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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1:5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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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拉克)艾哈迈德•萨达维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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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肯斯坦在巴格达

弗兰肯斯坦在巴格达试读:

结案报告

极机密文件

一、关于隶属伊拉克国际联盟管辖的侦搜调查局(下称侦调局)一案,在我方主导下,由伊拉克国安局代表、情报局代表与美方军情局观察员共同组成的特别侦查委员会进行调查,结果如下:

甲、因伊拉克政府的政治施压,自2005年9月25日起,侦调局已暂时关闭以接受调查。本委员会传唤侦调局局长苏鲁尔·穆罕默德·马吉德准将及其部属一干人等进行侦讯,针对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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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临时政府组成后,侦调局所从事的职务性质进行了解。侦调局的工作内容原本仅限于数据建置、文件归档与保存等文书作业,然而我方查出该局从事的工作已超出其本职工作范围。在局长马吉德准将指示下,该局雇用了一群占卜师与通灵师,领取高薪,且薪俸由伊拉克国库拨款,而非来自美方。根据马吉德准将的供词,占卜师负责预测所有危害巴格达市及其邻近区域的恐袭事件。然而,本委员会仍未厘清他们的预测和国家安全的关联性,以及实质效益为何。

乙、经委员会调查,侦调局内部有多份归档文件外流。我方已经拘提了所有任职该局之人员,以厘清案情。

丙、该局所使用的计算机经扫描检测后,发现档案数据多次经由电子邮件外流,寄给一名被称为“作家”的人士。我方在后续调查中锁定此人,并在他下榻的阿布努瓦斯大道法纳尔饭店将其逮捕。搜查后并未发现任何与侦调局有关的文件或物品。

丁、从“作家”下榻处查出一部他写的小说,内容涉及几份侦调局内部文件。小说篇幅两百页,共分为十七个章节。经由隶属于本委员会的专家分析后,认为作品内容并未违反任何法规。但基于防患未然,专家建议将小说没收,并在释放“作家”前要求他签下保证书,承诺不得以任何形式散播其中信息,也不得再继续撰写此部小说。

二、建议事项:

甲、本委员会建议(1)将苏鲁尔·穆罕默德·马吉德准将及其部属调离侦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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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单位回归原本职责,专司数据与文档之建置、归档与保存,(3)将以占卜师、通灵师名义雇用的职员全数解雇。至于侦调局这几年内发生的种种过失,必须特别谨慎看待,并将相关文件存档。

乙、本委员会发现“作家”所提供的个人证件资料登载不确实,因此建议再次将他拘提到案,重新侦讯,以追查其真实身份,并调查他是否握有任何与侦调局相关之信息,以及该局内部是否曾有任何人与他合作,同时评估此案件对于国家安全的威胁程度。签名:委员会主席

第一章发疯的女人

1

爆炸发生在起亚巴士驶离两分钟之后,那是丹尼尔的母亲伊利希娃女士所搭乘的巴士。巴士里的人们都焦急地探出头,朝事发地点望去。他们卡在车阵之中,眼神带着不安,望着骇人的黑烟冉冉上升。黑烟笼罩在巴格达市中心泰伊兰广场旁的车站上空。车里的人看到许多年轻人跑向事发地点,几辆汽车撞上了安全岛,还有几辆撞在一起,司机的脸上满是无助与惊恐。人声纷杂交错,远方传来尖叫、喧闹和长长短短的汽车喇叭声。

伊利希娃在七号胡同的那些邻居太太们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伊利希娃老太太离开了拜塔温区,因为她要去科技大学旁的圣奥迪什教堂做礼拜——那是她每周日早上的既定行程,因此才会发生爆炸。许多邻人认为这位女士拥有神的恩典,只要有她在,所在的区域就能避开恶事。那么,今天早上发生的这一切,似乎也都解释得通了。

那时伊利希娃坐在起亚巴士上,自顾自地沉吟着,就好像聋了一样,好像她并不存在,也没有听见身后约两百米处的惊人爆炸。她在靠窗座位上蜷着弱小的身子,空洞洞地望出去,想着嘴里的苦涩滋味,还有从几天前开始盘踞在她心头的一抹阴霾。

也许到了圣奥迪什教堂弥撒后的用餐时间,这苦涩滋味就会不见了。她将在电话里听见女儿们的声音,还有她们子女的声音。心头的幽影将会消退一些,她迷蒙的双眼也得以照见光明。约西亚神父通常会在他的手机铃声响起后,告诉她玛提尔达打来了电话。又或者,她要等上一个小时,等众人轮流使用电话的时间过后,才请神父亲自为她拨号给玛提尔达。这是她每周日都要做的事,至少这两年来皆是如此。

两年前,她的女儿并不会定期联络,就算打来也是打教堂的固定电话。但自从美军轰炸了巴塔尔·阿拉维亚大厦,攻占了巴格达,切断电话通讯数个月以来,整座城市便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每周确认伊利希娃的平安便成了非做不可的事情。最初,在那艰困的几个月之后,通话都是通过卫星电话,那是一个日本人道救援组织捐给圣奥迪什教堂和约西亚神父的,神父是个年轻的亚述基督教徒。后来有了手机通讯系统,神父才买了手机,大家改用这部手机通话。弥撒结束后,教徒排队等着与世界各地的亲友联络,等着听见儿女的声音。教堂位于卡拉奇·阿玛纳区,当地居民往往是为了与海外亲人免费通电话而进到教堂里。他们之中有不同教派的基督徒,也有穆斯林。后来手机流行起来,拥有手机的人日渐增加,约西亚神父的重担才减轻了些。不过伊利希娃老太太仍维持星期天讲电话的仪式。

伊利希娃通常会用她皱巴巴的手握着诺基亚小手机,手心里都是汗水。她将手机靠在耳边,听见女儿们熟悉的声音,心中的阴霾才会一扫而空,灵魂才得以平静。中午过后,等她又回到泰伊兰广场,一切已完全平静下来,就像她早晨经过时一样。街道清干净了,烧毁的汽车拖吊走了,死者被送去让法医验尸,伤者则送到金迪医院接受治疗。碎玻璃零星散落在地,有些电线杆被浓烟熏黑了,柏油路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坑洞,以及老太太微弱的视力所不能看见、不会注意到的事物。

但是今天的弥撒结束后,她却多待了一个钟头。她坐在教堂附设的活动厅,妇女们在桌上排好餐盘,摆上大多是从自家带来的食物,她也上前和大家一起吃了点东西,好让自己分心。神父又拨了一次电话给玛提尔达,当作是不带期盼的最后尝试,但她的电话还是不在服务范围内。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玛提尔达弄丢了手机,或者手机遭窃,在她所居住的澳洲墨尔本的某个商场被偷了,然后她刚好没有把约西亚神父的电话号码另外记下来……又或者是其他原因。神父并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但他持续和伊利希娃说话,试图安慰她。

当众人陆续离开教堂,老执事纳迪尔·夏慕尼自告奋勇要开他老旧的俄国伏尔加汽车送伊利希娃回家,她没多说什么。已经两周没有联络了,她不再感受到想听见那熟悉声音的强烈思念,也许是习惯了吧,又或者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只有在两个女儿面前,她才能谈论丹尼尔。其他人都不愿用心听她诉说二十年前失去孩子的事,只有她的两个女儿愿意听,还有殉道者圣乔治骑士——她经常对他的圣灵祷告,并将他视为她个人的神圣守护者。愿意听她絮絮叨叨的友好名单上还可以加上她的老猫“纳布”,它总是在掉毛,常常在睡觉。

