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春雷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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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芬芳：台资企业的党委书记试读：
引子
……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满园花香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旁人笑话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来年不发芽
……——摘自江苏民歌《茉莉花》
到台资企业报到的第一天，陈惠芬哭了。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43年，她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的“屈辱”。
这些天来，纵然已经无数次地听说过、想象过台资企业如何地效仿日本企业，机械无情，管理严苛，但她仍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境遇果真如此：在生活中彬彬有礼、见面鞠躬、满脸微笑的台湾人，一旦进入岗位，立马变态。他们的脸，竟然像门板一样。不，像钢板一样。
在此之前，她是昆山市一家中型国企的副总经理，待遇丰厚，环境舒适，人人羡慕。而现在，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她就变成了台资企业里一个小小的、无足轻重的打工仔。
这一天，是1996年12月3日。
朋友，您知道昆山吧。
听到京剧，您自然会想到昆曲。说到昆曲，便是昆山了。
抑或，您听说昆山是通过经济频道。当今的人们啊，谁不爱富、羡富、追富呢。那么，中国最富庶的地方在哪里？
答案，就是她！
说到昆山，人们自然又会想到昆仑山。或许，那曾经是昆山人的愿望和梦想。
真实的昆山，原名玉峰山，海拔只有80米，就在昆山城内。可不要小看这座低矮的山丘，因为只有在这里，能够出产世界上一种最稀缺的奇石——昆石。而极品昆石的价格，十倍于黄金。
昆山，的确是一个奇特的地方。
说起来，藏身上海背后的昆山，比上海的历史要悠久得多。
2003年，考古学家在昆山北部发现了耕种历史在6000年以上的水稻田。作为长江三角洲发现的最古老的稻田，它比日本弥生町发现的最早稻田还要年长3000岁。
这些稻田精耕细作的复杂技艺表明，苏州南部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农耕技术的发源地之一。这片土地上积淀的悠久文明，与美国近350年的垦荒史，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
昆山的原名为娄县，自秦代实行郡县制，娄邑就居身其列。
娄县源于娄江。娄江是太湖唯一的出海通道，更是昆山的母亲河。娄江进入太仓境内，改名浏河，嫁与东海。而浏河口，便是郑和七下西洋的首发地——浏家港。
小小一隅，连通世界呢！
昆山有三宝：昆石，琼花，并蒂莲。当然，这都是自然之美。
昆山，更有人文之美。这里，除了诞生中国的百戏之祖、国戏京剧的前身——昆曲，还培育了众多人杰，比如，明清两代最有财富的人——沈万三，最有文才的人——归有光，最有骨气的人——顾炎武等等。这其中，还有一位，中国古代最有智商的人——祖冲之。
公元464年，祖冲之上任娄县县令。正是在这里，他把当时世界上最抽象的数学难题——圆周率计算到了小数点后七位，领先世界上千年。
这实在是古代最聪明的大脑！
莫非，他的大脑便是电脑的前身？
说到电脑，“世界电脑大王”——王安，也是昆山人。
王安的名字，在世界I T界，堪与比尔·盖茨、乔布斯相媲美。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本文主人公与王安便是一条街道上的邻居。而她所供职的企业，更与I T有关。
其产品，便是电脑之芯。
……
事情是这样的。
1996年前后，以台资为主体的江苏省昆山市外向型经济，借助改革开放政策，特别是邓小平视察南方讲话的春风富氧，开枝散叶，蓬勃发展，已达2000余家，成为非公经济的一大亮点，引起世界关注。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出现了。虽然这些企业的工商、税务管理等等已经纳入正轨，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优势——党建工作如何进行？
这是一个大大的空白，这是中共建国之后面临的一个全新的课题！
是啊，非公有制经济是相对于公有制经济而产生的一个专有名词。它是中国大陆现阶段除了公有制经济形式之外的所有经济结构形式，主要包括个体企业、私营企业、港澳台资企业和外资企业。
毋庸讳言，非公企业的所有权均属于投资者。投资者的最大愿望就是经济回报，赢利是其第一目标。尤其外资企业，它们由境外人为主体投资和管理，招聘的虽然大多是大陆员工，还有中共党员，但施行的却是国外的管理模式。它们的大量发展，会带来什么呢？
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深入发展，中国大陆上的非公企业，正在越来越密集起来，除了关乎国计民生的特殊重大行业之外，其他领域都在国退民进，非公企业的数量已经大大超过国营企业，大陆的经济比重将更多地由它们来承担。
这是中国大陆市场经济进一步发展和繁荣的最重要组成啊，这是中国大陆经济融入世界市场的必由之路啊。
可是，面对这类企业，执政党的党建工作应该如何进行？
能够放弃吗？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特别是非公企业中的外资及台资企业。这些年，外商及台商投资，特别是外商及台商独资企业越来越多，这部分企业更加特殊。
这是一个必须重视的大问题！
这是一个亟待探讨的大问题！
这更是一个必须解决的大问题！
昆山，作为改革开放的先行区——长江三角洲的次亮点，已经最早地开始重视这个问题了。
在此之前，昆山市委组织部和昆山经济开发区党工委曾经尝试在这些企业成立党委或党支部，同时筹建工会组织，并选派国企中思想坚定、工作突出的优秀党员干部，到外资及台资企业任职。但不久之后，因为水土不服、理念差异等种种原因，一部分人没有坚持下来。
但是，这项工作总要进行下去啊。
