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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23:5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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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仕江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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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流年

锦瑟流年试读:

自序:捡到篮里便是菜

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教学工作中遇到一些读者,每每分享阅读一篇文章后,总有人最先关心的问题是,这究竟是小说?还是散文?当我肯定地告诉他们后,随之而来的问题更多,诸如散文可以虚构吗?散文内容可真?可假?我想,有必要在这本小书里答复读友们的小困惑。在大散文观复潮趋势严重影响当下散文写作秩序的今天,散文这种文体历经不断盲目革新或伪创意,许多人都盯住所谓陌生题材、重点视野而忽略了散文书写与日常个体情怀的重要关系,有的在尝试突围几经折腾无路的窘境下,最终又回到了传统的观念里。如此追求为散文而散文的文本刷新,让散文在不断丧失甲骨与青铜原有的光芒和身份,散文曾有的简朴、唯美、隽永气质哪里去了?难怪读者会遇到阅读障碍,相形之下,时下层出不穷的异质世界,未免做作,但在实施这些行为的人看来,却被隐喻为跨文体、新经验、创新者、玩概念、实验性、文本模糊、陌生化,或是干脆贴上一个堂皇的“新散文”标签,使原本简洁明快的散文时空、语言、视角、思考方式、事物细节被绕得比诗歌语境更极致,比小说更复杂;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似乎语言越云里雾里,他人越读不懂,其写作水平就越高,这仿佛是同一个装裱师装裱出来的,丢进洗衣机漂洗,全成了糨糊,如此文字写多了,自己也难免糊涂,这让接受者又情何以堪?不但是读者的障碍,同样问题,也是近年许多编辑之间交流最多的同等现象。于是“读不懂”使一些读者远离或放弃散文的阅读,与此同时,也可证明如此尝试散文写作的失败,因为它未能完成与读者相互的沟通,更没有实现个人对现实生活的关怀与介入,他们缺失了传递心灵的真情实感,只是将虚拟或“借来”的生活胡乱地涂在了纸上,时间久了,或许自己也未必能懂自己,因为纸上的生活与情感与书写者脱离了胎记关系。于是乎,有人说,他的文字是写给未来世界的,因为他自己也看不懂!散文究竟应该怎么写?上面提出的一些现象,并不是一味地抹杀散文的开创性,若一个作家总是要对题材挑三拣四,那么最终他笔下呈现的世界与他个人实体的生活会有多少关联?回到日常生活经验与发现,换言之,写什么却是最能反映一个散文作家之于生活的真诚态度。除了抒情叙事的基础,生活永远是散文的主角,如同大地是古典文学的主角一样。生活在哪里,散文就在哪里。过去,读友们知道我一直生活在西藏,所以看到我笔下的主角多是西藏,不同地域自有殊异的表达与属性,当西藏已然成为一个书写者转身的背影,面对红尘俗世,在各种思潮争论影响下,我一直秉持这样的日常情怀,因为写作是我发自内心真实的喜好,我的写作首先愉悦的是自己,虽然日常里发现的都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素材,也谈不上多么宏大的叙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如此文字的呈现可以反映出写作者对生活的热爱程度!因此,《锦瑟流年》这个集子里的每篇文章,不是写给评委看的,也不是写给那些所谓专业写散文的人看的,我只是想还原现实的一种,让可以识字者,都能够从中去获取轻松、愉悦、自信的阅读,从而理解并接纳这人间的本真与冷暖!在我看来,散文没有大小之分,也没有新旧之说,它最能透射出个人的涵养,也最能找到个人的情趣;它是一个人信仰的操守,也最能表达个人的发现;它是一个人表里如一的体现,也是一个人与自然万物最好的合作方式。之于生活,散文不是旁观者复杂的搅局,而是生活参与者大可信手拈来的情怀,就像我们每个人习惯的日子所需,捡到篮里便是菜。回到日常,重在回到常人生活的情怀,让写作成为没有选择的发自灵魂深处的体悟,它是一种自觉行为,是纯生活气息的弥漫,是写作者与阅读者对等生活的同一个场……2016岁末成都朵藏

你的天堂在何处

城池里的水太浊,我们或许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两条透明的鱼了。故乡的那一汪清泉被思念涸了以后,像我们这样的鱼,只能在各自的远方,相忘于江湖。

送我一生慰藉

清晨,雪花在窗外随风飞舞着,隔壁有人在为雪花的飘零尖叫,米粒儿般大小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轻轻落在蜡梅枝上,勾起了我对一个男子和男孩的回忆。1996年,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我第一次从很远的地方来到成都这座城市学习,环境特别陌生。刚放下行李,收拾好铺位,编辑部的人对我一番交代,便给了我一辆自行车,让我上街买些办公用品。我顶着小小的雪花,谨慎地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冷冷的街,也许是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有点儿过于兴奋,停停走走,这看那看的,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当买好日用品转身准备走时,路上早已铺满厚厚的积雪,纵横交错的马路,挤满了停滞不前的车辆,回去的路早已没有了方向,抬头已见华灯初上。路上行人也越来越稀少,我焦急地跑到电话亭给编辑部打电话,可无人接。该想到的办法,我都想尽了。雪越下越大,风不时地将雪水吹进脖子里,就在我蹲下身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踩三轮的中年男子停在我身旁。我对他讲了我要回去的地方。他让我上车避避,等雪停了他送我。都快晚上10点了,雪仍在不停地飘,只是没有几个小时以前那么猛烈,飘在空中的雪花落在地上眨眼化成了水,树梢上挂着形状各异的冰棱,空气很冷。那个男子拉着我艰难走过了几条街,拐到一个商店时,突然停了下来:“我儿子在叫我呢!”我拉开结了冰碴子的帘子,诧异地望着他:“不会吧,我怎么没听到呀?”他把三轮停稳后,我从上面跳下来,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果然看到一个男孩气喘不停地冲了过来。“解放军叔叔,你的自行车,给你。”他把我扔在原地的自行车送来了。“你等等……”我惊讶地望着匆匆离去的男孩,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已经淹没在夜幕中。我依偎着那辆自行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冰凉的雪花落得他满身都是。他说:“前面几步就是你要去学习的单位了……”此刻,我凝视着窗外,那些落在蜡梅朵朵上的雪,无法融化我的念想,从前的冬天和雪中的人,在我眼前时隐时现。站起身,打开CD机,插上那张钟爱的老唱片,清新又淡雅的《雪绒花》飘满了楼,如今他们在何方?那些灰旧的小街早已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大道,那个一次又一次翻新改造的广场已成为地铁的中转站,那么多曾经的田野变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楼群,倘若有一天能在成都的某条古街上发现他们该有多好。我换上黑色风衣,戴了黑白方格子围巾,走下楼去。我边走边想,那样一对温和寡言的父子一定不记得我了,但我却一直记着他们,记着这样一件只要想起就让人内心倍感温暖的事儿来。那个推着自行车朝我匆匆撵来的男孩应该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了吧?他父亲的三轮车早已解甲归田,可能老人家正开着小轿车行驶在郊外旅行的路上……天空缓慢放晴了,雪花天使渐渐回到了天空,堆积在成都上空的雪绒花,送我一生慰藉,让我思绪融化,被带回了一个丝绒般纯洁绵柔的世界。多年不见的雪中人,假设我们能在雪中重逢,能不能相对应答?再坐下来喝一壶悠悠岁月酒,谈一谈多年前那一场比今天更狂热的雪。

内裤里的钱袋子

他曾在云南麻栗坡当兵,上过老山前线,住过猫耳洞。看样子,他身材蛮高的,若穿上军装,除了威武,也可以用一个字形容——帅。这个帅不是当下人们麻木又泛滥且爱闭着眼浮夸的帅,因为他还有一口溢满光泽的黑妹长期护理出来的好牙,说话速度慢悠悠的,像蜀山部落里传出的歌谣,听过的人都说好听,而且听过的人总有些忍不住回味模仿他的声音。对此,他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反应,而是嘿嘿地笑笑,脸上总是长时间挂着轻风拂面的容颜。接触过他的大领导都说这个娃憨,连长指导员给他的评价是:思想纯洁。上上下下的领导都喜欢他的憨,并且推荐他当班长。因为他的慢腔调和爱笑的模样,班上的战友都觉得他可爱。他们做什么事情,总是形影不离,笑声不断,劲往一处使,年年都争得先进班集体。尤其是班上来自昆明的城市兵小伟对好脾气班长更是到了有些依赖的地步。其实,那也算不上真正的依赖,当过兵的人都有体会,有时战友战友,不仅仅是亲如兄弟,之于年纪和生活阅历相差太大的人,他们有时简直亲如父子。有一年,作为班长的他准备启程回川相亲。大家恋恋不舍,夜不能寐。凌晨时分,小伟眨着大眼睛,咬着牙,数着天花板上乱窜的蚊子,小伟其实正琢磨班长回川的事呢。他翻转身子,看班长已经熟睡,于是又翻转回去。见班长睡觉时打着呼噜的熊样,差点笑出声来。班长当兵五年第一次回川,要去昆明辗转火车。这是小伟很不放心的地方。小伟家就在昆明火车站附近,他曾目睹火车站常有人上当受骗的混乱与不堪。翻来覆去,小伟依然不能入睡。于是,他起床悄悄脱掉班长的内裤,从床头柜找来针线包和碎布条,在内裤里缝了一个小口袋,悄悄地把自己的一千多块钱装入袋子里,一针一线密密缝上袋口,然后把内裤又轻轻地穿在班长身上。第二天,班长带着战友们的祝福出发了。小伟送了班长一程,并不断提醒班长,路上多加小心。昆明火车站到了,人山人海,很快便有一个人拍班长的肩膀:老兵,回哪里哟?“我回峨眉。你呢?”“哦,我也是回峨眉,一起走,一起走?”“好呀,好呀,一起走吧。”“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请老兵吃碗米线去。”“走,反正我也没吃午饭。”哪知,一碗米线后,班长就像醉鬼一样,扑在桌子上人事不省了,他只知道,不顾一切地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把手腕上的表取下,交给对方。火车走了,班长醒来了,想着刚才的事情,越想越不对劲,衣袋里两千多块钱,没了;手表,没了,于是他这才想到报警。女警官赶到现场,边听他的遭遇,边做记录,最后不冷不热地丢出一句话:什么都给人家,你当兵当傻了!班长昆明被骗的消息很快传回连队,小伟通过电话告诉班长,他内裤里还有钱!班长将手伸进内裤,哭了。我们满桌子的人听了老班长讲述他1998年的这段经历,都笑出了眼泪。