要是她对教堂里其他女士谈起她在战争中失去的儿子,她们都会越来越冷漠。这位老太太没有新的东西好说了,她总是不断重复一样的话。邻居太太们对她也是一样的态度。有些人已记不得丹尼尔的样貌,尽管她们知道有这个人。再怎么说,这些年来实在死了太多人,她们的回忆里早已塞满死者的名字,而丹尼尔不过就是过往记忆中的逝者之一。然而,伊利希娃仍无比坚信她的孩子依然活着,东方亚述教会墓园里埋葬的只是她儿子的空棺。但随着年岁过去,支持她这种说法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她不再对人说起她执着的念头,她只是等着,等待电话彼端传来玛提尔达或希尔达的声音,不管老太太说的话有多么不合理,她们都能接受。两个女儿明白,母亲必须仰赖对死去儿子的思念才能继续活下去,没有必要对她解释太多,也不妨顺着她点。

老执事夏慕尼开着伏尔加汽车来到拜塔温区的七号胡同巷口,再走几步就到她家门口了。整个街区非常宁静,死亡的庆典在数个钟头前就已告一段落,但死亡的痕迹仍清晰可见。也许这是这个街区至今发生过最强烈的一起爆炸。老执事胆战心惊地驾着车,没跟伊利希娃说什么,径自把车停在电线杆旁。他看到一摊摊的血迹和电线杆上连着头皮的毛发,残碎的肢体距离他的鼻子和浓密的白色髭须只有几寸之遥,一种可怕的感觉涌上心头。

伊利希娃下了车,默默与他挥手道别。她走进宁静的胡同,一路听着自己缓慢的步伐踩踏街道上石子和垃圾的声音。她打开家门时,老猫纳布抬起头望着她,像是在对她说:“怎么样?还好么?”而她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更重要的是,她已准备要好好向她的守护骑士圣乔治抱怨一番,因为他昨晚允诺她三件事:听到好消息、心灵得以平静、从痛苦中解脱——三件事里会有一件成真。2

许多人都不相信伊利希娃老太太拥有福报,但她的邻居培德太太却深信不疑地认为,上帝的恩典会跟随这位老太太,她走到哪,好运就跟到哪。培德太太甚至能举出许多事迹来支持她的论点。尽管她有时会因为某些事而对伊利希娃有所误解、批评,但很快又会对老太太恢复敬重与仰慕。她会邀请伊利希娃和街头巷尾的太太们到她的老旧庭院,在树荫下闲聊,并为伊利希娃铺好碎花布编织成的毯子,在她左右各摆上一个棉质靠枕,亲自为她斟茶。

有时培德太太讲到兴头上,说不定曾当着伊利希娃的面夸张地说过:这个街区本来遭了天谴,久远以前早该荒废,甚至沦为废墟,只因几位有福德之人住在此地,才逃过一劫。而伊利希娃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这样的信念就如同烟雾一般飘渺,就像培德太太在午后八卦时间从水烟瓶里抽出的白烟,烟雾氤氲缭绕,层层白雾化作波涛,然后迅速飘扬,随风消逝在庭院里。它诞生于培德太太老旧房子的小庭院,也在这里逝去,出不了大门,也进不了现实世界。

外头的许多人认为伊利希娃不过是个迷糊又失忆的老太太,最佳证明就是她总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时间一久就忘了。有时她看到明明已经认识了半个世纪的人,却好像他们是突然冒出来似的。

伊利希娃的举止一再证明她真是老糊涂了,老是说胡话,编造一些没有人会相信的怪事出来,培德太太和那些习惯与她八卦闲聊的好心的太太们也都觉得老太太无药可救了。

其他人都只当成笑话一场,但培德太太和她那群闺密无不深深难过。唉!又一个小圈子里的老友要踏上黄泉彼岸了,这也代表着她们全都快要去到那个可怕而又黑暗的世界了。3

有两个人最不相信伊利希娃拥有所谓的福报,更不会替她感到难过,他们认为她只是个没救的疯女人罢了。其中一人是法拉吉·达拉尔,他经营的“先知不动产”位于横跨拜塔温区中央的商店街;另一人是拾荒者哈迪,他是伊利希娃的邻居,就住在隔壁的荒废屋子里。

过去几年,法拉吉不止一次尝试说服伊利希娃把她的旧宅院给卖了,却从没成功过。她总是直接拒绝他,不说明原因。是什么缘故让老太太非得一个人单独和猫住在有七个房间的大宅院?为何她不拿这栋房去换间通风佳、采光好的小房子?多出来的钱还够她在风烛残年的岁月里好好享受人生呢。

法拉吉反复问着自己,却始终找不到使人信服的答案。至于老太太那个捡破烂的邻居哈迪,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不太友善,浑身脏污,总是飘散出酒气,他则是想跟老太太收购堆积在她家的古董:两个大壁钟、不同款式的柚木桌、地毯和桌布,还有手掌大小的圣母玛利亚与圣子小雕像,有石膏和象牙等不同材质,数量超过二十个,散落在大宅各个角落,以及许许多多哈迪来不及看的物品。“这些古董对你来说有什么用呢?有些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留下的东西,为何不卖了?还能减轻打扫、掸灰尘的负担啊!”哈迪这般说着,一边用他凸出的双眼打量老太太屋里的厅室。但老太太只是送他到门口,除了拒绝的话什么也没多说。她把他推到街上,在他身后关上房门。这是他唯一一次从内部细细品味老太太的房子,而房子就这样烙印在他脑海,像是一间独特的博物馆,或是一个存放着诱人古董的宝库。

两名男子不断尝试,但是捡破烂的家伙通常形迹诡异,所以邻居跟熟人也不太会帮他游说老太太。法拉吉可就不同了,他曾试着派伊利希娃身边的几位太太去说服她接受他的提议。街坊的八卦消息指出,那个偶尔会加入培德太太下午茶聚会的亚美尼亚邻居维罗妮卡·慕尼波(安德鲁的母亲)已收了法拉吉的贿赂,答应要说服伊利希娃搬出来与她和她年老的丈夫同住。法拉吉其实也找培德太太和其他太太谈过了。他永不放弃希望。然而捡破烂的哈迪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在路上骚扰老太太,一直说着同样的话。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没搞头了,只能趁着在街上与她擦身而过时,以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她,仿佛想用目光将她烧成灰烬。

伊利希娃非但拒绝了这两个男子的提议,更是打从心底憎恨他们,诅咒他们进入永恒的炼狱。她从两人脸上看到贪婪的神色,他们的灵魂沾染脏污,就像廉价地毯上除不掉的墨渍。

她诅咒对象的名单还可以加上理发师阿布·扎伊顿:那个把她儿子领向未知、使她失去儿子的复兴党党员。但阿布·扎伊顿的身影自多年前就从她眼底下消失了,她不再碰见他,别人也不会在她面前提起此人。自从他离开政党、遭受诸多疾病缠身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也不再过问街区的大小事。4

