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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22:3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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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水平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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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马草

空山,马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空山,马草作者:葛水平排版:Cicy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51312813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社会变革中的女性声音何向阳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作为目睹社会进步的中国作家,未曾缺席于社会变革的记录,而在中国社会前进历程的忠实的录记者中,当代中国女作家已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于新时期蹒跚起步、于新世纪日臻成熟的当代女作家,无论其社会观察的视野,人性探索的深度,还是对人类文化的传承与借鉴,对艺术风格与艺术手法的积淀和历练,就整体风貌而言,都较20世纪初、中期女作家写作有极大的进步。文学史将会对这一代,甚或几代女作家的写作成就做出高分值的评估。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受益者的当代女作家,正以她们敏锐的洞察和细腻的书写,投入中国突飞猛进的现代化进程中,并为后人提供着观照和研究这一时代变化的精神档案。

20世纪末,我曾以《夏娃备案:1999》为题,对1999年的由女作家写作、以女性作为主人公的十二部小说加以梳理。20世纪、21世纪的世纪更替之年,中国女作家经由写作提出的一些与自身、与人类相关的问题,给出了寻勘身心发展的道路,其对于性别心理与社会发展的深入思考,不仅丰富了文学的承载量,更提供了人类认知自我的新经验,比如铁凝《永远有多远》传递给我们母性教育的传统乃至本能;王安忆《剃度》展示了特立独行的时代女性的决绝个性;而方方《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让我们看到的是女性在亲密关系中寻求自我的渴望或是在他者身上印证自我的失败。分歧的,共生的,冲突的,裂变的,未成型的,已板结的,需解冻的,身体的,心灵的,灵魂的,我们从她们的文学中得到的东西根植于一个国度一个时代却终将超越对一个国度一个时代的了解。

哲人曾言,“女性的进步是社会进步的一面镜子”,足见女性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文化亦然。女性的文化进步是社会文化进步的投影,其实两者更是深层互动的,女性对于文化、身份、性别、社会的思考,已成为推动整体社会向前运动的力量。

这种力量的成因源于中国女性在20世纪经历的三次解放。1919年,新文化运动,使中国妇女从封建性的三从四德中解放出来。这次的解放,思想解放意义大于经济独立意义,男女平等平权的思想深入人心,于此,如丁玲、冰心、林徽因、萧红等女作家写出了她们年轻时期的代表作。其中,《莎菲女士的日记》《生死场》影响深远。1949年,新中国成立,宪法规定男女平等,中国妇女的地位与作用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上的独立使其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而在各领域取得进步与成就。女作家得益于这一社会风气之先,丁玲、杨沫、茹志鹃等均有佳作推出,中国女作家的写作开始受到国外研究者的重视。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思想上的解放使作家焕发出极大的创造力,女作家作为思想活跃、敏感的一个群体,在思考社会问题的同时,更注重对性别文化的勘探。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宗璞《三生石》等作品代表了这一时期的探索。三次思想文化上的洗礼和社会发展的互动,使得中国文学在1978年之后迎来了迅速发展的黄金时代。

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来,这一时期的文学被称为新时期文学,新时期文学近四十年来,女作家写作发展迅速,可以说,就是从这个新时期开始,中国女作家集体发声,并以其强劲的写作,呈现出时代女性对于社会发展的文化“干预”。巾帼不让须眉,这种独有的文化现象引人瞩目,以致在新世纪成熟壮大,被一些文化研究者们称为她世纪。20世纪80年代,女作家的性别觉醒与文化自觉开始较早,她们在关注外部世界变革的同时,开始关注内心,关注精神。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抗抗《隐形伴侣》写社会问题,但却是女性立场上对于情感的深度审视与叩问。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关注精神上的两性平等与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知识分子女性在爱情与自我之间试图寻找到一个两全存在空间的努力。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反思男性文化传统,也对传统女性化写作提出了颠覆性的质疑。刘西鸿《你不可改变我》《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的女性书写,将“我”与“你”即女性与男性的一系列性别问题提出来,并均做出了来自女性个人的答案——你别无选择!你不可改变我!其勇敢的姿态更是对历史框定的女性顺从与懦弱的文化性格的诘问与反叛。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叶文玲、池莉、赵玫、范小青、裘山山等佳作频仍,其在多个文体间的跨越更打磨了小说的锋芒;90年代始,林白、陈染、海男等期望通过身体而将视点拉回到性别关注上来。这种写作在历史、个人、身体、社会、情感间跳跃,呈现出女性写作的犹豫和艰难的自我调整。而从20世纪80年代《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90年代《羽蛇》,到21世纪《炼狱之花》《天鹅》,三十年跨度始终坚守女性精神自我深度写作的徐小斌引人瞩目。新一代女作家,注重隐藏在身体性后面的社会文化,不那么尖锐,更倾向温暖、幽默、智性的表达,但她们心底仍然保留着一个完整的女性空间,如徐坤《厨房》、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潘向黎《白水青菜》、魏微《大老郑的女人》、盛可以《手术》、叶弥《小男人》等,都体现了以女性文化视角介入历史现实的丰富性追求。

新世纪伊始,女作家写作成果斐然,杨绛等老一代作家也有新作推出。张抗抗《把灯光调亮》在坚守其新时期开端之作《北极光》的浪漫主义理想底色的同时,强化了传统知性写作的典雅;叶广芩《梦也何曾到谢桥》《黄金台》为代表的我称之为“后视镜”式的写作,在对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可持续性发展的探索方面可谓独树一帜;方方的《水随天去》等探讨经济不平衡发展对于纯真爱情的挤压;蒋韵《心爱的树》《完美的旅行》《行走的年代》试图在对“已逝”岁月的追踪中确立传统价值的独立性;林白《长江为何如此远》和《妇女闲聊录》提供给了我们回溯历史与观察现实的与众不同的角度;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等系列作品将观察点定位于出走与还乡两大母题,使其作品在现实性的叙事之上平添了哲学的意蕴;葛水平《喊山》《地气》承续了中华山川地气中深藏的诗意之美,其利落的行文中苍凉的味道耐人寻味;邵丽《明惠的圣诞》聚焦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日常生活的个人体验与情感微澜;金仁顺《云雀》《桃花》等根植饮食男女,其心思缜密又声色不动的叙事兼具温润与冷凛两种魅力;乔叶《走到开封去》等承续了她个人创作中对“慢”的探求,审视的目光于小事情间不经意扫过,却如探照灯一般揭示出最深处的幽怨和最原始的黑暗;鲁敏的写作确如“取景器”,隐秘的、细微的、节制的,带有缠绕感甚或是残缺的生活,成就了她小说的“气象与光泽”,《思无邪》《饥饿的怀抱》均写日常生活的不如意处,却在极简主义式的写作中透出干净与温暖;付秀莹《爱情到处流传》《六月半》篇篇出手不凡,以感伤与坚忍并存的从容气度体认着中华美学的精髓,并使诗化小说通过个人的写作向前推进了一步;滕肖澜《美丽的日子》等笔触在沪上弄堂里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间腾挪有致,有柴米油盐的实在,也有细碎世俗中的温情;阿袁《长门赋》《鱼肠剑》等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丰富驳杂,其小说的精神分析与反讽意味承接了现代写作的传统。