不住酒店

去年冬天,扎西从若尔盖草原风雪兼程赶来参加战友年度聚会。扎西一米八几的个儿,看上去非常彪悍,曾经是班长十分赏识的兵。班长和扎西相继从云南退伍后,各自回到家乡成家创业打拼,即使生活再忙碌,战友之间也不忘偶尔通个电话,互诉各自的变化与未来计划,其中的勉励和感动之言,不难让人体味与想象。酒店里来了很多战友。当年的领导们如今多已退休,而许多熟悉或陌生的战友都已在社会上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其中当然会有一批总经理或董事长之类的所谓成功人士,他们有选择坐在一桌。扎西如今也是若尔盖草原的企业家,不仅在家乡开有大型的旅社,还担任了镇上的领导。但他没有与那些总经理或董事长坐在一起,他主动跑来挨着班长坐。班长现在是县医院的工作人员。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他,不仅学会给病人看病处方,还懂得不少人体的保健与杂症的知识。现在,班长每天早晚仍坚持跑步,像一个不言放弃的体育健将,他有句乐观又向上的名言:不懂就学,只要肯学,人生就不晚!饭桌上,扎西频频举杯敬班长,他们痛快畅饮,笑声仿佛如同昨天。一场聚会,从中午喝到下午,从下午喝到天黑。扎西喝得太多,脸上夸张的笑容证明他已经有了醉意。到了晚上,各自都已散场。只有讲这个故事的嫂子还守在他们两个男人身旁。嫂子拍拍扎西的肩膀,然后耳语了几句:“扎西,今晚不回若尔盖了,我们在酒店已为你订好房间。”“嫂子,我不住酒店。”扎西语气很果断。“扎西,你将就一下吧,我们这小县城不能和成都比,不过这酒店也是县里最好的酒店了。”“嫂子,我真不住酒店。”听到此,我们从嫂子的讲述中都产生了一点思想警觉,心想不住酒店,他要干啥?嫂子顿了顿,不受我们影响地继续她的讲述。她望着班长,低着头,表情有些失望地看着扎西。她生怕有哪里得罪扎西的地方,又疑惑扎西的民族生活习性出门在外是不是有啥犯忌?怎么酒店也不愿住呢?“扎西,这么晚了,你不可能回若尔盖了,再说,现在交警抓得严,你更不能酒后驾车!”“嫂子,嫂子,我不住酒店,我有个要求不知可不可以给你说?”“扎西,你说,你说。”“嫂子,我不住酒店,我想住你们家里。”“噢,家里,家里倒可以,只是家里没酒店方便吧。”“嫂子,我想和班长睡在一起,还是像以前,我们睡在一个班那样。我很想为班长盖一次被子,过去都是班长为我们盖被子,其实,班长自己也会在深夜里掀被子,只是大家睡得太香,没有发现。”“是吗?我掀过被子吗?那时的我真是这样?”班长笑了。“是呀,有时你查岗回来累了,倒头就睡,被子经常掉在地上。”扎西记忆犹新。嫂子愣在那儿,久久地,她为两条汉子的深深情谊感动得语无伦次。“你们真好,你们俩太好了,那么久的事也记得呀,好,今晚,你们俩兄弟睡一起。”在场的人都笑了,气氛有点儿沸腾。只有我笑不出来,真的想笑,可我眼里为什么储满了泪水。

遇见读书人

报箱是从邮局租来的,旁边有一家报刊零售店。每次打开报箱收取邮件后,我会顺便拐角到零售店逗留一会儿。说不清究竟什么原因,只顾胡乱地翻书却不愿买一本。曾经我个人很厌恶这类人,现在明白什么叫浮躁了。老板每次热情的招呼与表情,像是熟知的故人。于此,我从没想过老板的感受,有时在翻动书页时,我会停下来认真问一句:这些文学杂志有人买吗?“有是有,但少之又少,买的人中女性多一点。”老板盯着电脑上的账目,头也懒得抬,自顾自地答道。我对他说:“不错呀,看来你对文学杂志的现状,还蛮知情。”“当然,毕竟做了十多年的了。像你手上拿的那本杂志,至今一本也没卖掉。”我怔了一下,心想这本杂志可是中国文学界的最高殿堂,居然落得如此不堪命运?但我没能对他说出口,只是悄然将它放回报架,接着问他:“卖不掉,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退货呀,反正是代销。”老板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忽然站起身,换了一个角度对我说,“也不是这回事,读书大概也得分地域,比如,我们这里的文学杂志不好卖,并不代表所有地方都这样,如果放在天津、上海,或北方的其他城市,相信又是另一种情况。文化差异,谁说得清楚,有时来此买书的人,你看不出他的身份,但读书多的人,谈吐自然不一样!”“除了文学杂志不好卖,最好卖的是哪类杂志呢?”“当然是《读者》了,每期我至少卖掉八十本,还不够,有时还得想法到其他摊子借一些回来救急,可以说,至今市场上任何杂志,也卖不过《读者》。”老板说到此,脸上泛起了笑容。此时店里正好进来一个顾客:“老板,我订的《读书》呢,给我留好了吧?”老板微笑着从案下递给顾客连续几期的《读书》,并向我小声介绍道:这是一个软件开发商,每期的《读书》杂志他必买。我直言不讳地对那位个子不高的顾客说,能读这本杂志的人不简单呀,很高端。顾客满面笑容地打量我,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挺难,真的挺难,我只是还在坚持读这本杂志而已。话还未讲完,老板便急着把我介绍给顾客。老板一边介绍我,一边递上发表我作品的杂志:看看吧,这里有他写的文章。“遇上你,真难得。当下生活,太过浮躁,能坚持纯文学写作的人,太难得了,我认识一些网络写手,他们几乎不怎么读书,只喜欢胡编乱造!”顾客将眼睛从书页间抬起头,无奈又惊诧地看着我。“这时代,真正搞文学创作的少,能坚持读书的人更少。”话完,我顺手取下一本杂志,递给他,告诉他上面介绍有不少好书。他立即买下,声称相信我的推荐。同时,他还告诉我,大学时候,《当代》《十月》之类的文学杂志,他喜欢看。就是这样一个人,简单交谈中,我发现他如今长期只买《读书》杂志看,其读书心得的确让我这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有些意外。他一句“科技发展离不开人文支撑”,让我兴奋了好久。似乎也可以这样推测,好的读书人,并不是写作者,也不是出版人,而是高手在民间。他的出现,仿若让我眼里看见了一粒闪光的珍珠,突然点亮了一路疲倦的风景与蒙尘太久的岁月。他所选择的读物看似与其专业格格不入,但却做到了工作与生活的互补、丰富、提升,正是他独特的读书经验校正了我长期以来所谓对路写作却单调的阅读习惯。

说不出的也是爱

忽然看到电视上一个女孩在哭。原本女孩是来参加歌唱比赛的,主持人说,唱歌除了有天赋,还有就是遗传。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很会唱歌吧。女孩说,爸爸五音不全。那你妈妈呢?女孩摇头说,不知道。在她一岁多时,妈妈就离开了这个家。奶奶怕她再受委曲,就一直带着她在身边生活。当岁月把一切都变成生活,女孩坚强地长大,奶奶却一天天老了。奶奶经常给女孩讲妈妈的故事。奶奶从没说过妈妈的半点不好。女孩从奶奶那里听到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可女孩不明白,妈妈既然那么好,为何要离开这个家?奶奶告诉女孩,妈妈离开家时,没有任何征兆,还给家庭里的几位重要成员买了肉。女孩每次在爸爸面前问起妈妈,爸爸都说,妈妈这个人挺好的。可是话还没展开,就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婶婶和姑姑多次要求把奶奶接过去。可是奶奶为了女孩,一直坚持独立生活。直到女孩考上大学,去北京找到了妈妈。女孩见过妈妈两次后,就不再去找妈妈了。因为妈妈又组建了新的家庭,她顾虑重重,担心影响妈妈生活。电视上,女孩反复讲起自己与奶奶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泣不成声。奶奶为她付出太多太多!镜头里,不时出现女孩的奶奶和爸爸。观众席上,爸爸看上去特别年轻,帅气。奶奶满头银发,老态龙钟。令女孩想不到的是,节目组为了让她明白当初妈妈离家的真实原因,特地从幕后请出了妈妈。妈妈不再年轻,甚至已经发福,且显苍老。可就是这样一位妈妈,首先当着观众的面,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走上台,拥着伤心的女儿,镇定地讲述她当年的处境,赢得掌声阵阵。起初,许多观众,包括电视机前的我,也担心这位妈妈年轻时,是不是有什么过错?怎能长时间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哪知妈妈离家原因太尴尬、太伤悲、太委屈。二十多年前,她与他的结合,遭到奶奶及多数家庭成员反对,家里成天因为她,闹得鸡犬不宁。矛盾焦点唯有一个——她比他大十岁。为了成全一个家,她默默地选择了带着爱离开。但她没有能力带走女儿。那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她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可对曾经的那个家,以及家庭里的所有成员,无时不牵挂。但她时刻牢记,不能再去破坏他们美好的生活,她不联系女儿,不愿与女儿见面表现太过亲密,她克制了身为女人身为母亲应有的对女儿的爱,完全是为了不伤害女儿继母的感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家好。为了离开后,家里的每个人都好。但她还是说了,当着他和那么多人的面,她说,她至今还爱着他。为了女儿,她和他曾商量过,彼此都不要说出这个秘密。可是面对泪流满面的女儿,她在这种情况下,终于忍不住说了。最后,在主持人的鼓励下,她为女儿唱了当初离开家时,心里反复为她唱了千遍万遍的《星星知我心》……女孩的爸爸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想,或许,他没有说出来的,也是爱。

