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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18: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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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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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四部曲套装

兔子四部曲套装试读:

兔子,跑吧

》(Rabbit,Run)在1960年一经问世,厄普代克就作为一名文学创作者而获承认。从此,他每部作品的出版问世都受到美国主要杂志的认真评论和研究。他和约翰·契弗、塞林格等人同属“纽约客”派,题材大都描写市郊中产阶级的生活,文风细腻而略带嘲讽。但是他的创作实践显然超越了这个具体派别,从而成为一位颇具独特风格和表现题材的当代作家。

他在1975年出版的《拾零》中写道:“中产阶级的家庭风波,对思想动物说来如谜一般的性爱和死亡,作为牺牲的社会存在,意料之[2]外的欢乐和报答,作为一种进化的腐败——这些就是我的主题。”中产阶级的祖先是英国清教徒,他们拥有中等收入,居住在中等规模的居室里,有权有势,从而代表着美国社会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当这个阶级正日益丧失其往日的权力,当往日的生活信念和生活方式无法作为美国文化的标准内容时,他就注视着、研究着这个阶级的生活变化;并用艺术的笔触把人们私生活中那骚动不安的关系(尤其是性关系),描述成为该阶级衰亡的重要症状。他把小说人物置身于白人城镇或郊区,让他们生活在物质上丰裕而精神上痛苦的环境之中。通过他们,厄普代克试图提供美国当代生活那色彩缤纷的画卷,并进而探索人类天性中让人忧伤的成分,以揭示社会生活的奥秘。

二、虚构与阐释

历时三十年而创作完成的“兔子四部曲”是厄普代克天才和智慧的集中体现。第一部《兔子,跑吧》的故事发生在1959年3月至6月,讲述主人公哈利·安斯特朗因不满自己的工作及家庭平庸的生活而出走。他和妓女鲁丝同居近三月之久,最后因他的女儿溺死而又回到了妻子詹妮丝身边。其父厄尔是排字工,其母玛丽为家庭妇女,整天操持家务。上中学时,哈利是该县的篮球名将,两次破县记录而小有名气。他比作者小一岁,属同一时代,但显然缺乏作者所具有的家庭背景。哈利高中毕业时因朝鲜战争爆发而应征入伍,驻守在得克萨斯州:一个物质丰富而文化贫乏之地。此次服兵役的直接后果是失去了女朋友安(Ann),他此后的生活就一直沉浸在失落之中。他找不到中意的工作,或中意的女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和已怀孕三个月的情人詹妮丝结了婚;这个来自富裕家庭的女人从此就成了他终生难以摆脱的障碍之一。显而易见,战争和富家子女的本性成了他一生灾难的重要根源;然而他又不能像别的受压迫者那样大胆地对抗命运的捉弄,结果只能是以非常柔和的方式去逃避:灾难仍难以避免。

该书及此后的三部书中布满了象征和意象,从而增加了对小说进行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在哈利多次进行的探索中,他整个一生的生活及其信仰都得到了充分展现。他只有一种天赋,那就是强调生命本身的重要;因此他一方面惋惜生命的失去,另一方面为满足自己生命的需要而去追(贪)求。他的感觉灵敏,对客观世界,对善恶却仅停留于直觉的认识,缺乏将之深化必需的知性和理性。惟其如此,这个人物才符合他的知识基础和阶级地位,才不具备行大善大恶的本领,并和那些整日谋算他人的有知识、有地位、有权力的中上等阶级人士划清了界限;二者从思想上、行动上难以融合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事实。《兔子归来》(Rabbit Redux)的故事发生在1969年7月16日至10月31日。作者在前部书中把50年代通用的收音机广播引入书中,以使主人公的生活和时代紧密连接起来。在这部书中,作者又使60年代风行的电视成为主宰全书情绪的媒介,以便更好地展示社会生活的变迁对个人生活的重大干预和影响,从而把个人悲剧和社会、政府挂起钩来。哈利归来后即在一家小印刷厂和父亲一道当排字工,至此已有十年;更加单调乏味的生活早已磨平了他往日追求的勇气。三十多岁的妻子此时正有新想法,见哈利万念俱灰,就私通在其父车行当推销员的希腊裔男子查利。哈利发现后,她就干脆离家和查利公开同居。黑人同事介绍哈利认识了离家出走后流浪的白人姑娘吉尔。代表着一种文化的吉尔给死气沉沉的哈利家带来了安宁和快乐。她不仅帮助哈利恢复和确立了对生命的信念、对良知的追求,也使他十三岁的儿子纳尔逊体验到了家庭生活的乐趣,增长了见识。随着黑人逃犯斯基特的到来,他们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及读书活动,以教育哈利懂得黑人在历史上所遭受的压迫,使他认识到反抗的必然性及白人耶稣的无能。然而,哈利社区里的白人种族主义分子不能容忍斯基特的存在。当哈利和情人佩吉晚上相会之时,两个白人放火焚烧了他的居所,烧死了吉尔;斯基特则被警察误认为纵火犯而遭到追捕。哈利的妹妹米姆从西海岸做妓女回来后,有意勾引查利而把詹妮丝逼回到哈利身边,一个家庭才免遭解体。

该书是四部曲中情节最为复杂、矛盾冲突最为激烈的一部,它通过吉尔、斯基特及其他象征含意而加深了深度。在第一部中,哈利先逃离詹妮丝,后逃离鲁丝,又逃离教练托瑟罗,重逃离詹妮丝,后逃离墓地,再次逃离鲁丝;共逃跑六次。在这部书中,詹妮丝先逃离哈利,哈利从金博友谊娱乐厅里逃走,吉尔逃离母亲来到布鲁厄,斯基特从监护中逃出又从燃烧着的房子逃出,哈利和纳尔逊从佩吉家逃出来目睹火烧家园。纳尔逊因不满哈利未拯救吉尔而逃走;共达七次。表面上看,哈利从先前外部行动上的追求探索转入了内心的精神追求;而实际上,该书的主旋律是来自三个不同家庭背景、三个不同时代的三个女人詹妮丝、吉尔和米姆,反映了她们在骚乱不堪的年代里的三种不同的生活态度、不同个性特点、不同的追求和结局;哈利则成了配角。更为重要的是,作者把妓女鲁丝的形象延展至米姆,并延伸到第四部,以鲁丝之女安娜贝尔来重唤哈利那死去的记忆。值得注意的是,妓女的形象得到正面描述,她们成了最理解哈利心情处境的人,成了敢作敢为、精力充沛、勇于献身、深懂人情、感情强烈、做事理智而又富于牺牲精神的女人形象。这是一种反传统的描写,现实社会中的人是绝不应该仿效的。

