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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8: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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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露西·莫德·蒙格玛丽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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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炉山庄的里拉

壁炉山庄的里拉试读:

溪谷村“简讯”及其他

这天下午,阳光明媚,温暖舒适。在壁炉山庄宽敞的客厅里,苏珊·贝克如释重负般地坐了下来,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从清晨六点一直忙到下午四点,现在她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休息、闲聊上一个小时了。那天厨房里一切进展得异常顺利,苏珊暗自庆幸。“杰基尔博士”没有变成“海德先生”是英国作家罗勃·路易士·斯蒂文森(1850-1894)的名著《化身博士》中的人物,故事主角杰基尔博士是个双重性格的人,表面上他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内心深处却潜伏着一种寻欢作乐的邪恶。后来他发明了一种化学药剂,每当受到享乐欲望诱惑时,他就会服下这种药物,变成矮小丑陋的海德先生,外出寻欢作乐,干尽坏事;回到家后,再服一剂药水,他则变成了受人尊敬的杰基尔博士。可是,药物渐渐被用完了,杰基尔博士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变回原来的自己,只能作为罪孽深重的海德先生留在世上,就服毒自杀了。后来“Jekyll and Hyde”一词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的代称。,所以没有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从她坐着的地方,她能看到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她自己亲手种植和悉心栽培的牡丹花圃。牡丹花正在争奇斗艳、竞相开放。它们色彩各异,有着深红色、粉色,还有如冬日白雪般纯净的白色,这是圣玛丽溪谷村中其他牡丹花圃永远也做不到的。

苏珊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短上衣,足以同马歇尔·艾略特太太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相媲美。她还系了一条浆洗过的白色围裙,围裙边沿上是复杂的足有五英寸宽的钩织蕾丝花边,就更不用说与之相配的精美绣饰了。苏珊对自己的衣着相当满意,于是她心情舒畅地打开《企业日报》,准备阅读“溪谷简讯”这一栏目。科尼莉娅小姐刚才已经读过了,告诉她说“溪谷简讯”占了《企业日报》的近一半版面,里面几乎提到了壁炉山庄的每一个人。《企业日报》醒目的头版头条说的好像是斐迪南大公弗朗茨·斐迪南大公(Archduke Franz Ferdinand of Austria,1863-1914),奥匈帝国皇储,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皇帝之弟卡尔·路德维希大公之子,皇帝独子皇太子鲁道夫于1889年患精神病自杀后,他成为皇位继承人。1914年与其太太苏菲视察萨拉热窝时,被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普刺杀身亡。“萨拉热窝事件”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在某地遇刺的事,这个地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萨拉热窝,但是苏珊所关心的并不是诸如此类无趣又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她要读的是真正重要的事。哦,看到了——“圣玛丽溪谷村简讯”。苏珊聚精会神地看着,并且非常大声地朗读着每条讯息,从中获得最大限度的满足。

布里兹太太和她的客人科尼莉娅小姐(也就是马歇尔·艾略特太太)正坐在通往门廊敞开的门旁聊天,透过开着的门,一阵芬芳的清凉微风吹了进来,带来了来自花园的淡淡幽香和迷人的欢快谈笑声,这个声音来自那个垂着葡萄藤的角落。里拉、奥利弗小姐和沃尔特正在那里聊天。只要里拉·布里兹在哪儿,哪儿就有笑声。

客厅里还有另一个家庭成员,它蜷缩在一张长沙发上,谁都不会忽略它,因为它不仅个性鲜明,而且还是唯一令苏珊憎恶的生物。

所有的猫都是神秘的,但是“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简称“博士”)却尤甚。它是一只有着双重性格的猫——或者,按苏珊曾发誓诅咒的那样,它是一只魔鬼附身的猫。首先,单看这只猫如何来到这个世上就有一些异乎寻常之处。四年前,里拉·布里兹养过一只深受她宠爱的小猫。这只猫全身雪白,尾尖却带了一点俏皮的黑色。里拉·布里兹给它取名叫杰克·弗罗斯特。苏珊并不喜欢它,虽然她无法,也不愿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别不相信,亲爱的医生太太,”她常做不祥的预言,“那只猫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你为什么这样想呢?”布里兹太太会问。“我用不着想——我就是知道。”苏珊每次只做这样的回答。

对于壁炉山庄的其他人来说,杰克·弗罗斯特是他们的最爱:它身上的毛被洗得干干净净,梳理得整整齐齐,那身漂亮的白色外套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点污渍;它感到满足时发出的咕噜声和偎依在人怀里的姿态都十分讨人喜欢,它也绝对是一只诚实的猫。

不久,壁炉山庄发生了一场家庭悲剧。杰克·弗罗斯特怀上小猫了!

苏珊得意洋洋的样子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难道她没有经常提醒说那只猫是一个骗子,会设陷阱吗?现在他们应该明白了吧!

里拉留下了其中的一只小猫崽,一只很漂亮的小猫崽。它的毛是深黄色的,带有橙色的条纹,光滑而有光泽,金色的耳朵又大又光滑。她给它取名叫戈尔迪,这个名字似乎很适合这个淘气的小家伙,而这个小家伙小时候可一点没有暴露出它邪恶的本性来。苏珊一如既往地警告这家人说不要希望那个恶魔般的杰克·弗罗斯特的后代会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们对苏珊不祥的预言置若罔闻。

长久以来,布里兹一家都习惯把杰克·弗罗斯特看成是一只公猫,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他们继续使用杰克·弗罗斯特这个男性化的名字,虽然这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当里拉随口提到“杰克和她的小猫咪”或者板着面孔对戈尔迪说“到你妈妈杰克那儿去,让它把你的毛舔干净”时,客人们往往会大吃一惊。“这很不合适,亲爱的医生太太。”可怜的苏珊怨恨道。她自己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总是把杰克叫做“它”或者是“白色的野兽”。第二年冬天,当“它”被意外毒死时,苏珊一点儿也不心疼。

一年后,戈尔迪这个名字变得越来越不适合这只橙色的小猫咪了。在读史蒂文森的小说时,沃尔特灵机一动,将这个名字改成了“杰基尔博士和海德先生”。当它是“杰基尔博士”时,它是懒洋洋的、温顺的,喜欢蜷缩在坐垫上的小猫。此时的它喜欢被人抚摸,在别人的宠爱中洋洋得意。它特别喜欢仰面躺着,一边让它光滑的、奶油色的喉咙接受轻柔的抚摸,一边在昏昏欲睡中发出“喵喵”的满足的叫声。它的“喵喵”声可是一绝。壁炉山庄的猫还没有哪一只能如此连续而又心醉神迷地发出满足的“喵喵”声。“猫唯一让我羡慕的地方就是它会发出‘喵喵’声,”有一次,布里兹先生在听到“博士”那洪亮的叫声后曾这样说,“这是世上最心满意足的声音。”“博士”很英俊,它的每个动作都很优雅,它的每个姿态都很高贵。当它把它那长长的、暗黑色的带环纹的尾巴盘绕在脚边,在门廊上坐下来长时间凝视天空时,布里兹一家感到它比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更适合作守护神。

但是当那只猫变成“海德先生”时——这样的事总是发生在下雨时或刮风前——它就会变成一只目露凶光的野兽,这样的转变总是突如其来。它会突然从冥想中醒来,猛地跳起来,并发出一声狂野的咆哮,咬伤任何一只试图来管束或抚摸它的人的手臂。它的毛色变暗,眼里发出恶魔般的凶光。此时的它身上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美。如果这样的改变发生在黄昏,它就是一只可怕的怪兽,壁炉山庄所有的人都会感到它身上散发的恐怖气息,连它走路时都是鬼鬼祟祟的。只有里拉还为它辩解,坚持说它是“一只勇敢的好猫”。“杰基尔博士”喜欢喝新鲜牛奶,而“海德先生”却从不碰牛奶,而是喜欢对着肉咆哮。“杰基尔博士”总是静悄悄地下楼梯,没人会注意到它的到来,而“海德先生”的脚步声却像男人一样沉重。苏珊自己说,有几个晚上,当她独自一人待在屋里时,海德先生的脚步声把她“吓得半死”。它还会坐在厨房的地板中央,用它那双恐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一看就是一个小时。苏珊的神经可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但是可怜的苏珊对这个恶魔充满了敬畏,不敢把它赶出去。一次,她大着胆子向它扔了一根棍子,它就立即向她猛扑过来。苏珊吓得跑出了房子,从此再也不敢去招惹“海德先生”了——不过她把它的恶行都怪罪在无辜的“杰基尔博士”的身上,只要它敢越雷池一步,她就会把它从她的地盘上赶走,哪怕它向她讨点心,她也会断然拒绝。“几个星期前,菲斯·梅瑞狄斯小姐、杰拉德·梅瑞狄斯和詹姆斯·布里兹从雷德蒙学院回到了家乡,”苏珊读道,她把每个名字都细细地品读着,就好像嘴里含着一块糖一般甜滋滋的,“他们的众多好友热烈欢迎他们归来。詹姆斯·布里兹已经于1913年修读完了文科课程,现在他刚刚完成了他在医学院第一年的学业。”“菲斯·梅瑞狄斯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姑娘。”科尼莉娅小姐一边钩着方网眼花边一边说道,“罗斯玛丽·威斯特来到牧师家后这些孩子的变化真让人惊讶啊。人们都快忘了他们曾是多么淘气顽皮的家伙。亲爱的安妮,你还记得他们过去调皮的样子吗?真没想到,罗斯玛丽能和他们相处得这么融洽。她更像是孩子们的朋友,而不是继母。孩子们都很爱她,尤娜更是崇拜她。至于那个小布鲁斯,尤娜像一个小奴仆似的悉心照顾他。当然,他也的确很招人爱。但是你见过一个跟自己姨妈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他跟他的艾伦姨妈长得实在是太像了,跟她一样黝黑,一样有个性。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罗斯玛丽的影子。诺曼·道格拉斯常大声信誓旦旦地说,本来应该把布鲁斯送给他和艾伦,结果却一不小心把他送到了牧师家。”“布鲁斯很崇拜杰姆,”布里兹太太说,“他到这来时,就像一条忠诚的小狗一样紧跟在杰姆左右,抬起他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仰望着他。我相信,为了杰姆他愿意做任何事。”“杰姆和菲斯能成为一对吗?”

布里兹太太笑起来。众所周知,科尼莉娅小姐曾经对男人深恶痛绝,可是到了晚年却养成了好点鸳鸯谱的习惯。“科尼莉娅小姐,他们只是好朋友。”“我敢说是非同一般的好朋友,”科尼莉娅小姐强调说,“我可听说了所有关于他们的事。”“我不怀疑玛丽·范斯知道点什么,马歇尔·艾略特太太,”苏珊意味深长地说,“但是我觉得这样谈论孩子们的亲事不太合适。”“孩子们!杰姆都二十一岁了,菲斯也十九了。”科尼莉娅小姐反驳道,“苏珊,除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世上还有其他的成年人。”

这句话把苏珊惹怒了,她不愿人们暗示她的年龄——并不是出于虚荣,而是出于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她担忧人们开始觉得她太老了而无法继续工作了。苏珊不再说什么了,继续去看她的简讯。“上周五晚卡尔·梅瑞狄斯和雪莱·布里兹从奎恩学校回到了家里。我们都知道卡尔明年要去港口那边的小学教书,相信他会成为一位受人欢迎的好老师,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成绩来的。”“他会教给那些孩子关于昆虫的一切知识。”科尼莉娅小姐说,“他已经完成了在奎恩学校的学习。梅瑞狄斯先生和罗斯玛丽本来想让他今年秋天就去雷德蒙学院读书的,但是卡尔生性就很独立,想要自己挣钱攻读大学。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会更好。”“沃尔特·布里兹已经辞职了,他在罗布里奇教了两年书,”苏珊念道,“他打算今年秋天去雷德蒙。”“沃尔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吗?他能去雷德蒙了吗?”科尼莉娅小姐关切地问道。“我们希望他能够秋季入学。”布里兹太太说,“让他在整个夏天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让他彻底放松,这样肯定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的。”“但伤寒可不是那么容易好的,”科尼莉娅小姐强调说,“特别像沃尔特这样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我倒觉得他最好晚一年再去上大学。但话说回来,他毕竟是一个有抱负的人。黛和楠也要一起去吗?”“是的。她们都想再教一年书,但吉尔伯特认为她们最好今年秋天就去。”“那我就高兴了。这样,他们可以照看一下沃尔特了,免得他太用功了。我猜,”科尼莉娅小姐先瞥了一眼苏珊,然后继续说道,“既然我刚才说的话不中听,现在我就不能随便乱说杰瑞·梅瑞狄斯在向楠暗送秋波的事情了。”

苏珊对此不予理睬,布里兹太太却笑了起来。“亲爱的科尼莉娅小姐,我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不是吗?我身边的男孩和姑娘都相互倾心?如果我当真的话,这真要把我累垮了。我不会当真的——要我承认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还太难。科尼莉娅小姐,当我看着我那两个高大的儿子时,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否就是那两个可爱的、脸上带着酒窝的胖小子,要知道不久前我还在轻吻他们,抱着他们,唱着儿歌哄他们入睡——真的,就在不久前啊,科尼莉娅小姐。在梦中小屋,杰姆是最可爱的孩子,不是吗?而现在他已经是文科学士了,还有人说他在和姑娘谈情说爱。”“我们都老了。”科尼莉娅小姐叹气道。“我感到身上唯一老了的地方,”布里兹太太说,“就是脚踝。住在绿山墙的时候,杰西·派伊和我打赌,我们去比赛爬巴里家的厨房房梁,结果我不小心摔伤了脚踝。刮东风时,我的脚踝就会疼。我不认为那是风湿病,但它的确很疼。至于孩子们,他们会和梅瑞狄斯家的孩子一起度过一个快乐的夏天,等到秋天再继续安心学习。他们是一群阳光灿烂的孩子,能让房子里永远充满欢声笑语。”“雪莱回奎恩学校时,里拉也要去吗?”“还没定下来。她父亲认为她还不够强壮——她的个子长得太快,但体力却跟不上——她的身高对于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我不急着打发她走,因为一想到明年冬天没有一个孩子在我身边,我就感到难过。那我和苏珊很有可能会通过吵架来打破沉闷哦。”

苏珊被这样打趣的话给逗乐了。“里拉她自己想去吗?”科尼莉娅小姐问道。“她不想去。事实上,里拉是我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我倒真的希望她能多点抱负。她完全没有崇高的理想——她唯一的志向就是把日子过得轻松愉快些。”“可这有什么不好呢,亲爱的医生太太?”苏珊嚷嚷道。她不能容忍自己听到一句指责壁炉山庄家人的话,即使是自己人也不行,“一个年轻的姑娘家就应该享受生活,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她如果想去学习拉丁文和希腊语,还有的是时间。”“我希望能在她身上看到一点责任感,苏珊。你自己也知道她过于自负了。”“她有让她骄傲的资本。”苏珊反驳道,“她是圣玛丽溪谷村最漂亮的姑娘。你认为那些住在港口那边的姑娘有谁能够比得上里拉的漂亮吗?那些麦克阿利斯特家、克劳福德家、艾略特家的姑娘个个都没法比。亲爱的医生太太,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但我决不允许你这样贬低里拉。马歇尔·艾略特太太,好好听听这段消息。”

苏珊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还击科尼莉娅小姐对孩子们的说三道四。她绘声绘色地朗读着下面的这条新闻。“米勒·道格拉斯已经决定不去西部了,他说爱德华王子岛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好了,他将会继续留在他的婶婶埃里克·戴维斯太太的农场上。”

苏珊注意观察着科尼莉娅小姐神情的变化。“我听说,马歇尔·艾略特太太,米勒正在追求玛丽·范斯。”

这一击正中要害。科尼莉娅小姐圆胖的脸涨得通红。“我不会让米勒·道格拉斯围着玛丽转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出身于一个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家庭。他父亲被道格拉斯家族开除了,而他母亲来自于港口那边可怕的狄龙家。”“马歇尔·艾略特太太,我听说过玛丽·范斯的父母也不是贵族出身。”“玛丽·范斯受到了良好教育,是一个漂亮、聪明、能干的姑娘。”科尼莉娅小姐反驳道,“她不会跟米勒·道格拉斯在一起,我保证!她知道我对此事的看法,她还从来没有违背过我的意愿。”“嗯,我认为你不需要担心,马歇尔·艾略特太太,因为埃里克·戴维斯太太像你一样反对这事。她说她的侄子决不能娶一个像玛丽·范斯这样的无名之辈。”

苏珊觉得在这事上她已经大获全胜,于是回归正题,接着读下一条简讯了。“我们很高兴地得知奥利弗小姐将继续执教一年,她将会在罗布里奇的家中度过这个假期。”“我很高兴格特鲁德能够留下来,”布里兹太太说,“要是她不在了,我们会非常想念她的。她对里拉的影响很大,里拉很崇拜她。尽管年龄上有差异,但她们是好朋友。”“我好像听说她要结婚了。”“我想这事已提上日程了,但要推迟一年。”“对方是谁?”“罗伯特·格兰特,夏洛特敦的一名年轻律师。我希望格特鲁德能幸福。她的一生很不幸,有太多的苦涩回忆,她对事情又太敏感了。她的第一个爱人走了,现在她形只影单的。她的这段新恋情简直是天赐良缘,我认为她都可能不太相信它能天长地久。当她的婚期不得不推迟时,她真是绝望透了——虽然这肯定不是格兰特先生的过错。他的父亲去年冬天去世了,他在处理他的产业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决定把这些事解决后才结婚。我觉得格特鲁德认为这是个不好的兆头,生怕她又要和幸福擦肩而过。”“亲爱的医生太太,把过多的感情投注到男人的身上是行不通的。”苏珊严肃地说。“苏珊,格兰特先生对格特鲁德的爱跟格特鲁德对他的爱一样深。她不相信的不是他,是命运。她有一些神秘,我猜有些人会认为她迷信。她相信梦会给她启示,在这一点上我们即使笑话她,也不能让她有所改变。我必须要承认她的一些梦是有预见性的——但话说回来,让吉尔伯特听见我散布这样的异端邪说可不好。苏珊,你又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苏珊惊叹了一声。“听听这个,太太。‘索菲娅·克劳福德太太已经放弃了她在罗布里奇的住宅,打算将来和她的侄女艾伯特·克劳福德太太住在一起。’太太,为什么会是我的表姐索菲娅呢。我们当孩子时因为谁应该得到主日学校的卡片而大吵了一架。那张卡片上写着‘主是仁爱的’,那些字的周围还环绕着玫瑰花蕾。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说过话。而现在她就要住到我们街对面了。”“你必须要设法解开这个老疙瘩,苏珊。和邻居闹别扭可不好。”“是索菲娅挑起的争端,因此要让步也该由她站出来,亲爱的医生太太,”苏珊高傲地说道,“如果她能做到,我觉得作为一个足够好的基督徒我是会原谅她的。她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一辈子都令人扫兴。上次我见到她时,她脸上能数出一千条左右的皱纹来,因为她总是忧心忡忡,杞人忧天。她在第一任丈夫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但是不到一年就又嫁人了。下一条简讯描述了上个礼拜天的晚上在我们教堂里举行的特殊弥撒,上面说教堂的装饰非常漂亮。”“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了普赖尔先生坚决反对在教堂里摆放鲜花的事。”科尼莉娅小姐说,“我早就说过,如果那个人从罗布里奇搬到这儿来,我们这儿肯定有麻烦。本来就不应该把他选为长老,这是个错误,相信我,我们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还听他说过,如果姑娘们再‘用杂草来摆弄布道坛’的话,他就不再去教堂了。”“在这个‘月球大胡子’来溪谷之前,教堂一切都很正常。我认为即使他离开了溪谷,教堂照样能正常运转。”苏珊说道。“到底是谁给他取了那样一个可笑的绰号?”布里兹太太问道。“哎呀,从我记事起罗布里奇的男孩们都一直这样叫他,亲爱的医生太太——我猜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脸又圆又红,还有一圈沙色的络腮胡。但是没有人会当着他的面这样叫他,这点你大可放心。但是比起他的胡子来,亲爱的医生太太,更为糟糕的是,他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头脑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现在是长老了,他们说他很虔诚,但是亲爱的医生太太,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二十年前有人发现他在罗布里奇的墓地里放牛。当他在集会上做祷告时,我总是会想起这件事来。好了,今天的简讯就这么多,报上没有其他什么重要的事了。我从来不关心国外发生的事。对了,那个被刺的大公是谁?”“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科尼莉娅小姐问道,但她并不知道上天为她的这个问题准备了怎样可怕的答案,“在巴尔干地区总有人想着去谋杀别人或被别人谋杀,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我认为我们的报纸没有必要报道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好了,我该回家了。不,亲爱的安妮,不必留我吃晚饭了。马歇尔会觉得我不在家吃饭,就没必要吃饭了——这就是男人。天啦,亲爱的安妮,那只猫怎么了?它是不是病了?”“博士”突然跳到了科尼莉娅小姐脚边的地毯上,两只耳朵朝后,对着她咆哮,然后猛地一蹿,消失在了窗外。“哦,没事。它只是变成了海德先生了——这意味着明天凌晨会有大雨或刮大风。‘医生’跟晴雨表一样准。”“还好,谢天谢地,这次它是到外面去撒野了,没有跑进我的厨房。”苏珊说,“我要去准备晚饭了。像我们壁炉山庄这么大一家子人,我得为我们的一日三餐早做准备。”