于是，决定派出第二批。
可，谁去做领头羊呢？
首先，想到了她——陈惠芬。
陈惠芬，女，43岁，时任昆山市热电公司副总经理。
是的，热电部门，在社会上人人羡慕。陈惠芬已经在此工作多年，从小职员干到企业高管。她是公司的“二把手”，有专车，待遇高，环境舒适，轻车熟路。
中等个头，清秀儒雅，热情开朗，满脸微笑，懂业务，善经营，一个典型的南方女强人。多少年来，她是昆山市基层党委系统有名的先进分子，尤其她所负责的党建和工会工作，红红火火，芳香四溢。
1996年11月下旬的一天，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委负责人试探着找她谈话，希望她能去昆山市最大的台资企业，也是大陆印制电路板行业的领跑者——沪士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开展党建工作。
她一愣，为什么要找我呢？而且要派往那样的地方。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组织上对我的工作不够满意吗？
在此之前，她曾经听说过，一批派往外资及台资企业的党员干部，由于水土不服等原因，退回来了，似乎是打了败仗。
但是，当负责同志向她反复说明组织的忧心和决心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答应考虑一下。
是的，她必须要慎重地考虑一下。她的独生子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需要格外照顾。她的母亲早逝，作为唯一的女儿，她早就答应为年近八十的老父亲营造一个幸福的晚年。最近，她用全部积蓄购买了一套128平方米的新房，正在装修，准备把父亲接过来，晨昏照顾。
理想的幸福生活，正在向她微笑、招手。作为一个温柔、善良的中年女人，似乎这里才是她最合适的位置和归宿。
当天下午，她通过朋友关系，寻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独自参观了一下这家著名的台资企业。
这是一家与大陆企业完全不同风格的大型I T企业，主产高端PCB（印制电路板），产品广泛应用于通讯设备、云端计算、汽车、航空航天等领域的心脏部位，产品全部出口，主要客户有摩托罗拉、诺基亚、西门子、思科、华为等国际著名大型企业。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而花园式的厂区，现代化的厂房，一尘不染的车间，精密的自动化流水线，高度严格的现场管理，滴水不漏的质量监控，更是她没有见过的。
这才是真正的大工业，这才是真正的现代化！
面对这一切，她沉思良久，心底泛滥着一种特殊的感觉。
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时下大陆市场上最流行的原产美国芝加哥的摩托罗拉手机，其核心内芯竟然有一部分就产自这里。而她正在使用的手机，恰恰就是这一款。
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二天上午，她主动找到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工委负责人，答应去试一试。
党组织，惊讶地张大了嘴。
党组织没有想到，她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却又是一个倔犟执著的女人，一个勇于接受挑战的女人。她，更是一个责任心高于自尊心、事业心大于好奇心的党的干部。
总之，她是一个忠诚的党的女儿。
只是，她——陈惠芬，万万没有想到，她选择的和面对的，是一条怎样漫长的艰辛之路……
像一棵小树，能适应这片土壤吗？
像一流小溪，能融入这片土地吗？
且让我们看一看，她的苦恼，她的曲折，她的喜悦……
1987年，台湾当局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政策，两岸关系有限开放，经济关系悄悄冰释。
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讲话之后，两岸经贸迅速升温，部分小微台商开始到大陆试水。最初，他们以美国、加拿大或日本企业的名义，在大陆注册公司。当时的投资以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主要是纺织成衣、制鞋、皮革加工、塑胶制品等等。“台湾接单，大陆加工，香港转口，海外销售”是最基本的运营模式。
毕竟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兄弟相亲，血浓于水。很快，台商们就感到了大陆政策的稳定和真诚，纷纷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
据统计，截至1993年6月，台资在大陆的投资总额已达20.3亿美元。第一章咱们的党代表
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昆山，远远地躲在上海的背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作为苏州市下辖的一个最贫穷的农业县，昆山只是种植水稻、小麦、油菜。乡土树种呢，只有杨树、柳树、榆树、槐树和楝树，县城的景观树只是梧桐。
1953年12月，陈惠芬生于昆山县城。
小时候，她的家就住在娄江北岸。
娄江真美啊，尤其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一轮圆月高悬，盈盈河水仿若碧玉，弥漫着清甜的水汽。河上有一座玉龙桥，桥面横横竖竖，桥孔方方圆圆。桥洞下缓缓逝去的流水仿佛迷失的时光，月光中慢慢拉长的树影好像定格的记忆。突然，一只夜鸟扑喇喇掠过水面，惊起一条肥美的鱼。远处，是玉峰山黪黪的影子，和一缕缕悠闲的、稀薄的钟声。
娄江，还是小城人的直饮水。每天凌晨，天蒙蒙亮，小城的男人们，相约似的，赶在女人们洗衣之前，挑水。回到家里，倒入水缸，撒一簇明矾，搅动一下，稍许沉淀，便可煮饭、泡茶、酿酒……
河的对岸是农田。春天的油菜花，一片黄金。
下午放学后，刚刚上小学的她，挽着竹篮，偷偷地爬进去，拔青草，交生产队积肥。她是学校的小班长。护田的农民跑过来，驱赶。她扒在里面，吓得瑟瑟发抖，像小刺猬。直到人影远去了，她才爬出来。
蓦然发现，竹篮已被农民踩扁了。
她嘤嘤地哭了。
此时的夕阳，如同一个没落的君王，在变幻的云层中颠沛流离，进行着最后的抵抗。天空，正在颓败为一派撕心裂肺的灰黄。
她擦擦眼泪。手提夕阳，回家去。