哈利和詹妮丝重新和好的最大好处是,可以从岳父斯普林格那里继承一笔财产。哈利当上了汽车行的经理,并因此步入了中产阶级的生活圈,这构成了后两部书的内容。作者因为在这两部书中对中产阶级生活进行的成功描写而两次荣获普利策奖。倘若我们不去计较人物表面上的联系如姓氏地名的一致等,这四部曲和《马人》也许应该同属一个故事而称之为五部曲。再假如由于前两部的兔子和后两部的兔子在生活态度和性格表现上都判若两人,我们就把四部曲看成是一个人的两个不同的阶段或两个人的生活变化,那么作者在前两部书中所刻画的兔子就成了他唯一刻画的下层人物形象。那个兔子相信美国梦的合理内涵和政府的公正,可是追求奋斗了二十年仍一无所获。最后当兔子在遭受一系列打击之后而和社会讲和时,却戏剧性地以继承岳父财产的方式实现了儿时就向往的美国梦。可是这个梦对很多人而言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它主要是个幻觉。人往往就需要幻觉,并执着地生活在幻觉之中。《兔子富了》(Rabbit Is Rich)的故事发生在1979年6月最后的一个星期六至1980年元月。此时的哈利腰圆体肥,成了一位阔气的丰田车经纪人,每年销售三百辆小车,收入相当可观。他偶尔也跑步,却绝无以前超验的性质,纯粹是为了减肥。他除了打高尔夫球、游泳、闲聊和浏览《消费者报道》外,就是考虑怎样尽情享乐:买房、旅游和纵欲——典型的当代富人生活。他虽然有支持儿子上大学的经济基础,可纳尔逊从小就缺乏奋斗精神和勇气,只不过是个更加失败的哈利,从而象征性地预示孙辈的彻底失败。这一方面是因为纳尔逊继承了玛丽奶奶所讨厌的斯普林格家庭的因子,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那破碎的童年带给他的精神创伤。他无法念完大学却使女友怀了孕;他回家挤走了查利,干起了推销员的工作,但也前景暗淡。尽管青年哈利对女人智慧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也通过性爱起码证明了他自己的“存在”;可以使无法把握的生活变得更好捉摸一些,同时还可以达到某种沟通;从而获得新生的感觉,成为一种自我解救和反抗的方式!?可此时的哈利,只有机械的性爱,生活和灵魂上的空虚再也无法弥补,而对老之将至的恐惧却挥之不去。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堕落,他突然感到对神圣爱的需要,爱的对象变成了他想象中的女儿。于是他三赴加利利(Galilee,一个和耶稣有密切关系的地方)的一家农场,终于找到了鲁丝,但她拒绝承认哈利是她大女儿的父亲。鲁丝非常成熟,洞察人世,骂他是“一个十足的布鲁厄时髦人物。一个生意人。一个[3]你自己以前所讨厌的人”。共同点消失了,他被抛弃了,最后的一点希望和寄托荡然无存。哈利此时所遭受的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超过了过去的一切:儿子在生意上的无能暗示了未来的失败,鲁丝的冷淡使他失去了几十年来唯一的心理寄托。

如果逃跑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抗争的话,即一种“非暴力反抗”的方式,那么这种精神显然在堕落。第三部中只剩下三次逃离:纳尔逊逃离肯特大学,哈利逃离鲁丝,纳尔逊逃离女友普露;到了第四部就只剩下两次了:哈利逃离无从区别是非的家庭,“老虎”逃离哈利。《兔子歇了》(Rubbit at Rest)的故事发生在1988年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二至1989年10月。此间发生了更为剧烈的国际事件,然而麻木不仁的哈利毫无感觉,继续挣扎在每况愈下的生意圈内。他从佛罗里达州度假回来后,发现生意被吸毒的儿子搞得一团糟。日本业务主管发现后把他痛斥一顿,扬言要取消他代销丰田车的权利。这就意味着他的全面失败,因为销售丰田车是他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他越来越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此时就将被人牵到绝路上去。在心力交瘁的情况下,他随着东欧政权的解体一起去见上帝了,时年五十六岁,正值创业盛年。在前三部中,他每部失去一位女性,在这部书中他就干脆失去了他自己。

三、迷恋与创新

厄普代克是一位集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和评论家于一身的文学大师。他按照童年时的迷恋,在作品中尽其所能描写了性爱的重要性,讨论了宗教存在的价值和创立“新宗教”的可能性。同时,他在作品中也充分施展了自己的艺术才华,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他将意识流、性心理描写、荒诞、原始文化、现代生活等融为一体。“性爱、宗教和艺术”这三大秘密相互交织、补充并相得益彰。象征群和意象群在作品中相互作用,并因其难以捉摸的方式产生了性的联想和宗教的联想。由于对讽刺、幽默和神话技巧的娴熟运用,厄普代克在这种相互关系中使作品既保持了含蓄的语调,又保持了艺术的悬念。他通过把收音机和电视节目以及通俗杂志和当代国内外事件引入书中,以加强身临其境之感;更重要的是用来暗示书中人物生活情感的变化根源及悲剧性结局。他有意选取每十年的最后一年作为故事发生的时间,以加强在末日来临之际孤独的灵魂所经受的烦躁不安、恐惧、失落、异化和死亡的威胁;而这一年中在现实世界里出现的不断加剧的恶劣政治局势,就有效地以象征的方式加强了现代社会的危机感和幻灭感。

厄普代克青年时期(约二十六岁)经历过一次严重的精神危机,并终于在克尔恺郭尔和巴特的存在主义的帮助下得以摆脱。很可能是他在这两位哲人指引下通过和女性的交往治愈了创伤,因此他便在作品中不厌其烦地描写和探讨性爱的价值,肯定妓女的地位和人格。厄普代克笔下的妓女心中总怀有一种愿望:抚慰在现代物质社会压迫下而空虚和无聊的男人,这就是“新宗教”的实质内容。这样,女主人公詹妮丝完全是出于满足她自己肉体渴望而出走的初衷就和妓女的“理想”形成对照。在一次采访中,厄普代克说:“没有堕落的亚当只[4]是头猿。”在他看来,一个真正的人必定是“堕落”了的,否则他(或她)可能就是一架机器;这句话显然反映了他的短视和局限。厄普代克一定是从所钟爱的巴特那里取到了“真经”,因为巴特说过:“女人对男人来说,代表着生命、自然以及他自己造物的神秘。每当男人接触女人,就意味着他寄信仰于造物本身,寄信仰于上帝的契约。女人能使男人表现出善良和责任感。男人只有外向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复归自己),才能达到自我认识——即内向的自我发现,[5]从而掌握造物之神秘。”当然,这也不过是常人之言。如果这就是存在主义哲学,那么这个哲学家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你想寻找理论骗术的话,那就到哲学家中间去吧!厄普代克相信他,那正是厄普代克最大的悲剧:他的最大败笔正在于此!!!

