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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8: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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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徒生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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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

安徒生童话试读:

导读 安徒生:写童话的诗人

凡·高曾说过这样一句说:“你不觉得安徒生的童话很美吗?他肯定还会画插图呢。”凡·高从没有看过安徒生的美术作品,却先后十几次在日记和通信里提到他,甚至认为他天生具有“艺术家的心灵”。

如果你是一只天鹅蛋的种子,那么即使出生在养鸭场也无所谓。——安徒生

不过,安徒生的文学创作并不是以童话起步的。正像R.P.基格温(Keigwin)在他为《我的童话人生——安徒生自传》的英译本所写的卷首语中说的:“有谁只是通过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那些数量十分有限的童话来了解他吗?其实最初他是以小说、戏剧、诗歌和散文游记为他在国外读者中赢得了声誉,而当他的这些作品现在几乎已被英美读者遗忘的同时,童话使他流芳百世。”

1835年,在安徒生30岁时,他才开始写童话,并出版了第一本童话集,内含《打火匣》《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

小意达的花儿

》共四篇童话。作品并未获得一致好评,甚至有人认为他没有写童话的天份,建议他放弃,但安徒生说:“这才是我不朽的工作呢!”他坚持了下来,并大获成功。

如今人们已很难想象,安徒生那些小故事当时在丹麦乃至整个欧洲所引起的轰动。在当时的欧洲,所有儿童文学都还停留在那种枯燥、说教的基础上,而安徒生神奇的童话就仿佛“稀粥之后的巧克力蛋糕”。他用生动的语言亲切地与孩子们交谈,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对他们说教。而且,不像格林兄弟所收集的民间故事,安徒生完全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一个多世纪以来,安徒生的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被广为传颂,主要是因为安徒生童话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诗意的美和喜剧性的幽默。前者尤为明显,后者则主要表现在他的一些讽刺性作品中。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他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同情心。无论是那只因为长相特别而受到同伴嘲笑的丑小鸭,还是因为家境贫寒而在街头流浪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是奋不顾身爱上王子的小美人鱼,安徒生都用一种几近虔诚的心为这些角色注入了一种催人泪下的纯净和美好。

像任何伟大的艺术家一样,他向我们展示了单纯、脆弱和美所具有的改变世界的力量。在他的故事里,我们不仅读到诗歌的美、爱与奉献的令人心碎的力量,也可以读到一个持续不断的有力主题:对自我和自我人生使命的不懈追寻。就像他的名篇《丑小鸭》所说:如果你是一只天鹅蛋的种子,那么即使出生在养鸭场也无所谓。

因此,也有读者评价说,他的每一篇作品中都充满着对上帝和身边一切人的爱。上帝给他生命及支撑生命的动力,而身边一切人则都是上帝的造物,是他的弟兄姊妹。他不是黑暗的揭露者,也不是伟大的政治家,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教人们如何在充满不顺的世界中心存爱和感激生活的人。

一直以来,世界各国的学者们,都在尝试用各种方式诠释安徒生童话的意义。儿童文学研究专家唐池子对这个现象曾做过一番评价:“其实安徒生已经不仅仅是孩子们的安徒生,而是整个人类的安徒生。对我来说,读安徒生的童话,就像是进入了一片山脉,而不是以纯粹面貌异军突起的一个山峰,走进这个山脉你会发现不同的矿藏,也就会得到不同的思考。”[1]小意达的花儿“我的可怜的花儿全都死了!”小意达说,“就在昨天,它们还是那么美丽,现在它们的叶子都垂下来了,枯萎了。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呢?”她问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学生。因为她很喜欢他,他会讲非常美丽的故事,会剪出很有趣的图案,小姑娘在一颗心房里跳舞的图案,花朵的图案,还有门可以自动开启的一个大宫殿的图案。他是一个快乐的学生。“为什么花儿今天显得这样没有精神呢?”她把一束已经枯萎了的花指给他看。“你知道它们做了什么事情吗?”学生说,“这些花儿昨夜去参加过一个跳舞会了,因此它们今天才把头垂下来。”“可是花儿并不会跳舞呀。”小意达说。“嘿,它们可会跳了,”学生说,“天一黑,我们去睡了以后,它们就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一个舞会。”“小孩子可不可以去参加这个舞会呢?”“当然可以,”学生说,“小小的雏菊和铃兰花都可以的。”“这些顶美丽的花儿在什么地方跳舞呢?”小意达问。“你到城门外的那座大宫殿里去过吗?国王夏天就搬到那儿去住,那儿有最美丽的花园,里面有各种颜色的花。你看到过那些天鹅吧?当你要抛给它们面包屑的时候,它们就向你游来。美丽的舞会就是在那儿举行的,你相信我的话吧。”“我昨天就和我的妈妈到那个花园里去过,”小意达说,“可是那儿树上的叶子全都落光了,而且一朵花儿都没有!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呀?我在夏天看到过那么多的花。”“它们都搬进王宫里去了呀,”学生说,“你要知道,等到国王和他的臣仆们迁到城里去了以后,这些花儿就马上从花园跑进王宫里去,在那儿欢乐地玩耍。你应该看看它们的样子才好。那两朵顶美丽的玫瑰花自己坐上王位,做起花王和花后来。所有的红鸡冠花都排在两边站着,弯着腰行礼,它们就是花王的侍从。各种好看的花儿都来了,于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就开始了。蓝色的紫罗兰是小小的海军学生,它们把风信子和番红花称为小姐,跟她们一起跳舞。郁金香和高大的卷丹花是老太太。她们在旁监督,要舞会开得好,要大家都守规矩。”“不过,”小意达问,“这些花儿在王宫里跳起舞来,难道就没有人来干涉它们吗?”“因为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件事情呀,”学生说,“当然喽,有时那位年老的宫殿管理人夜间到那里去,因为他得在那里守夜。他带着一大把钥匙。可是当花儿一听到钥匙响的时候,马上就安静下来,躲到那些长窗帘后面去,只是把头偷偷地伸出来。那位老管理人只是说,‘我闻到这儿有点花香’,却看不见它们。”“这真是滑稽得很!”小意达边说边拍着双手,“不过,我可不可以瞧瞧这些花儿呢?”“可以的,”学生说,“你再去的时候,只需记住偷偷地朝窗子里看一眼,就可以瞧见它们。今天我就是这样做的。有一朵长长的黄水仙花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满以为自己是一位宫廷的贵妇人呢!”“植物园的花儿也可以到那儿去吗?它们能走那么远的路吗?”“能的,这点你可以放心,”学生说,“如果它们愿意的话,还可以飞呢。你看到过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蝴蝶吗?看起来差不多像花朵一样,它们本来也是花朵。它们曾经从花枝上高高地跳向空中,拍着它们的花瓣,好像这就是小小的翅膀似的。这么着,它们就飞起来了。因为它们很有礼貌,所以得到许可也能在白天飞,它们不必再回到家里去,死死地待在花枝上了。这样,它们的花瓣最后也就变成真正的翅膀了。这些东西你已经亲眼看过。很可能植物园的花儿从来没有到王宫里去过,而且很可能它们完全不知道那里晚间是多么有趣。我现在可以教你一件事,准叫那位住在这附近的植物学教授感到非常惊奇。你认识他,不是吗?下次你走到他的花园里去的时候,请你带一个信给一朵花儿,说王宫里在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那么这朵花就会转告所有别的花儿,于是它们就会全部飞走的。等那位教授走到花园来的时候,他将一朵花也看不见。他绝不会猜得出花儿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花儿怎么会互相传话呢?花儿是不会讲话的呀。”“当然喽,它们是不会讲话的,”学生回答说,“不过它们会做表情呀。你一定注意到,当风在微微吹动的时候,花儿就点起头来,把它们所有的绿叶子全都摇动着。这些姿势它们都明白,跟讲话一样。”“那位教授能懂得它们的表情吗?”小意达问。“当然懂得。有一天早晨他走进他的花园,看到一棵有刺的大荨麻正在那儿用它的叶子对美丽的红色荷兰石竹花打着手势。它是在说:‘你是那么美丽,我多么爱你呀!’可是老教授看不惯这类事儿,所以他就马上在荨麻的叶子上打了一巴掌,因为叶子就是它的手指。不过这样他就刺痛了自己,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碰一下荨麻了。”“这倒很滑稽。”小意达说着大笑起来。“居然把这样的怪想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一位怪讨厌的枢密顾问官说。他这时恰好来拜访,坐在一个沙发上。他不太喜欢这个学生,当他一看到这个学生剪出一些滑稽好笑的图案时,他就要发牢骚。这些图案有时剪的是一个人吊在绞架上,手里捧着一颗心,表示他曾偷过许多人的心;有时剪的是一个老巫婆,把自己的丈夫放在鼻梁上,骑着一把扫帚飞行。这位枢密顾问官看不惯这类东西,所以常常喜欢说刚才那样的话:“居然把这样的怪想法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全是些没有道理的幻想!”

不过,学生所讲的关于花儿的事情,小意达感到非常有趣,她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久。花儿垂下了头,是因为它们跳了通宵的舞,很疲倦了,无疑地,它们是病倒了。所以她就把它们带到她的别的玩具那儿去。这些玩具放在一个很好看的小桌子上,抽屉里面装的全是她心爱的东西。她的玩具娃娃苏菲亚正睡在玩偶的床里,不过小意达对她说:“苏菲亚,你真应该起来了。今晚你应该设法在抽屉里睡才好。可怜的花儿全都病了,它们应该睡在你的床上。这样它们也许就可以好起来。”于是她把这玩偶移开。可是苏菲亚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她因为不能睡在自己的床上,就生起气来了。

小意达把花儿放到玩偶的床上,用小被子给它们盖好。她还告诉它们说,现在必须安安静静地睡觉,她自己得去为它们泡一壶茶来喝,使它们的身体可以复原,明天就能起床。同时她把窗帘拉拢,严严地遮住它们的床,免得太阳照射它们的眼睛。

一整夜,她老是想着那个学生告诉她的事情。当她自己要上床去睡的时候,她不得不先在拉拢了的窗帘后面瞧瞧。沿着窗子陈列着她母亲的一些美丽的花儿——有风信子,也有番红花。她悄悄地对它们说:“我知道今晚你们要去参加一个舞会。”可是这些花儿装做一句话也听不懂,连一片叶儿也不动一下。可是小意达自己心里有数。

她上了床以后,静静地躺了很久。她想,要是能够看到这些可爱的花儿在国王的宫殿里跳舞,那该多有趣啊!“我不知道我的花儿真的到那儿去过没有?”于是她睡着了。夜里她又醒来;她梦见那些花儿和那个学生——那位枢密顾问官常常责备他,说他把一些无聊的怪念头灌到她的脑子里。小意达睡的房间是很静的,灯还在桌子上亮着,爸爸和妈妈已经睡着了。“我不知道我的花儿现在是不是仍旧睡在苏菲亚的床上?”她对自己说,“我多么希望知道啊!”她把头稍微抬起一点,看了一眼半掩着的房门。她的花儿和她所有的玩具都放在门外。她静静地听着,好像听到了外面房间里有个人在弹钢琴,弹得很美,很轻柔,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现在花儿一定在那儿跳起舞来了!”她说,“哦,上帝,我是多么想瞧瞧它们啊!”可是她不敢起床,因为她怕惊醒了爸爸和妈妈。“我只希望它们到这儿来!”她说。可是花儿并不走进来,音乐还是继续演奏着,非常悦耳。她再也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美了。她爬出小床,静静地走到门那儿,朝着外边的房间偷偷望。啊,她所瞧见的景象是多么有趣啊!

房间里没有点灯,但是仍然很亮,因为月光射进窗子,正照在地板的中央。房间里亮得差不多像白天一样,所有的风信子和番红花排成两行在地板上站着。窗槛上现在一朵花儿也没有了,只有一些空空的花盆。各种花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那么娇美,形成一条整齐的、长长的舞链;它们把绿色的长叶子联结起来,扭动着腰肢。

钢琴旁边坐着一朵高大的黄百合花。小意达夏天时看到过她一次,因为她记得很清楚,那个学生曾经说过,“这朵花儿多么像莉妮小姐啊!”那时大家都笑他。不过现在小意达的确觉得这朵黄花很像那位小姐。她弹钢琴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把她那鹅蛋形的黄脸庞一会儿偏向这边,一会儿又偏向那边,同时还不时点点头,合着这美妙的音乐打拍子!

花都没有注意到小意达。她看到一朵很大的蓝色早春花跳上桌子的中央。玩具就放在那上面。它一直走到那个玩偶的床旁边去,把窗帘向两边拉开。那些生病的花儿正躺在床上,但是它们马上站起来,向别的花儿点头,表示它们也想参加舞会。年老的扫烟囱的玩偶站了起来,它的下嘴唇有一个缺口,它对这些美丽的花儿鞠了个躬,这些花儿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它们跳下床来,跟其他的花儿在一起,非常快乐。

这时好像有一件什么东西从桌上落了下来。小意达朝那儿望去,[2]原来是一根别人送给她过狂欢节的桦木条。它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它也以为自己是这些花儿中的一员。它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小的蜡人骑在它的身上。蜡人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跟枢密顾问官所戴的那顶差不多。这桦木条用它的三条红腿径直跳到花群中去,[3]重重地在地板上跺着脚,因为它在跳波兰的玛祖卡舞。可是别的花儿没有办法跳这种舞,因为它们的身体很轻,不能够那样跺脚。

骑在桦木条上的蜡人忽然变得又高又大。他像一阵旋风似的扑向纸花,说:“居然把这样的怪念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全是些没有道理的幻想!”这蜡人跟那位戴宽帽子的枢密顾问官一模一样,而且他的面孔也是跟顾问官一样发黄和气愤。那些纸花在他的瘦腿上打了一下,他缩做一团,又变成了一个渺小的蜡人。瞧他那副神气倒是满有趣的!小意达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桦木条继续跳着舞,弄得这位枢密顾问官也不得不跳了。现在不管他变得粗大也好,瘦长也好,或者仍然是一个戴大黑帽子的黄蜡人也好,完全没有关系。这时一些别的花儿,尤其是曾经在玩偶的床上睡过一阵子的那几朵花儿,对他说了句恭维话,于是那根桦木条也就停下让他休息了。

忽然,抽屉里起了一阵很大的敲击声——小意达的玩偶苏菲亚跟其他许多的玩具都睡在里面。那个扫烟囱的人赶快跑到桌子旁,直直地趴在地上,拱起腰把抽屉顶出了一点。苏菲亚坐起来,向四周望了一眼,非常惊奇。“这儿一定有一个舞会,”她说,“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你愿意跟我跳舞吗?”扫烟囱的人说。“你倒是一个蛮漂亮的舞伴!”她回答说,把背掉向他。

于是她在抽屉上坐下来。她以为一定会有一朵花儿来请她跳舞的。可是什么花儿也没有来。因此她就故意咳嗽了几声:“咳!咳!咳!”然而还是没有花儿来请她。扫烟囱的人这时独个儿在跳,而且跳得还不坏哩。

苏菲亚看着没有什么花儿来理她,就故意从抽屉上倒下来,一直落到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所有的花儿都跑过来,围着她,问她是不是跌伤了。这些花儿——尤其是曾经在她床上睡过的花儿——对她都非常亲切。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跌伤。小意达的花儿都因为睡过那张很舒服的床而对她表示谢意。它们把她捧得很高,请她到月亮正照着的地板中央来,和她一起跳舞。所有的花儿在她周围围成一个圆圈。现在苏菲亚可高兴了!她说它们可以随便用她的床,她自己睡在抽屉里也不碍事。

可是花儿们说:“我们从心里感谢你,不过我们活不了多久。明天我们就要死了。但是请你告诉小意达,叫她把我们埋葬在花园里——那个金丝雀也是躺在那儿的。到明年夏天,我们就又可以活转来,长得更美丽。”“不成,你们绝不能死去!”苏菲亚说。她吻了一下这些花儿。