她不知道，这一片油菜花覆盖的金黄农田，竟然就是她成人后的供职之地，更是寄寓她生命和事业的平台……1.“台湾”奇遇
●陈惠芬惊呆了：大办公室里，居然有几十个人。而她的办公桌椅，竟然是两人共用。
●看着面前的求职申请表，一股无名大火在心底熊熊燃烧：我是打工仔吗？我是来求职吗？
那一天，她是独自前去报到的。
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特别是邓小平视察南方讲话之后的90年代初期，身处长江三角洲腹地且毗邻上海的昆山市，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热情招商，吸引了数千家外资及台资企业入驻。一时间，凤凰来归，蔚然成风。而这些企业中，尤以台资企业为主，约占90%。
昆山，成为中国大陆台商最集中的地方，由此被称为“小台湾”。
沪士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就是第一个落户昆山的大型台资企业。
沪士电子创始人吴礼淦先生，原籍湖北天门，1942年生于上海，在黄埔江边度过童年，父亲是当时有名的“棉花大王”。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舅舅用腋下夹住他，惊惶失措地爬上飞机，逃往台湾。大陆，留在他脑海里的，是一片破败和恐慌。
吴礼淦毕业于台湾大学化学系，后留学美国，对电子通信尤感兴趣，钻研颇深。1978年，他和夫人一起在台湾高雄市创办楠梓电子有限公司，专门从事双面和多层高级印刷线路板的制造和加工。
经过十多年奋斗，楠梓公司终于成为台湾一家著名企业，并于1987年上市，在国际上渐有名气。
上世纪80年代末，在国共两党的默默推动下，两岸关系悄然冰释。加上思乡情切，叶落归根，更重要的是台湾当局在环保方面施加的巨大压力，年过五旬的吴老板，把目光瞄向了大陆。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甘苦自知，喜忧参半。难道台湾经济繁荣，重视环保之后，涉嫌污染的企业就应该向后发展的大陆地区转移吗？难道后发展地区就必然要承受这种代价吗？就像大陆西部地区承接东部地区的高耗能、高污染企业那样。但这是无奈的事情啊，这是后发展地区的被动和代价啊。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和宿命吗？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了，本书不表。
但是，楠梓的回归之路并不顺畅。由于楠梓集团在台湾颇具影响，且是上市企业，台湾当局限制迁移。鉴于此，吴礼淦先生毅然决定主动撤出楠梓，用另一笔资金在香港重新注册一家公司——沪士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决计返归故乡。
沪士者，吴氏也。
1992年，他在大陆考察了几个城市之后，最后选定昆山——在城区东南面的一片油菜花田里创业。
关于这其中的故事，著名作家杨守松的长篇报告文学《昆山之路》中有一段形象的描述。
沪士电子正式注册后，第一期投资规模即达3600万美金，这是当时昆山市投资额最大的台资企业。
作为台湾地区来大陆投资的第一家上市公司，沪士集团落户昆山后，受到江苏省、苏州市和昆山各方面的高度重视和支持。
自然，从规划之日起，沪士电子就定位于国际一流企业。其设备全部从日本松下、日立公司进口，产品全部外销。第一批操作工，经过精挑细选，全部是来自大陆各地的大学生或职专生。上岗之初，完全按照台湾地区和日本的管理模式，进行军训。每一个关键岗位，全部由台湾人亲自把持，俗称“台干”。
1995年，沪士电子正式投产，月营业额3000万元。仅仅一年之后，月销售便接近一个亿。员工人数更是从最早的300人，迅速增加到800人，1000人……
到陈惠芬进来时的1996年底，公司已经拥有1200多名员工。
毋庸讳言，沪士电子集团是一家典型的家族式台资企业，其高管和中层干部均为台湾人，对生产和经营的全过程更是实行日本式和台湾式的严格管理。
董事长吴礼淦，由于自小生活在台湾，又在美国留学，且多与欧美企业打交道，所以对大陆的社会管理体制，特别是风土人情，缺少深层了解。前些天，当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工委的负责人向他讲明要派驻党支部书记并建立工会组织时，他马上怔住了。
开发区党工委负责人告诉他，这是政府维护外商及台商根本利益的一项长期政策，也是大陆特色。他的心里仍是半明半昧，只好无奈地答应了。
大陆的很多事情，他一知半解地听说过。说实话，对大陆很多家企业的生产和管理方式，他不敢恭维。对大陆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他也感到匪夷所思。他或许认为，官方派遣党支部书记，是在安插私人，甚至是在安插底线吧。
在他的心目中，大陆企业里共产党组织的形象和作用，甚至还停留在国民党在过去宣传中的模样，即1949年前的中共地下党，专门发动工人，搞游行，闹罢工，甚至进行破坏。而工会组织，作为替工人争取权益的独立机构，在台湾地区、日本以及西方国家的企业里，与投资者是“对立”关系，类似反对党，并不受资方欢迎。
他是一个纯正的企业家，专心于企业和技术，对党派和政治不感兴趣。所以，身为一家享有国际声誉的上市公司老板，虽然台湾一些高层人士曾经多次试图劝说他加入国民党或民进党，但他都没有答应。
所以，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对于中共给自己企业派驻党支部书记这件事，他内心是抵触的。
所以，当陈惠芬前来报到时，他的态度是冷淡的。
他静静地看着陈惠芬，客气地说了几句话后，便让自己的特别助理徐汉忠领着她，去找主管副总经理李明贵，办理相关手续。
李明贵是一名国民党党员。
他1957年生于台湾屏东县，台湾大学金融系毕业，后服兵役，期间加入国民党。退伍后，他跟从吴礼淦先生创业，同心协力，形影相随，被称为吴的干儿子。
李明贵高高的个头，机警的眼光，有一种台湾人特有的精明与孤傲。
他冷静地看着陈惠芬，问：“你们的党支部书记是干什么的？”
在台湾社会生活中，建立和加入党派组织，是私人信仰，官方和企业方面不加干涉，但在企业里公开建立党组织是不允许的。因为所有人都是我的雇工，大家是来为我创造利润的，在工作时间不得有任何别的活动。不仅不提供场地，而且还会因为耽误工作时间，而遭解雇。虽然大陆方面向他们说明，共产党在大陆是执政党，在企业建立党组织是为了更好地与资方沟通，从而保证企业顺利发展。但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他们会问：这是否国际惯例，有无法律依据？如果能建共产党的支部，那么能否建一个民进党的支部，或国民党的支部？