六岁的西藏

课时用去一半时,才冒出一个主意。我停下正常课时,忽然将话题峰回路转道:我们能不能改变一下课堂气氛,让我来当一回你们的听众,分享你们的故事?同学们先是嘻嘻哈哈地相互打望,继而表情开始紧张,生怕自己成为第一个发言的人。这些有心情来上文学欣赏课的同学,多是社会各界退休的老头老太,还有个别海归。可以说,他们的儿女有些都比我大。当然这里面,也有少数渴望与文学结缘的年轻人。面对我的要求,大家都在矜持与对视,想极力逃避发言。“既然你们能够坐在这里,足以证明你们是与文学有缘的人。文学欣赏,目的重在更好表达自己的发现,分享你对生活的感受。其实,你们最不缺的就是人生经历,谁先来发言呢?哪怕只是内心的一个小切片,我希望你们第一步先要学会说出来!”“老师,我读过你和西藏的许多故事。其实,我与西藏结缘比老师更早。”在我反复鼓励下,终于有人肯举手发言了。这位同学有些脸红,大概是因为第一个,加之第一次发言吧。那眼神充满了迟疑与慌张,生怕自己表达不够好。下面就是她讲的西藏故事。我爸爸妈妈都在西藏工作。是个冬天,很冷,舅舅开车搭我去西藏找爸爸妈妈。川藏线有个地方叫二郎山,车开到那里,就被冰雪挡住了。我蜷缩在车里,浑身发抖。停了大半天,舅舅终于又将车发动。后来才知,与舅舅一同驾车出发的一个叔叔的车,掉下了万丈深渊。车到林芝通麦时,路没有了,河面上只有一座藤编桥,像蜘蛛网一样横跨在空中。我们必须从藤编桥上钻过去,才能见到从拉萨赶来接我的爸爸妈妈。大人看着那桥脚就打闪闪,更别说我一个小孩了。舅舅将我一次次从车上抱下来,放到桥口,又一次次将我放回到车里,反反复复。当我醒来时,已经独自一人睡在兵站了。外面的天,漆黑一片,烛光下出现了三个人。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羊皮袄,腰间挎着藏刀。那脸上的红和眼中的红,像炉火里烧灼的炭,像河流里浮动的斜阳;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瞪着惊恐万状的眼睛,一步一步退缩到墙角……就在这时,我赶忙打断了这位同学的叙述:“你舅舅呢?”后来才知,舅舅当时跑到很远地方,找人联系我爸妈。当我再次醒来,已经在拉萨了。后来,后来总有人问我是怎么到西藏的?我说是从猪笼子里钻过来的。他们听了都笑。此时,此刻,课堂上笑声如海鸥拍翅的海浪,起落不停。唯有我镇定自若:“当时你才几岁呀?”她抬头对视我,又低头盘算,末了大声道:“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应该只有六岁。”“噢,你六岁就进西藏了,比十八军女战士还勇敢呀,真是了不起。”她接着我的话,猛然打开了话匣子,表情像装满了水的特堤斯古海,抑制不住激动、兴奋,甚至心跳嚣张。为了不让珍贵的海水轻易漫延成灾,我不得不果断制止她决堤。“很好,你讲得非常好,虽然你可能还没完全明白什么是作品,可这就是你口述给我们的作品。在座的同学都一样,不会写不要紧,只要讲得出来,别人照样能够领略你不一样的人生。你们的生活能源储备,都比老师阅历丰富,在此请大家为这位同学响起热烈掌声。”顿时,一张张比玫瑰芬芳的笑脸在眼前摇曳,他们说话声渐渐超过了蜜蜂的分贝。“静一静,大家能不能先静静?”我抬腕看了看手表,“还剩不到一分钟时间,最后我们来给这位同学口述的作品,取一个标题吧。”同学们又陷入了不安的对视中。有同学张张嘴,慢动作地一个呵欠,浪费了很大表情,终究照样恢复沉默状,空气里陡然有了一种凝固的味道。直到下课,大家也未能发声。我站起身,腋下夹起书本,认真地扫视了每位同学一眼,刚跨出教室第一步,心里忍不住大声地喊了五个字——“六岁的西藏。”

遗憾

这事儿怎么讲好呢?想了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似乎都不算有一个美好结局。有点无奈,更让人感觉不美好的是,故事的开端居然找不到一个愉快的切入点。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任何社会总有些故事注定是不被人喜欢的,因为它的情节处处让人丧气,处处令人猝不及防!事情的变异得从她重男轻女说起。要不是这种偏见思想作祟,她的家庭发展完全不至于如此。四十年前,已经生下三个女儿的她,仍不满足,每日每夜,盼天求地,终于又得到一个宝贝儿子。喜忧参半的生活负担再次加重,四个孩子,大的要上学,小的要吃奶,怎么办?她和男人商量,决定把女儿老三抱养给邻村其他人家。有一天,老三回到家。作为母亲的她给老三两个鸡蛋,让老三拿到离家不远的学校门口卖了,顺便买点针线回来,给姐弟缝补衣裳。哪知老三一去不复返。很快村子里就有人传出老三被拐的消息。为了寻找老三,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续十多天,倾巢出动。遗憾的是,老二在寻找老三的过程中,不幸滑下悬壁掉进堰塘死了。这只是第一个遗憾。第二个遗憾来得更陡,失去两个女儿的她立即疯掉了。披头散发的她每天拿着锅盖,在村子里漫山遍野疯跑、敲打。她呆望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呼喊老三和老二的名字。男人看着她的样子,从此一病不起。这成了第三个遗憾。老大就此辍学了。睁眼、咬牙、伤心、落泪,面对轰然塌下来的天,老大擦干眼泪,强忍住悲伤,进入家政服务公司,挣钱贴补家用。老大不仅要照顾多病的父亲,还要守着疯子母亲。更为艰难的是,最小的弟弟身体发育不全,吃饭得靠一勺一勺地喂。全家人的重担,压得不满十六岁的老大喘不过气来。即便如此,老大从没放弃寻找老三。老大没日没夜地拼命是想在父亲弥留之际,见到老三。除了工作,老大所有时间都用来寻找老三。遗憾的是,老大没有找到老三。这成了老大心上的遗憾,也成了父亲最后的遗憾,老大继承父亲托付给她的遗憾:一定要帮你母亲找到老三!说完,父亲就闭上了眼睛。老大带着整个家庭的遗憾,找了老三近三十年,找遍中国大江南北,找遍三十多个城市,直至带着神志不清的母亲找进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倪萍面对这位人生充满太多遗憾的女人,流着泪为她一次次鼓掌,因为在寻找老三的过程中,在家庭变故不断为她日子添加伤口的同时,她扛住了一次次雪上加霜的炮轰袭击,从一名普通家政服务员,到手下拥有几十名员工的家政管理者。她不仅努力管好公司,还要管好母亲,不让母亲离开她半步。舞台上,她紧紧呵护着已经失去两个女儿和丈夫的母亲。嘉宾席上的赵忠祥、郁钧剑在悄悄抹泪,台下观众百感交集,她来到节目的最大愿望是想让老三尽快见到母亲。她的母亲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零乱花白的头发下,瘦削的面孔尽显风烛残年。为爱寻找,希望就在大门里面。老三能否从眼前走出来?想必电视机前的观众把心都拧成了一股绳。现场齐刷刷的目光带着沉重的期待守候着奇迹。倪萍侧着身子朝门里望了又望,结果,门被彻底开启后,遗憾再次降临……或许,生活中遗憾事还有很多很多,可是这么多遗憾,所有的遗憾石头般堆积于一个家庭,压迫着他们的生命情感灵魂,让人不堪重负。尽管遗憾,聆听故事的人还是愿意等待生活出现奇迹。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遗憾,也不是主持人倪萍摇头叹息落泪就能够挽回的遗憾,它是整个世界的遗憾。

