趣,因为你可以看到其中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你毫无关系,但你却可以让它听你指挥。瓶中几乎灌满了清水,其中浮着一个小小的玻璃人儿。瓶口蒙着一层白色的橡胶薄膜。他注视着瓶子,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而他远在一边的身子也静止下来放松了。这个瓶子的奇妙之处就在于那个小玻璃人儿受到相反方向的作用力的制约,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你只要用手指轻轻按一按薄膜,瓶里面的空气就会受到压力,这个压力又会以更强的形式传到水里。水就会流进那个小人身上的小管子里,小人便会往下沉。通过改变对薄膜的压力,你可以对那个小人儿进行操纵,让它随你的意思升降。你可以低声说,沉下去!它就会一点一点往下沉,你可以放它一把,让它保持稳定,你也可以让它挣扎着往上浮,给它一点儿空气,然后再毫不留情地让它慢慢往下沉去。

玻璃人儿摇摇欲坠的平衡使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体。刹那间,在沉默中他意识到自己就同这个玻璃人一样处在危险的平衡状态中,一会儿往上浮,一会儿往下沉。狰狞的面孔顾自思考着想说的话,这几个字眼并不十分清楚,但它们就像有形的东西一样闪闪发亮。

自然,我的救生带。

救生带用窄带子绑在腋窝底下。带子从肩膀上绕过去——他这会儿可以感觉到它——绕过胸部,在油布防水服和粗呢风雪大衣底下打了结。救生带里几乎没有空气,海军当局建议如此,因为要是事先吹足气的话,那很可能在你身体接触水面时爆裂开来。因此要求你先从船边游开,然后再把救生带吹起来。

意识到救生带之后一系列有关的形象蜂拥而至——那漆得亮亮的布告板,在上面贴着有关使用救生带的说明,图画上有救生带,有吹管,有穿在窄带子上的金属吹嘴。突然之间,他想起了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就像那个玻璃人儿那样浮在水中,他并不是在挣扎,而只是软弱无力地瘫在水中。一阵波涛在他头部上方有规律地卷过。

他的嘴里灌满了海水,他窒息了。黑暗中闪过曳光弹的道道亮光。他觉得有个重重的东西把他往下直拽。他又龇牙咧嘴地咆哮着,连带想到了重重的高统防水靴,他的腿动了起来。他把一只脚的脚尖顶在另一只脚脚尖上,想把靴子蹬开,可是靴子就是脱不掉。他振作起来,尽管两只手离得比较远,不过还是可以用到。他闭上嘴,在水中表演起可怕的杂技动作来,曳光弹的亮光不断地闪烁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这段时间里,在不辨任何事物的黑暗中,心跳成为他唯一的参照物。他把右腿弯到他左边的大腿上,用湿漉漉的双手使劲拉靴子,靴子从他腿肚那里滑开,他一下将它蹬掉。橡胶靴口一离开他的脚趾,他感到它又碰到他一下,随后就完全消失了。他又用力抬起左腿,把另一只靴子使劲拉了下来。两只靴子都脱掉了,他伸直身子,无力地躺着。

他的嘴巴很机灵,它一张一合,让空气进来,把水挡在外面。他的身体也明白这一点。每隔一会儿,它就让胃紧紧收缩,压得海水从舌头上往外喷。他又有些害怕起来——并不是像动物那样惊慌失措,而是对在孤独中拖了一长段时间,最后还是不免一死而感到深深的恐惧。他又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这会儿有一张面孔可以使用,有空气给喉咙呼吸。在这咆哮的后面隐藏着某种具有意义的东西,不愿意将空气浪费在声音上。有一种意图,它目前还没有时间和经验,无法得知那是多么残酷无情。它无法利用正常呼吸的机制,但它在海水将他埋没的间歇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

在他大口吞下空气的间歇中,他也思索起来。他又记起了他的双手,两只手远远的在黑暗之中。他将它们收拢过来,摸到了他防水服那硬硬的油布。钮扣令人生疼,几乎穿不进钮扣洞。他把襻子从粗呢风雪大衣的扣子上脱下来。他躺着,身子没有多动弹,他发觉大海并没有多管他,就像把他当作是个玻璃水手或者一段再过几分钟就会下沉的木料。在波涛的起伏中,每隔一定的间歇总可以吸到空气。

他抓住橡皮管,将它从窄带子里拉出来。他能够感到松松软软的橡胶,它几乎托不住他的身体了。他把橡皮管的气嘴用牙齿咬住,用两只手指旋开了它,另外的手指捏紧了管子。在两阵波涛之间他吸到一点儿空气,将它吹到橡皮管里。接着在数不清的波峰和波谷之间,他把原本有可能进入到他肺部的空气全都吹到橡皮管里,使得他的心脏像是受伤似的在身子里直晃动,那绿色的曳光弹不断地闪烁旋转。他胸前的救生带渐渐硬了起来,但这一过程慢得要命,他都不知道这变化究竟是何时发生的。接着几阵大浪突然从他肩头冲刷过去,原先不断将他埋没在水下的波涛如今成为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发觉自己不必再拼命利用露出水面的机会吸气了。他朝救生带里连续吹了好几大口的气,救生带鼓起来,把他的衣服绷紧了。但他并没有就此停止。他玩起空气来,先放掉一点气,紧接着又吹一大口,似乎是不敢中止他所能采取的这一积极的求生动作。这会儿,他的头、脖子和肩膀露在水面之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露在水面上的地方比身体其余的部位冷,空气使它们发僵,它们颤抖起来。

他的嘴离开了管子。“救命!救命!”

空气从管子里跑了出来,他赶紧去堵住它。他把气嘴绞了几绞,不让气漏掉。他不再叫喊了,只是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有什么东西,但他眼前漆黑一片。他把手举到眼睛前面,但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害怕孤独和淹死之外立即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恐惧,那就是担心自己双目失明。他在水中又开始挣扎,似乎是要往上爬。“救命!还有人吗?救命!有人吗?”

好一会儿他全身发抖,注意听可有人回答,可是,除了他身边海浪的哗哗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他的头往前俯了下来。

他把嘴唇上咸咸的海水舔掉了。“运动一下。”

他轻轻踩起水来。他的嘴麻木了。“我干吗把靴子脱掉呢?现在这样并不比原先好。”他的头又朝前点了点。“冷。一定不能太冷。要是靴子还在的话,我就可以穿起来,热了就脱掉,冷了再穿上——”

他突然想到了直往海底沉下去的船,这会儿船离海底也许还有一英里远吧。想起这事,湿漉漉的海水似乎将他的身子挤成一团直往深不可测的海底拽。他的牙齿咯咯直响,脸上的肌肉扭曲得不像样子。他在水中弓起身子,把双脚往上缩,好离翻滚着黏稠的波涛的海底远一些。“救命!救命——!”