另外，如果在企业内部建立中共党支部，他们担心在台湾本土的人缘关系会受到影响。
陈惠芬客气地微笑地回答着，解释着。但对方，没有多少兴趣。
李明贵淡淡地说：“我出生在台湾，不了解这些。”
说完，拿起电话，叫来人力资源部经理。
陈惠芬被领到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几十个人，大多是司机和勤杂工。
人力资源部经理是一位台湾人，客套的职业微笑之后，照例是严正的冷静。他指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说：“这就是你的办公桌，和陈师傅共同使用。”
陈惠芬惊呆了：居然是两人共用一套办公桌椅。
同桌的陈师傅名叫陈惠珍，是一名女司机。陈惠珍冲她点点头，伸出手，表示欢迎。
陈惠芬的脸上仍是微笑，心底却已坠入黑夜里。
她马上告诫自己，批评自己。于是，她强忍着自己，冲着人力资源部经理笑一笑，又冲着大家笑一笑，特别是对自己的同桌，说：“好啊，我们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好像是姐妹，看来是缘分啊。”
这时，人力资源部经理拿出一张“工作申请表”，让她填写。
她简直气极了，我是来找工作的吗？
她再次强忍住怒火，微笑着问：“我要填写吗？”
经理严肃地说：“是的，必须要填！这是公司的规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经理，看着“工作申请表”。那完完全全是一张打工者的求职申请表，各种表格里除了求职者必须填写的信息，最明显的栏目，就是询问打工者意愿，希望上“小夜班”还是“大夜班”？“希望待遇”是多少？等等。陈惠芬当年填写的工作申请书
看着这张求职表，想着一张张冷面孔，一股无名大火在心底燃烧，浓烟滚滚。她有些坚持不住了。
头晕目眩，心乱糟糟。纸面上的文字像一群蚂蚁，乱窜乱爬，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她慢慢地说：“对不起，请让我想一想。”
说完，她走出屋门，走到楼外的阳光下，面对墙壁。她的泪水下来了，满脸。自从十年前母亲去世后，她从来没有这样伤心地流泪了。
她后悔了，她骂自己太不成熟，太感情用事。
她哭着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是另一家企业的人事科科长。
沉默了一会儿。丈夫说：“既然选择了，就面对吧。干不了就退休回家。”
陈惠芬从小喜欢唱歌，跳舞，曾在昆山县二中担任播音员。
1970年，正准备读高中，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迫中止了学业。她的父亲在1949年前开木匠铺时，曾有过雇工，被划为“小业主”。那是一个讲究出身和成分的年代。
她不得不到昆山卫星厂当学徒，制作广播喇叭和变压器。后来，又调到昆山电线电缆厂，搞质量检验。后来，她开始自学高中课程，拿到昆山中学高中文凭。
1986年，昆山热电公司开始筹建。
由于工作认真，写字漂亮，她被抽调到公司办公室。
当时，管道煤气刚刚启动，居民大都不情愿安装，公司的主要工作就是动员煤气入户。她主动承担任务，深入到各个居民小区中，一家一家敲门，询问对方哪个单位，讲解安装煤气的好处。半年时间，竟然预收了60多万元的煤气安装费。
她出色的业绩，赢得了公司上下赞誉。
在此期间，她入党了，并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1993年，她又被提拔为副总经理……2.陈课长
●从国营企业的副总经理，一下子变身为台资企业的课长。
●她最初的任命，竟然是党支部副书记。对她来说，这，或许是一条最稳妥的退路。
办完履职手续，她与原单位的工作关系就彻底斩断了。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台资企业员工。
陈惠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定级。
在大陆国企里，党委书记或党支部书记，与董事长或总经理基本是相同级别，最低也相当于副总经理。但在台资企业高管们心目中，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他们并不明白党支部书记的工作范围。于是，李明贵明确规定她的具体工作，就是负责生活后勤，即管理2个厨房、8个厕所和200多间职工宿舍。级别呢，相当于课长。
台资企业的管理体制与大陆方面大大不同，行政方面分资讯部、组效部、人力资源部、财务部、采购部、业务处和工业安全保卫科等；生产方面则分制造处（研发部、生技部）、工程处、品保处、工务部等。
管理层级呢，分别为董事长，总经理，副总经理，协理，处长，副处长，经理，副经理，课长，组长。另有一个稽核处，直属董事长和总经理。
课长，在台资企业的管理链条里，略相当于大陆国营企业里的车间主任。
陈惠芬暗暗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她告诫自己：马上改变，快速适应！
满眼陌生，靠什么走进去呢？
她想起了名片。
于是，她把打印纸裁成一个个长方形，名片大小，在正面手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背后再写上“有困难，请找我”。然后，把名片装在身上，发放给每一个与她交流的员工。“我叫陈惠芬，是新来的党支部负责人。”
只要有机会，她就主动上前。递上一张名片，递上一脸微笑，递上一腔真诚。
她要让全体员工知道，咱们公司有党组织了，我是党派来的，有困难可以找党组织，可以找我。
但是，人们并不看好她的未来啊。
绝大多数人预言：“陈惠芬干不满三个月，肯定也要撤回来。”
还有原单位热电公司的同事们，多么不舍得她离开啊。临别时，公司总经理专门送她一部新款手机，仍然是最时髦的摩托罗拉。其中的心思很明白，希望她保持联系，随时回去。
但他们不知道，这部手机的机芯，就是产自陈惠芬供职的新单位。这，似乎更加坚定着她干好新工作的信心。
其实，包括她的上级主管部门——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党工委，对她也颇有担心，有所保留。所以，最早对她的职务任命，是沪士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党支部副书记。
