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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1: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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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友兰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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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简史(畅销半个世纪的中国哲学入门书,世界著名大学的中国哲学通用教材)

中国哲学简史(畅销半个世纪的中国哲学入门书,世界著名大学的中国哲学通用教材)试读:

自 序

小史①者,非徒巨著之节略,姓名、学派之清单也。譬犹画图,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惟其如是,读其书者,乃觉择焉虽精而语焉犹详也。

历稽载籍,良史必有三长:才,学,识。学者,史料精熟也;识者,选材精当也;才者,文笔精妙也。著小史者,意在通俗,不易展其学,而其识其才,较之学术巨著尤为需要。

余著此书,于史料选材,亦既勉竭绵薄矣,复得借重布德博士(Derk Bodde)之文才,何幸如之。西方读者,倘觉此书易晓,娓娓可读,博士与有力焉;选材编排,博士亦每有建议。

本书小史耳,研究中国哲学,以为导引可也。欲知其详,尚有拙著大《中国哲学史》②,亦承布德博士英译;又有近作《新原道》③,已承牛津大学休士先生(E. R. Hughes)英译,可供参阅。本书所引中国原籍,每亦借用二君之译文,书此致谢。

一九四六至四七年,余于宾夕法尼亚大学任访问教授,因著此书。此行承洛克斐勒基金会资助,乘此书出版之际,致以谢意。该校东方学系师生诸君之合作、鼓励,亦所感谢;该系中文副教授布德博士,尤所感谢。国会图书馆亚洲部主任恒慕义先生(A. W. Hummel)为此书安排出版,亦致谢意。冯友兰一九四七年六月于宾夕法尼亚大学

① 本书英文原本出版时,中文名为《中国哲学小史》,但 1933 年商务印书馆曾出版著者另一本《中国哲学小史》,作为万有文库百科小丛书之一。因此,著者将本书定名为《中国哲学简史》。

② 《中国哲学史》上卷,布德译,书名 A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the Period of Philosophers(from the beginning to circa 100 B.C.)由 Henry Vetch,Peiping:Allen and Unwin,London 于 1937 年出版。布德继续译出下卷后,上、下两卷均由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于 1952 年出版。

③ 《新原道》,一名《中国哲学之精神》,休士译,书名 The Spirit of Chinese Philosophy,由 London:Routledge Kegan Paul 于 1947 年出版。

英文版编者序

近年来,有关中国的各种著作不可胜数,但是需要承认,我们西方人对中国哲学的真实知识实在少得可怜。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美国人,如果请他们列举中国的主要哲学家,除非是汉学专家,大概能举出的中国哲学家只有孔子,或可能再加一个老子。这个看法,甚至对一般哲学教师来说,恐怕也不为过。

有关中国哲学的英文书籍和文章为数并不少,但通常若不是太专业,就是通俗到了乏味、没有价值的地步。读者现在手持的这卷书堪称是第一本对中国哲学,从古代的孔子直到今日,进行全面介绍的英文书籍。这样一本书出自中国知识界公认的最优秀学者之一的笔下,这就使它的问世,有了更大的意义。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中国哲学的内涵远远超过孔子和老子,或儒道两家著述所涵盖的范围。在 25 个漫长的世纪里,凡西方哲学家所曾涉及的主要问题,中国的思想家们无不思考过。还应看到的是:在多少世纪里,哲学家们所属的学派,尽管还继承了自古以来的名称,其思想内容却随时代的变迁而十分不同了。举例来说,如果孔子像佛家轮回理论所说那样,转世到 12 世纪朱熹的同一时代,他大概很难想到,朱熹的思想竟成为当时正统的儒家思想。

在这种多样性的后面,我们也会发现,有些主题反复出现,其中之一是冯博士在本书第一章里所描述的“内圣外王”之道。怎样能够得道,从而得以做到内圣外王?如果就精义而不是从字面看,这可以说是中国哲学的中心问题;并且如冯博士所指出的,它使中国哲学具有现世和超越的两重性。这一点是冯博士最近新著《新原道》一书的主题。笔者不敢在此妄论冯博士此书的全部精义,而只想指出:西方仅仅一知半解的这种哲学精神,使中国人在西方人眼中成为既有高居峰巅、在松树下沉思默想的圣人,又有十分实际、只问眼前的俗人。

回想 20 世纪 30 年代我在北平学习中国哲学与文化其他方面的时候,令我最感愉快的是:1934 至 1935 年间,到清华大学随冯博士读中国哲学。当时,冯博士刚完成他的两卷本巨著《中国哲学史》的第 2 卷。这部书很快便在中国的同类著作中居于数一数二的地位。有一天,冯博士问我,是否知道有什么人愿意从事把此书译成英文的工作。结果是,我承担起这项工作。1937 年夏,日本刚发动侵华战争之际,我所翻译的冯博士《中国哲学史》第 1 卷出版。当时,我期望在两三年内,可以完成此书第 2 卷的翻译工作。

此后,我因工作关系离开了中国,接着是漫长的战争,还有其他的任务打断了我的原定计划。直到 1946 年秋冯博士应聘到宾夕法尼亚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我才得以重新开始原先的计划。自此以后,我选译了冯博士的《中国哲学史》第 2 卷中的若干章,有的已在哈佛燕京学社出版的《哈佛亚洲研究》杂志发表,有的即将在该刊发表;其目录已收入本书参考书目,待完成后它们将被攒成一卷出版。由于得到富布赖特法案资助美国学者到中国和其他国家进行研究,我将于近期内赴北平,计划逗留一年,希望到 1949 年秋能够完成《中国哲学史》第 2 卷的翻译工作。

去年,我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开始了这项工作。这时,冯博士决心自己动手,把他先前的著作《中国哲学史》缩写为英文的一卷本,并要我予以协助。结果就是现在的这本书。

这本书的内容主题与中文的《中国哲学史》两卷本并无出入。本书第一章到第十六章大致相当于两卷本的第 1 卷,第十七章到书末相当于第 2 卷。但本书的篇幅却明显地缩短了。举例来说,我所译的两卷本中的第 1 卷有 454 页,而中文版的第 2 卷比第 1 卷还多 50 页。其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由于本书删除了原两卷本中一些次要的思想家,对主要思想家所用的篇幅也减少了。本书对两卷本中思想家的生平、著作时间的真伪的考证、参考书目和注释也压缩了篇幅。尽管有这些不同,学术水平并未因此减色,它的资料和诠释都十分准确,立论也平实全面。