以上列举的只是活跃于文坛的当代女作家群体的一小部分。无论是社会发展还是写作环境,当代女作家们都身处一个创造力得以充分发挥的时代。1977年以来,作为中国文学长篇小说最高奖的茅盾文学奖,评出九届,有四十余部长篇小说正式获奖,女作家占八部,所占比例五分之一。1995年以来,作为除长篇小说以外的其他门类文学作品的最高奖鲁迅文学奖,已评六届,共有二百多人获奖,女作家超过四十人次,所占比例五分之一。1980年以来,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评出十届,获奖者中,女作家在小说、童话、幼儿文学(绘本)等均有收获。20世纪70年代始评的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者中多次见到女作家的身影。而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下属的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会设立的中国女性文学奖,有效推动了女性文学的创作与理论探索。获奖只是专业荣誉,更广泛的社会承认,还包括作家文学作品的读者拥有度、文学作品的文化艺术衍生品以及国外研究与译介,在此不一一列举。总之,女作家无论创作还是思想,都表现出不让须眉的强劲实力,她们通过文学所表达的对于社会人生诸多问题的思考,在整体上已然超越了文学史上她们前辈的书写。

这就是我们今天编选《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大系》的原因。当今世界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是作家们的幸运,作为中国社会变革的见证者,同时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女作家,她们的录记、思考与贡献,我们不能忘记。

2017年10月12日北京(何向阳,女,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研究员。出版诗文集《思远道》《自巴颜喀拉》、理论集《夏娃备案》、专著《人格论》等,获鲁迅文学奖,作品译成英、俄、西班牙文)喊山一

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悬壁上下,绕着几丝云,像一头抽干了力气的骡子,瘦得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

这梁上的几户人家,平常说话面对不上面,要喊,喊比走要快。一个在对面喊,一个在这边答,隔着一条几十米直陡上下的深沟,声音倒传得很远。

韩冲一大早起来,端了碗吸溜了一口汤,咬了一嘴黄米窝头,冲着对面口齿不清地喊:“琴花,对面甲寨上的琴花,问问发兴割了麦,是不是要混插豆?”

对面发兴家里的琴花坐在崖边上端了碗喝汤,听到是岸山坪的韩冲喊,知道韩冲想过来在自己的身上欢快欢快。斜下碗给鸡们泼过去碗底的米渣子,站起来冲着这边喊:“发兴不在家,出山去矿上了。恐怕是要混插豆。”

这边厢韩冲一激动,又咬了一嘴黄米窝头,喊:“你没有让发兴回来给咱弄几个雷管?獾把玉茭糟害得比人掰的还干净,得炸炸了。”

对面发兴家里的喊:“矿上的雷管看得比鸡屁眼还紧,休想抠出个蛋来。上一次给你的雷管你用没了?”韩冲咽下了黄米窝头口齿清爽地喊:“收了套就没有下的了。”

对面发兴家里的喊:“收了套,给我多拿几斤獾肉来啊!”

韩冲仰头喝了碗里的汤站起来敲了碗喊:“不给你拿,给谁?你是獾的丈母娘呀。”

韩冲听得对面有笑声浪过来,心里就有了一阵紧一阵的高兴。哼着秧歌调往粉房的院子里走,刚一转身,迎面碰上了岸山坪外地来落户的腊宏。腊宏掮了担子,担子上绕了一团麻绳,麻绳上绑了一把斧子,像是要进后山圪梁上砍柴。韩冲说:“砍柴?”腊宏说:“呵呵,砍柴。”两个人错过身体,韩冲回到屋子里驾了驴准备磨粉。

腊宏是从四川到岸山坪来落住的。到了这里,听人说山上有空房子就拖儿带女地上来了。岸山坪的空房子多,主要是山上的人迁走留下来的。以往开山,煤矿拉坑木包了山上的树,砍树的人就发愁没有空房子住,现在有空房子住了,山上的树倒没有了。獾和人一样,在山脊上挂不住了就迁到了深沟里,人寻了平坦地去,獾寻了人不落脚踪的地藏。腊宏来山上时领了哑巴老婆,还有一个闺女、一个男孩。腊宏上山时肩上挑着落户的家当,哑巴老婆跟在后面,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哑巴的脸蛋因攀山通红透亮,平常的蓝衣,干净、平展,走了远路却看不出旅途的尘迹来。山上不见有生人来,惹得岸山坪的人们稀罕得看了好一阵子。腊宏指着老婆告诉岸山坪看热闹的人,说:“哑巴。你们不要逗她,她有羊角疯病,疯起来咬人。”岸山坪的人们想,这个哑巴看上去干净利索的,要不是有病,要不是哑巴,她肯定不嫁给腊宏这样的人。话说回来,腊宏是个什么样的人——瓦刀脸,干巴精瘦,豆豆眼,干黄的脸皮上有害水痘留下来的窝窝。韩冲领着腊宏转一圈子也没有找下一个合适的屋,转来转去就转到韩冲喂驴的石板屋子前,腊宏停下了。

腊宏说:“这个屋子好。”韩冲说:“这个屋子怎么好?”腊宏说:“发家快致富,人下猪上来。”韩冲看到腊宏指着墙上的标语笑着说。标语是撤乡并镇村干部搞口号让岸山坪人写的。当初是韩冲磨粉的粉房。磨坊主要收入是养猪致富。韩冲说:“就写个养猪致富的口号。”写字的人想了这句话。字写好了,韩冲从嘴里念出来,越念越觉得不对劲。这句话不能细琢磨,细琢磨就想笑。韩冲不在这里磨粉了,反正空房子多,就换了一个空房子磨粉。韩冲说:“我喂着驴呢,你看上了,我就牵走驴,你来住。”韩冲可怜腊宏大老远的来岸山坪,山上的条件不好,有这么个条件还能说不满足人家?腊宏其实不是看中了那标语,他主要是看中了房子,石头房子离庄上远,他不愿意抬头低头地碰见人。

住下来了,岸山坪的人们才知道腊宏人懒,腿脚也不勤快。其实靠山吃山的庄稼人,只要不懒,哪有山能让人吃尽的?但腊宏常常顾不住嘴,要出去讨饭。出去大都是腊月天、正月天,或七月十五、八月十五,赶节不隔夜,大早出去,一到天黑就回来。腊宏每天回来都背一蛇皮袋从山下讨来的白馍和米团子。山里人实诚,常常顾不上想自己的难老想别人的难,同情眼前事,恓惶落难人。哑巴老婆把白馍切成片,把米团子挖了里边的豆馅,摆放在有阳光的石板上晒。雪白的馍、金黄的米团子晒在石板地上,走过去的人都要回过头咧开嘴笑,笑哑巴聪明,知道米团子是豆馅,容易早坏。

腊宏的闺女没有个正经名字,叫大。腊月天和正月天,岸山坪的人会看到,腊宏闺女大端了豆馅吃,紫红色的豆馅上放着两片酸萝卜。韩冲说:“大,甜馅就着个酸萝卜吃是个什么味道?”大以为韩冲笑话她,就翻他一眼,说:“龟儿子。”韩冲也不计较她骂了个啥,就往她碗里夹了两张粉浆饼子,大快步扭回身搂了碗,进了自己的屋里,一会拽着哑巴出来指着韩冲看,哑巴乖巧的脸蛋冲韩冲点点头,咧开的嘴里露出了豁牙,吹风露气地笑,有一点感谢的意思。

韩冲说:“没啥,就两张粉浆饼子。”

韩冲给岸山坪的人解释说:“哑巴不会说话,心眼多,你要不给她说清楚,她还以为害她闺女呢。”

挖了豆馅的米团子晒干了,煮在锅里,米团子的味道就出来了。哑巴出门的时候很少,岸山坪的人觉得哑巴要比腊宏小好多岁,看上去比腊宏的闺女大不了几岁,也拿不准到底小多少岁。哑巴要出门也是在自己的家门口,怀里抱着儿,门墩上坐着闺女,身上衣服不新却看上去很干净,清清爽爽的小样还真让青壮汉们回头想多看几眼。两年下来,靠门墩的墙被磨得亮汪汪的,太阳一照,还反光,打老远看了就知道是坐门墩的人磨出来的。

岸山坪的人不去腊宏家串门,腊宏也不去岸山坪的人家里串门。有时候人们听见腊宏打老婆,打得很狠,边打还边叫着:“你敢从嘴里蹦一个字出来,老子就要你的命!”岸山坪的人说:“一个哑巴你倒想让她从嘴里往出蹦一个字?”

