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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20:3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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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罗伯特·陆德伦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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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身份

伯恩的身份试读:

第一部

1

暗沉沉的海上,怒涛汹涌,一艘拖网渔船迎面穿过一波波狂暴而猛烈的巨浪,仿佛一头行动笨拙的野兽,奋力挣扎,企图冲出那一大片不可能穿越的沼泽。滔天的巨浪从海面上高高耸起,仿佛《圣经》中的巨人歌利亚,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船身,激起漫天的白色浪花,冲向黝黑的夜空,然后挟着夜晚狂风的劲道,像瀑布般轰然冲击着甲板。紧绷的木头互相挤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绳索扭绞拉扯,眼看就要绷断了。整艘船仿佛奄奄一息的野兽,发出虚弱无力的呜咽和痛苦的呻吟。

突然间,两声爆炸的刺耳巨响刺穿了海上浪涛的怒吼,刺穿了狂风的呼啸,刺穿了船身痛苦的呻吟。船只在惊涛骇浪中起起落落,爆炸声从光线昏暗的船舱里传出来。一个人冲出舱门口,一手抓住船边的栏杆,一手按着肚子。

另一个人也尾随着冲出来,小心翼翼紧盯着前面那个人,杀气腾腾。他靠在船舱门边,稳住身体,举起手上的枪,又开了一枪,然后,再是一枪。

第四颗子弹击中了栏杆边的那个人,他突然举手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被子弹的冲击力轰得往后一仰。那一瞬间,船头骤然往下一沉,陷入两波巨浪中的谷底;那个受伤的人突然失重,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往左边一歪,手还是抱着头不放。转瞬间,整艘船又随着波浪往上翘起,船头和船身的中段几乎脱离了水面,站在门口那个人猛然被甩进船舱里,于是他的第五枪失了准头。那个受伤的人惨叫一声,飞快地伸手四处乱抓,仿佛想抓住任何抓得到的东西。鲜血流进他的眼睛里,海上溅起的浪花不断冲在他的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然而,旁边空荡荡的,他根本抓不到任何东西。他的身体被猛甩向前,双腿一弯。这时候,一阵狂风扫过,船身强烈侧翻,那个头骨破裂的男人被甩出了船边,掉进一片黑黝黝的狂涛巨浪中。

湍急汹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吞没他。他感觉水底有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下拖,翻弄扭滚他的身体,转了好几圈,然后又把他推出海面——却仅让他吸得一口气——就一口气,随即又吞没了他。

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汹涌而来,吞没了他,然而,环绕在四面八方的一片冰寒刺骨中,在一片不可能有火的水域里,他却感觉到一股烈焰般的灼热向他席卷而来。他的太阳穴涌上一阵异样的湿热。火与冰,是的,还有某种冰冷,在他的胃里、他的腿上、他的胸口,一种奇寒彻骨的冰冷,相形之下,环绕四周的海水反而显得异样的温暖。冰与火,冷与热,错综复杂的感觉令他陷入惊慌。他看得到自己的身体在水中扭动翻滚,看得到自己的手脚奋力挣扎,拼命挣脱漩涡的巨大压力。他感觉得到这一切,看得到这一切。他还能够思考,他体察到一种无比的恐慌,于是拼命挣扎——然而,很奇怪,他又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详宁静,一种旁观者的冷静,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从险恶的处境中跳脱出来。他看得见眼前的情状,却没有置身其中的感觉。

接着,另一股恐慌又汹涌而来,从四周一片火热与冰冷中涌现出来,淹没了那种置身事外的超脱感,席卷了他。不行!他不能沉溺在那种安宁中!还不行!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一件事快要发生了,虽然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很确定,它快要发生了。他一定要亲眼目睹!

他使尽全力踢水,双手猛划,仿佛想挖穿头顶上那堵巨大沉重的水墙。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快要爆开了。后来,他终于冒出水面,奋力挣扎,在翻涌的黑色浪涛上载沉载浮。他拼命挣扎着让自己浮上海面,不断挣扎!往上浮!

一堵庞然巨浪滚滚而来,他乘势浮上浪尖,整个人被一团团的白沫围绕着,四周一片漆黑。那一刹那,什么都看不见!他奋力挣扎着转身!转身!

突然间,他看到了。那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尽管浪涛怒吼,狂风呼号,他依然听见了那巨大的爆炸声。当他一看到炸开的火光,听到轰然的巨响,不知怎么,那种平静感又慢慢涌向他。烈焰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物体从火焰中迸射出来,没入四周的黑暗。

他赢了。无论如何,他赢了。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又迅速下坠,陷入两波巨浪中的谷底,仿佛沉落到无底的深渊。他感觉得到汹涌的海浪正冲击着他的肩膀,太阳穴上火灼般的炽热似乎凉爽些了,身体上那种刺骨的冰寒也渐渐暖和了,他的胃,他的腿……

然而,他的胸口。他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仿佛快要爆开了!他被击中了——那是致命的重击,那种突然的、难以忍受的重击。接着,又是另一波剧痛!别再折磨我了,给我一点安宁吧。

接着,又是一阵剧痛!

然后,他再次开始划水,用脚蹬踢……突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一块厚厚的、油腻腻的东西,静静地随着波浪起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他可以抱住它。

抱紧它!它会把你带到一个安详宁静的地方,把你带到那万籁俱寂的无边黑暗……那永恒的安息。

天刚破晓,旭日的光芒穿透东方天际的袅袅薄雾,映照着地中海。平静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那艘小渔船船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上满是拉扯绳索灼伤的焦痕。他坐在船尾的舷缘,静静地抽着法国烟,心满意足地眺望着平静的海面。他朝露天驾驶区那边瞄了一眼,他弟弟正把油门杆往前推进,加速赶路,而另一名船员在一两米外的地方检查着渔网。他们好像讲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人窃喜不已。这样很好。昨天晚上大家可是连笑都笑不出来。那场暴风雨究竟是哪儿来的?马赛那边的气象预报根本没提到会有暴风雨。要是早点听到消息,他就可以预先把船停在岸边避风了。捕鱼区在滨海拉塞纳1南边八十公里的海域。他连夜赶路,想在天亮之前赶到那里,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这趟路会让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得花一大笔钱修船。不过这年头,有哪次修船是不花钱的?