现代男人萎靡不振,郁郁不得志。他们没有机会像古代勇士那样在驰骋疆场中表达征服的意志、决心和喜悦,何况现代政治之腐败和卑劣在大肆扼杀男人的个性;于是他们唯一的途径就是征服女人了,并在征服异性中重新回味男子汉的气概和自我生存的意义!?吉尔存在的部分意义就是唤醒了哈利的部分男子汉勇气。被许多人反对的越战大受斯基特和哈利的欢迎,其原因正在于此。斯基特在越战中获得了和白人士兵同等的对待。这本是他及所有黑人三百年来一直渴望的权利;不幸的是,这种权利只有在战争中才能享受到。有白人士兵为他而死更是加强了这种平等,所以他支持越战的潜在愿望是对平等公正的渴望;另外,在战争中他的征战欲望得到了部分实现。哈利对越战的支持则是反映他对失去的男子汉气概的怀念或者是对死的渴望。作为女人,其可爱之处就是能主动抚慰男人。对此,米姆给哈利作了全面解释,认为那是她的一种职业。这是性格坚强的女人的看法,而性格软弱的女人如詹妮丝却需要男人的抚慰。查利似乎专为抚慰女人而生。他终身不愿结婚,表面上是因为他有心脏杂音这种先天疾病,而疾病又未尝不是暗示着一种先天“智慧”:像米姆一样独身:“新宗教”的实践者?作者在进行这种暗示。

对性爱袒露的宣扬和描写常常遭到世俗者的抨击,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性爱在现实和艺术中所具有的特殊意义。生命之圈的形成和递进凝结着两个过程:能量的摄入和释放。否认任何一方都意味着对生命的轻视和扼杀;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在道德的框架内同时肯定、重视和颂扬这两个过程。性爱,作为释放过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在正确表现它时,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得到了肯定。而在黑暗时代,当权者在控制人民之时最先采取的措施便是贬低和扼杀性爱。在小说艺术中,性爱象征着两性关系的最后沟通;并暗示这种沟通,作为一剂良药,在解决精神压力时的重要作用。如果小说只有性描写而别无艺术上的寓意,那么,这本小说毫无疑问就是我们要批判和取缔的色情小说;亦是艺术所要反对的东西。可悲的是,在实际创作中,一些作者常常会滥用这种描写以讨好和迎合读者:他们失去了古典作家所具有的道德责任感。

厄普代克曾辩护说:“小说并非是关于那样的性爱,而是把性爱[6]作为自然出现的宗教,作为唯一余留的东西。”在1968年出版的颇受非议的小说《夫妇们》中,作者借人物之口说道:“我们已经成为[7]彼此的教堂。”性爱上升到教堂的地位恰恰显示了昔日教堂地位的衰落。所谓“教堂”、“宗教”是指“信仰”之意,而哈利、米姆、詹妮丝、斯塔夫洛斯都是这种“新宗教”的“温和”倡导者和实践者,他们可以和平地活下去。吉尔和斯基特是“新宗教”的“激进”倡导者:斯基特选择逃跑和客死他乡,吉尔则成了“新宗教”的祭品。这便是厄普代克“性爱宗教”的四部“福音书”的架构。

作为陪衬,这种有关衰落的过程不断得到描写。在《兔子,跑吧》中,人们进教堂不是听神父之声,而是听魔鬼之声;牧师对哈利的感化丝毫不起作用。在《兔子归来》中,哈利只是在巴士上祈祷,商业广告的光辉早已使教堂黯然失色。在《兔子富了》中,教堂则成了谎言的标石。结果,在一个没有意义(即没有宗教信仰)的世界,性爱就成了探索人类生存内容和意义的方式或象征;它包含着严肃和诗意,常常和寻求自我、实现自我的过程联系在一起。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不守道德的冒险显然是他们在步入地狱之前的最后表演。

哈利诨号为“兔子”具有多种象征意义,它暗示了哈利善于奔跑的本性及动物性,又暗示他的弱小和善良。哈利进行了许多次的追求,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面对失败和悲剧,哈利并没有太多的伤感和自责,因为作者把他的哲学观融进他的主人公心中。他认为任何人对悲剧的发生都没有责任,存在本身就是悲剧;因此具体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事件就不能增添更多的悲剧性了。当然,悲剧在作品中的作用,不仅是揭示悲剧总是伴随人生这一事实,更重要的是通过悲剧的描写来揭示矛盾冲突的剧烈,深化作品的主题,升华读者的心灵。作者以其极端灵敏的感官和诗人的想象力,配以新颖别致和细致精确的词语,从刻画一个典型美国人的一生来探讨人类的一般处境和人性的一般特点;人物形象生动活泼、栩栩如生。在这部颇有特色的家世小说中,这个反英雄anti-hero, everyman,即常人、凡夫俗子形象哈利起于平凡,又归于平凡。除哈利外,贯串四部曲的主人公还有詹妮丝、米姆和纳尔逊;在单独成篇的各部书中,又有鲁丝、吉尔、斯吉特、斯塔夫洛斯等作为主人公,一起得到恰当的描述。而全套书共涉及的大小人物约有一百五十人,这样就构成了一个逼真的适合哈利一家生存的社会环境。厄普代克惊人的记忆能够把这些人物给予恰当塑造和安排,历经三十年而不混乱,这也反映出作者的艺术天赋。总之,一系列成功的人物刻画,为作者本人在文学艺术的大堂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修改于2006年6月

[1] 约翰·厄普代克《自我意识》,英文版,纽约诺普夫(Knopf)公司,1989年,第48页。

[2] 约翰·厄普代克《拾零》,英文版,纽约诺普夫公司,1975年,第517页。

[3] 约翰·厄普代克《兔子富了》,英文版,企鹅(Penguin)公司,1989年,第407页。

[4] 约翰·厄普代克《拾零》,英文版,纽约诺普夫公司,1975年,第504页。

[5] 乔治·亨特《约翰·厄普代克和三大秘密:性爱、宗教和艺术》,英文版,密歇根州厄得曼斯(Eerdmans)公司,1980年,第101页。

[6] 约翰·厄普代克《拾零》,英文版,纽约诺普夫公司,1975年,第505页。

[7] 约翰·厄普代克《夫妇们》,英文版,纽约诺普夫公司,1968年,第14页。

布道是关于荒野中的四十天以及基督与魔鬼谈话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此时此地的我们有任何关系吗?此时是二十世纪,此地是美利坚合众国。是的,一般认为,所有的基督徒都必须同魔鬼交谈,必须了解他的方式,必须听到他的声音。这个传说背后的传统非常古老,是由早期基督徒口口相传而来。在埃克里斯看来,它更广泛的意义和更重大的义理就在于:对所有跟随耶稣基督的人而言,受难、损失、穷困、艰辛以及清贫等都是他们教育和成长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埃克里斯尖着嗓子在讲坛上声嘶力竭地讲着,他的眉毛像挂在钓鱼钩上似的轻轻颤动。这是一种紧张不快的表演,有些装腔作势,他的虔诚劲儿还不如开车时表现得那么轻松自如。他穿着法袍,看上去就像一个邪恶的神父。哈利不喜欢基督教中那些阴暗、复杂、有关内心世界的内容,如忍辱负重的品质,走向死亡的旅程,受苦受难以便赎罪和使命运逆转,就像吹翻了的雨伞一样。他内心里不愿意沿着一条自相矛盾的道路去下去。他的两眼向着光明,哪怕光明直射在他的视网膜上。