为什么是副书记呢？或许党组织负责人认为，如果她干不好，撤回来了，也是一个副职，对上级对社会都可以交代，而对她自己，也不失为一条最稳妥的退路。
非公有制经济是相对于公有制经济而产生的一个名词。
它是我国现阶段除了公有制经济形式以外的所有经济结构形式。它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非公有制经济主要包括个体经济、私营经济、港澳台资经济、外资经济等。3.厨娘
●一些青年员工素质低下，在厕所的墙壁上涂写污言秽语。她每天检查，一旦发现，马上擦掉，不厌其烦。
●渐渐地，员工们有什么心事、困难，开始找她诉说了……
公司规模在急剧地扩张着，员工人数每月增长百余名，如何管理食堂？
而且，千余名职工来自南方北方，饮食习惯迥异。陈惠芬广泛征求意见，制定了两套菜谱，每天轮换，保证每周主食不重样。
如何杜绝浪费和腐败？她多方借鉴，设计了一套相互监督机制：每天下午由食堂班长按照明天的菜谱，报出菜、肉、蛋及辅料的用量，列出单子。第二天一大早，她指定一位食堂师傅、一名办公室人员和一位随机抽选的基层工人代表，去批发市场购买。回来后，她亲自过秤，核实验收。
然后，她又和厨师们一起择菜、切菜，在油烟中出出没没，像一个繁忙的厨娘。
办公楼上下有八个厕所，虽然聘请专门勤务工打扫，但她是具体负责人。
台湾厕所与大陆设计不同，蹲位方向正好相反，用厕者头部面墙。大陆员工不习惯，小便往往洒在池外。而且，一些工人来自农村，用厕习惯不规范，冲水不及时，卷型卫生纸乱用乱撕，浪费严重。
她在每个厕所内都贴上纸条，写明使用事项。但不管用，个别职工不听这些，依然故我。
吴老板是一个精细人，发现这些问题后，极其生气，几次把陈惠芬喊过去，厉声斥责。
她心里委屈啊。
又想办法，把卫生纸割成方巾状，一叠叠地放在旁侧，便于取用。
还有极个别青年员工素质低下，在厕所的墙壁上涂写一些污言秽语。
她每天检查，一旦发现，马上擦掉，不厌其烦。
沪士集团的宿舍楼按台湾样式设计建造，与大陆的房间格局也完全不同，最关键的是室内没有阳台。
台湾大部分地区处于亚热带，天气炎热，阳光充沛，穿衣单薄，晾衣都在窗内。但大陆职工宿舍入住人数多，如果没有阳台，内衣、工作服如何晾晒？只能挂在屋内，“滴滴答答”，满地水渍，同宿舍员工之间极容易生发矛盾。
全厂有200多个员工宿舍。陈惠芬利用晚上或工余时间，逐一拜访。
品保部女工包雅琴刚刚19岁，是昆山本地人，去年6月毕业于昆山工业职中计算机专业，离开校园的第二天就上班了。她是一个单纯的、腼腆的小姑娘。
那是一个黄昏，陈惠芬轻轻地叩门，问候：“大家好！”
姑娘们一愣。“我是新来的党支部负责人。”满脸笑容，像一位老师，又像一位长辈。
小姑娘接过一张名片，有些迷茫，眼里闪烁着疑惑的问号。似乎是问，在这个台资企业的世界里，党支部有意义吗？
陈惠芬微笑着询问她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最后，又加一句：“孩子们，有什么困难找我啊。”
于是，包雅琴就试探着说：“我们晾晒衣服没人管，怎么办呢？”
这句话，点燃了大家的话题。姑娘们七嘴八舌，纷纷把这个问题指了出来。
灰色的问号在空中飘浮着，悬挂着。只是片刻，陈惠芬说：“我想想办法啊。”说完就离开了。
姑娘们快言快语地说完，就忘记了。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在楼东边的空地上，来了几个工人，拉起了一条条晾衣架，上面有纷纷繁繁的挂钩。
姑娘们的衣服，再也不用在阴暗的室内拥挤了。晾晒在明亮的太阳下，风过来，舒展地飘荡，粘满着阳光的暖香。
大家的心，一下子明朗了。
可是，问题很快就来了。由于工服基本一样，差别无几，个别职工便浑水摸鱼，趁机偷拿。
怎么办？陈惠芬想出一个好主意：把每一名职工的工号印在工服臂膀上。这样，全厂职工的生产和生活，开始全面进入工号管理时代。
单身宿舍太混乱了，衣物杂放，垃圾遍地。她设计评选文明宿舍制度，每周一评，奖勤罚懒。
青年员工们大都是三班倒，又是单身，半夜回来后兴奋，开灯，说话，影响别人休息。同宿舍上白班的员工不高兴了，常常出现纠纷。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她曾设想三班工人各住在一起，但也行不通，因为关系好的员工情愿住在一室，而且工作时间随时变动。怎么办？只能苦口婆心地进行文明教育。
另外，她还聘请几个“宿舍阿姨”，专门负责宿舍卫生，并设立洗衣房，为单身员工提供洗衣、熨衣服务。
渐渐地，员工们有什么心事、困难，开始找她诉说了。“陈书记，我快要结婚了，可是没房。”“陈大姐，请你替公司这么多育龄女工说说话，咱们也应该享受国家计划生育优惠政策啊。”“我们每天像机器人一样干活，能不能搞一些集体活动，让大家相互熟悉一下？”
……
不少台湾籍员工也主动找她。
譬如，生病时要找昆山最专业的医院，最敬业的医生；孩子上学要找昆山最信赖的学校……
是的，她具有本土本乡的人脉优势。而且，她是一个十足的热心人。
最关键的是，她背后，还有着深厚的组织资源。工作间隙，陈惠芬与员工交流。4.寻找“地下党”
●台资企业老板一旦得知你是共产党员，会有所警惕和防范。所以，在这里，党员身份是敏感的，尴尬的。
●“党组织随时欢迎你。但是，入党是有条件的。你好好努力吧。”
入职之前，开发区党工委负责人曾经告诉她，沪士电子集团职工里有8位党员，只知道名字，但具体联系方式，不知道。
是啊，公司正在扩张中，工种时常变动，人员随时流动。而且，那个年代，绝大部分职工，还没有手机等便捷的联络方式。
茫茫人海，岗位众多，大家忙忙碌碌。这8位同志是谁呢？如何联系呢？
的确，在台资企业里，党员身份是敏感的，甚至是不受欢迎的。因为，台资企业老板一旦得知你是共产党员，会有所警惕和防范。所以，在台资企业打工的党员们，往往缄默不语，隐瞒身份，而且互不联系，更不能组织活动，似乎是偷偷摸摸的“地下党”。
于是，她开始一个个地寻找。
一天，她与一名门卫聊天，递上了一张名片。没想到，这个门卫吃惊地盯着她，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猛地，门卫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他叫龚志荣，1971年3月生，本地人，1991年入伍到武警部队，是一位特警战士，1994年入党。前年退伍后，他自己找工作，来到沪士电子。两年多来，由于台资企业内没有党组织，他的组织关系一直随身携带，成了一名“口袋党员”，不仅没有交纳党费，也没有参加任何组织活动。偶尔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党员，但想到这是资本家的企业，自己只是一个打工者，总有些迷茫，也有些失落。