本书与一般的缩写本相较,还有其他一些特色。首先,本书是作者为西方读者而写的,因此,它的内容和论述角度和为中国读者写时有所不同。本书的首两章是中文两卷本所没有的,便是一例;第二十七章的大部分也是新写的。

其次,本书里有些结论性的见解和重点,是冯博士自 1934 年完成两卷本之后的新见解。例如,第三章所概括的理论是冯博士于 1936 年为两卷本所作的一个附录中提出的。在本书末章,冯博士论述他自己的哲学见解,这些见解原来散见于冯博士在抗日战争年间所发表的各部著作,收入本书时,又经作者重新写过。第十九至第二十二章论述新道学和佛学各章,与两卷本相较,有明显的改动。(冯博士准备对两卷本的有关部分根据本书加以修改,然后再交由我翻译。)

本书的内容主题、处理方式和具体写作,不消说,都是冯博士亲自动手的。我的工作主要是考虑西方读者的需要,就语言和易读性做一些编辑加工。本书中的许多引文都是按我所译两卷本的译文,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只作了微小的变动。涉及中国哲学专有名词的翻译,冯博士往往自己已有成竹在胸,或是借用 E. R. Hughes 在《中国哲学之精神》(The Spirit of Chinese Philosophy)中的英文译名。其他许多引文的英译都是新的。参考书目和索引则是我编的。

为一般读者着想,在这里简单回顾一下中国历史的发展,在阅读本书时可能略微省一点力。中国古史传说历来由约公元前三千年传说中的圣王尧舜禹等开始。长期以来,中外知识界对这类传说都没有置疑,由此造成中国历史异常悠久的印象。今日,中国史学界已经取得一致的见解:有关古代圣王的传说,是后人编造出来的故事,那些圣王充其量也只是神话中的人物。中国历史中的第一个朝代——夏朝(历来认为其起迄年代是公元前 2205[2070——译者注]—前 1766[1600——译者注]年)也难以确定,只有等待将来考古学的发现来予以认证。

历来认为继夏朝之后的商朝(起迄年代是公元前 1766[1600——译者注]—前 1122[1046——译者注]年),其历史证据较为充分。商都的一部分已经发掘出来,出土了一大批刻在甲骨上的文字。这批甲骨文就是本书第十二章谈到的卜辞。

继商以后的周朝(公元前 1122[1046——译者注]—前 256 年)留下了丰富的史料。周朝也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黄金时代。在它的最初几个世纪里,黄河中下游谷地的一大批小国都臣服周王室;这种君臣关系大体上和欧洲中世纪的情况相仿。随着时间的迁移,这种封建体制逐渐瓦解,出现一批独立的国家。它们彼此之间进行战争,再加上政治、社会、经济的动乱,严重削弱了周朝的统治。面临种种紧迫的社会政治问题,人们要寻求解答,于是中国出现了第一次有组织的哲学思想运动,它构成中国古代的灿烂文化。孔子(公元前 551—前 479 年)是这批哲学家中间最早的一个。继他之后,兴起了一大批哲学家,他们各抱不同的思想主张。本书的第三章到第十六章的内容就是讨论这些思想家的不同主张。在政治史上,孔子以后的几个世纪通称为战国时期。

秦国并吞六国后,于公元前 221 年建立秦朝,第一次建立了真正统一的中华帝国。秦朝以中央集权、由中央政府委派地方官僚代替了过去各地区贵族割据、政权世袭的制度,由此开创了中国自此以后历朝的政治体制。这是中国政治史上,除 1911 年推翻帝制、建立民国之外,最重大的历史变革。

秦朝为达到它的政治目标,采取了严酷的手段,由此激起的反抗使秦朝很快便被推翻。它进行的统一中国的工作在继起的强大的汉帝国(公元前 206 年—公元 220 年)统治下继续进行。在汉帝国统治时期,中国的疆界扩张到今日中国本土的大部分,包括新疆的大部分。与政治统一伴随而来的是思想的统一。周朝的诸子百家,作为单独的学派不再存在,但它们的思想往往融入了儒家或道家。儒道两家这时成为两大主要的思想流派。本书第十七、十八两章便是叙述这个发展。

两汉四百年统治之后,继之而来的四百年也许可以称之为分裂时期(221—589 年)。在这 4 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南方分裂为许多统治时间不长的小国,北方也同样分裂成这样的一批小国。有些北朝的小国由非汉族的游牧民族组成,却跨越长城,在长城以南建立了国家。过去中国历史上,把这一时期看做“五胡乱华”,看做“黑暗时期”,因为民众遭受了许多苦难。但在文化上,这是非常杰出的时期。在哲学上,儒家思想暂时消沉,代之而起的是新道家和佛家思想。这两个流派的思想介绍便构成了本书第十九章到第二十一章的内容。

隋朝(589[581——译者注]—617[618——译者注]年)、唐朝(618—906 年)在政治上重建了中国的统一,不仅国力得到发展,文化也登上发展的高峰。在唐代,佛教也获得空前的发展。其中的禅宗是本书第二十二章的内容。自此之后,佛家在中国渐趋没落。另一方面,儒家却再度兴起,并在思想界建立起主导的地位。本书第二十三章开始的地方描述了儒家复兴的初期情况。

唐朝覆灭后,有五十年动荡不定。然后宋朝(960—1279 年)兴起。它虽在政治上不如唐朝强大,但在文化上却创造出同样辉煌的成就。从思想史看,这一时期里,儒家思想重新兴起,其繁荣为汉朝以来所未有。这场哲学运动在西方称为“新儒家”;本书第二十三章到第二十五章,对这段历史作了介绍。

取代宋朝的是元朝(1280[1206——译者注]—1367[1368——译者注]年)。它是全中国第一次被一个非汉民族——蒙古族——所统治,这一点在文化上的影响倒并不很大。明朝(1368—1644 年)使中国回到汉族统治之下;从社会生活来说,明朝比元朝愉快些,但社会经过一番剧烈变化,文化却没有相应的新鲜气息。在哲学思想方面,值得一提的是:心学发展到了高峰。本书第二十六章叙述了这个发展。

