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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8:2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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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俞达 著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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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梦

青楼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青楼梦作者:(清)俞达[著]排版:昷一出版社:华夏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9-01ISBN:9787508081731本书由华夏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前  言

清代道光年间,随着小说《红楼梦》的风靡,无数文人墨客跟风附合,有人为之续作,有人为之翻案,还有人偷梁换柱、改头换面、东施效颦。一时间各种“楼”、各种“梦”的著述纷纷出笼。虽然大多是各逞智巧不堪入目之作,但其中也有些虽然成就不及《红楼梦》,但也算是自成一家、别有意韵的仿作。《青楼梦》即是此类代表作之一。《青楼梦》又名《绮红小史》,是晚清较著名的一部艳情小说。全书共分为六十四回,完成于光绪四年(1878年)。关于书的作者,很多版本上均称是“慕真山人”,本名为俞达,又名宗骏,字吟香,江苏长洲人,一生颠沛流离,中年时为情所累为女人所伤,从此隐居山林,躲避尘世,后因中风而亡。《青楼梦》最后一回写到了作者与小说主人公金挹香的类似身世,书中的记述,“半为挹香记事,半为自己写照”。俞达(慕真山人)遗存于今的著作不多,《青楼梦》是影响较大的一部代表作。《青楼梦》,无论从创作素材、艺术构思、叙事模式,还是创作思维,都可见刻意模仿《红楼梦》的痕迹。书中以主人公金挹香与三十六位妓女的感情纠葛为线索,叙述金挹香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求慕道的风光一生。三十六妓女原本是上天司花仙女,只是耐不住春情,下凡到人间,最终青楼一曲,倾倒天下,众仙女服了驱邪扫秽了情丹后,扫尽春光柔情,归班万花山。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青楼梦》列为专写妓女的“狭邪小说”一类。由于《青楼梦》是以《红楼梦》为范本仿作的,其中大量的构思情节、人物命运、诗词曲赋等,都是参照并刻意模仿《红楼梦》。虽然作者的写作能力与艺术修养与曹雪芹相比相去甚远,但是《青楼梦》由欢而悲、由离而合的故事结构还是与《红楼梦》有所区别的。尤其在情节刻画上的平衡与复杂,还是显示出作者驾驭题材的能力。

本书这次再版,对原著中的笔误、缺失、疑难字词做了更正、校勘和释义,对原书原来缺字的地方用□表示了出来。以使读者能更方便地阅读欣赏。因时间仓促,难免有疏漏,望专家和读者予以指正。编 者2014年3月青楼梦叙

结莺花之社,白傅情深;开歌舞之筵,散人录著。堤前插柳,贻六代之笙歌;泾里张帆,集三吴之粉黛。帘看杂燕,树遍栖莺,量风月以无边,采胭脂而皆是。画船载曲,荡三月之春波;翠馆藏娇,招五陵之芳草。固已脂林粉薮,窝是销金;钗颤鬟低,人皆如玉矣。则有吴觎苗婉,越女妖娆,秉绝代之姿,具倾城之质。谪来天上,曾吞九转灵丹;证到生前,定是三分明月。掩琵琶而雪涕,生不逢辰;题扇素而伤心,身偏失所。未证情天之果,竟沦孽海之波。拥鬟髻而恒啼,抽杯觞而自爱。红蕖出水,早被泥污;黄生香,已知心苦。更有离魂倩女,慧业佳人,本咏絮之才,堕飘茵之劫。

春风十里,帘前停鹦鹉之车;秋雨一灯,锦上识鸳鸯之字。门掩枇杷,花下女号相如;家藏杨柳,荫中人怜苏小。莲香未嫁,思解佩以谁投;桃叶能吟,每留花而不发。有才竟弃,薄命堪伤。生憎春草牵愁,空怨东风无赖。倘非青眼,焉能传曲巷之情;不记红儿,未免减平康之色。俞君吟香,青箱家学,黄散才华。人来消夏湾头,家住莫釐峰下。翠艳红香之癖,夙擅冬郎;落霞秋水之词,堪夸王勃。歌勾舞引,屡停阮籍之车;枕暖衾温,遍选司勋之梦。巫峰雨握,南蒲云携。由来丰韵,差同傅粉之郎;若晋头衔,应授司香之尉。问王昌其十五,已知卫玠钟情;窥宋玉者三年,不似登徒好色。宛是来从玉府,还疑谪向罗天。思系金铃,护隔墙之红紫;愿施锦帐,藏落溷之芳菲。故其玉性温存,春心旖旎,但求一笑,何吝千金?相逢赠韩幞之香,到处掷潘车之果。琴挑君瑞,半面能窥;曲顾周郎,双鬟齐拜。两行红粉,争吟居易之诗;一辈青娥,争识昌宗之面。洵少年之豪放,实名士之风流。