泰伊兰广场发生大爆炸时,法拉吉人在家中。过了三小时后,大约早上十点钟,他才到拜塔温区商店街上的“先知不动产”开门营业。尽管在路上已注意到同区的许多店家都被爆炸波及,玻璃碎了一地,但当他看到自家橱窗的加厚玻璃出现裂痕时,依然咒骂个不停。他还看到对街的“欧鲁巴旅舍”老板阿布·安马尔穿着长袍站在街上,呆立在碎玻璃中。玻璃正是从他即将倒塌的老旧旅舍高处飞落而下。

阿布·安马尔脸色不太好,但法拉吉并不在意,反正他本来就对他没好感,两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谊。事实上,他们站在相反的两端,类似隐性的竞争关系。欧鲁巴旅舍就像拜塔温区的其他旅舍,主要旅客来源是劳工、学生和医院与诊所的病患,以及其他省的批发商人。近十年来,许多埃及人和苏丹人都离开了,旅舍仰赖的主要客人只剩下长期住户,像是东门和萨尔敦街几家餐厅的员工;制鞋铺、二手市集和一些小工厂的劳工;几条公交车路线的司机,还有一些不喜欢住校的大学生。但这些人大多在2003年4月之后就不见踪影。许多旅舍几乎无人居住。一片惨淡之中,法拉吉却忙着装修房子,跟阿布·安马尔和其他中小型旅舍老板抢夺所剩无几的潜在客源。

法拉吉趁着政府空窗期、一片混乱之际,在街区取得了数间没有屋主的房子,还把一些合适的房子改装成廉价小套房,出租给来自其他省的劳工,以及逃难家庭——他们都是为了躲避旧政权垮台后死灰复燃的血腥报复与教派冲突,从邻近区域逃出来的。

阿布·安马尔除了唠叨和抱怨什么也做不了。他自七十年代就从南方迁居到首都,无亲无故,曾仰赖旧政权的秩序过日子。但法拉吉可就大大不同了,他的家族势力庞大,在无政府时期、兵荒马乱之际,他们就代表真正的力量。他趁势在民众之间建立起权力与威望,借此合法取得无人居住或是无主的房子,尽管人们都知道他没有文件能证明自己对房屋的所有权,或是证明他向政府承租了这些土地。

法拉吉可以将他日渐壮大的势力运用在伊利希娃身上。他看过她的屋况两次,堪称一见钟情。他推测那是犹太人建的房子,或是根据伊拉克的犹太人喜爱的建筑样式而设计的:共有两层楼,房间环绕内庭,右侧的房间迎向街道,下方设有地窖,二楼有数根木雕螺旋柱支撑前廊的顶盖,还有雕饰华丽的木制扶手,上方衔接着铁栏杆,构成一幅绝妙景致。还有双扉木门、铁制门把和门锁,以及深色圆柱木条与彩色玻璃组成的木制窗棂。地上铺着典雅的地砖,房里铺设黑白两色的小地砖,如同一大张西洋棋棋盘。屋顶最高处的方孔通向天际,平时会用一块白布遮盖,夏日才打开来,但现在已经不见了。整幢房子已经不像原先那般,但依然坚固,不像胡同其他类似的房子那样被潮湿严重侵蚀。地窖在早年曾被填埋,后来又挖开,但这不重要。对于法拉吉的计划来说,造成他最大困扰的缺陷在于二楼一间完全崩塌的房间,许多砖瓦就落在隔墙紧邻的破屋里,那正是拾荒者哈迪居住的地方。

二楼的厕所也完全塌了,法拉吉得要花上一笔开销来应对许许多多的修补和整饬工程,但是这一切都值得。

有时法拉吉会想,直接把这个信基督的老妇人赶走就好,她无依又无靠,赶走她花不了多少力气,只要半个小时就能搞定。然而他内心有个相反的声音说,他原来下手的土地都是法律管不到的,而且也没有对太多人造成蓄意的伤害。嗯,他最好别做得太过火,最好别测试人们对伊利希娃的情感。他要是对她做了什么坏事,说不定会点燃众人对他压抑已久的怒火。最好还是等到她过世,到时候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敢动这房子。大家都知道他有多想要这间房子,也默认他就是房子的下一任所有者——无论伊利希娃还能活多久。“真主会补偿你的!”法拉吉拉长每一个字,对阿布·安马尔高声呼喊。

阿布·安马尔刚才还打着手心,心痛自己的损失,此刻听到法拉吉这番话,便朝天空举起双手,做出祈祷的姿态,好像他听信了法拉吉嘴里吐出的金玉良言。说不定阿布·安马尔真的在祷告,内心可能正祈求着真主:“让我眼前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去死吧!”都怪命运弄人,偏偏让法拉吉整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5

她从客厅沙发上把猫儿“纳布”赶走,用手拨着掉落的猫毛。尽管她实际上根本已看不见任何毛发,但她十分确定,当她为老猫按摩背部,它的毛就会掉得到处都是。猫毛落在家里各处都可以忽略,唯独一个地方她无法不去在意,那就是她在沙发上的专属角落,正对着殉道骑士圣乔治的大画像,画像刚好放在两幅尺寸较小的木框黑白照片之间,那是她儿子和丈夫泰达洛斯的照片。家里的其他画像还有《最后的晚餐》和《耶稣下十字架》,同样是中等尺寸的画;另外还有三幅掌心大小的画作,是教会的圣徒画像——虽然有些人的名字她也不晓得——那是根据中世纪的原型画像临摹而来,以浓厚的墨水笔勾勒,带着浅淡的色彩。画像都是她丈夫多年前摆上去的,也依然如昔地放在客厅和她的寝室、门扉紧闭的丹尼尔房间,以及其他没人住的房里。

她几乎每天下午都坐在这里与圣骑士的画像深谈。骑士有着天使般的脸庞,尽管并不是那种庄严的宗教意象;他身穿银色重铠,全身披覆闪耀的盔甲,头盔有着羽毛装饰,底下露出波浪般的一头金发,手里腾空扬起锋利的长枪,以杀戮的姿态伏身在一匹精壮的白马上。白马的前脚双双弯举到空中,试图躲避图画角落里凶猛恶龙的双颚,好像它正要连人带马吞下圣骑士与他的一身装备。

伊利希娃并不在意这些浮夸的细节,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厚重眼镜,将它戴上,仔细端详那张天使般的安详面容,上面没有任何情绪,既不愤怒,也不绝望,不带着和蔼,也没有喜乐,他正虔敬地尽着他的职责。

伊利希娃端详这幅画并不是出于艺术爱好。她将圣骑士视为亲人,他是这个分崩离析的家庭的成员之一,他是除了猫儿纳布之外唯一留下来陪她的人。当然,还要加上她那终究会回来的孩子——丹尼尔。旁人认为她是个独居的女人,她却坚信有三个生命陪伴她一起生活——或者说,三个形象,使她有足够的动力不受孤独侵扰。

她其实还在生气,因为圣骑士没有帮她达成他允诺的三件事当中的任何一件,那是她经过无数夜晚的哭求才得来的允诺。她看着自己正迈向死亡,时间所剩无几,她冀望天主给予指示,指引她孩子的去向,若还活着,请归来,若死了,请指引她坟墓所在或是尸骨所存之地。她多么想质问圣骑士,为何愿望没有实现?但她还是得等到入夜。白日里圣乔治的画像不过就是张图画,全然静止不动,悄然无声。然而到了夜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就会开启。天主会降临,显现于圣骑士的形象之中,透过他,天主将与这不幸的羔羊说话,她已离虔诚的羊群越来越远,几乎就要坠入迷途的深渊,几乎不再有信念。