在清朝(1644[1616——译者注]—1911 年)统治下,中国再度由非汉民族的满族统治。直到 19 世纪之前,清朝统治的中国繁荣昌盛,版图甚至超过了汉唐;在文化方面,有的领域有所前进,有的领域则出现衰退。自 19 世纪以后,清朝统治走下坡路,内部衰弱和西方工业国家的政治、经济压力接踵而来。这些发展对思想领域的影响,请看本书第二十七章。

1911 年的民国革命,推翻清朝统治,也推翻了世界最古老的王权体制,成为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1912 年,中华民国成立。此后几十年间,中国在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都亟待改革,这些改革,在西方国家用了约 3 个世纪,中国只能迎头赶上。改革在短时间内纷至沓来,势必造成内部在政治和思想上的动荡,外国又乘机进行侵略压迫。我们环顾西方各国,同样可以看到:这一时期发生着巨大的变革,它的后果,现在还难以预料。中国的未来难以预料,也是不足为奇的。但中国过去的历史不止一次地告诉人们,中国人常常能够战胜种种困难向前进,尽管需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现在,中国人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世界各国能够迅速吸收中国政治思想中的天下为公思想(见本书第十六章到第二十一章)。中国在它未来的变革中,势必要抛弃许多过去的意识形态,但是,其中也将有一些会保留在世界的哲学遗产之中。中国哲学在哪些方面能对世界有所贡献,冯博士在本书末章对此进行了探讨。德克 ·布德①1948 年 5 月于美国宾州费城

① 德克 ·布德(Derk Bodde,1909—2003 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汉语研究中心教授,一生致力于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历史及文化,曾用 20 年时间,将冯友兰先生两卷本《中国哲学史》译为英文。1946 至 1947 年,冯友兰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用英文讲授中国哲学史,此英文讲稿后由布德整理成书,就是这本《中国哲学简史》。第一章中国哲学的精神

哲学在中国文明中的地位,历来被看为可以和宗教在其他文明中的地位相比拟。在中国,哲学是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关切的领域。从前在中国,一个人如果受教育,首先就是受哲学方面的启蒙教育。儿童入学,首先要读的就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书”也是宋以后道学(在西方被称为“新儒学”)认为最重要的文献。孩子刚学认字,通常所用的课本《三字经》,每三个字为一组,每六个字成一句,偶句押韵,朗读时容易上口,也便于记忆。事实上,这本书乃是中国儿童的识字课本。《三字经》的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便是孟子哲学的基本思想。1.1 哲学在中国文明中的地位

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的生活渗透了儒家思想,儒家俨然成为一种宗教。而事实上,儒家思想并不比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思想更像宗教。“四书”在中国人心目中诚然具有《圣经》在西方人心目中的那种地位,但“四书”中没有上帝创世,也没有天堂地狱。

当然,哲学和宗教的含义并不十分明确,不同的人对哲学和宗教的理解可能全然不同。人们谈到哲学或宗教时,心目中所想的可能很不同。就我来说,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的反思。人只要还没有死,他就还是在人世之中,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人生进行反思,至于作系统反思的人就更少。一个哲学家总要进行哲学思考,这就是说,他必须对人生进行反思,并把自己的思想系统地表述出来。

这种思考,我们称之为反思,因为它把人生作为思考的对象。有关人生的学说,有关宇宙的学说以及有关知识的学说,都是在这样的思考中产生的。宇宙是人类生存的背景,是人生戏剧演出的舞台,宇宙论就是这样兴起的。思考本身就是知识,知识论就是由此而兴起的。按照某些西方哲学家的看法,人要思想,首先要弄清楚人能够思考什么;这就是说,在对人生进行思考之前,我们先要对思想进行思考。

这些学说都是反思的产物,甚至“人生”和“生命”的概念、“宇宙”的概念、“知识”的概念也都是反思的产物。人无论是自己思索或与别人谈论,都是在人生之中。我们对宇宙进行思索或与人谈论它,都是在其中进行反思。但哲学家所说的“宇宙”和物理学家心目中的“宇宙”,内涵有所不同。哲学家说到“宇宙”时,所指的是一切存在的整体,相当于中国古代哲学家惠施所说的“大一”,可以给它一个定义,乃是:“至大无外”。因此,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在宇宙之中。当一个人对宇宙进行思索时,他就是在反思。1-1 《三教图》,(明)丁云鹏在这幅明末立轴画中,孔子、老子、红衣罗汉坐于树下共究玄理,鲜明地表现了三教合流的现象。

当我们对知识进行思索或谈论时,这种思索和谈论的本身也是知识,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它是“关于思索的思索”,这就是“反思”。有的哲学家坚持认为,我们在思索之前,必须先对思索进行思索,仿佛人还有另一套器官,来对思索进行思索,这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其实,我们用来思考的器官只有一个,如果我们怀疑自己对人生和宇宙思考的能力,我们也同样有理由怀疑自己对思索进行思索的能力。

宗教也和人生相关联。任何一种大的宗教,它的核心部分必然有哲学。事实上,每一种大的宗教就是某种哲学加上一定的上层建筑,包括迷信、教义、礼仪和体制。这是我对宗教的认识。

如果从这个意义——也就是人们通常的认识——来看待宗教,就可以看出,儒家不是一种宗教。许多人习惯地认为,儒、道、佛是中国的三种宗教。其实,儒家并不是一种宗教。道家和道教是不同的两回事,道家是一种哲学,道教才是宗教。它们的内涵不仅不同,甚至是互相矛盾的:道家哲学教导人顺乎自然,道教却教导人逆乎自然。举例来说,按老庄思想,万物有生必有死,人对于死,顺应自然,完全不必介意,而道教的宗旨却是教导长生术,这不是反乎自然吗?道教含有一种征服自然的科学精神。如果有人对中国科学史有兴趣,《道藏》里许多道士的著作倒是可以提供不少资料。

至于佛教,佛学和佛教也是有区别的。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佛学比佛教有趣得多。在中国传统的丧事仪式中,僧人和道士同时参加,并不令人感到奇怪。中国人对待宗教的态度,也是充满哲学意味的。

今天,许多西方人看到:中国人不像其他民族那样重视宗教。例如,德克·布德教授在《构成中国文化的主要思想》①一文中写道:“他们(中国人)并不认为宗教思想和宗教活动是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不是宗教(至少不是有组织形式的宗教),而是伦理(特别是儒家伦理)。……这一切使中国和其他主要文明国家把教会和神职人员看为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基本的不同。”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话一点不错。但是人们会问:这是为什么?如果追求彼岸世界不是人类内心的最深要求之一,为什么对世界许多人来说,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成为生活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呢?如果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是人类的基本要求之一,何以中国人成为例外呢?有人认为,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不是宗教,而是伦理,这是否意味着中国人不曾意识到,在道德伦理之上,还有更高的价值呢?