更重要的是,他没想到,这趟路差点害得他把命都送掉。昨天晚上,他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次,以为自己铁定没命了。“你也累了,老哥!”他弟弟喊了他一声,朝他笑了一下,“去睡一下吧!”“是呀,你说得没错。”他一边回答,一边把烟头往船外一丢,从舷缘溜下来,跳到甲板上,踩在渔网上,“是该睡一下了。”

有个弟弟可以帮你掌舵,感觉还真不错。就算这个弟弟受过高等教育,讲话文绉绉的,跟他这个满嘴脏话的大老粗很不搭调也无妨。自家的船应该由自家人来掌舵,因为自家人才会随时把眼睛放亮。不过,这个老弟也未免太疯狂了!大学才念了一年,就想开创自己的事业;所谓的事业也就只有那么一艘船,而且还是艘老船,一艘只在当年曾经风光过的老船。实在太疯狂了!念那些书有个屁用,昨天晚上派得上用场吗?昨天晚上,这个“事业”差一点就翻船倒闭了。

船身随着波浪缓缓起伏,甲板上的海水四处流窜。船长闭上眼睛,把手浸泡在流动的水里。海里的盐分对拉扯绳索时手掌的灼伤是有帮助的。昨晚的暴风雨把船上用来固定的索具吹得七零八落,为了扯住那些绳索,手都灼焦了。“你看!你看那边!”他弟弟突然叫起来。老弟的眼睛果然很亮,这下显然他也甭睡了。“什么东西?”他大声吆喝着问。“左艏方向!有个人在水里!他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块船身的破片、木板什么的。”

船长接手抓住舵轮,将船身缓缓靠向海上漂流物的右侧,然后将引擎熄火,以免船尾的波浪太大。那人的双手一片惨白,像爪子一样紧紧掐住破木板的边缘,仿佛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把他推落那片木板。然而,除了他的手,他全身松软,了无生机——看起来就像一具溺毙的尸体,已经没有气息了。“用绳子套住他!”船长对着他弟弟和那个船员大声吆喝,“绳子从水面下绕过去,绑住他的腿。动作轻一点!把绳子慢慢绕到他的腰。轻轻拉。”“他把木板抓得好紧,不肯放开。”“你把手伸到木板下面去!把他的手指头扳开!他大概死了,手硬掉了。”“不对。他还活着……不过,我看他快没气了。他的嘴唇好像在动,可是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眼睛也在动,但我觉得他好像也看不见我们。”“咦,他的手放开了!”“把他抬上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动作轻一点。一、二、三,翻!”“老天!你看他的头!”那个船员惊叫了一声,“他脑袋开花了!”“他一定是在暴风雨中撞到了木板。”船长的弟弟说。“你错了。”船长不以为然,他盯着那个伤口说,“他的伤口太整齐了,像被刀子劈开一样。那是枪伤,他是被子弹打到的。”“不一定吧?”“而且还不只一枪。”船长又补充了一句,眼睛来回打量着那个人的身体,“好了,现在我们把船开到黑港岛去。到那的距离最近,而且港口就有个医生。”“你是说那个英国佬?”“他还在帮人看病。”“那恐怕得碰运气了,看看时间对不对。”船长的弟弟说,“如果他没喝得烂醉的话。更何况,他医好的动物比人多。”“无所谓了。等船到码头时,他恐怕已经死了。要是他侥幸还活着,跑这趟路多花的油钱,少抓的鱼,都要算在他头上。好了,把医药箱拿来,包上他的头,想办法尽量让他多撑一会。”“你们看!”那个船员忽然大叫了一声,“你们看他的眼睛!”“怎么样了?”船长的弟弟问。“他的眼睛刚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铁丝一样灰灰的,可是,可是你们看,怎么突然又变成蓝色的了!”“大概是现在太阳比较大了,”船长耸耸肩说,“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阳晒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进了坟墓,谁管你眼珠子什么颜色。”

渔船断断续续拉响汽笛,夹杂着海鸥持续不断的尖锐啼叫,听起来很不协调。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海边特有的交响乐。已经快黄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际,太阳却依然像团火球。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凝滞潮湿,热得让人受不了。码头后面是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正对着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驳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间隔着干瘪瘪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几乎泛滥成灾。房子的门廊都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根仓卒埋设的柱子,上面顶着格子雕花棚盖,粉刷的灰泥剥落殆尽。几十年前,黑港岛也曾风光一时。当时,这里的居民曾经有过美丽的幻想,以为黑港岛会成为地中海上另一个旅游胜地。可惜这个美梦一直没有实现。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户前面都有一条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过,最后那栋房子的走道却和另外几户不太一样,有很明显的杂沓脚印,看得出来人们往来很频繁。英国佬就住在那栋房子里。八年前,那个英国佬突然来到黑港岛。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他是个医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个医生。鱼钩、钓针、刀子,这些东西虽然是吃饭的家伙,但一不小心也会让人皮开肉绽,没办法干活。要是你选对了日子碰到这位“大夫”,那么你身上缝合的伤口就不会留下太难看的疤痕。不过,相反,要是你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臭,那么,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还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也没得挑。俗话说得好,聊胜于无嘛。

不过,今天医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门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整个港口无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医生一定会到村子里喝个烂醉如泥,然后再找个妓女陪他睡觉。看哪一个正好有空挡就找哪一个。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过去这几周,这位医生每个星期六的周际大事也暂停了。他已经很久没在村子里出现了。不过,他的改变其实也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大。每隔一段时间,还是有人会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说,酒还是照喝不误,只是不出门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乔塔那边的渔船到岛上来,还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里。说他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具尸体。自从那天开始,英国佬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乔福瑞·华斯本大夫打着瞌睡。他的头渐渐往下掉,后来,下巴顶到了锁骨上,嘴里的腥臭味呛进了鼻子。那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于是,他吓了一跳,人就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好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然后瞄了一眼开着的房门。他的病人有时会发出呓语,含含糊糊地说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难道又是他在说梦话,吵醒他的好梦吗?不对,没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今天连外面的海鸥都大发慈悲,安静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岛上的神圣日子,没有满载鱼虾进港的渔船,那些海鸥也不会被引得一阵阵骚动了。

他椅子旁边有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一瓶威士忌和一个酒杯。酒杯已经空了,酒还剩下半瓶。他望着酒杯和酒瓶,心里几分得意。有进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这个时间,不光酒杯,连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后,前一天晚上的宿醉还会变本加厉。