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大群美丽的花儿跳着舞走进来。小意达想不出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们一定是王宫里的那些花儿。最先进来的是两朵鲜艳的玫瑰。它们都戴着一顶金皇冠——原来它们就是花王和花后。随后跟进来一群美丽的紫罗兰和荷兰石竹花。它们向各方面致敬,还带来了一个乐队。大朵的罂粟和牡丹使劲吹着豆荚,把脸都吹红了。蓝色的风信子和小小的白色雪形花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好像它们身上戴有铃铛。这音乐真有些滑稽!不一会儿,更多的的花儿到来,它们一起跳着舞。蓝色的堇菜花、粉红的樱草花、雏菊、铃兰都来了,它们互相亲吻,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最后,这些花儿互道晚安。小意达也上床去睡了。她所见到的这一切情景,又在她的梦里出现了。

当她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急忙跑到小桌子那儿去,看看花儿是不是仍然还在。她把遮着小床的幔帐向两边拉开。是的,花儿全在,可是比起昨天来,它们显得更憔悴了。苏菲亚仍然躺在抽屉里——是小意达把她送上床的。她的样子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你还记得你要和我说的话吗?”小意达问。不过苏菲亚的样子显得很傻。她一句话也不说。“你太不好了!”小意达说,“但是它们还是跟你一起跳了舞。”

于是她取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上面绘了一些美丽的鸟儿。她把这盒子打开,把死了的花儿都装了进去。“这就是你们的漂亮的花棺!”她说,“等我住在挪威的两位表兄弟来看我的时候,他们会帮助我把你们葬在花园里的,好叫你们在来年夏天再长出来,成为更美丽的花。”

挪威的表兄弟是两个活泼的孩子。一个叫约那斯,一个叫亚多尔夫。他们的父亲送给他们两张弓,他们把这东西也一起带来给小意达看。她把那些已经死去了的可怜的花儿的故事全部告诉给他们,他们就来为这些花儿举行葬礼。这两个孩子肩上背着弓,走在前面;小意达托着那装着死去的花儿的美丽匣子,走在后面。他们在花园里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小意达先吻了吻这些花儿,然后把它们连匣子一起埋在土里。约那斯和亚多尔夫在边上射着箭,作为敬礼,因为他们既没有枪,也没有炮。[1]这篇作品是安徒生从事童话创作后写的第三篇故事,写于1835年。最初他所写的两篇童话《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及《打火匣》,都受到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的影响。但从这篇童话开始,他就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素材,独立创作。也是从这篇童话开始,童话作为一种文学形式成为独立的创作。安徒生在他的笔记上说,他是在他的朋友诗人蒂勒家酝酿写这篇故事的:“那时我对他的小女儿意达讲了一些关于植物园里的花儿的故事。后来我写这篇童话的时候,引用了许多她的话。”[2]狂欢节的桦木条(Fastelasns-Riset)是一根涂成彩色的桦木棍子,丹麦的小孩子把它拿来当马骑。[3]玛祖卡舞是一种轻快活泼的波兰舞。[1]

拇指姑娘

从前,有一个女人,她非常希望有一个丁点小的美丽女儿,但是不知道怎样得到,因此就去请教一位巫婆。她对巫婆说:“我非常想要有一个小小的孩子!你能告诉我怎样得到吗?”“嗨!这容易得很!”巫婆说,“你把这颗大麦粒拿去吧,不过,这可不是乡下人田里长的、鸡吃的那种大麦粒。你把它种在一个花盆里,不久就可以看到你所要看的东西了。”“谢谢您。”女人说。她给了巫婆三个银币,就回家去种下了那颗大麦粒。不久之后,一朵美丽的花长了出来。它看起来很像一朵郁金香,不过叶子紧紧地包在一起,仍旧像一个花苞似的。“这是一朵很美的花。”女人说,同时在那美丽的、黄而带红的花瓣上吻了一下。当她正在吻的时候,花儿忽然噼啪一声开放了。人们现在可以看出,这是一朵真正的郁金香,不同的是,在这朵花的正中央,在那根绿色的雌蕊上面,坐着一位娇小的姑娘,她看起来又白嫩,又可爱,漂亮极了。她还没有大拇指的一半长,因此被叫做拇指姑娘。

拇指姑娘的摇篮是一个光得发亮的胡桃壳,垫子是蓝色紫罗兰的花瓣,被子是玫瑰的花瓣。这就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

白天她在桌子上玩耍——在这桌上,女人放了一个盘子,上面又放了一圈花,花的枝干浸在水里。水上浮着一片很大的郁金香花瓣。拇指姑娘可以坐在花瓣上,用两根白马尾作桨,从盘子这一边划到那一边。真是好看!她还能唱歌,而且唱得那么温柔甜蜜,从前没有任何人听到过那么美的歌声。

一天晚上,拇指姑娘正在她漂亮的床上睡觉,一个难看的癞蛤蟆从窗口跳了进来,因为窗子上有一块玻璃已经破了。这癞蛤蟆又丑又大,而且黏糊糊的。她一直跳到桌子上,拇指姑娘正睡在桌子上鲜红的玫瑰花瓣下面。“这姑娘倒可以做我儿子的漂亮妻子哩。”癞蛤蟆说。于是她一把抓住拇指姑娘正睡着的那个胡桃壳,背着它跳出了窗子,一直跳到花园里去。

花园里有一条很宽的小溪,两岸又低又潮湿,癞蛤蟆和她的儿子就住在这里。哎呀!他跟他的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也长得奇丑不堪。“咯咯!咯咯!呱!呱!呱!”当他看到胡桃壳里的这位美丽的姑娘时,他只能讲出这样的话来。“讲话不要那么大声,要不你就把她吵醒了,”老癞蛤蟆说,“她会从我们这儿逃走,因为她轻得像一片天鹅的羽毛!我们得把她放在睡莲的一片宽叶子上面。她既然这么娇小和轻巧,那片叶子对她说来可以算作是一个岛了。她在那上面是没有办法逃走的。在这期间我们把泥巴底下的那间房子修理好——你们俩以后就可以在那儿住下来过日子了。”

小溪里长着许多叶子宽大的绿色睡莲,它们好像是浮在水面上似的,最远的那片叶子也就是最大的一片叶子。老癞蛤蟆向它游过去,把胡桃壳和睡在里面的拇指姑娘放在上面。

这个可怜的、丁点小的姑娘大清早就醒来了。当她看见自己所在的地方,不禁伤心地哭起来,因为这片宽大的绿叶子的周围全都是水,她一点也没有办法回到陆地上去。

老癞蛤蟆坐在泥里,用灯芯草和黄睡莲把房间装饰了一番——有新媳妇住在里面,当然应该收拾得漂亮一点才对。随后,她就和她的丑儿子向那片托着拇指姑娘的叶子游去。他们要在她没有住进新房以前,先把她那张美丽的床搬走,安放在新房里面。

老癞蛤蟆在水里向拇指姑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这是我的儿子,将是你未来的丈夫。你们俩在泥巴里会生活得很幸福的。”“咯!咯!呱!呱!呱!”年轻的癞蛤蟆所能讲出的话,就只有这一点。

他们搬着漂亮的小床游走了。拇指姑娘独自坐在绿叶上大哭起来,因为她不喜欢跟一个讨厌的癞蛤蟆住在一起,也不喜欢有一个这么丑的家伙做自己的丈夫。

水里的一些小鱼曾经看到过癞蛤蟆,也听到过她说的话。因此它们都伸出头来,想瞧瞧这个小小的姑娘。它们一看到她,就觉得她非常美丽,因而它们非常不满意,觉得这样一个人儿却要下嫁给一个丑癞蛤蟆,那可不成!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让它发生!它们在水里集合到那片绿叶的梗子周围,用牙齿把梗子咬断了。结果就是这片叶子顺着水漂走了,带着拇指姑娘漂走了,漂到癞蛤蟆完全没有办法到达的、非常远的地方去。

拇指姑娘漂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住在灌木林里的小鸟儿看到她,都唱道:“多么美丽的一位小姑娘啊!”

叶子托着她漂流,越漂越远,最后拇指姑娘就漂流到外国去了。

一只很可爱的白蝴蝶不停地环绕着她飞,最后落到叶子上来,因为它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而她呢,她也非常高兴,因为癞蛤蟆现在再也找不着她了。她现在所经过的这个地方是那么美丽——太阳照在水上,就像最亮的金子。她解下腰带,把一端系在蝴蝶身上,另一端紧紧地系在叶子上。

这时,有一只很大的金龟子飞来。他看到了她,立刻用爪子抓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一起飞到树上去了。但是那片绿叶继续顺水漂流,那只蝴蝶也跟着一起飞走,因为他是系在叶子上的,没有办法飞开。

天哪!当金龟子带着她飞进树林里去的时候,可怜的拇指姑娘多么害怕啊!不过她更为那只美丽的白蝴蝶难过。她已经把他紧紧地系在叶子上,如果他没有办法摆脱的话,就一定会饿死的。但是金龟子一点也不理会这情况,他和她一块儿坐在树上最大的一片绿叶子上,把花里的蜜糖拿出来给她吃,同时说她是多么漂亮,虽然她一点也不像金龟子。

不多久,住在树林里的金龟子全都来拜访。他们打量着拇指姑娘。金龟子小姐们耸了耸触须,说:“嗨,她不过只有两条腿罢了!怪难看的。”“她连触须都没有!”她们说。“她的腰太细了——呸!她完全像一个人——她是多么丑啊!”

所有的女金龟子齐声说。

然而拇指姑娘是非常美丽的,甚至劫持她的那只金龟子也不免要这样想。不过当大家都说她很难看的时候,他最后也只好相信这话了,他也不愿意要她了!她现在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带着她从树上一起飞下来,把她放在一朵雏菊上面。她在那上面哭得怪伤心的,因为她长得那么丑,连金龟子也不要她了。可是她仍然是人们所想象不到的一个最美丽的人儿,那么娇嫩,那么明朗,像一片最纯洁的玫瑰花瓣。

整个夏天,可怜的拇指姑娘单独住在这个巨大的树林里。她用草叶为自己编了一张小床,把它挂在一片大牛蒡叶底下,这样雨就淋不到她身上。她从花里取蜜作食物,饮料是每天早晨凝结在叶子上的露珠。

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冬天——那又冷又长的冬天——来了。那些为她唱着甜蜜的歌的鸟儿现在都飞走了。树和花凋零了。那片大的牛蒡叶——她一直是在它下面住着的——也卷起来了,只剩下一根枯黄的梗子。她感到十分寒冷,因为她的衣服都破了,而她的身体又是那么瘦削和纤细——可怜的拇指姑娘啊!她一定会冻死的。下雪了,每片雪花落到她身上,就好像一个人把满铲子的雪块打到我们身上一样,因为我们高大,而她不过只有一寸来长。她只好把自己裹在一片干枯的叶子里,可是这并不温暖——她冻得发抖。

在这个树林的附近,有一块很大的麦田;不过田里的麦子早已经收割过了,冻结的地上只留下一些麦茬儿。对拇指姑娘说来,在它们中间走过去,简直等于穿过一片广大的森林。啊!她冻得发抖,抖得多厉害啊!最后她来到一只田鼠的洞穴门口——一棵麦茬下面的一个小洞口。田鼠住在里面,又温暖,又舒服。她藏有整整一房间的麦子,还有一间漂亮的厨房和一个饭厅。可怜的拇指姑娘站在门前,像一个讨饭的穷苦女孩子。她请求施舍一颗大麦粒给她,因为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丁点东西了。“你这个可怜的小人儿,”田鼠说,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好心肠的老田鼠,“到我温暖的房子里来,和我一起吃点东西吧。”

因为她现在很喜欢拇指姑娘,所以她说:“你可以跟我住在一块儿,度过这个冬天,不过你得把我的房间弄得干净整齐,同时讲些故事给我听,我喜欢听故事。”

这个和善的老田鼠所要求的事情,拇指姑娘都答应了。她在那儿住得非常快乐。“不久将会有一个客人来,”田鼠说,“我的这位邻居每个星期来看我一次,他住得比我舒服得多,他有宽大的房间,他穿着非常美丽的黑天鹅绒袍子。只要你能够得到他做你的丈夫,那么你一辈子可就享用不尽了。不过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你得讲一些你所知道的、最美的故事给他听。”

拇指姑娘对于这事没有什么兴趣。她不愿意跟这位邻居结婚,因为他是一只鼹鼠。

鼹鼠穿着黑天鹅绒袍子来拜访了。田鼠说他是怎样有钱和有学问,他的家也要比田鼠的大二十倍;他有很高深的知识,不过他不喜欢太阳和美丽的花儿;而且他还喜欢说这些东西的坏话,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

拇指姑娘得为他唱一首歌儿。她唱了《金龟子呀,飞走吧!》,又唱了《牧师走上草原》。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美丽,鼹鼠不禁爱上她了。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因为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最近他从自己房子里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通到田鼠的这座房子里来。他请田鼠和拇指姑娘到这条地道里来散步,而且只要她们愿意,随时都可以来。不过他忠告她们不要害怕一只躺在地道里的死鸟。他是一只完整的鸟儿,有翅膀,也有嘴。没有疑问,他是不久以前、在冬天开始的时候死去的。他现在被埋葬的这块地方,恰恰被鼹鼠打穿了成为地道。

鼹鼠嘴里衔着一根引火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光。他走在前面,为她们照明。当她们来到那只死鸟躺着的地方时,鼹鼠就用他的大鼻子顶着天花板,朝上面拱着土,拱出一个大洞来。阳光就通过这洞口射进来。地上躺着一只死了的燕子,他的美丽的翅膀紧紧地贴着身体,小腿和头缩到羽毛里面——这只可怜的鸟儿无疑是冻死了。

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喜爱一切鸟儿。的确,他们整个夏天对她唱着美妙的歌,跟她讲话。鼹鼠用他的短腿推一推可怜的小鸟,说:“他现在再也不能唱什么了!生来就是一只小鸟——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儿!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将不会是这样。像这样的一只鸟儿,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会唧唧喳喳地叫,到了冬天就不得不饿死了!”“是的,你是一个聪明人,说得有道理,”田鼠说,“冬天一到,这些‘唧唧喳喳’的歌声对于一只雀子有什么用呢?他只有挨饿和受冻一条路。不过我想这就是大家所谓的了不起的事情吧!”

拇指姑娘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们两个人把背对着燕子聊天的时候,她就弯下腰来,把盖在他头上的一簇羽毛温柔地向旁边拂了几下,同时在他闭着的双眼上轻轻地吻了一吻。“在夏天对我唱出那么美丽的歌的人也许就是他了,”她想,“他不知给了我多少快乐——他,这只亲爱的、美丽的鸟儿!”