比伦理道德更高的价值可以称之为超伦理道德的价值。爱人是一个道德价值,爱神是一个超越道德的价值,有的人或许喜欢称之为宗教价值。但是如果有人征求我的意见,我会说,这个价值不仅限于宗教,除非宗教在这里的含义和我在上面所说的不同。举例来说,基督徒看爱神是一个宗教价值;而在斯宾诺莎的哲学思想里,神的含义就是宇宙。严格说来,基督徒所说的爱神,也并不是超越道德伦理的,基督教所信仰的神是具有位格的,因此,基督徒爱神可以比拟为儿子爱父亲,而儿子爱父亲便是一个伦理价值。因此,基督教所讲的爱神是否超越道德,便成了问题。它只是类似超道德,而斯宾诺莎哲学中的“爱神”才是真正超越道德的价值。

现在来回答上面的问题。人不满足于现实世界而追求超越现实世界,这是人类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其他民族的人并无二致。但是中国人不那么关切宗教,是因为他们太关切哲学了;他们的宗教意识不浓,是因为他们的哲学意识太浓了。他们在哲学里找到了超越现实世界的那个存在,也在哲学里表达和欣赏那个超越伦理道德的价值;在哲学生活中,他们体验了这些超越伦理道德的价值。

根据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功能不是为了增进正面的知识(我所说的正面知识是指对客观事物的信息),而是为了提高人的心灵,超越现实世界,体验高于道德的价值。《道德经》第 48 章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里不谈“损”和“益”的区别,我对老子这句话也并不完全同意。援引这句话是为了藉此表明:中国哲学传统对于“学”和“道”是有所区别的。“学”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增长正面知识,“道”则是心灵的提高。哲学是在后一个范畴之中的。

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其功能不是要增长正面知识,这一点在当代西方哲学中,已有维也纳学派加以阐述。但是,维也纳学派是从另一个角度,为了另一个目的。我不同意这一学派认为哲学的功能只是为了澄清概念,把形而上学的性质看成只是概念的抒情诗;但是,从他们的论辩中可以清楚看到,如果哲学果真去谋求提供正面知识,它将陷于荒谬。

宗教倒是提供有关实际的正面信息,但是,它所提供的信息与科学提供的不同。因此,在西方出现宗教与科学的冲突。科学每前进一步,宗教便后退一步;它的权威在科学前进的历程中不断被削弱。维护传统的人们对这个事实感到遗憾,惋惜大众离开宗教,结果是自身的衰退。如果除宗教外,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达到更高的价值,则今日人们的宗教意识日益淡薄,的确应当为之惋惜,因为大众抛弃了宗教,也就抛弃了更高的价值。他们只得被囿于现实世界之中,而与精神世界隔绝。幸好除宗教外,还有哲学能够达到更高的价值。而且,这条通道比宗教更直接,因为通过哲学达到更高价值,人不需要绕圈子,经由祈祷和仪式。人经过哲学达到的更高价值比经由宗教达到的更高价值,内容更纯,因为其中不搀杂想象和迷信。将来的世界里,哲学将取代宗教的地位,这是合乎中国哲学传统的。人不需要宗教化,但是人必须哲学化。当人哲学化了,他也就得到了宗教所提供的最高福分。1.2 中国哲学的问题和它的精神

上面对哲学的性质和功能,作了一般性的论述,下面将具体地谈中国哲学。在中国哲学的历史进程中,有一个主流,可以称之为中国哲学的精神。为了解它,我们需要首先看一下,中国大多数哲学家力求解决的是些什么问题。

人是各式各样的。每一种人,都可以取得最高的成就。例如,有的人从政,在这个领域里,最高成就便是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同样,在艺术领域里,最高成就便是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人可能被分为不同等级,但他们都是人。就做人来说,最高成就是什么呢?按中国哲学说,就是成圣,成圣的最高成就是:个人和宇宙合而为一。问题在于,如果人追求天人合一,是否需要抛弃社会,甚至否定人生呢?

有的哲学家认为,必须如此。释迦牟尼认为,人生就是苦难的根源;柏拉图认为,身体是灵魂的监狱。有的道家认为,生命是个赘疣,是个瘤,死亡是除掉那个瘤。所有这些看法都主张人应该从被物质败坏了的世界中解脱出来。一个圣人要想取得最高的成就,必须抛弃社会,甚至抛弃生命。唯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后的解脱。这种哲学通常被称为“出世”的哲学。

还有一种哲学,强调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和人事。这种哲学只谈道德价值,因此对于超越道德的价值觉得无从谈起,也不愿去探讨。这种哲学通常被称为“入世的哲学”。站在入世哲学的立场上,出世的哲学过于理想化,不切实际,因而是消极的。从出世哲学的立场看,入世哲学过于实际,也因而过于肤浅;它诚然积极,但是像一个走错了路的人,走得越快,在歧途上就走得越远。

许多人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入世的哲学,很难说这样的看法完全对或完全错。从表面看,这种看法不能认为就是错的,因为持这种见解的人认为,中国无论哪一派哲学,都直接或间接关注政治和伦理道德。因此,它主要关心的是社会,而不关心宇宙;关心的是人际关系的日常功能,而不关心地狱或天堂;关心人的今生,而不关心他的来生。《论语·先进》篇第 11 节记载,有一次,孔子的学生子路问孔子:“敢问死?”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孟子曾说:“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离娄上》)这无异于说,圣人是道德完美的人。就表面看,中国哲学所说的圣人是现世中的人,这和佛家所描述的释迦牟尼或基督教所讲的圣徒,迥然异趣;特别是儒家所说的圣人,更是如此。这便是引起中国古代道家嘲笑孔子和儒家的原因。

不过,这只是从表面上看问题。用这种过分简单的办法是无从了解中国哲学的。中国传统哲学的主要精神,如果正确理解的话,不能把它称作完全是入世的,也不能把它称作完全是出世的。它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有一位哲学家在谈到宋朝道学时说它:“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这是中国哲学努力的方向。由于有这样的一种精神,中国哲学既是理想主义的,又是现实主义的;既讲求实际,又不肤浅。