夜里,她就着煤油灯的火光,看着古老画像映在褪色的玻璃灯罩上冉冉波动,但她同时也看着圣乔治的眼睛,还有他柔美的脸。她听到纳布厌恶地叫了一声“喵呜”,跑出房门。接着她见到圣骑士的目光转向她,他并没有改变姿态,修长的手臂仍然高举战矛,但此刻他的眼睛却望着她。“你太心急了,伊利希娃……我说过,天主会赐给你心灵的平静,帮你解除苦痛……带来让你开心的消息……但实现愿望的时辰是无法跟天主强求的。”

她开始和圣骑士争辩,半个钟头过去,他美丽的轮廓又恢复生硬而静止的样子,他柔和的眼神透露出对于这无意义的争执感到疲惫。她在卧室的木制大十字架前念诵了平时的祈祷文,并确认纳布已经在房间角落老虎皮样式的小毯上入睡,然后才走向床铺准备睡觉。

次日,她在准备早餐、清洗碗盘之前,被美军阿帕契直升机的嘈杂轰鸣声吓了一跳,直升机正从巷子上方喧嚣而过。她见到了她的儿子丹尼尔,或者应该说,她“以为”她见到的是他。她见到了“小丹尼”,她从他儿时到青春期都是这么叫他的。圣骑士的预言终于成真了!她呼唤着,他便上前。“过来吧!我的孩儿啊!小丹尼……过来这里,小丹尼。”

第二章骗子

1

哈迪热衷于在他说的故事里加入写实桥段,好让叙述更引人入胜。他会背下所有相关细节,每次他说起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都会加入这些桥段。他正在埃及人阿齐兹的咖啡厅,坐在紧邻落地窗一角的沙发上,抚摸自己的八字胡和零乱的络腮胡,然后拿着一支小汤匙用力敲着茶杯底部。他喝了两小口茶,准备重新开始说故事。这次有几位新的客人光临,是阿齐兹告诉他们哈迪说故事和瞎扯的功力很了得,才被吸引来的。

客人之中有一位德国籍的女记者,她一头金发、瘦瘦的,有着薄薄的双唇,细致的鼻梁上戴着厚重的近视眼镜。她与伊拉克籍的翻译、巴勒斯坦籍的摄影师一起坐在哈迪对面的沙发上。她的翻译是个年轻男子,摄影师则扛着摄影机。

与他们同座的还有一名棕色皮肤的年轻记者,他是马哈茂德·萨瓦迪,来自伊拉克南部城市阿玛拉,目前住在阿布·安马尔经营的欧鲁巴旅舍。

稍早,德国女记者跟拍马哈茂德的日常工作,为了拍摄一部关于伊拉克籍记者在巴格达工作的纪录片。她录下了他在街上走动、采访的样子,访问他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和眼前遭遇的困境有何看法。但她没料到会跟他来听捡破烂的人说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拾荒者哈迪眼睛外凸、浑身酒气,破烂的衣服上有香烟烧出的一个个破洞。

女记者考虑到自己的外型相当引人注意,每次走在巴格达街头都是一种冒险,因此她没有打开摄影机,只是一边聆听一边喝着杯子里的茶。她不时转向伊拉克籍翻译,听翻译娓娓道来,解释哈迪所说的话。

她没有听到故事的最后。这个春日是如此温暖,她宁可把剩余的白天拿来呼吸新鲜空气。除此之外,她还得回到喜来登饭店,在饭店的媒体服务中心转存今天和马哈茂德一起拍摄的影片。

一行人正要走出咖啡厅,她准备和马哈茂德道别时,对他说:“那位仁兄讲的故事是电影情节吧……出自罗伯特·德尼罗某部有名的片子。”“是啊!看来他看了不少电影!他在这一区可是个出名人物。”“那他真该去好莱坞发展啊!”她笑着说完,便坐上翻译的白色宝腾汽车。2

哈迪并没有为此感到困扰。难免有人电影才看一半就走出戏院,这倒也稀松平常。“我们讲到哪了?”哈迪问。同时他看到马哈茂德回到对面的沙发坐下。阿齐兹站在那里,忙着收拾空茶杯,他给了哈迪一个大大的微笑,等着他继续说故事。“已经讲到爆炸了。”阿齐兹说道。“第一个爆炸,还是第二个?”哈迪问。“第一个……在泰伊兰广场的。”马哈茂德回答,好让哈迪能继续讲下去。他等着哈迪的故事出现矛盾,说不定他会忘记什么细节,或是弄错哪个环节。他期待看到哈迪让自己出糗。马哈茂德三番两次听着相同的故事,就是为了这个。

那场爆炸非常恐怖。哈迪给了阿齐兹一个眼神,阿齐兹点头表示肯定。当时哈迪正是从咖啡厅的座位上跑了出去。他原本正吃着隔壁店家阿里·赛义德做的油浇蚕豆,那是哈迪每天早餐必吃的东西。他一路上遇到许多躲避爆炸的人,碰撞着他们的身体。他远远地就被浓烟呛着鼻子。爆炸的烟雾、烧焦的塑料和汽车座椅,还有烤焦的尸体——那是你这辈子从没闻过的味道,你将永生记得。

当时天气阴沉,预告着一场倾盆大雨,许多做工的人排排站在人行道上,一旁就是庄严、洁白的亚美尼亚教堂。教堂塔楼为多边形圆锥体,顶着厚实的十字架。有些人望着寂静的教堂,抽着烟、聊着天;长长的街道散布着许多茶摊,有些人就站在茶摊旁喝茶配饼干,有些人在旁边的摊车吃着大头菜或蚕豆。工人等待需要日薪短工的车子开来招人,或是等着建筑师傅出现。邻近人行道的地方停了几部起亚和柯斯达客车,车主吆喝着往科拉达和科技大学的路线。对面的人行道也是类似情形:有许多车辆和摊贩,卖着香烟、甜点和内衣裤,以及林林总总的东西。一辆铅灰色的四驱面包车在此停下,坐在路边的工人多半站了起来,正当有人走近面包车之际,它便猛然爆炸了。

这种事情发生的瞬间谁也说不准。一切就在须臾之间。有些人逃过一劫,是因为距离事发地点比较远,或是有其他人的身体挡着,又或者刚好人在车辆后侧,或是正好在某条小巷内,尚未走到街上就被爆炸吓了一跳。这些人和其他在亚美尼亚教堂周遭的人,以及远处的汽车司机,他们全都注意到爆炸在瞬间化为一片火海与浓烟,吞噬了周遭的车辆和人体。有些电线的缆绳断了,说不定还有几只小鸟和麻雀死了。附近有些房屋墙壁震裂了,伴着散落的碎玻璃和震垮的门。拜塔温区有一些老旧天花板震塌了,还有其他没被看见的损伤。这一切都在短短的瞬间同时涌现。

喧嚣平息后,哈迪看着这一幕,爆炸产生的大浓烟化作黑云,高高飘在天际。汽车窜出火舌,扬起一缕缕黑烟,还有被烧过的碎小残骸仍散落在人行道上。警车迅速赶来,封锁了现场。伤者哀嚎、呜咽着,还有许多尸体在街道上呈睡姿、相拥或互相堆叠,交错覆盖着红与黑两种颜色。