露西·埃克里斯亮丽的面孔在草帽下时隐时现。全身被长椅挡住、只露出发带的孩子在对她悄声说着什么,大概是说捣蛋鬼就在后面吧。但是那女人一直都没有回头看看。这不必要的怠慢让他兴奋起来。他最多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当她低头朝身边的孩子皱眉时,那柔软的双下巴更明显了。她穿着一条长裙,裙子上细长的蓝色条纹在衣缝处相交,形成很多尖锐的V字。她在教堂里的默然不语,以及在这以男人为中心的严肃仪式中的顺从,体现出某种性的力量。他自我安慰地想,她真正的注意力是在背后,在他的身上。一颗颗低垂的头、彩色玻璃、墙上各种发黄的纪念匾,还有那些精心刻有圆球和珠子的木制品等,形成一幅阴郁的画面,在其中,只有她的头发、皮肤、帽子在熠熠生辉,它们不同的色调犹如一团火焰中的层层光彩。

布道结束后,赞美诗唱了起来,她弯下光洁的脖子接受祝福。接着,令人紧张的沉默过去了。当她起身转向他时,他感到有些失望:他看到了她的面孔,上面高高低低地分布着她的眼睛、鼻孔、雀斑以及若隐若现的小酒窝,这对酒窝使她的嘴角略微收紧,显出一丝讽刺意味。她居然带有表情,这使他暗暗惊讶;他欣赏了一个小时的奇观异景似乎不可能这么快地缩小到一个小人儿身上。“嘿,你好,”他说。“你好,”她说,“在这儿见到你是我最意想不到的事情。”“为什么?”他很高兴自己成了她心目中的一个“之最”。“不知道,你好像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她是否又要眨眼。对几个星期前的那次眨眼,他已经不再相信真有其事。她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垂下眼帘。“喂,乔伊丝,”他说,“你好吗?”

小姑娘一愣,躲到妈妈身后,而她妈妈则迈着轻快的碎步,在拥[17]挤的过道里继续往前走着,一边朝上帝的这些羔羊频频微笑。他不得不佩服她的社交能力。

走到门口时,埃克里斯用一双大手握住了哈利,这热情的一握在该放松时反而变得更紧了。“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嘴里说着,手上仍然握住不放。兔子觉得身后的人流挤成了一团,在推搡着。“来这儿很不错,”他说,“布道很精彩。”

埃克里斯一直在看着兔子,他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和似乎表示愧疚的红晕,此刻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上颚随之一闪,然后松开了手。

哈利听到他对露西说:“大概一小时后回来。”“家里正烤着肉,你是想吃冷的还是老一点儿的?”“老一点儿的吧,”他说。接着,他一本正经地握住乔伊丝的小手,说:“你好吗,小不点儿太太?你今天上午美极了!”

兔子吃了一惊,转过身去,发现他身后那位胖女人也大惊失色。他妻子说得没错,埃克里斯说话太口无遮拦了。露西走在他旁边,身后跟着乔伊丝,她的草帽与他的肩膀一样高。“你开车了吗?”“没有,你呢?”“也没有,咱们一起走吧。”“好的。”她的提议这么直率,显然别无他意,但他心中与她相连的那根弦还是颤动起来。阳光在树枝间颤动,同时在大街以及未被遮蔽的人行道上慷慨而干爽地倾泻而下,而不再是清晨那种点点滴滴的柔和阳光。人行道上的云母片在闪烁;一辆辆汽车疾驰而过,车顶和窗户在空气中投下白色的反光。露西取下帽子,摇摇头,让头发披了下来。在他们身后,从教堂里出来的人群渐渐散去。在人行道和路沿之间种着一排枫树,日渐茂密的树叶闪闪发亮,一次又一次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在那些阳光照耀着的地方,她的脸庞和他的衬衣都显得很白,很白。汽车奔驰的声音,三轮车的嘎吱声,以及旁边一户人家里杯碟的碰撞声,都像是顺着一根锃亮的钢条传进他的耳中。他们往前走着,他在亮光下颤栗,那亮光似乎来自于她。“你妻子和孩子好吗?”她问。“是的,她们都很好。”“那就好。你喜欢你的新工作吗?”“不太喜欢。”“哦,这可不是好兆头,对吧?”“不知道。我想,人们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工作,否则就不叫工作了。”“杰克喜欢他的工作。”“那它就算不上是工作了。”“他也这么说。他说那不是工作,我也宁愿这么看。不过我相信,对他那一行你和我一样了解。”

他知道她在有意刺他,可并不觉得难受;他已经是全身刺痛了。“我想,我和他在某些方面很相似,”他说。“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回答快得出奇,他不由得心跳加速。她又说:“不过,我所注意到的当然是不同之处。”话音收住时,变得干巴巴的,下唇也侧向一边。

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一种摸到玻璃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毫无意义地闲聊,还是在说些含意深奥的暗语。他不知道她的挑逗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一直在想,等他们再见面时,他要坚决地说出来,要告诉她他爱她或诸如此类直截了当的话,要把真情袒露出来;可是在她面前,他的脑袋却一片空白;他的呼吸使玻璃变得迷蒙,他想不起该说什么,而真正说出口的话又很愚蠢。他只知道:在这一切的后面,在他们的意识和处境后面,就像对一片遥远的土地拥有世袭的处置权一样,他对她拥有统治权,她皮肤上的纹理、她的头发、神经以及毛细血管都做好了接受这种统治的准备。然而,在他与这种准备之间,却横亘着所有理性的成分。他问:“比如说——”“哦,比如说你不怕女人。”“谁怕呢?”“杰克。”“你这么认为吗?”“当然。对于年老的或十几岁的,他都相处得很好,这些人把他看作牧师。但是对其他的人他却怀有戒心,他不喜欢她们。事实上,他认为她们甚至不该到教堂里来,她们身上带有婴儿和床的气息。不仅杰克有这种想法,整个基督教都这么认为。真是一种神经过敏的宗教!”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倒出来时,哈利觉得这很愚蠢,结果他自己的愚蠢之感反而消失了。他搀着她的手臂跨下一级很高的路沿。由于佳济山镇是依山而建,跨度较高的路沿随处可见,小个子女人要不失优雅地迈过去很不容易。他的手指感觉到她赤裸的手臂凉悠悠的。“可别跟教民们说这些,”他说。“瞧,你跟杰克是一个腔调。”“这是好还是不好?”行了,他觉得这样可以试试她是否在故作声势,她得要么说好,要么说不好,这样就能知道结果了。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他感觉到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她对回答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他们跨上对面的路沿,他不大自然地松开她的手臂。尽管不大自然,他却仍然有一种她乐意被他搀扶、两人配合默契的感觉。“妈妈?”乔伊丝问。“什么?”“什么叫神经敏?”“神经敏?哦,是神经过敏,就是说脑袋有点儿毛病。”“就像脑袋感冒了一样吗?”“嗯,有点儿像,差不多有那么严重。别担心这个,宝贝。这毛病人人都有,只有我们的朋友安斯特朗先生除外。”