晨露

室外,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壁炉山庄的草坪,些许阴影斑驳陆离。里拉·布里兹正在一棵高大的苏格兰松下悬挂着的吊床上晃悠,格特鲁德·奥利弗挨着她坐在树下。沃尔特平躺在草坪上,读一本爱情小说,在他的想象中,传说中那些逝去的骑士和公主们又复活过来了。

里拉是布里兹家最小的孩子。她长期都愤愤不平,因为没人相信她已经长大了。她就要满十五岁了,因此她总是声称自己十五岁了。她跟黛和楠一样高,而且苏珊对她美貌的形容毫不夸张。她有一双淡褐色的迷人大眼睛,皮肤白皙,脸上长了点金色的雀斑,眉毛像弯月一样,给人一种娴静而充满疑惑的感觉,使得别人,尤其是十多岁的男孩子们,都想争先恐后帮她解答疑惑。她有一头红褐色的浓密头发,上嘴唇处有个小小的凹痕,就好像是在她洗礼那天有位善良的仙女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点了一下。里拉的好友都认为里拉有些爱慕虚荣。她认为她的脸蛋无可挑剔,可是却总担心自己的身材不够好,她希望能说服母亲允许她穿长一点儿的裙子。在彩虹幽谷的时候,她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丫头,而现在却非常瘦削,她正在长胳膊长腿的年龄。杰姆和雪莱把她叫做“蜘蛛”,这弄得她心烦意乱,她想方设法想摆脱这种尴尬。她走起路来步态轻盈,让人觉得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舞。大家对她宠爱有加,把她都有点宠坏了。不过大伙儿一致认为里拉·布里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即使她不如楠和黛那样聪明。

当晚奥利弗小姐就要回家度假了,她在壁炉山庄已经寄宿了一年。布里兹一家邀请她是为了让里拉高兴。里拉非常喜欢她的老师,在没有其他空房间的情况下,甚至愿意和她同住一个房间。格特鲁德·奥利弗已经二十八岁了,生活对于她来说是艰辛的。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姑娘,有着一对相当忧郁的、褐色的杏仁眼,嘴唇透出机敏,同时流露出一丝嘲讽,黑色的鬈发异常浓密。她不算漂亮,但是她的好奇心和神秘感使她平添了几分魅力,甚至是她偶尔流露出来的那种忧郁和愤世嫉俗,都能深深地吸引里拉。不过,只有当她疲惫的时候,才会出现情绪低落。一般情况下,她是一个积极乐观、鼓舞人心的伙伴。她最偏爱沃尔特和里拉,她是他们的知己,能与他们分享内心深处隐秘的愿望与抱负。她知道里拉渴望“出彩”——像楠和黛一样去参加聚会,拥有华丽的晚礼服,还要——有追求者!而且是很多的追求者!至于沃尔特,奥利弗小姐知道他写了一组名为《致罗莎蒙德(也就是菲斯·梅瑞狄斯)》的十四行诗。他的目标是成为某所著名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她知道他对于美怀有炽热的爱,对于丑怀有强烈的恨。她也了解他的优点和缺点。

沃尔特一直是壁炉山庄里长得最英俊的一个男孩子,光泽的黑发,明亮的深灰色的眼睛,毫无瑕疵的五官,而且随时能出口成章!奥利弗小姐虽然不是评论家,但是她知道沃尔特的确是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居然能写出那样的组诗来,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里拉全身心地爱着沃尔特。沃尔特不会像杰姆和雪莱那样取笑她,从来不会叫她“蜘蛛”。他对她的昵称是“里拉-我的-里拉”,正好与她的真名“玛莉拉”谐音里拉的真名是Marilla,与myRilla(我的里拉)谐音。。她跟住在绿山墙的玛莉拉姨婆同名,但是玛莉拉姨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而里拉讨厌这个名字,觉得它土气,而且古板。为什么他们不叫她的第一个名字贝莎呢?这名字既动听又高雅,比起那个傻乎乎的“里拉”来说可要好多了。她不介意沃尔特那样叫她,但是除了奥利弗小姐偶尔可以这样称呼她一下外,她是不允许其他人那样叫她的。她对奥利弗小姐说,如果能对沃尔特有所帮助,她愿意为了他而献出生命。像大多数十五岁的姑娘那样,里拉喜欢用斜体字来强调她们的情感,而最让她痛苦的事是,她怀疑沃尔特把很多秘密告诉给了黛而不是她。“他认为我年龄不够大,不足以理解这一切,”有一次里拉忍不住向奥利弗小姐诉苦,“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把他的秘密告诉给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你,奥利弗小姐。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你,因为如果我对你有所隐瞒的话,我就不会快乐,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但是我绝对不会背叛他。我把我的一切都说给他听了,我甚至还给他看了我写的日记。当他不愿意给我谈论有关他的事时,我感到伤心极了。虽然他也给我看他写的诗,那是非常棒的诗,奥利弗小姐。唉,我希望有一天我和沃尔特的关系,能像华兹华斯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浪漫派诗人。1843年被封为英国桂冠诗人。的妹妹多罗西对于华兹华斯的关系一样。沃兹沃斯写不出像沃尔特那样好的诗篇来,连丁尼生丁尼生(1809-1892),英国十九世纪的著名诗人。1850年被封为英国桂冠诗人。也不行。”“要是我的话,我可不会这样形容。华兹华斯和丁尼生都写过不少拙劣的诗歌。”奥利弗小姐漠然地说道。但看到里拉眼中痛苦的神情,她后悔了,赶紧又接着说,“但是我相信将来有一天,沃尔特也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诗人的。等你再长大点,你会赢得他更多的信任。”“去年,沃尔特患上伤寒住院时,我急得都快疯了。”里拉有点小题大做地叹口气说,“他们谁都没告诉我他到底病得有多重,父亲不让他们告诉我,一直等到一切都熬了过去。我很庆幸我不知道,因为我会受不了的。事实上,每天晚上我都是哭着睡着的。但有的时候,”里拉心酸地说,“有的时候我觉得,他更关心他的小狗‘星期一’,而不是我。”里拉现在说话时喜欢抱怨,并模仿奥利弗小姐的语气。

叫“星期一”的这条狗是壁炉山庄的狗,之所以给它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到这个家来的那天恰好是星期一,那时沃尔特正在读《鲁滨孙漂流记》《鲁滨孙漂流记》,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1660—1731)所著。鲁滨孙用火枪和《圣经》慑服了一个土著人,并让他成为自己的忠实奴仆。鲁滨孙给这个土著人起名为“星期五”,以纪念他是在星期五这一天获救的。。它实际上是杰姆的狗,但是对沃尔特也很有感情。“星期一”此时正躺在沃尔特的身旁,把它的鼻子靠在他的手臂上。只要沃尔特拍拍它,它就会满心欢喜地使劲摇晃尾巴。“星期一”不是一只牧羊犬,也不是一只赛特种猎犬或普通猎狗,更不是纽芬兰犬。正如杰姆所说,它是一条“普通的狗”,挑剔的人还会补充说,它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狗了。确实,“星期一”的长相并不出众,它有一身黄色的毛皮,身上星星点点的撒满黑色的斑点,其中一个斑点正好落在它的眼睛上。它的耳朵是残缺不全的,因为它从没在维护自己尊严的打斗中获胜过。但是它拥有一个出奇制胜的法宝,它知道不是所有的狗都长相英俊、善于表白或屡战屡胜,但是每条狗都可以对主人奉献爱心。像任何一条狗一样,在它普通的外表下,与生俱来就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忠实的、诚实的心。它的褐色眼中流露出的目光,会让任何一位神学家都认定那具备了人的灵魂。壁炉山庄的每个人都很喜欢它,甚至连苏珊也不例外。

在这样一个特别的下午,里拉并没有可抱怨的。“六月还不错吧?”她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远处那一朵朵白色浮云,它们静静地悬浮在彩虹幽谷的上方,“我们过得很愉快,天气这么好,一切都很完美。”“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奥利弗小姐叹了口气说道,“总有点不祥的预感。完美的东西是上帝的恩赐,那是在补偿即将到来的不幸。这样的事我已经看得太多了,因此我不愿听到别人说他们拥有了一段完美的时光。不过,这个六月我们确实过得很快乐。”“当然,它算不上激动人心的一个月,”里拉说,“一年来唯一一件让人兴奋的事就是上了年纪的米德小姐在教堂昏倒了。有时我希望偶尔能发生点戏剧性的事。”“别这样希望。戏剧性的事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痛苦。你们这群快乐的人要度过多么美好的一个夏天啊!而我却要去罗布里奇打扫屋子了。”“你要常过来,好吗?我猜今年夏天会很有趣的,不过我肯定还是不会受重视,像往常一样。当你明明不再是小女孩了,而别人却还把你当成小女孩,实在是太讨厌了。”“有足够的时间让你长大,里拉。不要总是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青春稍纵即逝,很快你就会开始品尝生活真正的滋味。”“品尝生活!我倒想大口大口地咀嚼生活呢。”里拉大声叫道,“我想要拥有一切——一个姑娘能拥有的一切。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十五岁了,到那时就没有人再说我是小孩子了。我曾听人说过,十五岁到十九岁是一个姑娘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要让它们过得非常完美,要让快乐填满这段时光。”“没必要去考虑你要做什么,那完全没用——很明显,你肯定做不到。”“但是你可以从梦想中得到很多快乐呀。”里拉大声说。“除了快乐,你就什么也不想了,你这个淘气鬼?”奥利弗小姐宽容地笑话道,“嗯,十五岁还能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今年秋天去上大学呢?”“没有,永远也不!我不想去上大学。我不会像楠和黛那样疯狂地崇拜那些所谓的科学和学说。我们家现在已经有五个人在上大学了,这已经足够了。每个家庭都会出个笨孩子。如果我能成为一个漂亮的、受人欢迎的、快乐的人,我情愿当这个笨孩子。我并没什么才能,你不能想象这对我来说有多好。没人期望我干出点什么成绩来。我成不了擅长烹调的家庭主妇。我讨厌缝缝补补,也讨厌打扫房间。苏珊曾经试图教我烤饼干,但没有成功,之后再也没有人能教会我。父亲说我既不会种地也不会纺纱,因此我就是一枝野百合。”里拉笑着说。“里拉,你还年轻,不能完全放弃你的学业。”“嗯,母亲明年冬天给我安排了一个阅读课程,顺便让她找回文科学士的感觉。幸运的是,我喜欢阅读。别这样忧愁而又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好吗,亲爱的?我不能太认真、太严肃,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玫瑰色的,像雨后的彩虹般美好。下个月我就满十五岁了,明年十六岁,后年十七岁,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吸引人的呢?”“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格特鲁德·奥利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希望你能称心如意,里拉-我的-里拉。”

月光下的欢笑

里拉睡觉时会紧闭双眼,这样看起来就好像她在睡梦中也在微笑。现在,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胳膊,面带微笑看着格特鲁德·奥利弗。格特鲁德·奥利弗前一天晚上从罗布里奇过来,经过里拉的再三挽留,终于肯留下来,愿意参加明天晚上在四风港灯塔上举行的舞会。“新的一天已经在敲打我的窗户,我很想知道,这会是怎样的一天?”

奥利弗小姐突然打了个冷战。她不会像里拉那样满怀憧憬地迎接新一天。她经历了太多,知道新的一天里也许会发生可怕的事。“我觉得生活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你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里拉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醒来,起床前先做上十分钟的白日梦,想象这一天可能会发生的各种奇妙的事,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啊!”“我希望今天会发生点出人意料的事,”格特鲁德说,“我希望有消息说德法之间的战争威胁已经被解除了。”“哦——是的,”里拉含糊地说,“我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会很可怕。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对吧?奥利弗小姐,我今晚应该穿那条白色的裙子,还是那条绿色的新裙子?当然,绿色的裙子要漂亮得多,但是我不敢把它穿到海边舞会上去,在那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有,你能为我做个新发型吗?我们这儿的姑娘从没梳过的发型,而且是能引起轰动的发型。”“你是怎么劝说你母亲让你去参加舞会的?”“哦。沃尔特说服她的。他知道如果我不能去的话,我会心碎的。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参加成人舞会,奥利弗小姐,为了这个舞会,我已经失眠一个星期了。我今天早上看见阳光明媚,真想高声欢呼。要是今晚下雨,那可就太糟了。我想我要冒险穿上那条绿色的裙子,我希望在今晚我的第一次聚会上,人们能看到最美的我,而且那件裙子比我的白裙子还要长三厘米呢。另外,我要穿上我的薄底舞鞋。那是福德太太去年送我的圣诞礼物,我还没有机会穿呢。它漂亮极了。我真的希望男孩儿们能邀请我跳舞。如果没人邀请我跳舞的话,我会羞死的,真的会。因为那样,我不得不一晚上靠墙挺直腰板呆呆地坐着。当然,卡尔和杰瑞是不能跳舞的,因为他们是牧师的儿子。不然的话,我还会指望他们把我从极度的耻辱中解救出来。”“你会有很多舞伴的。港口附近的小伙子都会来,小伙子的人数比姑娘的人数多得多。”“我很庆幸自己不是牧师的女儿,”里拉笑道,“可怜的菲斯很是烦恼,因为她今晚不能去跳舞。当然尤娜是不在意的。有人告诉菲斯说,不跳舞的人可以在厨房里做太妃糖,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表情。我猜她和杰姆在晚上大多数时候里,都会坐在外面的岩石上吧。我们要一直步行走到过去住的那幢梦中小屋下面的小河边,然后坐船去灯塔,你知道吗?棒极了,是吧?”“我十五岁时,说话也很夸张。”奥利弗小姐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我想这个聚会会让小孩子很开心,而我会感到很无聊。没哪个小男孩会来请我这样的老姑娘跳舞的,除了杰姆和沃尔特出于好心会邀请我外。因此,你不能期望我会像你们年轻人那样对这场舞会充满狂喜之情。”“但是,奥利弗小姐,你是不是在你的第一次聚会上玩得不开心?”“不开心。我讨厌那次聚会。我很寒酸,相貌平平,除了一个比我更寒酸、更不好看的男孩邀请我跳舞外,就没人邀请我了。他表现得很糟糕,我不喜欢他,但就连他邀请我一次后就再没有邀请我。里拉,我没有真正的少女时代,这真叫人伤感。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你能拥有一个灿烂的、快乐的少女时代的原因。我希望你的第一次聚会让你心情愉快,终生难忘。”“昨晚我梦见我在舞会上穿着睡衣和拖鞋,”里拉叹息道,“我一下子惊醒了。”“说到梦,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奥利弗小姐心不在焉地说,“我有时会做一些很逼真的梦,那是其中的一个。它们不是混乱的、模糊的梦,而是非常清晰,如同现实生活一样。”“你梦到什么了?”“我站在壁炉山庄门廊的台阶上,俯瞰着溪谷村的田野。突然,我看到远处,有一道长长的、银色的、耀眼的波浪向这边袭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像拍打着海滩的滔天巨浪。溪谷村被吞没了。我暗想,‘这浪是不可能接近壁炉山庄的。’但是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步步紧逼,我还没来得及移动身子或大声喊叫,它们就已经涌到了我的脚下。一切都不见了,溪谷村所在的地方只见一片汪洋。我往后退,看到我的裙边被鲜血给染红了。然后,我醒了,吓得浑身发抖。我不喜欢这个梦,这梦不吉利。对于我来说,这样逼真的梦往往会成真。”“但愿这不是意味着有一场风暴从东边袭来,毁掉这次聚会。”里拉嘟囔着。“难缠的十五岁!”奥利弗小姐冷冷地说,“不会的,里拉-我的-里拉,我认为它不可能预示如此糟的事。”

几天以来,壁炉山庄都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之中,但是里拉因为沉浸在对新生活的幻想中,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布里兹先生神色凝重,几乎闭口不谈报上的事。杰姆和沃尔特却对报上的新闻颇感兴趣。那晚,杰姆兴奋地与沃尔特聊起天。“听着,伙计,德国已经对法国宣战了。这意味着英国很有可能也会参战。如果英国参战的话,那么你幻想中的那个吹魔笛的人就果真来了。”“这不是幻想,”沃尔特慢悠悠地说,“是一种预感,一个预示。杰姆,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有那么一刻我真的看见他了。如果英国真的参战会怎样?”“呃,那我们就得转过身去帮助她,”杰姆兴奋地说道,“我们不能让我们‘身在北海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独自抗争,是吧?但由于伤寒,你是不能参军的。你觉得沮丧吗?”

沃尔特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溪谷村,以及远处那泛着涟漪的蓝色港湾。“我们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家伙,为了在家中拥有一席之地,我们打架时都是手脚并用。”杰姆继续兴奋地说,用他那有力的、瘦削的、敏锐的褐色手指拨弄着他那红色的鬈发——他父亲认为,那是天生的做外科医生的手,“那会是多么有趣的一次冒险啊!不过,我想格雷查尔斯·格雷(1764—1845),英国外相。或其他一些谨慎的老家伙会在最后时刻调停成功,从而避免战争爆发。如果他们让法国处于危难中而不顾,那会是件非常可耻的事。如果宣战的话,那就有好戏看了。嗯,我想时间到了,该为灯塔上举行的狂欢做准备了。”

杰姆吹着《一百个吹笛手》的曲调离开了,沃尔特在原地站了许久。他微微皱着眉头,这时恰好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几天前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荒唐。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战争是太可怕的事了,简直不可能发生在二十世纪两个步入文明的国家之间。就是想想都觉得可怕,想到它可能对幸福生活造成的威胁,沃尔特就感到难过。沃尔特不愿去想它,竭力把它排斥在脑海之外。历史久远的溪谷村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八月是万物成熟的季节,到处是收获的美景,连成一片的农舍被树荫遮挡着,耕种过后的土地,还有那静静的庭院。西边的天空宛如一颗硕大的金色珍珠,远处是笼罩在傍晚月光下的港口。空气中弥漫着悦耳的乐音——昏昏欲睡的知更鸟低声鸣唱着,树林浸润在柔和的微光中,风从林间吹过来,发出美妙的、哀愁的、轻柔的低喃声,白杨树沙沙作响,它们用银铃般的声音在轻声交谈,同时不忘抖动它们精致的心形树叶,轻快而有节奏的欢笑声从房间的窗户里飘出来——那是姑娘们在为晚上的舞会做准备。整个世界处处洋溢着美妙的色彩和声响。他心里想的只有这些,还有它们带给他的那种强烈而又微妙的愉悦。“无论怎样,没人会指望我去参战,”他心里想着,“正如杰姆说的那样,伤寒已经豁免了我。”

里拉从房间的窗户探出身来,她已经为晚上的舞会穿戴整齐。一朵黄色的三色堇从她的头发上滑落下来,像一颗坠落的金色流星向外飘落到了门槛上。她试图抓住它,但没来得及——不过她头上还留了足够多的三色堇,因为奥利弗小姐已经为她编织了一个花环来装饰头发。“一切都很平静,很美好,是吧?我们会拥有一个美妙的夜晚的。听,奥利弗小姐,我能非常清晰地听到彩虹幽谷那边的叮当声。那些铃铛在那里已经挂了十多年了。”“它们在风中发出的和谐声音,总让我想起亚当和夏娃在弥尔顿的《失乐园》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政论家。中所听到的天籁之音。”奥利弗小姐说。“小时候我们住在彩虹幽谷时是多么快乐啊。”里拉眼神迷离地回想着。

现在没有人再到那儿去玩了。夏天的晚上那儿非常安静。过去,沃尔特喜欢到那儿去读书;杰姆和菲斯常到那儿去约会;杰瑞和楠常常光顾那儿,探讨各种深奥的学术问题,并且常常为某个问题争论不休,这似乎是他们独特的谈情说爱方式。而里拉在那儿有一块心爱的小幽谷,在那儿她可以坐下来幻想。“在我走之前我要先到厨房去一趟,让苏珊看看。否则她会记恨我一辈子的。”