他开始用双手拍水,拼命让身子转过来。他转动时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但根本无法知道他是否转了三百六十度,到处一模一样,都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没有沉船的碎片,没有正在下沉的船体,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的人在水中挣扎,紧贴着他的眼球的只有一片黑暗。还有就是翻腾的波涛。

他又叫起同伴来,无论是谁都成。“纳特!纳撒尼尔!天哪!纳撒尼尔!救命啊!”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的脸也不再扭曲了。他无力地让救生带托着,随波浪沉浮。他的牙齿又格格作响起来,有时候这种颤抖会传遍全身。他下面的双腿受着海水无情的挤压,他感到的倒不是冷,而是海水的重量似乎要把双腿压得粉碎爆裂开来。他想找个地方搁手,但是无论放到哪儿都疼。他脖子后面又痛了起来,这并不是慢慢痛起来的,而是突然像刀刺一样,这样他只好一直把下巴抵在胸口上。但这一来他的脸又浸到海水之中,他呼噜一声吸进了一鼻子的水,呛了一下。他连忙把水吐出来,脖子后面痛也只能忍一忍了。他把双手插在脖子和救生带之间,在一两阵海浪起伏之中他觉得舒服了一些,但随后又痛了起来。他让双手垂下,脸浸到了水里。他往后躺去,尽管痛还是仰起头,这样当他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的一定会是天空。他腿上的压力现在倒是可以忍受了。腿上不再是肉,它们已经僵硬了,变成了别的东西,不过倒不难受。至于身上其他没有被海水完全浸泡的部位倒时不时地抽搐着。看来需要检查并且体验无穷无尽的疼痛了。他咆哮着,又想了起来。各种各样的想头艰难地涌现出来,它们互不连贯,但却至关重要。

天很快就要亮了。

必须朝不同的方向看。

前面有人动就能够看见。

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会看见沉船的碎片了。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不该是我——

宝贵的。

一阵感情突然涌入他的心中,这同大海的冲刷没有关系。咸咸的水从他的眼睛里迅速流了出来。他抽泣起来,又吞了一口水。“救命,有人吗——救命!”

他的身体轻轻地浮浮沉沉。

要是我在底下船舱里的话,我甚至可能上了小船了,要不就上了救生筏。倒霉的是正轮到我值班。从那该死的舰桥给炸了下来。要是他及时得到口令的话,船说不定转到靠右舷行驶,朝那边下沉或者倾覆过去。同伴们都会在沉没地方附近的黑暗中,互相关照不要灰心,在混杂着油污和其他漂浮物的海水中可以看见一个个的脑袋。等天亮了我一定得找到他们。老天,我一定得找到他们。说不定他们已经被人救起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像张吊床似的在波涛上荡漾。天哪!“救命!纳撒尼尔!救命——!”

我也发出了正确的命令。要是我早十秒钟的话,那我倒成了他妈的英雄了——老天,右满舵!

一定是砰的一下炸在舰桥下面。我发出了正确的口令。我却给炸飞到这该死的海水里来。

他那木头一般僵硬的面孔又龇牙咧嘴地咆哮起来,上嘴唇翘着,露出了格格作响的牙齿。由于气愤,他感到一丝温暖的血液冲到了面颊上方和眼睛后面。他睁开了眼睛。

接着他又急促地打水,抬起头来。黑沉沉的夜色似乎也有深有浅,有一些痕迹和暗斑并不是他眼睛产生的幻觉。他都有些忘记怎么看东西了,有一会儿那些暗斑似乎就贴在他眼球上,就像先前的黑暗一样。他定睛看着,意识回到了自己的脑袋之中,从头盖骨上弓形眼眶底下望出去,只见到黯淡的亮光和迷雾构成了乱七八糟的图像。无论他怎么眨眼睛或者斜眼看过去,那些图像还是在他身外那个地方。他朝前俯下头来,只见波涛那扇形的边缘不停地变动着,颜色比心中残留的影像还要淡,他的身体在波涛上漂浮。有一会儿,他在天空的衬托之下看到了不规则的轮廓,接着他又被托上水面,隐约看见下一个浪峰的黑影朝他卷来。他开始游动起来。他的双手在海水里隐隐地闪烁,活动结果是他的双腿不像石头那么沉重了。他心中又闪过了一个个的念头。

我们正朝东北方向航行。我发出了命令。要是他开始转向的话船很可能在东边哪个地方了。风是西边来的。波峰往下退的那边是东面。

他的动作和呼吸变得剧烈起来。充气的救生带托着他浮在水上,他以蛙泳的姿势笨拙地游着。他停了下来,躺在水里休息。他牙齿咬住救生带上的气嘴,将它拔出来放掉一些气,让身子又沉到水中。他又开始游泳。他呼吸很吃力。他又从弓形的眼眶里极力望出去,艰难地看着从他身边后退的波峰的影子。他双腿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了,他的双臂也耷拉下来。在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里之后好久,那黑黑的脑壳中他的心灵还在做出游泳的动作。

天空的颜色清楚起来,由一片乌黑渐渐地化为浅黑,接着又成为灰色。他可以看见手边的每个波峰的样子了。他的心灵还在做出游泳的动作。

他的心中出现了一幅幅的画面,这些画面似乎要挡住他,不让他赶紧往东面游去。果酱瓶的形象又出现了,不过那已经毫无意义了。有一个男子,一次短短的约见,一张办公桌亮得要命,连笑着露出的牙齿在桌面上都映得清清楚楚。有一排巨大的面具挂着晾干,从桌面上映出来的牙齿后面响起轻轻的说话声。“你觉得哪一个适合克里斯托弗?”

一个罗经柜台面,上面的灯光刚好可以看见罗盘,有人大声叫着发出命令,命令以霓虹灯打出挂在那儿,人人都看得见。“天哪,右满舵!”

海水冲进他的嘴里,他一下惊醒过来,嘴里发出了既像打鼾又像呛水的声音。白昼的降临不可阻挡,四周是一片青灰色。海洋无边无际,并不令他觉得陌生。海上一片水雾。在他被一个又宽又高的波峰托起之后,又看到两个冒着水雾的波峰,朝波峰外面望出去,可以见到朦朦胧胧的一圈,那很可能是雾,是细小的水珠,或者是雨。他凝视着那个圆圈,根据水流的方向转动身子,把各处都细细看了一眼。为了坚持下去而闷在他腹中慢慢燃烧的那团火,如今也受到了威胁。在衣服和湿淋淋的身体包围之中,这团火处于一种无法防护的状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这圈雾气到处都一样。可以看见从那边来了一阵浪,它越来越大,冲到他身上,把他往上抬,随后又把他抛下来,接着便静静地退掉,但又有一阵浪冲到他身上,将他抬上去,因此他可以看见前一道浪消失在圆圈外面。随后他又会被抛下来,另一道浪越来越大,又朝他涌过来。

他一边开始咒骂一边用白白的手掌心击打海水。他拼命同波涛搏斗。但他的咒骂声和击水的声音都被那无穷无尽的波涛声淹没了。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救生带上,用手指抚摸自己冰凉的肚皮。他的头垂在胸前,水发出轻轻的声音,老是扑到他的脸上。思考一下吧。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船沉没在大西洋中。离陆地有好几百英里。就只有这艘船单独航行。船队派它往东北方向去打破无线电报的封锁。德国潜艇很可能在附近巡游,把落水的船员救起一两个来好进行审问。或者把任何来救援落水船员的船只击沉。潜艇随时可能浮上水面,它那沉重的身躯就像半潮时露出水面的岩石一样拦住了波涛。它的潜望镜很可能就在附近水面上搜索,这个陆上生物的眼睛打破了海浪的节奏和规律。它像鲨鱼一样神出鬼没,也许这会儿就在我的身子底下通过,也许就停在我麻木的双脚底下的海水中,就像是在垫子上一样,它的船员正在睡大觉。落水的幸存者、救生筏、尖尾救生艇、小划子、沉船残骸,很可能就在雾中一两个浪头之外的地方乱转等待救援,救援的人至少带点牛肉罐头,说不定还有一小口酒。

他又在水里旋转起来,双眼昏花地注视着中央,又斜过眼睛看看天空,那要比屋顶高多了。他认真地想在那个圆圈里找到沉船的碎片或者人的脑袋,但是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从一英里深的海底深处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子就把船给抓走了。一想到一英里深的海底,他的身子在水中又弓了起来,他的脸扭曲了,他放声大叫起来。“救命!他妈的,该死的混蛋——救命!”