有一次韩冲听到了走进去,就看到腊宏指着哆嗦在一边的哑巴喊着“龟儿子,瓜婆娘”,看韩冲进来了,反手攥了两个拳头对着他喊起来:“谁敢来管我们家的事情?我们家的事情谁敢来管?”腊宏平常见了人总是笑脸,现在一下黑了脸,看上去一双豆豆眼聚在鼻中央怪凶的。韩冲扭头就走,边走边大气不出地回头看,怕走不利索身上沾了什么晦气。

现在韩冲驾了驴准备磨粉。他先牵了驴走到院子一角让驴吧嗒两粒驴粪,然后又给驴套上嘴护、捂了眼罩驾到石磨上,用漏勺从水缸里捞出泡软的玉茭填到磨眼里。韩冲拍了一下驴屁股,驴很自觉地绕着磨道转开了。

韩冲因为家境穷,三十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想出去当上门女婿,出去几次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家户,反复几年下来就这么耽搁了。也不是说韩冲长得不好,总体看上去比例还算匀称,主要问题还是山上穷,山下的哪个闺女愿意上来?次要问题是他和发兴老婆的事情,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这种事情张扬出去就不是落到了尘土深处,而是落入了人嘴里,人嘴里能飞出什么好鸟吗?

头一道粉顺着磨缝挤下来流到槽下的桶里。韩冲提起来倒进浆缸,从墙上摘下罗,舀了粉,一边罗,一边擦着溅在脸上的粉浆,白糊糊的粉浆像梨花开满了衣裳。韩冲想,都说我身上有股老浆气,女人不喜欢挨,我就闻着这个味道好,琴花也闻着这味道好。一想到琴花,想到黑里的欢快,他就鸟儿一样吹了两声口哨。他罗下来的粉叫第二道粉,也是细粉,要装到一个四方白布上,四角用吊带拎起来吊到半空往外淋水。等水淋干了,一块一块掰下来,用专用的荆条筐子架到火炉上烤。烤干了打碎就成了粉面,和白面、豆面搭配着吃,比老吃白面好,也比老吃玉茭面细,可以调换一下口味。

甲寨和沟口附近的村子,都拿玉茭来换粉面。韩冲用剩下来的粉渣喂猪,一窝七八头猪,单纯用粮食喂是喂不起的,韩冲磨粉就是为了赚个喂猪的粉渣。做完这些活,韩冲打了个哈欠给驴卸了眼罩和护嘴,牵了出来拴到院子里的苹果树上,眯了眼睛望了望对面,想找一个人。没想到他想找的人现在也在崖边上往这边看,他赶紧三步并两步,用手抠着衣服上的白粉浆往崖头上走,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现在最想要找的人——发兴的老婆琴花。“韩冲,傍黑里记着给我舀过一盆粉浆来。”

琴花让韩冲舀粉浆过去,韩冲最明白是咋回事了,心里欢快地跳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叫他晚上过去的暗号。还没等得韩冲回话,就听得后山圪梁的深沟里下的套子轰地响了一下,韩冲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对着对面崖头上的琴花喊:“日他娘,前晌等不得后晌,崩了,吃什么粉浆,你就等着吃獾肉吧!”

韩冲扭头往后山跑。后山的山脊越发地瘦,也越发地险,就听得自己家的驴应着那一声爆炸,惊得哥哦哥、哥哦哥地叫。

韩冲抓着荆条往下溜,溜一下屁股还要往下坐一下。韩冲当时下套的时候,就是冲着山沟里人一般不进去,而獾喜欢走一条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点弯道都不绕。獾拱土豆,拱过去的你找不到一个土豆,拱得干干净净,獾和人一样就喜欢认死理。韩冲溜下沟走到了下套的地方,发现下套的地方有些不对劲,两边有两捆散开了的柴,有一个人在那里躺着哼哼。韩冲的头霎时就大了,满目金星出溜出溜地往出冒。

炸獾炸了人了!炸了谁了?

韩冲腿软了下来,问:“是谁?”“韩冲,你个龟儿子,你害死我了。”

听出来了,是腊宏。

韩冲奔过去,看到套子的铁夹子夹着腊宏的脚丢在一边,腊宏的双腿没有了。人歪在那里,两只眼睛瞪着,比血还红。韩冲说:“你到这里干啥来了?”腊宏抬起手指了指前面。前面灌木丛生,有一棵野毛桃树,树上挂了十来个野毛桃,有一个小松鼠鬼鬼祟祟朝这边瞅。韩冲回过头,看到腊宏歪了头不说话了,他忙把腊宏背起来往山上走。腊宏的手里抓了把斧头,死死地抓着,在韩冲的胸前晃,有几次灌木丛挂住了也没有把它拽落。

韩冲背了腊宏回到村里,山上的男女老少都迎过来,看背上的腊宏黄锈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把他背进了家放到炕上,他的哑巴老婆看了一眼,紧紧地抱了怀中的孩子扭过头去,弯下腰呕吐了一地。听得腊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哑巴抬起身迎了过来,韩冲要哑巴倒一碗水,哑巴端过来水,突然腊宏的斧头照着哑巴砍了过去。腊宏用了很大的劲,嘴里还叫着:“龟儿子你敢!”韩冲看到哑巴一点也没有想躲,腊宏的劲看着猛,实际上斧头的重量比他的劲要冲,斧头咣当垂直落地了,哑巴手里的一碗水也落地了。腊宏的劲也确实是用猛了,背过一口气,半天那气丝没有拽直,张着个嘴歪过了脑袋。韩冲没敢多想,跑出去紧着招呼人绑担架,要抬着腊宏下山去镇医院。岸山坪的人围了一院子伸着脖子看,对面甲寨崖边上也站了人看,琴花喊过话来问:“炸了谁了?”

这边上有人喊:“炸了讨吃了!”

他们管腊宏叫讨吃。

琴花喊:“炸没人了,还是有口气?”

这边上的说:“怕已经走到奈何桥上了。”

韩冲他爹扒开众人走进屋子里看,看到满地满炕的血,捏了捏腊宏的手还有几分柔软,拿手背探到鼻子下试了试,半天说了声:“怕是没人了。”“没人了。”话从屋子里传出来。

外面张罗着的韩冲听了里面传出来的话,一下坐在了地上,驴一样哥哦哥、哥哦哥地号起来。二

炸獾会炸死了腊宏?韩冲成了岸山坪第二个惹出命案的人。

这两三年来,岸山坪这么一块小地方已经出过一桩人命案了。两年前,岸山坪的韩老五出外打工回来,买了本村未出五服的一个汉们的驴。牵回来没几天,那驴就病死了。两人为这事麻缠了几天,一天韩老五跟这汉们终于打了起来。那韩老五性子烈,三句话不对,手里的镰刀就朝那汉们的身子去了,只几下,就要了人家的命。山里人出了这样的事,都是私下找中间人解决,不报案。山里人知道报案太麻缠,把人抓进去,就是毙了脑瓜,就是两家有了仇恨,最终顶个屁用!山里的人最讲个实际,人都死了,还是以赔为重。村里出了任何事,过去是找长辈们出面,说和说和,找个都能接受的方案,从此息事宁人。现在有了事,是干部们出面,即使是出了命案,也是如法炮制。韩老五不是最终赔了两万块钱就拉倒了事?