鼹鼠现在把那个透进阳光的洞口又封住了;然后他就陪着这两位小姐回家。但是这天晚上拇指姑娘怎么也睡不着。她爬起来,用草编成了一张宽大的、美丽的毯子。她拿着它到那只死了的燕子的身边去,把他的全身盖好。她还把她在田鼠的房间里所寻到的一些软棉花裹在燕子的身上,好使他在这寒冷的地上能够睡得温暖。“再会吧,你这美丽的小鸟儿!”她说,“再会吧!在夏天,当所有的树儿都变绿了的时候,当太阳光温暖地照着我们的时候,你唱出美丽的歌声——我要为这感谢你!”于是她把头贴在燕子的胸膛上。她马上惊恐起来,因为他身体里面好像有件什么东西在跳动,这就是鸟儿的一颗心。这鸟儿并没有死,他只不过是躺在那儿冻得失去了知觉罢了。现在他得到了温暖,所以又活了过来。

在秋天,所有的燕子都向温暖的国度飞去。不过,假如有一只掉了队,他就会遇到寒冷,于是他就会冻得落下来,像死了一样;他只能躺在他落下的那块地上,让冰冻的雪花把他全身盖满。

拇指姑娘真是抖得厉害,因为她是那么惊恐;这鸟儿,跟只有寸把高的她比起来,真是太庞大了。可是她鼓起勇气来,把棉花紧紧地裹在这只可怜的鸟儿的身上;同时她把自己常常当做被子盖的那张薄荷叶拿来,覆在这鸟儿的头上。

第二天夜里,她又偷偷地去看他。他现在已经活了,不过还是有点昏迷。他只能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一点儿,望了拇指姑娘一下。拇指姑娘手里拿着一根引火柴站着,因为她没有别的灯盏。“我感谢你——你,可爱的小宝宝!”这只身体不太好的燕子对她说,“我现在真是舒服和温暖!不久就可以恢复体力,又可以飞了,在暖和的阳光中飞了。”“啊,”她说,“外面是多么冷啊。雪花在飞舞,遍地都在结冰。还是请你睡在你温暖的床上吧,我可以来照料你呀。”

她用花瓣盛着水送给燕子。燕子喝了水以后,就告诉她说,他有一个翅膀曾经在一丛多刺的灌木林上擦伤了,因此不能跟别的燕子们飞得一样快;那时他们正在远行,准备飞到一个辽远的、温暖的国度里去。最后他落到地上来了,其余的事情他就记不起来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这个地方的。

燕子在这儿住了一整个冬天。拇指姑娘待他很好,非常喜欢他,鼹鼠和田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因为他们不喜欢这只可怜的、孤独的燕子。

当春天一到来,太阳把大地照得很温暖的时候,燕子就向拇指姑娘告别了。拇指姑娘把鼹鼠在顶上挖的那个洞打开,瞬间太阳就非常明亮地照着他们。于是燕子就问拇指姑娘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她可以骑在他的背上,这样他们就可以远远地飞走,飞到绿色的树林里去。但是拇指姑娘知道,如果她这样离开的话,田鼠会感到痛苦的。“不成,我不能离开!”拇指姑娘说。“那么再会吧,再会吧,你这善良的、可爱的姑娘!”燕子说。于是他就向太阳飞去。拇指姑娘在后面望着他,眼里闪着泪珠,因为她是那么喜爱这只燕子。“嘀哩!嘀哩!”燕子唱着歌,向一个绿色的森林飞去。

拇指姑娘非常难过。田鼠不许她走到温暖的太阳光中去。在田鼠屋顶上的田野里,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对于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子来说,这麦子简直是一片浓密的森林,因为她不过只有一寸来高呀。“在这个夏天,你得把你的新嫁衣缝好!”田鼠对她说,因为她的那个讨厌的邻居——那个穿着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已经向她求婚了,“你得准备好毛衣和棉衣。当你做了鼹鼠太太以后,你应该有坐着穿的衣服和睡时穿的衣服呀。”

拇指姑娘现在得摇起纺车来。鼹鼠聘请了四位蜘蛛,日夜为她纺纱和织布。每天晚上鼹鼠来拜访她一次。鼹鼠老是咕噜说,等到夏天快要完的时候,太阳就不会这么热了;现在太阳把地面烤得像石头一样硬。是的,等夏天过去以后,他就要跟拇指姑娘结婚了。不过她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因为她的确不喜欢这个讨厌的鼹鼠。

每天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每天黄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她就偷偷地走到门那儿去。当风儿把麦穗吹向两边,她能够看到蔚蓝色的天空的时候,她就想象外面是非常光明和美丽的,于是她就热烈地希望再见到她的亲爱的燕子。可是燕子不再回来了,无疑地,他已经飞向很远很远的、美丽的、青翠的树林里去了。

现在是秋天了,拇指姑娘的全部嫁衣也准备好了。“四个星期以后,你的婚礼就要举行了。”田鼠对她说。但是拇指姑娘哭了起来,说她不愿意和这讨厌的鼹鼠结婚。“胡说!”田鼠说,“你不要固执;不然的话,我就要用我的白牙齿来咬你!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你得和他结婚!就是皇后也没有他那样好的黑天鹅绒袍子哩!他的厨房和储藏室里都藏满了东西。你得到这样一个丈夫,应该感谢上帝!”

婚礼就要举行了。鼹鼠已经来了,他亲自来迎接拇指姑娘。她得跟他生活在一起,住在深深的地底下,永远也不能走到温暖的太阳光中,因为他不喜欢太阳。可怜的小姑娘非常难过,因为她现在不得不向那光耀的太阳告别——这太阳,当她跟田鼠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能得到许可在门口望一眼。“再会吧,您,光明的太阳!”她说着,同时向空中伸出双手,并且向田鼠的屋子外面走了几步——因为现在大麦已经收割了,只剩下干枯的茬子。“再会吧,再会吧!”她又重复地说,同时用双臂抱住一朵还在开着的小红花。“假如你看到了那只小燕子的话,我请求你代我向他问候一声。”“嘀哩!嘀哩!”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头上响起。她抬头一看,正是那只小燕子飞过。他看到拇指姑娘非常高兴。她告诉他说,她多么不愿意要那个丑恶的鼹鼠做她的丈夫啊;她还说,她以后得住在深深的地底下,太阳永远照不进来。一想到这点,她就忍不住哭起来了。“寒冷的冬天就要到来了,”小燕子说,“我要飞向远方,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你可以骑在我的背上!你用腰带紧紧地把你自己系牢。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那丑恶的鼹鼠,从他黑暗的房子飞走——远远地、远远地飞过高山,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那儿的太阳光比这儿更美丽,那儿永远只有夏天,那儿永远开着美丽的花朵。跟我一起走吧,你,甜蜜的小拇指姑娘;当我在那个阴森的地洞里冻得僵直的时候,你救了我的生命!”“是的,我将和你一块儿去!”拇指姑娘说。她坐在燕子的背上,把脚搁在他展开的双翼上,同时把自己用腰带紧紧地系在他最结实的一根羽毛上。这么着,燕子就飞向空中,飞过森林,飞过大海,高高地飞过常年积雪的大山。在这寒冷的高空中,拇指姑娘冻得抖起来。但是她可以钻进燕子温暖的羽毛里去。她只是把她的小脑袋伸出来,欣赏沿途的美丽风景。

他们终于来到了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太阳比我们这里光耀多了,天似乎也是加倍地高。田沟里,篱笆上,都长满了最美丽的绿葡萄和蓝葡萄。树林里处处悬挂着柠檬和橙子。空气里飘着桃金娘和麝香的香气;许多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跟一些颜色鲜艳的大蝴蝶一块儿嬉戏。

可是燕子越飞越远,而风景也越来越美丽。在一个碧蓝色的湖旁有一丛最可爱的绿树,它们里面有一幢白得放亮的、大理石砌成的古代宫殿。葡萄藤围着许多高大的圆柱丛生着。这里有许多燕子窠。其中有一个窠就是现在带着拇指姑娘飞行的这只燕子的住所。“这儿就是我的房子,”燕子说,“不过,下面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你可以选择其中的一朵;我可以把你放在它上面。那么你要想住得怎样舒服,就可以怎样舒服了。”“那好极了。”她说,拍着她的一双小手。

那儿有一根巨大的大理石石柱。它已经倒在地上,并且跌成了三段。不过在它们中间生出了一朵最美丽的白色花朵。燕子带着拇指姑娘飞下来,把她放在它的一片宽阔的花瓣上面。这个小姑娘感到多么惊奇啊!在那朵花的中央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子——他是那么白皙和透明,好像是玻璃做成的。他头上戴着一顶最华丽的金制王冠,肩上生着一双发亮的翅膀,而他本身并不比拇指姑娘高大。他就是花中的安琪儿。每一朵花里都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男子或女子,不过这一位却是他们大家的王子。“我的天啊!他是多么美啊!”拇指姑娘对燕子低声说。

这位小小的王子非常害怕这只燕子,因为他是那么细小和柔嫩,对他来说,燕子简直是一只庞大的鸟儿。不过当他看到拇指姑娘的时候,马上就变得高兴起来——她是他一生中所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姑娘。

王子从头上取下金王冠,把它戴到拇指姑娘的头上。他问了她的姓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这样她就可以做一切花儿的王后了。

这位王子才真配称为她的丈夫呢,他比起那癞蛤蟆的儿子、树林里的金龟子和穿大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来,完全不同!因此她对这位让她喜欢的王子说:“我愿意。”

这时每一朵花里都走出一位女孩或一位男子来。他们是那么可爱,就是看他们一眼也是幸福的。他们每人送了拇指姑娘一件礼物,但是其中最好的礼物是从一只大白蝇身上取下的一对翅膀。他们把这对翅膀安到拇指姑娘的背上,这么着,她现在就可以在花朵之间飞来飞去了。

大家都欢乐起来。燕子坐在自己的窠里,为他们唱出他最美的歌曲。然而在他的心里,他感到有些悲哀,因为他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他希望永远不要和她分开。“你现在不应该再叫拇指姑娘了!”王子对她说,“这是一个很丑[2]的名字,而你是那么美丽!从今以后,我们要叫你玛娅。”“再会吧!再会吧!”那只小燕子说。他又从这温暖的国度飞走了,飞回到很远很远的丹麦去。在丹麦,他在一个会写童话的人的窗子上筑了一个小窠。他对这个人唱:“嘀哩!嘀哩!”我们这整个故事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1]这篇童话发表于1835年在哥本哈根出版的《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中。[2]在希腊神话里,玛娅(Maja)是顶天的巨神阿特拉斯(Atlas)和平勒俄涅(Pleione)所生的七位女儿中最大的一位,也是最美的一位。这七位姊妹和她们的父母一起代表金牛宫(Taurus)中九颗最明亮的星星。它们在五月间(收获时期)出现,在十月间(第二次播种时期)隐藏起来。[1]

豌豆上的公主

从前,有一位王子,想找一位公主结婚,但她必须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他走遍了全世界,就是要找寻这样一位公主,却始终未能如愿。公主倒有的是,不过他没有办法断定她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公主——她们总是有些地方不大对头。

结果,他只好回家来,心中很不快活,因为他是那么渴望能得到一位真正的公主。

有一天晚上,可怕的暴风雨来临,雷电交加,真让人害怕!这时,有人在敲门,老国王就走过去开门。

站在城外的是一位公主。可是,天哪!经过了风吹雨打之后,她的样子是多么狼狈啊!水沿着她的头发和衣服向下流,流进鞋尖,又从脚跟流出来。

她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是的,这点我们马上就可以考查出来。”老皇后心里想,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进卧房,把所有的被褥都搬开,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接着,她取出二十床垫子,把它们压在豌豆上。随后,她又在这些垫子上放了二十床鸭绒被。

公主夜里就睡在这些东西上面。

早晨大家问她昨晚睡得怎样。“啊,不舒服极了!”公主说,“我差不多整夜没合上眼!天晓得我床上有件什么东西?我睡到一块很硬的东西上面,弄得我全身青紫,这真可怕!”

现在大家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为压在这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她居然还能感觉得出来。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

自然,王子就选她做妻子了,因为现在他知道他得到了一位真正的公主。

这粒豌豆因此也就被送进了博物馆,如果没有人把它拿走的话,人们现在还可以在那儿看到它呢。

请注意,这是一个真的故事。[1]这个故事写于1835年,收集在《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里。[1]

皇帝的新装

很久以前,有一位皇帝,他非常喜欢漂亮的新衣服,为了这,他竟然把所有的钱都花到衣服上去了;相反,他一点也不关心军队,不喜欢看戏,不喜欢乘着马车逛公园,除非是为了炫耀一下新衣服。

他每隔一个钟头就要换一套新衣服。通常来说,人们提到皇帝时总会说:“皇帝在会议室里。”但是人们一提到他时,总是说:“皇帝在更衣室里。”

在他住的那个大城市里,生活很轻松,很愉快。每天有许多外国人到来。

有一天,来了两个骗子,说他们是织工,说他们能织出谁也想象不到的最美丽的布。这种布的色彩和图案不仅非常美丽,而且用它缝出来的衣服还有一种奇异的作用,那就是,凡是不称职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那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皇帝开心地说,“我穿了这样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我的王国里哪些人不称职;可以辨认出哪些人是聪明人,哪些人是傻子。是的,我要叫他们织出这样的布,立刻做成漂亮的新衣服!”他付了许多金币给这两个骗子,叫他们马上开始工作。

两个骗子摆出两架织机来,装做是织布的样子,可是他们的织机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们接二连三地请求皇帝提供最好的生丝和金子给他们,但是把这些东西都装进自己的口袋,依旧假装在那两架空空的织机上忙碌地工作,一直忙到深夜。“我很想知道他们的布究竟织得怎样了。”皇帝想。不过,他立刻就想起了愚蠢的人或不称职的人是看不见这布的,因此心里感到有些不大自在。他相信他自己是用不着害怕的,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先派一个人去看看比较妥当。全城的人都听说了这种布料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所以大家都很想趁这机会来看一看,他们的邻人究竟有多笨、多傻。“我要派诚实的老部长到织工那儿去看看,”皇帝想,“只有他能看出这布料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很有头脑,而且谁也不像他那样称职。”

因此这位善良的老部长就去了两个骗子那里。他们正在空空的织机上忙忙碌碌地工作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部长想,把眼睛睁得有碗口那么大,“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啊!”但是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两个骗子请求老部长走近一点,然后指着那两架空空的织机问他,布的花纹是不是很美丽,色彩是不是很漂亮。

可怜的老大臣眼睛越睁越大,还是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我的上帝!”他想,“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自己。我绝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难道我不称职吗?不成!我绝不能让人知道我看不见布料。”“哎,您一点意见也没有吗?”一个正在织布的骗子说。“啊,美极了!真是美妙极了!”老大臣说,他戴着眼镜仔细地看,“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是的,我将要呈报皇帝说我对这布感到非常满意。”“嗯,我们听到您的话真高兴。”两个织工一起说。他们把那些稀有的色彩和花纹描述了一番,还加上些名词儿。这位老大臣注意听着,以便回到皇帝那里可以照样背得出来。事实上他的确这样办了。

两个骗子又要了很多钱,更多的丝和金子,说这是为了织布的需要。他们把这些东西全装进口袋里,连一根线也没有放到织机上去。不过他们还是继续在空空的机架上工作。

过了不久,皇帝派了另一位诚实的官员去看,布是不是很快就可以织好。他的运气并不比头一位大臣好。他看了又看,但是两架空空的织机上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您看这布美不美?”两个骗子问。他们指着一些美丽的花纹,并且作了一些解释。事实上当然是什么花纹也没有。“我并不愚蠢!”这位官员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不配担当现在这样好的官职吧?这也真够滑稽,但是我绝不能让人看出来!”因此他就把他完全没有看见的布称赞了一番,同时对两个骗子说,他非常喜欢这些美丽的颜色和巧妙的花纹。“是的,那真是太美了。”他回去对皇帝说。

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美丽的布料。

当布还在织的时候,皇帝就很想亲自去看一次。为此他特意选了一群随员——其中包括已经去看过的两位诚实的大臣。一行人到的时候,两个家伙正全神贯注地织布,虽然一根线的影子也看不见。“尊敬的陛下,您看这布漂亮吗?”两位诚实的官员说,“陛下请看,多么美丽的花纹!多么美丽的色彩!”他们指着空空的织机,因为他们以为别人一定会看得见布料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皇帝心里想,“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真是荒唐!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难道我不配做皇帝吗?这真是一件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啊,它真是美极了!”皇帝说,“我表示十二分的满意!”他装做很仔细地看着织机的样子,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跟着皇帝来的全体随员也仔细地看了又看,可是他们也没有看出更多的东西。不过,他们也照着皇帝的话说:“啊,真是美极了!”他们建议皇帝用这种新奇的、美丽的布料做成衣服,穿上这衣服亲自去参加将要举行的游行大典。“真美丽!真精致!真是好极了!”每人都附和着。每人都有说不出的快乐。皇帝赐给骗子每人一个爵士的头衔和一枚可以挂在纽扣上的勋章;并且还封他们为“御聘织师”。

游行大典就要举行了。头天晚上,两个骗子整夜不睡,点起十六支蜡烛。你可以看到他们是在赶夜工,要完成皇帝的新衣。他们装做把布料从织机上取下来。他们用两把大剪刀在空中裁了一阵子,又用没有穿线的针缝了一通。最后,他们齐声说:“请看!新衣服缝好了!”