然后他又放声大哭,全身发抖,寒冷就像把船抓走的手一样紧紧捏住了他。四周没有声音,他慢慢地打着嗝,在水雾和青色的海浪中,他的身子又旋转起来。

圆圈的一侧比较亮些。波涛朝着这一片朦胧的亮处左边涌来,光亮处的雾比他身后更是浓得化不开。他面对亮处,这倒不是有什么用,而是因为这一区别打破了圆圈中单调的景象,同时它又使人觉得温暖一些。他不假思索地游动起来,似乎他非得紧紧跟随在光亮的后面不可。光线使水雾看上去像是凝固住了。光线透入水中,在他的身体和一刻不停的波峰之间是一片深绿。在一个浪头过去以后,有那么一会儿他可以看清水中的一切,浪花中什么也没有,只是海水——没有海草,没有任何固态的物体,没有漂浮的东西,除了一片绿色的海水,冰冷的永不休止的白痴样的海水以外,没有什么活动的物体。当然有两只手,还有两条黑色油布裹着的胳膊,还有呼吸声喘气声。还有那白痴般的水流像是耳语的声音,阵阵浪花涌来,激起一道道的水花,哗哗地从耳边流过,就像细浪冲在平平的海滩上一样。还会突然响起风的咝咝声、噼啪声、怒吼声、戛然而止的声响和轻微的摩擦声。在圆圈光亮的这一边双手很重要,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在手的下面,在痛苦地挣扎着的这垂死的身体下面是软软的冰冷的深不可测的水。

一想到深度,他便把毫无知觉的双脚缩到肚子上,似乎是想让它们脱离茫茫大海。他弓起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随着浪尖升到高处,张开嘴巴,朝着亮光尖叫起来。

嘴巴张开着。然后又格的一声咬紧牙关,他的双臂又拍打着海水。他挣扎着往前游。“喂——老天爷!有人吗?救命啊!你们待在右舷船首上不错啊!”

他笨拙地手脚并用打水往前爬。一个波峰冲过来卷住了他,他朝上一蹿,胸口跃出了水面。“救命!救命!老天爷,有人吗?”

随后他往下落,全身浸到了水里,他挣扎着抬起头,把海水从头上甩掉。他腹中那团火向四处扩散,他的心脏费力地把缓慢地流动着的血液强行送到全身去。在明亮的光斑的左边有一艘船出现在雾气中。他就在这艘船右舷船头前方——或者——这个想法使他在水中口吐白沫——他在船的左舷船尾后面,船正要驶走。尽管他疯狂地打着水,还是意识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要是那样的话,船应该在几分钟之前经过他身边。因此船是朝他驶来,从他视力所及的这个圆圈中几码远的地方驶过。

或者停了下来。

想到这一点,他也停了下来,在水中躺着。船的形状并不清楚,只是一片朦胧的暗影,他既看不出船离自己多远,也看不出船有多大。船几乎朝他直驶过来,比他第一眼瞧见它时更逼近他了,尽管他陷在波谷里,他也看得见它了。他又游了起来,不过每当他被波峰托起时,他都大声呼叫:“救命啊!有人吗?”

可是它斜到了一边,这究竟是什么船啊?是航空母舰吗?是被遗弃的航空母舰,人都跑走了,听它沉没?不过它一定是被一阵鱼雷击中的。是被遗弃的班轮吗?那么,根据它的体积它一定是属于女王号那一级的——可是怎么斜过来了呢?阳光和雾势均力敌。阳光可以照到中间,不过无法穿透它。在阳光和雾中隐约可见一个暗暗的庞然大物,它模样虽然不像是船,但在这个地方,不是船的话又能是别的什么呢?

他又游动起来,突然觉得浑身没了一点力气,一下陷入到绝望的境地。看到船之后,第一阵兴奋过去了,他的精力用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情绪又陷入到低迷的状态之中。他脸色铁青,继续游着,竭力划动手臂,弓形眼眶朝前望去,心中存在着这样下去可以获救的希望。那个物体动了起来。它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了。在它的前方不时泛起向两侧分开的海浪。他不再看它,使尽最后一点力气轮番地游几下叫一声。绿色的海水将他身子包围住了,它的力量越来越大,要将他制服,他的头上罩着雾气,闪动着光亮;他的眼前搏动着红色的光辉——他的身体支持不住了,瘫在波涛之中,那个物体在他面前竖立起来。在他的肢体的刺耳的撞击声中,他听到波浪迸溅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有一块岩石矗入天际,有只海鸥栖息在石头前面。他极力抬起身子,看到每一阵浪都稍稍下沉了一点儿,然后卷起一阵白色的泡沫冲向岩石消失掉,似乎被石头吞没了一样。他又想到了游动,但他明白现在他的身体是不听他的指挥的了。在他和岩石之间的下一朵浪花的上部钝钝的,平滑得有点怪,它接着喷出一阵水花。他沉了下去,莫名其妙地看到绿色的海水里不再空无一物。其中混杂着黄色和棕色的东西。他听见的也不再是脱缰野马似的海浪的疯狂的乱糟糟的冲击声,而是一阵突然升起的怒吼。随后他沉到了那个充满歌声的世界里,一些头发样的东西掠过并且绕住了他的面孔。突然出现了一些显而易见的细节,有些像是错综复杂的岩石和海草。棕色的卷须打在他的脸上,随着毁灭性的一震他触到了坚实的海底。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它就在他的身子底下,抵着他的膝盖和面孔,他能够用手指碰到它,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能够抓住它。他的嘴巴毫无必要地张了开来,他的眼睛也是如此,刹那间,就在眼前离他面孔一两英寸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大两小三只帽贝。不过,在经过了那个反复无常的湿淋淋的世界之后,这种坚实却很可怕,它给人以大难临头的感觉。这不像船身那样摆动不定,而是冷酷无情,令人生畏。尽管席卷千里的海浪漫无目的,但它也根本没有必要将它挡住,结果呢,海水和石头在这里突然打起架来。他觉得自己被拉了起来,从帽贝那里移开,头朝下脚朝上地团成一团给塞到海草与黑暗当中去。绳子先绊住了他,随后又滑落下来,放他自由。他看见了亮光,吸了一大口空气,弄得嘴里全是泡沫。他见到了一块裂开的岩石,浪花冲在上面像是树一样。在大西洋当中见到这块浮在水面上的礁石真是太可怕了,他就像见到野兽似的,不由大声尖叫起来,把刚刚吸进的空气白白浪费掉了。他又钻进平静的绿色海水中,然后又浮了上来,被海浪往侧面冲去。大海不再戏弄他了。它不再狂暴地咆哮,而是轻轻地托住他,就像猎狗衔着猎到的鸟那样小心翼翼地载着他直晃动。他的双脚和膝盖触到了硬硬的东西。大海把他轻轻放下来之后又退去了。他的脸,他的前胸和太阳穴也触到了硬硬的东西。海浪回来了,温柔地舔着他的面孔。他想自己会被冲起来,但是没有。又一阵海浪回来,他又想会被冲起来,这一次他的身体动了,因为海水托起了他大半个身子。海浪将他抵在硬硬的东西上朝前推。每一阵浪,每一次冲刷都把他往前推进一步。他觉得海水退下去吻着他的脚,然后又回转来钻到了他的腋下。它不再舔他的脸了。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图形,它占据了眼眶下的全部空间。这意味着一片虚空。海水又钻到了他的腋下。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2