小姑娘从她母亲腿边抬起头来看着他,存心淘气地咧嘴笑了。“他很捣蛋,”她说。“也不是太捣蛋,”她母亲说。

在牧师住宅的砖墙尽头,扔着一辆蓝色的三轮童车,乔伊丝奔上前去,蹬上车骑走了,她穿着海蓝色的礼拜服,头上扎着粉红的发带,三轮车上的金属吱吱叫着,向空中抛出一串串表演口技似的声音。他们一同注视着孩子,过了一会儿,露西问:“你要进来吗?”在等待回答的时候,她的视线停在他的肩膀上,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睫毛遮住了双眼;她张着嘴唇,下巴动了动,他从中不难看出,她用舌头顶了顶上颚。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的面孔一览无余,口红也有所脱落。他能看见她下唇内侧是湿润的,那里挨着牙齿。一阵迟来的布道,一种絮叨的劝谕,就像从沙漠上刮来的夹带着尘土的微风,朝他全身袭来,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詹妮丝的乳房,上面有青色的血管,非常柔软。这个心地邪恶的小女人想把他从詹妮丝身边夺走。“不,谢谢,真的。我不能。”“哦,得了,你做过礼拜了,应该得到奖赏。喝杯咖啡吧。”“不,你瞧,”他说得很委婉,却又似乎很郑重,“你很迷人,可我有了妻子。”他的手从两侧抬起,含糊地解释着,她见了急忙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他只注意到那黑色瞳仁周围像破纸巾一样的绿虹膜上的小斑点,然后便目送着她那绷紧的圆屁股颠颠地走上便道。“不过还是谢谢了!”他用空洞而心虚的声音喊道。他讨厌别人不喜欢他。她使劲甩上身后的门,那鱼形门环在空荡荡的门廊上自顾自地“哐啷”响着。

在回家的路上,他对阳光了无知觉。她那么生气,是因为他拒绝了她的提议呢,还是因为他表明自己认为她是在提议?还是二者兼而有之,从而使她在不经意间看清了自己?他母亲如果突然陷入某种慌乱之中,也会这样勃然大怒。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此刻穿着礼拜服,在树下大步流星地走着,觉得自己身材魁梧,举止优雅,气宇轩昂。埃克里斯的妻子被他拒绝了,不过也可能是他误会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已经使他兴奋起来,于是他自认聪明、情急煎煎地赶回家中。

整个下午,想与詹妮丝做爱的愿望一直都像背负着小铅球的天使一样纠缠着他。小宝宝不知疲倦地哭着。整个下午,她躺在摇床里,一直拼命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嗯嗳,嗯嗳……呣……那声音虽然微弱,却持续不停,仿佛在刮擦一扇看不见的门。她到底想要什么?干吗不睡觉呢?他做完礼拜回来,给詹妮丝带回了宝贵的东西,却一直被挡着无法给她。孩子的哭声给家里罩上了一层不安的气氛,这使他的胃隐隐作痛;他抱起孩子让她打嗝,结果自己却打起嗝来,胃里的压力不断地爆裂,再形成更大的气泡,可孩子胃中的气泡却没有爆裂。那柔软的大理石般光滑的小身子轻得像纸一样,贴在他胸前时有些发僵,接着又变得软绵绵的,发烫的脑袋摇晃着,好像会与脖子脱[18]节一般。“贝姬,贝姬,贝姬,”他说,“睡觉吧,睡吧,睡吧,睡觉吧。”

宝宝的哭闹使纳尔逊也烦躁不安,哭哭啼啼。仿佛是由于离宝宝刚出来不久的那扇黑门最近,他对宝宝所提醒的威胁最为敏感。瑞贝卡只要被单独撇下,就似乎有个影子在缠着她,而他们那健全的感官却无从觉察。兔子把她放下,踮起脚尖走到客厅,他们都屏住呼吸,可是紧接着,随着一声痛苦的刮擦声,那层宁静之膜又破了,颤抖的哭声再度开始,嗯嗳,嗯嗳……呣……“哎呀天啊!”兔子说,“狗娘养的!狗娘养的!”

下午五点钟左右,詹妮丝也哭了起来,泪水淌下她那痛苦发青的面颊。“我没有奶了!”她说。“我没有奶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喂她了!”孩子已经在她的乳房上吸过多次了。“算了,”他说,“她哭累了就会睡着的。喝一杯吧,厨房里还有以前的威士忌。”“喂,你这套‘喝一杯吧’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喝酒,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喝酒。你整个下午都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说什么‘喝一杯吧,喝一杯吧’。”“我以为这会让你放松一些,你太紧张了。”“我可没有你紧张。是什么让你不安呢?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你的奶水怎么了?怎么不够宝宝吃了?”“四个小时里我已经喂了她三次,已经吸空了。”她隔着衣服按了按自己的乳房,那动作既无所顾忌,又无可奈何。“那就喝点什么吧。”“喂,他们在教堂里对你说什么了?‘回家去,把老婆灌饱’吗?如果你想的是这个,那你自己喝好了!”“我不需要喝酒。”“可你总需要点儿什么,是你在搅得贝姬心烦,她一上午都好好的,你回来之后才这样。”“算了,算了,别管他妈的这事儿了!”“宝宝哭!”

詹妮丝搂住纳尔逊。“我知道,宝贝。她热了,过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的。”“宝宝热?”

他们听了一会儿,哭声并没有停下来,虽然偶尔被一阵捉弄人的安静所打断,那不管不顾的微弱提醒却无休止地响着。他们听到了提醒,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不安地转来转去,屋里满地都是星期日的废报纸,墙壁就像监狱的墙壁一样冒出水来。而屋外,辽阔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高高的太阳,一连几个小时都是蔚蓝一片。兔子想起以前在这种天气里,他的父母总是带着他和米姆去采石场散步,心里不由得更加急切——他们在白白浪费一个美好的礼拜日。但他们不可能收拾整齐一同出门。他和纳尔逊倒是可以去,但纳尔逊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使他不肯离开他妈妈,而兔子则希望最终能得到她,所以就像守财奴守着自己的珍宝似的,一直在她身边晃悠。他的欲望把他们粘在了一起。

她觉察到了这一点,并感到压抑。“你干吗不出去?你让宝宝很紧张,也让我很紧张。”“你不想喝一杯吗?”“不,不想。我只希望你坐下来,或者别抽烟了,或者摇摇孩子,怎么都行。而且别再碰我。太热了,我想我应该回医院去。”“你痛吗?我是说下面。”“如果宝宝不哭的话,我就不痛了。我已经喂了她三次,现在又得给你们做晚饭了。唉!礼拜日真让人难受。你在教堂里干了些什么,回来后这么忙乎?”“我没有忙乎,我只是想帮帮你。”“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才反常。你的皮肤上有一股怪味。”“怎么会呢?”“哦,我不知道。别烦我了。”“我爱你。”“别说了,你不可能。我这会儿不可爱。”“你在沙发上躺一躺,我去做点儿汤。”“不,不,不。你去给纳尔逊洗澡,我再来试着喂宝宝吃一点。真可怜,已经挤不出什么了!”