皇帝带着他的一群最高贵的骑士们亲自到来。两个骗子每人举起一只手,好像他们拿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说:“请看吧,这是裤子,这是袍子!这是外衣!”等等。“这衣服轻柔得像蜘蛛网一样,穿着它的人会觉得好像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似的——这也正是衣服的最奇妙的地方。”“一点也不错。”所有的骑士们都说。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实际上什么东西也没有。“现在请陛下脱下衣服,”骗子说,“我们要在这个大镜子面前为陛下换上新衣。”

皇帝把身上的衣服统统都脱光了。两个骗子装做把他们缝好的新衣服一件一件地交给他。他们在皇帝的腰围那儿弄了一阵子,好像是系上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这就是后裾。皇帝在镜子面前转了转身子,扭了扭腰肢。“上帝,这衣服多么合身啊!式样裁得多么好看啊!”大家都说,“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这真是一套贵重的衣服!”“大家已经在外面把华盖准备好了,只等陛下一出去,就可撑起来去游行!”典礼官说。“对,我已经穿好了,”皇帝说,“这衣服合身吗?”于是他又在镜子面前把身子转动了一下,因为他要叫大家看出他在认真地欣赏他美丽的服装。那些将要托着后裾的内臣们,都把手在地上东摸西摸,好像他们真的在拾起后裾似的。大家开步走,手中托着空气——他们不敢让人瞧出他们实在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

这么着,皇帝开始游行了。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说:“乖乖,陛下的新装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裾多么美丽!衣服多么合身啊!”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这样就会暴露自己不称职,或是太愚蠢。以前皇帝所有的衣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普遍的称赞。“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一个小孩子叫出声来。“上帝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爸爸说。于是大家把这孩子讲的话私自低声地传播开来。“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有一个小孩子说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呀!”“他实在是没有穿什么衣服呀!”最后,所有的臣民都这样说。

皇帝有点儿发抖,因为他觉得老百姓所讲的话似乎是对的。不过他自己心里却这样想:“我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因此他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他的内臣们跟在后面,手中托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后裾。[1]这个故事写于1837年,和同年写的《

海的女儿

》合成一本小集子出版。这时安徒生只有32岁,也就是他开始创作童话后的第三年(他30岁时才开始写童话)。[1]海的女儿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海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到不了底。要想从海底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里。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里只是一片铺满了白沙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它们就摇动起来。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叶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中的飞鸟。

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的所在。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屋顶上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怪好看的,因为每一颗蚌壳里面都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亮丽的装饰品。

住在这里的海王已经做了好多年的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对于自己高贵的出身总是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是戴着一打的牡蛎——其余的显贵只能每人戴上半打。除此以外,她是值得大大称赞的,特别是因为她非常爱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一些孙女。

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在她们之中,顶小的那个是最美丽的。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她们可以把整个漫长的日子消耗在皇宫里,在墙上生有鲜花的大厅里。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开着的,鱼儿向她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不过鱼儿一直游向这些小小的公主,在她们的手里找东西吃,让她们抚摸自己。

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边生长着许多火红色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不停地摇动。地上全是最细的沙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在那儿,处处都闪着一种奇异的、蓝色的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非常沉静的时候,可以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

在花园里,每一位小公主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在那上面她可以随意栽种。她们有的把自己的小花园布置得像一条鲸,有的觉得最好把自己的小花园布置得像一个小人鱼。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却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她也只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当姐姐们用她们从沉船里得到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的时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阳一样红的花朵以外,只喜欢一个大理石像,这石像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是用一整块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跟一条遭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这石像旁种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这树长得非常茂盛。它新鲜的枝叶垂向这个石像、一直垂到蓝色的海底。它的倒影带有一种紫蓝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这影子也从不静止,树根和树顶看起来好像在做着互相亲吻的游戏。

对小公主来说,最愉快的事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听。特别使她感到美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香气来,而海底上的花儿却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那么清脆而好听的歌,令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等你满十五岁的时候,”老祖母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身边驶过去。你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这些姊妹中有一位到了十五岁;可是其余的呢——她们一个比一个小一岁。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还要足足等五个年头才能从海底浮上来,来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每一位公主都答应说,她要把她第一天所看到和发现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因为她们的祖母所讲的确是不太够——她们所希望了解的东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们谁也没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的沉默和富于深思。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鱼儿摆动着它们的尾巴和鳍。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当然,它们射出的光有些淡,但是透过一层水,它们看起来要比在我们人类眼中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黑云的东西在它们下面漂过去的话,她便知道这不是一条鲸在她上面游过去,便是一条承载着许多旅客的船在行进。可是这些旅客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的船的龙骨伸出她一双洁白的手。

现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经到了十五岁,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有无数的事情要讲,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当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月光底下躺在一个沙滩上面,紧贴着海岸凝望那大城市里亮得像无数星星似的灯光,静听音乐的声音以及马车和人的喧嚣,观看教堂的圆塔和尖塔,倾听叮当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到那儿去,所以她也就最渴望这些东西。

啊,最小的妹妹听得多么入神啊!当她晚间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望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大城市,以及它里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于是她似乎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这里飘来。

第二年第二个姐姐得到许可,可以浮出水面,可以随便向什么地方游去。她跳出水面的时候,太阳刚刚下落;她觉得这景象真是美极了。她说,那时整个天空看起来像一块黄金,而云朵呢?她真没有办法把它们的美形容出来!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要快的、像一片又白又长的面纱的,是一群掠过水面的

野天鹅

。它们飞向太阳,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朵之间消逝了。

又过了一年,第三个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们中最大胆的一位,因此她游向一条流进海里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美丽的山峰,种满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宫殿和田庄从树林中隐隐地露出;她听到各种鸟儿唱得那么美好,太阳照得那么暖和,她有时不得不沉入水里,好使得她灼热的面孔能够得到一点清凉。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人间的小孩子;他们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倒很想跟他们玩一会儿,可是他们吓了一跳,逃走了。于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动物走了过来——这是一条小狗,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小狗。它对她汪汪地叫得那么凶狠,弄得她害怕起来,赶快逃到大海里去。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那壮丽的森林,那绿色的山,那些能够在水里游泳的可爱的孩子们——虽然他们没有像鱼那样的尾巴。

第四个姐姐可不是那么大胆了。她停留在荒凉的大海上面。她说,最美的事就是停在海上,因为你可以从这里向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天空悬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她看到过船只,不过这些船只离她很远,看起来像一只海鸥。她看到快乐的海豚翻着筋斗,庞大的鲸从鼻孔里喷出水来,好像有无数的喷泉在围绕着它们一样。

现在轮到那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姐姐们第一次浮出海面时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绿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都像一颗珠子,然而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尖塔还要大得多。它们以种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出现;它们像钻石一般射出光彩。她曾经在一个最大的冰山上坐过,让海风吹着她细长的头发,所有的船只都绕过她坐着的那块地方,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在黄昏时分,天上忽然出现一片乌云,然后电闪雷鸣,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块,使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下了帆,海面弥漫着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但是她却安静地坐在那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闪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里。

这些姊妹中随便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总是非常高兴地观看这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可是现在呢,她们已经是大女孩了,可以随便游近她们喜欢去的地方,因此这些东西就不再引起她们的兴趣了。她们渴望回到家里来。一个来月以后,她们就说究竟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黄昏的时候,五个姊妹常常手挽着手浮上海面,排成一行。她们能唱出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都要美丽。当风暴快要到来、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游到这些船的前面,唱起非常美丽的歌来,说海底下是多么可爱,告诉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这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他们以为这是飓风的声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会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船沉了的话,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作为死人才能到达海王的宫殿。

有一天晚上,当姊妹们这么手挽着手地浮出海面的时候,最小的妹妹单独地待在海底,瞧着她们。看样子她好像是想要哭一场似的,不过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因此她更感到难受。“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了!”她说,“我知道我将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你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们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打扮得和你的那些姐姐一样吧。”

于是她在这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都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地咬附在公主的尾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当然咯,为了漂亮,是应该吃点苦头的。”老祖母说。

唉,小人鱼倒真想能摆脱这些装饰品,把这沉重的花环扔向一边!她花园里的那些红花,她戴起来要适合得多,但是她不敢这样做。“再会吧!”她说。于是她轻盈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可是所有的云朵还是像玫瑰花和黄金似的发着光;淡红的天上,大白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空气是温和的、新鲜的。海非常平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的上面。

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声。当黄昏逐渐变得阴暗的时候,各色各样的灯笼就一起亮起来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世界各国的旗帜。小人鱼一直向船窗那儿游去。每次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窗玻璃,望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子;但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有一对大大的黑眼睛的王子。他刚满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当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火箭一齐向天空射出。天空被照得如同白昼,因此小人鱼惊恐起来,赶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会儿她又把头伸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耀夺目的大鱼在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映到清明的、平静的海上。船身被照得那么亮,连每根细小的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船上的人当然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啊,年轻的王子是多么英俊啊!当音乐在这光华灿烂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着手,不停地笑……

夜已深,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英俊的王子身上移开。彩色的灯笼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起了一种嗡嗡和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流着,所以她能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忽然,浪涛大起来,沉重的乌云布满天空,远处的闪电向海面劈下来。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到来了!水手们收下帆,巨大的船在狂暴的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急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的高涨,它想要折断桅杆。可是这船像天鹅似的,一会儿投进洪涛里面,一会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人鱼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们的看法却不是这样。这艘船现在发出碎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袭来的海浪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中间折断了。船开始倾斜,水向船舱里冲进去。这时小人鱼才知道他们遭遇了危险。她也得当心漂流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残骸。

天空很快变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忽然一道闪电,天空又变得得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人。现在每个人都在尽量为自己寻找生路。她特别注意那位王子。当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马上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因为他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她又记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除非成了死人,否则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宫殿的。

绝不能让他死去!小人鱼想着,她从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终于到达了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绝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人鱼及时赶到,他一定会淹死的。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随便漂流到什么地方去。

天明时分,风暴已经过去。那条大船连一块碎片也没有留下。鲜红的太阳升起来,在水上明亮地照着。它似乎在这位王子的身上注入了生命。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小人鱼在他好看的高额吻了一下,把他透湿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她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现在,她看见在她的前方展开一片陆地和一座座蔚蓝色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的天鹅。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林,林子前面有一个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做什么,反正是一个建筑物罢了。它的花园里长着柠檬和橘子树,门前立着很高的棕榈。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是非常平静的,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细沙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托着这位英俊的王子向着海岸游去,把他放到沙上,非常仔细地使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太阳光里。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来,有许多年轻女子穿过花园走出来。小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露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的后面。她用海水的泡沫盖住了她的头发和胸脯,使得谁也看不见她小小的面孔。她在这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边。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不久她就找了许多人来。小人鱼看到王子渐渐地苏醒过来,并且向周围的人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她笑——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小人鱼感到非常难过。因此当他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了。

她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喜欢深思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是如此。她的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好多个夜晚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曾经放下王子的岸边游去。她看到花园里的果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所以她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加痛苦。她唯一的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用双手抱着与那位王子一样英俊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是生长在旷野中的东西,铺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梗和叶子跟树枝交叉在一起,使这地方显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过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诉给一个姐姐,马上其余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但是除了她们和别的一两个人鱼以外——她们只把这秘密转告给自己几个知己的朋友——别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知道那个王子是什么人,她也看到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庆祝晚会。她知道这位王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的王国在哪里。“来吧,小妹妹!”别的公主们说。她们彼此把手搭在肩上,一长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块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这宫殿是用一种发光的淡黄色石块建筑而成的,里面有许多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有一个台阶还一直伸到海里呢。华丽的、金色的圆塔从屋顶上伸向空中。在围绕着这整个建筑物的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看起来像是活着的人一样。透过那些高大窗子的明亮玻璃,可以看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悬挂着贵重的丝绒窗帘和织锦,墙上装饰着大幅的图画——就是光看看这些东西也是一桩非常愉快的事情。在最大的一个大厅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着水。水柱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而太阳又透过玻璃射下来,照到水上,照到生长在大水池里的植物上面。

现在小人鱼知道王子住在什么地方了。在这儿的水上她度过好几个黄昏和黑夜。她远远地向陆地游去,比任何别的姐姐敢去的地方还远。的确,她甚至游到狭小的河流里去,直到那个壮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它长长的阴影倒映在水上。她在这儿坐着,瞧着那个年轻的王子,而这位王子却还以为月光中只有他一个人呢。

有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他在音乐声中乘着那艘飘着许多旗帜的华丽的船。她从绿灯芯草中向上面偷望。当风吹起她银白色的长面罩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他们总以为这是一只天鹅在展开它的翅膀。

有好几个夜里,当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的时候,她听到他们说了很多称赞这位王子的话。她高兴起来,觉得当浪涛把他冲击得半死的时候,是她来救了他的生命;她记起他的头是怎样紧紧地靠在她的怀里,她是多么热情地吻着他。可是这些事儿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她。

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确,他们能够乘船在海上行驶,能够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使她望都望不尽。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都不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她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吗?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一样地死去呢?”“一点也不错,”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比我们的还要短促呢。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心爱的人呢。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就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地,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你绝不能起这种想头,”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但是,这类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在这海底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他们在陆地上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叫做腿!”

小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向自己的鱼尾巴望了一眼。“我们放快乐些吧!”老太太说,“在我们能活着的这三百年中,让我们跳跃和舞蹈吧。这究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我们也可以[2]在我们的坟墓里愉快地休息了。今晚我们就在宫里举办一个舞会吧!”

那真是一个壮丽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是从来不会看见的。这个宽敞的跳舞厅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巨型贝壳一排一排地立在四周;它们里面燃着蓝色的火焰,照亮整个舞厅,照透了墙壁,因而也照明了外面的海。人们可以看到无数的大小鱼群向这座水晶宫里游来,有的鳞上发着紫色的光,有的亮起来像白银或金子。一股宽大的激流穿过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着美丽的歌,就在这激流上跳舞,这样优美的歌声,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是唱不出来的。

在这些人中间,小人鱼唱得最动听。大家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一会儿感到非常快乐,因为她知道,在陆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声音最美。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她忘不了那个英俊的王子,也忘不了她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亲的宫殿,当里面充满了歌声和快乐的时候,她却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园里。

忽然她听到一个号角声从水上传来。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行船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当我的姐姐们正在父亲的宫殿里跳舞的时候,我要去拜访那位海的巫婆。我一直是非常害怕她的,但是她也许能教给我一些办法和帮助我吧。”

小人鱼走出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旋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她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地,向旋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一架喧闹的水车似的旋转着,把它所碰到的东西转到水底去。要到达巫婆的住所,她必须走过这湍急的旋涡。有好长一段路程需要通过一条冒着热泡的泥地——巫婆把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这后面有一个可怕的森林,她的房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树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虫——一种半植物和半动物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它们的枝桠全是长长的、黏糊糊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全像蠕虫一样柔软。它们从根到顶都是一节一节地在颤动。它们紧紧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一切东西,一点也不放松。

小人鱼在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惊慌。她的心害怕得狂跳,她几乎想转身回去。但是当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灵魂的时候,她就又有了勇气。她把她飘动着的长头发牢牢地缠在她的头上,使珊瑚虫抓不住她。她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像水里跳着的鱼儿似的,在这些丑恶的珊瑚虫中间,向前走动。珊瑚虫在她后面挥舞着柔软的长臂和手指。她看到它们每一个都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无数的小手臂盘住它,像坚固的铁环一样。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们,在这些珊瑚虫的手臂里,露出白色的骸骨。它们紧紧地抱着船舵和箱子,抱着陆上动物的骸骨,还抱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鱼——这对于她说来,是最可怕的一件事情。

现在她来到了森林中一块黏糊糊的空地。又大又肥的水蛇翻动着,露出它们淡黄色的、奇丑的肚皮。空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正坐在这儿,用她的嘴喂一只癞蛤蟆,正如我们人用糖喂一只小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同时让它们在她肥大的、松软的胸口上爬来爬去。“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让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走。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巫婆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癞蛤蟆和水蛇都滚到地上来,在周围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助你了,只有再等待一年再说。我可以煮点药给你喝。你带着药,在太阳出来以前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药吃掉,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的腿了。可是这是很痛的——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步都会使你觉得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会帮助你。”“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愿望。“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宫殿里来了。更糟的是,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能得到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我不怕!”小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去的人一样惨白。“你还得给我酬劳!亲爱的孩子。”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们中,你的声音算是最美丽的了。无疑地,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这个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好使它尖锐得像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不过,如果你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人鱼说,“我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呢?”“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你已经失掉了勇气吗?伸出你小小的舌头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我神奇的药了。”“就这样办吧。”小人鱼说。

巫婆把药罐准备好,来煮这富有魔力的药。“清洁是一件好事。”她说,于是她用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来擦洗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气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怪怕人的。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有一个像鳄鱼的哭声似的声音飘出来。最后药煮好了,样子就像非常清亮的水。“拿去吧!”巫婆说,然后她就把小人鱼的舌头割掉了。

小人鱼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当你穿过我的森林回去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捉住你的话,”巫婆说,“你只需把这药水洒一滴到它们的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指头就会裂成碎片,向四边纷飞了。”

可是小人鱼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因为当珊瑚虫一看到这亮晶晶的药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颗闪耀的星星,它们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缩回去了。这样,她很快就走过了森林、沼泽和激转的旋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宫殿了。那宽大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熄灭,无疑地,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了。不过她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皇宫飞吻了一千次,然后她浮出这深蓝色的海。

当她看到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那大理石台阶。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丽。小人鱼喝下那强烈的药。她马上感觉到像是有一柄两面都是利刃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疼得晕了过去,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

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剧痛折磨着她。忽然她看到,英俊的王子正站在她面前,乌黑的眼珠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纤细的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遮住自己的身体。

王子问她是谁,怎样到这儿来的。她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会讲话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去。正如那巫婆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他和所有的人都望着她轻盈的步子,感到惊奇。

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做的华丽衣裙。她是王宫里最美丽的人,然而她是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讲话。

有一群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戴着金银饰物,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歌。有一个奴隶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来,对她发出微笑。小人鱼感到一阵悲哀。她知道,曾经她的歌声要美得多!她想着:“啊!只愿他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牺牲了我的声音!”