如今腊宏死了,他老婆是哑巴,孩子又小,这事咋弄?岸山坪的人说,人死如灯灭,活着的大小人以后日子长着呢,出俩钱买条阳关道,他一个讨吃又是外来户,价码能高到哪儿去?

这天韩冲把山下住的村干部一一都请上来,干部们随韩冲上了岸山坪,一路上听事情的来龙去脉,等走上岸山坪时,已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看了现场,出门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站下来,商量了一阵子,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按这里的规矩来办。他们责成会计王胖孩来当这件事情处理的主唱:一来他腿脚勤;二来这种事情不是什么好事,一把手二把手不便出面;三来这王胖孩的嘴比脑子翻转得快。

返进屋里坐下,王胖孩用手托着下巴颏对哑巴说:“你们住的这房是韩冲原来的吧?韩冲对你家腊宏应该是不错吧?他俩没仇没恨吧?腊宏因为砍柴误踩了韩冲的套子,这种事谁也没有料到吧?”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一个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摸不着深浅地问:“你是哑巴?都说哑巴是十哑九聋,不知道你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要是听见了就点一下头,要是听不见说也白说。”村干部和韩冲的眼光集体投向哑巴,就看到那哑巴居然慌悚悚地点了一下头。

干部们惊讶得抬直身体哦了一声,王胖孩舔了舔发干的嘴片子,尽量摆正态度把话说普通了:“这么说吧,你男人的确是死了……不容置疑。”

说到这里就看到腊宏老婆打了个激灵。王胖孩长叹一声继续说:“真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啊。你说骂韩冲炸獾炸了人吧,他已经炸了;你说骂腊宏福薄命贱吧,他都没命了。这事情的不好办就是活的人活着,死的人他到底死了;活的人咱要活,死的人咱要埋,是吧?这事情好办的是,你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妇女,你心明眼亮可惜就是不会说话。我们上山来的目的,就是要活的人更好地活着,死的人还得体面地埋掉。你一个哑巴妇女,带了两个孩子,不容易啊。现在男人走了,难!咱首先解决这个难中之难的问题。你相信我这个村干部,就让韩冲埋人;不相信我这个村干部,你就找人写状子,告。但是,你要是告下来,韩冲不一定会给腊宏抵命。我们这些村干部嘛,因为你不是岸山坪的,想管,到时候怕也不好插手,说来你娘母们还是个黑户嘛!”

腊宏的哑巴老婆惊讶地抬起头瞪了眼睛看。王胖孩故意不看哑巴扭头和韩冲说:“看见这孤儿寡母了吗?你好好的炸什么獾?炸死人啦!好歹我们干部是遵纪守法爱护百姓一家人的,看你凿头凿脑咋回事似的,还敢炸獾?赶快把卖猪的钱从信用社提出来,先埋了人咱再商量后一步的赔偿问题!”

哑巴像是丢了魂似的听着,回头望望炕上的人,再看看屋外屋内的人,哑巴有一个间歇似的默想,少顷,抽回眼睛看着王胖孩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有一种强烈表现欲望的王胖孩沉默了。哑巴的神情很不合常理,让干部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笑个啥。

干部们做主让韩冲把他爹的棺材抬出来装了腊宏。事关重大,他爹也没有说啥。韩冲又和他爹商量用他爹的送老衣装殓腊宏。韩冲爹这下子说话了:“你要是下套子炸死我倒好了,现成的东西都有。你炸了人家,你用你爹的东西埋人家,都说是你爹的东西,但埋的不是你爹,这比埋你爹的代价还要大。我操!”

韩冲的脸埋在胸前不敢答话。他爹说:“找人挖了坟地埋腊宏吧,村干部给你一个台阶还不赶快就着下,等什么?你和甲寨上的娘们混吧,混得出了人命了吧?还搭进了黄土淹没脖子的你爹。你咋不把脑袋埋进裤裆里!”说完,韩冲爹从木板箱里拽出大闺女给他做好的送老衣,摔在了炕上。

把腊宏装殓好,棺材准备起了,四个后生喊:“一二,起!”抬棺材的铁链子突然断了。抬棺材的人说:“日怪,半大个人能把铁链子拉断,是不是家里不见个哭声?”

哑巴是因为哭不出声,女儿儿子是因为太小,还不知道哭。王胖孩说:“锣鼓点一敲,大幕一拉,弄啥就得像啥!死了人,不见哭声叫死了人吗?这还是咱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这样吧,去甲寨上找几个女人来,村里花钱。”

马上就差遣人去甲寨上找人,哭妇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往常有人不在了,论辈分往下排,哭的人不能比死的人辈分大。现在是哭一个外来的讨吃,算啥?

女人们就不想来,韩冲一看只好一溜小跑到了甲寨上找琴花。进了琴花家的门,琴花正在做饭。听了韩冲的来意后,琴花坐在炕上说:“我哭是替你韩冲哭,看你韩冲的面,不要把事情颠倒了,我领的是你韩冲的情,不是冲村干部的面子。”

韩冲说:“还是你琴花好。”

看到门外有人影晃,琴花说:“这种事给一头猪不见得有人哭。这不是喜丧,是凶丧。也就是你韩冲,要是旁人我的泪布袋还真不想解口绳呢!”

门外站着的人就听清了——琴花要韩冲出一头猪,这可是天大的价码。

琴花见韩冲哭丧个脸,一笑,从箱子里拽了一块枕巾往头上一蒙,就出了门。

走到岸山坪的坡顶上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就扯开了喉咙:“你死得冤来死得苦,讨吃送死在了后梁沟——”

村干部一听她这么样的哭,就要人过去叫她停下来——这叫哭吗?硬邦邦的没有一点情感。

琴花马上就变了一个腔:“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走万里归土埋,活归活啊死归死,阳世咋就拽不住个你?呀喂——呵呵呵——”

琴花这么一哭把岸山坪的空气都抽拽得麻悚起来,有人试着想拽了琴花头上的枕巾看她是假哭还是真哭,琴花手里拄着一根干柴棍抡过去敲在那人的屁股蛋上,就有人捂了嘴笑。琴花干哭着走近了哑巴,看到哑巴不仅没有泪蛋子在眼睛里滚,眼睛还望着两边的青山。琴花哭了两声不哭了:“你的汉们你都不哭,我替你哭你好歹也应该装出一副丧夫的样子吧?”

埋了腊宏,王胖孩叫来几个年长的坐下商量后事,一干人围着石磨开始议事。比如,这哑巴和孩子谁来照顾,怎么个照顾法,都得立个字据。韩冲说:“最好一次说断了,该出多少钱我一次性出够。要连带着这么个事,我以后还怎么讨媳妇?”大伙研究下来觉得是个事,明摆着青皮后生的紧急需要,事是不能拖泥带水,得抽刀斩水。

一个说:“事情既出由不得人,也是大事,人命关天,红嘴白牙说出来的就得有个道理!”