现在，看到陈惠芬，他激动万分，马上立正，敬礼：“看到你，就像看到了部队首长。你放心，我会像在部队一样发挥党员作用！”
陈惠芬惊喜地问：“你还认识别的党员同志吗？”“私下听说过，但不认识。”
接着，陈惠芬按照组织部门提供的党员名单，又找到了制造处的万军，业务部的程宏捷，行政部的赵明生、胥生全……
品保处技术员俞凤燕，刚从大学毕业，是一位预备党员。她高兴地对陈惠芬说：“我能转正吗？”“可以啊，咱们支部正式成立后，就审阅你的入党资料。只要齐全，就办理转正手续。”
制造部工程师张进，重庆人，1972年出生，毕业于中国纺织大学自动化系，1995年来到沪士电子，现在已是V I（品保）组长。他悄悄找到陈惠芬：“您是上面派来的党支部书记？”“是啊。”“我在大学时就要求入党，没能如愿。现在，党支部就在身边，我的愿望有希望实现了。”
陈惠芬高兴地说：“党组织随时欢迎你。但是，入党是有条件的。你好好努力吧。”
……
中国政府对非公有制经济在社会主义中国存在、发展及其地位、作用的认识以及相关的方针政策，经历了一个曲折变化和不断深化的发展过程。
中国的非公有制经济也经历了曲折的发展历程。
1949年9月29日颁布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规定，对中国的国营经济、合作社经济、农民和手工业者的个体经济、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和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实行“以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城乡互助、内外交流的政策，达到发展生产、繁荣经济之目的”的方针。
由于实行了在国营经济领导下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所有制制度，调动了各种经济成分的积极性，中国国民经济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得到恢复和发展。5.惊慌的茉莉
●父亲经过历次政治运动，提起台湾，就想起国民党反动派，就神经紧张。
●两个月时间，原本瘦削的她，竟然减肉十斤。有时候，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了？
来到沪士集团工作后，陈惠芬的生活节奏，一下子全部打乱了。
她承诺24小时开机。有些青年工人上夜班时，就打电话。老公睡觉敏感，常常失眠，让她关机。她说，公司发生事故，员工出现情况，往往就在这个时候。
她把手机调成振动，压在枕头下。但夜半人静，手机振动的声音也煞是吓人，像地震，常常把老公惊得魂魄出窍。后来，她干脆把手机铃声设成那一首著名的江苏民歌《茉莉花》，把手机远远地放在客厅里。只要轻柔的歌声飘起来，她就悄然起床。
时间长了，别人听到这首歌，是轻松和舒缓，而她的感觉，却是惊慌和紧张。
儿子马上就要高考了，她实在无法照顾，只好寄宿到哥哥家里。只在周末，全家才能团圆。
受影响最大的是父亲。听说她到台资企业工作后，老人极不高兴。
父亲年纪已大，经过历次政治运动，总在下意识中把台湾与国民党联系起来，与反动派联系起来，与政治运动联系起来。提起台湾，就神经紧张，心神不定。
陈惠芬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最受父亲宠爱。1987年母亲去世后，她与丈夫商量，要把父亲接过来，与自己一家同住。可现在办不到了，只得也把父亲长期寄宿在哥哥家里。
陈惠芬本来身材瘦削，体重只有103斤。来到沪士集团后的两个月之内，白天加班，晚上失眠，很快又减去10斤体重，脸色蜡黄，弱不禁风。
别人看着她，问：“你不是有病了吧？快去医院检查一下！”
要好的朋友讽刺说，我们是没有职业，去找工作。而她是有好工作，偏偏辞职，自找苦吃。确实是有病。
有病没病，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过有时候，她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了？第二章谁的世界
水巷、河埠、拱桥、骑楼，枕河而居的木屋，临水小憩的画船……
昆山有很多条河，宽的，窄的，弯的，直的，胖的，瘦的，密密地编织成一个水网，编织成纷纷繁繁的水乡文化，随便抽出一条，就像一条茸长的丝线，都能从尘封的历史中牵引出一串串故事。
比如，中国百戏之祖——昆曲。
昆曲优雅细腻，委婉曼妙，阳春白雪。
对昆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其特色是水磨腔。有人从字面上理解，说它像水磨糯米粉一样细腻糯软。其实不然，水磨腔一词，源自漆工匠师做漆器时的一道传统工序——水磨。他们把粗糙耐磨的木贼草用水浸渍，耐心地反复打磨器物的表面，使之光滑如镜，然后涂抹油漆。木贼草打磨时所产生的声响，仿佛是纡徐委婉的音乐。
还有沈万三的故事，更是能装满三个箩筐和一条舢舨。
但是，除了这些，30年前的昆山，却是一个十足的穷地方，在苏州下辖的8个县中，排名最后。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特别是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成立之后，外资及台资企业蜂拥而至。
说起台资企业汇聚昆山，这其中与沪士电子有着硕大关系呢。
昆山开发区成立之后，虽然频频招商，风起云涌，但来者都是小舢舨，没有大轮船，单体企业投资规模均不超过200万美元。
1991年，因为时任昆山市市长郑慧珍的盛情诚意，吴礼淦先生结缘昆山，毅然决定投资。初期投资额为多少？3600万美元。
石破天惊！
沪士电子虽然不是第一家落户昆山的台企，却摘取了多个“第一”的桂冠：第一个投资额超过3000万美元的项目，第一家高科技台资企业，第一家I T产业企业，第一家拿到土地使用证的台资企业……
不仅如此，吴礼淦先生还利用自己的特殊影响，在台湾企业界高层真诚呼吁。从此之后，梧桐栖凤，凤又引凰，捷安特、富士康、统一食品、樱花卫厨等大型台企，呼朋引类，结伴而来……
昆山，终于迎来了一个台企和台商大规模聚集的时代。
吴礼淦，被称为台商的“昆山市长”!6.红船
●她拒绝了老板奖励的红包，却提出了一个正常要求：给我一间办公室。
●在嘉兴南湖的红船上，她主持召开了第一次党员会议。的确，那是一个寓意深长的开始！
就像一片雄奇的石林，忽然间有了绿树，有了花香；就像一个豪华的舞台，转眼间有了彩灯，有了音乐……
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变化着。