这时,奴隶们跟着美妙的音乐跳起舞来。小人鱼也用脚尖站着,轻盈起舞——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舞过。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衬托出她的美。她的眼睛比奴隶们的歌声更能打动人心。

所有人都看得入了迷,特别是王子——他叫她做他的“孤儿”。她不停地舞着,虽然每当她的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就像是在利刃上行走一样。王子说,她此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许可,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他叫人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使她可以陪他骑着马同行。他们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树枝扫过他们的肩膀,鸟儿在新鲜的叶子后面唱着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虽然她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来,而且大家都看见了,她仍然只是笑着,继续伴随着他,一直到他们看到云朵在下面移动、像一群向遥远国家飞去的小鸟。

在王子的宫殿里,夜里大家都睡着了以后,她就向那宽大的台阶走去。为了使她那火烧般疼痛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进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们。

一天夜里,小人鱼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浮上海面。她们一面游动,一面唱出凄怆的歌。小人鱼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她们说她曾经让她们多么难过。这次以后,她们每天夜里都来看她。

有一晚,她远远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但他们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没有敢游近陆地。

王子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他像爱一个可爱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王后的想法。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变成海上的泡沫。“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当他把她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颗最善良的心。你是我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可是我永远也看不见她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中最年轻的一位在岸边发现了我,因此救了我的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爱上的唯一的人。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神庙的,但是命运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啊,他却不知道我救了他的命!”小人鱼想。“我把他从海里托出来,送到神庙所在的岸边。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爱我。”小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她永不会走向这个人间的世界里来——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小人鱼对自己这样说。

现在,大家都在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他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一个女儿。他为这事特别装备好了一艘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近王国里去观光,事实上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君主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员同去。小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娘的话,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红润的嘴唇,抚摸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胸口,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儿?”他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驶去。他和她谈论着风暴和平静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以及潜水时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东西。对于这类的故事,她只是微微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在月光照着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站在舵旁。这时她就坐在船边上,凝望着下面清亮的海水,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她的老祖母头上戴着银质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激流朝这条船的龙骨瞭望。不一会儿,她的姐姐们都浮到水面上来了,她们悲哀地望着她,痛苦地扭着她们白净的手。她向她们招手,微笑,同时很想告诉她们,说现在的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这时船上的一个侍者忽然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姐姐们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从许多高楼上吹起,兵士们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晃的刺刀在敬礼。

每天都有一个宴会。舞会和晚会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王室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到来了。

小人鱼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容貌。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形体。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黑而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明眸。“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小人鱼吻了一下王子的手。她觉得她的心在碎裂。他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早晨她就会消失,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王子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油灯里燃烧,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

小人鱼穿着丝绸衣裙,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消失的早晨,和她在这世界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

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礼炮响起来,旗帜飘扬着。金色和紫色的帐篷在船中央搭起来,里面陈设着最美丽的垫子。在这儿,这对美丽的新婚夫妇将度过他们清凉寂静的夜晚。

风儿鼓着船帆,船在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

当暮色渐渐低垂,彩色的灯光亮起来,水手们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旋转起来,舞动着,如同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一样。大家都在喝彩,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动人。锋利的刀子在砍着她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

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王子吻着自己的美丽新娘,新娘抚弄着他的乌亮的头发。他们手挽着手到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船上现在是很安静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船舷上,向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第一道阳光就会叫她灭亡。

忽然,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升起。她们像小人鱼一样地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已经被剪掉了。“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海的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不至于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锋利!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插进那个王子的心里去。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时,你的双脚将会又连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样子,你就可以回到水里来;这样,在你没有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仍旧可以活过你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啊!我们的老祖母悲恸得连她的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几分钟以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必然灭亡!”她们发出一个奇怪的、深沉的叹息声,就沉入浪涛里去了。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的紫色帘子掀开,看到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的眉毛上吻了一下,她向天空凝视——朝霞已渐渐变得明亮。她向尖刀看了一眼,又看向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这时,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模糊的视线投向王子,然后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能感觉到她的身躯正在融化成泡沫。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以及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云朵。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这些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都不能和它相比。“到天空的女儿那里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飞向炎热的国度里去,那儿散布着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小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飞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行为,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小人鱼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然后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朵,升上天空去了。“这样,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我们也许不需等那么久!”一个声音低语着,“我们无形无影地飞进人类的房屋里去,那里面生活着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好孩子,如果他给他父母带来快乐,上帝就可以缩短考验我们的时间。当我们飞过屋子的时候,孩子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当我们看到一个顽皮和恶劣的孩子,而不得不伤心地哭出来的时候,每一颗眼泪就会使考验的日子多加一天。”[1]这篇童话发表在1837年出版的《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第三册)里。[2]原文是Siden kan man desfon ieligere hvile sig udi sin Grav,上面说人鱼死后变成海上的泡沫,这儿却说人鱼死后在坟墓里休息。大概作者写到这儿忘记了前面的话。[1]

雏菊

在乡间的一条大路边,有一座别墅。你一定看见过的!别墅前面有一个种满了花的小花园和一排涂了油漆的栅栏。在这附近的一条沟里,一丛美丽的绿草中,长着一棵小小的雏菊。太阳温暖地、光明地照着它,正如太阳照着花园里那些大朵的美丽的花儿一样。因此雏菊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生长。

有一天早晨,雏菊盛开了;它的光亮的小小花瓣,围绕着一个金黄色的太阳似的中心撒开来,简直像一圈光带。它从来没有想到,因为生在草里,人们不会看到它,所以它算是一种可怜的、卑微的小花。不,它很高兴,它把头转向太阳,瞧着太阳,静听百灵鸟在高空中唱歌。

雏菊是那么快乐,好像这是一个伟大的节日似的。事实上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星期一,小孩子都上学去了。当他们坐在凳子上学习的时候,雏菊就坐在它的小绿梗上向温暖的太阳光、向周围一切东西,学习上帝的仁慈。雏菊觉得它在静寂中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被百灵鸟高声地、美妙地唱了出来。于是雏菊怀着尊敬的心情向这只能唱能飞的鸟儿凝望,不过,它并不因为自己不能唱歌和飞翔就感到悲哀。“我能看,也能听,”它想,“太阳照着我,风吻着我。啊,我真是天生地幸运!”

栅栏里面长着许多骄傲的珍贵的花——它们的香气越少,就越装模作样。牡丹尽量扩张,想要开得比玫瑰花还大,可是问题并不在于庞大。郁金香的颜色最华丽,它们也知道这个特点,所以它们就特别立得挺直,好使人能更清楚地看到它们。它们一点也不理会外边的雏菊,但是雏菊却老是在看着它们。

它心里想着:“它们是多么富丽尊贵啊!是的,美丽的鸟儿一定会飞向它们,拜访它们!感谢上帝!我离它们那么近,我能有机会欣赏它们!”正当它在这样想的时候,“嘀哩”——百灵鸟飞下来了,但是他并没有飞到牡丹或郁金香上面去——不,他飞到草丛里微贱的小雏菊身边来了。雏菊快乐得惊惶起来,真是不知怎样办才好。

这只小鸟在它的周围跳着舞,唱着歌。“啊,草是多么柔软!请看,这是一朵多么甜蜜的小花儿——它的心是金子,它的衣服是银子!”

雏菊的黄心看起来也的确像金子,它周围的小花瓣白得像银子。谁也体会不到,雏菊心里感到多么幸福!百灵鸟用嘴来吻它,对它唱一阵歌,又向蓝色的空中飞去。足足过了一刻钟以后,雏菊才清醒过来。它怀着一种羞怯而又快乐的心情,向花园里的花儿望了一眼。它们一定看见了它所得到的光荣和幸福,它们一定懂得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可是郁金香仍然像以前那样骄傲;它们的面孔也仍然刻板、发红,因为它们在自寻烦恼。牡丹也是头脑不清醒,唉,幸而它们不会讲话,否则雏菊就会挨一顿痛骂。这可怜的小花看得很清楚,它们的情绪都不好,这使它感到苦恼。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来到花园里。她一直走到郁金香中间去,把它们一棵一棵地都砍掉了。“唉,”雏菊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可怕。它们现在一切都完了。”

女孩子拿着郁金香走了。雏菊很高兴,自己生在草里,是一棵寒微的小花,它感到很幸运。当太阳落下去以后,它就卷起花瓣睡着了,一整夜梦着太阳和那只美丽的小鸟。

第二天早晨,当雏菊向空气和阳光又张开它小手臂般的小白花瓣的时候,它听到了百灵鸟的声音;不过他今天唱得非常悲哀。是的,可怜的百灵鸟是有理由感到悲哀的:他被捕去了。他现在被关在敞开的窗子旁的一个笼子里。他歌唱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的飞翔,他歌唱着田里嫩绿的麦苗,他歌唱着他在高空中快乐的飞行。可怜的百灵鸟的心情真是坏极了,因为他现在是坐在牢笼里的一个囚徒。

雏菊真希望能够帮助他。不过,它怎么才能办得到呢?是的,要想出一个办法来真不太容易。它现在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景物是多么美丽,太阳照得多么温暖,它自己的花瓣白得多么可爱。啊!它心中只想着关在牢笼里的百灵鸟,只为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而感到懊恼。

两个男孩子从花园里走出来。有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把又大又锋利的刀子——跟那个女孩子砍掉郁金香的那把刀子差不多。他们一直向小雏菊走来——它一点也猜不到他们的用意。“我们可以在这儿为百灵鸟挖起一块很好的草皮。”一个男孩说。于是他就在雏菊的周围挖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草皮,使雏菊恰好留在草的中间。“拔掉这朵花吧!”另一个男孩说。

雏菊害怕得发抖,因为如果它被拔掉,就会死去。它现在特别需要活下去,因为它要跟草皮一起到被囚的百灵鸟那儿去。“不,留下它吧,”头一个孩子说,“它可以作为一种装饰品。”

这么着,雏菊就被留下来了,而且到关百灵鸟的笼子里去了。不过,这只可怜的鸟儿一直在为失去了自由而啼哭,他用翅膀打着牢笼的铁柱。雏菊说不出话来,它找不出半个字眼来安慰百灵鸟——虽然它很愿意这么做。一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这儿没有水喝,”被囚禁的百灵鸟说,“大家都出去了,一滴水也没有留给我。我的喉咙在发干,我身体里像有火,又像有冰,而且空气非常沉闷。啊!我要死了!我要离开温暖的太阳、新鲜的绿草和上帝创造的一切美景了!”

它把嘴伸进清凉的草皮里去,希望尝到一点清凉。这时他发现了雏菊,于是对它点头,用嘴亲吻它,说:“你也只好在这儿枯萎下去了——你这可怜的小花儿!他们把你和跟你生长在一起的这一小块绿草送给我,来代替我在外面的那整个世界!对于我说来,现在每根草就是一株绿树,你的每片白花瓣就是一朵芬芳的花!啊,你使我记起,我丧失了真不知多少东西!”“我希望我能安慰他一下!”雏菊想,但是它连一片花瓣都不能动。不过它精致的花瓣所发出的香气,比平时要强烈得多。百灵鸟也注意到了,所以虽然他渴得要昏倒,他只是吃力地啄着草叶,而不愿意动这朵花。

天已经黑了,还没有人来送一滴水给这只可怜的鸟儿。他展开美丽的翅膀,无力地拍着,歌声变成了悲哀的尖叫,它的头向雏菊垂下来——百灵鸟的心在悲哀和渴望中碎裂了。

雏菊再也不像前天晚上那样又把花瓣合起来睡一觉。它的心很难过,它的身体病了,它的头倒在土上。

男孩们在第二天早晨才走过来。当他们看见百灵鸟死了的时候,都哭起来——哭出许多眼泪。他们为百灵鸟掘了一个平整的坟墓,并且用花瓣把它装饰了一番。百灵鸟的尸体躺在一个美丽的红匣子里,因为他们要为他——可怜的鸟儿——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在他活着能唱歌的时候,人们忘记他,让他坐在牢笼里受苦受难;现在当他死了,却得到了尊荣和许多眼泪!

可是那块草皮连带着雏菊被扔到路上的灰尘里去了。谁也没有想到它,而最关心百灵鸟、最愿意安慰他的,却正是这朵小小的雏菊。[1]这个故事发表在1838年10月哥本哈根出版的《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一书里。《讲给孩子们听的童话》是他早期童话集的统一名称,后来的合集更名为《新的童话》。[1]野天鹅

冬天到来的时候,燕子就向一个辽远的地方飞去。在这片辽远的土地上住着一个国王。他有十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艾丽莎。

当然,这十一个弟兄都是王子。他们去学校的时候,胸前佩戴着心形的徽章,还佩着宝剑。他们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字。他们能够把书从头背到尾,再从尾背到头。人们一听就知道他们是王子。他们的妹妹艾丽莎坐在一个镜子做的小凳上。她有一本画册,那需要半个王国的代价才能买得到。

啊,这些孩子是非常幸福的;然而他们并不是永远这样。他们的父亲是这整个国家的国王,但是后来,他和一个恶毒的女人结了婚。这个恶毒的女人对这些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孩子非常不好,他们在头一天就已经看出来了。当时整个宫殿都在举行盛大的庆祝,孩子们在作招待客人的游戏。可是他们却没有得到任何点心和烤苹果,新王后只给了他们一茶杯的沙子,而且对他们说,这就是好吃的东西。

一个星期以后,新王后把小妹妹艾丽莎送到一个乡下农人家里去寄住。过了不久,她在国王面前说了许多关于王子的坏话,弄得国王再也不愿意理他们了。“你们飞到野外去吧,自己去谋生吧,”恶毒的王后说,“你们像那些没有声音的巨鸟一样飞走吧。”可是她想做的坏事情并没有完全实现。十一位王子变成了十一只美丽的野天鹅,他们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叫声,便从宫殿的窗子飞出去,远远地飞向森林里去了。

他们的妹妹还没有起床,正睡在农人的屋子里。当他们在这儿经过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在屋顶上盘旋着,把长脖颈一下转向这边,一下转向那边,同时拍着翅膀。可是谁也没有听到或看到他们。他们得继续向前飞,高高地飞进云层,远远地飞向茫茫的世界。他们一直飞进伸向大海里的一个巨大的黑森林里去。

可怜的小艾丽莎待在农人的屋子里,玩着一片绿叶,因为她没有别的玩具。她在叶子上穿了一个小洞,通过这个小洞她可以朝着太阳望,这时她似乎看到了她许多哥哥的明亮的眼睛。每当太阳照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就想起哥哥们给她的吻。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了。风儿吹过屋外玫瑰花茎编成的篱笆,它对这些玫瑰花儿低声说:“还有谁比你们更美丽呢?”可是玫瑰花儿摇摇头,回答说:“还有艾丽莎!”