入世和出世是对立的,正如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是对立的一样。中国哲学的使命正是要在这种两极对立中寻求它们的综合。这是否要取消这种对立?但它们依然在那里,只是两极被综合起来了。怎么做到这一点呢?这正是中国哲学力图解决的问题。

按中国哲学的看法,能够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行动中实现这种综合的,就是圣人。他既入世,又出世;中国圣人的这个成就相当于佛教中的佛和西方宗教里的圣徒。但是,中国的圣人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漫游山林、独善其身;他的品格可以用“内圣外王”四个字来刻画:内圣,是说他的内心致力于心灵的修养;外王,是说他在社会活动中好似君王。这不是说他必须是一国的政府首脑,从实际看,圣人往往不可能成为政治首脑。“内圣外王”是说,政治领袖应当具有高尚的心灵。至于有这样的心灵的人是否就成为政治领袖,那无关紧要。

按照中国传统,圣人应具有内圣外王的品格,中国哲学的使命就是使人得以发展这样的品格。因此,中国哲学讨论的问题就是内圣外王之道,这里的“道”是指道路,或基本原理。

听起来,这有点像柏拉图所主张的“哲学家—国王”理论。柏拉图认为,在一个理想国里,哲学家应当成为国王,或国王应当成为哲学家。一个人怎样能成为哲学家呢?柏拉图认为,这个人必须先经过长期的哲学训练,使他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事物中长成的头脑得以转到永恒理念的世界中去。由此看来,柏拉图和中国哲学家持有同样的主张,认为哲学的使命是使人树立起内圣外王的品格。但是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哲学家成为国王是违反了自己的意志,担任国王是强加给他的职务,对他是一种自我牺牲。中国古代的道家也持这样的观点。《吕氏春秋·贵生》篇里载有一个故事讲,古代一个圣人被国人拥戴为君,圣人逃上山去,藏在一个山洞里;国人跟踪而去,用烟把圣人从山洞里熏出来,强迫他当国君。这是柏拉图思想和中国古代道家相近的一点,从中也可看出道家哲学中的出世思想。到公元 3 世纪,新道家郭象根据中国主流哲学的传统,修改了道家思想中的这一点。

按照儒家思想,圣人并不以处理日常事务为苦,相反地,正是在这些世俗事务之中陶冶性情,使人培养自己以求得圣人的品格。他把处世为人看作不仅是国民的职责,而且如孟子所说,把它看为是“天民”的职责。人而成为“天民”,必须是自觉的,否则,他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具有超越道德的价值。如果他因缘际会,成为国君,他会诚意正心去做,因为这不仅是事人,也是事天。

既然哲学所探讨的是内圣外王之道,它自然难以脱离政治。在中国哲学里,无论哪派哲学,其哲学思想必然也就是它的政治思想。这不是说,中国各派哲学里没有形而上学、伦理学或逻辑学,而是说,它们都以不同形式与政治思想联系在一起,正如柏拉图的《理想国》既代表了柏拉图的全部哲学,又同时就是他的政治思想。

举例来说,名家所辩论的“白马非马”,似乎与政治毫不相干,但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公孙龙子·迹府》)。在今日世界,政治家们个个都标榜他的国家一心追求和平,事实上,我们不难看到,有的一面侈谈和平,一面就在准备战争。这就是名实不符。按公孙龙的意见,这种名实不符应当纠正。的确,要改变世界,这就是需要加以改变的第一步。

既然哲学以内圣外王之道为主题,研究哲学就不是仅仅为了寻求哲学的知识,还要培养这样的品德。哲学不仅是知识,更重要的,它是生命的体验。它不是一种智力游戏,而是十分严肃的事情。金岳霖教授在一篇未发表的论文中说:“中国哲学家,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苏格拉底,因为他把伦理、政治、反思和知识都融合在一起了。就哲学家来说,知识和品德是不可分的,哲学要求信奉它的人以生命去实践这个哲学,哲学家只是载道的人而已,按照所信奉的哲学信念去生活,乃是他的哲学的一部分。哲学家终身持久不懈地操练自己,生活在哲学体验之中,超越了自私和自我中心,以求与天合一。十分清楚,这种心灵的操练一刻也不能停止,因为一旦停止,自我就会抬头,内心的宇宙意识就将丧失。因此,从认识角度说,哲学家永远处于追求之中;从实践角度说,他永远在行动或将要行动。这些都是不可分割的。在哲学家身上就体现着‘哲学家’这个字本来含有的智慧和爱的综合。他像苏格拉底一样,不是按上下班时间来考虑哲学问题的;他也不是尘封的、陈腐的哲学家,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坐在椅中,而置身于人生的边缘。对他来说,哲学不是仅供人们去认识的一套思想模式,而是哲学家自己据以行动的内在规范,甚至可以说,一个哲学家的生平,只要看他的哲学思想便可以了然了。”1.3 中国哲学家表述思想的方式

一个开始学习中国哲学的西方学生,首先遇到的困难是语言的障碍,其次是中国哲学家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这里,先从后一个问题说起。

一个西方人开始阅读中国哲学著作时,第一个印象也许是,这些作者的言论和著述往往十分简短,甚至互不连贯。打开《论语》,每一小段只包含几个字,各段之间往往也没有联系。打开《老子》,全书只有约五千字,只相当于一般杂志上一篇文章的篇幅,但是老子的全部哲学都在其中了。习惯于长篇大论地进行理性论辩的学生,遇到这种情况,会感到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些中国哲学家在说什么,由此不免会认为,这是中国哲学家的思想不够连贯。假若果真是这样,中国哲学就不存在了。不相联贯的思想,怎能称得上是哲学呢?1-2 亚里士多德与亚历山大柏拉图在其重要的政治哲学著作《理想国》中阐述了“哲学家—国王”理论,他自己也曾三次起身前往西西里岛的叙拉古,试图在那里实现他的政治理想,最终均以失败告终。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曾应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之邀,担任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的教师。后来亚历山大征战四方,政治理念之间的差异最终破坏了师徒之间的友谊。