两条鱼的江湖

善玉是个比我还孤独的孩子。但他从不承认自己的孤独,他说孤独的人只可能去读张恨水,这是他读《似水流年》时,无意中表现出的对张恨水的崇拜。那年,他十三岁。我曾怀疑他是否明白自己的身世。起初,我以为他在这个世界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其实,后来,我知道,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我还是在一次放学路上悄声地告诉了他:张善玉,你不是你爸爸亲生的。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久久地,最终张牙舞爪地给了我重磅一拳。为此事,后来的后来,我一直后悔不已。但这并没有妨碍我们继续做好朋友。我们从小学一直同伴到了中学。那些萤火虫儿到处乱飞的夏天夜晚,善玉常常发动一些探秘活动。在星光下,我们一阵风似的从这座山刮到那座山,然后,背靠背,像两个江湖英雄,伫立山顶上,感觉是站在了梦幻与星空之间。山下成片成林的玉米秆在轻风中摇曳,我们一起欢呼,一起吹着自在的口哨,还齐声高唱“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兴奋得仿佛成了武侠片中的主角。善玉中学二年级那年,因班主任对他作文的评语不公,一气之下从学校背回了所有的书本再也没有返校。原本成绩平平的他在作文方面一直坚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自我表达与发现,可班主任批阅之后总会用红笔送他两把带血的大刀,旁批上分明写着:不知你从哪里抄来的?真是古今中外混淆是非,可你本事再大也无法生活在古代。善玉第一眼看了心痛;第二眼看了心碎;第三眼看了决定离开学校。现在想起这事来,我仍不敢总结那是班主任的错,还是善玉的才情太过出众。总之,善玉每次看了班主任给他作文的批语就很不是滋味,最严重的一次是班主任布置写一篇游记。善玉写的是我们家乡附近的一座水库,而且他还别出心裁地创作了一首打油诗作为游记题记,行云流水般的想象仿若可以把人带入仙境。班主任阅过之后,摘下眼镜,提笔一挥:不就是一座小水库吗?哪里有这么美?善玉看过之后,哗的一声把作文本撕了个粉碎,然后望着班主任,咬牙切齿道:我不相信你这样的老师也教得出才华横溢的学生……班主任看着善玉发怒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更不相信你这样自认为有才的学生还能成为第二个张恨水。(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啼笑因缘》。)善玉辍学之后,每天就待在家帮妈妈干农活。闲不住时,他便在墙上写诗作画,把张恨水著作里的人物名字安放在他画的那些人儿头上。更多时候,他独自躺在山坡上与羊一起聆听收音机里讲述的耶稣故事。善玉的家与我的家挨着不远,他住在山嘴上,我住山嘴下。自他离开校园,我们就很少碰面,遇上周末,两个人有什么事就在自家门口把大拇指与食指放进嘴里,吹口哨,直到风吹满山谷,荡出我们交织的哨音。善玉是个缺少父爱的孩子,他的人生缺少大人精心的设计。这是母亲对我讲的。母亲说的“大人”其实是指善玉的亲生父亲,传说是一个县官。不过,善玉并不在乎这些,很小的时候,善玉就跟着妈妈来到了他现在的这个家。年少无知的我时常为他内心的失落与孤立而惆怅,但也只能惆怅,帮不上任何忙。那时,同学们常拿他人生的“缺口”攻击他的自尊,因此少不了打架斗殴,善玉常被高年级的同学抓破脸,撕裂衣裳。这时的他更害怕前来劝架的我被人打倒在地,双手死缠着对手的衣襟……我能够说的只有两个男孩之间洒落在青春路上的星星点点的欢乐和忧伤,我说不出来的是长大后的分离岁月为何一转眼就到了今天。而那种别离的忧伤一直是隐形的,且持续不断,它潜伏在故乡的丘陵地带。作为儿时的伙伴,我是在善玉十六岁那年去西藏当兵的。记得当时,他从几十公里外的建筑工地赶到火车站送我,弹一个响指潇洒地对我说:哥们儿,希望你早日衣锦还乡。此后,我不断收到善玉的来信。那阵子,军训的疲劳常被他笔下的“故乡一切依旧,勿太牵挂”等优美的句子冲得烟消云散。然而,许多真相证明我被善玉蒙蔽了。第二年,雪山杜鹃红似火的季节,同村的阿兵一纸苍凉地告诉我,善玉瞒着他妈妈独自去了深圳。我想,青春年少,绚烂理想,精彩世界,善玉一定是寻他的梦去了,就像我千里当兵走西藏一样。好在深圳的四川老乡特别照顾他,替他找到一家公司当保安,及时解决了吃饭问题,而且每月还可以拿到八百来块钱报酬。但好景不长,善玉在公司站了不到半年的门岗就下落不明了。听了阿兵的诉说,我写信急忙安慰善玉的妈妈,便一而再地给那家公司去信打听他的去向,然而时间证明我的做法是幼稚的,多余的。茫茫人海,人海茫茫,有谁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谙世事的我,当兵在外,面对现实,无可奈何,百感交集中我仍坚信这世上一定还有好人,怕只怕人口密集的城市,好心的人会不会在生存竞争中力不从心,或者越来越少?远离故乡,我在异乡不断扪心自问:善玉,是不是因为我的离乡带来了你的孤寂,造成今天友情的风云变幻。……在我即将启程回乡探亲的那天,渴盼犹如半个世纪的忧虑,终于在善玉久违的一纸便条上消逝了。那个世纪的初年,我第一次坐在飘着雪花的西藏上空的波音飞机上捧读善玉来自桂林的讯息——依然是过去那种抒情的语言,象鼻山、漓江、游船,观光的人群在我想象里即刻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卷,那不是桂林的山水吗?在善玉的文字陪衬下,身处壮观的绝世山水何以宛在水中央?婉约桂林,我如何面对?往事并不如烟,春梦了无痕。在一个非常寂静的夜晚,我倚着西藏夜空的点点星辰,重读善玉的旧信,虽有点滴漂泊的寒意,但却多了一分踏实。善玉在信里说,这些年来,他为了寻梦,分别轮换了十多个不同的岗位。除去计算机操作培训费外,平时积攒下五万多元准备回家盖楼房。善玉还说,城市里有些老板简直不是人,完工后就变成了野兽,任凭你如何寻找,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于是,我披星戴月写信鼓励他,生活永远是进行时态,记忆可以磨灭旧事,但新的生活自然又生长出来了,挡也挡不住,什么时候厌倦了外面的世界,你就带着梦想早点回家吧。眼下数年又飞逝,善玉回家了吗?反正我是多年未回最初出发的那个地方了。模糊中算来,我们有十二三年没见面了吧。我在漫天风雪里听说他从遥远的南方回到阔别的故乡同一位如意的女子结了婚——女子的前夫落水淹死了。他俩不期而遇地结合让身在西藏的我多少为之有些兴奋。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俩似曾相识,但我却找不到从何说起的理由。若张恨水先生愿意,我很想托他替善玉重新安排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毕竟善玉的女人遇到伤心的事就喜欢面对高山上的那面湖水,把创作《金粉世家》的那位先生的名字挂在嘴边大喊大叫,恨水、恨水、恨水。那一刻,其实善玉比他的女人更难过。他背对着她,也背对着湖水。要不是因为她恨水,也很可能没有他们后来的故事了。但她并不知道他崇拜张恨水,更不知道张恨水究竟是谁?当他们的孩子一个又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向着驶向远方的列车轰隆隆地奔去,在他人的城市里寻找自己的脚印。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远方欠年轻的梦想太多太多,可城市欠我们的,或我们欠城市的太少太少。事实上,自从我们离开故乡,就意味着我们欠故乡太多太多。尽管故乡不会埋怨我们,但历史终将用代价去偿还……一去不还的善玉,此时你究竟在何方行吟?故乡的草垛一定又开满金灿灿的野花了。不知为何我一直得不到他的只言片语。即使我们已经进入通信时代,即使我们彼此都有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可两个人依然可以长时间习以为常,无音无信。直到有一天,当我再无兴趣喝下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时,突然发现男人之间最伟大的友谊早已被城市拥挤的步履碾得不堪一击,支离破碎。即使有人可以请来雕塑大师罗丹,我也断定罗丹早已无力修复人世间太多被岁月破损的友谊。善玉,我说的这些,你一定比我更懂。你曾说我们小小年纪怎能想太多未来事情,想得太多就过得太累。我说不是我愿意想太多太深远的问题,这从来就是上帝的旨意。善玉,此刻,我想你是否会在异乡风雨的街头想起我用燃烧的柳枝在你家的土篱笆墙上画的那幅画。还记得吗?画中有人拴马,垂柳边的水里有两条透明的鱼。风风雨雨之后,是不是一切都无所谓见证?曾经,你这个偏爱解读张恨水名字的家伙总喜欢用手搭着我的肩走在故乡那些少有人走过的比人还高的芭茅掩映的青石板路上,看着水中的倒影突然抬起头笑逐颜开地问一句:那厮为何与水过不去呢?我只是笑而不答地伸过手来抚摩你快要爆炸的头发。可现在,我很想知道,善玉,你真的与水合作了吗?曾经爱水的是你,恨水的也是你,水决定了鱼儿的情感与命运。城池里的水太浊,我们或许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两条透明的鱼了。故乡的那一汪清泉被思念涸了以后,像我们这样的鱼,只能在各自的远方,相忘于江湖。这难道不是张恨水留给我们的现实悲剧呈现吗?