里拉风一般地跑进了壁炉山庄幽暗的厨房,此时苏珊正无精打采地织补袜子,里拉的美让整个厨房熠熠生辉。她身穿一条绿色的裙子,裙子上镶着雏菊图案的粉红色花边,穿着一双丝质的长袜和一双银色的便鞋,头上和光滑的脖子上都戴着金色的三色堇。她是如此的年轻、漂亮,浑身散发着火一般的热情,即使是厨房里的索菲娅·克劳福德都对她赞不绝口。要知道索菲娅·克劳福德几乎从不会去赞美尘世间任何短暂的事物的。自从索菲娅搬来溪谷村居住后,苏珊和她的表姐已经修补或是忘却了她们长久以来的不和,而且索菲娅表姐还常常在晚上过来串门,就像走访邻居一样。苏珊并不高兴她的来访,因为索菲娅表姐并不讨人喜欢。“有些造访可以称之为拜访,而有些只能称之为视察,亲爱的医生太太。”苏珊曾这样说过,显而易见,索菲娅表姐明显属于后者。

索菲娅表姐的脸如一张苍白的纸,干巴巴地皱成一团,鼻子长长的、瘦瘦的,嘴巴长长的、薄薄的,双手瘦骨嶙峋,十指纤长,毫无血色,总是顺从地叠放在黑布做成的裙摆上。她的五官给人的感觉就是苍白、枯瘦、细长。她用忧伤的眼神看着里拉·布里兹,惋惜地问道:“那都是你自己的头发吗?”“当然是啦。”里拉愤怒地嚷道。“啊,哎呀!”索菲娅表姐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也许对你会更好些!头发过多会消耗一个人的体力。我听说头发多的人容易得结核病。嗯,我从不赞成跳舞。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在跳舞时倒地身亡。我很不理解,一个人在有了这些症状时怎么还有心情去跳舞?”“那个姑娘还跳舞吗?”里拉冒失地问道。“我给你讲过她死了。当然她永远也不会再跳舞了,可怜的人。她是罗布里奇基克家的人。你难道要这样光着脖子去参加舞会?”“今晚挺热的,”里拉辩解说,“但是到了海上我会披上一条披肩的。”“我记得四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就是像这样的夜晚,有一船年轻人从那个港口出海,”索菲娅表姐阴沉着脸说,“结果他们的船翻了,全被淹死了,一个也没活下来。我希望像这样的事今晚不要发生在你们的身上。你有没有对你的雀斑做些治疗?我以前发现车前草汁挺管用的。”“你应该成为一个治疗雀斑的专家,索菲娅表姐。”苏珊急忙替里拉解围,“你做姑娘时,脸上的斑点比癞蛤蟆还多。里拉只是在夏天时脸上才长点斑,而你一年四季都如此,而且你的肤色比起里拉来说简直要差十万八千里。里拉,你今晚真的很漂亮,你的发型也很适合你。但是你不会穿着这样的便鞋走到港口去吧?”“哦,不会的。我们会穿普通的鞋子去港口,把我们的舞鞋带上。你喜欢我的裙子吗,苏珊?”“这让我想起了我当姑娘时穿过的一条裙子,”苏珊还没来得及开口,索菲娅表姐就叹了口气,抢在苏珊前面说,“它也是条绿色的裙子,上面是粉色的花,从腰身一直到裙边都镶着荷叶边。我们从不会穿得像如今的姑娘这样暴露。唉,时代变了,恐怕再也不会变得像以前那样好了。那晚,我的裙子撕了个大洞,还有人把一杯茶洒在了我的裙子上。我的裙子彻底给毁了。但是我希望那样的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里拉。我想你的裙子应该再长点,因为你的腿太长、太细了。”“布里兹太太不赞成小女孩穿得像大人一样。”苏珊生硬地说。她只是想气气索菲娅表姐,但是里拉听了这话感到很难受。小女孩,怎么能这么说!她气哼哼地冲出了厨房。当她加入到向四风灯塔进发的人群时,情绪又一次高涨起来。

布里兹家的孩子们离开了壁炉山庄,山庄里只剩下了“星期一”在哀嚎,它被关在了仓库里,大家害怕它赶路,成为舞会上的不速之客。他们在村子里碰上了梅瑞狄斯家的孩子们。当他们沿着港口大道往下走时,其他人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玛丽·范斯穿着蓝色绉绸裙,蕾丝外衣,显得光彩照人。她从科尼莉娅小姐家的大门走出来,就黏上了走在一起的里拉和奥利弗小姐,而她们实际上并不太欢迎她。里拉不太喜欢玛丽·范斯。她永远无法忘记玛丽当年对她的羞辱——玛丽曾经拿着一条干鳕鱼追了她整整一个村子。任何一个群体都不欢迎玛丽·范斯,但她们仍然喜欢有玛丽做伴——她说话很尖刻,很吸引人。“我们已经习惯有玛丽·范斯做伴,尽管我们都很讨厌她,但是我们没她还真不习惯。”黛·布里兹曾这样说。

这群人中大多数都是结伴而行。当然,杰姆和菲斯·梅瑞狄斯走在一起,杰瑞·梅瑞狄斯和楠·布里兹是一对。这一次,是黛和沃尔特走在一起,他们谈笑风生,这让里拉感到特别妒忌。

卡尔·梅瑞狄斯和米兰达·普赖尔走在一起,乔·米尔格里夫认为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大家都知道乔在热烈地追求米兰达,但是他太腼腆了,不敢大胆地向她表白。如果那晚够黑,他也许能鼓足勇气,慢慢走到米兰达的身旁,但是在这样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夜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的。他一路尾随着这支队伍,对卡尔·梅瑞狄斯满腔怒火。米兰达是“月球大胡子”的女儿,她不像她父亲那样不受欢迎,不过她面色苍白、相貌平平,追求她的人也不多,有时她还会因为紧张一直吃吃地傻笑。她有着一头充满光泽的金发,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就好像小时候受过极度惊吓,一直没回过神似的。她其实内心渴望跟乔走在一起,而不是和卡尔同行,跟卡尔在一起她觉得一点都不自在。不过,能和一个在读大学的男孩、一个牧师的儿子同行,也是件挺光荣的事。

雪莱·布里兹和尤娜·梅瑞狄斯走在一起,出于天性使然,两人都很安静。雪莱十六岁了,沉稳、理性、考虑周全,不乏幽默。他是苏珊的“褐色小男孩”,因为他有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和浅褐色的皮肤。他喜欢和尤娜·梅瑞狄斯走在一起,因为她永远不会让他在不想开口说话时说话,也不会在他的耳边唠叨个没完没了。尤娜还像在彩虹幽谷时那样温柔、害羞,她那双大大的深蓝色眼睛,迷离中略显惆怅。她对沃尔特·布里兹怀着一份爱恋之情,不过,她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除了里拉外没人知道。里拉对此十分同情,希望沃尔特能做出回应。她喜欢尤娜胜过菲斯,菲斯的美和自信让其他姑娘黯然失色,里拉当然不希望自己被比下去。

但是现在里拉很快乐。能和朋友们沿着这条幽暗的、泛着点点微光的小路漫步,真是一件愉快的事。路的两旁栽种着云杉和冷杉,树上的树脂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向西延伸的群山后面,是夕阳映衬下的草原。在群山前面是波光粼粼的港口。港口那边的小教堂里的钟声响起来,那些梦幻般的音符,余音缭绕,最终消失在了昏暗的泛着紫色的山头。远处的港口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银色和蓝色。里拉热爱生活,她相信自己会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在这世上,没有什么让她担心的,甚至脸上的雀斑和过长的腿也算不了什么。现在,她只是隐隐有点儿担心无人邀请她跳舞。活着——十五岁了——花季一般的年华,长得如花似玉,这些本身就已经很美好了。里拉满心欢喜地深吸了口气,但是这口气并没能顺畅地吐出来。杰姆正在给菲斯讲故事,发生在巴尔干战争中的故事。“一位医生被炸掉了双腿,血肉模糊,他只能留在战场上活活等死。但他匍匐着前进,去救治身边的每一个受伤的士兵,竭尽全力去减轻他们的痛苦,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就在他为一个人的腿上扎绷带时,他停止了呼吸。当人们找到他时,他的双手还紧紧地勒着绷带。血被止住了,那个伤兵得救了。他是个英雄,是吧,菲斯?我给你说,当我读到……”

杰姆和菲斯走远了,他们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格特鲁德·奥利弗突然打了个冷战。里拉善意地将胳膊搂在奥利弗的臂上。“这难道不可怕吗,奥利弗小姐?我不知道为什么杰姆这个时候非要讲那种恐怖的事,我们是出来玩的呀。”“你认为这很恐怖吗,里拉?我认为这故事很伟大,很感人。那样的故事会让那些曾经怀疑人本善良的人感到羞耻。那个人的行为是多么神圣!人类是多么愿意追寻自我牺牲的理想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抖。今晚已经够暖和了。可能有人正从那个黑暗的、被星光照耀的地方走过,那里将来会成为我的墓地——这是过去的迷信说法。好了,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不愿再去想这事了。你知道吗,里拉?当夜晚来临时,我总是很高兴我能居住在乡下。在这儿,我们能真正欣赏到夜晚的美丽,而住在城里的人对此却永远无法理解。乡下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美妙的,即使是在有暴风雨的夜晚。我喜欢这个古老海滨的狂暴的暴风雨之夜。至于像这样的一个夜晚,美得恍如梦境,这种夜色只属于年轻人和梦境,却让我感到极为不安。”“我觉得我和它融为了一体。”里拉说。“啊,是的,你很年轻,不会有这种不安。哦,我们到了梦中小屋了。这个夏天,这里好像有点冷清。福德一家没过来吗?”“福德先生和太太,还有帕西丝都没来。肯尼斯来了,但他去了港口那边,住在他母亲娘家的房子里。这个夏天我们也很少见到他。他的腿有点瘸,因此他很少四处走动。”“瘸?发生什么事了?”“去年秋天,他在足球比赛中伤了脚踝,卧床了一个冬天。自那以后,他的腿就有点瘸了,不过现在好多了。他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痊愈的。他只来过壁炉山庄两次。”“埃塞尔·瑞斯对他痴迷极了,”玛丽·范斯说,“只要一说到肯尼斯,她就会神魂颠倒。上次祈祷会后的那个晚上,肯尼斯陪她从港口那边的教堂步行回家。她兴奋得忘乎所以,真让人受不了,就好像来自多伦多的肯尼斯真的打算和乡下姑娘埃塞尔交往一样!”

里拉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哪怕肯尼斯·福德和埃塞尔·瑞斯一起回十次家,也与她毫不相关——这不重要!他做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他比她大好多。他聊天的对象通常是楠、黛或菲斯,而他总是把她看成是个小孩子,他除了取笑她外从来不曾在意过她。她讨厌埃塞尔·瑞斯,埃塞尔·瑞斯也讨厌她。自从沃尔特在彩虹幽谷狠狠揍了丹·瑞斯后,埃塞尔·瑞斯一直对她怀恨在心。但是,为什么她里拉就不能得到肯尼斯·福德的关注?仅仅因为她是个乡下姑娘?这个玛丽·范斯,越来越喜欢乱嚼舌根,整天只关心谁送谁回家!

在梦中小屋下面的海滩上有一个小小的码头,有两艘船停泊在那里。其中一艘由杰姆·布里兹来负责,另一艘由乔·米尔格里夫来指挥。乔·米尔格里夫对于划船可以说是得心应手,而且他希望米兰达·普赖尔能注意到他的这项本领。

他们竞相驶出了港口,结果乔的船率先靠岸。越来越多的船从港口或西边驶过来,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四风岬巨大的白色塔楼里灯火通明,灯塔顶端的信号灯不停旋转。从夏洛特敦来的一家人,他们是灯塔看守人的亲戚,正在这里消夏。这家人举办了这场晚会,邀请了四风港、圣玛丽溪谷村和港口那边的所有年轻人来参加。还没等杰姆的船停靠在岸边,里拉已经躲到奥利弗小姐的身后,迫不及待地脱掉脚上的鞋子,换上了那双银色的舞鞋。因为她远远看到从码头到灯塔的那段路上站满了男孩子。那条从岩石上开凿出来的道路两旁,挂着中国灯笼。她决定不再穿她那双笨重的鞋了,尽管她的妈妈一再坚持说这双鞋穿着好走路。这双舞鞋把她的脚夹得生疼,不过,当她笑盈盈地登上台阶时,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脚疼。她柔和的黑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惊奇,圆圆的、粉嫩的脸颊绯红。她刚一登上灯塔的平台,就有一个港口的男孩过来邀请她跳舞,里拉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就已经在棚屋下面翩翩起舞。棚屋是特意为舞会而搭建的,一边靠在灯塔上,一边伸向大海。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建筑。棚顶是用冷杉树枝搭成的,上面还悬挂着很多灯笼。远处的大海泛着微光,左面是月光映衬下连绵起伏的沙丘,右侧是岩石遍布的海滩,海滩上有漆黑的阴影,亮闪闪的小海湾。里拉和她的舞伴在舞池中飞旋着,她心满意足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来自上溪谷村的内德·伯尔用他的小提琴演奏出了迷人的音乐——他的小提琴就像传说中的魔笛一样,让所有听到笛声的人忍不住翩翩起舞。从海上吹来的海风是多么清凉;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这是多么美好啊!这才是生活——迷人的生活!此刻,里拉觉得她的双脚和灵魂都已经插上了翅膀,想要振翅高飞。

魔笛吹响了

里拉的第一次舞会很成功——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是成功的。她的舞伴很多,让她不得不在一支舞曲还没跳完时就更换舞伴。她的银舞鞋好像自己就能跳舞,即使她的脚指头很痛,脚后跟起了泡,那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快乐心情。这期间只有十分钟让她很不开心。埃塞尔·瑞斯带着她特有的虚伪的笑,神秘地对她招招手,把她叫了出来,低声对她说她的裙子开线了,荷叶边上还有污渍。里拉痛心地冲进了灯塔里临时改为女更衣室的房间,发现所谓的污渍只是被青草染上的一点儿草渍,所谓的开线了简直是微不足道,只是一个裙子的挂钩松了。艾琳·霍华德帮她拉紧了挂钩,又给她说了一些非常甜蜜的、关心的、赞美她的话。里拉觉得艾琳是在屈尊恭维她。她是上溪谷村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似乎喜欢和更年轻的姑娘待在一起,不怀好意的朋友说这是因为她能在其中成为无可争议的佼佼者。但是里拉认为艾琳很好,因为艾琳帮了她。艾琳很漂亮,也很时髦。她的歌唱得也很棒,她每个冬天都要到夏洛特敦去上音乐课。她在蒙特利尔有个姑妈,总是给她送来漂亮的衣服。人们说她有过一段失败的恋情,但是没人知道详情,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神秘,反而更吸引人。能够得到艾琳的称赞,里拉觉得这是今晚的最大成就!她兴高采烈地跑回到棚屋那儿,在入口处流连了片刻,站在灯笼下面欣赏着里面跳舞的人群。在飞舞的人群闪过的一瞬间,她瞥见了站在舞池对面的肯尼斯·福德。

就在那一秒钟,里拉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也许医生会说这不可能,但是里拉真真切切地觉得它停止了跳动。这么说,肯尼斯还是来参加舞会了。她原以为他不会来的,以为他根本不会在乎舞会。他会看见她吗?他会注意到她吗?当然,他不会邀请她去跳舞的,不要抱任何希望。他总是把她当成是一个小孩子。就在三周前,他来壁炉山庄拜访时,还把她叫做“蜘蛛”。她后来跑到楼上为这事痛哭了一场,对他的态度极为不满。但当她看见他绕过棚屋,挤开人群向她走来时,她的心脏又停止了跳动。真的是朝她走过来的吗?真的吗?是真的吗?是的,这是真的!他来找她——他站到她的身旁——他正在用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眼中有着一种她从未看到过的神采。哦,真是让人难以承受的幸福!一切都还像先前一样——舞池里的人们在飞舞,没有找到舞伴的男孩在舞厅周围徘徊,情侣们亲热地坐在外面的岩石上——谁都没有注意到刚刚发生的动人心魄的那一幕。

肯尼斯个子很高,长得非常英俊,有着一种自然而高贵的优雅,相比之下,其他的男孩都显得拘谨而笨拙。据说他特别聪明,头顶着大城市里知名大学的光环。据说他还是个“少女杀手”,这可能是源于他的平易和柔和,和让任何姑娘听后都怦然心动的嗓音,以及他那种危险的聆听方式——就好像他等了一辈子,终于等来了这位姑娘向他敞开心扉。“这是里拉-我的-里拉吗?”他低声问道。“系(是)。”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里拉恨不得立刻从灯塔边的礁石上跳下去,或者立马从这个爱嘲笑人的世界消失。

里拉小时候有点口齿不清,但现在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这样了。只有在她感到有压力、紧张时,偶尔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已经有一年没有口吃过了,可就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就在她希望自己显得成熟和老练时,她却像小孩子一样咬字不清了。这真是太丢人现眼了。她感到眼泪就要涌出来了——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是的,就要哭出来了——她希望肯尼斯立刻走开——她希望他根本没来过。她的舞会完蛋了。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把她叫做“里拉-我的-里拉”——以前肯尼斯偶尔注意到她时,总是习惯性地称呼她“蜘蛛”、“小家伙”或“小丫头”。“里拉-我的-里拉”是沃尔特对她的昵称,肯尼斯使用这个称呼,她一点儿不介意。他低沉的、轻柔的语调说出这个名字时,真是让人心旌荡漾啊,而且其中还有一点点儿暗示,似乎重音落在了“我的”这个音节上。如果她刚才没有出丑,一切是非常美好。她不敢抬头,以免看到肯尼斯眼中的笑意。于是她低下头。她的睫毛又长又黑,眼睑平滑而又厚重,使她显得十分迷人。在那一刻,肯尼斯意识到里拉·布里兹将会成为一位漂亮的姑娘。他想让她抬起头来,再看一看她那羞怯的、娴静的、充满疑问的眼神。毫无疑问,她是这个舞会上最美的姑娘。

他说什么了?里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能请你跳支舞吗?”“好的。”里拉说。她下定决心这次决不能口齿不清,因此说这句话时,她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接着她又忐忑不安起来。这听起来太冒失——太急切了,就好像她在眼巴巴地等着他的邀请!他会怎么想?唉,当一个姑娘努力想要展现出她优雅的一面时,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呢?