哈迪强调,他抵达现场时站在建筑材料和工具行的角落,静默无声地观看整个场景。他说,当时他抽出烟,点着了就马上抽起来,试图赶走奇怪的浓烟味道。他为自己邪恶、冷漠的形象感到愉悦,也因此期盼着听众脸上的某些反应。

救护车来了,载走了伤者与亡者。接着消防车抵达,扑灭了几辆汽车上的火势,再由道奇牌拖吊车将它们移到不知名的地方。消防水柱持续清洗着地上的血迹和灰烬。哈迪一直聚精会神地观看现场,在这场破坏与毁灭的庆典中寻找某样东西。确认找到了以后,他把烟扔到地上,倏地上前,赶在消防水柱把那东西冲到路边水沟盖的孔洞里之前,将它从地上捡起,用麻布袋包起来夹在腋下,便快速离开了。3

他在天空降下大雨前回到家中,大步穿过地砖剥落的中庭,进入他的房间,把折叠起来的麻布袋放在床上。他听着自己鼻腔、胸腔上气不接下气的咻咻声。他望着折叠的麻布袋,手挪了过去,然后又打消念头。或者说,稍微推迟了念头,只是单纯地倾听雨水落下的声音。一开始雨水娇羞地下着,不一会儿便越下越快,化作滂沱大雨,洗刷着庭院、胡同、街道和泰伊兰广场,洗刷今天发生在巴格达一切不幸事故的痕迹。

他进到他的房子里。说是“他的房子”有点言过其实。许多人都非常熟悉这间房子,特别是阿齐兹。阿齐兹在结婚、告别玩乐生活之前,常和哈迪在他房子唯一的餐桌上一同醉饮到深夜,说不定还曾在房里发现一两个五号胡同的妓女,让夜宴更加酣甜。哈迪总是挥霍无度,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个人享受上。

那其实不是他的房子,严格来说,根本称不上房屋。屋内除了一个天花板破损的房间之外,大部分都倾颓了。大约是三年前吧,拾荒者哈迪和他的工作伙伴纳希姆·阿卜代基携手将此处改造成他们的根据地。

在那之前的几年,镇上早有许多人认识哈迪和纳希姆。他们曾牵着马拉车穿越大街小巷,收购二手用品、锅碗瓢盆与坏掉的电器。两人清晨就站在阿齐兹咖啡厅旁吃早点、喝茶,然后展开一天的行程,绕行拜塔温区,以及只相隔一条萨尔敦街的阿布努瓦斯区。接着再牵着纳希姆的马拉车走到其他区域,穿梭在科拉达的巷弄间,直到渐渐看不见行踪。

美军入侵、全面陷入混乱之后,镇民目睹了哈迪和纳希姆如何卖力整修“犹太废墟”——虽然他们未曾在里头见过任何犹太的东西,没有烛台、没有六芒星,也没有希伯来文字。

哈迪以旧材料修复了房子的围墙,把原来覆盖在砖瓦、泥土下的大木门立了起来。他移除院子里的石头,修复了唯一一个能住的房间,不去管其他房间半倒的墙和倾塌的天花板。哈迪房间上方的二楼房间有一面带窗的墙还保持完整,墙身摇摇欲坠,看似要把站在院子里的人活埋了一样,但实际上并不会倒塌。

后来,这个街区的居民发现哈迪和纳希姆其实已经成为街区的一分子。就连贪婪的法拉吉——那个觊觎着人去楼空的不动产的家伙——也不在乎哈迪的所作所为。那块地对他而言就只是“犹太废墟”,一如以往。

这两人从何而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意过这个问题。过往数十年间,街区熙熙攘攘,外地人纷至沓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肯定自己是这里最初的居民。过了一两年,纳希姆娶了太太,便在拜塔温区租屋,不再与哈迪同住,但他们仍一起做马拉车的工作。

纳希姆比哈迪还小,刚过三十五岁。他和哈迪的关系可以看作是父子一般,虽然两人的外貌并不相似。纳希姆头型小、耳朵大,顶上毛发浓密而旺盛,但看起来像是粗铁丝,还有一双快要连在一起的浓眉。哈迪曾对他开玩笑说:“就算你活到一百二十岁,也绝对不会秃头。”

相较于纳希姆,哈迪已经年逾五十,虽然很难确切判断他的年龄。他总是披头散发,未修剪的络腮胡乱糟糟的,身形干扁但结实有力,脸型削瘦,双颊下方都陷了进去。

哈迪叫纳希姆“穷光蛋”。纳希姆不像他的师父哈迪,他不抽烟不喝酒,对于宗教方面的事总是相当虔敬,在婚前都没碰过女人。也正因他对宗教的虔诚,在房子整修完毕之后,他在房屋里举行了一场仪式,在两人一起住的房间里挂上一个方形瓦楞纸板,上头写着《古兰经》的宝座经文。他用面糊把经文贴在墙上确保牢固,除非纸板碎裂,否则不会轻易掉下来。虽然哈迪其实对宗教事务不太在乎,但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敌人或叛教者,于是便顺着他的伙伴兼徒弟,索性就让那节经文放在那里,成了他每天早上第一个见到的东西。

遗憾的是纳希姆没能活到高龄,还来不及检验他的头发是否像哈迪所说的那样顽强。数个月之前的某天,哈迪在阿齐兹咖啡厅开讲,马哈茂德和几个老头就坐在他面前,当时他正说着他的异想故事。汽车炸弹在科拉达区某个教派的政党党部前爆炸,几个路过的平民被炸死了,包括纳希姆和他的马——人与马一起被炸得血肉模糊。

因为这个打击,哈迪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充满攻击性。他会在美军悍马车、警车和政府军车辆后方叫嚣、咒骂、丢小石子。如果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到纳希姆·阿卜代基,或是说到他过往发生的事,他就会跟对方打起来。哈迪沉寂了好一阵子,才又恢复他先前的样子,说着笑话,讲着古怪的故事。但他变得像是双重人格,独处时就换上郁郁寡欢、不为人知的面容。他也开始在白天饮酒,衣服里面总放着小瓶亚力酒或威士忌。他变得总是满身酒气,胡子更长了,衣服更脏了,整个人污秽不堪。

纳希姆的事情就这样永久地抹去了,因为没有人敢惹哈迪,没有人想看他情绪失控暴走。因此,马哈茂德本来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阿齐兹跟他说了才晓得。4“我们讲到哪了?”哈迪迅速撒了泡尿之后,走出咖啡厅厕所大声喊着。

马哈茂德带着懒洋洋的语调回应:“讲到麻布袋里的大鼻子了。”“啊哈!鼻子……”

他扣着裤头的扣子,走到咖啡厅窗边的沙发,坐下来继续说故事。马哈茂德的期待落空了,哈迪并没有忘记情节。在他去尿尿的空当前,他讲到了雨势停歇,还有他带着麻布袋出了房门走到中庭。他望着天际,见到云朵像白色棉絮一般飘散,仿佛云儿一口气抖落身上所有的东西,正准备离开。二手家具和木柜浸在雨水里,几乎要泡烂了。但他没空管这些。他走进自己用家具残骸、铁条和空橱柜搭建的木头仓库,橱柜刚好倚着一面半倒的墙。他蹲坐在仓库的一端,其余空间全都被一具庞大的尸体占据着。