你的天堂在何处

地铁上,我忽然看见了一个特殊装扮的人。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看了他几眼,低下头,忍不住又抬眼看他。泥色的皮帽子,黑色的靴子,脸上有野草般的络腮胡子,藏青T恤上绣有银灰色的牦牛在低头啃草,肩上的背包鼓鼓囊囊的,旁边插着一瓶矿泉水。人群中,他留给我一个侧影。我真不知道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陌生人不厌其烦地看,将意味着怎样的后果?而在地铁上,这已经成为我无路可逃的功课。眼睛里的人,各自都没有闲着,有的玩手机,有的看电子小说,或听耳机音乐,甚至有的手上捏着报纸,人却在打瞌睡。所有人都很疲惫。而那个人却特别精神,偶尔发现他的眼睛也在四处搜寻。不难发现,打量他的人不止我一个。他是要远离这座城市吗?我换了一个角度,但并没有选择与他正面对视。我担心他粗暴的目光容易与我发生意想不到的冲突。直到他走出站台,我提前随他走出了地铁。原本我的目的地还有几个站。跟在一个陌生人身后,矛盾在心头。他是年轻?还是苍老?我心里没有底。论装扮,他更应该属于旷野的风景,但此刻他是我眼前现实与非现实的潮流达人,他是这城市的特质与另类,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他来自哪里?要到何处去?我们神速地来到地面上。他几步走到一个站牌下,那是一条高速路的专线站牌,上面的箭头指左,写有“川藏线”。一辆双层大巴缓缓停下,眼看,他就要上车了。我停在不远处想我该说话了,再不说,一切都来不及了。在我欲言又止,思绪纷乱的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车上那些像他一样装扮的人都随他的目光朝我看过来。我停在那儿,如同一株压伤的芦苇,脑海里飘摇着一张模糊的脸——那是我每天上下班在地铁上可以随处看见的疲惫又空虚的脸。那么多的脸,此刻幻化成一张脸。似乎这完全又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脸,上面刻有一道太阳灼伤的疤痕。这是我曾经十分熟悉的疤痕。它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尽管我不敢肯定他就是那个人,或许他们只是长得太像罢了。徘徊在空荡荡的地铁站,上上下下的人都成了蚂蚁,取而代之成为画面主角的是我曾经驻守喜马拉雅山下的军营,那儿一年四季雪在燃烧,白天里的日光如同五百瓦的灯泡照在人身上,浩大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一棵树,训练间歇,流动的迷彩风景只能轮流躲到对方的阴影里纳凉,而眼前走过的这个藏客,恰似当时我们一群新兵娃娃躲到他阴影里纳凉的人——他是我们兵营附近帐篷里的牧马人乔。乔是我们兵营里八百多名兵仔仰视的康巴汉子。在风沙弥漫的训练场,乔如同一棵高高的梧桐树,被兵们诗意地称之为太阳伞。在那个黑不溜秋的男人世界里,乔拥有最健康最完美的肤色,看上去犹如一块黑得发亮的煤。乔脸上的那道疤痕据说是同雪山上的野牦牛搏斗时烙下的印记,他高傲得不准任何人抚摩他的疤痕。除了放牧,乔经常背一把破木吉跑到连队来。他的身后总少不了一群摇头晃脑的小跟班。据年长一点的戍边人讲,原来乔也是兵营中的一员,多年前退伍后,很快就赶着爷爷留给他的五百只牦牛从藏北浩浩荡荡地迁徙到了兵营附近。乔言语不多,遇到毫无乐感手指笨拙的兵,他就闭上眼快速地扫弦代替自己的愤怒,天边的云朵是他放牧的音符。我望着乔的方向,问:他真是来自喜马拉雅的乔吗?乔在雪山下的牧场是否把山外的红尘想象成天堂?过去我从不懂得问乔这样的问题。而今深处都市,我常常意外地念想天堂,却又不知天堂究竟在哪里?这个世界最让人迷茫的是没有人确定地为你指向天堂的位置?现在我想问乔,你是来外面寻找天堂的吗?世界各地的人们不是一直习惯把你的故乡认作遥远的天堂吗?在他转身上车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已身处一座空城。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蒙尘的太阳,给了我几粒沙粒,成都吝啬的太阳真够意思,它不想让我活得太明朗,所以不愿我把生活看得太清,它长期躲藏在雾茫茫的天宇里,任随满嘴里飘散着花椒与辣椒的人,满城仰望找寻。身边熟悉的、陌生的、行色匆匆的人都在出走,他们为了寻找阳光而出走,在拥挤不堪的尘世里,谁不渴望像信徒一样自由?实际上,我们生活中大多数人都有一颗出走的心,但从未走出一座城市的距离,甚至每天都过着比一只背包沉重的生活。在这个欲望横生的天地里,总有一些看不见的捆绑像雾霾一样难以挣脱,总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信息包围我们无所适从的选择,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们束手无策,总有一些蒙尘的心灵就这样被眼睁睁地锈蚀。我总想多看他几眼,期望他就是乔。可那么多重复的背影是乔吗?乔的雪山、乔的草原、乔的帐篷、乔的牛羊、乔脸上那一道太阳光融化不了的疤痕,是否可以构成我对天堂的想象?在表情不断扩张的都市里,我们像水中的鱼游弋在浑浊的天地里,渐渐萎缩了太多美好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再也抬不起高贵的头,甚至也萎缩了自己的想象。我想即使在蓝色天边陪伴牛羊流浪的乔也忍不住孤单、迷惑,但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迷失自己,因为牧羊人懂得人生原路返回的意义。自从离开乔的故乡,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是将自己搁浅在了别人的城市。在因虚无应酬过多而无法刷新心灵的程式里,我常常捏着返璞归真的信条,在来来往往的地铁上,低着头,想了又想,乔,你的天堂在何处?

清明过了春自去

单位庭院长廊的花开了,粉的、白的、黄的、紫的、红的。花朵的心事繁多,令人猜不透。我知道一种花的盛开,就意味着一个季节与一个节气的重叠交汇。但我不喜欢那种表情带着凉意的花朵,也不愿意去打听这种花的芳名,只发现她盛大的白色在屋顶上“替天行道”,抢夺了其他花色的芬芳。花匠自然喜欢她的芬芳和美好,而那只躺在地上怀孕的猫,只喜欢透过花朵缝隙的阳光。尽管猫浑身也是白色的,但在这个春天的节骨眼上,它深知阳光的安全,重于花朵的危险。小时候,我以为胸前戴花是一种美丽,于是采光了风中院门的花朵,兴致勃勃地分发给小伙伴,戴在胸前,哪知老师看我们的脸十分悲伤。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把飘散的长发咬在嘴里,代替了一切。长大后才知道,其实花儿是不能随便乱戴的,尤其是白色的花朵,老师的悲伤,代表了一个旧人与一个时代的悲伤。暮春时节,花洒了一地思念。我试图努力避开花朵探寻的目光,可我怎么也避不开思念。春泥沉默了。光阴如纸一页翻过一页,人每天失去的便是思念。太多太多的亲情,渐行渐远,太多太多的情感,终将被现实抛弃,太多太多的文艺犯,被春夏之交的分水岭清明所谋杀。遇见那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时,一片白色的花瓣正滴落在那只白猫的睫毛上。小女孩伸手拾起那片花瓣,不动声色地给了白猫一个微笑。一窗之隔,我惊异于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只需要一个不动声色的微笑。我记住了小女孩安静的微笑,从而也记住白猫不为风雨打花所碎的安静。尽管此时我已经把挂历中最寒冷的日子撕掉,但我仍然相信,明年此时仍有风雨降临。年年清明此时,年年不过如此,季节分娩平衡的是时间,只是不同时间的人迎接风雨的态度不同罢了。古人的态度则喜欢把风雨写进清明的诗词歌赋或锦绣文章,他们在诗行中抒发或铭记个人情怀,留下了时间隽永的经典或回忆,现代生活里的大多数人,除了沉默的极少数者,多把对风物琐事的感叹发泄于手机的脸上,留下一堆划痕、碎片、垃圾。微信,则成全了他们隐私春天的希望与未来。不少人选择结伴同行踏青去。其实,清明适于出门在外的人回家,而真正有家可回的人,其实都过着出门在外的生活。回不去的人,只能在黄品源的歌中随声附和或继续浅唱低吟: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歌中的“你”,在我看来,更适宜指代故乡,那一方浅浅的池塘还在吗?那一棵刻着我名字的树还好吗?那些青色的石板,野草疯长的小路,蜘蛛网织满岁月的老屋……那一切是否还因为你而存在?至于回不去的故乡,唯恐它们已经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乡愁,而乡愁早已住进你的身体,故乡不再是天堂,而是一片荒凉。记忆中的清明,故乡竹林的坟坝头或旷野里的石堆上,总会响起阵阵鞭炮声,还会遇到不远千里的陌生人出现,他们将彩纸剪成的坟签,插满一座座万古不语的老坟,然后将坟地里祖人吃不完的糖果,分散给牛背上的牧童。……不存在了,如此回忆早被旧年的清明仪式阻断了,故乡不再是那个有仪式感的故乡了,故乡早已成为麦芒思念的遗址。如今,一日千里的城市化生活,早把无数的人打扮成了无乡可归的旅人。故乡一片寂寥,多年以后,即使有人还能重返故乡,很可能那时他们会打着灯笼或火把,迷失在故乡的阴雨里。所幸,清明过了春自去,后一句则是,几见狂蜂恋落花。这是仓央嘉措的诗叹。在拉萨的许多春天里,我曾用情歌的方式诠释仓央嘉措的诗叹,可时间绵延千年,清明依旧,春天依旧,行吟诗人却不知所踪。岂止是仓央嘉措在清明对理塘的春天产生遥不可及的念想,同样是在世界屋脊之上的拉萨,多年前诗人荒流,也带着“青藏高原,我的心脏没有冻僵,酒杯覆盖着冰雪的荒凉,我的希望始终让我怀想”的诗句在清明时分悄然离去,只是他留下遗言,让友人我不必为他难过。他找好友海子、昌耀喝酒去了。