这个图形是黑白相间的,但白色占了大部分。它分为两层,前后排列,两只眼睛各看到一层。这个图形出现了一点变动,发出了一点声音,但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干。他感到面颊底下越来越硬。它原先像是压在皮肤上,这会儿已经是火辣辣的,可以清楚地感到有的地方发痛。这就像牙痛似的,老是缠住你,使你很难受。这种感觉使他逐渐恢复到正常的思维之中,他又开始像个人似的思考起来。

不过,使他恢复知觉的并不是身上的痛楚,也不是那个黑白相间的图形,而是那噪声。尽管大海小心翼翼地对他加以关照,但在别处它仍然在怒吼,在撞击,在震荡。风吹到礁石的缝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海水对它百依百顺,它这会儿找到另一个对手更要发发威风。所有这一切声音都合成为一种语言,闯进他处在一团漆黑的状态中失去激情的脑海里,告诉他说这颗脑袋并没有消失——最后,在风声和波涛声中又传来了海鸥的啼叫,这声音大声告诉他那在暗中摸索的灵魂说:你来了,你到这个地方来了。

那么他是突然来到了这儿,身上虽然痛,但却同支撑他身体的坚实的大地紧紧贴到了一起。他记起了使用眼睛来观看事物的方法,把两眼的视线集中在一点上,那个图形合而为一,产生了一种距离感。卵石就在他脸边上,贴住他的面颊和下巴。这些都是白色的石英石,圆滚滚的,形状就像大小不一的土豆。白色的中间夹杂着一些深色物质的黄色斑纹。在这些石英外侧还有个更白的东西,他冷冷地注视着它,注意到发白的褶皱,发青的指甲根,以及指尖的皱槽。他头没有移动,只是将眼光从手往上移,从油布衣袖一直到肩膀那里。接着他的目光又回到卵石上,懒懒地观察着这些石子,索然无味地等待着,好像它们会动起来似的。他的手并没有动。

水淹没了卵石,将卵石稍稍挪动后停住了,随后又退了下去,卵石发出了吱吱咯咯的响声。海水从他身边流过,轻轻地往下拉他穿着长统袜的双脚。他望着卵石,海浪又冲了上来,这一次海水退下时有点水冲到了他张开的嘴巴里。他毫无表情地猛烈抖动了一下,整个身体都摇晃起来。在他的脑海中那些卵石似乎也在摇晃,因为他那只白白的手也随着身体的摇晃一前一后地摆动着。他侧卧着,底下的卵石硌得脸颊生疼。

在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了一些画面,他并不为此而烦恼,因为这些画面小得不值一提,又极其渺茫。其中有个白白的纤毫毕见的女人身体,还有个男孩的身体;有个售票处,船的驾驶台,从遥远的晴空中传来的用霓虹灯打出的命令,一个瘦高个子男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升降梯口暗处;还有一个像果酱瓶中的玻璃水手那样在海水中浮沉的男人。在卵石和这些画面之间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一会儿吸引他的注意的是石子,一会儿又是这些画面。每一个石子都不比这些画面来得大。有时候,整个石子都被一个画面占满,使得它就像是一个窗口或者监视孔,通过它可以窥视一个不同的世界或者另一个维度。声音和话语有时就像喊出来的命令那样具有了一定的形状,可以看得清楚。它们既不震动也不消失。这些形状一出现,就成了卵石那样坚实的固体。这些有形的声音有的在脑壳中,在弓形的眉头和朦朦胧胧的鼻子后面。它们就在坚硬物质的火焰上方那一片模糊的黑暗之中。你要是随意朝外望去的话,你可以绕过它们看出去。

他全身感到一种新的寒冷。冷气在他衣服中间沿着他的背脊往下爬。这就像是一团文火似的空气。他刚注意到这一点,一个浪头冲了回来,灌得他满嘴是水,他一呛,身子也停止了抖动。

他开始试验起来。他发现自己能将重如千斤的腿拖上来,先是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他的一只手伸在头的上方费力地摸索着。他内心深处向自己分析说,在身体另一侧的某个地方应该还有一只手,他向那只手发出了指令。他找到了那只手,活动了一下手腕。手上还有手指,这倒不是说他能够活动手指,而是当他把手往前伸的时候,他能够感到那毫无知觉的指尖在看不见的卵石当中摸索。他把四肢收拢来,又做出游泳的动作。寒冷引起的颤抖帮助了他。这会儿他的呼吸加快了,他的心脏又使劲跳动起来。那些没头没尾的画面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石子和石子哗啦哗啦的摩擦声以及他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他想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念头,倒不是它对他体力上立刻会有所帮助,而是它使他恢复了自己的一点个性。他用语言把这个念头表示出来,不过,这些词儿都没有冲出他牙齿这道屏障。“我在木星上的话大概就是这么重。”

他立刻成为主宰。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比平时重,他明白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也知道他想要爬到一个小小的卵石坡上去。卵石在他的脸上硌出了印痕,他抬起脸,用膝盖推动自己的身子。他咬紧牙关,咬得格格响。他算准胸部顶着卵石扩张以及身体缓慢抖动的时间,不让它们妨碍他这艰难沉重的旅程。他觉得每一次波浪都离他的双脚越来越远。等他实在没有力气的时候,他就停下来大口喘气,稍稍休息一下再爬。他的双脚已经离开海面了。

他眼睛看不见的左手触到了一个既不咯吱作响也不移动的物体。他转过头抬起来看。在他的面前眼眶底下是个灰黄色的东西,它的上面全是麻点,中间陷下去,星星点点地布着一些红色的水母。每一个洞里都有帽贝的黄色遮盖物。上面覆盖着棕色的海藻和绿色的草。白色的卵石通向一个暗暗的角落。所有的物体上面都蒙着薄薄一层闪闪发亮的水,水往下滴着,在草中间形成了乱七八糟的小水汪,水汪里的水或是有些波纹,或是在草中间漏走了。他在卵石上转身,努力想倚到礁石上,把两只脚拖上来。他第一回看到自己的脚远远突出着,由于穿着防水靴的白色长统袜,粗得像是熊腿一样。这更使他有了一点自信。他把左手放到耳朵底下,大口喘起气来。他也稍稍抬起了肩膀,他用双脚推,用双手拉。他的背嵌到那个角落里,水汪里的水就从那里流掉。他头抬得高高的,用双手抱住一条大腿拼命往胸前拉,接着又拉另一条大腿起来。他缩到那个角落里,低头望着他膝盖下面的卵石。他的嘴又耷拉下来。