那是一具男性裸尸,身上几个伤口还渗着颜色鲜明的黏液。血迹其实只有一点点,他的双臂和双脚上还有干掉的小血渍,肩颈处有些青色的挫伤与擦伤。尸体的肤色看不太出来,但不管怎样,整体的肤色并不一致。哈迪上前,在小小的空间里往尸体靠近了些,坐在它头部附近。尸体的鼻子部位全毁,像是遭猛兽咬去了一样,缺了个洞。哈迪打开层层包裹的麻布袋,取出那个他找了好几天才得到、却迟迟不敢面对的东西……他拿出依旧新鲜的鼻子,凝固的鲜红色血液还悬在上头,接着他颤抖着手,将它放进尸体脸上的黑色凹洞,看起来似乎完全吻合,好像它就是尸体原来的鼻子,失而复得了一样。

他把手抽了回去,在衣服上抹抹手指,不太满意地看着这张刚完成的脸,但是总算大功告成了。啊!还没完全结束。他还得把鼻子缝起来,好让它固定在位置上,不会掉下来。

加上鼻子,尸体就完整了。此刻他即将完成这见不得人的诡异任务。这可是他独力完成的,完全没有他人相助。尽管这一切看似毫无道理又难以理解,但他自有理由。

哈迪对听众说:“我本来要把他交给法医。这具完整尸体就这样被人丢弃在路上,当作垃圾一样。喂喂!你们要知道,这可是人类啊!一个人就这样被丢在路边啊!”“那并不是完整的尸体,是被你做成一具尸体的。”“我把他做成一具尸体,他才不会变成垃圾,才能像其他死者一样受到尊重,然后下葬。这样你们懂了吗?”“然后呢?后来怎么了?”“我怎么了,还是‘无名氏’怎么了?”“你们两个啊!”

哈迪接连回应着听众的意见,完全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如果他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反驳听众的意见,新来的人恐怕会没兴致继续听。只要故事接着讲下去,这些逻辑上的异议通常都可以稍后再讨论,不会有人干涉哈迪怎么讲故事,也不会有人在意他说起了故事的支线而抛下主线,就像现在这样。

他本来跟科拉达区的一个人有约。他好几天没有买卖东西,钱就要花光了。他已经缠了那家伙好一阵子,如果买卖谈成就能带来不少收入。对方也是个独居在大宅院的老头,完全跟伊利希娃老太太的状况一样,但是这老头想移民到俄罗斯找他的老情人,她说服他把房子和家当都卖了,搬去跟她一起过退休生活。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问题,有情人终成眷属嘛!但是每当哈迪跟他谈好价钱,准备拿走他家的家具、烛台、阅读灯和古董收录音机,他就紧抓着东西不放,好像害怕一旦放了手就会淹死一样。于是哈迪只好暂时退让,哄他说下次再谈。哈迪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吓到他,所以只能先放过他。等到下次来找他时,哈迪又会笑容满面、热切地想完成交易。

他与尸体肢骸经历一番奋战,洗了双手,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便准备出门去见那个优柔寡断的“阿密里老头”。哈迪最怕的就是有人坏了他的买卖,抢先一步说服老头,买走了他的贵重家具,或是有人表示想要连带家具一起租下老头的房子——嘴上说得好听,既能把家具留在房子里,又能收租金,但其实心中在盘算等老头过世后占有他的房子。

那间房子并不远,就在安达鲁斯广场后方的巷子里。如果搭起亚巴士去,最多五分钟就可以下车。哈迪精神好的时候会走路过去,一边捡拾路上的可乐罐、饮料罐和酒罐,装进大麻布袋,再卖给资源回收的人;或者他会在家里先把瓶罐一袋袋整理好,然后租一辆丰田汽车,开车载到哈菲兹格地广场的铝容器冶炼厂去卖,就在拉席德路旁边。(“可是伙计……你尸体的事还没讲完呢!”“稍微有点耐心嘛!”)

哈迪来到阿密里老头的门前,一直敲着他家外门,却没有人来应门。说不定他睡着了,或是不在家,又说不定他死在家里了。喔!他的大限之期到了,来不及去见他的俄罗斯情人,摸摸她又瘦又皱的双手了。他敲门敲到邻居侧目,只好转身走回萨尔敦街,到公立慈爱医院旁的餐厅吃了羊肉串卷饼,还加点了“半人份特餐”外带回家。

乌云已完全散去,接着却吹起阵阵呼啸狂风,蛮横地打着,骤然吹起又戛然而止,再从反方向吹来,毫无定向。香烟摊贩的布面钢骨大伞被吹翻了,商贩拿了块水泥板压住,伞才稳稳固定在地上,没有再被吹走。

狂风催促着行人,扰乱了人们的步伐。有些人越走越急,好似有只隐形的手掴打着他们、在背后推着他们。坐在咖啡厅外头的人迅速躲到室内,车上的人本来为了通风而稍稍打开车窗,此刻已关得密不透气。卖报纸杂志的人躲了起来,交通信号灯下的香烟和甜点摊贩也把商品收进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怕家当随风而去。戴帽子的人无不紧紧按着脑袋瓜,生怕秃头突然间裸露出来。要是他们追着飞扬的帽子奔跑,坐在车上和店里的观众就有一出喜剧可以欣赏了。

萨迪尔饭店伫立在安达鲁斯广场旁。饭店里的棕榈树叶片低垂,饭店前庭的年轻警卫紧紧拉上他的军装大衣。警卫站在饭店大门口不远处的木头哨亭里,虽然也不是毫无遮蔽地站在风中,但哨亭根本无法阻挡严寒或酷热。如果是巴格达街头某个检查哨的一般军警,应该早就用装橄榄油的空铁桶烧起柴火,好就着它取暖,他们的衣服肯定也沾满了煤灰。但这间饭店的规定是禁止这些事的。(“现在你倒扯到饭店警卫啦?!”“小伙子,再耐着点性子。就要讲到重点啦!”)

哈迪吃完卷饼,喝着百事可乐,喝完把可乐罐压扁,扔进身旁的麻布袋。他不想冒着强风跑到外头,于是在餐厅里翻垃圾打发时间,拿走了垃圾桶里全部的饮料瓶罐。风暴歇息后,他想出去晒晒太阳。但太阳已躲了起来,天空灰沉沉的。随着时间流转,天空越来越阴暗。他心烦意乱,忽然又想起留在家中的那具诡异尸体,头都要晕了。

他一路走向安达鲁斯广场的路口,没有办法思考。真是奇怪的一天!他从餐厅的电视机听到:今天发生了多起爆炸,地点在卡齐米亚的几个区、萨德尔城、曼舒尔区和东门。电视画面带到金迪医院的伤者和患者,也拍摄了泰伊兰广场,当时消防人员正清洗着现场。哈迪预期会看到自己出现在工具行的角落,在那边悠哉地抽烟,就像个欣赏自己犯罪过程的凶手。接着电视上出现政府的发言人,他微笑着回应媒体的问题,并重申政府今日已破获多起恐怖分子的计划,根据情报,原先会有一百起汽车炸弹攻击,都是由基地组织分子和旧政权的残党所策划,所幸联合政府和伊拉克情报局控制了局面,重挫了多数的恐袭行动,一共只发生了十五起爆炸案而已!