善良的磁场

那天,我在单位的附近碰到一件事情。准确地说,是我看到两个陌生男人的肢体在荒野的舞台上表演。那是两个不怕苍蝇与蚊虫的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矮个儿,长着一张有点险恶的脸;一个近三十,是个胖子,高个儿,看似一脸阳光,板寸头却添了许多白丝。因为什么都不怕,所以他们就在苍蝇与蚊虫乱飞的垃圾场里,聚精会神地寻找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他们的目光时而幻化成虫儿在尘埃里神速地交织、乱飞、穿越。矿泉水瓶子、易拉罐、泡沫塑料、纸壳壳、包装袋等贵重物品都被他们各自码放成堆。有车子鸣笛的声音经过,不远处有挖掘机作业的轰鸣声,还有走出地铁急步赶路的人们,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专心致志。因为垃圾堆里有取之不尽的好东西,他们的手和眼一直在努力找寻!很突然,好像是那个矮男人发现了一个什么好东西,而高男子也在同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他们的手同时接触到目标。两个男人共同撕扯着一个塑料饭盒打了起来。这时候,矮男人往往不是高个男子的对手。只见高男子粗暴地大吼一声,双手扭住矮男人的手,一用力便将塑料饭盒夺了过去,然后顺手一把将矮男人推倒在几步之外。矮男人顾不及疼痛,奋不顾身地朝着塑料饭盒又扑了过去。他没有扑到塑料饭盒,而是直接扑到了高男子的大脚。高男子双手抱胸,纹丝不动地盯着矮男人的眼直冒烟、冒火。心想,我量你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和我抢!此时,过路的人谁也没有停下来多看他们一眼。但我停下来了。高男子忽然侧身抬脚,跳了一小步,矮男人便从他脚下滚出几圈。矮男人停在潮湿的垃圾堆里背对高男子,哭了。哪知,就在这时,高男子扛着自己的大包垃圾,主动走到矮男人面前。他蹲下身,从自己的垃圾包里取出两样东西:一个塑料瓶子,一听红牛拉罐,放到矮男人面前。矮男人看都不看高男子一眼,继续抹泪。高男子一声叹息,有点不舍地把手又伸进自己的垃圾包里,他犹豫一阵后,最后还是掏出了那只塑料饭盒,放在矮男人面前。矮男人放下抹泪的手,看着地上的几件物品,仿佛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他站起身,笑了,满脸都是阳光。矮男人弯下腰,把那个塑料饭盒掖进自己的衣襟,然后,他一一拾起那两件物品高高地举到高男子跟前,让他收回去。高男子替矮男人拍打身上的尘土,嘴角一歪,微笑就露出来了,满脸僵硬的波浪在他脸上慢慢融化!我没有笑。一直站在阳光下,任风吹过头顶。这几个细微的动作,不过是都市里平常生活的一种景致罢了,但它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感动了我,使我起初悲观的判断发生了微妙变化。一个长期游离在都市边缘的微弱群体,居然有着令普通人不可相信甚至产生更多怀疑的举动,当他们在战争中以强大的磁场彰显善良本色时,那些以强大者自居的都市人往往不在场,他们漠视了生活里太多的动容片断。因为战争成了他们投机的温床!许多时候,见证一个社会的进步,往往离善良的表情或表现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可以看见一种文明的延伸。新年伊始,万物由冬回春,你离善良究竟近了还是远了?

呵护寂寞

“哎,今天太寂寞了,跑麻将馆里待了一天,完全一幅哥打的不是麻将是寂寞的样子。”这是我经常从那些打手机的路人那儿听来的话。显然,说这话的人是不甘寂寞的。当我终于承认自己不再年轻,但我并不羡慕那些比我年轻的人,我只羡慕比我更寂寞的年轻人。每天上班,我会发现公交车上有一群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他们或悠闲地歪着身子啃面包,或低头饮牛奶,或坐在座位上精神抖擞地打电话,或独自戴着耳机听音乐,总之,他们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尤其是在我下班回家必须转车经过著名的春熙路时,那里的年轻人更是一种知足者常乐的样子了,女生总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穿着高跟鞋走得潇潇洒洒、从从容容,似乎她们一天到晚地忙碌都是为了购不完的衣物,而那些穿戴花哨的男生,走起路来那种悠闲味儿,完全符合成都古老、悠然、时尚的世界现代田园气质……让我恍然觉得他们的日子天天都是周末,或者说,他们是与寂寞无关的。有一个二十出头的花样男子,隔上三五个月来一次我的办公室。他的穿戴比起春熙路上那些耳朵上打孔铆钉的男生来讲,多了几分沉静,而且他的服饰在人群中绝对称得上雅致,是十足的风景。他是一位职业的自由编导,他的头发看上去总是干净利落,从来不搞怪。在人群中,他是独来独往的一缕风。每次他来找我,谈的都是与他职业相关的话题。有时他谈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里的某个细节,有时他谈阿来《尘埃落定》里的某个人物,有时谈得正欢时,他立马峰回路转讲他正在给一群学生编排的舞蹈《宫》,眨眼之间,他不顾及别人感受抓起我桌上的剧本杂志走起台步,双手把书页当折扇在面前不断幻化出神秘的舞姿。我问他为什么要编排这样的动作?他说,这是他从多部宫廷戏里总结出来的。他是这样专注于个人喜好的人,他渴望从我这里借一点文学的营养去滋长他的舞蹈,他是懂得寂寞的,我羡慕。我经常提醒自己要呵护寂寞。呵护的理由与我的工作有关。从事文学写作的人,有的人很受关注地“冒”了一阵子,就无音信了,或者是读者觉得他越写越糟糕了,也有人猜想是他的才华丧失了。其实究其原因,最根本的是他走上领奖台受到喧哗的表扬后,就骚动不止了,更直接原因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呵护自己的寂寞了。不懂得呵护寂寞的人,自然容易轻信掌声与鲜花的诱导,去为那些掌声说太多的话,为那些鲜花做太多的事,从而再也听不见自己内心那个真正的声音,由此他缺乏对这个世界设问的能力,沉湎于虚荣的泡沫里。写作跟其他工作不一样,其他工作可以靠专业知识周而复始地运转,写作不能,从古至今写作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重要气场就是耐得住寂寞。没有寂寞,或者不懂真正的寂寞,就难以消解日常生活中的卑琐、脆弱,难以真正理解生命的尊严与伟大,这就是为什么优秀的作家,坚守文学立场,最后他们至少都有几篇叫得响的代表作,主要原因是他们呵护了一辈子的寂寞。

别怪我自作多情

那时,我刚从西藏归来,无所事事,就住在郊外。每天除了读书写作,哪里也不去。偶尔闷了,就去窗外的田野走走。有时,我会因观察一个种土豆的农民而停下脚步,看上半天。更多的时候,我选择了涉足那些不久就将被建筑物替代的土沙丘,看上面野花一片枯荣,鸟类在农作物里乱窜。每次趁着阳光追赶雾霭和黄昏,我便往回走。这时,他又在那个只有两棵树的公交站出现了。每次碰面,他都会看上我几眼。而我,同样也要多正视他几回——那是一个在冬天里衣着单薄的少年,他有着一双清澈的眸子,身上瘦削的书包是去城里上学的吧?记得第一回遇见他是乘坐黄色的双层巴士进城。后来,便多次在这个城乡接合部的公交站遇到他。我想,他每次看着我是有话要对我讲吗?或者,他希望我能对他说点什么?终于,这一次他开口了。好久没看见你进城了?嗯,没事不想走太远。你就住在这里吗?他指指公交站牌后面的那排小别墅。我点点头,没事可以来找我玩呀!就这样,他开始了与我的往来。仿佛我的样子总是有缘成为一些少男少女的邻家哥哥。有时,我正要开始写作,他的电话突然来了,说带了他的伙伴们来找我一起玩。我抓起风衣跑出去,见三个同样瘦弱的少年在那个站牌下等我。他要我陪他们去打台球。可这不是我喜欢的球类,我只好看着他们玩。完了,他们几个手持球杆,倚在球桌旁,呆呆地望着我。还是他先开口,哥,你再拿点钱给老板,我们还想再打几局。我当然满足了他满脸渴望的要求。每每此时,我总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似乎那时我也渴望得到哥哥们的帮助。可是,少年是不是很难满足?末了,他们又拉着我去吃烧烤。这回,他在他的伙伴们面前应该很有面子了。以后,他便常来找我了。甚至,有时,我进城办事,他也要跟着去。每次去餐厅吃饭,总是他最开心的事情。许多时候是我望着他一个人吃,我在想他是不是在家很少吃肉?怎么一个少年的饭量会大得出奇。我从不问他家境,他不说自有他的难处。他每次只说他的家离我住的地方不太远。他在说的同时,就转身用手指指那冒烟儿的高烟囱,那儿是工厂区。依然偶尔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没有上学了,去城里的网吧找了份工作。大概是一个深夜吧,我处在写作兴奋的佳期,他的电话响了:哥,我朋友出了点事,借你一千五百块钱。这回,我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奉陪他了。倒不是因为钱的事儿。主要是我反感写作时被人打断思路,索性挂了他电话,一句话也没对他说。从此,一个天大的裂痕张开了翅膀。他从我生活中彻底飞走了。他音信全无。后来,我从郊外搬进城里。日子一晃五年过去了。一天,我正在运筹公司里的事务,突然想起他,想他一定长大成人了,于是便抱试试的想法让助手替我在网上找找此人,我想现在可以为他谋一份体面的工作了。一个下午过去了,助手从网上传来回音。听得出,助手在电话里的声音比我更激动。助手告诉我,找到此人了,只是那人的留言回复,让人很失望:五年了,已经过去五年了,请你告诉作家,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永不再见。我纳闷,此话怎讲?助手也在网上纳闷地继续追问他。直到晚上,他总算回复了消息:当初是我朋友要堕胎,我才开口向他借钱的。我一声叹息,少年的世界,原来如此,故事总算找到结尾的源头了。原本,生活中的这类平常小事构不成我作文的冲动,但仔细想来,文学是生活的倒影,写作也是为了更好地认识生活。记下它,愿至今为没有借到钱而记恨他人的少年,总有明白真相的一天。此事,同时加深了我对自己的反省。难道真应了那句多情总被无情伤?助手劝了我几句,总之,让我不要为此难过,世界不是太单纯,但也不是太复杂。助手说《甄嬛传》里有句话说得很好,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没有谁是必须有责任和义务要帮助你的。释然了,那就别怪我自作多情。