食堂、宿舍，还有厕所，在陈惠芬的精心梳理下，变得更加温馨了，更有秩序了。就像一个男人世界，悄然多出了一位善于持家的女人，心细手巧，把一切的凌乱，梳理成了图案；把一切的杂音，弹奏成了旋律。
这一切，董事长吴礼淦都看在了眼里。
八个月之后的一天上午，吴老板在楼道里迎住她，真诚地邀请她到办公室一叙。
刚一落座，吴老板就感慨地说：“陈书记啊，感谢你这几个月的辛苦。从你身上，我才感觉到，贵党真是了不得啊。”“谢谢吴老板夸奖，这是我正常的工作。”“我要表彰你，我要奖励你一个红包！”“不，不，我不要红包。”
老板一下子怔住了，问她需要什么。“我需要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陈惠芬想一想，郑重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吴礼淦为难了。
确实，在这家台资企业，除了董事长之外，只有总经理和董事长特别助理，才拥有一间32平方米的办公室，而几位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只有12平方米。其他的协理、处长、经理、副经理，全都是集体办公，公共空间。
但，陈惠芬的理由十分充足：企业员工一半以上是女性。女工们隐私多，比如怀孕、避孕等话题，在公共办公室里说话不方便。还有一些员工，对公司的建议，对主管的不满，也不便在公共场合讲出。况且，她和别人合用一张办公桌，太不方便了。这是她公开的理由。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她没有说出口：没有一间办公室，无法开展活动，党组织的地位如何体现，工人们怎么看待党的形象？
必须要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她说：“在董事长办公室的斜对面，有一个小储藏室，10平方，可以作为我们筹建党支部的办公室。”
老板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一间房。
于是，在含含糊糊中，就答应了她。
当天下午，陈惠芬邀了龚志荣和几个歇班的党员，帮助收拾。
小屋没有窗户，虽然狭小，却是安静。幽暗的空间，打开一盏灯，明亮如雪。
她买来一盆茉莉花，绿茵茵的枝叶，雪白白的花朵，素朴淡雅，清香袅袅。
她又对吴老板说：我的办公室门口要挂牌。
是啊，我又不是地下党，我要唐唐正正地开展工作。
吴老板马上警觉了：“挂什么牌子？”他的脸上红赤赤的，有一些懊恼，似乎在责怪她得寸进尺：“是不是像中共昆山市委门口那样的大牌子？”
陈惠芬说：“不是的，只要写明‘党支部’三个字就可以了，与咱们集团办公室各门口的牌牌一样大小。”
吴想了一下：“好吧，就按我们企业门牌统一的尺寸。”
牌子做好了，尺寸、样式与统一格式全部相同，有区别的只是三个字：党支部。
还有一点不同：颜色。
她的门牌，是红色的。
这是党的颜色，这是心的颜色，也是她——一个共产党员使命和责任的颜色！
门牌小小，意义却非同寻常。这是昆山市首家正式挂牌成立的台资企业党支部！
中国共产党的一个基层支部，就这样悄悄地却是坚定地进驻了昆山市最大的台资企业。
但是，党支部挂牌的第一天，陈惠芬就遇到了一件不开心的事情。
副总经理李明贵满腹狐疑把她找过去，郑重告诫：“我们集团公司干部都是集体办公，透明运行，互相监督。董事长给你专门办公室，你要利用好，千万不要聚集一些人在里面聊天。更不要搞小动作，拉帮结派。”
陈惠芬哭笑不得。
她无法解释。
她只好让时间去解释了。
1997年7月1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陈惠芬把集团内部仅有的八名党员组织起来，召开了第一次党员会议。
她精心选择了一个地方：嘉兴市南湖。
不错，就是在那条著名的南湖的红船上。昆山距离嘉兴，只有100公里。
那一天，风清气朗，树绿花红，滴青流翠，正是一年中最茂盛、最富生机的季节。
在这次党员会上，开发区党工委负责人宣读了上级组织的任命，正式任命陈惠芬为中共沪士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党支部书记。接着，党支部成员集体举手表决，同意俞凤燕同志为正式党员，同时确定张进、杜云飞等6人为入党积极分子。
那一天，大家的脸上洋溢着涟漪般舒展的微笑，心情一如晴朗的天空。笑声呢，恰如那一只只翩飞的白鸽……
的确，那是一个寓意深长的开始！7.什么是哺乳假？
●“我是大陆培养的党支部书记，难道还没有这个起码的自觉吗？”
●她仿佛看到，女工们明丽、丰饶的灵魂，正在厂区内蓬勃地发芽、散叶、开花……
沪士集团实行严格的门禁制度。
她只是课长待遇。刚刚上班时，人力资源部明确告诉她：上班、下班和午饭前后，进出办公楼必须打卡，即一天四次打卡。这是公司的严格考勤，与工资直接挂钩。
公司规定：经理级以下的大陆员工，上下班和进出办公大楼全部凭卡，台湾员工除外。
过了一段时间后，陈惠芬感到越来越不习惯，并不是仅仅因为繁琐。
陈惠芬询问李明贵：“为什么台湾人可以不打卡，而我每天要打卡？”“这是企业规定！”“我每天早上班，晚下班，从未迟到早退。”“这是系统管理！”“这是对我的不信任。我是大陆培养的党支部书记，难道还没有这个起码的自觉吗？”
李明贵说：“不打卡，没有时间证明，多加班也没有补助。”“我不要加班费，我要权益，我要尊重。”是啊，这些天来，她每天加班工作，何曾是为了补助啊？
李明贵惋惜地说：“你如果放弃加班费，也可以不打卡。”
于是，从此之后，她来去自由了，却永远失去了加班费。
而她，是公司里加班最多的那个人。
沪士集团虽然是高科技企业，员工素质相对较高，但也是劳动密集型企业。到1998年，已达3000多人，其中女性员工占到60%以上。
这些女工大都处于怀孕生育期。怀孕后，台资企业仍然要求正常上班和加班，女工们不情愿。课长们大都是青年男工，年轻气盛，态度生硬：“不加班，就走人！”
现在的青年人大都是独生女，娇且贵，外出打工并不仅仅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开眼界，学技术，谋发展，所以，跳槽是家常便饭。
台湾与大陆，由于文化观念和制度设计不同，所以双方在企业福利待遇，特别是女员工“四期保护”方面，存在很大差异。比如，台湾地区的女工产假只有50天，比大陆法定时间少一个月，而且恢复上班后没有每天1小时的哺乳假，还要像别人一样上夜班，或加班。
为此，公司所有女员工，特别是怀孕和哺乳期的女员工意见很大：“为了票子丢孩子，不值！”愤然辞职，人员流失。