餐厅的胖子老板听了这番话,吁了一口很长的气,嘴唇一边震动一边发出“噗”的声音,没再做任何评论。然而今日的爆炸数量即将要变成十六起。政府发言人已经下班回家,来不及把新的爆炸一起列入本日事件了。

哈迪走在路上,肩上扛着麻布袋,里面装着金属饮料罐。通常他经过萨迪尔饭店前面时,会先走到马路另一侧,以免引起警卫的呵斥。但他今天却忘了过马路,可能一心都在想着家中仓库里那具缓缓渗着黏液的尸体吧。现在他该怎么做呢?他自愿要做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是否要租辆车将尸体载到法医那儿?要不然趁着夜里把尸体丢到广场或大马路上好了?然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处理。

他正要经过饭店停车场的大铁门前方时,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泥淖。唯一的方法就是赶快回家,把尸体重新肢解,恢复原貌,让它变回单纯的肢骸。那些肢骸是他过去几天在市区街道上东拼西凑搜集而来的。他要再把这些肢骸丢回街上、放回广场上去。

与此同时,警卫正冷得发抖。说不定他想要活动活动双脚,所以才跑出木头哨亭。他跨着大步冲到门边,手抓着大门冰冷的栏杆,盯着那个背着可疑袋子的家伙,看着他离去。他觉得没必要警告那家伙闪远一点,毕竟他已经远离门口了。(“哥们,你是不是正好目击了那一幕?”哈迪问向马哈茂德。“对啊!我本来和几个朋友站在马路另一边,然后就看到垃圾车朝着饭店大门冲了过来。”“大伙儿,你们都听到了吧!我可不是瞎掰的!这边有目击证人。”)

哈迪经过饭店大门,走了二十米左右,看见一辆垃圾车急速擦身而过,差点就撞着他了。垃圾车是冲着饭店大门来的。转瞬之间,它就爆炸了。哈迪被炸飞到空中,他的麻布袋和晚餐也腾空飞起,人滚了几圈,随着爆炸的冲击与尘土一同被扫开,重重撞在柏油路上,离爆炸地点有段距离。也许过了一分钟吧,哈迪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几个年轻人跑过街道,朝着他过来,其中一人正是记者马哈茂德·萨瓦迪。他们把他扶起来。四处都是尘土和烟雾,当哈迪终于自己站起身时,却把他们的手从身上拍掉,惶恐地快步走开,像是中了邪似的。他们喊着要他停下,说他指不定受了重伤,只是没感觉到而已。但他却跑了起来。一定是冲击太大了,让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四下一片漆黑,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黑云夹带着尘土与烟雾飘扬在空中,化作一大片迷雾,车辆的灯光成了昏黄的光晕。马哈茂德和在场其他人踩着街上的玻璃碎片、小铁块和满地炸飞散落的东西。他们带着恐惧和不安越走越远,脚下踩过许多东西,却什么也看不见。5

哈迪极度吃力地走着,双臂和骨盆非常疼痛,前额和颧骨也因为撞到柏油路而受了伤。他无法自然地走路,只能跛着脚,拖着吃力的步伐。他完全忘了可以搭乘去东门的公交车,可能是脑袋有点短路了吧!他根本无法再思考任何事。他像个短路的机器人,跌跌撞撞地走着,也许体力耗尽后,就会静静倒在地上。

他常说自己福大命大,遇过好几次爆炸,每次都能死里逃生,而且身体没有被任何爆炸碎片伤到。他全身的伤都是因为撞到地上造成的,而且只是皮肉伤。

他回到家,却把麻布袋和外带晚餐都忘在事故地点。他推开沉重的木门把手,进去后没把门关上。他望着远处的房间,感觉比平常还要遥远,走在庭院破碎的地砖上,也觉得距离好长。他害怕自己会倒在地上,就这样死了或是昏过去。他好想回到自己的床上,于是走进房间,一倒在床垫上立刻沉沉入睡。也有可能他只是昏了过去,毕竟好不容易才撑到现在。

翌日白昼,他听到收音机和新闻报道的声音,也许是后头邻居家传来的,也可能是对面的培德太太刚好坐在她家门口。她有时会抱着收音机,坐着观察进进出出的人们。

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看到枕头上沾了许多口水,还有头上伤口的斑斑血渍。他原先以为自己又喝得烂醉,但随即想起昨天下午的爆炸,接着又想到仓库内的尸体。尸体今天肯定又更加腐烂,气味都跑出来了吧,说不定已经臭气熏天了,臭到每个路过门口的人都闻得到。

他起身,日光相当刺眼,应该快中午了吧。他在厕所的洗手台洗脸,连脖子也洗了,再伸了个懒腰,脸上的伤口和全身骨头都很痛。然后他转过头,发现昨天不在家的时候,狂风把院子里的东西吹得一团乱。几个柜子翻倒了,木头仓库有一部分吹落在庭院里,仓库的屋顶不知道消失去哪儿了。他上前查看才发现有其他东西也不见了。

尸体不见了——昨天刚拼装完成的人尸不见了。不可能就这样不见的呀!不可能是被暴风卷走了吧!他东翻西找,一度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接着他到房间里,又是一阵翻找,然后又从头再找一遍。他的心脏越跳越快,浑然忘了嘎吱作响的骨头还在疼痛。他慌了起来,究竟尸体跑哪里去了?他杵在院子中央,既害怕又不安,他看着清澄的蓝天,望着邻居家的高墙,又望向伊利希娃老太太塌陷的楼房露出的小小平面。那儿有只毛快掉光的老猫,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像是在监视这捡破烂的老头所做的一切。它发出长长的叫声,似乎想告诉他什么事,然后它默默转身,消失在颓圮的墙后。(“哎?那然后呢?”“就这样啊!”“什么就这样?尸体倒是跑哪去了?哈迪?”“我怎么知道……”“这个故事不好!哈迪……讲个别的故事来听听。”“信不信随便你们了!老子现在要闪了……记得帮我付茶水费啊!”)

第三章迷魂

1

哈西卜·穆罕默德·贾法尔,二十一岁,棕色皮肤、身形瘦长,他和妻子朵娥·贾巴尔与出生没多久的女儿扎赫拉住在萨德尔城的四十四区,和家族的亲戚住在同一栋房子。他的小家庭蜗居在其中一个房间。

哈西卜在萨迪尔饭店做了七个月的警卫。他在苏丹籍自杀袭击者引爆的爆炸中丧生,该名袭击者驾驶一辆从巴格达市政当局偷来的垃圾车,上面装满土制炸药,原本计划突破外门,驾车直闯饭店接待大厅,在那里引爆炸弹,把整栋大楼和里面的人都炸掉。但计划失败了,因为英勇的警卫接连朝着垃圾车开火,使得雷管提早引爆。

警卫生前的物品已交给他的家人:便服、一双未拆封的袜子、一罐体香剂和黎巴嫩回归出版社发行的《赛义卜诗集》第一卷。他的棺木里放着一双焦黑的鞋子和沾染血迹的衣物碎片,还有他仅存的遗骸——都已烧成焦炭了。哈西卜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的棺木只是象征性地葬在纳杰夫墓园。他的年轻妻子抱着棺木撕心裂肺地哭着,那哭声相当凄厉,久久不能停歇。而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和邻居也是这般哭着。他的小女儿完全惊呆了,她流着口水,被众人轮流抱着。每个人抱了她都不免悲从中来,又是一阵哭哭啼啼。