一个说:“哑巴虽然哑巴,但哑巴也是人。韩冲炸了人家的男人,毕竟不是他有意想炸;既然炸了,要咱来当这个家,咱就不能理偏了哑巴,但也不能亏了韩冲。”

一个说:“毕竟和韩老五打架的事情不是一个年头了,怕不怕老公家怪罪下来?”

一个说:“现在的大事小事不就是俩钱嘛!从光绪年到现在哪一件不是私了?有直道不走,偏走弯道。老公家也是人来主持嘛,要说活人的经验不一定比咱多懂多少,舌头没脊梁来回打波浪,他们主持得了这个公道么?”

王胖孩说:“话不能这么说,咱还是老公家管辖下的良民嘛!”

王胖孩要韩冲把哑巴找来,因为哑巴不说话,和她说话就比较困难。想来想去想了个写字,却也不知道她是否识字。王胖孩找了一本小学生的写字本和一根铅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行字,递给哑巴看。

哑巴看了看,取过笔来,也写了一行字递过去。韩冲因为心里着急伸过去脖子看,年长的因为稀罕也伸过脖子,发现上面的第一行是村干部写的:“我是村干部,王胖孩,你叫啥?”后一行的字歪歪扭扭写了:“知道,我叫红霞。”

所有的人对视了一下,稀罕这个哑巴不简单,居然识得俩字。“红霞,死的人死了,你计划怎么办?要多少钱?”“不要。”“红霞,不能不要钱。社会是出钱的社会,眼下农村里的狗都不吃屎了,为什么?就因为日子过好了啊。钱是啥?是个胆,胆气不壮,怕米团子过几天你娘母们也吃不上了。”“不要。”“红霞妇女,这钱说啥也得要,只说是要多少钱?你说个数,要高了韩冲压,要少了我们给你抬,叫人来就是为了两头取中间主持这个公道。”“不要。”

小学生写字本上几行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很醒目。大伙觉得这个红霞是气糊涂了,哪有男人被人搞死了不要钱的道理?要知道这样的结果还叫人来干啥?写好的字条递给韩冲,要他看了拿主意,使了一下眼色,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出去。收住脚步,王胖孩说:“她不是个简单的妇女,不敢小看了,她想把你弄进去。”韩冲吓了一跳,脚尖踢着地面张开嘴看王胖孩。王胖孩歪了一下头很慎重地思忖了一下说:“哪有给钱不要的道理?你说,她不是想把你弄进去是什么?”韩冲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王胖孩指着韩冲的脸说:“要暖化她的心,打消她送你进去的念头,不然你一辈子都得背着个污点,有这么个污点你就甭想说上媳妇。”韩冲闭上嘴,咽下了一口唾沫,唾沫有些划伤了喉咙,火辣辣的疼。“这几天,你只管给哑巴送米送面。你知道,我也是为你好,让老公家知道了,弄个警车来把你带走了,你前途毁了,以后出来怎么做人?趁着对方是个哑巴,咱把这事情就哑巴着办了,省了官办,民办了有民办的好处。明白不?”韩冲点了头说:“我相信领导干部!”

两个人商量了一个暂时的结果,由韩冲来照顾他们娘母仨。返进屋子里,王胖孩撕下一张纸来,边念边写:“合同。甲方韩冲,乙方红霞。韩冲下套炸獾炸了腊宏,鉴于目前腊宏媳妇神志不清的情况,不能够决定赔偿问题,暂时由韩冲来负责养活他们母子仨。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得有半点不耐烦,直到红霞决定了最后的赔偿,由村干部主持,岸山坪年长的有身份的人最后得出结果才能终止合同。合同一方韩冲首先不能毁约,如红霞对韩冲的照顾有不满意之处,红霞有权告状,并加倍罚款。”

合同一式两份,韩冲一份,哑巴一份。立据人互相签了字,本来想着要有一番争吵的事情,就这么说断了,岸山坪人的心里有一点盼太阳出来却阴了天的感觉,心里结了个疙瘩,莫名地觉得哑巴真的是傻,互相看着都不再想说话了。

送走王胖孩,韩冲折好条子装进上衣口袋,哑巴前脚走,韩冲后脚卸了炉上的粉走进了哑巴家。

进了哑巴家,韩冲看到哑巴的房梁上吊下来两个箩筐,箩筐下有细小的丝线拉拽着一条一条的小虫,韩冲知道那箩筐里放的是讨来的晒干了的米团子和白馍。哑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她手里正拿了一捧米团子放在锅台边,一块一块往下磕上面生的小虫,磕一块往锅里煮一块。锅台上的小虫伸展了身子四下跑,哑巴端下锅,拿了笤帚,两下子就把小虫子扫进了火里,坐上锅,听得噗噗的响。

韩冲眯缝着眼睛歪着脖子说:“这哪是人吃的东西?”卸下了箩筐走出去倒进了自己的猪圈里。猪好久没有换口味了,咂巴着干巴硬的米团子,吐出来吞进去,嘴片子错得吧唧吧唧响。韩冲给哑巴提过来面和米,哑巴拉了闺女和孩子笑着站在墙角看他一头汗水地进进出出。韩冲想,你这个哑巴笑什么?我把你汉们炸了你还和我笑?但他不敢多说话,只顾埋头干他的活。

这时候就有人陆续走上岸山坪来看哑巴的孩子,有的想收留哑巴的孩子,有的干脆就想收留哑巴。韩冲装作没看见,他想要是真有人把哑巴收留了才好,她一走自己就啥也不用赔了。但哑巴这时候面对来人却很决绝地把门关上了。

王胖孩又来到了岸山坪,要韩冲叫了年长的和有些身份的人走进了哑巴的家。王胖孩坐下来看着哑巴说:“今天我来是给你做主的,有啥你就说。”韩冲坐到门墩上琢磨着这个事情该怎么开头,说什么好。就听得王胖孩说:“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绕弯子了,这理说到桌面上是欠了人家一条命,等于盖屋你把人家的大梁抽了,屋塌了。现在,你一个孤寡妇女,又是哑巴,带着俩孩子,容易吗?要我说就一个字——难。红霞,老话重提,你说出个数字来,要多少?”

哑巴抬起头拿过一根点火的麻秆来在石板地上写了两个黑字——不要。村干部接过麻秆来,大大的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两万。韩冲低下头看,请来的也低下头看,抬起头互相点了点头,大意是有了韩老五的事情在前面做样板,这样的处理结果也是说得过去的。韩冲说话了:“胖孩哥,两万块暂时拿不出,能不能分期付?如果不行,就得给我政策,让我贷。”

王胖孩想了半天说:“上头的政策主要是鼓励农民贷款致富,哪有让你贷款用来买命的?这事要说也没个啥,摆到桌面上就是个事。你到对面的甲寨上找一找发兴,他儿在矿上,煤炭现如今效益不错,他家里想来是有货的,借一借嘛。琴花虽然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毕竟是喝过你的粉浆,吃过你的獾肉,还是你的相好,你炸死的这个人用的雷管还是她提供的,咱嘴上不说,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韩冲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事情说到这里,王胖孩对哑巴红霞说:“按我的意思来,你不要,不等于我们不懂,我们不懂就是欺负你了,这不符合山里人的作风。等韩冲凑够了钱,我再到这山上来亲手递给你,咱这事情就算结束,你也好准备你的退路。一个妇道人家没有汉们帮衬,哪能行啊!韩冲,话说回来大家是为了你办事,光跑腿我就跑了几趟,你小子懂个眼色不懂?”