星期天,当老农妇正在读圣诗的时候,风儿就吹起书页,对这书说:“还有谁比你更好呢?”圣诗说:“还有艾丽莎!”

玫瑰花和圣诗所说的话都是纯粹的真理。

当艾丽莎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她得回家去。王后看到她是那样美丽,心中恼怒起来,对她充满了憎恨。她倒很想把她也变成一只野天鹅,像她的哥哥们一样,但是她还不敢马上这样做,因为国王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

一天清早,王后走进浴室。浴室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里面陈设着柔软的坐垫和华丽的地毡。她拿起三只癞蛤蟆,每只都吻了一下,对第一只说:“当艾丽莎走进浴池的时候,你就坐在她的头上,好使她变得像你一样呆笨。”

她对第二只说:“请你坐在她的前额上,好使她变得像你一样丑恶,叫她的父亲都认不出来。”

她对第三只低声地说:“请你躺在她的心上,好使她有一颗罪恶的心,叫她因此而感到痛苦。”

王后把三只癞蛤蟆放进清水里;它们马上就变成了绿色。她把艾丽莎喊进来,替她脱了衣服,叫她走进水里。当她一跳进水里去的时候,第一只癞蛤蟆就坐到她的头发上,第二只坐到她的前额上,第三只坐到她的胸口上。可是艾丽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事儿。当她一站起来的时候,水上漂浮起三朵罂粟花。如果这几只动物不是有毒的话,如果它们没有被这巫婆吻过的话,它们就会变成几朵红色的玫瑰。但是无论怎样,它们都得变成花,因为它们在她的头上和心上躺过。她是太善良、太天真了,魔力没有办法在她身上发生作用。

恶毒的王后看到这情景,就把艾丽莎全身都擦了核桃汁,使这女孩子变得棕黑。她又在这女孩子美丽的脸上涂上一层发臭的油膏,并且使她漂亮的头发乱糟糟地纠做一团。美丽的艾丽莎,现在谁也没有办法认出来了。

当她的父亲看到她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说这不是他的女儿。除了看家狗和燕子以外,谁也不认识她了。但是它们都是动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可怜的艾丽莎哭起来了。她想起了久别的十一个哥哥,伤心极了。她偷偷走出宫殿,在田野和沼泽地上走了一整天,一直走到一片大黑森林里去。她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觉得悲哀;她想念哥哥们,她知道他们一定也像自己一样,被赶进这个未知世界里来了。她得寻找他们,找到他们。

艾丽莎到这个森林不久,夜幕就降临了。她迷失了方向,已经离开路很远;于是她就在柔软的青苔上躺了下来。做完晚祷以后,她把头枕在一个树根上休息。周围非常静寂,空气是温和的;在花丛中,在青苔里,闪着无数萤火虫的亮光,像绿色的星星一样。

她一整夜梦着她的几个哥哥——他们又是在一起玩耍的一群孩子了,他们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着字,读着那价值半个王国的、美丽的画册。不过,跟往时不一样,他们在金板上写的不是零和线,而是一些勇敢的事迹——他们亲身体验过和看过的事。于是那本画册里面的一切东西也都有了生命——鸟儿在唱,人从画册里走出来,跟艾丽莎和她的哥哥们谈着话。不过,当她一翻开书页的时候,他们马上又跳进去了,为的是怕把图画的位置弄乱。

当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事实上她看不见它,因为高大的树展开一片浓密的枝叶,遮住了她的视线。不过太阳光在那上面摇晃着,像一朵金子做的花。这些绿叶散发出一阵香气,鸟儿几乎要落到她的肩上。她听到一阵潺潺的水声。这是几股泉水奔向一个湖泊时发出来的。这湖有非常美丽的沙底,周围长着一圈浓密的灌木丛,不过有一处被雄鹿打开了一个很宽的缺口——艾丽莎就从这个缺口向湖水那儿走去。

水非常地清亮。假如风儿没有把这些树枝和灌木丛吹得摇动起来的话,她会以为它们是绘在湖底的东西,因为每片叶子,不管被太阳照着的还是深藏在荫处,全都很清楚地映在湖上。

当她一看到自己的面孔的时候,感到非常惊恐——她是那么棕黑和丑陋。不过当她把小手儿打湿,在前额揉了一会儿以后,雪白的皮肤就又露了出来。于是她脱下衣服,走到清凉的水里去——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美丽的公主了。

她重新穿好衣服、梳好长头发之后,走到一股奔流的泉水旁喝了点水,随后继续向森林深处走去。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到什么地方。她想念亲爱的哥哥们,想着仁慈的上帝——他绝不会遗弃她的。上帝叫野苹果生长出来,使饥饿的人有得吃。他现在就指引她到这样的一株树旁,树枝都被果子压弯了。她就在这儿吃午饭,然后朝着森林树荫最浓的地方走去。

四周是那么静寂,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她脚下每一片干枯的叶子碎裂的声音。这儿一只鸟儿也看不见,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高大的树干排得那么紧密,当她向前望的时候,觉得好像看见一排木栅栏,密密地围在她的四周。啊,她一生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孤独!

夜是漆黑的。青苔里连一点萤火虫的亮光都没有。她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心情非常沉重。不一会儿她觉得头上的树枝似乎分开了,我们的上帝正在以温柔的眼光凝望着她。许多许多安琪儿偷偷地向下窥看。早晨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正看见了这些东西。

她向前走了几步,遇见一个老太婆提着一篮浆果。老太婆给了她几个果子。艾丽莎问她有没有看到十一个王子骑着马儿走过这片森林。“没有,”老太婆说,“不过昨天我看到十一只戴着金冠的天鹅在附近的河里游过去了。”

她领着艾丽莎向前走了一段路,走上一个山坡。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的小河。生长在两岸的树木,把长满绿叶的长树枝伸过去,彼此交叉起来。有些树天生没有办法把枝子伸向对岸;在这种情形下,它们就让树根从土里穿出来,伸到水面之上,与它们的枝叶交织在一起。

艾丽莎对老太婆说了一声再会,就沿着河向前走,一直走到这条河的入海口。

现在展现在她面前的是美丽的大海,可是海上见不到一片船帆,也见不到一只船。她怎样再向前进呢?她望着海滩上数不尽的小石子——海水已经把它们洗圆了。玻璃、铁皮、石块——所有随着流水到这儿来的东西,都给海水磨出了新的面貌——它们显得比她细嫩的手还要柔和。

水不倦地流动,因此坚硬的东西也被它变成为柔和的东西了。“我也应该有这样不倦的精神!多谢您的教诲,您——清亮的、流动的水波。我的心告诉我,有一天您会引导我见到我亲爱的哥哥的。”

浪涛卷来的海草上有十一根白色的天鹅羽毛。她拾起它们,扎成一束。上面还带有水滴——究竟这是露珠呢,还是眼泪,谁也不知道。

海滨是孤寂的。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海时时刻刻在变幻——它在几点钟以内所起的变化,比那些美丽的湖泊在一年中所起的变化还要多。当一大片乌云飘过来的时候,就好像海在说:“我也可以显得很阴暗呢。”随后风吹起来,海面也翻起了白色的浪花。不过当云闪出霞光、风儿静下来的时候,海看起来就像一片玫瑰花瓣,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白。但是不管它怎样地安静,海滨一带还是有轻微的波动。海水这时在轻轻地向上升,像一个睡着了的婴孩的胸脯。

当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艾丽莎看见十一只戴着金冠的野天鹅向陆地飞来。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掠过去,看起来像一条长长的白色带子。艾丽莎走上山坡,藏到一片灌木丛的后边去。天鹅们拍着它们白色的大翅膀,在她附近徐徐落了下来。

太阳一落下去之后,天鹅的羽毛马上脱落了,变成了十一位美貌的王子——艾丽莎的哥哥们。她发出一声惊叫。虽然他们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可是她知道这就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所以她到他们的怀里,喊出他们的名字。当他们看到并认出自己的小妹妹时,感到非常快乐。她现在长高了,而且那么美丽。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他们讲述了彼此的遭遇,更加看清了王后的恶毒。

最大的哥哥说:“只要太阳还悬在天上,我们兄弟就得变成野天鹅,不停地飞行。不过当它一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恢复了人形。因此我们得时刻注意,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找到一个立脚的处所。如果这时还在天上飞,我们一定会变成人坠落到深海里去。我们并不住在这儿。在海的另一边,有一个跟这里同样美丽的国度。不过去那儿的路程非常遥远。我们得飞过大海,而且在旅程中,没有任何岛屿可以让我们过夜;中途只有一块礁石冒出水面。它的面积只够我们几个紧紧地挤在一起休息。当海浪涌起的时候,泡沫就向我们身上打来。不过,应该感谢上帝给了我们这块礁石,当我们变成人之后可以在那里度过黑夜。要是没有它,我们永远也不能看见亲爱的故乡了,因为飞过去要花费一年中最长的两天。”“一年之中,我们只有一次可以拜访父亲的家。不过只能在那儿停留十一天。我们可以在大森林的上空盘旋,从那里望望宫殿,望望这块我们出生和父亲居住的地方,望望教堂的塔楼。这教堂里埋葬着我们的母亲。在这儿,灌木丛和树木就好像是我们的亲属;野马和我们儿时常见的一样,在原野上奔跑;烧炭人唱着古老的歌曲,我们儿时踏着它的调子跳舞;这儿是我们的祖国,有一种力量把我们吸引到这儿来;在这儿,我们寻到了你,亲爱的小妹妹!我们还可以在这儿居留两天,然后就要横渡大海,到那个美丽的国度去,然而那里不是我们的祖国。有什么办法把你带去呢?我们既没有大船,也没有小舟。”“我怎样可以救你们?”妹妹问。

他们差不多谈了一整夜的话,只小睡了一两个钟头。艾丽莎醒来了,因为她头上响起一阵天鹅的拍翅声。哥哥们又变了样子。他们在天空盘旋,最后向远方飞去。不过他们当中有一只——最年轻的一只——掉队了。他把头藏在她的怀里,她抚摸着他的白色翅膀。他们整天偎在一起。黄昏的时候,其他的天鹅又飞回来了。当太阳落下去之后,他们恢复了人形。“明天我们就要从这儿飞走,大概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不能够回到这儿来。不过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你呀!你有勇气跟我们一块儿走吗?我们的手臂既有足够的力气抱着你走过森林,难道我们的翅膀就没有足够的力气共同背着你越过大海吗?”“是的,带我一起走吧!”艾丽莎说。

他们花了一整夜工夫用柔软的柳枝皮和坚韧的芦苇织成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网。艾丽莎在网里坐着。当太阳升起来、她的哥哥们又变成了野天鹅的时候,他们用嘴衔起这个网,带着还在熟睡着的妹妹,高高地向云层里飞去。阳光正射到艾丽莎的脸上,因此有一只天鹅在她的上空飞,用他宽阔的翅膀来为她挡住阳光。

当艾丽莎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陆地很远了。她以为自己仍然在做梦;在她看来,高高地飞过天空,真是非常奇异。她身旁有一根结着美丽的熟浆果的枝条和一束甜味的草根。这是她最小的哥哥为她采来并放在她身旁的。她向他微笑,因为她已经认出这就是他。他在她的头上飞,用翅膀为她遮着太阳。

他们飞得那么高,他们第一次发现下面有一条船;它看起来就像浮在水上的一只白色的海鸥。在他们的后面耸立着一大片乌云——这是一座完整的山。艾丽莎在那上面看到她自己和十一只天鹅倒映下来的影子。他们飞行的行列非常庞大,好像一幅图画,比他们从前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要美丽。可是太阳越升越高,山也越离越远,那些浮动着的形象也消逝了。

一整天,他们像呼啸着的箭头一样向前飞。不过,因为他们得带着妹妹同行,所以速度比起平时慢了很多。

天气变坏了,黄昏逼近了。艾丽莎怀着焦急的心情看着太阳徐徐地下沉,然而大海中那座孤独的礁石至今没有出现。她能感到这些天鹅正以更大的力气拍着翅膀。他们飞不快,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在太阳落下去以后,他们就得恢复人形,掉到海里淹死。艾丽莎祈祷了一番,但是依然看不见任何礁石。乌云越逼越近,狂风预示着暴风雨就要到来了。乌云连成一片,汹涌的、带有威胁性的狂涛翻腾着,天空电闪雷鸣,一刻也不停。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艾丽莎的心颤抖起来。这时天鹅向下疾飞,飞得那么快,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坠落。不过他们马上就稳住了。太阳已经沉下去一半,这时她才看到下面有一座小小的礁石——它看起来比冒出水面的海豹的头大不了多少。太阳很快地下沉,最后变得只有一颗星星那么大了。她的脚踏上坚实的陆地。

太阳像纸烧过后的残余的火星,一会儿就消逝了。艾丽莎看到哥哥们手挽着手站在她的周围,不过除了仅够他们和她站着的地方以外,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了。浪涛打着这块礁石,像一阵雨似的向他们袭来。天空闪着燃烧的火焰,雷声一阵接一阵地在隆隆作响。兄妹们紧紧地手挽着手,唱起圣诗来——这使他们得到安慰和勇气。

晨曦中,空气纯洁而沉静。太阳一出来,天鹅们就带着艾丽莎从这小岛上起飞了。波涛仍然汹涌。不过当他们飞上高空之后,下面白色的泡沫看起来就像浮在水上的无数的天鹅。

太阳升得更高了,艾丽莎看到前面有一个多山的国度浮在空中。那些山上盖着发光的冰层,中间耸立着一个有两三里路长的宫殿,里面竖着一排一排的庄严的圆柱。下面则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棕榈树林和许多像水车轮那么大的鲜艳的花朵。她问这是不是他们要去的那个国[2]度,天鹅们都摇着头,因为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仙女莫尔甘娜的华丽的、永远变幻的云中宫殿罢了,他们不敢把凡人带进去。艾丽莎凝视着它。

忽然间,高山、森林和宫殿都一起消逝了,代替它们的是二十所壮丽的教堂。它们全都是一个样子——高塔,尖顶窗子。她在幻想中以为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事实上她所听到的是海的呼啸。眼看着快要飞进这些教堂了,但是它们变成了一行帆船,浮在她的下面。她向下望,那原来不过是漂在水上的一层雾。

的确,这是一连串的、无穷尽的幻相,她不得不看。但是现在她已看到她所要去的那个真正的国度。这儿有壮丽的高山、杉木林、城市和王宫。在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以前,她落到了一个大山洞前面。洞口生满了细嫩的、绿色的藤蔓植物,看起来很像锦绣的地毯。“我们要看看你今晚会在这儿做些什么梦!”她最小的哥哥说,同时把她的卧室指给她看。“我希望梦见怎样才能把你们解救出来!”她说。