大哭一场后,每个人回家都累得睡着了。他们都梦见了哈西卜,梦见他回到家中,肩上背着一个布包。每个人的梦相互衔接着,彼此互补,小的梦刚好补上了大的梦的缺口,梦境的丝线交织着。在梦中,哈西卜的肉体又活了过来;而现实中,他的灵魂正在他们头上徘徊。他想安息却没有依归。他的遗体去哪儿了呢?他得回到遗体上,才能像其他往生者一样留在“魂界”。

他们有些人入梦太深,梦到梦境的丝线交织成一颗球,而且越滚越大。他们用手将球推向远处,远到一个所有亲朋好友和邻居都无法想象的地方——就连幻想也想不到的地方。2

哈西卜眼看垃圾车冲来,脑中瞬间冒出一连串的臆测,犹豫着该如何应对。只不过是一辆垃圾车,可能是司机不小心让方向盘咬死了,车子才会朝着大门口冲来。有些交通意外就是这样发生的。应该是这样吧!难免会有些白痴司机横冲直撞的。不对!他是自杀袭击者!停下!快停下!

哈西卜开了一枪又一枪。他根本不敢杀人,他没有胆量杀任何人。但保护饭店是他的职责,相关的规定都极为严格,他也不是不知道。饭店里有保全公司的人,还有一些他惹不起的人,说不定还有美国人住在里头。人们总说,他担任警卫可以合法杀人。不到0.1秒之间,人生跑马灯一闪而过。他甚至还来不及想清楚怎么应对,就扣下了机关枪的扳机。垃圾车爆炸了。哈西卜意识到自己观看着爆炸,但他并不是站在木制岗哨和饭店的大铁栅门之间看着这一切。他看着火势与浓烟,还有飘散在空中的碎铁屑,却感到异常平静。

他看见一个人和一只白色麻布袋腾空炸飞,飞离爆炸地点好长一段距离才坠地。他看到饭店窗户和接待大厅长长的一溜落地窗玻璃朝前庭散射开来。过了好一阵子,爆炸烟雾产生的黑云尘埃落定。又过了半小时,救护车和消防车才赶到。

一切都结束了。他看着漆黑的暗夜笼罩整座城市,看着远处大楼、房子和汽车发出的光亮,看着邻近的几座高架桥,看着市民运动场探照灯的光线,看着远处几座清真寺宣礼塔打着耀眼的灯光。

他还看到一条河,河流在阴暗之中漆黑而深沉。他想用手摸它。他从来没有摸过河水。他一生总是对河水敬而远之。他或许曾乘车经过河流上游,从远处看着它,或是在电视上见过。但他从未感受过河水的冷冽,也没尝过它的味道。他看到一个肥胖的男子穿着白色汗衫、白色短裤在水中游着仰泳。可真有闲情逸致!这样万里无云的夜晚,最适合看星星了。

那人随着水流缓缓而下,漂到他身边时,看着他的脸说道:“年轻小伙子,干吗盯着我看呢?快去找你的遗体,看它跑哪去了……别待在这里。”

他还看到另一个“人”也在水中游泳,那张脸埋在水面下,并没有和他攀谈,只是安静而缓慢地游着。3

他飘回饭店大门,仔细研究汽车自杀炸弹炸出来的大坑洞。他扫视现场的每个角落,看到焦黑的军靴。那是他的。但他找不到自己的遗体。他沿路寻找遗体,飘去了费道斯广场,然后又去了解放广场,在自由纪念碑的青铜雕饰上看到许多鸟儿正熟睡着。然后他忽然想到,遗体说不定已经下葬了,于是便动身前往墓园。

他到了纳杰夫的安息谷墓园,找遍了所有坟墓,却只是徒劳无功。他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僵局。后来,他看到一名穿红色T恤的少年,双手手腕戴着银手镯,脖子上挂着一条黑色布编项链,高高地坐在一座坟上,跷着脚。“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待在你的遗体旁边。”少年说。“它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一定要找到遗体,不管是你的或别人的都好……不然你就大难临头了。”“怎么个大难临头?”“我也不清楚……但总之会很惨。”“那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我的坟……我的肉体就埋在下面。再过几天,我就没办法这样出来了,我的肉体会腐化、分解,我将永远永远被关在坟墓里。”

他坐在少年身旁,感到非常混乱。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做呢?以前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事。所谓的大难临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说不定你不是真的死掉……说不定你只是在做梦。”“什么?”“嗯……就是做梦啊……或者可能只是灵魂出窍吧!说不定你只是出来逛逛,等下就回魂啦!”“真希望一切就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我不习惯自己这个样子……我还年轻,女儿这么小,我还……”“年轻?你没有比我年轻啦!”

他跟戴银手镯的少年聊开了,少年不时对他强调回到遗体身边的重要性。搞不好真主会让他重获新生也不一定。“有时灵魂离开肉体,人就死了,但有时引渡亡魂的天使可能会发现弄错了,就把灵魂又送回身体里……接着神就用他的权能让身体活过来……也就是说呢,灵魂就像汽车油箱的汽油,但要点燃汽油还需要火花塞啊!”

他们两人沉默了下来。片刻宁静后,他听到远方传来哭声,看到一群狗相互扭打着,它们的毛色黑如墨水。手镯少年担忧地看着他,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快去找你的遗体,看它跑哪儿去了……不管怎样,你总得想个办法……否则就大难临头了。”4

他回到饭店前方,沿着整条街又从头仔细找了一遍。过了很久很久,他回到家中,看到家人正熟睡着。他看着妻子和年幼的女儿,还有其他家人。天就快亮了,他该回到事故现场再找一遍吗?他觉得这样只是在原地打转。唉!这下麻烦大了!他在拜塔温区一户人家看到一个光溜溜的人倒在地上,上前一看,确认它是个死人,但长得不太像一般的人。他端详着它,那模样又怪又丑。

他望着天空,种种变化预告着黎明将至。他确信一旦太阳升起,肯定就是他大难临头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再回到街头和广场上绕来绕去,也不想再回到饭店门口的事故地点。他伸出透明的手,碰了一下毫无血色的人体,随即被吸进去。先是手臂沉了进去,然后是头,接着是身体其他部位。一股沉重的疲惫感袭来,他附身于整具尸体了。此刻他忽然觉得这八成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刚好和他恰恰相反。他是没有肉体的灵魂。5

这么说来,这一切并非徒然,也并非没有意义。原来他们彼此呼唤着对方。接下来,他就等着这具尸体的家属前来,把它移到墓园之中,撒下泥土,将它/他们安葬。至于墓志上写着谁的名字,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

第四章记者

1

七点半,泰伊兰广场的爆炸吵醒了马哈茂德,但他没有从被窝里爬起来。他头痛得厉害,一直介于半睡半醒之间。直到早上十点钟左右,《真相》杂志社总编辑——他的顶头上司——打他手机,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电话那端劈头就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睡?”“啊!啊……我……”“马哈茂德!我要你立刻起床,赶快到金迪医院拍些伤员的照片,然后找几个医护人员和警察采访一下……听懂了吗?”“是的!我现在马上就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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