他不禁微微一笑。愿上帝祝福他那个住在英格兰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个月领了养老金之后,就会寄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到岛上来。她叫贝丝,是个好女人,其实,她有的是钱,买得起更多酒,绝对远多于寄来的这几瓶,不过,他倒是很感激她没有寄太多来。而且,她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总有一天,她人走了,钱也就没了。到时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价的葡萄酒,然后,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麻木,直到有一天,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永远都感觉不到了。

他已经越来越认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面临这样的结局……然而,三个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变化。那天,有几个渔夫找上门来,把一个垂死的陌生人交给他。那几个渔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们把人送来,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们不想见死不救,但也不想趟这趟浑水,沾上什么麻烦。上帝一定会体谅他们的,因为,这个人是被子弹打伤的。

不过,几个渔夫只知道那个人受了枪伤,却没想到,有些东西远比子弹对他身体所造成的伤害更可怕。那颗子弹还伤到了他的心智。

瘦骨嶙峋的医生两手用力往椅子上一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港口。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他把百叶窗放下来,眯着眼睛从叶片中间看底下的街道,他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特别是那一阵哗啦啦的噪音究竟从哪来的。原来是一辆马车。今天是星期天,有个渔夫带着一家子出来兜风。他想,除了这个鬼地方,天底下还有哪里能看到这种场面?对了,他忽然想到,从前在伦敦也有类似的画面。每到夏天,伦敦市中心都能看到被打扮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马,拖着满载观光客的华丽马车,穿越摄政公园。一想到那种对比,他不禁失声大笑。不过,他也只笑了一下子,转眼间,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忽然又想到三个多星期前的那一天,那不可思议的一天。本来,他已经死了心,这辈子休想再回英国了。然而,如今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他很可能有机会再回去。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因为,那个陌生人有能力改变一切。

除非他诊断错误,否则,那个病人随时都会醒过来。很可能是今天,或者再过一个小时,甚至再过一分钟。他伤得很重,身上有多处深深的伤口,腿上、胃部、胸口。还好子弹并没有贯穿他的身体,否则他很可能早就没命了。子弹还留在他体内,炽热的金属烧灼时产生了止血的效果,而海水的持续冲刷也发挥了消毒伤口的功效。本来取出子弹是极其危险的,不过,正因为他的伤口已经被高温和海水消过毒,皮肉组织已经软化,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立即手术,所以,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真正麻烦的是他头盖骨上的伤口。虽然子弹只伤及头盖骨,并没有贯穿脑部,但子弹的冲击力却在视丘和海马回造成了瘀伤。要是当初子弹穿透头盖骨,伤到这两个区域的脑组织,那么,无论在哪一个区域,就算子弹只深入几厘米,都会造成脑部关键功能的永久丧失。还好,他的关键功能并没有受损。那一刹那,华斯本立刻做了个决定。在接下来的三十六小时里,他滴酒未沾,拼命吃淀粉类的食物,拼命喝水。能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三十六小时后,他开始动手,进行一项毕生最精密的手术。自从被伦敦的麦肯锡林医院开除之后,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么精密的手术。他开始进入一段极其艰苦漫长的过程,逐步刷洗脑部的纤维区域,一次刷洗一厘米。然后,他开始收拢头盖骨上的伤口,将表面皮肤缝合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因为,要是一个疏忽,刷得太用力,或是针头刺到脑组织,病人就会立刻丧命。

他不希望这个陌生的病人死掉,无论死因是什么,他都不希望。尤其是,他绝对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而导致病人丧命。

手术终于完成了,病人的生命迹象依然维持正常。现在,乔福瑞·华斯本医生终于可以回去找他形影不离的伙伴,寻找他的化学溶剂,寻找他生命的源泉——他的酒瓶了。他让自己喝了个过瘾,喝得飘飘然,接连不断。不过,他没有超过那个临界点,没有喝到烂醉如泥。再怎么喝,他一直都还分得清东西南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真是他人生的一大进步。

也许就是今天了,也许再过一个小时。那个陌生人的眼睛就随时会亮起来,开始跟他说话。

也许,很可能就是下一秒。

当清晨和煦的海风吹进房间里,令满屋清凉的时刻,他开口说话了。“你是谁?谁在房间里?”

华斯本从行军床上猛坐起来,两条腿悄悄地伸下床,慢慢站起来。千万不能刺激他。不要突然冒出声音,不要有太突兀的动作,因为那很容易吓到病人,导致他心理退化。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必须像先前动手术时一样,提高警惕,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多年训练出的医生本能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好面对这一刻。“我是你的朋友。”他轻声细语地说。“朋友?”“你果然会讲英语,我猜得没错。我猜你不是美国人就是加拿大人。我看过你的牙齿,那种补牙的技术不是英国的,也不是法国的。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没关系,慢慢来。你需要解放一下吗?”“你说什么?”“我是说,老兄,你需要方便一下吗?你旁边有个盆子,那就是给你方便用的。你左边那个白色的盆子,看到了吗?当然,那个东西也得要你憋得住才管用。”“不好意思,把你的床铺弄脏了。”“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该出来就会出来,很正常。我是医生,你的医生。我叫乔福瑞·华斯本。你呢?”“我什么?”“我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陌生人把头转开,呆呆看着白色的墙壁。晨曦的微光在墙壁上映照出斑驳的光影。然后,他又把头转回来,那双蓝眼睛紧盯着医生。“我不知道。”“噢!我的天。”“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吗?慢慢来,不要急。你越急着回想,就越有苦头吃,情况反而越糟糕。”“你又喝醉了。”“那是家常便饭了,不过,我有没有喝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肯听我讲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线索。”“我早就听过了。”“不,你根本没在听。你根本就充耳不闻,你一直作茧自缚,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拜托你仔细听。”“我在听。”“你昏迷那段期间——你昏迷的时间也太长了点——我听到你说了三种语言:英语、法语,还有一种腔调怪得要命的话。我猜那应该是亚洲哪个地方的语言。所以说,你会说很多种语言。看起来,你还真是四海为家,挺有世界观的。你自己觉得哪一种话讲起来最顺口?”“显然是英语。”“我也这么认为。那么,你觉得哪一种语言说起来最拗口?”“我不清楚。”“你的眼睛是圆形的,不是斜的。所以,我敢说,你显然不是亚洲人。”“显然不是。”“那你为什么会说亚洲语言?来吧,试试看,联想一下这个。你昏迷的时候,我把你的一些呓语记下来了,你听听,我一个音一个音分开念:Ma kwa, Tam Kwan, Kee sah。说说看,听到这些字的时候,你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什么也想不到。”“你真有一套。”“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随便什么都可以。”“我看你是喝醉了。”“这个我也知道。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不过,不管我有没有喝醉,你这条小命毕竟还是我救的。我是个医生,而且,从前我是个第一流的医生。”“那你怎么会弄成现在这副德行?”“病人可以质问医生吗?”“为什么不行?”