她的心中一直鲜明地存在着这样的想法,这使她热忱地向上帝祈祷,请求他帮助。是的,就是在梦里,她也在不断地祈祷。于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高高地飞到空中去了,飞到莫尔甘娜的云中宫殿里。这位仙女来迎接她。她那么美丽,全身射出光辉。虽然如此,但她却很像那个老太婆——那个老太婆曾经在森林中给她吃浆果,并且告诉她那些头戴金冠的天鹅的行踪。“你的哥哥们是可以得救的!”她说,“不过你有勇气和毅力吗?海水比你细嫩的手要柔和得多,可是它能把生硬的石头改变成别的形状。不过石头没有痛的感觉,而你的手指却会感到痛的。海水没有一颗心,因此它不会感到你所忍受的那种苦恼和痛楚。请看我手中这些有刺的荨麻!在你睡觉的那个山洞的周围,就长着许多这样的荨麻。只有它——那些生在教堂墓地里的荨麻——才能发生效力。请你记住这一点。你得采集它们,虽然它们可能把你的手烧得起泡。你得用脚把这些荨麻踩碎,这样就可以得到麻。你把它搓成线,织出十一件长袖的披甲来。你要把它们披到十一只野天鹅的身上,那样,他们身上的魔力就可以解除。不过要记住,从你开始工作的那个时刻起,一直到你完成的时候止,即使全部工作需要一年的光阴,你也不可以说一句话。你说出一个字,就会像一把锋利的短剑刺进你哥哥的胸口。他们的生命悬在你的舌尖上。请记住这一点。”

仙女让她摸了一下荨麻,就像燃烧着的火。艾丽莎一接触到它就醒了。天已经大亮,紧贴着她睡觉的这块地方就有一根荨麻——它跟她在梦中所见的一样。她跪在地上,感谢上帝,随后就走出了山洞,开始工作。

艾丽莎用柔嫩的手拿着这些可怕的荨麻。这植物是像火一样地刺人。她的手上和臂上烧出了许多泡,但是只要能救出亲爱的哥哥,她乐意忍受这些苦痛。她赤着脚把每一根荨麻踏碎,开始编织从中取出的、绿色的麻。

太阳下沉以后,哥哥们都回来了。他们看到她一句话也不讲,都惊恐起来。他们相信这又是那个恶毒的后母在耍什么新的妖术。不过,他们一看到她的手,就知道她是在为他们而受难。最小的哥哥这时哭起来。他的泪珠滴到的地方,她就不感到痛楚,连那些灼热的水泡也不见了。

她整夜工作着,在亲爱的哥哥得救以前,她是不会休息的。第二天一整天,当天鹅飞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但是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快。一件披甲织完了,她马上又开始织第二件。

这时,山间响起了一阵打猎的号角声。她害怕起来。声音越来越近,她听到猎狗的叫声,惊慌地躲进山洞里去,把她采集到和梳理好的荨麻扎成一小捆,自己在上面坐着。

一只很大的猎狗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它们狂吠着,跑转去,又跑了回来。不到几分钟的光景,猎人都到洞口来了;他们之中最好看的一位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他向艾丽莎走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比她更美丽的姑娘。“你怎样到这地方来了呢,可爱的姑娘?”他问。

艾丽莎摇着头。她不敢讲话——因为这会影响到哥哥们的得救和生命。她把她的手藏到围裙下面,使国王看不见她所忍受的痛苦。“跟我一块儿走吧!”他说,“你不能待在这儿。假如你的善良能比得上你的美貌,我将让你穿起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给你戴上金制的王冠,把我最华贵的宫殿作为你的家。”

他把她扶到马上。她哭起来,痛苦地扭着双手。可是国王说:“我只是希望你得到幸福,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他们骑着马走了。他让她坐在他的前面,其余的猎人都在后面跟着。

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座美丽的、有许多教堂的城堡。国王把艾丽莎领进宫殿——巨大的喷泉在高阔的、大理石砌的厅堂里喷出泉水,所有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都绘着辉煌的壁画。但是她没有心情看这些东西。她流着眼泪,感到悲哀。她让女仆们随意地给她穿上宫廷衣裙,头发插上珍珠,在她起了泡的手上戴上精致的手套。

艾丽莎站在那儿,盛装华服,美丽得炫目。整个王宫的人在她面前都深深地弯下腰去。国王把她选为自己的新娘,虽然大主教一直在摇头,低声私语,说这位美丽的林中姑娘是一个巫婆,蒙住了大家的眼睛,迷住了国王的心。可是国王不理这些话。他让众人奏起音乐,摆出最丰盛的宴席。艾丽莎被领着走进华丽的大厅,可是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她就像悲愁的化身。

现在国王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这是她睡觉的地方。房间里装饰着贵重的绿色花毡,形状跟她住过的山洞完全一样。那捆荨麻仍旧搁在地上,天花板下面悬着她已经织好了的那件披甲。这些东西是那些猎人作为稀奇的物件带回来的。“你在这儿可以从梦中回到你的山洞,”国王说,“这是你在那儿忙着做的工作。现在住在这里,你就把回忆那段过去的日子,作为消遣吧。”

当艾丽莎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丝微笑,一阵红晕回到脸上来了。她想起了她要解救她的哥哥,于是吻了一下国王的手。他把她抱得贴近他的心,同时命令所有的教堂敲起钟来,宣布他要举行婚礼。这位来自森林的美丽的哑姑娘,现在成了这个国家的王后。

大主教在国王的耳边讲了许多坏话,不过这些话并没有打动国王的心。

婚礼终于举行了。大主教必须亲自把王冠戴到哑姑娘的头上。他以恶毒的、藐视的心把这个狭窄的王冠紧紧地按到她的额上,使她感到痛楚。不过她的心上还有更深的痛楚——她为哥哥们而悲愁,这使肉体上的痛苦她完全感觉不到。她不说话,因为她说出一个字就可以使哥哥们丧失生命。

不过,对这位和善的、英俊的、想尽一切方法要使她快乐的国王,她的眼里流露出深沉的爱情。她全心全意地爱他,而且这爱情一天一天在增长。啊,她多么希望能够信任他,能够把自己的痛苦全部告诉他啊!然而她必须沉默,在沉默中完成她的工作。因此夜里她总是偷偷地从他身边走开,走到那间装饰得像山洞一样的房间里去,一件一件地织着披甲。

当她织到第七件的时候,她的麻用完了。她知道教堂的墓地里生长着她所需要的荨麻,不过她得亲自去采摘。可是她怎样才能够走到那儿呢?“啊,比起我心里所要忍受的痛苦来,我手上的一点痛楚又算什么呢?”她想,“我得去冒一下险!我们的主不会不帮助我的。”

她怀着恐惧的心情,好像正在计划做一桩罪恶的事儿,偷偷地在一个月明的夜晚走到花园里去。她走过长长的林荫夹道,穿过无人的[3]街路,一直走到教堂的墓地。她看到一群吸血鬼,围成一个小圈,坐在一块宽大的墓石上。这些奇丑的怪物脱掉了破烂衣服,好像要去洗澡似的。他们用又长又细的手指挖掘新埋的坟,拖出尸体,然后吃掉这些人的肉。艾丽莎不得不走过他们的身旁。他们用可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但是她念着祷告,采集着棘手的荨麻,然后带回宫里去。

只有一个人看见了她——那位大主教。当别人正在睡觉的时候,他却起来了。他所猜想的事情现在完全得到了证实——这位王后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王后——她是一个巫婆,因此她迷住了国王和全国的人民。

他在忏悔室里把他所看到和疑虑的事情都告诉了国王。当这些话从他的舌尖流出来的时候,众神的雕像都摇起头来,好像要说:“事实完全不是这样!艾丽莎是没有罪的!”不过大主教对这作了另一种解释——神看到过她犯罪,因此对她的罪孽摇头。

眼泪沿着国王的双颊流下来,他怀着一颗疑虑的心回到王宫里。夜里,他假装睡着了,然后他看到艾丽莎爬起来。她每天晚上都会这样做;每一次他都在后面跟着她,看见她走到那个小房间里不见了。

国王的面孔一天比一天阴暗。艾丽莎注意到这情形,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不安起来——同时她心中还要为哥哥们忍受着痛苦!她的眼泪滴到天鹅绒衣服上面,泪珠停在那儿像发亮的钻石。凡是看到这种情形的人,都不禁为之心碎。

艾丽莎的工作差不多快要完成了,只剩最后一件披甲要织。可是她再也没有麻了——连一根荨麻也没有。因此她还要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一趟,再去采几把荨麻。她一想起这孤寂的路途和可怕的吸血鬼,就不禁害怕起来。可是她的意志是坚定的,正如她对上帝的信任一样。

艾丽莎去了,但是国王和大主教跟在她后面。他们看到她穿过铁格子门到教堂的墓地里不见了。当他们走近时,墓石上正坐着那群吸血鬼,样子跟艾丽莎所看见过的完全一样。国王马上就把身子转过去,因为他认为她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这天晚上,她的头在他的怀里躺过。“让众人来裁判她吧!”他说。[4]

众人裁判了她——应该用通红的火把她烧死。

人们把她从华丽的宫殿带到一个阴湿的地窖里去——风从格子窗呼呼地吹进来。人们不再让她穿天鹅绒和丝制的衣服,却给她一捆她自己采集来的荨麻。她可以把头枕在这荨麻上面,把她亲手织的、粗硬的披甲当做被子盖。不过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这更让她高兴了。她继续工作着,同时向上帝祈祷。在外面,街上的孩子们唱着讥笑她的歌曲,没有任何人说一句好话来安慰她。

黄昏,一只天鹅的拍翅声在格子窗外响起来——这是她最小的哥哥,他找到了他的妹妹。她快乐得呜咽起来,虽然她知道快要到来的这一晚,可能就是她能活着的最后一晚。但是她的工作也只差一点就要全部完成了,而且她的哥哥们也已经到场。

大主教来了,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时刻——因为他答应过国王要这么办。不过她摇着头,用目光和表情请求他离去,因为在这最后的一晚,她必须完成她的工作,否则她全部的努力,她的一切,她的眼泪,她的痛苦,她的不眠之夜,都会是徒劳的。大主教对她说了些恶毒的话,终于离去了。可怜的艾丽莎知道自己是无罪的,她继续她的工作。

小老鼠在地上忙来忙去,把荨麻拖到她脚前来,多少帮助她做点事情。画眉鸟栖在窗子的铁栏杆上,整夜对她唱着好听的歌,让她不要失掉勇气。

天还没有大亮,太阳还有一个钟头才出来。艾丽莎的十一位哥哥站在王宫前,要求面见国王。卫兵回答说因为现在还是夜间,国王正在睡觉,不能把他叫醒。他们恳求着,威胁着,最后国王亲自走出来了。但是这时候太阳出来了,十一个男子忽然都不见了,只有十一只白天鹅在王宫上空盘旋。

市民像潮水一样向城外奔去,要观看巫婆被火烧死。一匹又老又瘦的马拉着一辆囚车,艾丽莎就坐在里面。人们给她穿了一件粗布丧服。她美丽的头发蓬松地飘着,两颊像死人一样没有血色,嘴唇微微地颤动,手指还在忙着编织绿色的荨麻。她就是在死亡的路途上也不中断她这项工作。她的脚旁放着十件披甲,她正在完成第十一件。众人都在笑骂她。“瞧这个巫婆吧!瞧她又在念什么东西!她手中并没有《圣经》。不,她还在忙着弄她那可憎的东西——把它从她手中夺过来,撕成一千块碎片吧!”

大家都向她拥过去,要把她手中的东西撕成碎片。这时,十一只白天鹅飞来了,落到车上,围着她站着,拍着宽大的翅膀。众人惊恐地退到两边。“这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一个信号!她一定是无罪的!”许多人私语着,但是他们不敢大声说出来。

火就要点燃了。艾丽莎急忙把十一件披甲抛向天鹅。马上,十一个英俊的王子出现了,可是最小的王子还留着一只天鹅的翅膀,因为他的那件披甲还缺少一只袖子——她还没有完全织好。“现在我可以开口讲话了!”她说,“我是无罪的!”

众人看见这些,都在她面前弯下腰来,像是在一位圣徒面前一样。可是她倒在哥哥们的怀里,失去了知觉,因为激动、焦虑、痛楚一起涌到她心上来了。“是的,她是无罪的。”最年长的哥哥说。他把一切情形都讲出来了。

当他说话的时候,一阵香气在慢慢地散发开来,好像有几百朵玫瑰花正在开放,因为柴火堆上的每根木头都生出了根,冒出了枝子——现在竖在这儿的是一道香气扑鼻的篱笆,又高又大,长满了红色的玫瑰。在这上面,一朵又白又亮的花,射出光辉,像一颗星星。国王摘下这朵花,把它插在艾丽莎的胸前。她苏醒过来,心中充满了幸福。[1]这个故事发表于1838年,来源于丹麦的一个民间传说。[2]这是关于亚瑟王一系列传说中的一个仙女。据说她能在空中变出海市蜃楼(Mrganas Skyslot)。[3]原文是Lamier,是古代北欧神话中的一种怪物,上半部分像女人,下半部分像蛇,专门诱骗小孩,吸他们的血液。[4]这是欧洲中世纪对巫婆的惩罚。[1]

坚定的锡兵

从前,有二十五个锡做的兵士,他们是兄弟,因为他们是用一根[2]旧的锡汤匙铸出来的。他们肩上扛着毛瑟枪,眼睛直直地向前看着。制服一半是红的,一半是蓝的,非常好看。他们待在一个匣子里。匣子盖一揭开,他们在这世界上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锡兵!”这句话是一个小孩子喊出来的,他拍着双手。今天是他的生日,这些锡兵是他得到的一件礼物。

现在,小孩把锡兵摆在桌子上。每个锡兵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一个稍微有点不同,他只有一条腿,因为他是最后一个,锡不够用了!但是他仍然能够用一条腿坚定地站着,跟别人用两条腿站着没有两样,而且后来最引人注意的也是他。

在他们立着的桌子上,还摆着许多其他的玩具,不过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东西是一个纸做的美丽的宫殿。从那些小窗子望进去,可以看到里面的大厅。大厅前面有几株小树,都是围着一面小镜子立着的——这小镜子代表一个湖。几只蜡做的小天鹅在湖里游来游去,影子倒映在水里。

这一切都是美丽的,不过最美丽的是一位小姐。她站在敞开的宫殿门口,也是纸剪出来的,不过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布裙子,头发上插着一个亮晶晶的饰品。她肩上飘着一条小小的蓝色缎带,看起来仿佛像一条丝巾。她伸着双手——因为她是一个舞蹈家。她有一条腿举得非常高,锡兵简直望不见它,因此他以为她也像自己一样,只有一条腿。“她倒可以做我的妻子呢!”他心里想,“不过她的派头太大了。她住在一个宫殿里,而我却只有一个匣子,而且还是二十五个人挤在一起,恐怕她是住不惯的。不过我倒不妨跟她认识认识。”于是他就在一个鼻烟壶后面平躺下来。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这位漂亮的小姐——她一直是用一条腿站着的,丝毫没有失去平衡。

黑夜降临,别的锡兵都走进匣子里去了,家里的人也都上床去睡了。玩偶们活跃起来,它们互相“访问”,闹起“战争”,或是开起“舞会”。锡兵们也在他们的匣子里吵起来,因为他们也想出来参加,可是揭不开盖子。胡桃钳翻起筋斗来,石笔在石板上乱跳乱叫,真像是魔王出世,结果把金丝鸟也弄醒了。她也开始发起议论来,而且出口就是诗。

这时只有两个人没有离开原位,一个是锡兵,一个是舞蹈家。她的脚尖站得笔直,双臂外伸。锡兵也稳稳当当地用一条腿站着,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

忽然钟敲了十二下。“呯”!鼻烟壶的盖子掀开了。可是里面并没有鼻烟,却有一个小小的黑妖精——这鼻烟壶原来是一个伪装。“锡兵!”妖精说,“请你把你的眼睛放老实点!”

锡兵装做没听见。“好吧,明天你瞧吧!”妖精说。

第二天早晨,小孩们都起来了。他们把锡兵移到窗台上。不知是妖精在搞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窗子忽然开了,锡兵从三楼跌了出去。这一跤真是跌得可怕!他倒立在他的钢盔中,刺刀插进了石缝里。

保姆和小孩立刻下楼来寻找他。虽然他们几乎踩着了他的身体,但是仍然没有发现他。假如锡兵喊一声“我在这儿!”的话,他们也就看见他了。不过他觉得自己既然穿着军服,高声大叫,是不合礼节的。

下雨了,雨点越下越密,最后大雨倾盆。雨停了以后,有两个野孩子从这儿走过。“你瞧!”一个孩子说,“这儿躺着一个锡兵。我们让他去航行一番吧!”