可以说,中国哲学家的言论著述,表面看来似乎不相连贯,乃是由于它们本不是专门的哲学著作。按照中国传统,学习哲学不是一个专门的行业。人人都应当读经书,正如在西方传统看来,人人都应当去教堂。读哲学是为了使人得以成为人,而不是为了成为某种特殊的人。因此,中国没有专业的哲学家,非专业的哲学家不认为自己要写专门的哲学著作。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专门哲学著作的哲学家比有专门著作的哲学家,为数多得多。如果要想读这些人的著作,就需要从他们对友人和学生的言论集和书信中去辑录,这些书信的写作时间不一,记录作者言论的人也不是同一个人,因此,其中不免有不相连贯,甚至互相矛盾的地方,这是不足为怪的。

以上所述可以说明,何以有些中国哲学家的著述中,内容不相连贯,但还没有说明,何以有些中国哲学家的著述十分简短。在有些哲学家如孟子、荀子的著作里,的确也有长篇大论的文章。但是,如果和西方哲学家的著作相较,它们仍然显得篇幅短小,未曾把道理讲透。这是因为中国哲学家惯于用格言、警句、比喻、事例等形式表述思想。《老子》全书都是以格言形式写成;《庄子》书中充满寓言和故事。

即便在中国哲学家中以说理见长的孟子和荀子,把他们的著作和西方哲学家的著作相较,其中的格言、比喻和事例也比西方哲学著作中要多。格言总是简短的,而比喻和事例则总是自成段落,与前后文字不相衔接的。

用格言、比喻和事例来说理,难免有不够透彻的地方,只能靠其中的暗示补足。明述和暗示正好相反,一句话越明晰,其中就越少暗示的成分;越是采取散文的形式,就越不像是诗。中国哲学家的语言如此不明晰,而其中所含的暗示则几乎是无限的。

富于暗示而不是一泻无余,这是中国诗歌、绘画等各种艺术所追求的目标。在诗歌中,诗人往往意在言外。在中国文学传统中,一首好诗往往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因此,一个慧心的读者,读诗时能从诗句之外去会意,读书时能从字里行间去会意。这是中国艺术所追求的情趣,它也同样成为中国哲学家表述思想时的风格。

中国艺术的这种风格是有其哲学背景的。《庄子·外物》篇最后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这时两人不是用语言来交谈,《庄子》书中说到的两位圣人,相遇而不言,因为“目击而道存矣”(《庄子·田子方》)。按照道家的思想,道不可道,只能暗示。语言作用不在于它的固定含义,而在于它的暗示,引发人去领悟道。一旦语言已经完成它的暗示的作用,就应把它忘掉,为什么还要让自己被并非必要的语言所拖累呢?诗的文字和音韵是如此,绘画的线条和颜色也是如此。

在公元 3、4 世纪期间,玄学(在西方称之为“新道家”)是在中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哲学流派。当时有一部书,名为《世说新语》,其中记载当时名士们的隽语韵事,所记载的名士言论,往往十分简短,有的甚至只有几个字。这部书的《文学》篇里记载,一位高官(本人也是一个哲学家)问一位哲学家,老、庄和孔子思想上的异同何在。哲学家回答道:“将无同?”这位高官对哲学家的回答很满意,立即委派他做自己的秘书。这位哲学家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因此他被称为“三字掾”(“掾”是古代官署属员的通称)。他回答高官的问题,既无法说老、庄与孔子毫无共同之处;又无法说他们之间毫无区别。于是,他用回问的方式作为答复,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回答。《论语》和《老子》两书中的简短词句,并不是本来根据某种讨论前提作出的结论,现在由于前半遗失而使它们显得无头无脑。它们是充满提示的箴言。正由于富于提示,才使它们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我们如果把《老子》书中提到的概念列举出来,重述一遍,可能用上五万字或五十万字,它可能帮助读者了解《老子》一书的含义,但它本身将成为另一本书,而永不可能代替《老子》的原著。

在前面我曾经提到过的郭象是《庄子》一书的著名注释家。他的注释本身就是道家的一本重要古典文献。他把庄子使用的寓言和隐喻,用理性论辩的方式加以阐述,又把《庄子》书中的诗句用散文予以重述,他的论述比《庄子》一书清晰得多。但是,《庄子》原书富于提示,郭象的注释则明晰具体。人们会问:两者之中,哪个更好呢?后来一位禅宗僧人曾说:“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 22)1.4 语言的障碍

任何人如果不能用原文阅读某种哲学著作,要想完全理解原著,的确会有困难,这是由于语言的障碍。中国哲学著作由于往往以提示引人联想,语言的困难就更大。中国哲学家的言论和著述中的种种提示,很难翻译。当它被翻译成外文时,原文中的提示变成一种明确的陈述。失去了提示的性质,就失去了原著的味道。

任何翻译的文字,说到底,只是一种解释。当我们把《老子》书中的一句话译成英文时,我们是在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阐述它的含义。译文通常只能表述一种含义,而原文却可能还有其他层次的含义。原文是提示性质的,译文则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于是,原文中的丰富含义,在翻译过程中大部分都丢失了。《老子》和《论语》都有许多种译本。每个译者都不免认为其他译本不够满意。但是,无论一个译本如何力求完美,它总不及原著。只有把《老子》和《论语》的所有译本,加上将来的各种新译本结合起来看,才可能显示《老子》和《论语》原书的风貌。

5 世纪时的佛教高僧鸠摩罗什是把佛教经典译成中文的一位翻译大家。他曾说,翻译工作恰如嚼饭喂人。如果一个人自己不能吃饭,要吃别人的唾余,所吃到嘴里的当然没有原来那种饭的香味和鲜味。

① Dominant Ideas in the Formation of Chinese Culture,载《美国东方学会杂志》62 卷 4 号,第 293—299 页。收入 H. F. MacNair 编《中国》,第 18—28 页,加利弗尼亚大学出版社,1946 年版。第二章中国哲学的背景

在前一章里我曾说,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反思。人在思想时,总不免受到生活环境的制约,处于某种环境之中,他对生活就有某种感受,在他的哲学思想里就不免有些地方予以强调,而另一些地方又受到忽略,这些就构成了他的哲学思想特色。

这种情况就个人来说是如此,就一个民族来说,也是如此。在这一章里,我将对中国的地理环境和经济环境略作分析,可以帮助我们对中国文化何以有某些特点,有一个一般的了解,具体到中国哲学何以有某些特点,也是一样。2.1 中华民族的地理环境

在《论语》里,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第 21 节)读孔子的这段话,使我想到古代中国人和古代希腊人思想不同的由来。