华斯本迟疑了一下,转头看着窗外的港口。“我喝醉了,”他说,“他们说,因为我喝醉酒后手术,所以才会导致两个病人死亡。如果只有一个死了,也许他们还看不出来是我喝酒误事,不过,死了两个病人就说不过去了。老天保佑,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有蹊跷。千万不能把刀子交给我这种人,还让我利用那把刀子享尽尊荣。”“有必要吗?”“什么有没有必要?”“喝酒。”“去你的,当然有必要。”华斯本轻声说道。他本来看着窗外,说着,他又转回头,“从前有必要,现在还是一样有必要。另一方面,病人不可以对医生妄加评论。”“很抱歉。”“我发现你很爱跟人道歉,这种习惯真讨人厌。其实,这是一种故作姿态的表现,感觉很做作。事实上,我根本不认为你是那种会向别人抱歉的人。”“看起来,你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如果是跟你有关的事情嘛,没错,我确实知道不少。可是,这些事情多半都很没道理,令人满头雾水。”

这时候,那个人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身体往前倾。他全身紧绷,衬衫往后敞开,露出胸口和腹部的绷带。他双手合握,十指交叉,修长结实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聊过的那些事情之外,你还知道别的?”“没错。”“是不是我昏迷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不是,不完全是。我们刚才谈的多半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说,你会说几种语言,比如说,你跑遍世界各地,熟悉很多城市——那些城市我连听都没听过——还有,你有一种很强烈的倾向,尽量不提别人的名字。你本来要说出某些人的名字,可是忽然又闭嘴了。对了,还有一点,你跟别人对抗的时候会显现出某些习惯——攻击、退避、躲藏、逃跑——这些习惯都有相当强烈的暴力倾向。前一阵子,为了保护你的伤口,我常常把你的手臂绑在床边。不过,这些我都说过了。还有别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事?你为什么不说?”“因为那跟你的身体有关。感觉上,那像是一种掩人耳目的保护壳。我实在不确定你是否有心理准备,所以才没有说。现在我还是不确定。”

那个人往后一仰,靠回椅背上,黑色浓密的眉头一蹙,露出愠怒的神情。“这个嘛,好像不该由医生来判断。我认为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说吧,究竟是什么事?”“这样吧,我们就从你那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脑袋开始,怎么样?特别是你的脸。”“我的脸怎么了?”“现在这张不是你天生的脸。”“什么意思?”“如果你拿放大镜仔细看,你就会发现,任何手术都会留下痕迹的。老兄,你被人家改造过。”“改造?”“你的下巴看起来很突兀。我跟你打赌,从前你的下巴中间一定有道凹槽。你的下巴被人切过。还有你左边颧骨的上半部——你的颧骨看起来也很突兀,我相信,你们家族里一定有斯拉夫人的血统——也有细微的手术痕迹。我敢说,你可能点过一颗痣。你的鼻子看起来很像英国人的鼻子,不过,从前一定比现在更挺,而且稍微再窄一点,但这不容易看出来。从前,你的五官轮廓一定很鲜明,现在线条变柔和了,所以,特征也被掩盖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不懂。”“你的长相很吸引人,不过那主要是因为你的脸型很容易被归类,而不是你的脸本身吸引人。”“归类?什么意思?”“没错。你的长相很像那种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那种上流社会的人。只要走进那些高级板球场、网球场,或是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机场的酒吧,就会看到一堆长得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人的脸看起来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简直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不是吗?你的特征也许还在,牙齿还是一样整齐,耳朵平贴着头——五官还是很均衡,位置没有改变,只是看起来比较柔软。”“柔软?”“呃,也许说被‘糟蹋’还更恰当一点。你从前的长相一定充满了自信,甚至会给人傲慢的感觉,很有自己的风格。”“我还是猜不透你究竟想说什么。”“那我们说说别的。只要换个发色,你的整个脸就会不同。还有,你的头发有褪色的痕迹,而且变脆了,说明你染过头发。如果你戴上眼镜,再留个小胡子,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猜你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六七岁,不过,你有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再老个十岁,或是年轻个五岁。”说到这里,华斯本停了一下,仿佛想看看那个人有什么反应,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谈到眼睛,一个星期前,我们做了一些测试,你还记不记得?”“当然。”“你的视力很正常,根本不需要戴眼镜。”“我好像没戴过眼镜吧。”“可是,你的眼角膜和眼皮上有长期佩戴隐形眼镜的痕迹,为什么?”“我不知道。真搞不懂那是什么原因。”“有一种可能性,你想听听看吗?”“洗耳恭听。”“可惜,恐怕那不是你想听到的,”医生转头面向窗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有些隐形眼镜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专门用来改变眼球的颜色。另外,有些人眼睛的颜色很特殊,天生就比一般人更适合佩戴这种眼镜。通常是灰眼睛或蓝眼睛的人。而你的眼睛更特别,介于两者之间。在某一种光线下,你的眼珠看起来是灰褐色的,可是,在另一种光线下,你眼睛又会变成蓝色的。这种独特的眼睛是天生的,通常根本不需要再改造了。”“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改造?”“为了改变你的容貌。我有一种感觉:你是个行家。签证、护照、驾照——你可以随意改变身份。你的头发,有时候是黄褐色,有时候又变成金黄色或深棕色。眼睛呢——眼睛可没办法随便换——绿色、灰色,还是蓝色?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可以衍生出无数种排列组合,你不觉得吗?无论怎么搭配,你看起来都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很不容易被认出的脸。”

那个人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两手用力撑着椅子,慢慢地站直身体,激动得无法呼吸。他说:“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拼命朝那方面想,弄不好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像。”“那你身上的手术痕迹又怎么说?那是一种记号。证据会说话。”“那只是你穿凿附会的解释。你这个人满脑子愤世嫉俗的阴谋论。你怎么不想想,说不定我只是发生了意外,脸上破了相,只好修补一下。这就是我动手术的原因。”“你动的那种手术可不是因为意外。像是染头发、磨平下巴的凹槽、点掉脸上的痣。那绝对不是什么矫正手术。”“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不是!”那个陌生人怒气冲冲地说,“意外事件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当时你又不在现场,没有亲眼看到,凭什么一口咬定。”“太好了!就是这样!我就是要让你发火。你一直很少和我发脾气,这样反而不好。很好,趁现在你火气上来,赶快回想一下。你从前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是做业务的……我是家跨国公司的高级主管,负责远东地区的业务,很可能是。或者,我是个老师……教外语的老师。我也许在哪个大学里教书,那也很有可能。”“很好,那你究竟是业务主管还是老师?用你的直觉判断,现在立刻告诉我!”“我……我没办法确定。”那个人露出彷徨无助的眼神,似乎脑袋就快打结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连你自己都不认为你是业务主管或是老师。”