他们的晚餐吃得很迟,可是天色仍然很亮,这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日子之一。他们喝汤时,瑞贝卡急促的哭声像摇曳的灯光一样就在旁边,那微弱的声音时断时续,宛如因供电不畅而闪烁不定的细灯丝。水槽里成堆的盘子中间、潮湿的旧家具底下以及棺材般的柳条摇床里,夜晚的影子越来越浓,而贝姬一下午都在与之挣扎的影子这时却松了手,她突然安静下来,留下一片肃然而令人愧疚的宁静。他们使她失望了,她是个不会说话却怀着巨大而痛苦的忧虑的陌生人,置身于他们之中,他们却使她失望了。黑夜终于降临,像冲掉一片破布似的将她冲走了。“不会是腹痛,她太小了,不可能是腹痛,”詹妮丝说,“也许只是饿了,也许是我没有奶了。”“这怎么可能?你一直都像足球一样。”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感觉到他在转着什么念头。“别以为你可以玩了。”但是他觉得瞥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纳尔逊抽抽搭搭地主动去睡了,他不舒服时总是这样。他妹妹今天折腾得他够戗。纳尔逊棕色的脑袋挨在枕头上,显得文静而小巧。小家伙迫不及待地将奶瓶上的奶嘴塞进口中时,兔子守在旁边,寻找着永远不可能找到的表情,来交流和转移那些转瞬即逝的负担,这些负担虽然不祥却饱含温情,刚刚落在你肩上又被迅速移开,就像拿刷子刷了你一下。他嘴里感受到一股模糊的悔意,一股随时光和行为而生的悔意,他为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而悲哀,在这个世界上,长着褐色小脑袋的男孩们心满意足地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吸吮着玻璃奶瓶上的橡胶奶嘴。他把手掌贴在纳尔逊饱满的额头上。孩子不耐烦地摇摇头,睡意沉沉地想摆开它。于是,兔子抽回手,走进另一间房里。

他劝詹妮丝喝点酒,并兑好一杯,威士忌和水各掺一半——他对酒一类的东西不大在行。她说味道糟透了,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喝得一干二净。

在床上,他想象自己能感觉到她肉体的新的韵味,想象她的身体迎接着他的手、贴住他手掌时的撩人的性感。从睡衣里面的身子直到颈窝,她全身上下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他们面对面地侧躺着。他摩挲着她的背部,开始时动作轻柔,可很快就用起力来,推着她贴住自己的胸脯,并从她的柔顺中获得了力量。他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探到她身上。他吻着她那散发着酒气的黑黝黝而毫无表情的脸。她没有转过头来,因此他只是笨拙地吻着她的侧面,但从她这不予配合的小小表示之中,他没有看出拒绝之意。他忍住心中的不满,让自己去重新适应她的迟缓。他再度抚摸着她的背部,同时为自己的耐心而感到自豪。她的肌肤没有反应,舌头也一样;她感觉到了吗?有过鲁丝之后,她变得神秘了,变成了让人揣摩不透的圣女式妻子。他有没有擦出火花?手腕已经酸痛了。他放胆解开她睡衣前面的两颗纽扣,掀起睡衣,于是,朦朦胧胧的床上呈现出一道修长的弧形,她温暖的乳房紧贴着他赤裸的胸脯。她任他摆布着,他得意地想,是他才让她如此丰盈。他是一位好情人。他放松下来,躺回温暖的床上,拉开睡衣的腰带。她的毛已被剃过,有些扎人,他往下挪去,触到了棉卫生垫。这不自然的东西使他想起了她的伤口,不由得信心大减,而她紧接着说出的话终于使他意兴全无——她用那单薄、刺耳和一如既往地愚蠢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哈利,你不知道我想睡觉吗?”“哦,那你干吗不早说?”“我不知道,我早先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以为你只是表示亲热。”“而这样就不是亲热了。”“当我什么事儿也干不了的时候,就不是亲热。”“可有的事儿你能干。”“不,我不能,就算瑞贝卡哭闹一整天没有搅得我疲惫不堪,头昏脑涨,我还是不能。六周之内都不行,这你知道。”“是的,我知道,不过我以为——”他觉得无地自容。“你以为什么?”“我以为,不管怎么说,你可能还爱我。”

她顿了一下,说:“我的确爱你。”“只是碰一下,詹妮,就让我碰一下。”“你睡不着吗?”“是的,我睡不着,睡不着。我太爱你了,你只要不动就行。”

如果是一分钟之前,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完事,可这番话却将美妙的意境给毁 了。这是一次勉为其难的亲近,而她又自始至终无精打采,使得事情更加无趣。她使他觉得对不起她,觉得羞愧和愚蠢,从而让他大为扫兴。所有的温存现在只变成了出汗、出力,而更为难堪的是,对着她那热乎乎却了无生气的墙壁似的肚子,他怎么都无法完事。她推开他。“你只是在利用我,”她说,“这太恶心了!”“求求你,宝贝,我马上就好。”“真让人觉得下贱!”

她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他不禁怒火中烧。他明白她已经三个月没有这样,其间,对于性,她渐渐产生了不现实的想法,把它想象成一种她拥有其中一半的珍稀之宝,而他却只想摆脱它的纠缠,以便继续往前,进入梦乡,迈上那条笔直的大道,这是为了她,全是为了她呀!“转过去,”他说。“我爱你,”她说,松了口气,误以为他已经放过她了。她告别式地摸摸他的脸,然后转过身去。

他窸窸窣窣地滑下去,将自己的下体挨近她的两股之间,两人正好贴在一起。感觉很稳实,很热乎,他的劲儿开始上来了,可正在这时,她却扭过头来,从肩膀上对他说:“这一招是你那婊子教你的吧?”

他在她肩膀上擂了一拳,随即翻身下床,睡裤也掉在地上。夜晚的微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她翻身仰卧在床中央,她的脸隐在黑暗中,只听她愚蠢地解释道:“我可不是你的婊子,哈利。”“该死,”他说,“自从你回家后,这是我第一次向你提出要求。”“你真是太好了,”她说。“谢谢。”“你要去哪儿?”