韩冲大眼套小眼看着王胖孩,王胖孩举起手里的麻秆说:“这,缩小了像个啥?”韩冲想,像个啥?哑巴从王胖孩手里拿过麻秆来掰下前面点黑了的一小截,叼在嘴上咂巴了两口。韩冲明白了,他是想要烟哩。稀罕得岸山坪的长辈们放下手中的旱烟锅子看哑巴,哑巴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韩冲赶紧出去到代销点上买了两条烟递给了王胖孩。王胖孩说:“这是啥意思?乡里乡亲的弄这?”说罢,掰开一条烟给坐着的长辈一人发了一包,自己把剩下的夹在腋窝下起身走了。

长辈们看着手里的烟,咧开嘴笑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啥态也没表走了两步路就赚了一包烟,很是有点不好意思。韩冲说:“算个啥嘛,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就是没事我韩冲也应该孝敬你们!”三

借钱的事情很简单,也很复杂,简单得就像天上的一轮太阳,无际蓝天,没有鸟儿飞翔,看上去空旷;复杂得突然就乱云飞渡,飞渡的云不是瓦片和挠钩状,是黑云压山,兜头浇得韩冲凉飕飕的。

韩冲去对面的甲寨上,要下了沟,绕出山,再转回来上对面,大约要一个半钟点。

这地方的人把吃亏不叫吃亏,叫吃家死,韩冲这一回借钱就吃了大家死。

走上甲寨人们就说:“韩冲,还敢不敢下套子了?胆子大啊,那讨吃下那深沟做啥去了?活该要他的命。”韩冲挠了挠头,呵呵笑了一下,很不舒展。不断有人问,韩冲就不断很不舒展地呵呵。

走进发兴的院子里,看到发兴坐在小马扎上抽旱烟,烟锅子在地上磕了一下子,说:“你来了,稀客。有啥事不喊要过沟来说?我可是头一回见你大白天来。也是的,炸獾咋就炸了人了?”

韩冲说:“话不能这样说,大白天不来搭黑来干啥?老哥你就不要瞎猜了,人倒霉了放个屁都砸脚后跟。我也思谋着他下那沟做甚哩,两捆柴好好的摔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把斧头不丢,看见我眼睛瞪得快要出血,恨不能把我吃掉,我操。不过话说回来,咱是断了人家哑巴的疼了。”

琴花撩开碎布头拼成的好看的门帘出来,说:“韩冲,以后不要下套子了,那獾又不是光吃你的玉茭。你把人炸了,亏得他是外来的,要是本地的,不让你抵命才怪。”

韩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鞋是一双解放球鞋,因为旧了,剪了前边和后边,当凉鞋穿。韩冲看着看着就想把过来的意思挑明。韩冲说:“我过来是有个事情求你们两口帮忙。”

琴花返进去从屋子里端出一罐头瓶水来递给他说:“帮啥忙?跑腿找人的事,发兴帮得上就一定帮。这两天架驴磨粉了?你不要因为这事把猪饿了,该做啥还做啥,腊月里我大儿要订婚,还想借你一头猪下酒席呢。你要赶不上喂,赶过来我喂,秋口上卖了咱二一添作五分。”

韩冲抬起头看琴花,琴花脸上挂着笑,嘴角上的一颗黑土眼(痣)翘起来顶在鼻子边。韩冲想,琴花脸上的这个黑土眼坏了她好几分人才。

发兴说:“事情最后怎么处理了?说了个甚解决办法?听说有人上来说哑巴,女人要是没了男人,小腰就断了,就拖不动腿了,也怪可怜的。”

琴花说:“傻哑巴不知道哭,看来是真有病。山下有人要她,收拾走算了,省了你来照顾。”

韩冲鼓了鼓勇气说:“不瞒你们两口说,我今儿过来这甲寨上就是想和你们打凑俩钱给哑巴。救个急,误不了你娶媳妇,我韩冲是说话算话的。”

一听说是借钱,琴花就示意发兴闭嘴。琴花走到韩冲的面前看着他说:“说起来是应该帮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啊呀,我当时就不敢过去看那死鬼,听人说,下半截整个都没了?吓死了。事情是出了,有事说事,按道理是得赔人家,是不是?按道理谁能帮上就帮,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不出个事?古话说了,有啥别有事,没啥别没钱,两件事都让你摊上了。可有些事情摊上了,还真是帮不上你这个忙。我给你说吧,腊月里要给大儿订婚,正月里不娶,明年秋口上也得娶。如今说个媳妇容易吗?屁股后捧着人家还要脱落,敢松口气?我要是真有钱我还真舍得借给你,不怕你不还,可就是没有钱,活了个人带了个穷命,难啊!”

韩冲看着琴花的嘴一张一合的,想自己还亲过这张嘴,嘴里的舌头滑溜溜,有时候也咬一下韩冲的下嘴片子,到韩冲的忘情处会说:“人家都穿七分裤了,你也给我买一条穿穿,我是二尺四的腰,要小方格子的面料。”韩冲会说:“穿那干啥?不好看,憋得屁股和两瓣瓣蒜一样。”琴花说:“你不买,你就给我下来,我看你哪头难受!”韩冲在她身上正忙着,只好忙说:“买买。”

韩冲你给我买一盒舒肤佳香胰子;韩冲你给我看看我的肚皮是不是松得厉害了,我也想买条裹腹裤;韩冲,我除了不和你住一个屋子,住一个屋子里干的事,咱都干了,也就等于是一家人了,你赚了钱就给我花,我从心里疼你……

韩冲看着琴花心想,你身上穿的从里到外哪一样不是我买的?你琴花疼我了?疼我什么了?关键的时候,说到钱的时候,你就不和我一心了。

发兴说:“这不是帮不帮忙的事情,是帮不了这忙,是人命关天。小老弟,都怪你炸什么獾嘛!”

韩冲想,也就是啊,炸什么獾嘛!

琴花的短腿直着一条,斜着一条,直着的硬邦邦地站着,斜着的抖抖地闪,闪得人心中想生气。韩冲说:“看在以往的面子上,你们就帮我一回吧。我炸死人,要不是你给我雷管,我拿什么炸他?”

琴花一下把斜着的那条腿收了回来,指着韩冲说:“以往怎么啦?以往就吃了你几次粉浆,当是什么好东西啊?给猪吃的东西,从崖下吊给我吃,讨你什么便宜了?韩冲,不是说不借给你钱,是没有东西借给你,你当是清明上坟拓鬼洋,八月十五打月饼,找个模子就现成?我是给你雷管了,我叫你韩冲炸人了?你炸死人怨我的雷管,笑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哭讨吃的那头猪不要了,落得送你个人情。”

韩冲说:“我多会说要送你一头猪了?”

发兴说:“装傻,谁都知道你要给一头猪!要说讨便宜,你是讨了大便宜了,别说是一头猪,十头猪你也不吃家死。别人不知道,我是心知肚明。”

琴花打断了发兴的话:“你心知个啥?肚明个啥?不会说不要抢着说。”

韩冲端起罐头瓶一口喝了瓶里的水说:“我也就是到了困难的时候才找你们来张嘴,张一回嘴容易吗?张开了难合住,给个面子,没多总有个少吧?这沟里就你们还有俩钱,我也是屎憋到屁股门上了,我要有二指头奈何也不会张嘴求人,琴花,求你了!”