本味杨先生

许多人喜欢汪曾祺,究其原因,他们最终喜欢的还是人间烟火下的生活本源之味。可本源之味何处来呢?除了命运赋予的生活,汪曾祺是有师承的,一为沈从文、二为废名。这两个民国时期响当当的人物,他们的文字里总带着一股泥土散发的清香,自然、纯洁、纯粹,把人引领到持久耐读的世界。这很不容易,相当于一个人的本来面目,经住历史长河的淘洗与冲刷之后,仍保持自己不为风吹草动的品性。尤其之于移情别恋的读者,可以说,这是作家的传奇,被文字涅槃的传奇。中国大西南一角的军中诗人杨泽明先生也有本味,可他的本味没有师承,他只有西藏夜空中闪光的星座,有走不到尽头的边防线,有脸上布满了汗珠子与紫外线的哨所战士,有雪域系着哈达的唐柳与飘满酥油的芬芳藏地,有牦牛也有背水的阿妈,这些深深烙着“奉献”时代标签的审美视野,深深地筹筑并影响了一代诗人特定的心灵人生。相对于杨先生在遥远的西藏边防仰望星空,我抵达的西藏边防整整晚了三十余年,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纸之上的缘分。幸运的是,我在边地八一镇的山谷里仰望星空的同时,手上还捏着杨先生的诗集。而那时的杨先生,除了星空,唯恐只有给出生地重庆大足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那些想家的信,后来也成了他灵感发酵的诗。似乎诗人最初的举动都有可遇不可求的境遇,但这绝不是效仿。至于大多数因选择从军而把驻地当故乡的人,都有过同样想家的情绪与写不完的家书。不同的是,有的人拥有智慧把一封封家书变成一首首诗。最初,我也写过类似那样的家书。我鼓足勇气,把那些自以为代表了自己心境的句子串成诗笺,寄给早已走出喜马拉雅的杨先生。那时杨先生在西南军事重地一家文学刊物,发起一场制造新星的运动。他把我的第一首像信一样的诗,发在新星灿烂的田园里,从此,兵之初的脚印里有了诗的痕迹。比起杨先生,我是幸运的。曾在拉萨听说过一则关于杨先生的投稿轶闻。据说在他身上曾有“百篇精神”称号。这个称号影响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战区的文化与理想追求,讲的是他当年锲而不舍的写作投稿精神,直到投出第一百篇时,编辑终于被其文打动将其变为铅字,从此让他一发不可收。很难想象,在信息工程高速发展的今天,有些小青年投几篇小稿没有被发表就责怪编辑有眼无珠而放弃写作,是何等的没有耐心呀。更何况那时的杨先生少小离家,在千里边防线上,既要克服站岗执勤之苦,还一心怀揣诗人的理想,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力量?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杨先生制造新星的杂志,遇见一位甘肃的青年农民作者。这是得到杨先生扶持的作者,杨先生为他安排食宿,还为他的稿件促膝谈心,提出修改意见,直到送他上车还千嘱咐万叮咛。这件事于我印象很深,只是不知当年的那位农民作者是否还在继续文字的旅程?这样的事例应该比较多,即使多年以后,杨先生离开杂志社,还有心在流浪的作者因信任文学,信任杨先生而记得他,便几经辗转到成都找到了他。如此文学人事,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面对那位迷茫作者凄惨又漫长的经历,杨先生安顿了他几天的生活也只好无奈地劝其回家。尽管如此,杨先生的热心从未因时代颜色的变化而改变。不穿军衣的杨先生,比穿军衣的杨先生更洒脱。这时他已把心投放到一座城池的文脉建设上,他为一本地方刊物的创办,经常骑着脚踏车,穿城而过,设计、校对、组稿、拍片,刚开始几乎成了他一个人跳舞,甚至常常倒贴腰包。在他身边聚集了不少文学朋友。他为他们的出场写序,他用自己的人格汇聚更多热爱文学的心。遇到一些行为不端混进文学圈的家伙,他会选择什么也不说,然后扬长而去。在二十年后的一次同行采风中,我们在大巴山腹地的青山街,聊到的事情尽是西藏人事,令杨先生最为佩服的是小说名篇《央金》的作者刘克。曾经在文坛中冷热相遇宠辱不惊的刘克,不光是创作上的成就,其为人的品行对杨先生或许也有所影响。我想这也是本味的一种内涵与延伸。

透明的泡菜

她身穿浅绿色旗袍,头发绾在脑后,手上拎着小包,静静地来到三楼高干病房。在她轻轻推开病房的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病床上的父亲。半关着的玻璃窗,有一道立体的光,射在床边的小桌板上。那是午后三点的阳光,有些慵懒,夹杂着秋冬温度交接的秩序。窗外,袖珍扇形状的银杏叶,统统被蜡染成极致的黄,在空中芬芳、轻舞——它们成了那束光的背影。而病房里的一切都是那束光的背景。光的落脚点,正是她目光所及之物:一个装了糖果被改装泡菜的塑料瓶子。那是一些青菜秆被盐水浸泡得已经泛黄的泡菜。间或有几粒红色的辣椒和青涩的野山椒点缀,让人充满食欲。“哟,高哥,还有泡菜下饭吃呀,安逸!”高哥是她从三环路外的城乡接合部请来照看父亲的护工。她因为忙工作,已经好几天没到病房来了。高哥不经意看她一眼,没吭声,但他从喉管里输送至脸上的尽是满腔笑意。“这个季节,你还可以泡一些白萝卜皮,或者去菜市场买红萝卜心,泡三天三夜,脆得很,香得人至少吃三碗米饭,味道相当巴适哟!”“嘿!”高哥仍是用这个字重复地笑,像是回答了她。她一本正经地问他:“你会泡吗?高哥。”“嘿……”高哥这次在这个字的笑声后面,加了一句,“这是我老婆泡的。”她放下手中的包,缓慢地“哦”了一声,两个人的对话就此打住。但她心里由此想得多了起来:高哥的老婆是一个怎样的人?高哥都六十多了,比病床上的父亲年轻不了几岁,他在病房里替她照顾父亲,虽然每天可得150元工钱,但他也到了需要被人照顾的年纪呀。“高哥,泡菜也不要当饭吃,要营养得当,多吃新鲜蔬菜。这样吧,我每天再给你补助些生活费,你可以在病房外的馆子里去,吃好点。”“嘿,你不要给我加钱,我吃完了,我老婆会给我送来的。”高哥说话的笑容,方正的脸,十分饱满。她记住了高哥。直到她父亲出院很久了,她还在人前人后说这个高哥。看得出,她在说高哥的时候,脸上洋溢的笑容已被高哥的生活态度感染。有听者说,高哥质朴,如同那一瓶泡菜。也有听者言,高哥卑微,但他身上的光并不卑微,他可以把尘世的苍白照亮。还有人感慨,高哥是个自带三分阳光的人!她形容高哥最多的是方脸上有饱满的笑容,那种饱满,作为听者的我看来,何尝不是人生的知足与生活保障的拥有?当然,现实生活中,我并不认识高哥,但这并不妨碍我对那些在平凡的世界里言少却又拥有几分贵气的人产生好感,相对而言,我想到更多的是那个为高哥泡泡菜的女人,她的心比红萝卜透明!

目击者

这是我第二次在天桥下的拐角遇见他。作为目击者,停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静静地注视他。我把手机安静地放回口袋里,几次欲再将手机掏出,可还是忍了,又忍。他一定不知道我视野里锁定了他。只有路过身边的少许人,通过我的目光牵引,才又将自己的目光对准他。但很快他们就并不当回事地恢复了前进的脚步。也有过路者经过我身旁后,突然发现了什么回过头,顺着我的视线,挤着皱巴巴的脸,偏着脑袋,一眼一眼地瞅他,终究还是放松表情,大步流星地过去了。只有我困在原地,停滞不前。当发现他正要看向我的时候,我便若无其事地将眼光移到别处。实际上,他并不会有意识地看我。他早已习惯了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只是我对他全神贯注做事的行为,兴趣太过浓烈。他衣衫褴褛地坐在一个餐馆的屋檐台阶下,浑身散发着陈年的馊臭味,油渍渍的皮肤和骨头像是被煤炭涂抹过的。他面前摆放着一个大的蛇皮口袋和几个小塑料袋子。看样子,他不是卖狗皮膏药的人。他佝偻着身子,将小塑料袋子里的骨头和肉整理成捆,再放进大的蛇皮袋子里。那些骨头和肉都是餐馆里的客人吃了剩下的。他的专心与认真像是在完成一项伟大工程。他将大小不等的骨头分类之后,再分袋子装好,一袋重叠一袋,整齐划一,如同一丝不苟的拾荒匠。路上行人匆匆过,他从未停止手上的活路。直到夜里,一直黑下去,黑进他疲软的身躯和装满期望的瞳孔。夜色很深,他的瞳孔更深。当他把夜色尽收眼底,餐馆便打烊了。远处的灯光渐次熄灭,唯有立在前面的路灯照着他的世界。我蹲下身,以背影对着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有点甜,有点涩。可就在眨眼工夫,他身边魔法般地出现了一只狗。那是一只夜色般黑的狗,它潦草的毛发、迷茫的眼神,在渐弱的路灯下,委屈地面对着他。他忽然站起身,拉着长长的影子,像变了一个人,将头钻进蛇皮袋子里。他的手在快速地挑拣骨头架子——那是一根残留着丰富肉质的骨头,他满面笑意地将骨头送进狗的嘴巴里。“嘿,吃慢点,没有人跟你抢!嘿嘿。”他在笑,精神百倍地笑。狗也在笑,在他的笑声里,那么多狗和猫正从餐馆背后的巷子和屋顶上,赶来。一出好戏就将上演了。夜太黑,尽管这看似有些危险。但我知道,一个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它们按高低顺序,坐成排排,静候他的点名。他左手拿着一根粗大的骨头,右手在点数。他用眼神默念着,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指了一遍。一根根骨头和一块块肉,在它们头顶飞。它们仰望着,像血液燃烧的舞者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升腾,但他不是主角。他在旋转,速度很快,伴着笑声,不亦乐乎,前呼后拥,他笑得腰也伸不直了。在他眼里,他觉得自己永远只是它们的配角。这个夜晚,我拒绝使用手机做无休止的拍客,夏天的孤独让目击者毫无羞愧地抵达了一个人的精彩和一个族群的狂欢。