归根结底,要说卵石的话倒不是很多。卵石在礁石的暗影底下形成了一个三角形,那边长不过就是一人高,或许还不到一点。石子填满了V字的缝隙,填得实实的。

他眼光从卵石上移开,专心地观察起海水来。与外海相比,此处几乎没有什么波浪,这是因为有那块礁石,方才他被海浪卷着绕过了它。这会儿他可以看到那块岩石。它同这一块一样,灰色和浅黄相间,上面长着藤壶,还可见到白色的泡沫。每一阵波浪都打到岩石上,尽管海水从缝隙两边流过,砰的一声冲过去,但在他和浅黄色的岩石之间还有几码的绿色的清水。在岩石外边所能见到的只是水雾腾腾的大海,阳光在水汽中显得苍白无力。

他闭上了眼睛,对眼底晃过的一个个画面不加理睬。他心理活动虽然很慢,但却在专心思索一件事。在他的身体里有个小小的火苗,它几乎要熄灭了,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掉在大西洋中,但那团火仍然在冒烟。他有意蜷起身子,小心地呵护着这点儿火。其实它只剩下一个火花了。具有形状的语言和图画顾自不停地旋转着。

一只海鸟啼叫着从他头上飞过,它长长的鸣声顺着风传到他耳朵里。他把注意力从那点火花上转移开来,又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意识得到了很好的恢复,他可以张开眼睛,把他眼前的整个景象认真观察一番了。他的两侧都是高高的黑色的岩石,中间勾勒出光亮的天空。太阳照在岩石上,四周水珠飞溅,波涛一阵阵涌来,在阳光中又掀起阵阵水雾。他朝旁边转过头察看起来。

在野草和帽贝上方岩石比较平滑,靠拢到一起。顶部有个口子,可以看见亮光,似乎有一些云彩的痕迹。他观看时,一只海鸥从那个口子中飞过,迎风啼叫着。他觉得头老是仰着很痛,因此便低下头来观看自己的身体,在油布防水服和粗呢风雪大衣底下有两块鼓鼓的东西,那是他的膝盖。他仔细地望着一颗钮扣。

他的嘴巴合上之后又张开了,从嘴里吐出了声音,他调整了一下次序,发出了一些游移不定的词句。“我认得你,是纳撒尼尔把你缝到衣服上的。我请他做的,这是为了找借口把他打发走,离开住舱,好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又闭上眼睛,笨手笨脚地抚弄着那颗钮扣。“我在当水兵的时候就用这件防水服了。在纳撒尼尔之前是洛夫蒂缝的钮扣。”

他倚在膝盖上点点头。“防空值班,防空值班集合。”

这一幅幅画面被一阵扎扎实实的呼噜声打断了。这阵颤抖并不算利害,但他的双臂一点劲都没有了,他的双臂立刻从膝盖上搭拉下来,他的手落到了石子上。他的头在摇动。在打鼾的间歇,他觉得硬硬的石子顶住了他的双脚,等脚跟慢慢滑到下面,石子硌在屁股上更觉得硬。画面越来越混乱,他的理智很有可能被它们毁掉,那一点火花也很可能熄灭。他抬起眼皮,朝外望去,竭力要在这些画面当中闯出路来。

在海水淹没石子的地方,石子摇晃着往下退。在高处,一串串跳跃的翻着白沫的浪花向救了他一命的岩石边缘涌去。已经是下午了,外面很亮,但那个缝隙水淋淋的,就像码头上的厕所,又潮又臭。他嘴巴发出了呱呱的声音。他心中想说的话是:这该死的岩石究竟在哪里呀?不过这对那道暗暗的缝隙似乎太不恭敬,未免有些冒险,因此话在喉咙口里变了个样子。“该死,我是在哪里呀?”

一块孤零零的高耸着的岩石,一定是座山脉的顶峰,这是下沉的世界的古老下颚上的一颗牙齿,突起在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洋中,这儿离陆地有多远呢?他凭着迟钝的手指爬到这块岩石上,这动力来自弥漫在他心中的恐惧,那倒不是他最初在水中挣扎时感到的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而是在内心深处扩散的巨大恐怖。他甚至坐起身来,倚在或者蹲在野草和那一块块的水母上。“动动脑筋,你这该死的傻瓜,动动脑筋。”

雾气腾腾的海平面就在身边,海水从岩石上打过来,石子晃动着。“动动脑筋。”

他蹲下来看着礁石,没有动,只是不住地发着抖。他发觉波浪冲到靠外的石头上以后力量就小了下来,因此到缝隙那里水就缓缓的,没有什么危险了。他慢慢地靠到缝隙的角落里。火星又亮了起来,心脏为它供给了它急需的燃料。他注视着靠外的那块石头,但是几乎看不见它。有一个名字忘记掉了。在海图上有这个名字,就在大西洋当中,它孤零零的很是奇怪,因此那些多少可以打趣风浪和天气的水手为这块岩石编了个笑话。他皱起眉头,在想象中看到了这幅海图,可是却不怎么清楚。他看见过巡洋舰的航海长和船长一起俯在这幅海图上看了一会儿以后,抬头互相笑了笑。而他作为航海长的随员站在一边等待命令。船长是达特默思皇家海军学院出身,说话清脆快速,他笑着开口说:“这名字很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是什么熟悉的名字呢,总也想不起来了。他现在给塞在这个一时说不出名字的地方,这儿离赫布里底群岛有多少英里呢?要是那个火花只能在这种荒唐的远离人群的岩缝中熄灭掉,那么它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朝船长的画面啐了一口,说道:“我还是同样糟糕。”

他的关节支撑不住了,于是便从石头上滑了下来。他倒在一个角落里,垂下头打起呼噜来。

不过呼噜只是外在的表现,在他的内心,知觉正在活动,在那些画面和新发现的情况,在那些具有形状的声音和被漠然处之的感情之间探寻着,就像一头野兽不停地审视它的笼子一样。它拒不容忍女人们纤毫毕见的身体,缓缓地整理那些古怪的词语,对疼痛和身体不住的抖动不屑一顾。它正在寻找一种思想。它找到了这一思想,并将它从其他一些毫无用处的念头分开,把它高高举起,并利用身体这一工具给这种思想以力量,突出它的重要性。“我是个聪明人。”

在鼾声的后面有一段漆黑一团的悬念时期,在这以后,远处的右手服从了指令,它开始摸索拉动油布防水服来。它掀开了一个衣角,钻了进去。手指找到了一条链子和一把折叠刀。这两件东西没有丢掉。

他眼睛眨了几眨,睁了开来,拱形的眉毛成为青色大海的边框。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睛只是望着,尽管外界的东西映入他的眼帘中,他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随后,他整个身体猛地一跳。那个小火花成了火焰。他身子爬起来,接着又蹲下,右手从防水服的口袋里猛地拔出来抓住石头。他眼睛凝视着前面,再也不眨了。