那个人摇摇头说:“我确实不认为。你呢?”“我也不这么认为,”华斯本说,“理由很简单。那些都是坐办公室的工作,可是你的体格却很像那种经常紧绷全身肌肉的人。噢,我说的不是那种训练有素的运动员什么的。你看起来不像猛男,但你的肌肉非常结实。你的手臂和手掌从前一定经常绷得紧紧的,感觉强壮有力。要不是因为还有别的原因,我真的会以为你是个干粗活的工人,经常抬重物,或者是打鱼的,从早到晚忙着把渔网从海里拖上来,所以全身肌肉才会那么结实。只不过,你的学识很渊博,仿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你的智力,你绝对不可能是打工的大老粗。”“奇怪,我怎么有一种感觉,你好像要把这整件事导向一个结论,对不对?你有另外一种念头。”“这几个星期来,我们天天黏在一起,承受巨大的压力,努力寻找答案。久而久之,你就会看出一种模式。”“所以我猜得没错,你心里已经有谱了,对不对?”“没错。我刚才跟你说了一些事,例如先前的手术、染发、隐形眼镜等等。我必须先看看你对这些事情的反应是否激烈,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对你说实话。”“怎么样,我的反应和你预料的一模一样?”“还好。虽然火气不小,不过还算平静。现在,时机成熟了,已经不需要再拖延了。老实说,我也快没耐性了。好了,跟我来吧。”华斯本在前面带路,领着那个人穿过客厅,走向后头墙壁的那扇门。那扇门再进去就是药房。过了药房之后,他走到墙角,拿起一台废弃多年的老式幻灯机。幻灯机上有个圆形的镜头,镜头厚厚的外壳早已生锈龟裂。他说:“马赛那边送补给品过来的时候,我叫他们顺便捎了台幻灯机,”说着,他把幻灯机摆在那张小桌子上,把插头塞进墙上的插座里,“这虽然不是什么高级型号,但至少还能用。麻烦一下,能把百叶窗放下来吗?”

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男人走到窗户旁边,把百叶窗放了下来。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华斯本啪的一声把电源打开,刹那间,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一块光亮的方框。接着,他把一小片软片放进幻灯机的镜头后方。

这时,那个白白亮亮的方框里忽然出现了几行斗大的字。

共同社区银行

苏黎世,班霍夫大道十一号

07-1712-014-260“这是什么?”那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问。“你仔细看看,好好研究一下,想一想。”“那好像是什么银行账号。”“没错。这是银行信笺上的名称和地址,底下那个空格本来是要签名的,上面却只有几个手写的数字。不过,既然是手写的,它也就具备了账户持有人签名的功能。这是银行标准的操作程序。”“这东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在你身上找到的。这是一张很小的负片,大约只有普通三十五毫米底片的一半大。有人动手术把这张底片植入你皮下,就在你右半屁股上方。那几个数字就是你的笔迹,也就是,你的签名。有了这个签名,你就可以到这家苏黎世银行的地下金库,打开你的保险箱了。”2

他们选了“让·皮耶”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既不太耸动,也不会冒犯到人,听起来就像黑港岛一样,稀松平常。

不久,马赛那边还寄了六本书过来,有大有小,厚度也不同。那六本书中,四本英文的,两本法文的,都是医学教科书,内容都涉及脑部及心理损伤。那些书里面有大脑的剖面图,还有成千上万条从没见过的医学术语,必须慢慢消化才能理解。例如大脑的“枕叶”和“颞叶”;例如“大脑皮层”和连接“胼胝体”纤维组织;例如“脑边缘系统”——特别是“海马回”和“乳头体”。这两个区域,再加上“穹窿”,人类大脑中掌管记忆和回忆的区域,它们的功能是无可取代的。要是这三个区域受到损伤,就会导致失忆症。

心理学上有一种研究发现,情绪压力会导致呆滞性的歇斯底里症或失语症,进而引发片面或全面的失忆症。

失忆症。“这种毛病无规律可循。”那个黑头发的陌生人说。昏暗的台灯令他不断地揉眼睛,“那就像魔术方块,有无数种组合方式。有可能是生理因素,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或者两种都有一点。失忆症可能是永久性的,也可能是暂时的,可能是全面的,也可能是片面的。毫无规律可循。”“没错,”华斯本说。他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一边啜饮着威士忌,一边说,“不过,我们已经快要拼凑出真相了。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过程是怎么样的?我们已经快要有答案了。至少,我认为答案就是那样。”“哦?那你认为答案是什么?”那个人意味深长地问。“你刚才已经说出来了:‘两种都有一点。’不过,不是只有一点点的打击,而是非常剧烈的。你遭受到非常剧烈的打击。”“剧烈的打击?什么剧烈的打击?”“你的身体遭受过剧烈的伤害,你的心理遭受过严重的惊吓。这两者是有关联的,混杂交错——你正好同时经历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两者交织在一起。或者说是双重刺激,结果你脑子就打结了。”“你到底加了多少油,添了多少醋?”“没你想的那么多。不要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了。”说着,医生拿起一个写字板,板上面夹了好几张纸,“这是你的病历——也可以说是你新的人生。自从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记录。我大概说一下重点。从你身上的伤口,看得出来你当时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才会造成那么大的心理压力。后来,你又在海里泡了至少九个小时,导致心理创伤更加恶化,所以你才会陷入严重的歇斯底里。海上一片漆黑,波浪摆荡太猛烈,再加上你的肺部几乎吸不到空气,这些都是导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原因。为了适应这种歇斯底里的心理状态,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你的大脑会自动抹灭之前的某些记忆,也就是那些导致你陷入歇斯底里的一切事物。你听得懂吗?”“大概吧。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的脑袋会自我保护。”“不是说脑袋,是你的心理,这很重要,你一定要分清楚。脑袋我们等一下回头说,不过现在先给它定个名字,它叫‘大脑’。”“好吧,心理,不是脑袋……脑袋其实就是大脑。”“很好,”说着,华斯本用拇指大概翻了一下写字板上的那几张纸,“我在你的病历表上写了好几百条观察记录——包括剂量、时间、反应之类的——不过这些记录主要还是观察病人本身的状态,也就是,你的状态。例如,你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哪些字眼、哪些词汇;你对哪些字眼有反应。只要我听得懂,我就会把它们记下来。这些话,有些是你清醒的时候说的,有些是你睡觉时的梦话,有些是你陷入昏迷时的呓语。我甚至还记录了你走路的姿态,讲话的口气。还有,当你受惊吓、或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的时候,你会全身紧绷。你整个人会呈现出一种强烈矛盾的现象。你似乎潜藏着一种暴力倾向,虽然你的自制力很强,没有表现出来,但那种暴力的潜能非常旺盛。此外,你还会给人一种深沉忧郁的感觉。那种压抑着的忧郁似乎令你很痛苦,而痛苦必然会激起愤怒。然而,你却没有给自己留一个宣泄的出口,发泄你心中的愤怒。”“这就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你惹我发怒,”那个人突然插嘴了,“我们一直在讨论那些字眼、那些词汇,没完没了,不知道讨论多少次了……”