少年行

我站起身,向他招手。他看见了我,表情依然生涩,抿了抿嘴,终于露出带酒窝的笑意。但他没有像熟人一样坐到我身边。

没有照片的童年

至于童年,我没有太多的独家记忆,因为童年的照片一张也没有。说得绝对一点,没有照片的童年,就好比记忆毁灭了返回童年的路径。对于漫长的人生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无法修补的残缺。每每看到那些明星翻晒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我心里都很难过。尽管那些明星童年的表现,不尽人意。有的说,恨不得把那时的摄影师狠狠揍一顿。要是他们知道,这世界还有很多与他们同时代的人根本就没有童年的照片,他们对摄影师的愤怒会不会减少一点?隐约记得自己拍第一张照片是小学五年级。当时我们那里只能拍黑白影相。一个戴草帽的摄影师不知来自何方,他跑到我们学堂来晃了一趟,同学们无人问津。直至中午放学路上,碰见表情并不乐观的他。很突然,他竟主动靠近我——来,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可惜我没有钱呀。摄影师说,你向你的同学借吧。当时同学们都急着赶回家吃午饭,无心理睬照不照相的事。只有我处于万分兴奋状态,我不知影像中自己的第一次表情会是什么样儿?心里想象着摄影师的镜头里会不会像万花筒一样迷人?当时我身着一件青蓝色的小西服,坐在离学堂不远的土埂上,下半身却是黑色的喇叭裤,更滑稽的是我脚上没穿鞋。摄影师在镜头里一直观察我,有一点儿紧张,也有一些空洞,总感觉手上少了点什么,于是左右调整姿势都不对劲,当灵机一动接过摄影师的草帽,轻轻地放在膝盖上,总算找到感觉,可以踏实地望着摄影师笑了。就这样,草率地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张照片。过了几天,摄影师就把照片送到学堂里来了。照片上的我,一半腼腆,一半阳光,在这里可以独创一句偏文艺的语言——挥之不去的青涩。照片背景的天空一半阴郁,一半晴朗。我踮着脚尖,很想拥有这张照片。可惜没有钱,怎么办?摄影师拿着照片,不停地给前来看热闹的同学们传着看。大家都夸摄影师拍得好,这样的夸赞不自觉地提升了我的自信。于是陆续有同学让摄影师给拍照。我心里十分着急,拿什么取照片呢?我很想找老师借钱,可自尊心又让我开不了口。跑到姐姐的教室窗口,表情着急地招呼她出来,可惜姐姐掏遍口袋,一分钱也没有。姐姐一边摸她的口袋,一边责怪我。姐姐说,你看学校那么多人,有谁照相呢,就你一个。你照相之前也不想想,我们是照得起相的家庭吗?要是大人知道了,你不被骂才怪呢!要是老师晓得了,你有钱照相,怎么不早点交学费呢?姐姐在说这些的时候,我的泪水已经掉下来了。后来,还是高年级的表姐借来了两块多钱。实际上,表姐与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因为她家是地主,我们是贫农。就这样,这张照片一直伴随着我成长,但在行军路上,不幸弄丢了。如今,我连童年的一抹影子也找不到,一路上曲折蜿蜒的怀念,都成了空白。有时,我很想看看那时我的样子,再对比现在我的模样,有时,我总是对自己不太满意,想找一个修正自己的机会,可是人生往往不会给你足够转身的机会,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抱憾,甚至让你一点记忆的划痕也找不到,哪怕是发丝里的一点头屑也不你给提供,显然童年已难回。数年前,在圣城拉萨的一个饭局上,听一位来自中央的援藏干部提到过他人生第一张照片的故事。在照相馆,面对摄像师,他与哥哥坐在一位终身未娶的叔叔身上,只听咔嚓一声,便结束了童年。同样是一张黑白照片,但比起我童年的照片,他便多了一个“老”字,那时进入照片的他比我进入照片的年龄要小得多,他拥有童年照片的时代比我整整早出十五年。我羡慕他拥有那么一张有着不一般童年意义的照片,他是被长辈宠爱的,因为他的童年回忆有着凭据可依的细节,它将清晰地跟着他一辈子,好比北方的面皮子,越嚼越有滋味。我毫不掩饰地表达对他那张照片的妒忌,也毫不隐藏地对他讲了我没有照片的童年,最后,我们在烛光下碰杯的一刹那,两个异乡人,流下了比红烛更烫人的泪花。窗外,冰天雪地,雨夹着雪花在玻璃上乱窜,我看见他的泪在眼眶周围无比晶莹。三杯之后,他哽咽着说,他一直以为我很阳光,以为我的全部属于富有;而我则以为他生于京城,无论如何单调的童年经历都比我幸运,哪知他的那张照片背后却有隐情,因为那位单身的叔叔喜欢他,当时一直想收养他为儿。可是他的母亲并不同意此事。母亲只愿意将哥哥抱给叔叔,可叔叔偏偏只喜欢他。不同的境遇,一样贫穷的童年,让两个忘记了年龄的男人增强了理解的力量。如今的孩子,与世界会面的第一个瞬间便被不断曝光,发达的通信设备成了他们推陈出新又泛滥的表情机器。但很多时候,人们无聊地对着手机屏幕自拍,那仅仅只是矫情,与真正的人生故事或经历无关。有时,想着这一切,悲伤难免,因为没有一张照片可以把我带回童年!

剪些兵将打群架

那些年,小人书是我们疯狂的玩具。遗憾的是偏远乡村要拥有一本小人书却是难事,可想而知童年如此多么乏味。邻家的海哥在乡上读中学,他的书包里常装有色彩斑斓的小人书。他看小人书的眼睛总是处于低飞翔状态,无论上下学路上,都容易看见他手指在纸页间流连忘返,好比现在很多人在路上捧着手机低头不语的模样,有时就连呼吸声都被翻动的纸页吞噬,一遍下来他就可以讲述小人书中的故事。这是海哥令人羡慕的本事。他手上捧着的小人书永远是最新的。即使课堂上,他也从不耽误精彩的片断,桌面上立着打开的语文书,下面却是用袖子半遮半掩的小人书。看到动情处,他恨不得成为小人书中的主角,咬牙切齿发出咔咔咔的声响,手把拳头捏成随时可能爆炸的哑雷!他的洋相,惹得老师手上的教鞭也是毫不留情、啪啪作响。有一天,学校突然发起搜小人书大行动。书包里,衣服荷包、教室课桌、学习教科书等角落,一个也不放过,同学们掏空衣袋,举起手来,呼啦啦一阵,操场边的垃圾场堆满了小人书,里面有《少林寺》《武当》《八仙过海》《岳飞》《封神榜》《都江堰》《樊梨花》等。它们有的是像海哥一样有钱的同学在城里书店买的,有的是同学去别的学校里用看过的小人书换来的,还有的是他们去离学校不远的店子里租来的,因此,看小人书的时间之于他们比学习重要得多,若超出了规定的还书时间,要被扣钱。海哥眼睁睁看着那些堆满山头的小人书在火花中化为灰烬,接踵而至的灾难是家长被请到学校谈话。更为严重打击的是海哥因学习成绩严重跟不上,被迫降级。初中时光,海哥究竟读了多少本小人书,恐怕数学老师也无法替他算清楚。更要命的是,当他逃脱了看小人书的“瘾”,却又被小人书的“影”吹了回去。暗地里,他们偷偷找来曾经看过的小人书,将里面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沿工笔线条剪下来,那一个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多是手持兵器,有序出场,它们被双方排兵布阵之后,摆在平静的战场上,然后彼此扑下身子,用嘴贴近它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吹,当然也可以向另一个方向躲闪,吹来吹去,来来回回,几个或十多个格斗回合,围观者被他们吹得心跳紧张,嘘唏不已,幸好,终有一方的将受伤倒下……他们热恋的这个游戏叫“吹将”,谁将剪影手中的武器挨到对方剪影的马屁股就算赢了。输家须给赢家奉上几个被剪好的兵或将影,它们被夹在厚厚的书页间,等待下一场战役的开始。海哥最终输掉的不仅是几百个兵与将,还有一双明亮大眼睛仰望的一个时代。而整个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我们就惨了,尽管须帮他剥完一箩筐玉米颗粒才能借到他一本小人书,但我们仍争先恐后,乐此不疲。有时,借不到他的小人书,听他讲小人书里的故事也相当满足。但毕竟海哥成了我们的典型反面人物。海哥的命运使我们与小人书难再续缘。家长说什么也不让我们接触海哥,只要发现我们书包里有小人书,统统没收,一概不还,若一犯再犯,还将被吊起来打。海哥在班上各科成绩第一名,迷上小人书后,就像被里面的人偷走了心,任凭他在公社里当公安员的父亲喊破嗓子也喊不回来。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如果可以穿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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