肯尼斯拉着她来到了跳舞的人群中。“虽然踢球让我的脚踝受了伤,但我想我应该还能跳上一曲。”他说。“你脚踝怎样了?”里拉问。哦,她为什么就不能说点别的呢?她知道他讨厌别人询问他的伤情,在壁炉山庄时她曾听他这样说过。她亲耳听见他对黛说,他要在胸前挂个牌子,向所有人宣布说他的脚踝正在一天天好转等等。可是,现在她又旧话重提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肯尼斯厌烦了人们对他脚踝的关心。但是现在这个问题是出自这么可爱的双唇——上面还有一个迷人的小凹痕。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小凹痕,所以他才会耐心地回答说,它正在逐渐好转,只要不长时间地行走或站立的话,已经没有大碍了。“他们告诉我说,它会完全恢复,和原来一样强壮有力,不过我这个秋天都不能踢球了。”

他们一起跳舞,里拉知道那里的姑娘都在羡慕她。一曲结束之后,他们顺着台阶走了下去。肯尼斯找到了一条小船,他们划着船穿过了月光照耀下的海峡,来到了一片沙滩上。他们沿着沙滩漫步,直到肯尼斯的脚开始发出抗议,他们才在小沙丘上坐下来。肯尼斯和她闲聊了起来,就像他跟楠和黛交谈时那样。出于一种莫名的羞涩,里拉说得并不多,她害怕他会觉得自己很愚蠢。但是尽管如此,一切都很美好——优美的月夜,波光粼粼的海水,轻柔的海浪冲刷着沙滩,发出沙沙的声响,捉摸不定的夜风在沙丘顶上挺拔的草丛中吟唱,模糊而悦耳的音乐声飘荡在海峡的上空。“欢乐的小夜曲奏响了美人鱼的狂欢。”肯尼斯低声吟出了沃尔特的诗句。

真不可思议,现在只有他和她,他们俩,沉浸在夜色和音乐的魔力之中!她的舞鞋要是不这样夹脚该多好啊!她要是能像奥利弗小姐那样妙语连珠该多好啊!不对,她要是能像和其他男孩子交谈时那样同肯尼斯交谈该多好!可是,她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只能倾听,时不时低声说些简短的客套话作为回应。不过,也许她那蒙眬的眼神、带凹痕的嘴唇和修长的脖子比任何语言都具有魔力。肯尼斯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急着回去的意思。当他们回到灯塔时,晚餐已经开始了。他为她在灯塔厨房靠窗的地方找了个座位,自己坐在了旁边的窗台上。里拉开心地吃着冰激凌和蛋糕,她环顾着她的四周,心想她的第一个聚会是多么美好啊。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夜晚。

有一群男孩挤在门口。突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乱,一个年轻人挤了进来。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四周。他是港口那边的杰克·艾略特,在麦吉尔大学学医,性格比较沉默,不太热衷于社交活动。虽然舞会也向他发出了邀请,不过,大家都没指望他能来,因为那天他去了夏洛特敦,要很晚才能回来。出乎意料的是,他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格特鲁德·奥利弗从角落里看着他,又打了个寒战。毕竟,在这个晚会上她过得很愉快,因为她遇见了一个从夏洛特敦过来的老朋友。那个朋友比大多数客人要年长一些,对这里并不熟悉,所以感到有点孤独,偶遇像奥利弗这样一位聪明的姑娘,他很高兴。格特鲁德见多识广,他们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国内外的大事,暂时把来时的担忧抛到了一边。但是现在她又开始担心起来了。杰克·艾略特带来了怎样的消息?古老的诗句在她的头脑中闪过:“入夜传来了狂欢的声音”……“嘘!听!低沉的声音响起,宛如敲响了丧钟”——为什么她现在会想起这样的诗句来呢?为什么杰克·艾略特不说话?——看样子他有重要的事要公之于众。“去问问他——去问问他。”她焦急地对艾伦·戴利说。但是已经有人去问他了。房间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外面拉小提琴的人已经停下来休息了,所以外面也是出奇的安静。他们能听见远处大海的低吟——这是有暴风雨从大西洋袭来的先兆。一个姑娘的笑声从岩石那边传来,随即戛然而止,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吓坏了。“今天,英国向德国宣战了,”杰克·艾略特缓慢地说,“我离开镇子时刚刚收到电报。”“愿上帝保佑我们。”格特鲁德·奥利弗轻声说道,“我的梦——我的梦!第一道波浪已经袭来了。”她看着艾伦·戴利,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来。“这就是《圣经》中所说的世界末日的善恶大战吗?”她问道。“恐怕是的。”他表情严肃地说道。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人们感到有些吃惊,但对于这个消息本身却并不感兴趣。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消息的重要性——更不会有人意识到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很快舞会又继续进行,欢声笑语一片。格特鲁德和艾伦·戴利低声谈论着这条新闻,两人都显得忧心忡忡。沃尔特·布里兹面色苍白,他离开了房间,在外面遇见了正急匆匆爬上台阶来的杰姆。“你听到消息了吗,杰姆?”“是的。吹魔笛的人真的来了。好哇!我知道英国不会丢下法国不管的。我刚才去找了乔西亚船长,想让他把国旗升起来,但他说要等到天亮,听到正式消息才能升旗。杰克说可能明天就会开始招募志愿兵。”“真是大惊小怪。”当杰姆匆匆离开时,玛丽·范斯轻蔑地说道。她和米勒·道格拉斯此时正坐在一个捕龙虾的笼子上,坐在那里既不浪漫,也不舒服,但是玛丽和米勒却很开心。米勒·道格拉斯高大、健壮,却有些粗野,他认为玛丽很有口才,她的眼睛是世上最亮的星星。他们俩都不明白为什么杰姆·布里兹想把灯塔上的国旗升起来。“就算欧洲那边要打仗,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八竿子打不着。”

沃尔特看着玛丽,发表了一席泄露天机的预言。“在整个战争的过程中,”他说道——这些话就像是从他嘴里流淌出来一样——“加拿大的每个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都会深切地感受到战争的存在——玛丽,你也能感受到——会从心灵的最深处感受到它。你将会痛哭流涕。吹魔笛的人已经来了。他会不停地吹奏,直到世界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他那令人畏惧的、不可抗拒的笛声。要过上好多年,死亡的舞蹈才会停止。是很多年,玛丽。而且,在这期间,数以百万的人会伤心欲绝。”“太夸张了!”玛丽嚷道。当她想不出可说的话时,总会这样说。她不知道沃尔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感到极其不安。沃尔特·布里兹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沃尔特,别那么夸张好吗?”哈维·克劳福德说。他那时刚好路过,“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好多年的,一两个月就会结束。要不了多久,英国就会把德国从地图上抹去。”“你认为德国精心准备了二十年的战争能在几个星期就结束?”沃尔特激动地说,“这不是巴尔干地区的小打小闹,哈维。这是一场生死搏斗。德国要么征服其他国家,要么自取灭亡。如果德国赢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加拿大会成为德国的殖民地。”“嘿,我想我们不会坐以待毙的。”哈维耸了耸肩说,“首先德国人要应付英国的海军;其次,还有米勒和我在,我们会让他们知道厉害的,对吧,米勒?德国人别想把我们收入囊中,呃?”

哈维笑着跑下了台阶。“要我说,我认为你们这些男孩都是在说胡话。”玛丽·范斯反感地说道。她站起来,拽上米勒去了岩石海滩。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并不多,她下定决心决不能让沃尔特·布里兹的胡言乱语毁了她的这次约会,在她看来,他的那些关于吹魔笛的人和德国人的话实在是愚蠢、可笑。他们离开了,只留下沃尔特独自站在台阶上。他远眺着四风港的美景,眼神忧郁,对一切视而不见。

今夜最美好的部分对于里拉来说结束了。自从杰克·艾略特宣布了开战的消息后,她感到肯尼斯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了。她突然感到孤单和苦恼。这比他从没在意过她还更糟。生活就是像这样吗?——美好的事发生后,就在你要尽情狂欢时,幸福却离你而去。里拉悲哀地感到今晚她一下子老了几岁。可能这只是她的感觉,可能她真的长大了。谁知道呢?突然远离青春的剧痛让她无所适从。这是很可怕的感觉,因为青春本身还不知道“一切会远去的”。“累了吗?”肯尼斯问道,语气温和却心不在焉——哦,如此的心不在焉。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否累了,她黯然神伤。“肯尼斯,”她大着胆子羞怯地问道,“这场战争不会对我们有太大的影响,是吧?”“影响?当然会有影响,那些能参战的幸运儿可以一展身手。我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都是这可恶的脚踝。真是倒霉透顶了。”“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帮英国打仗,”里拉大声说道,“英国自己肯定就能应付过去的。”“问题不在这里。我们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这就像是家族事务,我们应该相互支持。糟糕的是,等我康复能派上用场时,战争恐怕已经结束了。”“你的意思是说,要不是因为你的脚踝,你真的要去报名参军了?”里拉疑惑地问道。“我当然会。数以千计的人都会去。我百分之百地肯定,杰姆一定会去。我想,沃尔特是不能去了,他的身体不够结实。杰瑞·梅瑞狄斯也会去。而我,唉,没法去参军,还担心什么足球赛!”

里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杰姆……杰瑞!不可能!父亲和梅瑞狄斯先生怎么会允许呢?他们还没上完大学呢。哦,为什么杰克·艾略特一定要宣布这个可怕的消息呢?

马克·沃伦上来邀请她跳舞。里拉接受了邀请,因为她知道肯尼斯对此不会在意。而一个小时前,在沙滩上,他看着她,他的眼神就好像在告诉她,她是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而现在她已经不重要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在血腥的战场上为了帝国的利益而展开一场伟大的竞技——这场竞技中可没有女人的位置。而女人,里拉悲哀地想,却不得不待在家里,以泪洗面。可是,这一切都是荒唐可笑的。肯尼斯不能去了——他自己刚才也承认了——沃尔特也不能去了——真是感谢上帝——而杰姆和杰瑞会清醒过来的。她用不着担心——她要尽情狂欢。但是马克·沃伦实在是太糟了,他的舞步多乱啊!嗨,看在上帝的分上,完全不懂跳舞并且老是绊脚的男孩就不要跳舞了吧。

她继续和其他男孩子跳舞,但是她已没有了激情,她感觉舞鞋把她的脚夹得生疼。肯尼斯好像已经走了——至少没再看到他的身影了。她的第一次聚会已经被毁了,虽然一度曾那样美好。她感到头疼——脚趾也疼。但她还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更糟的事情在等着她呢。她和一些港口的朋友到海滩去散步,而其他的人还在一曲接着一曲地跳着。空气凉爽宜人,他们都累了。里拉静静地坐着,没有心情聊天。当终于听到有人喊道“到港口那边的船要走了”时,她感到一阵释然。大家争先恐后爬上灯塔的平台上。舞池里只剩下几对人在跳舞,其他的人都已经走了。里拉四处寻找从溪谷村过来的人,但是一个人也没见到。她跑进灯塔,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她慌忙跑到通往码头的台阶上,港口那边的人正匆匆往下走。她能看到下面停靠的小船——但是杰姆在哪儿呢?——乔又在哪儿呢?“嗨,里拉·布里兹,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家了呢。”玛丽·范斯说,她此时正朝着沿着海峡往上驶去的一艘小船挥舞着披肩。那是由米勒·道格拉斯驾驶的船。“其他人呢?”里拉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你不知道?杰姆一个小时前就走了,因为尤娜觉得头痛。其他人十五分钟前就坐乔的船走了。看——他们穿过白桦岬了。我没有走,因为海上起风了,我知道我会晕船的。我不介意从这步行回家。只有两公里半。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你去哪儿了?”“我在下面岩石上和杰姆·克劳福德和莫莉·克劳福德在一起。哦,他们怎么也不找找我?”“他们找过了——但是没有找到你。所以他们以为你在另一艘船上。别担心。你今晚可以住在我家,我们可以给你家打个电话。”

里拉意识到,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她的嘴唇发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她不愿让玛丽·范斯看见她掉泪。但是,她就这样被人遗忘了!居然没有人想到要仔细找找她——甚至是沃尔特也对她漠然置之。突然,她惊恐地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我的鞋子,”她惊叫起来,“我的鞋子还在船上。”“嗯,我从不这样,”玛丽说,“真没见像你这么粗心的孩子。你得向哈泽尔·刘易森借一双鞋。”“不用了,”里拉喊道,她不喜欢这个哈泽尔,“我宁愿光着脚走回家。”

玛丽耸了耸肩膀。“随便你。但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这会让你下次长点记性。好了,我们走吧。”

于是她们上路了。但是要穿着一双薄薄的、银色的高跟舞鞋,沿着带深深辙痕、布满鹅卵石的小路“徒步旅行”,这可一点儿也不轻松。里拉一路上一瘸一拐、踉踉跄跄,终于坚持走到了港口的大路上。但是她再也没办法穿着这双可恶的鞋子继续走了。她把舞鞋和她那双心爱的丝袜脱下来,开始光着脚前行。但这样也好不到哪去。她的脚很细嫩,鹅卵石和车辙把她的脚硌得生疼。脚后跟起的水泡感到刺痛无比,但是比起遭受的羞辱,身体上的痛楚根本算不了什么了。这实在是太凄惨了!幸好肯尼斯·福德没有看到她现在的这副倒霉模样——她一瘸一拐地走着,像一个扎破了脚的小姑娘!哦,为什么她美妙的舞会要用这样可怕的方式收场!她应该哭出来——这实在是太糟了。没有人关心她——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她偷偷地用披肩擦去了泪水——她的手绢好像和鞋子沆瀣一气,在最需要它的时候不见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抽鼻子。而且越来越厉害!“我看你是感冒了。”玛丽说,“你早就应该想到,坐在岩石上吹海风会有什么后果。我敢打赌,你母亲短期内不会再让你出门的。这个舞会办得真不错。刘易森家的人很会组织,我是就事论事,虽然我也并不喜欢那个哈泽尔·刘易森。哎,她看见你和肯尼斯·福德跳舞时,气得脸色铁青。那个粗野的埃塞尔·瑞斯也是一样。肯尼斯可真是个情种啊!”“我不认为他处处留情。”里拉在艰难地应付鼻涕的同时,强烈地反驳她说。“等你长到我这么大时,你就会更了解男人,”玛丽用说教的口吻说,“你要当心,他们给你讲的话你别全信。不要让肯尼斯·福德觉得他可以轻而易举俘虏你。多长几个心眼儿,小丫头。”

被玛丽·范斯这样欺凌和教训!脚后跟起了泡,还要光着脚在这布满碎石的路上走!更惨的是流鼻涕的时候竟然没有手绢,鼻涕却不停地流!“我对于”——吸气——“肯尼斯”——吸气——“福德”——连续吸两口气——“一点也没有兴趣。”备受折磨的里拉嚷道。“没有必要冒火,丫头。你应该虚心接受长者的建议。我看见你和肯尼斯溜到海滩上,还和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如果你母亲知道了,她肯定会不高兴的。”“我会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母亲的,还有奥利弗小姐和沃尔特。”里拉一边吸气一边说,“玛丽·范斯,你和米勒·道格拉斯在那个捕虾笼上坐了好几个小时。要是艾略特太太知道这事,她有什么反应?”“算了,我可不想和你吵架,”突然之间,玛丽变得高傲起来,“我只是想劝告你,在长大之前要当心点。”

里拉不想再掩饰下去了,她哭出声来。一切都被毁了,甚至是与肯尼斯在沙滩上月光下共度的那段美妙的、梦幻般的浪漫时光,也被玛丽庸俗化和低级化了。她恨死玛丽·范斯了。“嘿,怎么了?”迷惑不解的玛丽问道,“你哭什么?”“我的脚——太疼了……”里拉啜泣着,竭力想维护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承认因为脚疼而哭泣并不算什么丢人的,至少比那些真正的理由要好听一些:她被人涮了,被朋友抛弃了,还要被人教训。“肯定会疼。”玛丽并不是毫无同情心,“别担心,我知道在科尼莉娅漂亮的储藏柜里有一罐鹅脂,它比世界上所有那些高档的雪花膏还管用。你上床睡觉前,我会帮你在你的脚后跟抹一些。”

在脚后跟上抹鹅脂!第一次舞会,第一个追求者,第一次月光下的浪漫就落得如此结局!

里拉绝望地躺在玛丽·范斯的床上。她最后放弃了哭泣,因为她意识到眼泪已经于事无补了。屋外,黎明乘着风暴的翅膀静静地来临了。乔西亚船长信守诺言,在四风灯塔上升起了英国国旗。在猎猎狂风下,国旗在布满乌云的天空下迎风飘扬,就像是一道壮观的永不熄灭的烽火。

“出征的召唤”

里拉一路跑着,穿过壁炉山庄后阳光照耀下美丽的枫树林,来到彩虹幽谷中她最喜欢的那个僻静角落。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淹没在蕨草间,她在石头上坐了下来,用手支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八月午后那令人眩晕的蓝色天空。天空是如此蔚蓝,如此深幽,好像从来没有变化过。从她记事起,每个仲夏时节,溪谷村的天空都是如此。

她想独自一人待会儿,去思考一下问题,如果有可能的话,让自己适应一下这个变化中的世界。她好像是突然之间被抛进了这个世界,因此,她对自己的身份还感到有些迷茫。她还是六天前……仅仅在六天前,在四风港的灯塔下跳舞的那个里拉·布里兹吗?对于里拉来说,似乎在这六天里所经历的一切是以往这十几年来所经历的总和。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就该用她的心跳来计算时间。在六天前的那个夜晚,有希望,有恐惧,有成功,也有羞辱,但现在看来,这一切竟然是如此遥远。她真的是因为被遗忘了,不得不和玛丽·范斯走回来而哭泣了吗?哦,里拉悲伤地想,那个哭泣的理由现在看来是多么不值一提,多么荒唐可笑啊。她现在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哭泣了,但是她不想哭,也不能哭。她的妈妈说,“如果我们女人丧失了勇气,我们的男人还会勇往直前吗?”妈妈说这话时,嘴唇惨白,眼中透着痛苦,里拉从没见过她妈妈这样过。是的,就是因为这个,她必须坚强起来,像母亲、楠和菲斯那样。哦,菲斯,她眼里含着泪光说:“哦,我多希望是个男人,和你一起去战场!”只有当里拉的眼睛酸疼,嗓子发酸时,她才会到彩虹幽谷待上一会儿,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并且告诫自己,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子了——她现在已经长大,是一个女人——女人就不得不面对像这样的事。不过,能偶尔离开人群,在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一会儿也许是件好事。在这儿,没人看到她,如果她忍不住放声哭出来,至少她不用担心人们会认为她很怯懦。

灌木丛的香气多么宜人啊!冷杉羽毛状的树枝在轻柔地摇摆着,像是在对她喃喃低语,那些情侣为表达爱意系在树上的铃铛发出的声音是多么美妙啊!当有风吹过时,它们就随着风儿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山谷里的紫色烟雾飘忽不定,就像是献给深山的焚香!还有那些枫树叶,当风吹过的时候,所有的叶子都翻卷起来,露出白色的背面,宛若开满了浅浅的银色花朵。她曾经成百上千次看过这些景象,突然间,好像整个世界的面貌都发生了改变。“我还幻想着戏剧性的事情发生,这真是太可耻了!”她想,“哦,如果我们能重新过上那些珍贵的、简单的、快乐的日子就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抱怨了。”

舞会的第二天,里拉的世界就崩溃了。在壁炉山庄,正当他们饭后长时间待在晚餐桌边谈论战争时,电话铃响了。这是从夏洛特敦打来找杰姆的长途电话。他接完电话后,挂上听筒,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他的脸色通红,两眼发光。他还没张口说话,他的母亲、楠和黛已经面色苍白了。至于里拉,她觉得所有的人都能够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她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们在镇上招募志愿兵了,父亲,”杰姆说,“许多人已经参军了。我今晚也要去应征。”“哦,我的小杰姆。”布里兹太太神情沮丧地喊道。自从杰姆对这种叫法表示强烈反对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叫过他了。“哦,不要这样——不要——我的小杰姆。”“我必须得去,母亲。我这样做是对的。我难道做得不对吗,父亲?”杰姆说道。

布里兹先生已经站了起来。他面色苍白,声音嘶哑。但是他毫不迟疑。“对的,杰姆,对的。如果你是这样想的,你就是对的……”

布里兹太太用手捂住了脸,显得异常痛苦。沃尔特心神不宁地盯着他的盘子。楠和黛彼此紧握着对方的手。雪莱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苏珊瘫坐在那儿,盘中的馅饼只吃了一半。

杰姆又走到了电话前,“我必须给牧师家打个电话。杰瑞也想去。”

他的话音刚落,楠叫了一声“哦”,就好像有一把刀子插进了她的身体。她跑出了房间,黛跟着她出去了。里拉转向沃尔特,想向他寻求安慰,但是沃尔特却好像已经陷入了冥想之中,而他在想什么,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好的。”杰姆说,他的语调沉着,听上去就像在安排一次野餐,“我想你也想去……好的,今晚……七点那班车……我们在车站见。待会儿见。”“亲爱的医生太太,”苏珊说,“我希望你能摇醒我。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的?那个小子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他真的要去报名参军吗?你不会告诉我,他们要招收像他这样小的孩子吧!真是太过分了。你和医生坚决不能同意。”“我们阻止不了他。”布里兹太太哽咽着说,“哦,吉尔伯特!”