华斯本忽然打断他:“既然我们已经有进展了,我们还是得继续讨论下去。”“怪了,我们有什么进展?我怎么看不出来?”“虽然我们现在还查不出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不过,至少我已经发现了你潜在的本能倾向,也发现了你最擅长什么。只不过,有点吓人。”“怎么说?”“我举个例子。”医生放下写字板,站起身来。他走到墙边那一张简陋的茶几前面,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很大的自动手枪。那个失去记忆的男人忽然全身紧绷起来。医生注意到他的反应。“我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而且,我也没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会用。不过,因为我住在港口,所以你应该明白。”说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冷不防地突然把枪丢给那个人。那个人伸手一捞,在半空中拦下那把枪,动作干净利落,迅如闪电,一副得心应手的架式。医生说:“现在,我要你分解那把枪。行话叫分解,应该没错。”“你说什么?”“分解那把枪。现在。”

那人看着那把枪,愣了一下子,然后双手抓住枪,十指飞快地动起来,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十分内行。不到三十秒,那把枪已经被彻底拆掉了。他抬头看看医生。“你看到了吧,”华斯本说,“你通晓武器的程度,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是你超人的技能之一。”“也许我是军官随扈特种部队……”那个人说,他的声音有点激动,似乎又开始不安了。“完全不像,”医生回答说,“先前,你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我和你提过你的牙齿。我向你保证,那种补牙的技术绝对不可能是军方的。当然,还有你从前动过的手术。我敢说,我们可以排除军方的可能性。军队绝对不可能动那样的手术。”“那你认为是什么?”“我们现在不要讨论这个。我们还是先回头说说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吧。还记得吗?我们刚才谈到你的心理,谈到心理压力,谈到歇斯底里症。我们谈的不是大脑的本体,而是心理上的压力。这样说你清楚吗?”“继续说吧。”“先前,你受到极大的惊吓,后来,那种惊吓感慢慢消退了,而心理上的压力也就跟着解除了。于是,那种心理防卫的基本需求也就消失了。当你的心理压力开始慢慢解除的时候,你从前的技艺和能力就开始逐渐恢复。你会开始回想起某些行为模式,然后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那是一种本能反应。只可惜,你的记忆有断裂的现象。从病历表上的记录看来,那些被磨灭的记忆已经无法再恢复了。”说到这里,华斯本忽然停下来,走回椅子边,坐下来,拿起酒杯继续喝。他闭上眼睛,看起来好像有点疲倦。“然后呢?”那个人低声问。

这时候,医生忽然张开眼睛,凝视他的病人,“我们再回头谈谈你的脑袋。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谈谈你的脑子。人类的大脑是由数以千亿计的细胞组合而成的,而这无数的组成分子彼此联系,互动交流。你在书上应该读到过,‘穹窿’,‘脑边缘系统’,‘海马回纤维’,‘丘脑’,‘胼胝体’,还有,最重要的,‘脑白质切离术’。这种手术,只要有一丁点的偏差,就足以造成极其剧烈的变化。这就是你面临的问题。你的大脑本体已经受到伤害,就好比一大堆重新排列过的积木,物质上的结构已经改变了。”说到这里,华斯本又停住了。“然后呢?”那个人催他继续说。“心理压力解除之后,你从前的技能就会恢复。其实,你现在已经恢复了。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本事,为什么会具备这种能力?你从前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恐怕你已经连贯不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连贯不起来?”“因为,你脑子里负责传输记忆的连线结构已经改变了。你脑子的本体结构改变的幅度太大,所以你的记忆功能已经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事实上,你从前的记忆结构已经被摧毁了。”

那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所以,答案就在苏黎世。”他说。“还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去。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一定会恢复的。”“是的,你一定会恢复的。”

又过了好几个星期。那段时间里,医生还是不断地观察记录,几个疗程下来,那个人的体力也渐渐恢复。自从他被送到医生家之后,已经过去十九个星期了。这一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地中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时间是早上九点左右,那个人刚才跑步回来。他跑了大约一个小时,沿着海岸一路跑到山上。这一阵子,他每天都是这样跑,而且跑的距离越来越长,到现在,他一天就要跑将近二十公里。他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此刻,他坐在房间窗户旁边的椅子上,猛喘着气,汗流浃背,内衣都湿透了。他刚才从后门进来,经过黑漆漆的走廊,走进房间。从后门进出更加方便,不会惊动到别人。走廊再过去就是客厅,那里平常都被华斯本用来当作候诊室。此刻,客厅里还有好几个病人,多半是被什么东西割伤了,皮开肉绽的,等着医生帮他们处理。他们坐在椅子上,表情看起来很紧张,大概心里一直犯着嘀咕,不知道“大夫”今天早上的情况怎么样。其实,今天医生还不坏。酒,乔福瑞·华斯本还是照喝不误,他喝起酒来仿佛一个疯狂的哥萨克人,只不过,这几天,他至少还能够好端端地骑在马背上不掉下来。仿佛他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不再那么悲观消极,仿佛他的人生已经出现了一丝新的希望。事实上,那个失去记忆的人也明白医生在想什么。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苏黎世车站前的班霍夫大道,寄托在那家银行。奇怪的是,他很快就记起那条大街的名字,几乎毫不费力。