琴花说:“韩冲,我是真想帮你这个忙,可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十块八块的又不顶个事情办,三千两千的我还真没见过,要有就借你了。丑话说到头了,你走吧,甲寨上的人在大门外看咱的笑话哩。”

韩冲站了起来要走,琴花又说话了:“你欠我多少,不是一头猪能还得了的。走归你走,但你得记清楚了。”这一句话说得不是时候,琴花的本意是想说,要是还想着我,你就来,来就得带零花来。可说这话不是个地方,韩冲都快急得火烧眉毛了他哪里能绕过这个弯。

韩冲一下站住了说:“两清了。这钱我不借了,你有本事继续耍你的本事,隔着崖,你是甲寨上的,我是岸山坪的,井水不犯河水。发兴,你老婆本事大啊。”

琴花的脸霎时就青了,这叫人话吗?得了便宜卖乖,不借你钱,舌头就长刺了,这就让琴花难咽这口气。

琴花说:“站住,韩冲!”一下就扑过去跳起来照着韩冲的脸掴了一个巴掌。韩冲没有防备,一下就怔住了。

韩冲说:“不借钱就算了,你还打我!我打你吧,我不君子;不打你吧,你太张狂了!跳起来打,不够三尺高的人就是毒。我拿雷管炸了人,那雷管我有吗?还不是你给的!”

发兴站起来拖住了琴花,琴花兜头给了发兴一巴掌,跳着脚跑出院外。甲寨上看热闹的人自动让了个场地看琴花表演:“你个缺德鬼,你害了死人害活人,你炸獾咋就不炸了你?讨吃哪天说不定就来勾你命了,你等着吧,不在崖下在崖上,不在明天在后天,你死了也要狼拖狗拽了你,五黄六月蛆轰了你!”

韩冲听着身后的叫骂声,踢着地上的石头蛋走,脑子里轰轰响,石头蛋掀了脚指甲盖,也不觉得疼,自己说得好好的,这个傻就翻了脸,真是人小鬼大难招架。我操!四

这是哑巴第一次出门。她把孩子放到院子里,要大看着,她走上了山坡。熏风温软地吹着,她走到埋着腊宏的地垄头上,坟堆堆有半人多高,她一屁股坐到坟堆堆上。坟堆堆下埋着腊宏,她从心里想知道腊宏到底是不是真的去了?一直以来她觉得腊宏还活着。腊宏不要她出门,她就不敢出门。今儿,她是大着胆子出门了,出了门,她就听到了鸟雀清脆的叫声从山上的树林子里传过来。

哑巴绕着坟堆堆走了好几圈,用脚踢着坟上的土,嘴里喃喃着一串话,是谁也听不见的话。然后坐到地垄上哭。岸山坪的人都以为哑巴在哭腊宏,只有哑巴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在哭啥。哑巴哭够了对着坟堆堆喊,一开始是细腔,像唱戏的练声,从喉管里挤出一声“啊”,慢慢就放开了,唢呐的冲天调,把坟堆堆都能撕烂,撕得四下里走动的小生灵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往草丛里乱钻。哑巴边喊边大把抓了土和石块砸坟头,她要砸出坟头下的人问问他,是谁让她这么无声无息地活着?

远远地看到哑巴喊够了像风吹着的不倒翁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人们的心才放到了肚子里。哑巴取出从不舍得用的香胰子,好好洗了洗头,洗了洗脸,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出了屋门。哑巴走到粉房的门口,没有急着要进去,而是把头探进去看。看到韩冲用棍搅着缸里的粉浆,搅完了,把袖子挽到臂上,拿起一张大罗开始罗浆。手在罗里来回搅拌着,落到缸里的水声哗啦啦、哗啦啦地响,哑巴就觉得很温暖。哑巴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地上的驴转着磨道,磨眼上的玉茭塌下去了,哑巴用手把周围的玉茭填到磨眼里。她跟着驴转着磨道填,转了一圈才填好了磨顶上的玉茭。哑巴停下来抬起手闻了闻手上的粉浆味,是很好闻的味,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是很甜的味道,哑巴咧开嘴笑了。

这时候韩冲才发现身后不对劲,扭回头看,看到了哑巴的笑,水光亮的头发,白净的脸蛋,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嘛,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腮帮,翘翘的嘴巴。韩冲把地里看见的哑巴和现在的哑巴做了比较,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他用围裙擦着手上的粉浆说:“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哑巴?”哑巴吃惊地抬起头看。驴转着磨道过来用嘴顶了她一下,她的腰身呛了一下驴的鼻子,驴打了个喷嚏,她闪了一下腰。哑巴突然就又笑了一下,韩冲不明白这个哑巴的笑到底是羊角疯病的前兆,还是她就是一个爱笑的女人。

大搂着弟弟在门上看粉房里的事情,看着看着也笑了。

哑巴走过去一下抱起来儿子,用布在身后一绕把儿子裹到了背上,走出了粉房。

岸山坪的人来看哑巴,觉得这哑巴倒比腊宏活着时更鲜亮了。韩冲罗粉,哑巴看磨,孩子在背上看着驴转磨咯咯咯笑。来看她的人发现她并没有发病的迹象,慢慢走近了互相说话,说话的声音由小到大。谁也不知道哑巴心里想着的事,其实她心里想的事很简单,就是想走近他们,听听他们说话。

哑巴的儿子哼叽叽地要撩她的上衣,哑巴不好意思,抱着孩子走了。边走孩子边撩,哑巴打了一下孩子的手,这一下有些重了,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挡住了外面的吵闹声音,就有一个人跟了她进了她的屋子,哑巴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孩子抓着她的头发一拽一拽地要吃奶,哑巴让他拽,“你的小手才有多重,你能拽妈妈多疼?”哑巴把头抬起来时看到了韩冲,韩冲端着摊好的粉浆饼子走过来放到了哑巴面前的桌子上,说:“吃吧,断不得营养,断了营养,孩子长得黄寡。”

哑巴指了一下碗,又指了一下嘴,要韩冲吃。韩冲拿着铁勺子磕了两下子鏊盖,指着哑巴说:“你过来看看怎么样摊,日子不能像腊宏过去那样,要来啥吃啥,要学着做饭。面有好几种做法,也不能说学会了摊饼子就老摊饼子。你将来嫁给谁,谁也不会要你坐吃,妇女有妇女的事情。汉们种地,妇女做饭,天经地义。”

哑巴站起来咬了一口,夹在筷子上吹了吹,又在嘴唇上试了试烫不烫,然后送到了孩子的嘴里。哑巴咬一口喂一口孩子,眼睛里的泪水就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掉。韩冲把熟了的粉浆饼子铲过来捂到哑巴碗里,就看到梁上有虫子拽着丝拖下来,落在哑巴的头发上,一条两条,虫子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一耸一耸地走。孩子抬起手从她的头上拽下一条虫子来,噗的一下捏死了它,一股黄浓的汁液涂满了孩子的指头肚,孩子呵呵笑了一下抹在了她的脸上。哑巴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搂紧孩子捏着嗓子哭起来。

哑巴一哭,韩冲就没骨头了,眼睛里的泪水打着转说:“我把粮食给你划过一些来,你不要怕,如今这山里头缺啥也不缺粮食。我就是炸獾炸死了腊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给你种地、收秋,在咱的事情没有了结之前,我还管你们。你就是想要老公家弄走我,我思谋着,也不怪你,人得学会反正想,长短是欠了你一条命啊!你怕什么,我们是通过村干部签了条子的。”哑巴摇着头像拨浪鼓,嘴居然还一张一合的,很像两个字:“不要!”