他双眼注视着,一阵波涛涌过靠外边的石头,他可以看见海水中棕色的海草。卵石外侧绿色水波的舞蹈给打乱了。一阵波浪涌来,嘶嘶地把石子冲到他的脚下。接着浪又退了下去,卵石的撞击像牙齿那样格格直响。他看着一阵一阵的翻着白沫的海浪吞没了越来越多的石子,浪冲到岸上时,已经看不到有多少石子了。靠外的那块岩石已经挡不住海水,只是样子上有点像是个屏障罢了。冒着水汽的绿色海水不住往上涌,离岩缝越来越近。他朝岩石转过头去,不再看海面。那个暗暗的像厕所似的缝隙里一些野草湿淋淋的,一些毫无灵气的贝类动物和水母一动也不动,只是由于月亮的作用,它们才每天两次露出水面。这里看上去挺坚实,但它其实是大海的一个陷阱,它那深深的缝隙,都是前一夜留下的烂泥堆积起来的,人踩上去,难免遭到灭顶之灾。

一只海鸥在他头顶鸣叫着,于是他又恢复了知觉。他把前额抵在岩石上,等自己心跳稳定下来。一阵波浪冲到了他的脚上。他低头看着。没有多少卵石可以让他站稳。在他冲上岸时手碰到的石子如今已经淹没在一英尺深的汹涌的海水下面,显出黄绿相间的颜色。他又朝岩石转过身去,大声叫道:“爬啊!”

他转过身,在缝隙边上找可以抓手的地方。上面倒有不少棱角可以抓住。在湿湿的岩壁上,他湿漉漉的双手显得十分单薄。他在岩壁上靠了一会儿,鼓起自己一点余力。他抬起右腿,脚搁在一个烟灰碟大小的口子上。这个口子有道边,不过不算锋利,他的脚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舒服。他额头离开长着野草的岩壁,身子往上,将右腿伸直。他的左腿晃荡了一下,打到岩壁上。他把足趾踩在一个贝类动物上息了一会儿,他四肢张开,离石子不过几英寸高。岩壁竖在他脸旁边,他看着不知何处来的水滴滴在暗暗的角落里,似乎有些羡慕这种平静的气氛。时光随着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流逝。两幅画面渐渐分开了。

又有一阵波浪冲到缝隙中,他脚下的卵石格格响了起来。他垂下头,透过油布防水服敞开的下摆,从救生带上望下去,缝隙的角落里是些湿漉漉的石子。他看到了自己防水靴的长统袜,心想不该脱掉靴子。“要是没脱靴子就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改变右脚的位置,左膝盖伸得笔直,这样不费多大劲就可以支撑全身的重量。他的两只脚在挑选落脚点时感觉非常奇怪。只有在碰到尖利的岩石时它们才有知觉。只有脚痛或者他能够看见它们时他才知道那是自己的脚。

浪花的尾部冲到了角落里,啪的一声打到了最高处。一小股水花溅到了他的双腿中间。穿过救生带,弄湿了他的脸。他想发出声音来,只有这时他才发觉他的肉体根本不听他的指挥。他喉咙动了动,但声音就憋在喉咙口翻腾着发不出来。他的嘴巴只是张着,别无其他反应,他的下巴耷拉在防水服硬硬的领子上。翻腾的动作越来越大,牙齿也格格作响了。最后总算从牙缝和冻得僵僵的上唇里挤出几个字:“像个死人一样!”

又一阵浪冲了上来,水花扑在他脸上往下流淌。他又使劲往上爬。他在那崎岖不平的岩壁表面往上移动,到了没有帽贝和贻贝的地方,岩壁上只有他的身体和几只小小的藤壶,还有几团绿色的草。风始终把他往缝隙里推,海水的喧闹声向四处散开了。

缝隙越来越窄,等他的头探出来时只是刚刚容得下他的身子。他的两肘都被夹住,他抬起头来。

在他的脸孔前面,岩缝变宽了,连同下面的窄缝,显得像是个漏斗。漏斗的侧面并不十分光滑,但也不很粗糙,因此无法凭借摩擦力来支撑身体。它斜斜的直通到岩石顶部,就像屋顶似的。从他脸那里到漏斗顶部悬崖般的边缘有两个人身高那么远的距离。他慢慢转过头来,想找个可以抓手的地方,但是找不到。只是在半当中有个凹坑,但坑很浅,手抓不住。迟钝的手指是抓不住圆圆的边缘的。

角落底部砰的一声。一个大浪冲到了角落里,浪花飞溅,接着水又退了下去。他从救生带上往下看,注视着两只脚的中间。石子先黯淡下去,接着又清楚了一会儿,然后在绿绿的海浪中不见了。水花溅到了他身体和岩壁中间。

他身体往上升,腰部以上倚到斜坡上。他的脚抵在方才他手肘被夹住的地方。他的膝盖慢慢伸直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臂朝前伸去。手指抓住了那个浅坑钝钝的边缘。用力拉了拉。

他一只脚悬空,先把一只膝盖提上去,然后移动另一只脚。

他离角落顶部只剩下几英寸的距离,靠一只手和身体的摩擦力悬在那里。他右手的手指抖动起来,松开了。它们从圆形的边缘一滑,他的身体滑落下来,又回到了裂缝的顶部。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不见眼前的岩石,右臂伸到头顶上。

海水已经冲到了缝隙里。每隔几秒钟就砰地一响,波浪冲到他身子下面。大滴水珠从他面前沿着漏斗壁流下来。接着一个大浪炸了开来,他的双腿被海水冲刷着,他从岩石上抬起头,僵硬的嘴巴里好不容易吼了出来。“就像个帽贝。”

他在裂缝顶部曲着身子躺了一会儿。角落里的卵石再也看不见了。在一阵阵的浪花中他只能依稀记得底下的那些卵石。接着又一阵大浪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卵石啦、岩石啦都从他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摇摇头,把水珠从脸上甩掉。他低头凝视着裂缝,仿佛海水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他大声叫道:“就像个帽贝!”

他放下双脚,试着找个站住的地方,他坚定地低下身子,每当浪头冲到他身上又退去时,他都紧紧贴住了岩石。他屏住呼吸,浪头一退就把嘴里的水吐出来。海水不再寒冷,而是十分有力。他身子往下离卵石越近,波浪对他冲击得越大,每回将他往下拽的力量也越强。他一滑,从几英寸高处跌下来,海水立即卷住了他,把他先拼命往角落里推,接着又使劲将他向外拉。在波浪退下时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水淹没了他的膝盖,他脚底下卵石松动了。他劈面扑倒下来,一股打到角落后面的海水卷起了绿色的水珠,把他遮住了。他踉踉跄跄地转到角落里,两只手紧紧抓住岩石。海水把他使劲往外拖,他没有松手。他把刀子拔了出来,打开刀刃。一头扎进水里,他眼前立刻出现了岩石和水草。大海的喧嚣在他耳朵里化成了一个音符。接着他又站起身来,刀在晃动,他手里拿着两个帽贝,海浪又把他打倒了,使他头朝下脚朝上地竖立起来。他找到了岩石,紧紧贴住了它,不让自己被后退的海浪卷出去。在海浪退下去的那一刻,他张开嘴,大口吸着气,似乎自己赢得了一块土地。在角落里他找到了可以抓手的地方,海浪又咆哮着冲了进来,把他拼命往上推,他使劲呆在原处,不让自己失去控制。每当海浪向他冲来后,他都挺直身子紧贴岩壁,以免被后退的海水卷走。他往上爬着,海水冲击的力量小了一些,但却似乎变得更狡猾更恶毒了。海浪撕着他的衣服,打在他的裤裆里,冲进他防水服里,把衣服的下摆翻到了他胸口上。他一低头,海水便打得他一头一脸,或者打在他肚子上,将他往上推。