这时候,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医生飞快地闪身进来,咧嘴笑着,白色的医袍上还沾着病人的血。“我搞定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不过,他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反而更像是炫耀,“我实在应该改行开一家职业介绍所,光是赚佣金就可以活了。说不定日子还更加安定。”“你到底在说什么?”“那就是你目前最需要的。我们先前讨论过,你也同意了。你必须去外面适应一下,试试看身体功能的状况如何。亲爱的让·皮耶无名氏先生!两分钟前,已经有人答应要花钱雇你了,至少雇用你一个星期。”“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不都不缺人吗?”“那位克洛德·拉莫奇先生的腿已经感染发炎了,我必须帮他动手术,不过,我告诉他,我这里的麻醉剂所剩不多,而且我特别强调,只剩下最后一点了。所以,要是他不缺人,我恐怕就没有麻醉剂可以给他用了。于是,我们就谈了一笔交易,而你就是我的筹码。”“你是说一个星期?”“很难说,要是你抓鱼的功夫好,也许他还会继续留你。”说到这里,华斯本迟疑了一下,“话说回来,究竟他会让你做多久,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不是吗?”“有必要跟他们出海做实验吗?要是一个月前,或许还有必要,但现在,我觉得已经不必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现在随时都可以出发,而且,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苏黎世正等着我去。”“不过,我宁愿等你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时,再让你去。坦白说,就是纯粹的私心,我无法忍受有半点差错,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掉。”“告诉你,我已经好了。”“表面上,你看起来像是好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听我的,到海上去适应一下,那很重要。时间尽量久一点,而且,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是在晚上。你必须在夜晚体验一下海上的感觉。而且,你要弄清楚,我要的不是正常状态,不是叫你坐船出去兜风。我要把你丢在险恶的环境里——而且,越险恶越好。”“所以说,你又要拿我做实验品了?”“在黑港岛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只要有什么东西能派上用场,我绝对不会放过。要是我有本事呼风唤雨,制造一场风暴,帮你模拟出一场小型船难,相信我,我一定不会犹豫。不过,话说回来,拉莫奇这个人可怕的程度,也不下于一场暴风雨了。他是个很难缠的家伙。等哪一天他的腿消肿了,就会开始找你泄愤了,而且,船上其他人也会跟着他一个鼻孔出气。为了安排你上船,他们有个同伴硬是被挤掉了。”“这都要感谢你。”“哪里?不用客气。我要帮你制造两种压力。如果拉莫奇预定的行程顺利的话,你至少要在海上待一两个晚上。在这段航程里,你会面临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周围人对你满怀怨恨,疑神疑鬼。当初就是这样的环境引发你的歇斯底里症的。我要模拟的就是你当初所承受的压力。”“多谢你了。不过,万一他们受不了,决定把我丢到海里去怎么办?我想,大概那就是最彻底的考验了,不过万一我真的淹死了,就真的白费工夫了。”“噢,谅他们也不敢。”华斯本用一种轻蔑嘲讽的口气说。“看你这么有把握,还真令人欣慰,只不过我可没你这么有信心。”“你放一万个心吧。我就是你的护身符。虽然我不是巴纳德那种营养学专家,也不是德巴基那种循环系统的权威,不过,我是这个岛上惟一救得了他们命的医生。他们需要我。他们不敢得罪我,所以他们绝不会乱来。”“可是,你不是打算要离开这里了吗?你不是已经把我当成你离开这里的通行证了吗?”“我亲爱的病人,我的确要离开了。好了,跟我来吧,拉莫奇叫你现在跟他到码头那里去,熟悉一下打鱼的装备。明天一早四点,船就要出海了。想像一下,到海上去漫游一个星期,多么心旷神怡啊。你就把它当作海上度假吧。”

只不过,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海上度假。搭乘的是艘脏兮兮满是油污的渔船,船长是个满嘴脏话、面容猥琐的家伙,简直就像是电影《叛舰喋血记》里那个残暴的威廉姆·布莱斯船长。船上的四个船员看起来也不像是打鱼的。整个黑港岛上,铁定只剩下那四个人愿意忍受克洛德·拉莫奇。船刚离开码头不到几分钟,船上的人立刻不怀好意地告诉那个名叫让·皮耶的男人:船上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固定船员,是首席操网手的弟弟。“你抢了我老弟的饭碗!”那个操网手叼着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喷着,忿忿不平地叨念着,“都是你害的,他家的孩子恐怕要饿肚子了。”“放心,我只干一个星期。”让·皮耶连忙解释。其实要消除他们的敌意是很容易的,太容易了。只要告诉他,华斯本会从每个月渔港村民付给他的医疗津贴里拿出一部分补偿给他弟弟,事情就解决了。用这种和平友好的方式来解套是很诱人的,只可惜,他和医生两个人已经说好了,必须抗拒那种诱惑。“你最好对搞渔网很有一套,要不然……”

问题是,他根本一窍不通。

接下来的三天里,那个让·皮耶有好几次都快忍不住了,很想提出那个补偿方案来缓和他们的敌意。他们一直骚扰他,就连晚上也不放过他——尤其是晚上。一到晚上,大家都挤在甲板上睡觉。每当他躺到床垫上,就感觉到每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都死盯着他,等着他快要睡着的那一刹那。“喂!你!轮到你守夜了!大副生病了,你来替补。”“还不赶快起来!菲力浦正在写航海日志,不能吵他。”“你给我站起来!今天下午你把渔网扯破了。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我们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的,你现在就去把渔网补好!”