他在穿衣服。“我要出去,我已经在这个该死的洞里关了一整天了。”“你今天上午才出去过。”

他找到裤子穿好。她问:“你怎么就不能想想我的感受?我刚刚生了孩子。”“我能,我能想,可我不愿意想,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自己怎么想,而我现在只想出去。”“别这样,哈利,别这样。”“你就跟你那宝贝屁股一起躺在那儿好了,替我吻吻它。”“哦,天啊!”她哭了起来,在被单下猛地一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即使到了这一地步,如果她没有用这种方式来承认失败,他可能仍会留下来。他想做爱的冲动已经过去,所以没有了要走的理由。他对她的欲望终于消失了,所以本可以在她身边躺下来睡上一觉。可她是咎由自取,竟然在床上缩成一团哭哭啼啼。在外面,在镇上不远的地方,一辆摩托车发动了,他想起了空气、树木和在街灯下空荡荡地延伸开去的街道,于是走出门去。

说来也怪,他刚走不久,她就睡着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此时此刻,没有他在床上踢腾着热乎乎的腿和把床单拧得跟绳子一般,她的身体反而松弛下来。他刚才那样抵在她的后面,戳痛了她缝过针的伤口。她忍着隐隐的疼痛进入了梦乡。凌晨四点左右,她被贝姬的哭声惊醒了,便起身下床,睡衣在她身上轻轻地飘来荡去。她在屋里走动着,皮肤敏感得出奇。她给孩子换了尿布,然后躺在床上喂她。贝姬吸奶时,仿佛在吸着她妈妈身体里的一个空洞。哈利没有回来。

乳头一次又一次地从孩子嘴里滑出来,因为她一直心不在焉;她在侧耳倾听哈利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如果她再次失去他,妈妈的邻居们一准会笑掉大牙。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了妈妈的邻居们只记得以前在家里时妈妈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他们如何笑话她而且妈妈总是觉得她既不聪明又不漂亮非常令人失望。原以为有了丈夫之后,所有这一切就会过去,她将成为一个自立门户的女人。原以为给小宝宝取了这个名字妈妈就会心平气和可到头来当孩子张着急切的小嘴在她怀里乱动时这小可怜却似乎变成了妈妈而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根柱顶上镇里的男女老少都能看见她孤身一人。她感到冷飕飕的。孩子不肯含着乳头,谁也不愿跟她在一起。

她站起身把孩子抱在肩上一边轻轻拍着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好让她胃里的气体出来那小可怜软绵绵的不停地往下滑还想把那双柔若无骨的小腿揣进她怀里紧贴着她而她的睡衣被风吹起轻拂着她的小腿肚和大腿后侧以及她的屁股他刚才就是这么说的。让你觉得肮脏透顶对你身上的一些地方他们甚至连体面的名字都没有。

只要门锁上有声音只要他开门进来他对她想干什么都行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他愿意她又干吗在乎婚姻就是这样。但今天晚上,当他想那样时,似乎是那么不公平,她的伤口还在疼痛而他这几个星期里一直跟那个妓女睡在一起如今却只是不耐烦地对她说一声转过去仿佛他只是在干一件他想尽快解决掉的事情而她又算得了什么居然不让他干既然她已经让他离家出走她还有什么资格感到骄傲?还有什么资格维持自尊?正因为这样她才必须保持一点自尊因为他认为既然她已经让他离家出走就不该再保持自尊这可真是奇怪本来不检点的是他可到头来她却无权保持自尊而只配充当一把尿壶来接住他的秽物。他在她后面那么干时动作是那么熟练使她想起了前面那几个星期他在外面为所欲为而她却孤苦无告只有妈妈和佩吉为她难受而所有其他的人都在看笑话让她忍无可忍。

而接着,他去了一趟教堂,回来时就欲火烧心。他有什么资格去教堂?他和上帝在所有那些挤眉弄眼的女人背后讲了些什么她所不能释怀的是他们在做爱时是否想到了爱情而不是只想着他们头脑中的那些念头——想着在他们解决掉那一小摊让他们心急火燎的热乎乎黏糊糊的玩意儿后再去干些什么。从男人的手指上你就能感觉到他们心里想的是否是你而今天晚上刚开始时哈利就是这样所以她才没有阻止他你感觉就像躺在自己的躯壳里而他的双手抚摩着你的周身可突然之间他开始变得粗暴变得不容拒绝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是她能感觉到他心里想的只是自己干得多么漂亮而一个劲地消耗她压根儿不顾她的感受,不顾她的疲劳和疼痛,只管用他那玩意儿在她肚子上戳来戳去就像用胳膊把人戳到一边。真是粗野。

真是十足的粗野。他在那儿骂她愚蠢而他自己才是愚蠢透顶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感受不知道他自己的离家出走会改变了她不知道他得爱抚她的背部而不是闯进她的皮肤里却不明白皮肤底下有什么。从小就让她发怵的就是这个就是没有人知道她的感受而且她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或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她不喜欢自己的皮肤,从来就不喜欢,太黑了,使她看起来像意大利人尽管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长粉刺后来当他们俩都在克劳尔商场工作而她负责销售干果的那段时间里哈利常常躺在她身边那是在琳达·汉拉切尔的床上他非常喜欢那里的银白色墙纸他总是闭上眼睛只是让她的近在身旁来使底下的事情水到渠成而且她自己也变得兴奋起来于是她想一切都过去了她终于跟一个人在一起了。可是后来他们结婚了(她因为未婚先孕而感到羞于见人可哈利谈论结婚的事儿已经有一阵子了当她在二月初告诉他她的例假没有来时他笑了起来还说好极了她非常害怕而他却说好极了还伸出双臂搂住她的大腿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她抱了起来当你不曾指望的时候他可能会非常好所以到头来好像关键就是你不要去指望当时他身上有那么多的优点当她无法对任何人说清她因为怀孕而多么害怕时他却使她感到自豪)当她三月份再一次没来例假时他们结婚了她还是那个个子小皮肤黑笨手笨脚的詹妮丝·斯普林格而她丈夫则是个自以为是却毫不中用的笨蛋爸爸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每次喝一点酒那种孤独的感觉就会减少几分。倒不是说可以消除心中的郁结,而是觉得轻松、飘然一些。

她一直抱着孩子,轻轻拍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手脚酸痛,可怜的小瑞贝卡已经睡着了,两腿搭在她那只奶水还没有动的乳房上。她拿不准是否该让孩子吃一点奶,可转念一想,算了吧,孩子能睡就让她睡吧。她把轻得像纸一样的小可怜从她汗津津的肩膀上放下来,让她躺在凉爽幽暗的摇床里。夜幕已经在渐渐退去,小镇朝东的山峦上,黎明早早地来到了。詹妮丝在床上躺下来,感到身旁白床单上的光线越来越亮,所以无法入睡。起初,醒着时的感觉很惬意,清晨的脚步十分轻柔,让她觉得平静泰然,就像哈利离家出走后第二个月时她的心情一样。妈妈家那棵高大的日本樱花树在窗外繁花盛开,地面绿草如茵,散发出潮湿和温暖的泥土味。她把事情想清楚了,她承认自己的婚姻已经完结。她将生下孩子,然后离婚,并永远不再结婚。她将过着修女般的生活,就像前不久看到的那张漂亮照片上的奥黛丽·赫本一样。而如果他回来,事情也同样简单;她会原谅他的一切并且不再喝酒因为他非常讨厌她喝酒尽管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然后他们就会亲亲热热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地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宣泄过了会很爱她因为她原谅了他并且已经明白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她跟佩吉和埃克里斯牧师谈过也祈祷过并且已经明白婚姻不是逃避而是共同的义务所以她和哈利将开始分担或分享一切。而随后,在这刚刚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他们的确如此,这简直是个奇迹。