他们用一张报纸折了一条船,把锡兵放在里面。锡兵就这么沿着水沟顺流而下。两个孩子在岸上跟着他跑,拍着手。天啊!一股激流!下过一场大雨毕竟不同。纸船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弄得锡兵的头都昏了。可是他站得很牢,面色一点也不变,肩上依然扛着毛瑟枪,眼睛向前看。

忽然这船流进一条很长很宽的下水道里去了。四周一片漆黑,仿佛他又回到了他的匣子里。“我倒要看看,究竟会流到什么地方去。”他想,“对了,对了,这是那个妖精在捣鬼。啊!假如那位小姐坐在船上的活,就是加倍的黑暗我也不在乎。”

这时,一只住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走过来。“你有通行证吗?”老鼠问,“把你的通行证拿出来!”

锡兵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把手里的毛瑟枪握得更紧。

船继续往前急驶,老鼠在后面跟着。它张牙舞爪地对干草和木头碎片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没有留下过路钱!他没有交出通行证!”

水流速度非常快。在下水道的尽头,锡兵已经可以看得到前面的阳光了。不过他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把一个胆子大的人都吓倒。想想看吧:在下水道的尽头,水流冲进一条宽大的运河里去了。这对他说来是非常危险的。

锡兵已流进了运河,没有办法停住。可怜的锡兵只有尽可能地把身体直直地挺起来。这条船旋转了三四次,开始往下沉,纸也慢慢地松开了。水已经淹到锡兵的头上了……他不禁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娇小的舞蹈家,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这时,他耳朵里响起一个声音:

冲啊,冲啊,你这战士,

你的出路只有一死!

纸已经破了,锡兵也沉到了水底。正在这时候,一条大鱼忽然把他吞到肚里去了。

啊,里面是多么黑暗啊!比在下水道里还要糟,而且空间那么狭小!不过锡兵是坚定的。就是当他直直地躺下来的时候,他仍然扛着他的毛瑟枪。

这条鱼东奔西走,做出许多可怕的动作。后来它忽然安静下来,接着一道像闪电似的光射进它的身体。阳光照得很亮,有一个人在大声叫喊:“锡兵!”原来这条鱼已经被捉住,送到市场里卖掉后,又被带进厨房里,女仆用一把刀将它剖开了。她用两个手指把锡兵拦腰掐住,拿到客厅里来——大家都要看看这位在鱼腹里旅行了一番的、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锡兵一点也没有显出骄傲的神气。

他们把他放在桌子上。嗨!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真多!锡兵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他从前的房间!他看到那些小孩,看到桌上从前的玩具,还看到那座美丽的宫殿和那位可爱的、娇小的舞蹈家。她仍然用一条腿站着。她也是同样地坚定啊!她的精神使锡兵感动,他简直要流出锡眼泪来了,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但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正在这时候,一个小孩子拿起锡兵来,把他扔进火炉里去了。他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这当然又是鼻烟壶里的小妖精在捣鬼。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他感到一股可怕的热浪。不过这热浪究竟是从火里发出来的,还是从他的爱情中发出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切光彩都没有了。这是他在旅途中失去的呢,还是由于悲愁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她也望着他。他感到他的身体在慢慢地融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站着。

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阵风闯进来,吹起这位小姐。她就像茜尔菲[3]德一样,飞向火炉,飞到锡兵的身边,化为火焰,不见了。这时锡兵已经化成了一个锡块。

第二天,当女仆把炉灰倒出去的时候,她发现锡兵已经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可是那位舞蹈家留下来的只是那颗亮晶晶的装饰品,现在已经烧得像一块黑炭了。[1]这篇小故事于1838年10月首次在哥本哈根发表。[2]德国毛瑟(Mauser)工厂制造的各种枪都叫做毛瑟枪,一般指该厂的步枪。[3]茜尔菲德(Sylphide)是空气的仙女,她是一个体态轻盈、身材纤细、虚无缥缈的人。[1]

鹳鸟

在一个很小的城市的最末尾的一座屋子上,有一个鹳鸟窠。鹳鸟妈妈和她的四个孩子坐在里面。他们伸出小小的头和小小的黑嘴——因为他们的嘴还没有变红。

在屋脊上不远的地方,鹳鸟爸爸直直地站着。他把一只脚缩回去,为的是要让自己尝点站岗的艰苦。他站得那么直,人们很容易以为他是木头雕的。他想,“我的太太的窠旁边有一个站岗的,可有面子了。谁也不会知道,我就是她的丈夫。人们一定以为我是奉命站在这儿的。这可真是漂亮!”于是他继续用一只腿站下去。

街上,一群小孩子在玩耍。当他们看到鹳鸟的时候,他们中最大胆的一个孩子——不一会儿所有的孩子——就唱出一支关于鹳鸟的古老的歌。不过他们只是唱着他们所能记得的那几句:

鹳鸟,鹳鸟,快些飞走;

去呀,今天是你待在家里的时候。

你的老婆在窠里睡觉,

怀中抱着四个小宝宝。

老大将会被吊死,

老二将会被打死,

老三将会被烧死,

老四将会落下来跌死!“请听这些孩子唱的什么东西!”小鹳鸟们说,“他们说我们会被吊死和烧死!”“不要管这些事!”鹳鸟妈妈说,“只要不理,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小孩子继续唱着,还用手指着鹳鸟。只有一个名字叫彼得的孩子说讥笑动物是一桩罪过,因此他不愿意参加。

鹳鸟妈妈安慰着她的孩子。“你们不要去理会这类事儿。”她说,“你们看看爸爸站得多稳,而且他还是用一条腿站着!”“我们非常害怕。”小鹳鸟们齐声说,同时把头深深地缩进窠里。

第二天,孩子们又出来玩耍,又看到了鹳鸟。他们唱道:

老大将会被吊死,

老二将会被打死——“我们会被吊死和烧死吗?”小鹳鸟们说。“不会,当然不会的,”鹳鸟妈妈说,“你们将会学着飞;我来教你们练习吧。我们飞到草地上去,拜访拜访青蛙;他们将会在水里对我们敬礼,还唱着歌:‘呱——呱!呱——呱!’然后我们就把他们吃掉,那才够痛快呢!”“那以后呢?”小鹳鸟们问。“以后,所有的鹳鸟——这国家里所有的鹳鸟——将全体聚拢来;于是秋天的大演习就开始了。大家要好好地飞,这是非常重要的。谁飞得不好,将军就会用嘴把他啄死。所以你们要好好地学习。”“到那时候,像小孩子们唱的一样,我们就会被打死了——听吧,他们又在唱了。”“你们要听我的话,不要听他们的话,”鹳鸟妈妈说,“在这次大演习以后,我们就要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远远地从这儿飞走,飞过高山和树林,飞到埃及去。那儿有三角的石头房子——这些房子的顶是尖的,高高地伸到云里去,叫金字塔,它们的年龄比鹳鸟所能想象的还要老。这个国度里有一条河。有时它溢出了河床,弄得整个国家全是泥巴。这时我们就可以在泥巴上走,找青蛙吃。”“哦!”所有的小鹳鸟齐声说。“是的!那地方真舒服!人们整天什么事情都不必做,只是吃喝。当我们在那儿享福的时候,这儿的树上连一片绿叶子也没有。这儿的天气是那么冷,连云都冻成了小片,落下来像些稀烂的白布片!”她的意思是指雪,不过她没有办法表达清楚。“顽皮的孩子也会冻成小片吗?”小鹳鸟们问。“不,他们不会冻成小片的;不过跟那也差不多了。他们得待在黑房间里,愁眉苦脸。相反地,你们却飞到外国去,那儿有花香,有温暖的阳光!”

这次以后,有一段时间过去了。小鸟已经长得很大,可以在窠里站起来,并且远远地向四周眺望。

鹳鸟爸爸每天飞回来时总是带着好吃的青蛙、小蛇以及他所能寻到的鹳鸟喜欢的美味。啊!当他在他们面前玩些小花样的时候,他们是多么高兴啊!他把头一直弯向尾巴上去,把嘴弄得啪啪地响,像一个小拍板。然后他讲故事给他们听——全是关于沼泽地的故事。“听着,现在你们得学着飞!”有一天鹳鸟妈妈说。四只小鹳鸟得走出窠到屋脊上去。啊,他们走得多么不稳啊!他们把翅膀张开来保持平衡,虽然如此,还是几乎摔下去。“看着我!”妈妈说,“你们要这样把头翘起来!这样把脚伸开!一、二!一、二!你要想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就得这样!”

于是她飞行了短短的一段距离。小鹳鸟笨拙地跳了一下——砰!——他们落下来了,因为他们的身体太重了。“我不要飞了!”一只小鹳鸟说,同时钻进窠里,“飞不到温暖的国度里去我也不在乎!”“当冬天到来的时候,你想在这儿冻死吗?你想让那些小孩子来把你吊死,烧死,烤焦吗?我现在可要叫他们来了!”“哦,不要叫吧!”这只小鹳鸟说,同时像别的小鹳鸟一样,又跳到屋顶上。

第三天,他们能够真正飞一点了。于是他们就以为他们可以在空中坐着、在空中休息了。他们试了一下,可是——砰!——他们翻下来了,所以赶紧拍着翅膀。

小孩子们又到街上来了。他们唱着歌:

鹳鸟,鹳鸟,快些飞走!“我们飞下去把他们的眼珠啄出来好吗?”小鹳鸟们问。“不可以,”妈妈说,“让他们去吧!听我的话——这是更重要的事情!一、二、三!——现在我们向右飞!一、二、三!——现在我们向左绕着烟囱飞!看,好多了!你们的翅膀最后拍的那一下子非常好,非常利落,明天我可以准许你们和我一道到沼泽地去!有好几个可爱的鹳鸟家庭都带着孩子到那儿去,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最漂亮。把头昂起来,这样才好看,这样才能让别人钦佩!”“不过,对那几个顽皮的孩子,我们不报复他们一下吗?”小鹳鸟们问。“他们要怎样叫就让他们怎样叫吧。当他们冻得发抖的时候,当他们连一片绿叶子或一个甜苹果也没有的时候,你们将远走高飞,飞到金字塔的国度里去。”“是的,我们要报复一下!”他们互相私语着,又开始练习。

在这些顽皮的孩子中,最糟糕的是那个最喜欢唱挖苦人的歌的孩子,每次都是他带头唱起来的。他还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哩,还不到六岁。小鹳鸟们无疑地相信他有一百岁,因为他比鹳鸟爸爸和妈妈不知要大多少。事实上他们怎么会知道小孩子和大人的岁数呢?他们要在这个孩子身上报仇,因为带头唱歌的就是他,而且他一直在唱。小鹳鸟们非常生气。他们越长大,就越不能忍受这种歌。最后妈妈只好答应准许他们报仇,但是必须等到他们住在这国家的最后一天才能行动。“我们得先看一看你们在这次大演习中的表现怎样?如果你们的成绩很坏,弄得将军不得不用嘴啄你们的胸,那么那些小孩子说的话就是对的了,至少在某一方面是如此!我们看吧!”“是的,你看吧!”小鹳鸟们齐声说。于是他们把一切力气都拿出来,每天练习,飞得那么整齐和轻松,即使看他们一眼都是快乐的事情。

秋天到来了。鹳鸟开始集合,准备在我们过冬的时候,向温暖的国度飞去。这是一次演习!他们得飞过树林和村子,试试他们究竟能飞得多好。他们知道这是一次大规模的飞行。这些年轻的鹳鸟飞出了很好的成绩,得到了“善于捉青蛙和小蛇”的评语。这要算是最高的分数了。他们可以吃掉青蛙和小蛇,实际上他们也这样做了。“现在我们要报仇了!”他们说。“是的,一点也不错!”鹳鸟妈妈说,“我现在想出了一个最好的主意!我知道有一个水池,里面睡着许多婴孩。他们在等鹳鸟来把他[2]们送到他们的父母那儿去。这些美丽的婴孩在睡着做些甜蜜的梦——做了些他们今后不会再梦到的甜蜜的梦。所有的父母都希望得到这样一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希望有一个姊妹或兄弟。现在我们可以飞到那个池子里去,送给那些没有唱过讨厌的歌、没有讥笑过鹳鸟的孩子每人一个弟弟或妹妹。那些唱过的孩子一个也不给!”“不过那个开头唱的孩子——那个顽皮的丑孩子!”小鹳鸟们都叫出声来,“我们应该对他怎样办?”“那个池子里还有一个死孩子——一个做梦做死了的孩子。我们就把这个孩子送给他吧。那么他就会哭,因为我们带给他一个死了的小弟弟。不过那个好孩子——你们还没有忘记过他吧——他说过:‘讥笑动物是一桩罪过!’我们将特地送给他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为他的名字叫做彼得,你们大家也叫彼得吧!”

她所说的这句话大家都遵从了。所有的鹳鸟都叫彼得,他们现在还叫这个名字哩。[1]这个故事发表于1839年。丹麦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鹳鸟的故事,这种鸟生活在炎热的尼罗河畔,只有夏天才飞来北欧避暑,它们在人们的屋顶上做窠,生儿育女,正如燕子在人们的屋里做窠一样。因此,它们在北欧人中引起许多幻想,同时也获得了北欧人对它们的特殊好感。安徒生在这里生动地描述了丹麦人对鹳鸟的情感。[2]这是丹麦流行的一个传说,婴孩都是鹳鸟在母亲分娩时送来的。[1]

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

东方所有的歌曲都歌颂着

夜莺

对玫瑰花的爱情。在星星闪耀着的静夜里,这只有翼的歌手就为他芬芳的花儿唱一支情歌。[2]

离士麦那不远,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商人赶着一群驮着东西的骆驼。这群骆驼骄傲地昂起它们的长脖子,笨重地在这神圣的土地上行进。我看到开满了花的玫瑰组成的篱笆。野鸽子在高大的树枝间飞翔。当太阳射到它们身上的时候,它们的翅膀发着光,像珍珠一样。

玫瑰篱笆上有一朵花,一朵所有鲜花中最美丽的花。夜莺对它唱出爱情的悲愁。但是这朵玫瑰一句话也不讲,它的叶子上连一颗作为同情的眼泪的露珠都没有。它只是对着几块大石头垂下枝子。“这儿躺着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歌手!”玫瑰花说,“我在他的墓上散发出香气;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我的花瓣落到它身上,这位《伊利亚特》的歌唱者变成了土地中的尘土,我从这尘土中发芽、生[3]长!我是荷马墓上长出的一朵玫瑰。我太神圣了,我不能为一只平凡的夜莺开出花来。”

于是夜莺就一直歌唱到死。

赶骆驼的商人带着驮着东西的骆驼和黑奴走来了。他的小儿子看到了这只死去的夜莺。他把这小小的歌手埋到伟大的荷马的墓里。

那朵玫瑰花在风中发着抖。黄昏到来了,玫瑰花紧紧地收敛起它的花瓣,做了一个梦。它梦见一个美丽的、阳光普照的日子,一群异国人——佛兰克人——来参拜荷马的坟墓。在这些异国人中有一位[4]歌手;他来自北国,来自云和北极光的故乡。他摘下这朵玫瑰,把它夹在一本书里,然后把它带到世界的另一边——他的辽远的祖国。玫瑰在悲哀中凋谢了,静静地躺在这本小书里。他在家里把这本书打开,说:“这是从荷马墓上摘下的一朵玫瑰。”

这就是这朵花做的一个梦。它惊醒了,在风中发抖。于是一颗露珠从它的花瓣上滚到诗人的墓上去。太阳升起来,渐渐温暖起来,玫瑰花开得比以前还要美丽。它是生长在温暖的亚洲。

有脚步声音响起来了。玫瑰花在梦里所见到的那群佛兰克人来了;在这些异国人中有一位北国的诗人,他摘下了这朵玫瑰,在它新鲜的花瓣上吻了一下,然后把它带到云和北极光的故乡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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