布里兹医生走到妻子身后,温柔地握着她的手,凝望着她那双灰色的眼睛。以前这双眼睛里满是温柔,现在却充满了痛苦的哀求。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回想到了那仅有的一次,在很多年前,小乔伊斯在梦中小屋里夭折的那一天。“安妮,你想让他留下来吗?而别的孩子都要上前线?他认为那是他的职责,你会让他成为自私和卑劣的人吗?”“不,我不想那样!但是……哦,他是我们的长子。他还是一个孩子呢,吉尔伯特。我会试着坚强起来的,我会好起来的,但是现在我做不到。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你要给我点时间。”

医生和他的妻子走出了房间。杰姆走了,沃尔特也走了,雪莱站起来,也要走了。里拉和苏珊坐在空荡荡的饭桌前,愣愣地望着对方。里拉没有哭,她还处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她看见苏珊哭了,她以前从未见过苏珊掉过一滴眼泪。“哦,苏珊,他真的要去打仗吗?”里拉问。

苏珊抹去眼泪,一时哽咽了,她站起来说,“我要去洗盘子了。即使每个人都疯了,还得要人洗盘子。宝贝儿,不要哭了。杰姆会去打仗,但是战争不会拖那么久的,还没等他上战场,战争肯定就结束了。让我们振作精神吧,别给你那可怜的母亲再添乱了。”“今天《企业日报》上说基钦勒爵士霍雷肖·赫伯特·基钦勒(Horatio Herbrt Kitchener,1850—1916),英国陆军元帅,伯爵,是英国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名将之一。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回国任陆军大臣,晋封伯爵,升为元帅。

预测战争会持续三年。”里拉迟疑地说。“我不了解这个基钦勒爵士,”苏珊镇定地说,“但我敢说,他和普通人一样也常会犯错误。你的父亲说这场战争会在几个月内结束,我相信他说的,他的话比任何爵士的话都可靠。”

当天晚上,杰姆和杰瑞去了夏洛特敦,两天后他们穿着黄色卡其布做的军装回来了。整个溪谷村都沸腾了。在壁炉山庄,生活突然变得紧张而激动人心。布里兹太太和楠显得十分勇敢,面带笑容,表现得很平静。布里兹太太和科尼莉娅小姐已经在开始筹备红十字会。医生和梅瑞狄斯先生在村子里成立了一个爱国社团。里拉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后,逐渐开始寻找其中的浪漫感觉,尽管她仍然时不时感到心如刀绞。穿上军装的杰姆看上去帅极了。想想看,加拿大的小伙子们多么英勇——他们毫不犹豫地响应了国家的号召,不计个人得失而且毫无惧色。在那些没有哥哥报名参军的姑娘中,里拉算是真正扬眉吐气了一回。在她的日记中,她这样写道:“如果道格拉斯的女儿是个男子汉,

她也会和我一样勇敢无畏地去参战。”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如果她是个男儿身,她也会去参军。她对此深信不疑。

沃尔特在伤寒后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那样尽快好起来,她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事感到高兴。她在日记中写道:“如果沃尔特离开了,我一定会受不了。我非常爱杰姆,但是沃尔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他走了,我会伤心得要死。这些天来,他似乎变了很多,几乎不怎么和我说话了。我猜他也想去,而且为不能入伍而感到难过。他很少和杰姆和杰瑞待在一起。当杰姆穿着黄色卡其布军装回来时,苏珊脸上的表情我永远都忘不了。她的脸在抽搐,在扭曲,就好像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她最后只是说了这样一句,‘杰姆,你穿上军装看上去像个真正的男人了。’杰姆听到她这样说就笑了,他从不介意苏珊把他当成个孩子。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忙,只有我无所事事。我希望我能做点什么,但是似乎没什么可做的。母亲、楠和黛一直都忙忙碌碌的,而我只能像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但是最让我伤心的是,母亲和楠的笑容像是故意装出来的。而现在,母亲眼里再没有笑意了。这让我感到我也不该再笑了,开心好像是一件十分邪恶的事。但是让我不笑太难了,即使是杰姆要当兵了。可是当我笑的时候,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开心了。在这一切的背后总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伤心。特别是当我在夜里醒来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哭起来,因为我害怕基钦勒爵士的预测是对的,这场战争会持续数年,杰姆可能会……不,我不能把那个字写出来。写出来就会让我感到那事真的会发生一样。前几天楠说,‘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生活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这让我想要反抗命运。等这一切结束后,杰姆和杰瑞回来了,生活为什么就不能恢复原样了呢?那时我们会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战争的日子将会成为一场噩梦。“现在每天等着报纸成了最让人激动的事。父亲会一把抓过报纸,我还从来没看见他这样过,而我们其他人则会围在他身旁,越过他的肩膀从上往下看报上的大标题。苏珊发誓说她从没相信过也永远不会相信报上说的任何一个字,但是她总会来到厨房的门口,听听报上说些什么,然后一边摇头一边转身向厨房走去。她现在总是气哼哼的,总是做杰姆最喜欢吃的菜。昨天,当她发现‘星期一’又睡在了雷切尔·林德太太缝有苹果树叶的被单上时,她居然没有发脾气。‘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你的主人不久会睡在什么地方,你这个可怜的不会说话的家伙’。她边说边把它轻轻地抱出了房间。但是她对‘博士’的态度还是这样的强硬。按照苏珊的说法,那只猫一看到杰姆身穿军装回来,就立刻变成了‘海德先生’。她认为这已充分证明了它的本性。苏珊是个很有趣的人,但是她已上了年纪了。雪莱说她既是天使,也是个好厨师。当然了,我们当中只有雪莱没受过苏珊的责备。“菲斯·梅瑞狄斯真是了不起。我觉得她和杰姆已经算是订婚了。不管到哪儿,她的眼里都闪闪发光,但她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不自然,就像母亲的笑容。我不知道如果我的恋人要去打仗的话,我是否能像她那样坚强。自己的兄弟上战场就已经够受的了。梅瑞狄斯太太说,当布鲁斯·梅瑞狄斯听说杰姆和杰瑞要去打仗后,哭了整整一夜。他想知道他父亲所说的‘K of K’是否是‘万王之王’“K of K”是基钦勒爵士的缩写,与“万王之王”(King of King)缩写一样。。他是最可爱的小孩儿了。虽然我对于小孩普遍没兴趣,但我很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喜欢婴儿,不过要是我这样说,人们总会以非常惊愕的眼神看着我。唉,我真的不喜欢,我必须对自己诚实。如果别人抱着一个可爱的、白白净净的婴儿,我可以多看几眼,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碰他,而且我不会对他们产生一丁点的兴趣。格特鲁德·奥利弗和我的感受一样(她是我所知道的最诚实的人,她从来不会装模作样)。她说要等到婴儿大到能交谈时,她才不会对他们产生厌烦,然后她才会开始喜欢他们,但是是有所保留地喜欢。母亲、楠和黛都非常喜欢婴儿,她们觉得我不太正常,就因为我不喜欢婴儿。“自从上次舞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肯尼斯。在杰姆回来后的一天晚上,他来过一次,但是我恰巧不在家。我想他根本没提到过我——至少没人告诉我他问起过我,我也下定决心不去打听,但这并不说明我在意这事。所有的那些事现在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了。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杰姆报名参军了,再过几天就要去瓦尔迪卡埃,瓦尔迪卡埃,在魁北克城以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这里是加拿大重要的军队驻扎地。了。我那高大、帅气的哥哥杰姆啊!哦,我真为他感到骄傲!“我猜肯尼斯要不是因为脚伤,他也会去报名参军的。真是苍天有眼啊。他是她母亲唯一的儿子。如果他走了,她会有多伤心啊!独子就不该想着上战场!”

当里拉还坐在彩虹幽谷时,沃尔特漫无目的地走了过来。他低垂着头,两手背在身后。当他看见里拉时,突然转身想要走开,接着又突然转过身来,来到她跟前。“里拉-我的-里拉,你在想什么呢?”“一切都变了,沃尔特,”里拉惆怅地说,“甚至连你——你也变了。一星期前,我们都还那么快乐,而现在我却茫然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沃尔特在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握住了里拉小巧的手。“恐怕我们原来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了,里拉。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一想到杰姆,我就难过。”里拉发自肺腑地说,“有时我会暂时忘记参军的真正含义,心里感到激动与自豪,但是过不了多久,恐惧又会像寒风一样袭来。”“我很羡慕杰姆!”沃尔特烦躁地说。“羡慕杰姆!哦,沃尔特,你——你不会也想去打仗吧?”“我不想去,”沃尔特说,他凝视着眼前溪谷村下那一片葱绿的风景,“不,我不想去。但那正是问题所在。里拉,我不敢去。我是个胆小鬼。”“你不是!”里拉愤怒地反驳道,“这没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害怕。你也是……嗯,你有可能会死在战场上。”“如果没有什么疼痛的话,我并不害怕死亡,”沃尔特低声说,“我想我并不害怕死亡本身,我害怕的是临死前要承受的痛苦。死,让一切结束,并不那么糟,但是挣扎在死亡线上才是最糟的。当我想到我可能会残废或失明,我就止不住地发抖。里拉,我不能面对那样的事。如果我瞎了,就再也看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看不到四风港的月光,看不到冷杉树间闪烁的星光,看不到海湾上笼罩着的薄雾了。我本来应该去参军,我应该踊跃报名。但是我不敢,我痛恨这种感觉,我为此感到羞愧——羞愧。”“但是,沃尔特,无论如何你是去不了的,”里拉悲悯地说,沃尔特想去参军使她心中产生了新的恐惧,她感到极不舒服,“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呢。”“我已经好了。我觉得这个月已经完全恢复了。我知道,我能通过任何一项体检。大家都认为我恢复得还不够好,其实我也在借此逃避责任。我——我倒像是个姑娘。”沃尔特异常痛苦地嚷道。“即使你身体已经恢复得足够好,你也不该去。”里拉哭着说,“母亲该怎么办呢?杰姆的事已经让她够伤心的了。要是你们俩都走了,她肯定会伤心死的。”“哦,我不会去的,别担心。我告诉你,我害怕去打仗。在这事上我没有隐瞒。里拉,能把这事坦白告诉你,让我心里好受些了。我不会把我的心里话再告诉给其他任何一个人——楠和黛会因此而瞧不起我的。但是我痛恨这一切——恐惧、痛苦和丑恶。战争不是卡其布军服,也不是列队检阅——我所读过的有关战争的故事常折磨着我。我晚上睁着眼睛,想象着战场上的事情,我看到刀光剑影,短兵相接,血肉横飞,尸骨遍野。即使我能面对其他的一切困难,我也仍然无法面对这些。光想想我都会感到痛不欲生。去冲锋比迎接冲锋更可怕——用刺刀去杀死另一个人,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沃尔特扭曲着身体,浑身直哆嗦,“这段时间以来这些事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翻腾,但好像杰姆和杰瑞从来不考虑这些问题。他们笑着谈论要‘把德国佬下油锅’。看到他们身穿军服的样子,我都要发疯了。他们认为我不高兴是因为我的身体还没恢复,不能去参军。”沃尔特苦笑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是个胆小鬼,这个滋味可不好受。”

里拉用胳膊搂着他,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她很高兴他并不想去打仗——因为她刚才真的吓坏了。沃尔特能把他的心事吐露给她,这真是太好了,是告诉给她,而不是黛。她现在不再感到孤单了,觉得她不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你难道不鄙视我吗,里拉-我的-里拉?”沃尔特焦急地问道。不知怎的,想到里拉可能会鄙视他,他会感到很难受,换作是黛藐视他,他同样也会这样难受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喜欢这个小妹妹,她有着一双可爱的眼睛和一张忧郁的少女面庞,而且她一直都崇拜着自己。“不,我不会鄙视你的。为什么要鄙视你呢,沃尔特,要知道有无数人都和你有同样的感觉。你不知道吗?在五年级的课本里有莎士比亚的一句诗,‘勇敢的人并不是心中没有恐惧。’”“是的,但是,他也是‘能用高贵的灵魂征服内心恐惧的人’。但我做不到。我们不能为我的懦弱找借口,里拉。我是一个胆小鬼。”“你不是。想想以前你是怎么教训丹·瑞斯的吧。”“那是一时的勇气,对于一辈子来说算不了什么。”“沃尔特,有一次我听父亲说起过你,你的问题就是天性敏感,想象力丰富。事情还没发生,你就感知到了。你独自感受这一切,却没有什么能帮助你,让你去承受它们,让你不再为它们感到苦恼。这完全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两年前,山上的草着火的那次,你和杰姆的手都被烧伤了。杰姆疼得大呼小叫,你比他表现得还要沉着勇敢些。至于这场可怕的战争,有许多人会去的,你不去也没什么影响。它不会持续很久的。”“我希望是这样。啊,该回去吃晚餐了,里拉。你最好快点回去。我什么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吃。我一口也吃不下。让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吧,沃尔特。你能够和我谈谈心,我感到特别开心。他们都觉得我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于是他们俩坐在彩虹幽谷中,直到夜晚来临。枫树林上空,星星透过浅灰色的薄薄云层在空中闪耀,微潮的夜色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在这个小小的幽谷间弥漫开来。这个夜晚,里拉会一辈子珍藏心间。在这一晚上,沃尔特和她倾心交谈,第一次把她当成大人,而不是小孩子。他们相互安慰,相互给予对方力量。沃尔特觉得对于可怕战争的恐惧并不再是那么可鄙的事了。里拉很高兴沃尔特向她吐露心中的苦恼——她同情沃尔特,支持并鼓励他。她终于在别人心中有分量了。

当他们回到壁炉山庄时,几位到访的客人正坐在门廊上。梅瑞狄斯夫妇、诺曼·道格拉斯夫妇都来了。索菲娅表姐也在那里,和苏珊坐在后面的阴凉处。而布里兹太太、楠和黛都不在家,只有布里兹先生在家——“杰基尔博士”也在,它无比威严地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他们都在谈论战争,除了“杰基尔博士”以外。它像一只猫所能做的那样,尽量保留自己的观点,露出一脸的不屑。在那些日子里,只要两个人碰上了,就会自然而然谈论起战争。上港口村的海兰·桑迪独自在他家几英亩地的农场上一边干活一边破口大骂德国皇帝。沃尔特悄悄地离开了,他不想和别人打招呼,也不想被人注意到,但是里拉却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此时花园里的薄荷已沾上了露珠,散发出阵阵幽香。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溪谷村。在刚刚过去的令人心烦的一个星期里,只有这一刻让她感到最愉快。她现在再也不用忧心忡忡了——沃尔特不会去打仗了。“如果我能年轻二十岁的话,我也要去参军,”诺曼·道格拉斯嚷嚷道,诺曼一激动,就会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门,“我会给德国皇帝一点颜色看看!我说过世上没地狱吗?地狱当然有,有许多地狱,成百上千的地狱,都是为德国皇帝和他那伙人准备的。”“我早就知道要打仗了,”诺曼太太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预料到了。我真应该预先警告那些愚蠢的英国人。我很多年前就告诉过你,约翰·梅瑞狄斯,德国皇帝居心不良,你当时还不信。你说他不敢把整个世界卷入战争。到底谁更了解德国佬,约翰?是你——还是我?你说说看。”“是你对了,我得承认。”梅瑞狄斯先生说。“现在承认已经太晚了。”诺曼太太摇着头说,好像在暗示说,要是梅瑞狄斯先生早些承认了的话,就能避免战争似的。“感谢上帝,英国的海军已经准备就绪了。”医生说。“感谢主,”诺曼太太点点头说,“虽然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榆木脑袋,但是还是有些聪明人能预见到这一切。”“英国军队会好好教训德国人的。”诺曼大声嚷道,“等英国军队开赴战场,德国皇帝就会吃苦头了。德国皇帝会发现真正的战争跟翘着胡子在柏林附近游行完全是两回事。”“英国现在没有像样的军队。”诺曼太太强调说,“你用不着瞪着我,诺曼。瞪着我也不能把稻草人变成士兵。十万人的军队根本抵挡不了德国的百万军队,他们只是小菜一碟,德国军队一下子就会把它们吃掉。”“我想,即使英国军队只够他们吃上一口,德国人真想要把它吃到肚里去,也不会那么容易的,”诺曼固执而勇敢地说,“他们会硌碎德国人的牙齿。英国士兵能以一挡十呢,你不相信吗?”“我听说,”苏珊说,“那个老普赖尔先生不看好战争。他说英国介入战争,是因为它在妒忌德国,还说英国一点也不关心比利时的惨剧1914年8月3日,德军对永久中立国比利时不宣而战。8月9日,德军攻占比利时全境,并且驱逐在比利时境内的法军回法国境内。。”“我相信他一直在说那样的胡话,”诺曼说,“幸好没有让我听到,如果让我碰上了,我会让这个‘月球大胡子’找不着北。我知道我那个好亲戚——凯蒂·埃里克也是这样想的。幸好她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我在场,他们就绝口不谈这个话题。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脾气,不敢在我面前谈论这件事情。”“我很担心这场战争是对我们罪孽的惩罚。”索菲娅表姐说,她那双苍白的手一直顺从地放在膝盖上,现在郑重其事地举起来放在了胸口上,“这个世界是非常邪恶的——清除这些罪恶的时候到了。”“牧师也是这样想的,”诺曼笑着说,“对吧,我的牧师?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你的布道词是:‘不流血,就没法缓解罪孽。’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当时就想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宣布说你的话完全没有道理。但是艾伦把我拦住了。我结婚后就被剥夺了顶撞牧师的乐趣。”“不流血就什么也实现不了。”梅瑞狄斯先生说,他的语调极其温和,但在说服他的听众方面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在我看来,任何东西只有通过自我牺牲才能得到。在我们人类痛苦的前行过程中,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鲜血的代价,而现在又需要鲜血横流了。不过,克劳福德太太,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是对罪孽的惩罚。我认为这是人类为了获得上帝的恩赐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获得某种进步,这是个很大的进步,值得让我们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许我们不能活着看到这个进步,但我们的子孙后代会因此而受益。”“如果杰瑞战死了,你还会这样想吗?”诺曼问道,他一辈子都这样咄咄逼人,而且从来也没想过这种直言不讳有什么不对,“行了,艾伦,别踢我的腿。我只是想知道牧师说的是心里话呢,还是在装腔作势?”

梅瑞狄斯先生的脸有些发抖。在杰姆和杰瑞去镇上的那个晚上,他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但是他现在却平静地回答:“不管我的感受如何,都无法改变我的信仰。我坚信那些勇敢的孩子们在保卫祖国,他们愿意为祖国献出生命,这样的国家将会迎来光明。”“你说的是实话,牧师。我能分辨出人们是否在说实话。我天生就有这个本事,所以大多数牧师都很怕我。不过,我还没有发现你说过假话。我一直希望我能发现你不诚实的地方——这就是我心甘情愿去教堂的真正原因。那对我来说是很大的一个宽慰,也会成为一个可以用来还击艾伦的有力武器,要知道,她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开化我。好了,我要顺道去看看艾伯特·克劳福德了。愿神保佑你们!”“这些顽固的异教徒!”当诺曼大踏步离开时,苏珊嘟囔道。她不在乎艾伦·道格拉斯是否听到了她说的话。苏珊搞不明白,为什么诺曼·道格拉斯这么无礼地冒犯牧师,上帝的怒火却没有从天而降?不过更让苏珊不解的是,梅瑞狄斯先生好像很喜欢他的这个姐夫。

里拉希望他们能谈谈除了战争之外的其他的事。这一星期来,她的耳朵除了战争、战争、战争,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她开始感到厌烦了。既然她已摆脱了恐惧——沃尔特不会去打仗了,再听到有关战争的话题只会徒增她的不耐烦。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她叹了口气,大概人们还会津津乐道地谈论上三、四个月吧。

苏珊、里拉和“星期一”的决心

壁炉山庄宽敞的客厅里,白色的棉布堆得到处都是。红十字会总部通知说需要大量的被单和绷带,楠、黛和里拉都忙得不可开交。布里兹太太和苏珊在楼上男孩们的房间里忙碌着。她们正在打点杰姆的行装,她们的眼睛干涩而疼痛。杰姆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瓦尔迪卡埃军营了。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当这天真的到来时,大伙儿的心里都感到特别难受。

里拉正在缝被单,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干这活儿。当通知杰姆报到的命令传来时,里拉跑到彩虹幽谷的松树林里痛哭了一场,然后跑去找她的母亲。“妈妈,我想做点事情。我只是个姑娘——我不可能去打仗——但是我必须在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做被单的棉花已经运来了,”布里兹太太说,“你可以帮楠和黛缝被单。还有,里拉,你可以组织年轻姑娘们成立一个‘青年红十字会’呀。我想她们会更喜欢有自己的组织,这样,你们就比跟成年人待在一起好多了,而且还能把工作干得更出色。”“可是,妈妈,我从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在今后的几个月里,我们都得去做许多我们以前从未做过的事,里拉。”“好吧,”里拉毅然决然地说,“我会试试看的,妈妈……不过你要告诉我从哪里入手。我已经想好了,我决心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到坚强、勇敢、无私。”

听完里拉的这番豪言壮语,布里兹太太并没有笑。也许她已经不习惯笑了,也许在里拉的浪漫表态中,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里拉的决心。所以里拉现在一边缝被单,一边思考着如何组建“青年红十字会”。是的,她喜欢从事这样的工作,而不是待在这里缝被单。组建“青年红十字会”这项工作很有趣,而且里拉也发现自己身上具备这样的组织能力,这让她感到很吃惊。谁来当主席呢?当然,她自己不能当,再说,那些比她大的姑娘也不会同意的。艾琳·霍华德行吗?不行,不知怎的,艾琳人缘不够好。玛乔里·德鲁?不行,玛乔里的魄力不够,她总是赞同最后一个发言人的意见。贝蒂·米德——沉稳、干练、机智的贝蒂——就是她了!尤娜·梅瑞狄斯做出纳。如果她们非要坚持的话,里拉可以答应做秘书。至于各种委员,可以等“青年红十字会”成立之后再讨论。现在,里拉都已经想好了谁该负责什么工作。她们需要经常开会,开会的时候不能捎带聚餐,里拉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她会和奥利弗·柯克发生激烈的争辩。每件事都应该规规矩矩地照章办事。她们的会议记录本的封面应该是白色的,封面上还要印上红十字。统一服装是不是会更好些呢?这样,在她们去音乐会上募捐时就可以穿着统一的制服了——要简单而又美观的。“糟糕,你把上边缝在这一侧,又把底边缝到另一侧去了。”黛说。