可紧接着,哈利突然把他的婊子的肮脏行为带了进来,还要她喜欢它,这太不公平了,她轻轻地哭出声来,仿佛空荡荡的床上有什么东西在一旁使她受了惊吓。

刚才的几个小时就像一根管子里的一处狭窄弯道,她的思绪怎么也绕不过去。他说的那句转过去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响起,挥之不去,使她感到恐惧和气闷。她下了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只乳房胀鼓鼓的,乳头发痛。她赤着脚走进厨房,闻了闻那只空酒杯,哈利就是用这只杯子盛了威士忌要她喝。那味道又黑暗又浓烈又香郁又醇厚,她想,喝一小口也许能赶走失眠,能让她睡上一觉直到开门声吵醒她于是她会看到他那高大白净的身躯怯怯地走进来然后她就可以说上床吧,哈利,没关系,你干好了,我愿意与你分享,我真的愿意,真的。

她在杯子里只倒了一英寸高的威士忌,水兑得很少,否则就会喝得太久,也没有放冰块,以免冰盒的响声把孩子们惊醒。她端着酒来到窗前,站在那儿,目光越过那三处柏油屋顶,落在沉睡的小镇上。已经有几间厨房和卧室亮起了星星点点的暗淡灯光。有辆汽车从威尔勃街上缓缓开了出来,朝镇中心驶去,车前灯像两只昏暗的圆盘,没有在渐渐收起的夜幕中投出光柱。在朦胧的房舍半掩下,公路就像一条两岸树木掩映的河流,在这么早的时刻,就开始有车辆“嗖嗖”驶过。她觉得这个工作日犹如一支光明的大军正在临近,而下面那些影影绰绰的房屋也正在骚动、苏醒,并像城堡一样打开大门让自己的男人们出来,她很遗憾自己的丈夫不能加入到这即将开始新的一拍的节奏中去。为什么偏偏是他?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心头升起对哈利的怒气,为了压抑这股怒气,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并在晨光中转过身来,打量着自己的住所;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褐色的光影。宝宝没有动过的那只乳房使她的一边身子沉甸甸的。

她进了厨房,又调了一杯,比上次的更浓,心里想,现在该是她享受一下的时候了。从医院回来之后,她还没有过片刻的空闲。一想到享受,她的动作变得轻快起来,赤着脚,几乎是一溜烟地穿过质地粗糙的地毯,回到了窗前,仿佛是去观看一场专门为她安排的表演。她一眼看见白睡袍下的隆起之处,便用手指挤了挤发胀的乳房,乳汁流了出来,带着一股暖意缓缓濡湿了她的白衣。

胸前的湿迹向下漫延,又在窗前的空气侵袭下渐渐变冷。站了一会儿之后,她的静脉胀得发痛。她走回来坐在那张发霉的褐色椅子上,可是,那斑驳的墙壁和惨白的天花板相接的角度让她感到恶心,那角度使她一阵眩晕,胃里也翻腾起来。墙纸上的图案也蜂拥而动,一朵朵花儿都变成在暗影中游移的褐色斑点,穷凶极恶地互相追逐和融合。真是可恶。她转过脸去对着那台一动不动的电视机,端详着它平静的绿色球面。睡衣的前襟干了些,变得硬邦邦的有些扎人。育儿书上说要保持乳头清洁,用肥皂轻轻擦洗,因为细菌可能从擦破之处进入。她把酒杯放在圆形的椅子扶手上,站起身,从头上脱下睡袍,又重新坐下,赤裸的身子感觉滑溜溜的。她把睡袍揉成一团放在腿上,掩住卫生垫及其带子,然后用脚趾灵巧地把小板凳勾到面前,再把脚踝搁在上面,欣赏起自己的腿来。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腿很漂亮。她的大腿笔直,小巧,秀美,匀称。这双腿的确很漂亮,在深色地毯的映衬下,显出粗细有致、曲线毕露的白色轮廓。昏暗的光线掩去了因为抱贝姬而出现的青筋。她不知道自己的腿是否会变得像妈妈的那样难看。她想象着脚踝与膝盖一样粗的情景,脚踝却似乎真的肿了起来。她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坚硬窄小的踝骨,好让自己放心,结果肩膀碰翻了椅子扶手上的威士忌酒杯。她跳了起来,觉得空气拥抱着她赤裸的皮肤,不由得一个愣怔,那清凉的空气轻拂着她晃晃悠悠、凹凸分明的身体。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如果哈利看到她现在的样子,该多有趣啊。好在杯子里的酒不多。她试图壮着胆子像妓女似的一丝不挂地朝厨房走去,可是却有一种被人看着的强烈感觉,刚才站在窗前挤奶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于是她闪进卧室,裹上蓝色的浴袍,然后又调了一点酒。瓶子里还剩三分之一。她疲惫不堪,眼皮发涩,但又不想回床上去睡觉。她对床有一种恐惧,因为哈利本该在那儿,而他的不在就像一个越来越大的洞,她往里面倒了一点酒,却填不满它;当她第三次走到窗口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那单调的情景尽显眼前。在一处柏油屋顶上,有人砸碎了一个瓶子。威尔勃街的水沟里满是从新开发区冲下来的淤泥。就在她观看之间,那一串串苍白的街灯一片接一片地熄灭了。她想象着在发电厂拉闸的人的模样,一定是个子瘦小,头发花白,驼着背,而且昏昏欲睡。她走到电视机前,那绿色的矩形屏幕上有一束光亮突然闪了闪,她不禁一阵欣喜,可是时间太早了,那光亮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雪花点,而声音也只是静电的杂音。她坐在那儿,盯着电视机上的空白亮光,总是感到背后站着一个人,有好几次她都转过头来,但尽管她动作很快,她的视线却总有无法顾及之处,如果真有人在,他就可以躲进那里。是电视把他引进来的,可关掉电视机后,她马上哭了起来。她坐在那儿,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滚滚落下,她的抽泣声在屋子里回荡。她没有压抑自己的哭声,因为她希望有人惊醒,她讨厌独自一人。在发白的光线中,墙壁和家具都清晰可见,现出本来的颜色,那些互相融合的褐色斑点与她自己融在一处了。

她走过去看看婴儿,那小可怜躺在那儿,鼻子呼噜呼噜地吹着床单,小手在耳边轻轻抽动。她弯下腰,摸了摸那耷拉着几绺可怜的黑发的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脑袋,接着又抱起孩子。小家伙的双腿全湿了,她抱着她到面朝窗户的椅子上给她喂奶。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柔滑的浅蓝,就像是画在窗玻璃上。坐在椅子里看去,进入眼帘的只有天空,可能有一百英里高,大概是放在一个挂在大气球上的篮子里吧。隔壁单元里有扇门“砰”地响了一声,她的心跳了起来,但是那显然只会是别的房客,也许是卡佩罗先生出门去上班,那老头从来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楼梯在不情愿地嘎吱作响。纳尔逊被惊醒了,于是,一时间她手忙脚乱。为他们准备早餐时,她打碎了一个装橘子汁的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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