中国是一个大陆国家。在古代中国人心目中,世界就是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在中文里,有两个词语常常被用来表达“世界”,一个是“普天之下”,一个是“四海之内”。住在海洋国家的人民,如希腊人,会不明白,居住在“四海之内”(比如说,住在克里特岛上),怎么就是住在“普天之下”。而在中文里,它就是如此,而且是有理由的。

从孔子的时代直到 19 世纪末,中国的思想家们从来没有到海上冒险的经历。在现代人看来,孔子和孟子所住的地方都离海不远。但是在《论语》里,孔子只有一次提到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公冶长》第 6 节)仲由即子路,在孔子的学生中,以勇敢著名。据说,仲由听到孔子的这句话,非常高兴。孔子却并没有因仲由的过分热心而高兴,他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意思说,仲由虽然勇敢,可惜不能裁度事理。同上)

孟子提到海的话也同样简短。他说:“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尽心上》)孔子只想,泛舟浮于海,孟子也只是望海惊叹,并不比孔子好多少。对比之下,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出生在海洋国家,漫游列岛,又是多么不同啊!2.2 中华民族的经济背景

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的哲学家们不仅生活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之中,还生活在不同的经济环境之中。中国是个大陆国家,中华民族历来依靠农业维持生存。直到今日,中国的农业人口还在全体人口中占 75% 至 80%。在一个农业国家里,财富的首要基础是土地。因此,在中国历史上,一切社会、经济思想以至政府的政策措施都以土地的分配和利用为中心。

在一个农业国家里,无论和平时期或战争时期,农业都同样重要。中国历史上,公元前 480 年至前 222 年是战国时期——和今日世界在很多方面都颇为相似。当时中国分裂为许多封建的小王国。每个小国都把“耕战之术”作为国家的要务。最后,“七雄”中的秦国,在经济和军事上都占优势,得以战胜其他六国,从而使中国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政治统一。2-1a 牛耕画像石拓片(局部),东汉2-1b 牛耕画像石拓片(局部),东汉俗语“男耕女织”最为直接地表现了古代中国的经济特征。

中国哲学家们的社会经济思想都强调要区别“本”和“末”,农业生产被认为是立国之本,而商业则被看为是立国之末端,因为经济生产主要靠农业,而商业只关系到产品的交换。商品的交换终究要以生产为前提,在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里,农产品是主要的产品,因此在中国历史上,各种社会、经济的理论和政策都重农轻商。

在一个重农轻商的国家里,商人自不免受到轻视。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把民众按行业分为士、农、工、商四等,士通常是来自地主阶级,农就是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这两种行业受到社会的尊重,任何人出身于“耕读世家”,往往引以为傲。

读书人通常并不亲自耕地,但他们一般出身于地主家庭,家庭的兴衰和农业生产的好坏直接联系在一起:农业收成好,他们受益;农业收成坏,他们也受连累。因此,他们的宇宙观和人生观都主要反映了农民的思想。再加上他们受过教育,使他们得以表达农民自己没法表达的思想,这种表达在中国就采取了哲学、文学和艺术的形式。2.3 《上农》——农业的价值2-2 日晷,汉作为计时工具,日晷的形制就可以让我们感受到日月交替、周而复始。

著于公元前 3 世纪的《吕氏春秋》书中,辑有各家哲学撮要,有一篇名为《上农》,其中比较农民的生活方式和商人的生活方式,认为农民像婴儿那样单纯朴实,惯于顺服长上,比较不自私,他们的物质财产复杂多样、难于移动,因此,国家遭难时,农民不会弃置不顾;商人则自私奸诈,计谋多、不顺服,他们的财产简单、易于转移,因此国家有难时,商人往往自己逃跑,不顾国家。这一篇认为,把农业和商业相比,不仅农业对国家更重要,而且农民的生活方式也比商人的生活方式高尚。这就是为什么要以农业为上。(见《吕氏春秋》卷 26 第 3 篇)这一篇的作者看出:人的生活方式受经济背景的制约,而他以农业为上的思想又显示那个时代的经济背景对他的思想制约。

从《吕氏春秋》的观察中,反映出中国哲学里道家和儒家关于社会、经济两派思想的根源。这两派思想主张如同两极那样背反,但它们又像同一个轴的两极,两者都表达了农民的渴望和灵感,在方式上各有不同而已。2.4 “反者道之动”

在比较儒道两家的不同思想之前,让我们先看一下两家共同的一种理论思想,就是都注意到,无论在自然和人生的领域里,任何事物发展到极端,就有一种趋向,朝反方向的另一极端移动。借用黑格尔的哲学术语,任何事物都包含了对它自己的否定。这是老子哲学思想的一个主题,也是儒家阐发《易经》时的一个主题。它无疑受到太阳、月亮运行和四季嬗替的启发。对农民来说,注意这些自然变化是农业生产的必需。在《易传》中说:“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系辞下》)又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丰卦·彖辞》)《易传》中称这样的运动为“复”,《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在《道德经》第 40 章,我们也读到类似的话,说:“反者道之动。”

这个理论对中华民族有巨大的影响,帮助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克服了无数的困难。中国人深信这个理论,因此经常提醒自己要“居安思危”;另一方面,即使处于极端困难之中,也不失望。在刚结束不久的抗日战争中这种希望成为中国民众的心理武器,即使处于最黑暗的时期,还深信:“黎明即将到来。”正是由这种信仰形成的意志帮助中国人民度过了这场战争。

这个理论还对儒家和道家都主张的中庸之道提供了主要论据。“不为已甚”、“毋太过”成为儒道两家共同的格言。“过犹不及”,但处事宁愿不及,也不要过甚,因为行事过分,就将适得其反。2.5 对自然的理想化

道家和儒家不同,因为他们是对农民生活中的不同方面加以理论化。农民生活简单,思想纯真。道家从这一点出发,谴责文明,鼓吹返朴归真;把儿童的天真烂漫理想化,鄙视知识。《道德经》第 80 章说:“小国寡民……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不是对农民社会的田园诗式颂歌吗?