里拉只好把缝上的线拆开。她一点也不喜欢缝纫,真的。组织“青年红十字会”会有趣一些。

布里兹太太在楼上说:“苏珊,你还记得杰姆小时候的样子吗?他向我伸出他的小手,叫我‘嬷嬷’——那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关于那个乖宝宝的事,有哪一件事我不记得?我会一直记得,直到我进坟墓。”苏珊板着脸说。“苏珊,我今天老是想起他在半夜里哭着找我的那一次,那时他才几个月大。吉尔伯特不想让我去抱他,他说这孩子很舒服,也很暖和,没必要抱着他,去抱他只会助长他的坏习惯。可是,我还是去了,把他抱了起来,他的小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到现在我都还能感觉到。苏珊,如果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没去抱那个哭着找妈妈的孩子,我就没法面对明天早上的分别了。”“我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亲爱的医生太太。但是千万不能说那就是最后的告别。在他开赴战场前,他还会回来探望的,对吗?”“我们希望如此,但不能确定。我就当他没有机会回来了,这样我就不会太失望了。苏珊,我已经下定决心,明天我要面带笑容给我的孩子送行。我不能给他留下脆弱的印象,他已经勇敢地参军了,他的母亲应该同样勇敢。我希望我们谁都不要哭。”“我不会哭的,亲爱的医生太太,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但是我笑不笑得出来,那就要看上帝的安排和我的心情了。你那个包裹还有多余的地方吗?这里还有水果蛋糕、脆饼和馅饼。这样不管魁北克有没有东西吃,这个乖宝宝都不会挨饿了。好像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不是吗?连牧师家的那只老猫都死了。亲爱的医生太太,要是‘海德先生’死了,我是一点都不会伤心的。自从杰姆穿着军装回来后,它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海德先生’的控制下,那一定预示着什么。我不知道杰姆离开后,‘星期一’会怎样。这条狗肯定是通人性的,当我第一眼看见它时,我就忍不住喜欢上了它。艾伦·威斯特过去总是咒骂德国皇帝,那时我们都认为她疯了,现在我明白了她的疯狂是有道理的。”

杰姆·布里兹和杰瑞·梅瑞狄斯在第二天早晨离开了溪谷村。那天天色阴沉,厚重的乌云在天边翻滚,一场暴雨即将来临。除了“月球大胡子”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来给他们送行了,这些人中有的来自圣玛丽溪谷村和四风港,有的来自于港口上头、上溪谷村和港口那边。布里兹家和梅瑞狄斯家的每个人都面带笑容。甚至是苏珊,就像是遵照上帝的旨意一样,也挂着笑容,虽然这个笑容看起来比哭还痛苦。菲斯和楠面色苍白,但都表现得十分勇敢。里拉希望能表现得体些,但是喉咙里像被什么哽住了,嘴唇还时不时地发抖。“星期一”也来了。杰姆本想在壁炉山庄跟它告别,但是“星期一”哀怜的眼神打动了他,他心软了下来,让它跟着来到了火车站。“星期一”紧贴着杰姆的腿,眼巴巴地看着它心爱的主人的一举一动。“我受不了那条狗的眼神。”梅瑞狄斯太太说。“这动物比人还重感情。”玛丽·范斯说,“米勒脑子进水了,他也想去,但是我很快就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我和凯蒂·埃里克头一次意见一致。这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奇迹,估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里拉,肯尼斯来了。”

里拉知道肯尼斯也在场。当他从利奥·威斯特的马车上跳下来后,里拉就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现在他笑着向她走了过来。“我知道,你现在需要表现成一个‘勇敢的、微笑的妹妹’。溪谷村里居然来了这么多人!顺便说一句,再过几天,我要回家了。”

里拉突然产生一阵被人遗弃的感觉,杰姆的离去都没有让她感到这么难过。“怎么了?你的假期不是还有一个月吗?”“是有假期,但是当世界上战火四起时,我怎么能在四风港闲荡,光顾着自己高兴呢?那个小小的古老的多伦多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在那里兴许我能帮上点忙,尽管我的脚伤让我真是烦透了。我不想去找杰姆和杰瑞了,他们让我嫉妒得要命。你们姑娘真是了不起——没有哭泣,也没有一脸的沉重。这样,小伙子们才会安心地离开。希望轮到我离开家时,帕西丝和妈妈也能表现得如此勇敢。”“哦,肯尼斯,还没轮到你,战争就会结出(束)了。”

天啦!她又吐字不清了。一生中的另一个重要的时刻被毁了!算了,这就是她的宿命。不管了,这都不重要了,肯尼斯已经走开了,去找埃塞尔·瑞斯说话去了。埃塞尔今天七点就起来打扮了,穿的是那晚参加舞会时穿的礼服,现在正哭哭啼啼。埃塞尔·瑞斯凭什么要哭?瑞斯家又没人参军。里拉也想哭,但是她不能哭。那个可恶的德鲁老太婆正在对母亲说什么呢?她总是一副悲悲切切的样子。“布里兹太太,我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一切。如果是我的儿子,我就会受不了。”母亲——哦,永远可以依靠的母亲!她的脸色苍白,但是灰色的眼睛却显得那么明亮!“这还不是最糟的,德鲁太太。如果需要我鼓励他去参军,那才叫人难过呢。”德鲁太太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里拉能够明白。她扬起了头,她知道她的哥哥不需要别人催促和鼓励。

人们在站台上走来走去。里拉独自站在一边,她能听到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们所说的只言片语。“我让马克等一等,看看他们是否还要招更多的人。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让他去的,但他们应该不会了。”帕莫·伯尔太太说。“我想用天鹅绒来做缎带。”贝茜·克洛说。“我不敢看我丈夫的脸,害怕在他脸上看到他也想去。”一个港口那边娇小的新娘说。“我怕得要命。”反复无常的吉姆·霍华德太太说,“我既害怕吉姆会去报名,又害怕他不敢去。”“战争会在圣诞节前结束的。”乔·维克说。“让那些欧洲国家自己打去吧。”阿博纳·瑞斯说。“英帝国现在岌岌可危。”卫理公会的牧师说。“军服确实很吸引人。”艾琳·霍华德叹息道。“说到底这是一场贸易战,不值得善良的加拿大人为此流一滴血。”从海滨酒店来的一位陌生人说。“布里兹家的人满不在乎。”凯特·德鲁说。“他们那些小傻瓜是去冒险。”内森·克劳福德低声抱怨说。“我对基钦勒爵士有十足的信心。”港口那边的医生说。

在短短的十分钟里,里拉就感受到了人类各种各样的情感,有愤怒、欢乐、轻蔑、忧虑和欢欣鼓舞,让她头晕目眩。哦,人是多么有趣啊!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壁炉山庄的人!“满不在乎”,事实上,就连苏珊也整夜没合眼!凯特·德鲁真是个肤浅无知的女人。里拉觉得她自己好像正在做一场噩梦。

火车来了——妈妈握着杰姆的手——“星期一”舔着他的手——大家都向他们告别。火车进站了。杰姆当着众人的面吻了菲斯。德鲁太太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男人们在肯尼斯的带头下欢呼起来。里拉感到杰姆抓住了她的手——“再见了,蜘蛛。”——有人吻了她的面颊,她觉得是杰瑞,但不能肯定。他们上了车——火车开动了——杰姆和杰瑞向大家挥手告别,大家也向他们挥手。母亲和楠还在微笑,好像她们忘了要换一种表情。“星期一”哀嚎着,要不是有卫理公会的牧师拼命抱住它,它一定会发疯似的去追赶火车。苏珊挥舞着她那顶最好的帽子,像男人一样高声叫好——她是不是疯了?火车拐过了一弯道。他们消失了。

里拉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一切都陷入了寂静中。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只能回家去,等待。起初没人注意到“星期一”。等他们想起它来时,它已不在了。雪莱只好跑到火车站去找它。他发现它蜷缩在车站旁的一个货棚下面。他试着哄它回家。但“星期一”就是不愿意离开。它摇着它的尾巴,表示说它并不想与他作对,但它不打算回家——任何威逼利诱对它都没有用。“我猜‘星期一’是下定决心要在那儿等杰姆回来了。”雪莱回到了那一群年轻人中间,试图挤出点笑容来。“星期一”真的这样做了。它亲爱的主人走了,它却被抛弃了,一个伪装成牧师的恶魔故意地、有预谋地拦住它,不让它去追赶主人。一个冒着黑烟、呜呜乱叫的妖怪把它的主人带走了。所以,它,“星期一”,要等在那儿,直到那个妖怪把它的主人给送回来。

忠诚的小家伙,你温柔的眼中透着惆怅和疑惑。好吧,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可是就在你的那个大男孩回来之前,你不知道会经历多么漫长而痛苦的等待啊。

医生那晚出诊去了,苏珊在回房睡觉前悄悄走进布里兹太太的房间,她想看看她亲爱的医生太太是否会“不舒服”,是否“安定”下来。她庄重地站在床边,用同样庄重的口气说:“亲爱的医生太太,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当个女英雄了。”

亲爱的医生太太想笑,但是最终忍住了,以前里拉发表类似的豪言壮语时她也没有笑,如果现在要笑的话,这对苏珊来说显然不公平。里拉是个穿着雪白裙子的瘦削的小姑娘,有着如花似玉的面庞,一对随着情绪起伏变化而闪烁的明亮眼睛。相比之下,苏珊穿着样式异常简单的灰色法兰绒睡袍,灰白色的头发上绑了一根红色的绳线,那是作为抵挡神经痛的护身符。可是,外表的差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精神力量,不是吗?布里兹太太想忍住不笑,但这太难了。“我决定,”苏珊继续坚定地说,“不再像以前那样唉声叹气,哭天抢地。我再也不会怀疑上帝的智慧了。哭泣、逃避或责怪上帝都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必须专心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不管是给洋葱地除草,还是管理一个政府,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我会非常坚强的。那些可敬的孩子们已经去打仗了,而我们女人,亲爱的医生太太,我们女人必须要照看好一切,而且要咬紧牙关。”

战时婴儿和大汤盆

“列日列日(Liège),比利时城市,距荷兰30公里,距德国45公里。,那慕尔那慕尔(Namur),比利时中部城市,那慕尔省首府。,现在又是布鲁塞尔布鲁塞尔(Brussels),比利时的首都。!”医生摇着头说,“形势不妙,形势不妙。”“别泄气,亲爱的医生,这些地方都是由外国人驻守的。”苏珊自信地说,“等德国人遇到了英国人,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你要相信我的话。”

医生又摇了摇头,但这次要稍稍轻松点了,可能他们在下意识里都赞成苏珊的看法,“那条细细的灰色防线”固若金汤,即使是德国战无不胜的百万大军穷追猛打也奈何不了。因此,当可怕的消息传来,英军被迫后撤1914年9月3日,德军逼近巴黎,法国政府被迫撤退至波尔多。9月5日—9月12日,德军与英法联军在巴黎近郊马恩河至凡尔登一线爆发马恩河战役,结果两败俱伤,德军转入战略防御,固守安纳河一线,战斗开始演变为阵地战。接着,双方将阵地战又逐渐演变成在海边进行的运动战,结果英法联军大败。。他们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但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天天度日如年,担惊受怕。“这,这不可能是真的。”楠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用暂时的怀疑来逃避现实。“我就觉得今天会有坏消息。”苏珊说,“那只猫今天早上无缘无故地变成了‘海德先生’,那可不是个好征兆。”“一支被击溃了的军队,但是士气仍然高涨。”医生读着伦敦发来的新闻报道,小声地嘀咕道,“这说的是英国的陆军吗?”“看来离战争结束遥遥无期了。”布里兹太太绝望地说。

听到这条消息后,苏珊的信心也受到了短暂的打击,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信心。她欢欣鼓舞地说:“别忘了,亲爱的医生太太,英国的陆军不等于英国的海军。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还有,俄国人正在开赴前线。不过我不太了解俄国人,因此不知道他们是否靠得住。”“俄国人可来不及给巴黎解围。”沃尔特沮丧地说,“巴黎是法国的心脏——现在通往巴黎的道路上已经没有障碍了。哦,我真希望……”他突然停住了,扭头走了出去。

一整天的惊吓后,壁炉山庄的人们发现生活还能继续下去,不过从前线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可怕。苏珊在厨房里拼命地工作,医生继续出去巡诊,楠和黛继续忙着红十字会的工作,布里兹太太去夏洛特敦参加了一个红十字会的联络大会。里拉在彩虹幽谷痛哭了一场,然后又在日记中宣泄了一番,现在心情好多了。她想起了她“要做勇敢的女英雄”的承诺,觉得自己该做点实事。她主动请缨去收集村民们承诺捐给红十字会的物资。骑着阿博纳·克劳福德家的灰色老马在溪谷村和四风港转一圈也算是英勇的举动。壁炉山庄的一匹马瘸了,而医生需要用另一匹马,因此她只能选择克劳福德家慢悠悠的老马。这是一匹毛皮很厚的马,性情温和,是个慢性子,它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走上几米就要停下来,用一条腿去驱赶另一条腿上的苍蝇,里拉简直要急死了,就跟“德军人离巴黎只有八十公里远”的消息一样令人心急如焚。但她还是勇敢地踏上了征程,而且收获颇丰。

这天将近傍晚的时候,里拉的马车上已堆满了包袱。她来到通向港口的一条杂草丛生、满是沟痕的小路入口处,安德森家的房子就在小路边。里拉犹豫着要不要去拜访安德森夫妇。安德森家一贫如洗,所以安德森太太恐怕没有什么可捐赠的东西。但是另一方面,她的丈夫是个英国人,战争刚一爆发就参军了。他当时在金斯波特工作,听到消息后,直接坐船去了英国——没来得及回家,也没有给家里寄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里拉不去拜访,安德森太太很可能会不高兴。里拉决定要去试一试。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她对这个决定后悔不已,但在后来更长的岁月里,她又庆幸自己当时这样做了。

安德森家的房子又小又破,隐藏在一小片不断受到海风侵袭的冷杉林里,就好像它为自己的简陋感到羞愧,急于要躲藏起来一样。里拉把那匹灰色的老马拴到东倒西歪的栅栏上,然后走到了门前。门是开着的,门里面的景象让她顿时呆若木鸡。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间小卧室,门是敞开的,透过那扇门,里拉看到安德森太太躺在凌乱的床上——她已经死了,毫无疑问,她死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另一个红头发、红脸庞、脏兮兮的大胖女人还活得好好的,她正坐在门口,悠然自得地抽着烟斗。在一片脏乱的场景中,她慵懒地躺在摇椅上,摇晃着身子,全然不顾屋子中间摇篮里传来的声嘶力竭的哭声。

里拉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也知道她的为人。她是康诺弗太太,就住在下面的渔村里,是安德森太太的姨婆,不仅抽烟,而且还酗酒。里拉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走,但是,她又转念决定留下来。虽然这个女人的名声不好,但她可能也需要帮助,尽管她看起来根本不需要帮助。“进来。”康诺弗太太说。她放下烟斗,用她那双小小的、老鼠一样的眼睛盯着里拉。“安德森太太,她……真的死了吗?”里拉跨过门槛,怯生生地问。“一动也不动了,”康诺弗太太开心地回答说,“死了有半个小时了。我已经让詹·康诺弗去给殡仪馆打电话了,顺便再到海边去叫些人来帮忙。你是医生的女儿,对吗?”“她……突然死了?”“嗯,她早就不行了,自从那个窝囊废吉姆去了英国后——他走得真不是时候。我想就是那个消息要了她的命。那个小东西是两个星期前出生的。孩子生下来后,当妈的就不行了。今天好像好了一点,没想到却突然死了。谁也没有料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里拉迟疑地问道。“上帝‘保育’(保佑)你,不用了,除非你有哄小孩的本事。我可不行。那个小东西不分白天黑夜,一直哭个不停。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全把这当成耳边风。”

里拉踮着脚尖,小心谨慎地走到了摇篮旁边,然后更加小心地揭开了一块脏兮兮的毯子。她可不想去碰那个婴儿——她也没有哄孩子的本事。她看到一个又小又丑的东西,裹在一块脏兮兮的旧法兰绒布里。婴儿的脸涨得通红,痛苦地号啕——里拉没见过比这更丑的婴儿了。但是她觉得眼前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家伙很可怜,里拉突然有了恻隐之心。“这个婴儿以后怎么办?”里拉问。“上帝才知道。”康诺弗太太坦言说,“明丽·安德森在临死前非常担心这个孩子。她不停地说,‘哦,我那可怜的孩子可怎么办呀。’我都被烦死了。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才不会为这事烦心。我对明丽说最好把他送到孤儿院去,等吉姆回来再把他接出来。她不赞成这样做,但有什么办法啊,看来只能如此了。”“但是在送他去孤儿院之前,谁来照看他呢?”里拉刨根问底。不知怎的,这个婴儿的命运牵动着她的心。“看样子只能是我。”康诺弗太太咕哝着说,她放下了烟斗,从身边的架子上拿过来一个黑色的瓶子,喝了一大口,“我觉得那个孩子活不长。他体质太差了。明丽的体质很差,我猜孩子也一样。他很快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了,那我就解脱了。”

里拉把毯子又揭开了一点儿。“怎么,这婴儿没穿衣服!”她震惊地叫起来。“我倒想知道,谁会有兴趣去给他穿衣呢?”康诺弗太太凶巴巴地问,“我可没时间,我的时间都花在照顾明丽上了。这孩子出生时,是比利·克劳福德老太太把他清洗干净的,然后她就把他裹在了那块法兰绒里。之后,一直是詹在照看他。反正这个小东西又不冷。这种天气一点也不冷。”

里拉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这个哭闹着的婴儿。从她出生到现在,还从没遇见过什么悲惨的事情,这个婴儿的命运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内心。可怜的母亲孤孤单单地长眠于九泉之下,可是心里还牵挂着她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身边除了这个可怕的老女人外,再也没有任何亲人。里拉心如刀割。要是她早来一步就好了!可是,她早来一步又能做什么呢——她现在又能做什么呢?她不知道,但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她讨厌婴儿——但她不可能转身走开,不可能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留给康诺弗太太。康诺弗太太又拿起了那个黑色的瓶子,等有人赶来的时候,她可能早已酩酊大醉了。“我不能留在这里。”里拉心想,“克劳福德先生说过,我必须在晚饭之前回去,因为他今晚要用这匹马。哦,我该怎么办?”

她突然做了一个冲动而疯狂的决定。“我想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她说,“可以吗?”“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康诺弗太太心平气和地说。“可我……没法抱着他。”里拉说,“我必须牵着缰绳,我怕会把他摔下来。有没有……能装下婴儿的东西,比如说篮子?”“据我所知,没有。我给你说,这里没多少东西。明丽又穷又没出息,像吉姆一样。你去那个抽屉里看看,里面应该有几件婴儿的衣服,最好把它们也一起带上。”

里拉找到了衣服,都是廉价破旧的衣服,是可怜的妈妈尽其所能为孩子准备的。但是这并不能解决眼前最紧迫的问题——如何把婴儿带走。里拉茫然无助地四处搜寻。哦,要是妈妈在该多好,或者苏珊也行!最后,她在碗柜的后面发现了一个斗大的蓝色汤盆。“我可以把孩子装在这里面吗?”她问道。“哦,那不是我的汤盆,不过,我想你可以把它拿走。小心,别把它摔碎了——如果吉姆能够活着回来,发现汤盆被打碎了,他肯定会小题大做的——他一定能活着回来,他在战场上不会有什么作为。那个汤盆是他从英国带来的——据说是祖传的。他和明丽从来没有用过这个汤盆——他们没有足够的汤——不过吉姆把它当宝贝。他会非常在意一些无聊的东西,但是却从来不在乎盘子里是否有足够的食物。”

里拉·布里兹生平第一次触摸到了婴儿。她把婴儿抱起来,裹在一张毯子里,她紧张得全身发抖,生怕把婴儿摔倒在地上,或者把婴儿给摔碎了。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放进了汤盆。“他会不会透不过气来?”她担心地问道。“可能性不大。”康诺弗太太说。

里拉还是很担心,她把婴儿脸上的毯子又弄松了一些。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在眨巴着眼睛看她。他的那张小脸很难看,但是却有着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最好别让他吹风。”康诺弗太太告诫她,“如果吹了风,他会喘不过气来的。”

这就是里拉·布里兹的遭遇:一个自认为痛恨婴儿的人,驾着马车来到了安德森家,从这家离开时,却带走了一个婴儿,放在膝盖上的大汤盆里!