渔网。

拉网的时候,一边需要两个人,但这样一来,他两只手就得做四只手的工作。每次他站到某个人旁边去拉网,那个人就突然用力扯一下,然后迅速地放手,于是渔网一边的重量就全部落在了他手上。他整个人被渔网猛力一扯,旁边那个人还乘机用肩膀顶他一下,让他整个人都撞上了舷缘,差一点就翻到海里去了。

接下来换拉莫奇上场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整个人像发疯了一样,居然在计算船跑一公里损失了多少渔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吹牛角的刺耳噪音,又像是静电杂讯。无论他要叫谁的名字,一定会先骂上一大串三字经。他这种习惯把让·皮耶惹得越来越火。不过,拉莫奇并没有动手修理这位华斯本的病人,他只是想传一个信号,让医生明白:以后绝对绝对别干这种勾当。只要是跟船只或渔获有关的,一切免谈。

拉莫奇原先预计的行程,是在第三天的黄昏回到黑港岛,卸下鱼货。船员们必须忙到第四天凌晨四点,才能回家睡觉,或者找女人,或者喝个烂醉;又或者运气好的话,三样一起来。没想到,就在他们已经看到陆地的时候,出事了。

操网手和他的头号助理正在收网,他们把网子折叠好,摆在船中央的甲板上。这时候,那位不受欢迎、被取了个绰号叫“水蛭让·皮耶”的船员也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长柄刷子,正刷洗着甲板。另外两名船员提着水桶走在他前面,沿着甲板把水泼在刷子前。与其说他们要把水泼在甲板上,还不如说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那只“水蛭”。好几次,他们把那只“水蛭”浇得全身湿透。

有一次,他们把一桶水泼得太高了,冲到那个人的眼睛。一时之间,那个人看不见东西了,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摇晃起来,手上那支沉重的刷子脱手而飞,尖锐的金属毛刷头往上翘了起来,刺到那个蹲在地上的操网手的大腿上。“干什么!你这个该死的东西!”“对不起。”那个人一边伸手擦掉眼睛上的水,一边随口跟他道了个歉。“你完全是故意的!”“我已经和你说对不起了,”那个叫让·皮耶的人回答说,“叫你的朋友把水泼到甲板上,不要泼在我身上。”“我的朋友不会干那种蠢事,让我遭殃。”“可刚才就是你的朋友让我不小心出错的。”

那个操网手一把抓住刷子的把柄,站起来,把刷子像刺刀一样举在前面。“臭水蛭!你想单挑吗?”“算了吧,把刷子还给我。”“非常乐意,臭水蛭!拿去!”操网手把刷子往前一推,刷头往下一压,尖锐的金属刷毛划过那个人的胸口,把他的衬衫划破了。

那个人终于爆发了。或许是因为先前胸口的伤疤被刺痛了,也或许是因为连续三天被人骚扰,忍耐到了极限,一肚子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所反应。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是这么激烈,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右手突然抓住把柄,把刷子伸向操网手的肚子。刷子一碰触到操网手的身体,他忽然用力一推,那一瞬间,他的左脚也同时抬起来,用力踢在操网手的喉咙上。“Tao!”他喉咙不自觉地挤出一声低吼,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意思。

那一刹那,他根本都没有思考,左脚一着地,身体立刻飞快地回旋了一圈,右脚横扫,快如闪电,仿佛打桩机的撞锤一样,重重地扫在操网手的左腰上。“Che sah!”他嘴里又发出一声低吼。

操网手露出痛苦的表情,退缩了一下,然后伸出钢爪般的十指,发狂似地扑向那个人,嘴里狂吼着:“你这只猪!”

那个人弯腰往下一蹲,飞快地伸出右手,抓住操网手的左小臂,猛力往下一扯,然后又往上抬,沿着顺时针方向画了一个大圆弧,把对手的手臂扭到半空中,然后又往下扭。最后,他终于放开他的手,但那一瞬间,他的脚跟又猛力踢在操网手后腰。那个法国佬整个人往前一倒,摔在渔网上,脑袋撞在船舷的边缘处。“Mee sah!”那个人又发出一声低吼,只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意思。

另一位船员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他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拳打在那个船员的骨盆腔部位,然后身体往前一弯,一把抓住那个人勒着他脖子的手肘。接着,他身体往左边一歪,把那个船员的身体抬起来,过肩摔向前面。那个船员整个人飞了出去,飞得老远,两条腿在半空中乱踢,最后摔在绞盘上,脸被夹在绞盘的两个轮板中间。

剩下的两个船员把他团团围住,拳打脚踢,用膝盖撞他。渔船的船长在旁边大声喊个不停,叫他们赶快停手。“医生!你们忘了他是医生的人吗?冷静一点!”

只不过,船长话说得太快了,整个情况的转变出乎他意料。那个人一把抓住其中一个船员的手腕,往下一折,然后顺着逆时针方向猛力一扭。那人痛得惨叫了一声,手腕已经断了。

接着,他两手十指交握,两条手臂像大铁锤一样举起来,朝着那个手腕断掉的船员挥了过去,打在他喉咙上。那个人被打得翻了个筋斗,重重地摔在甲板上。“Kwa sah!”他又低吼了一声,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回荡着。

第四个船员吓得往后退,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发了疯似的男人。那个人也死盯着他。

一切终于结束了。拉莫奇的四个船员,已经有三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为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明天一大早四点钟,还有哪一个有办法上得了码头呢?相当值得怀疑。

最后,拉莫奇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口气,一半是惊讶,一半是轻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过,我知道你快要滚下船了。”

船长说那句话是无心的,不过,听在那个失去记忆的人的耳朵里,却充满了讽刺意味。他心里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来头。“这里你已经混不下去了,”乔福瑞·华斯本一边走进黑漆漆的房间,一边说,“本来我很有信心,不会让你遭受任何严重的攻击。可是现在,你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是他们逼我的。”“你被他们逼到丧失理智了吗?有一个人手腕断了,喉咙和脸上的伤口得缝好几针。还有另外一个人,不但要缝脑袋上的伤口,还有严重的脑震荡。另外,你是不是也踢到他的肾脏?他的肾脏伤到什么程度,现在还很难说。还有个家伙被打到鼠蹊部位,睾丸都肿起来了。你的杀伤力好像也太大了点,是吧?”“提到杀伤力,要是我当时不出手,死掉的人就是我,”说到这里,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不过,没等医生插嘴,他又继续说,“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了。出了很多事情,而且我又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我得跟你讨论一下。”“我们是该好好讨论一下,可是没办法。没时间了。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是说现在?”“没错。我跟他们说,你到村子里去了,大概是跑去喝酒。他们那好几家子一定会去找你算账的,兄弟、表兄弟、小叔子小舅子,一窝彪形大汉。他们会带着刀子、鱼钩,搞不好还有一两个人会带上枪。要是他们在村子里找不到你,一定会跑到这里来。没找到你,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什么?又不是我先动手的。”“因为你一口气伤了三个人,他们至少一整个月没办法工作赚钱。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那是什么原因?”“因为他们很没面子。你是一个外地人,结果,你竟然还有办法对付黑港岛上备受尊崇的渔夫,而且还不止一个。你一口气就摆平了三个。”“你说他们备受尊崇,那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他们的体格。拉莫奇那几个手下,是整个港口公认的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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