农民时刻和自然打交道,他们爱慕自然。道家把这种爱慕发挥到淋漓尽致,同时把属于自然和属于人的东西严格区分:一个是自然的,另一个是人为的。自然令人快乐,人为给人痛苦。战国时期的儒家思想家荀子评论道家“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道家这种思想最后发展到主张“天人合一”,即人与自然、与宇宙合一。2.6 家族制度

农民靠土地生活,而土地是无法挪动的。地主阶级出身的读书人也无法离开土地。一个人若没有特殊的才能,他无法离开祖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他的子孙也只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说,同一个家庭的后代,由于经济的原因,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由此发展起中国的家族制度,它的复杂性和组织性是世界少有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便是这种家族制度的理性化。

中国的社会制度便是家族制度。传统中国把社会关系归纳成五种,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在这五种社会关系中,三种是家庭关系,另两种虽不是家庭关系,却也可以看做是家庭关系的延伸。譬如君臣关系,被看成是父子关系;朋友则被看做是兄弟关系。这还只是主要的家庭关系,此外还有许多。在中国最古老的辞书——著于公元前的《尔雅》一书中,有关家庭各种关系的名称有一百多种,其中多数在英语中没有与之相当的词语。

中国的祖先崇拜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世代居住在一个地方的一族人,他们追溯首先在这地方定居的祖先,敬拜他。祖先成为家族的共同象征,作为一个巨大复杂的组织,这样一个象征是必不可少的。

儒家思想中的一大部分是这种社会制度的理性论证,也就是它的理论表现。经济环境成为这种社会制度的基础,儒家思想反映了它的伦理价值。由于这种社会制度是一定经济条件的产物,这些经济条件又是地理环境的产物。因此,对中华民族来说,这个社会制度和它的理论表现都是自然而然的。正是因此,儒家思想成为中国正统的哲学,一直保持到近代欧洲和北美工业化的潮流侵入中国,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经济基础为止。2.7 入世和出世

儒家思想不仅是中国的社会哲学,也是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儒家思想强调个人的社会责任,道家则强调人内心自然自动的秉性。《庄子》书中说,儒家游方之内,道家游方之外。方,就是指社会。公元 3、4 世纪(魏晋)间,道家思想再次兴起。当时人认为,孔子重“名教”(把各种社会关系规范化),老庄贵“自然”(顺应事物和人的本性)。中国哲学中的这两种思潮,大体类似于西方思想中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思潮。试读杜甫和李白两人的诗,这两位伟大的诗人都生活于 8 世纪,从他们的诗里却不难分辨出中国思想两大流派——儒家和道家——对两人的不同思想的影响。

儒家“游方之内”,显得比道家入世;道家“游方之外”,显得比儒家出世。这两种思想看来相反,其实却是相反相成,使中国人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得以较好地取得平衡。

在 3、4 世纪间,有一批道家试图使道家思想靠近儒家思想,后世称他们为“新道家”;在 11、12 世纪间(宋朝),也有一批儒家试图使儒家思想靠近道家思想,后世称他们为“新儒家”。这些运动使中国哲学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在本书第一章里,我已经指出了这一点。2.8 中国的艺术与诗歌

儒家把艺术看做是道德教育的工具。道家对艺术没有正面提出系统的见解,但是他们追求心灵的自由流动,把自然看为最高理想,这给了中国的伟大艺术家无穷的灵感。由于这一点,许多中国艺术家把自然作为艺术的对象,就不足为怪了。中国美术作品中的许多杰作都是写山水、花鸟、树木、竹枝。在许多山水画里,山脚下、溪水边,往往能看见一个人,静坐沉醉在天地的大美之中,从中领会超越于自然和人生之上的妙道。

在中国的诗歌里,让我们读陶渊明(372—427 年)的诗《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正是道家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2.9 中国哲学的方法论

农民的眼界不仅制约着中国哲学的内容,如前举的“反者道之动”,更重要的是它还制约着中国哲学的方法论。诺斯洛普教授(Prof. S. C. Northrop)曾提出:概念可分两种,一种来自直觉,一种来自假定。“来自直觉的概念指向某个事物,它的完整的意义可以立即从某个事物领会到。例如:蓝色是人对某种颜色的感觉,它是由直觉得到的概念。……至于由假设得出的概念,它的完整的意义是根据一个假设,用演绎法推演出来,从而认定的。……例如,‘蓝色’用来描述电磁波的波长数字时,它是一个假定的概念。”①

诺斯洛普教授还进一步说到,来自直觉的概念又可以分为三种:“在连续审视中已予区分的概念;连续审视而还未予区分或称不确定的概念;以及区分的概念。”②按照他的意见,“儒家的思想可以界定为一种精神状态,其中不明确的概念以直觉、多重的运动构成思想的背景;而具体的区分的概念则以相对的、人文主义的、过渡性的往复形成哲学的内容。”③至于道家思想,“则是以连续审视而不确定或未区分的概念构成哲学的内容。”④

对诺思洛普教授这篇文章中的观点,我并不完全同意。但是,在这些话里,他的确抓住了中西哲学的基本不同点。一个读哲学的中国学生开始学习西方哲学时,他会高兴地看到希腊哲学家也区别“有”和“无”,有限和无限。但是,希腊哲学家认为“无”和无限低于“有”和有限,这又使中国学生惊异不解,因为按中国哲学的看法,应该倒过来才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不同的见解,是因为“有”和有限都是明确的,而“无”和无限则是不明确的。由假设观念出发的哲学家喜欢明确的东西,而由直觉出发,则需要重视不明确的东西。

如果我们把诺斯洛普在这里所说的和我在本章开始时所说的结合起来,就会看见:在连续审视中已予区分的概念,由它衍生出还未区分的概念和分辨的概念⑤,都基本上是农民的概念。农民日常与之打交道的,诸如田地和庄稼,都是他们一看就认识的东西。他们处于原始和纯真的心态之中,把直接认知的东西看为宝贵的东西,这就无怪反映他们思想的哲学家们也同样把直接认知的东西看为哲学思维的出发点。

这也足以解释何以认识论在中国哲学里从未得到发展的原因。中国哲学家们对于自己眼前的这张桌子究竟是真实的,抑或只是幻觉的存在,从不认真对待(唯有佛家是对它认真对待的,而佛学来自印度)。认识论的问题之所以产生,是由于主观和客观已经有了明确的界限。而在一个连续审视过程之中,还没有明确区分主观与客观之间的界限,认识的主体和认识的客体还是浑然一体的。

这也有助于说明,中国哲学的语言何以是提示性的而并不明晰。它不明晰,因为它不代表用理性演绎得出的概念。哲学家只是告诉人们,他看见了什么。因此,他所述说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使用的语言却很简短。这就是何以中国哲学家的语言往往只作提示而并不明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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