里拉觉得回家的路太漫长了,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壁炉山庄。大汤盆里出奇的安静。一方面她庆幸这个婴儿没有哭,另一方面她又希望他能时不时发出点声音,好证明他是活着的。他是不是已经闷死了?里拉不敢掀开毯子去看一眼,因为那时正在刮大风,她害怕婴儿“喘不过气来”——或者是别的什么可怕的后果!终于她回到壁炉山庄,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激。

里拉端着大汤盆来到厨房,放在了苏珊的眼皮底下。苏珊朝汤盆里看了一眼,惊得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医生走进厨房来问。

里拉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我不得不把他带回来,父亲,”她最后说,“我不能把他留在那。”“你打算怎样处置他?”医生冷冷地问。

里拉还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们……在我们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我们能收容他一段时间……行吗?”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

布里兹先生在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与此同时,那个婴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汤盆白色的内壁。苏珊此时也缓过神来了。

过了片刻,医生对里拉说:“里拉,养一个婴儿就意味着家里会增添额外的工作和麻烦。楠和黛下周就要去雷德蒙了,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母亲和苏珊已经不可能抽出更多的精力来照顾这个婴儿。如果你想要留下这个婴儿,你就必须负责照看他。”“我!”里拉万分吃惊,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父亲……我……我……做不到!”“比你年轻的姑娘都会照看婴儿。我和苏珊都可以向你提供指导。如果你做不到,那么这个孩子就必须送还给梅格·康诺弗。那样的话,这个孩子可能就活不太长了。我能够看出来,这个孩子身子很虚弱,需要悉心照顾。我觉得即使把他送到了孤儿院,他也会活不长。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你母亲和苏珊过度操劳。”

医生说完,走出了厨房,他的态度非常严厉,毫无商量的余地。他心里很清楚,汤盆里的小家伙肯定会留在壁炉山庄,但是他想看看里拉是否敢于承担责任。

里拉坐了下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婴儿——让她照顾婴儿,多么荒唐的想法!但是,她又觉得这个小可怜是多么瘦小,刚刚去世的母亲是多么担心他啊,那个上了年纪的梅格·康诺弗是多么可怕啊。“苏珊,该怎么照顾一个婴儿?”她沮丧地问道。“你必须让他保持暖和、干爽,要每天给他洗澡,还要注意水温不能太热或太凉,每两个小时就要给他喂一次奶。如果他肚子疼,就把热东西捂在他的肚子上。”苏珊说,语气相当轻柔而平淡,完全不是她平日的风格。

婴儿又开始哭了。“他一定是饿了,必须给他弄点儿吃的。”里拉焦急地说,“告诉我该给他喂点什么,苏珊,我去给他弄。”

在苏珊的指导下,里拉按照比例把牛奶和水混和好,又从医生的工作间里找来了一个瓶子。然后把婴儿从汤盆里抱了出来,开始给他喂奶。她从阁楼上把她自己小时候用过的摇篮拿下来,把睡着了的婴儿放在了摇篮里。她把汤盆放到了储藏室。最后,她坐下来仔细思考该怎么办。

她思考了很久。当孩子醒了之后,她又去找到苏珊。“苏珊,我决定要试试看。我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回到康诺弗太太那里。告诉我该怎么给他洗澡、换衣服吧。”

在苏珊的指点下,里拉给婴儿洗了个澡。苏珊只能在一旁指导,不敢动手帮忙,因为医生就在客厅里,随时都可能走到厨房来。苏珊了解医生的脾气——如果他决定了什么事情,就必须照办,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里拉咬紧牙关,干了起来。天啦,一个婴儿怎么会有这么多皱纹?而且,婴儿太小了,她没法抓牢他。哦,要是他滑到水里去了该怎么办——他动得太厉害了!他为什么哭得没完没了?这么一丁点大的东西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从地窖到阁楼,整个壁炉山庄都能听到他的哭声。“我真的弄疼他了吗?苏珊,你觉得这样做有问题吗?”她可怜巴巴地问。“没事,亲爱的。大多数婴儿都不喜欢洗澡,就跟碰到毒药似的。作为一个初学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定要记住,用你的手托着他的后背,别紧张。”

别紧张!里拉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汗。等她给婴儿擦干身子,穿好衣服,给他喂奶,让他暂时安静下来后,里拉感到她已经虚脱了。“今天晚上怎么办,苏珊?”

白天这个婴儿就已经够磨人的了,到了晚上真不敢想象。“放把椅子在你床边,把篮子放在椅子上,再把篮子盖好。晚上,你还得喂他一两次,你最好把加热器拿到楼上。如果你一个人应付不了,你就叫我,我会来帮助你的——不管医生怎么想。”“可是,苏珊,他晚上哭怎么办?”

幸运的是,那天晚上,婴儿并没有哭。他出奇的老实,可能是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终于吃饱了吧。这一天晚上,婴儿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里拉却睡不着。她不敢睡觉,因为担心婴儿会出什么事。三点钟时,她给婴儿配好了牛奶,下定决心不去麻烦苏珊。哦。她是不是在做梦?她,里拉·布里兹,真的让自己陷入了这样可笑的境地?她现在不在乎德国人离巴黎还有多远了,她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已经占领了巴黎,只要这个婴儿不哭,不发生“喘不过气来”的事,也不抽搐就行了。婴儿有时会抽搐的,是吗?哦,她怎么忘了问问苏珊,婴儿如果抽搐了该怎么办?父亲那么关心母亲和苏珊的健康,为什么就不关心她的健康呢?里拉伤心地想。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她整夜不合眼会怎样?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她不能放弃。即使这会要了她的命,她也会照顾这个可恶的小东西。她要找一本有关婴儿卫生学的书来看,这样就不用去麻烦别人了。她决不会向父亲求教,她也不会去烦扰母亲,她只会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向苏珊求助。她要做给他们看看!

两天后,布里兹太太回到了壁炉山庄,询问里拉在哪里。苏珊镇定自若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结果把布里兹太太吓坏了。“她在楼上,亲爱的医生太太,正在哄她的婴儿睡觉。”

里拉下定决心

布里兹家庭里的每个成员都很快适应了这一新的生活方式,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家中新添了一个婴儿。一个星期后,安德森家的孩子就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就好像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一样。经过三个心烦意乱的夜晚后,里拉又能入睡了,并按时醒来去照看孩子。她熟练地给他洗澡、喂奶、穿衣服,就好像她这一辈子一直都在这样做。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对这个婴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她小心翼翼地照顾他,就好像在照顾一条小蜥蜴,而且是一条娇贵的小蜥蜴。她尽心尽职,把那个婴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圣玛丽溪谷村,没有谁能比她更细心了。她甚至每天都要给婴儿称体重,并把结果记录在日记本里。但是她有时会悲哀地问自己:为什么上天要对她那么残忍呢?为什么在那个特定的日子里,要让她走上了通向安德森家的小道?雪莱、楠和黛对里拉收养战时婴儿的举动大为震惊。但出乎里拉的意料,他们并没有嘲笑她。她猜测是医生下达了指令。沃尔特当然更不会嘲笑她了,有一天,他甚至称赞里拉是个坚强的人。“你承担了照顾一个五磅重的新生儿的责任,里拉-我的-里拉,我觉得,和你比起来,杰姆对德国兵的英勇都算不了什么。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勇气就好了。”他闷闷不乐地说。

听到沃尔特的赞扬,里拉感到很骄傲,但是,那天晚上,她却在日记中这样沮丧地写道:“我希望我能更喜欢婴儿一点。这样的话,我的工作就会轻松一些。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听人们说过,当你开始照顾一个婴儿后,你就会喜欢上他,但这根本不对,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是个讨厌鬼,不停地捣乱。每当我想要把‘青年红十字会’组织起来时,他都会束缚住我的手脚,让我无暇他顾。昨晚,就因为他,我不能去参加艾丽丝·克洛家的晚会,我懊恼极了。当然,父亲也并不是完全不通情达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允许我晚上离开一两个小时。但是我知道他是不会容忍我整个晚上都待在外面,而让母亲和苏珊来照顾婴儿的。我没有去参加晚会看来是很明智的,因为一点钟左右的时候,‘小东西’好像是肚子疼了。他没有乱蹬,也没有全身僵硬,因此我知道,按照育婴书本《摩根手册》上的说法,他不是因为发脾气而大哭的。他已经吃饱了,也没有什么东西扎着他。他一直哭,哭到脸色都发紫了。我爬起来,准备了热水,把热水瓶偎在了他的肚子上。但是他哭得更厉害了,那两条可怜巴巴的瘦弱小腿在空中乱蹬。我怀疑是热水瓶子太烫了,但我觉得没有那么严重。于是我抱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我知道《摩根手册》里说过永远不能这样做,但是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来来回回走了好长时间。哦,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都快发疯了。是的,我要发疯了。如果他再大一点,禁得起摇晃的话,我肯定会使劲摇他——可是他还太小了。父亲出诊了,母亲犯了头疼病。最近苏珊对我不冷不热,因为每当她和《摩根手册》上的意见相左时,我坚持要按《摩根手册》上说的去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我不会去找她。“最后,奥利弗出现了。她现在和楠住在同一个房间,不和我住了,都是因为这个婴儿。我为这事伤心死了。我多么想念那些日子,我们躺在床上彻夜长谈。只有那时她才是完全属于我的。我真希望不是婴儿的哭声把她吵醒的,因为她的事已够她受的了。格兰特先生现在也去了瓦尔卡迪尔。奥利弗小姐的心情糟透了,虽然她极力赞成他这样做,但是我知道她认为格兰特先生回不来了。她的眼神让我的心都要碎了,多么凄惨的眼神啊。她把那可怜的小东西接过去,把他的脸朝下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他居然不哭了,马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像一只熟睡的小羊羔。我可没这么幸运,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非常艰难地把‘青年红十字会’组建起来了。我成功地让贝蒂·米德当上了主席,自己当上了秘书,但她们一致推选詹·维克做出纳,而我却瞧不起她。她的作风我很不认同,她认识一些聪明的、漂亮的或者是有名的人,其实都不熟,但是私底下说起他们的时候都是直呼其名。她很狡猾,是个两面派。尤娜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她愿意去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而不在意自己是否有个头衔。她是个真正的天使,而我则有时是天使,有时又是恶魔。我希望沃尔特能喜欢上她,但他似乎从没往那方面想过,不过有次我曾听他说过她像一朵散发着茶香的玫瑰。这个比喻太贴切了!她总是受人指使,就因为她太体贴,太乐于助人了。我可做不到,谁也别想来占里拉·布里兹的便宜,‘你永远也别想’——就像苏珊的口头禅那样。“正如我所料,奥利弗坚持在开会时要有午餐。我们为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大多数人反对,少数人就只有生闷气了。艾琳·霍华德站在支持吃饭一方。从那以后,她就对我很冷淡,这让我感到很难过。我不知道在红十字会里,母亲和艾略特太太是不是也遇到过类似的烦心事。我猜她们也遇到过,不过,不管发生什么,她们都能平静地应对。我也会坚持下去的,但是做不到那么冷静,我会发脾气,会哭鼻子,但这都是在私底下,在日记中发发牢骚而已。发泄了一通,就变得心平气和了。我从来不生闷气,我讨厌生闷气的人。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青年红十字会’成立了,我们一个星期要开一次会,而且我们都要学习编织。“我和雪莱又去了一次车站,想把‘星期一’劝回家来,但是没能成功。家里所有的人都试过,都失败了。在杰姆走后的第三天,沃尔特也去了一次,他用马车把它强行带回了家,还把它关了三天。‘星期一’进行绝食抗议,像鬼一样日夜哀号。我们只好把它放了,否则它就会饿死的。“于是我们决定随它去,父亲让车站附近的屠夫用骨头和碎屑喂它。另外,我们中几乎每天都有人给它带点吃的东西去。它蜷缩着身子躺在货棚下。只要有火车进站,它都会冲到站台上,满怀期待地摇晃着它的尾巴,在火车上下来的人群中来回奔跑。然后,当火车开走了,它意识到杰姆没回来,就会带着失望的神色垂头丧气地回到货棚,躺下来耐心地等候下一班火车。据说有一天,有些男孩朝它扔石头,老约翰尼·米德抓起一把肉铺里砍肉的斧子,把那些男孩一直追到了村里。老约翰尼平时是个老实人,从来都不招惹是非的。“肯尼斯·福德已经回多伦多了。两天前的晚上他过来道别。我没在家,我去了牧师家,因为得为婴儿准备些衣服,梅瑞狄斯太太愿意帮忙做。他让楠代他向‘蜘蛛’道别,还说让我在专心致志地做母亲时不要把他彻底给忘了。他竟然说这么无聊的、恼人的话!这只能表明,我们在海滩上度过的那个美好的夜晚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我也用不着再去想他或是回想那个夜晚了。“弗雷德·阿诺德恰好也在牧师家。他跟我一起步行回家。他是新来的卫理公会牧师的儿子,人不错,也很聪明,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鼻子,他会是个美男子。这个鼻子长得实在是太糟了。当他谈论寻常事时,倒无伤大雅,但当他谈到诗歌和抽象的东西时,他的鼻子和对话内容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我直想大笑。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因为他说的内容都很有趣,如果这些话出自肯尼斯之口,我肯定会陶醉的。当我低着头听他说话时,我真是如痴如醉。但是一旦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鼻子,这种魔力瞬间就消失了。他也想去参军,但是还不够年龄,他只有十七岁。当我们走过村子,遇到了艾略特太太时,她一脸的惊骇,就仿佛是发现我跟德国皇帝走在一起似的。艾略特太太讨厌卫理公会的人,也讨厌他们的教义。父亲说她对卫理公会教派有强烈的偏见。”

九月一日,壁炉山庄和牧师家都人丁锐减。菲斯、楠、黛和沃尔特都去雷德蒙了,卡尔去了港口小学,雪莱去了奎恩学校。只有里拉孤零零地留在了家里,如果她闲下来,肯定会很孤独的。但是她忙于“青年红十字会”和婴儿的事,几乎没有一分钟多余的时间来感受孤独。她很想念沃尔特。自从他们在彩虹幽谷那次交谈后,他们就变得非常亲密了。里拉会和沃尔特讨论一些她决不会向别人说起的问题。有时,当她躺上床后,她会把头埋在枕头下哭上那么一会儿——为了沃尔特的离开,为了在瓦尔卡迪尔的杰姆,还为了肯尼斯那并不浪漫的告别。但是,她总是在真要泪如泉涌之前就睡着了。“要不要和惠普顿联系一下?我们可以把婴儿送到那里去。”在婴儿回壁炉山庄的两个星期后,医生有一天突然问道。

有那么一刻,里拉真想说“好的”。可以把孩子送到惠普顿去,他在那可以得到专业的照料,而她也可以重新获得自由和不受牵绊的夜晚了。但是……但是……那个可怜的年轻母亲呢?她并不希望她的孩子被送到孤儿院去。里拉没办法绕过这个念头。而且就在那天早晨,她发现自婴儿来壁炉山庄后,体重增加了两百多克。里拉为此感到非常自豪。“你……你说过,要是把他送到惠普顿的话,他可能活不长。”她说。“是的。不管慈善机构有多么用心,他们都不一定能保证把每一个脆弱的生命养活。但是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你把他留下来,这就意味着你会付出代价。”“我已经照顾他两个星期了——他的体重增长了两百多克呢,”里拉大声说,“我想我们还是等有了他父亲的消息后再做决定吧。他还在为他的祖国打仗,而我们却把他的孩子送到孤儿院去,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等里拉走后,医生和布里兹太太相视而笑,他们认为里拉的回答很有趣,同时也感到很满意。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惠普顿”的事。

但是,医生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德国人离巴黎只有三十公里了。战败的比利时遭受德国的蹂躏,各种可怕的事情开始见诸报端。壁炉山庄的气氛紧张了起来,尤其是对于年长的人。“看看战争新闻就饱了。”格特鲁德·奥利弗对梅瑞狄斯太太说,她试图自嘲,但没能成功,“我们整天都在研究地图,只需几个强有力的攻势就能把整个德军都消灭掉。但是霞飞老爹约瑟夫·雅克·赛泽尔·霞飞(1852年—1931),法国元帅和军事家。没有我们这么好的参谋,所以巴黎——注定会——沦陷。”“他们真的能占领巴黎吗?难道正义之手不能阻止他们吗?”约翰·梅瑞狄斯低声问。“我在学校讲课时就像在做梦。”格特鲁德继续说,“回到家时,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来回走动。我把楠的地毯都踩出了一条轨迹。这场战争现在和我们息息相关。”“德国人现在推进到了桑利斯桑利斯,巴黎北部50公里处的城市。。现在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办法能拯救巴黎了。”索菲娅表姐哀叹道。索菲娅表姐近来养成了读报纸的习惯,而且开始研究法国北部的地理。在索菲娅表姐七十一岁这年,她了解到的法国知识比她读书时学到的还要多得多。当然,法国城市的名字是一个永远的谜团。“我并不怀疑上帝的力量,我也相信基钦勒爵士。”苏珊倔强地说,“我知道在美国有个叫伯恩斯托夫的人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德国人赢了——还有人告诉我说,‘月球大胡子’也在洋洋得意地散布类似的言论,但是我要告诉他们两个家伙,别高兴得太早了!小鸡没有孵出来之前不能算数,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为什么英国海军不多出点力呢?”索菲娅表姐坚持说。“索菲娅·克劳福德,海军是不能在陆地上航行的,即使是英国海军也不例外。我没有放弃希望,以后也不会。但是那些名字也太难念了,托马斯考,莫比基……亲爱的医生太太,你能告诉我,这个‘Rheims’该怎么念?是念瑞姆斯,黑姆斯,瑞斯还是热姆斯?”“我觉得它读来更像‘如昂斯’,苏珊。”“哦,这些可怕的法国名字。”苏珊抱怨道。“报纸上说德国人毁掉了那里的教堂。”索菲娅表姐叹了口气,“我还一直以为他们是基督徒呢。”“毁坏教堂已经很可耻了,但他们在比利时的行径更可怕,”苏珊谴责道,“当我听医生读到他们用刺刀残杀婴儿的时候,亲爱的医生太太,我就想,‘哦,要是那是我的小杰姆该怎么办!’我当时正在搅汤,我立刻就想到了我那盆翻滚着的热汤。如果我能把它直接扣在德国皇帝的脑袋上,嗯,那我也就算没有白活了。”“明天……明天……我们就会听到德国人占领巴黎的消息。”格特鲁德·奥利弗咬着嘴唇说道。她和很多人一样,灵魂被绑到了火刑柱上,忍受周遭世界苦难的煎熬。对于战争,她不仅要承担和她生死攸关的担忧,还要承受另外的煎熬——那些冷酷无情的人烧毁了鲁汶大学天主教鲁汶大学,位于比利时。1914年,大礼堂和图书馆被德国人烧毁,三十万册书籍化为灰烬。、毁掉了兰斯兰斯,法国东北部城市,素有“王者之城”之称。自十一世纪起,法国国王都必须到这个“加冕之都”受冕登基,兰斯圣母院是最重要的古迹。的古迹,而现在,巴黎就要落入这些魔掌中了,她一想到这里就感到痛苦不堪。

但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不断传来马恩河战役中获胜的消息。里拉发疯般地从邮局跑回家,手上挥舞着印有红色大字标题的《企业日报》。苏珊跑了出去,用颤抖的双手升起了国旗。医生昂首阔步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咕哝着“感谢上帝”。布里兹太太则是又哭又笑,不能自已。“上帝终于伸出了正义之手,给了他们一击——‘你只可到此,切莫前行’出自《圣经》。。”那晚梅瑞狄斯先生这么说。

巴黎得救了,战争结束了,德国人战败了,很快一切都会结束,杰姆和杰瑞要回来了。乌云已经散开了。

里拉正在楼上,哼着歌儿,哄她的婴儿入睡。“在这个让人欢欣鼓舞的晚上,你可不准闹肚子疼,”她对婴儿说,“如果你真敢那样,我就一巴掌把你打回到那个大汤盆里,再把你送到惠普顿去,用运货的火车,搭最早的那班车。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你不像以前那样皮肤发红、皱巴巴的一团了,但是你没有一根头发,你的小手就像爪子一样,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希望你可怜的妈妈知道,你现在不是被老梅格·康诺弗一点点地折磨死,而是躺在一个舒适的篮子里,还能喝上牛奶,而且还是按《摩根手册》推荐的比例调制的。不过我不希望她知道,在苏珊不在身边的那个早晨,我差点就把你给淹死了。你从我的手上滑下去,掉进了水里。你怎么会像泥鳅一样滑呢?哦,我还是不喜欢你,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的,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培养成一个体面、正直的小孩。首先,你得长胖一点——没错,有自尊心的小孩都应该是一个小胖子。我可不愿意听到有人说‘里拉·布里兹的孩子是多么瘦弱呀’——昨天,在红十字会的会议上,德鲁老太婆就那么说你来着。尽管我不会爱你,但至少我希望能为你骄傲。”

“博士”的不幸遭遇

“这场战争在明年春天前是不会结束了。”当安纳河的漫长战役明显变成了一场拉锯战时,布里兹医生说。

里拉一边低声念着“打四针,收一针”,一边用一只脚轻轻摇晃着婴儿的摇篮。《摩根手册》不赞成给婴儿使用摇篮,但是苏珊喜欢用摇篮,里拉觉得在原则上做出一点小小的让步,让苏珊高兴也是值得的。她听到医生的话,猛地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头问道:“天啦,我们怎么可能坚持得了那么久?”——然后又把她的袜子拿起来,继续织。要是放在两个月前,她早就跑到彩虹幽谷去大哭一场了。