公司每年有100名左右的怀孕女工，绝大多数是各条生产线上的熟练工，有的还是班组长，直接负责一线的生产管理。她们的对立情绪，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公司的生产经营，常常出现质量下滑、废品率上升的现象。
陈惠芬多次提议，希望资方按照大陆《劳动法》有关规定，并要求签订《女职工特殊保护条例》。
她首先与李明贵沟通，提议设立哺乳假。在台湾，女工50天产假结束后，重返工作岗位，孩子由保姆或家人代养，以喂奶粉为主。李明贵不能理解，大陆的哺乳假是怎么回事。
他问：“是不是让公司准备一个大冰柜，把挤出的乳汁放进去，下班后带回去？”
陈惠芬解释说：“《劳动法》规定，哺乳期为一年，每天一个小时。可以半天各用半小时，也可以一次使用一小时。”
李明贵言辞强硬：“这是台资企业，要执行台湾企业规定。”
陈惠芬态度鲜明：“这里是中国大陆，要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
李明贵不说话了。
公司各主要岗位的台湾籍管理人员均不理解：“生产线上都是定员定岗，生产更是定量。如果这些女工因为产后哺乳，每天少上班一个小时，怎么保证工作？”
……
她又去找董事长吴礼淦。
吴礼淦生气地说：“大陆的女孩子太娇气。”“怎么娇气？”“坐一个月子要休三个月，在台湾只有50天。”“台湾没有计划生育政策，可以生三胎两胎。大陆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当然要特殊保护。《劳动法》规定，产假90天，如果难产，还要增加15天。”
陈惠芬告诉他，这种法律规定更人性，更尊重妇女，与台湾地区不一样，与美国日本也不一样。接着，又细细讲解大陆计划生育政策及哺乳假的文化根源。
老吴沉默一会儿，似有所悟，猛然说：“好，我们也这样执行吧！”
他马上把相关高管召集起来，开会，形成决议。
从此，沪士集团各车间专门设立一个哺乳室。女工每天工作的八小时中间，可以准许一小时哺乳，工作期间可让家人把小孩子抱过来，现场哺乳。也可以推迟一个小时上班，或提前一小时下班，在家哺乳；还允许迟到半小时，早退半小时。
而且，女工怀孕7个月之后，必须安排从轻劳动，只上白班。产后一年的哺乳假期内，只上白班，不用加班。
……
女工们胜利了，女工们高兴啊。
沪士集团落地生根之后，附近很快便形成了“台湾一条街”：售卖卤肉饭和生鱼片的风味店，品尝高山云雾茶的红茶坊，以及上岛、蓝岛、迪欧等形形色色的咖啡厅，还有标明日月潭、阿里山、黄屿、花莲、彰化等字样的小商铺……
姑娘们，在路边吃一碗放了紫菜虾皮的豆腐花，再买一块刚出炉的海棠糕，快乐地品味着台湾风味的生活。
看着她们的笑靥，听着她们的笑声。陈惠芬已经感觉到，女工们明丽、丰饶的灵魂，正在这片丰腴的土地上蓬勃地发芽、散叶、开花……
陈惠芬说，非公有制企业的党建和工会工作，对我来说是考验，更是挑战。干不出名堂，干不出实效，资方不会认可，员工不会拥护。党章和《工会法》赋予的权利，我当然要争！我争自己的体面，更是争党的体面；我争自己的权利，更是争员工的权利。
基于对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在从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转变的时期仍然“既有剥削工人阶级取得利益的一面，又有维护宪法、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面”的认识，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对民族资产阶级采取了“团结、批评、教育”的政策；对私人资本主义经济采取了“利用、限制、改造”和平赎买的政策，于1956年完成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至此中国的私人经济基本消失，仅存的一些个体经济，由于人数与规模甚小，对国民经济的影响微乎其微。
此后的20多年间，非公有制经济在中国作为“产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和“资本主义尾巴”而被彻底排斥和割除。8.还你一双大眼睛
●搞生产容易，处理社会关系太难。这是现实国情！
●陈惠芬陪着小伙子，奔波在上海和苏州的医院，直至痊愈。对方终于沉默了，不再提什么额外条件。
在大陆的台资企业大都有一个通感：搞生产容易，处理社会关系太难。这是现实国情！
沪士电子印制车间有一个实习女工，在工作中不小心，致使手指肌腱受伤。
这本是一件普通的轻微工伤，但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免不了娇气。女孩坚持要找最好的医院和医生，她的父亲更是闹着要恢复原样，三番五次地找到沪士总部，扬言要起诉。
吴老板没有办法，对陈惠芬说，你来处理吧。
陈惠芬陪着姑娘，先后三次到上海医院诊治。不仅看好了伤情，也用真诚感动了这位员工。
浙江一个小伙子，在试验室里使用硫酸时，没有按规定佩带防护眼镜，谁知脚下打滑，量杯倾斜，硫酸溅出来，眼睛受伤，肿胀得像一枚溃烂的大桃子。
陈惠芬陪同他到苏州100医院，又到一家专科医院。几次手术，逐渐复原。春节时，小伙子回家前，陈惠芬专门为他买了一副墨镜，再三嘱咐他要及时用药。放假期间，她每天打电话询问、叮咛，像母亲。
过完年后，小伙子回来了。
摘掉墨镜，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1997年5月，生产车间一个小伙子上夜班时，左手被卷入滚筒，四个手指形成热夹伤，肌腱断裂，被紧急送到医院。
小伙子的母亲赶来，不由分说，抛下一些过激话，并提出一些额外要求。
陈惠芬上前解释。
对方质问：“以后怎么找对象？”
陈保证说：“我们会尽全力的。”
对方说：“孩子就交给你了。如果恢复不满意，咱们法庭上见！”然后愤然离开。
所有的任务，交给了陈惠芬。她和司机陈惠珍一起，带着小伙子，先去苏州第三医院，治疗烫伤；又到上海电力医院，做肌腱手术；最后，再到上海第九医院，进行植皮。前前后后奔波了十多次。
一年多的时间，进行若干次手术，终于恢复良好。
对方家长沉默了，不再提什么额外条件。
台湾人在昆山，水土不服，也容易生毛病。
一个台籍经理，来到昆山后患染鼻炎，久治不愈，决定回台湾就诊。台湾的私人诊所多，设备好，态度好，甚至可以要求医生出诊。而在大陆，要排队，托关系，找专家，太麻烦。
陈惠芬通过朋友打听到，上海有一家鼻科医院，治疗鼻炎有特效。于是，便陪同台籍经理前往就诊，直至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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