他已经到了最窄的那个地方,海水将他往上推去。浪花退下之后,他睁开眼睛,脸上水沫往下流着,他吸了口气。一绺头发恰好贴在他鼻梁上面,他可以看到它末端双重的影子。从斜面上流下的水又向他冲来,就像瀑布一样,他身子夹在裂缝最窄的地方没有动,再上面就是漏斗了,他的身体不住地发抖。他朝前伏到斜坡上,努力把双腿伸直。他的面孔抵在石头上往上移动,又一阵急流朝他打来。他在防水服的褶缝里乱摸,掏出了一个帽贝,将它放在他腰旁的石头上。海浪冲来又退了下去。他把刀倒过来,用刀柄敲帽贝的顶部。帽贝朝一旁避了避,吸住了岩石。又一阵浪打来,人和帽贝一起紧紧贴在岩石上。

他的双腿伸直了,但却僵僵的,他的眼睛闭着。他伸出右臂,画了个圈,朝上面试探了一下。他找到了那个凹坑,它太平滑,手没法抓住它。他的手缩了回来,伸到水里,在防水服里摸索。他抽出手,慢慢地缩了回来,摊开巴掌,其中还有一只帽贝。这个人望着离他的脸一两英寸远的岩石,可是态度却非常冷漠。他身上残留的一点生命的痕迹完全集中在他那只慢慢缩回的手上。这只手找到了那道磨得光光的浅坑,把帽贝扔到浅坑的外面,他的身子抬起了几英寸,然后一动不动地躺着等海水再冲上来。在水流过去后,他的手又回来拿起刀子,往上移动,漫无目的地敲着岩石。他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找到了帽贝,用刀柄敲着它。

他转过脸,又一阵波浪冲过,他板着脸望着上面的那个帽贝思索起来。他的手放掉了刀子,刀喀啷一声掉了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地垂在他腰间。他抓住了救生带的吹嘴,旋开了塞子。空气咝咝地跑了出来,他的身体在漏斗里躺平了一些。他头侧卧着,一动也不动。在他的嘴巴前面湿湿的岩石变得有点模糊了,不过随着每一阵水流冲过,那模糊的痕迹又消失了。有时候,那垂在腰间的刀子发出喀啷喀啷的响声。

他又转过脸抬起头来。他的手指扣在帽贝上。这会儿他的右腿活动起来。脚趾抖抖索索地找着第一个帽贝,手指摸索第二个。脚趾没有找到那个帽贝,但是膝盖却找到了它。他的手松开了,伸到膝盖那里,把腿的那部分往上抬起。帽贝卡在他膝盖弯曲的地方,只觉得一阵疼痛,他僵僵的脸上又现出了一副龇牙咧嘴的神情。他咬紧牙关。整个身子扭动起来,手伸向高处的那个帽贝,用力拉动身子。人侧身沿斜坡往上移动,左腿进来了,防水靴的高统袜将第一条腿推到一边。脚的旁边抵着帽贝。腿伸直了。又冲来一股水,接着便往下退去。

他人躺着,一只脚主要靠摩擦力抵住帽贝。不过他的脚只是抵在一个帽贝上,另一个帽贝在他的面前。他朝上伸出手,只要一只手仍然抓住他脸旁边的那个帽贝,那边他的手指就有可能找到支撑点。他不断地朝上面移动,手指终于摸到了边缘。他抬起右臂抓住了。他用双臂用力撑着,又用双腿推。他看到在边缘外面有道沟,又看到了大海,岩石上白白的一片,乱糟糟的。他朝前倒了下去。3

他躺在一道沟里。他可以看到饱受风雨侵蚀的岩壁,还有一道长长的水汪从他眼前伸出去。他的身体是在一个与目前的景色毫无关系的地方。它摊开在他的后面,散开着,两条腿在不同的世界里,脖子扭歪了。他的右臂曲在身子底下,手腕折弯过来。他这只手还有知觉,指关节压在身上硬硬的,不过还不算太疼,也就不值得费大力气翻身了。他左臂顺着沟伸出去,有一半浸在水里。他的右眼离水面很近,眨眼时睫毛都碰到了水面,能够感受到水的表面张力的作用。在他恢复知觉看清周围时,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不过他的右面颊和嘴角都在水下,使水面起了一些波纹。他的左眼在水上面,往下看着这道沟。沟里面是脏脏的白色东西,白得很有些奇怪,这不仅仅是天空的反光。他的嘴角噘了起来。有时候,水面上会出现一两个麻点,一个个淡淡的同心圆就在麻点周围向外扩散。他左眼望着这些圆圈,只觉得脑壳罩在眼眶上,像是黑黑的拱门似的。在眼眶底下几乎是一条直线,那是鼻子皮肤的颜色。亮亮的水平面将那扇拱门填满了。

他慢慢地思索起来。

我摔到了沟里。我的头卡在沟壁上,脖子扭歪了。我的两条腿一定还在另一边沟壁上面半空当中。我的大腿很痛,因为腿的重量压在沟壁上,就像杠杆的支点。我的右脚趾痛得特别利害。我的手折在身子下面,正因如此,我的肋骨上觉得一阵阵地疼。我的手指就像是木头一样。在水底下面藏着个白得奇怪的东西,那是我的手。

空中自上而下传来一阵尖厉的声音,是鸟叫和翅膀扑动声。一只海鸥张着翅膀,伸开两腿和爪子从沟的顶端冲了下来。它朝沟里气愤地叫着,宽宽的翅膀在岩石上方一两英尺高的地方扑打着,找地方立足。风吹到他的面颊上。带蹼的鸟脚缩了上去,翅膀不再扇动,海鸥朝一边滑去。这阵混乱在白花花的水里激起了波浪,冷冷的水打在他的面颊、紧闭的眼睛和嘴角上。他身上越发刺痛起来。

不过痛还算忍得住,不必多动弹。就连刺痛也只是在脑袋外面。他的左眼看着水里那只白得奇怪的手。记忆中的一些画面又出现了。这是些新的画面,其中有一个人爬上岩石,将帽贝放在石头上。

这些画面比刺痛更使他激动。它们使他的左手在水面下缩了起来,穿着防水服的胳膊在水里滚动。他的呼吸突然加剧了,沟里水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水波往前扩散又回转来。一道小小的水波溅到他的嘴里。