奥利弗小姐叹着气,布里兹太太双手紧握。苏珊轻快地说:“嗯,我觉得形势很好,我们只需要把野兽围住,然后再消灭它。他们说‘处乱不惊’是英国人的座右铭,亲爱的医生太太,我现在也把这个当成是我的座右铭了。我知道基钦勒爵士仍然掌控着大局,霞飞元帅作为一个法国人,做得也不错。今天我要把那盒蛋糕给小杰姆寄去,还要织完那双袜子。一天一双袜子是我的定额。连索菲娅表姐也开始织袜子了,亲爱的医生太太。这可是件好事,这样一来,当她的手忙着干活时,就不会放在胸前,想出那么多令人沮丧的话来说了。她老是认为明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成为德国人,没门!你知道里克·麦克阿里斯特也报名参军了吗,亲爱的医生太太?据说乔·米尔格里夫也想参军,只是他担心如果他去了,‘月球大胡子’就不会把米兰达嫁给他了。”“甚至连比利·安德鲁斯的孩子也要参军了,还有简的独子,戴安娜的小杰克。”布里兹太太历数着,“普里西拉的儿子从日本回来了,斯特拉的孩子从温哥华回来了,还有乔纳斯牧师家的两个男孩都参军了。菲利帕写信来说,她的孩子直接跑去参军了,根本不顾及她仍然犹豫不决的态度。”“杰姆来信说,他认为他们很快就要开赴前线了。他还说不可能回家探望了,他们随时都可能开拔。”医生边说边把信递给妻子。“这不公平,”苏珊愤怒地说,“萨姆·休斯爵士萨姆·休斯,时任加拿大防务部长。怎么不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他怎么能直接把这个乖孩子送到欧洲战场上,甚至都不让我们再看上他一眼呢!如果我是你,亲爱的医生,我就给报社写信呼吁一下。”“这样直接走也好,”同样失望的母亲说,“要是让我再跟他告一次别,我肯定受不了。哦,要是……不行,我不能说出来!我要像苏珊和里拉一样,”布里兹太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最后说,“我决心要当个英雄。”“你们都是好样的,”医生说,“我真为我们的女同胞感到骄傲。甚至里拉也很棒,我的‘野百合’把‘青年红十字会’组织得有声有色,还为加拿大拯救了一条小生命。这算得上是一大功劳了。里拉,安妮的乖女儿,你打算给你的战时婴儿取什么名字呢?”“我还在等吉姆·安德森的消息,”里拉说,“他可能想亲自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

但是整个秋天都过去了,还是没有吉姆·安德森的任何消息,自从他从哈利法克斯港口哈利法克斯,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省会城市,也是大西洋沿岸诸省中最大港口城市。上船离开后就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好像他对妻子和孩子的命运一点儿也不在乎。最后里拉决定给那孩子取名叫吉姆斯,而苏珊认为还应加上基钦纳。这样这个孩子就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吉姆斯·基钦纳·安德森。壁炉山庄的人很快就把这个名字简化成了吉姆斯,只有苏珊固执地把他叫做“小基钦纳”。“‘吉姆斯’不是正经的基督徒的名字,亲爱的医生太太,”苏珊不以为然地说,“索菲娅表姐说‘吉姆斯’这个名字太轻浮了。我生平第一次认为她说得有道理——不过我不想明确表示出来,免得她听了得意忘形。至于这个孩子,他现在开始像个婴儿了,而且我要承认里拉把他照顾得很好,不过我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这样说,那样会助长她的骄傲情绪。亲爱的医生太太,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时的情景,他就躺在那个大大的汤盆里,裹在脏兮兮的法兰绒毯子下。我苏珊·贝克是不会轻易被吓倒的,但我那时确实吓得目瞪口呆——当真如此。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还以为是幻觉呢。我当时想,‘不对,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产生过有关大汤盆的幻觉,所以那肯定是真的。’于是我回过神来。然后我听到医生对里拉说,她必须自己照顾那个婴儿,我想他是在开玩笑,因为我决不相信她愿意照看这个孩子,并且她也不会照顾好的。但是你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现在里拉已经变成一个女人了。当我们女人不得不去做一件事时,亲爱的医生太太,我们就肯定能做到。”

苏珊的这个断言很快又有了新的例证。在十月的一天,医生和他的妻子都不在家。里拉正在楼上照看吉姆斯午睡,同时不知疲惫地“打四针,收一针”。苏珊坐在屋后的门廊上,索菲娅表姐也在,两人在剥豆子。山谷里一片宁静祥和,天空中的云朵都镶上了银边。彩虹幽谷披上了柔和的、梦幻般的紫色,枫树林一片火红。厨房外篱笆上的蔷薇花,呈现出细微的色调不一的变化,令人赏心悦目。如此的美景,让人觉得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冲突。虽然苏珊前一天夜里难以入睡,惦记着远在大西洋上的小杰姆——庞大的舰队正载着加拿大的第一批援军前往大洋彼岸,但是现在,她虔诚的心得到了抚慰,暂时忘掉了纷扰与焦虑。甚至连索菲娅表姐看上去也没有那样悲观了,她承认这一天无可挑剔,不过她认为,毫无疑问,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接踵而至的将会是一场狂风暴雨。“好日子长不了。”她说。

好像是为了证实她的话似的,她们的身后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厨房里传来的杂乱声震天响,还有叮叮当当声、吱吱嘎嘎声、低沉的尖叫声以及咆哮声,并伴随着时不时发出的撞击声。苏珊和索菲娅表姐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索菲娅表姐心神不宁地问道。“一定是那只海德猫彻底发疯了。”苏珊嘟囔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里拉从客厅的侧门冲了出来。“出了什么事?”她问。“我也不清楚,肯定是你的那只中了邪的畜生快崩溃了,”苏珊说,“别靠近它。我去把门打开一条缝,往里瞅一瞅。听,它又摔碎了一些瓷器。我早就说过,它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恶魔,我对此深信不疑。”

苏珊打开了门,朝里面看了一眼。地上满是打碎的盘子碎片,看来悲剧就发生在碗橱附近,苏珊在那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闪闪发光的餐具。那只发疯的猫正在厨房里乱跑,它的头被牢牢地卡在了一个旧鲑鱼罐头里。它盲目地四处乱撞,发出愤怒的咆哮。不管遇到什么东西,它都用“铁头”猛撞上去,现在又徒劳地想要用爪子把罐头从头上拔下来。

这一幕实在是太有趣了,里拉笑弯了腰。苏珊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我没看出有什么好笑的。那个畜生已经打碎了你妈妈的蓝色沙拉盆,那还是她结婚时从绿山墙带过来的。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把那个罐头盒子从它的头上取下来。”“难道你还敢去碰它吗?”索菲娅表姐喊道,“快把厨房门关上,去找艾伯特来。”“我没有遇到点困难就去找艾伯特的习惯,”苏珊高调地说,“那个畜生正在受罪。不管我有多么讨厌它,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受苦。你待在一边,里拉,就算是为了小基钦纳,让我来看看我能为它做点什么。”

苏珊昂首阔步、面无惧色地走进厨房,抓起了医生的一件旧大衣。她追着“海德先生”满屋子跑,经过几次失败的猛扑后,她终于用大衣罩住了猫和罐头盒子。这只猫在大衣里使劲扭动着身子,里拉上前来抱住了它,苏珊用开罐器撬松了罐头盒子。在壁炉山庄,还没有人听到过如此惨烈的叫声。当那个畜生被解救出来时,它怒气冲天,极其愤慨。很显然,它认为这是专门为它布下的一个阴谋,就是为了羞辱它。它恶狠狠地看了苏珊一眼,算是对她的感激,然后就冲出了厨房,跑到野蔷薇篱笆下,在那里生了一天的闷气。厨房里,苏珊则板着脸清扫着打碎的碗碟。“就算是德国鬼子也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她愤怒地说,“这个世道真是不行了,难道一个本分的女人就只能待在厨房里,寸步不离?非要让一只恶魔附体的猫戴着鲑鱼帽子四处乱撞吗?!”

里拉的烦恼

十月过去了,使人闷闷不乐的十一月和十二月来临了。军队在相互厮杀,发出的疯狂喊声让世界都为之颤抖。安特卫普安特卫普(Antwerp),是比利时的第二大城市,欧洲人口最密集的地区。陷落了,土耳其宣战了,塞尔维亚虽然弱小但却英勇,给了它的侵略者以致命的一击。在几千公里以外,在群山环抱的宁静的圣玛丽溪谷村中,每一天、每一颗心都在随着战报时喜时悲。“几个月前,”奥利弗小姐说,“我们想到的、谈论到的都是圣玛丽溪谷村的事。而现在我们思考的、谈论的都是军事战略和外交手腕。”

每天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等着报纸送来。甚至连苏珊也不得不承认,从邮差的马车骨碌碌驶过车站和村庄之间的那座小桥开始,直到报纸送到家来,大家都读过后,她才能静下心来好好干活。“在报纸送到前,我除了干点针线活,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亲爱的医生太太。等我看了头条新闻,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才能平静下来,继续去干我该干的事。不巧的是,报纸送来的时间刚好就是准备午饭的时间,我希望政府能想想办法错开送报纸的时间。还好,德国人对加莱加莱,法国北部港市,是离英国最近的城市。的猛攻最终没有得逞,跟我当初预料的完全一样,德国皇帝今年是别想在伦敦享用他的圣诞大餐了。好了,今天下午我会很忙,我要把寄给小杰姆的蛋糕包裹好。他会喜欢的,只要我的那个宝贝没落到烂泥地里淹死就行。”

杰姆此时正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索尔兹伯里平原,在英格兰南部,主要位于威尔特郡内。的营地里,兴高采烈地给家里写信,尽管他周围都是烂泥。沃尔特此时在雷德蒙,他写给里拉的信却一点也不能让人高兴起来。每次打开他的来信,里拉的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她害怕他会突然说,他已报名参军了。他的苦恼让她难过。她真希望能用胳膊搂着他,安慰他,就像那天在彩虹幽谷里一样。她痛恨所有给沃尔特带来伤害的人。“他还是会走的,”一天下午,当里拉独自一人坐在彩虹幽谷里读着他的来信时,痛苦地喃喃自语道,“他早晚会走的。要是他走了,我肯定会受不了。”

沃尔特写信说有人给他寄了一个信封,里面只装着一片白羽毛在多数英联邦国家,白羽毛象征懦弱。。“这是我应得的羞辱,里拉。我觉得我该把白羽毛插在头上,向所有雷德蒙学院的人宣布说,我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所有跟我一样大的男孩都要走了。每天都有两三个人去参军。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已下定决心要去参军了。然后我看见自己把刺刀刺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也许是某个女人的丈夫、情人或是儿子,也许是某个孩子的父亲。我看到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寒冷、潮湿的战场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口渴得要命,而在我身边的都是一些已死或将死的人,那种恐惧让我无法接受。我知道我永远也不能参军了。我连想想都受不了,我又怎么能面对真正残酷的战场?有很多次,我都后悔自己生在这个世上。我一直以为生活永远都是美好的,而现在却变得这么丑陋、可怕。里拉-我的-里拉,要不是因为有你的信,你写给我的那些宝贵的、开朗的、令人愉快的、妙趣横生的、充满信任的信,我想我就要放弃生命了。还有尤娜的信!尤娜真是个好人,不是吗?在她那腼腆的、满怀惆怅的少女气质下,有着一种难得的善良与坚定。她不能像你那样写出引人发笑的信来,但是在她的信中有某种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至少在我读她的信时,使我感到了勇气,甚至有了去前线的勇气。她从来没有说过我该去前线,或暗示过我该去,她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她的信中展现出来一种精神,呈现了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唉,我还是不敢去打仗。你有一个懦弱的哥哥,而尤娜有一个懦弱的朋友。”“哦,我希望沃尔特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了,”里拉叹息着,“这让我很伤心。他不是一个懦夫,他不是,不是!”

她惆怅地看了看周围,小山谷里绿树掩映,远处灰色的休耕地显得格外荒凉。一切都让她回想起沃尔特!小河湾上有一丛野生蔷薇,那红色的叶子在风中飘摇,花茎上挂着露珠,那是刚才那场小雨洒下的珍珠。沃尔特曾经写过一首诗来描述这样的情景:“褐色的蕨草沙沙作响,那是秋风在染霜的草丛中叹息,然后沿着小溪忧伤地远去了。”沃尔特曾经说过,他喜欢十一月里秋风的哀愁。那两棵“情人树”仍然忠贞地相拥着,而“白衣少女”如今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傲然挺立在灰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下,它白色的枝干显得格外耀眼。那是沃尔特在很久以前给它们取下的名字。去年十一月,他曾经和里拉、奥利弗小姐一起在幽谷中漫步。看着一轮银色的新月照耀着光秃秃的“白衣少女”,他说:“白桦树是一位美丽的异教徒少女,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赤身裸体——那是伊甸园中的秘密,无须感到羞耻。”奥利弗小姐说:“把这写进诗里吧,沃尔特。”他真的这样做了,第二天还把他写的诗念给她们听。这首诗不长,但却充满着奇特的想象力。哦,那时他们是多么快乐啊!

好了,里拉匆忙地站起来,时间到了。吉姆斯很快就要醒了,该准备他的午饭了,还要烫好他的小衣服。晚上“青年红十字会”还有个委员会议,她得赶紧织完她手上的这个背包,这个背包一定是“青年红十字会”中织得最漂亮的一个,甚至比艾琳·霍华德织的还要漂亮,她必须回家去工作了。那些天里,她从早忙到晚。小吉姆斯像只小猴子一样,占用了她太多的时间。不过,他一天天在长大,体重一天天在增加。里拉不止一次确信,他长得越来越漂亮了,这不再是一个虔诚的愿望,而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有时她为他感到骄傲,有时她又冲动地想打他的屁股。但是她从来没有亲吻过他,也不想去亲吻他。

十二月里的一天晚上,奥利弗小姐、布里兹太太和苏珊在舒适的客厅里忙着缝纫和针织,奥利弗小姐说:“德国人今天占领了罗兹罗兹,波兰第二大城市,罗兹省省会,位于波兰中部。。这场战争至少有个好处,那就是扩展了我的地理知识。虽然我是个女教师,但三个月前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罗兹的城市。如果不是经人提起,我对它会毫无所知,毫不在意。如今,我对它已经了如指掌,城市的大小、位置以及它的战略意义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天报纸上说德国人第二次向华沙华沙,波兰首都。推进时占领了罗兹,这让我的心一下子沉了。在夜里醒来,我都为此忧心如焚。我现在明白了,婴儿在晚上醒来时总是要哭泣,这是有原因的,他都在为战争而焦虑。我觉得压抑得都透不过气来了,而且最要命的是,看不到一点希望。”“当我在夜里醒来睡不着时,”苏珊说,她正在一边打毛线一边读报纸,“我就会想象着如何把德国皇帝给折磨死,这样就能把这段时间给打发过去。昨天晚上想起比利时的那些婴儿,我就想象着把他放到热油里去炸,心里便感到好受多了。”“教义告诉我们,要爱我们的敌人,苏珊。”医生严肃地说。“是的,要爱我们的敌人,但不应该包括乔治国王乔治国王,即英国乔治五世,于1910年即位。的敌人吧,亲爱的医生。”苏珊强有力地反驳道。她觉得自己出色地回击了医生,为此很是得意,甚至在擦眼镜时一想到这个都忍俊不禁。苏珊以前是从来不戴眼镜的,但是为了一字不落地读完所有战争的新闻,她最终还是屈服了。“奥利弗小姐,你能告诉我Mlawa、Bzura和Przemysl该怎么念吗?”“最后一个实在是让人费解,苏珊。其他两个我倒能试一试。”“在我看来,这些外国地名一点也不合乎规范。”苏珊厌恶地说。“我敢说,奥地利人和俄国人也会为‘Saskatchewan’和‘Musquodoboit’大伤脑筋。”奥利弗小姐说。

里拉躲到楼上,通过写日记来缓解自己在情感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这周所有的事对我来说都‘不对劲’,像苏珊说的那样。部分是我的错,部分不是。但是不管是不是我的错,都让我高兴不起来。“几天前我打算去镇上买一顶冬天戴的帽子。没人坚持要陪着我去帮我挑选,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我觉得母亲真的已经不再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了。我找到了一顶最中意的帽子,它真的非常迷人,是一顶天鹅绒的帽子,有着鲜艳的绿色,跟我的头发和肤色特别相称,能够映衬出我的优点,奥利弗小姐形容我是‘羊脂般光滑’。在我的一生中,以前只有一次碰到过那么精准的绿色。在我十二岁时,我有过一顶那种颜色的小海狸帽,学校里所有的姑娘都羡慕死了。所以,我一看见这顶帽子,我就下定决心要把它买下来。我掏出了钱,真的把它买下来了,尽管这顶帽子价格贵得吓人。在这我不想把这个价格写出来,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后代知道,在战争期间,当每个人都在厉行节俭或者说应该节俭时,我却为了一顶帽子浪费了这么多的钱。“当我回到家,在我的房间里再次试戴这顶帽子时,我感到深深的不安。不知怎的,对于在溪谷村这个地方,戴着它上教堂或做些日常小事,似乎显得太精致,太奢华了。一句话,就是太显眼了。在女帽店里倒还看不出来,但在我自己白色的小房间里就太明显了。还有那吓人的价格标签!想想正在挨饿的比利时人吧!当母亲看到帽子和价签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哦,母亲最擅长用眼睛来表达思想了。“‘里拉,’母亲平静的——相当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在一顶帽子上花这么多钱值得吗,尤其是在全世界都如此需要援助的时候?’“‘我是用我自己的零花钱买的,妈妈。’我大声辩解道。“‘那不是问题所在。给你零花钱的目的,是让你能够理智地把钱花在你需要的每一样东西上。如果你在一样东西上花得过多,那么必然就会在其他东西上削减开支,这可不好。当然了,如果你认为你自己做得对,那我也不用多说什么。让你自己的良心来定夺好了。’“我希望母亲不要把事情交给我的良心!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可能把那顶帽子退回去,我已经戴着它参加过镇上的一场音乐会,我只得把它留下来!我感到很不舒服,结果我发了脾气,我显得冷淡、平静而又可怕。“‘母亲,’我傲慢地说,‘我很遗憾你不赞成我买这顶帽子……’“‘不是帽子的问题,’母亲说,‘虽然我不知道,这顶帽子对于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来说是否合适——真正的问题是帽子的价格。’“母亲打断我的话,让我更加气恼。于是我变得更加冷漠,用更加平静和更可怕的语气进行反驳,就好像母亲什么也没说过。“‘但是我现在只得把这顶帽子留下来了。不过,我向你保证,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或者是在战争结束前——如果战争超过三年的话,我都不会再买帽子了。甚至你——’哦,在说‘你’的时候我带上了讽刺的口吻,‘——也不能再说我乱花钱了。’“‘用不了三年你就会厌烦这顶帽子的,里拉。’母亲说。她挑衅地微笑着,她的笑容仿佛在暗示说,她认为我不能坚持到底。“‘不管厌不厌烦,我都会一直戴着它。’我赌气地说。然后我就上了楼,但是我为自己讥讽了母亲而难过得哭了。“我已经开始厌烦那顶帽子了。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那么在这三年里,或在整个战争期间,我都只能戴这顶帽子。我做了承诺,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坚守承诺。“这只是其中一件‘不对劲’的事情。另一件事就是我和艾琳·霍华德发生了争吵——或者说是她和我发生了争吵——或者,不对,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昨天‘青年红十字会’在这里开会。开会的时间是两点半,但艾琳一点半就到了,因为她正好顺路搭到了从上溪谷村来的马车。自从上次为聚餐的事发生不快后,艾琳对我就很冷淡,而且我敢肯定她为没能当上主席而怀恨在心。但是我下定决心要以大局为重,不想和她计较。昨天她来的时候,一下子变得非常友好亲切,我还满以为她已经消了气,我们又能像以前那样成为好朋友了。“但是我们刚一坐下来,艾琳就开始给我找麻烦。我看到她向我新织的背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所有的姑娘都说艾琳嫉妒心强,我以前还不信,现在我愿意相信了。“艾琳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吉姆斯——她装作很喜欢婴儿的样子——把他从摇篮里抱了出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个遍。但是艾琳非常清楚,我不喜欢别人那样亲吻吉姆斯,因为那样不卫生。“她不断地骚扰吉姆斯,直到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令人厌恶地轻笑一下,用最甜美的声音说道,‘怎么了,里拉,亲爱的,你看上去就好像我在给这个婴儿下毒似的。’“‘哦,不,我没这样想,艾琳。’我说,每个字说得都很动听,‘但是你知道《摩根手册》说过,婴儿身上唯一可以亲吻的地方就是他的前额,以免他接触到各种细菌,我一直奉行这个原则。’“‘亲爱的,难道我身上全是细菌吗?’艾琳带着一脸的怨气说。我知道她在嘲笑我,我满腔怒火,但脸上却不露声色。我已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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