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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1:4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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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阳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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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4

红顶商人胡雪岩4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红顶商人胡雪岩4:时局中的商机

作者:高阳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10-01

ISBN:9787539955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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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编者按:胡雪岩重回杭州后,借助各方势力纵横商场、大发利市,很快成为杭州巨富;不料在六年后,太平军攻打杭州,一场浩劫席卷而来……

第一章 杭州被围,胡雪岩冒死筹粮救济饥民

血书求援“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

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的,内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的,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

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泣求。”

曾国藩平生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

大营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

曾国藩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种种苦楚,这会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动身的?”“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上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想来杭州可以守得住。”

他念的那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等缀成诗句。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喔,”曾国藩揸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番沦陷,劫掠一空,留下来的百姓,艰苦度日,哪里来的钱购粮存贮?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都便宜了太平军。“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火,也不知运到了没有。”“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不是。是胡雪岩。”“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总是畅通的吧?”“是。全靠这条路。不过——”“你说!有什么碍口的?”“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跟王抚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是令人灰心。“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杭州之围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岩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句,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风。”“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只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道,“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忧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么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叫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便是满脸不欢。“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还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司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

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哪个胡先生?”“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小爷叔?”“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迭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骥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足,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是吗!”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故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的,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今天是他一个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绍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都送薛抚台——”“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是!你说。”“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这条路通吗?”“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

雍容铃阁集簪裾,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

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

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张玉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

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怎么?阵亡了?”“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

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的什么?”“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

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连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

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栖,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

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像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那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请援郁家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账只好以后再算了。”“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山,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浜,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山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山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山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漕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山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这难道打听不到?”“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账,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份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山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你问这话啥意思?”“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份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浜,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山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山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山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山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馥山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扁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山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山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山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山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山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山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托福,托福。郁老大,今天我来——”“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山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山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像煞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山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山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山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山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山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赔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山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山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山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

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山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酩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郁馥山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这样想,当然绝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账,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账,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山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山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山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冒一冒险。”“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跟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馆子?”“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呱呱叫。”“地方呢,宽敞不宽敞?”“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角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好的。一句话。”“那就要托七姐了,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备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做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账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浜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请兵护航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花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

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何以呢?”胡雪岩问。“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做声。“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薛抚台见着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地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教人生气。薛焕叹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应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要多少?”“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个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字,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咤立办。不过以古应春的实力,也还用不到此。“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担什么心?叫人来帮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那么郁老大那里呢?”“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去了。

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

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当时就单独交谈。“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的。“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迭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问什么?“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许,“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够了。”“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外,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明自己的身份,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

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还有一番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这太教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二,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至于影响你的实力。”“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不!”华尔尽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并不危险!”古应春指着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你应该知道。”“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那么,你是正规军队?”“当然。”“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吴?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

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么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份。“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的表现就是如此!”“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是来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密的烟氛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险,没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谁说的!”华尔不大服气,“你在侮蔑我。”“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了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种地图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绝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再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如果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那么,用什么船呢?”“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向很不利。”“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预备后路“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备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愣,“啊,”他如梦初醒似的,“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

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地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角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那么,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怎么呢?”“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

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便又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的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死得其所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唉!七姐,你哪晓得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由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地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像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像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胡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能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绝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原是如此!小爷叔,这些天,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像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第二章 浩劫难逃,胡雪岩与王有龄的生死诀别

抵达杭州

由浏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保护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规,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山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的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像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入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饥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来,另外是一碟咸鱼,一个咸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跟他们比?”“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始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时,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长毛猬集,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入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

哀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跑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杀敌?所以每天出城攻击,长毛一退,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暴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军的营盘,都为长毛攻破,硕果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屹然不动。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稀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长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长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也奇怪,长毛望见“曾”字旗帜,先就心慌,往往不战而遁。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破敌,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长毛的壁垒,大轰特轰。这一带长毛倒是绝迹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长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奸细——奸细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长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名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陡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

不须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已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

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长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国,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敌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长毛连攻六天,劳而无功,杰纯的长子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怒马突出,当者披靡,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长毛逐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乍浦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长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门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之事。

围凤山门的长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长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军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枪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

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拙,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

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处置,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焦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并’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像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般,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听。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杭州去过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就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要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

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便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到了地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节,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泅水上去——”“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原是要见机行事。”“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长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长毛兜售军火。“好在你会说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像。”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

一一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长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时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把我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我姓王。”“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账款。账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怎么呢?”李得隆问。“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洞,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精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可是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手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上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份,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名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绝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氛围。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叫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像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

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

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

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叫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像两个世界。”“那么城外呢?”“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像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么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生死诀别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

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你?”“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叫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我叫陆德义。”“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然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叫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回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但又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办?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灶下烤火。那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

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你是什么人?”他问。“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了恐惧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人家都叫我老何。”“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叫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像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么,要怎样才混得进去?”“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人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干什么?”“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借了给他,我穿啥?”“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

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份罪,所为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我不晓得。”“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

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遇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出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漏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家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这是候潮门。”“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么。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这些是什么人?”“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口令!”对面的兵喝问。“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做声了,走向一座辘轳,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这里,萧家骥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

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鼓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

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不守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谦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唯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矞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在花厅上等着。”矞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忠苦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由矞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智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

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俐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呢。”“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份,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及。有饭吃不到口,真叫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汩汩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的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及,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这不去说它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黯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里,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来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第三章 运粮计划失败,胡雪岩大病一场转道宁波

转道宁波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及,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潮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上住两三天?”“为什么?”“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离乱重逢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像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你,你跟阿巧好像!”“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的,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像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八天了。”“这是哪里?”“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叫她阿巧姐吧。”“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像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像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好说歹说才替他添了半碗。“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像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那么今天睡在哪里呢?”“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我现在精神很好。”“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怼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做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像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像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像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地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像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那怎么行?”“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而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的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做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账、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做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反复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蛋。”“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话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

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多情郎中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进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

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工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照料!哪个照料?万一病势反复,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萧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么,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气。”“不会的。你说好了。”“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份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

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份上,一定不会怪我。”

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

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

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房。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器。”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小器”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器”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张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器,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请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点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袵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她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像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像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嫌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像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竟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来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像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是不是?”阿巧姐有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那么是什么呢?”“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像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

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像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那么,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第四章 重返上海,胡雪岩意图东山再起

带病启程

尽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像这样子的才合格。”张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刀会拿鹿头砍掉。”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容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

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说,“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当然打过。”“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这种麻将要记性好——”“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

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条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阖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这样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

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却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了。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

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

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岩用棉被包裹,像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这才像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趁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上个月廿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王抚台呢?”“听说殉节了。”古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饭,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瞒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他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做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种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倌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丛,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长毛会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下城的官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奋发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名为徐宗鳌,就是林福祥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合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拆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长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踪迹,长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动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

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长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骁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奋战突围,不幸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春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决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说过,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碍,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规矩?”“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算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易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教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么,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消夜,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殉节,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叔,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更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应该知趣。

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宜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

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形。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现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猜到这一点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着,有些忧虑,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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