霎时间他全身痉挛,拼命挣扎。他的腿乱踢,向一旁晃荡过去。他的头顶住岩石别转过来。他双手在白花花的水里乱抓,用力抬起身体。他感到脸上湿湿的,滑得难受,右眼角突然一亮,像针刺那样痛。他吐了口唾沫,咧嘴咆哮起来。他望望那几道沟里面一层层又厚又脏的白色黏液,积得有好几英寸深,一只海鸥轻快地飞到绿色的海面上。随后他强迫自己往前移动。他又摔到了另一条沟里,他使劲爬过沟壁,看到了一堆零乱的碎石头,他滑了一下,绊倒在地。他这是在下坡,有一段路他跌跌撞撞往下直摔。在平平的岩石周围有水在流动,还长了好些各种各样的野草。风在他身边刮着,直把他向前推。在他往前走的时候没问题,但只要他稍稍停住脚往四周看一眼,风就把他刮得往前跌,摔得把皮都擦破了。他看不到多少大海和天空,也看不到整块礁石,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些熟悉的东西,不是裂缝就是突出的石头,只有巴掌宽的表面发黄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撞上去,毫不留情地把他撞得眼前直冒金星,他躲不了。他的眼角还在痛。在身上所有的痛处中这是最要紧的,因为它这会儿像是把一根针,直往他有知觉的暗暗的脑壳里刺。这种痛楚无法避免。他的身体围绕着它转动。接着他抓住了棕色的草,海水劈头盖脸朝他冲下来。他站起身,躺到一块平平的石头上,石头上积起了一摊水。他侧过脸,一只眼睛在水底下前后翻动。他又轻轻地动了动双手,水刷刷响了起来。手离开了水面,伸出去抓来一团绿色的草。

他跪起身,把这团绿色的草抵在右眼和右半个脸上。他又往后重重倒在岩石上,石头上有不少水母和一簇簇扇形排列的帽贝,结在石头上的藤壶把身子硌得发痛,只好由它去了。他把左手轻轻放在大腿上,斜着眼睛看着手。手指半弯着。皮肤白里泛青,上面的皱纹显得很有规则。针又刺到在暗黑的拱门后面的脑壳里。如果他转动眼球的话,针也随着转动。他睁开眼,眼睛里立刻被绿草底下的水填满了。

他开始喷鼻息,胸膛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些声音就像结成了硬块,吐出口时他身子不由猛地一颤。又有一些咸咸的水从他两只眼睛里流出来,同他面颊上的海水和黏液混在一起。他的整个身子抖动起来。

在底下岩礁上有个更深的水汪。他吃力地慢慢爬到下边,侧着身子移过去,又将右颊浸在水里。他眼睛一张一合,让水冲洗一下那针刺般疼痛的眼角。记忆中的一个个画面已经远远离他而去,现在不必再去多理睬它们了。他转过身来摸索,把双手浸泡到水汪里。时不时地发出一个剧烈的声音,使他身子一颤。

那只海鸥又带着一些同伴回来了,他听见它们在他头顶上叫着,声音仿佛随着它们飞行的踪迹而交错。海上也传来了各种噪音,在他耳朵下面响着咕嘟咕嘟的水声,波涛的撞击声,这些声音虽然被岩石的主体遮挡,但还是能绕过石头或者透过缝隙传上来。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忘却疼痛,这种想法占据在他黯黑的脑壳中心,他无法避免。尽管眼角像针刺那样痛,他还是睁开了双眼,低头望着自己发白的双手。他低声嘀咕:“得找个地方。一定得找个有遮盖的地方,要不是会死的。”

他小心翼翼地掉转头,朝上边他过来的地方望去。一路上撞到他的那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现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它们都是连成一体的。他的眼睛每次只看几码远,眼角针刺似的痛,激得他直流泪,地面在泪花中闪烁。他决定再爬到岩石上去。风小了,但仍然有些雨丝。他在一个不到一人一手高的峭壁前站起身,但这个障碍却要他费尽心机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他在这个小峭壁顶上躺了一会儿,泪眼朦胧地不时望望高高的岩石。太阳恰好在高处,太阳下面就是那些白白的小沟。阳光透过云层和雨雾照了下来,海鸟在岩石上方盘旋。阳光淡淡的,但却使他流泪,他眯起眼睛,大声地诅咒那针刺般的疼痛。他依靠触觉爬着,然后睁开一只眼睛望着大大小小的沟壑,其中没有白色的鸟粪。他抬起双腿越过沟壁,似乎这两条腿再也不属于自己。突然之间,随着他眼睛上的疼痛的减轻,寒冷和疲乏又向他袭来。他躺倒在沟里,一动也不动。寒意越来越强,透过了他的衣服,直钻到他皮肤底下。

寒冷和疲乏明白无误地对他说起了话。它们说,认输吧,安静地躺着吧。别指望能够回去,别指望能够活下去了。完蛋了,算了吧。那些白白的肢体既不可爱,也没有什么令人兴奋之处,那些面孔,那些话,都是发生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在这块礁石上一小时就是一生。你有什么可以丢失的呢?在这里只有磨难。认输吧,算了。

他的身体又爬动起来。这倒不是他肌肉或者神经上有什么力量拒绝认输,而是那一阵阵的疼痛在说话,就像波浪冲击船身一样。在所有这些画面、疼痛和说话声的中心有一个事实,它就像钢条一样不容置疑——它毫无掩饰是一切的中心,因此无法审视自己。它存在于脑壳的暗处,一个格外黯黑的角落里,它自己在那里,它是无法摧毁的。“得找个地方。一定得找个有遮盖的地方。”

这个中心开始工作了。它不顾针刺的疼痛,往两侧看去,又把种种想法集中在一起。它得出结论说必须选择这条路而不是那条路爬过去。它注意到十几个地点,但全都否定了,只是在爬动的身体的前面搜索。它抬起了拱门底下那明亮的窗户,向两边摆动着拱形的脑壳,就像毛虫摆动脑袋寻找新的叶子一样。等身体移到似乎有些遮掩的地方附近时,他的头仍然向两边摆动着,这个动作要比脑袋里缓慢的思想活动快了许多。

从沟壁上往一边滑下一块石板,侧着卡在那里。这样在石板与沟边和沟底之间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洞。在这道沟里只有一点儿雨水,没有那种白白的鸟粪。这个洞沿着沟往下延伸,洞里暗暗的,看上去比岩石上其他地方都干燥。他的头终于不再摇摆了,他在洞前躺下,太阳沉下海面不见了。他身子在沟里转动起来,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乱成一团。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张开嘴巴吃力地呼吸空气。他慢慢转过身子,让白色的防水靴长统袜正对着缝隙。他朝三角形的开口处退去,把双脚放到了里面。他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无力地扭动着,就像一条没法蜕皮的蛇那样。他茫然地睁着双眼,又朝后伸出手,想用力把防水服和粗呢风雪大衣从两边脱下来。防水服很硬,他反反复复地想往后退,就像龙虾退到水下一道深深的岩缝里似的。他肩膀以下已经退到了裂缝当中,岩石把他紧紧夹住了。他把救生带往上推,那软软的橡胶堆在他胸部的上方。他缓慢的思潮不断起伏,两眼茫然瞪着,只有右眼针刺样疼痛的地方流着泪水。他的手摸到救生带的吹嘴,慢慢地朝里面吹气,直到它硬硬地顶在胸前。他双臂交叉,白白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他脸左侧躺在防水服的衣袖上,闭起了双眼——并不是皱起眉头,只是轻轻地合了起来。他的嘴仍然张开,下巴耷拉着,歪到了一边去。裂缝里身子时时地猛然一抽动,使得他的头和臂膀抖动起来。水慢慢地从他的袖子上流下,淌到了他的头发和鼻子上,又从他脖子上皱巴巴的衣服上滴落下来。他的眼睛像嘴巴一样张开了,因为张开之后那针刺般的疼痛似乎好受一些。只有在他忍不住要眨眼的时候,他才觉得内心有知觉的地方针扎似地难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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