岸山坪的人哑巴不认识几个,自打来到这里,她就很少出门。她来到山上第一眼看到的是韩冲,韩冲给他们房子住,给他们地种,给大粉浆饼子吃,腊宏打她韩冲进屋子里来劝,韩冲说:“冲着女人抬手算什么男人!”女人活在世上就怕找不到一个好男人,韩冲这样的好男人,哑巴还没有见过。哑巴不要韩冲钱的另一层意思就是想要他管他们母子仨。

韩冲背转身出去了,哑巴站起来在门口望。门口望不到影子了,就抱了儿子出来。她这时看到了韩冲的粉房门前站了好多人,手里拿着布袋,看到韩冲走过去就一下围住了他。韩冲粉房前乱哄哄的,先进去的人扛了粉面急匆匆地出来,后边的人嚷嚷着也要挤进去。一个女人穿着小格子裤也拿着一个布袋从崖下走上来,女人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布袋在手里晃着像舞台上的水袖。哑巴看清楚是甲寨上的琴花,琴花替她哭过腊宏,她应该感谢这个女人。

琴花上来了,韩冲他爹在家门口也看见了。昨天韩冲去借钱受了她的羞辱,今日里她倒舞了个布袋还好意思过来,这个不要脸的娘们。一个韩冲怎么能对付得了她?好好的三门亲事都黄了,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她?人家一听说韩冲跟甲寨上的琴花明里暗里地好着,这女人对他还不贴心,只是哄着想花俩钱,谁还愿意跟韩冲?名声都搭进去了,韩冲还不明白就里。我就这么一个儿,难道要我韩家绝了户?韩冲爹一想到这,火就起来了。他从粉房里把韩冲叫出来,问他:“你欠不欠你小娘的粉面?”韩冲说:“不欠。”韩冲爹说:“那你就别管了,我来对付这娘们。”

琴花过来一看有这么多人等着取粉面,她才不管这些,侧着身子挤了进去。琴花看着韩冲爹说:“老叔,韩冲还欠我一百五十斤玉茭的粉面,时间长了,想着不紧着吃,就没有来取。现在他出事了,来取粉面的人多了,总有个前后吧,他是去年就拿了我的玉茭的,一年了,是不是该还了?”

韩冲爹抬头看了一眼琴花就不想再抬头看第二眼了,这个女人嘴上的黑土眼跳跃得欢,欢得让韩冲爹讨厌。韩冲爹头也不抬地说:“人家来拿粉面是韩冲打了条子的,有收条有欠条,你拿出来,不要说是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欠了你了照样还。”

琴花一听愣了,韩冲确实是拿了她一百五十斤玉茭,琴花说不要粉面了,要钱。韩冲给了琴花钱。琴花说:“给了钱不算,还得给粉面。”韩冲说:“发兴在矿上,你一个人在家能吃多少?有我韩冲开粉房的一天,就有你吃的一天。”琴花隔三岔五取粉面,取走的粉面在琴花心里从来不是那一百五十斤里的数,一百五十斤是永远的一百五十斤。孩子马上要订婚了,不存上些粉面到时候吃啥?说不定哪天他要真进去了,她和谁去要?

琴花说:“韩冲和我的事情说不清楚,我大他小,往常我总担待着他,一百五十斤玉茭还想到要打条子?不就是百把斤玉茭,还能说不给就不给了?老叔,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了,韩冲他现在在哪儿,叫他来,他心里清楚。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说这粉面还真想要昧了我的呢?”

韩冲爹说:“我是奔六十的人了。奔六十的人,不等于没有七十八十了,我活呢,还要活呢,粉房开呢,还要开呢!”

看着他们俩的话赶得紧了,等着拿粉面的人就说:“不紧着用,老叔,缓缓再说,下好的粉面给紧着用的人拿。”说话的人从粉房里退出来,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来拿也没有个啥,让这女人一点透似乎真有些不大合适,不就是几斗玉茭的粉面嘛。

琴花觉得自己有些丢了面子,她在东西两道梁上,甚时有人敢欺负她,给她个难看?没有!她来要这粉面,是因为她觉得韩冲欠她的,不给粉面罢了,还折丑人哩?

琴花说:“没听说还有活千年的蛤蟆万年鳖的,要是真那样,咱这圪梁上真要出妖精了。”

韩冲爹说:“现在就出妖精了还用得等!哭一回腊宏要一头猪,旁人想都不敢想,你却说得出口,你是他啥人呢?”

琴花说:“我不和你说。古话说,好人怕遇上个难缠的,你叫韩冲来,我倒要看他这粉面是给啊不给?”

韩冲爹说:“叫韩冲没用,没有条子,不给。”

琴花想,和他爹说不清楚,还不如出去找一找韩冲。

琴花用手了一下磨顶上放着粉面的筛子,筛子哗啦一下就掉了下来。琴花没想到那筛子会掉下来,她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老汉,给他个重音听听,谁知道那筛子就掉了下来。粉面白雪雪地淌了一地,琴花就台阶下坡说:“我吃不上,你也休想吃!”

韩冲爹从缸里提起搅粉浆的棍子叫了一声:“反了你了!”

琴花此时已经走到院子里,回头一看韩冲爹要打她,马上就坐在地上喊了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儿子炸死讨吃了,老子要打妇女啦!打人啦,打人啦!岸山坪的人快来看啦,量了人家的玉茭不给粉面还要打人啦,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韩冲爹一边往出扑一边说:“共产党的天下就是打下来的,要不怎么叫打江山,今儿我就打定你了!”

哑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她回家为琴花做了张粉浆饼子,端了碗站在院边上看,碗里的粉浆饼子散发出葱香味,有几丝热气缭绕得哑巴的脸蛋水灵灵的。看着他们俩吵架,哑巴兴奋了。她爱看吵架,也想吵架,管他谁是谁非,如果两个人吵架能互相对骂、互相对打才好。平日里牙齿碰嘴唇的事肯定不少,怎么说也碰不出响呀?日子跑掉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想和腊宏痛痛快快吵一架,吵过吗?没有,长着嘴却连吵架都不能。哑巴笑了笑,回头看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看他们吵架的表情都不同,有看笑话的,有看稀罕的,有什么也不看就是想听热闹的,只有哑巴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快乐的。

琴花还在韩冲的粉房门前号,看的人就是没有上前去拉她的。琴花不可能一个人站起来走,她想总有一个人要来拉她,谁来拉她,她就让谁来给她说理,给她证明韩冲该她粉面,该粉面还粉面,天经地义。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来拉,她眯着眼睛哭,瞅着周围的人,看谁来伸出一只手。她终于看到一个人过来了,这一下她就很踏实地闭上了眼睛——过来的人是哑巴。哑巴端了碗,碗里的粉浆饼子不冒热气了。哑巴走到琴花的面前坐下来,两手捧着碗递到埋着头的琴花脸前,哑巴说:“吃。”

这一个字谁也没有听见,有点跑风漏气,但是,琴花听见了。

琴花吓了一跳,止住了哭。琴花抬起头来看周围的人,看谁还发现哑巴会说话了。周围的人看着琴花,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噤了声!

琴花木然地接过哑巴手里的碗,碗里的粉浆饼子在阳光下透着亮,葱花绿绿的,饼子白白的,琴花的眼睛逐渐瞪大了,像是什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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