然而欲海何涯,爱河易竭。驶流光其冉冉,随流水以滔滔。无何金粉销磨,老尽秋娘之鬓;玉容凋谢,迁来过客之踪。固知南雪北花,良辰无几;又见春鹒秋蟀,好景旋更。白水盟深,寒惊钗玦;西风质脆,裂到琉璃。伤飞絮之沾泥,复飘萍而迹汛。绿杨深处,惨啼归去之鸦;红药开时,忍斗将离之草。或则著汴京之衲,座倚空王;或则持红拂之梳,身归侠客。尤可痛者,妾是小青,郎逢吒利。抱邯郸之戚,遍辱才人;侪厮养之俦,见凌大妇。甚之烟消紫玉,声绝青琴。鸟号流离,憔悴襄王之梦;虫悲瑟缩,凄凉商妇之弦。此皆言之痛心,思之酸鼻者也。

于是振纸排愁,拈毫构恨,举生平之所历,贡感慨之所深,发挥性情,吐茹风月。每值春窗雨霁,秋夕灯明,把酒问天,踞床对月,裁笺一幅,聚墨十围。蜡烛高烧,记美人之韵事;胭脂多买,描妃子之新妆。要知情浅情深,不外悲欢离合;莫顾梦长梦短,无分儿女英雄。而况槁木灰心,浮云作剧,追昔时之良 ,成此日之相思。枕破游仙,须补情天缺陷;珠怀记事,尚留色界姻缘。慨舞衫歌扇以全非,问断粉零脂其安在?此《青楼梦》之所由作也。

或谓:“香山忆妓,究属荒嬉;杜牧登楼,亦讥薄幸。兹乃鸳招野馆,学荡子之骄奢;马试章台,觅旁妻之窈窕。香迷蝶醉,蜜引蜂狂,妄思豆蔻以同心,竟赠芍兰而插鬓。此非惑清扬之婉,诲世邪风;开佻达之风,导人媱席乎?”不知女闾本充选梦,才士不讳冶游。丝竹东山,曾说陶情于谢傅;娇娃南部,尚闻记盛于板桥。歌传玉茗而非诬,扇赠桃花而亦得。况乎钗飞钏舞,尽可销愁;雨魄云魂,原非著相。遇青裙而下拜,缠红锦以何嫌?或又谓:“诗刺贞淫,经传譬觉小家之说,奚益虞箴?而乃量欢喜之丸,毫端轻薄;负聪明之概,笔底淫狂。虽欲窥著作之林,终无当凤骚之旨。”不知史氏非无别子,唐人亦有稗官。约指一双,竟上繁钦之集;存诗三百,不删郑国之风。盛世繁华,良时记载,但得指陈义理,悟入空空,何妨游戏文章,言之娓娓哉?

是书标举华辞,阐扬盛俗,为渡迷之宝筏,实觉世之良箴。看之子多娇,几日昙花之影;叹人生行乐,一场春梦之婆。所当指彼岸以回头,点心灯而照眼。情禅参透,色相皆空;幻境归来,胸襟便朗。万难自己,休谈翠袖之情;无可如何,且演青楼之梦。

光绪四年戊寅重九,梁溪钓徒、潇湘馆侍者、翰飞弟邹弢拜叙于吴门旅次。青楼梦序

呜呼!世之遭时不偶者,可胜道哉!夫人生天地间,或负气节,或抱经济,或擅长学问文章,类宜显名当世,际会风云,顾乃考其生平,则又穷年偃蹇,湮没以终。岂士伸于知己,而屈于不知己欤?抑何其不幸也!虽然“嫫母乘时,则嫱施晦迹”,前人早言之矣。尝见夫伪才自饰者,往往膺高官,享重禄,亦岂不驰声海内,交重一时?纪载章章,更仆难数,固不得谓之异事也。语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逢。”此抑塞磊落之奇士,所以悲歌慷慨,而不能自己欤!吴门慕真山人心慨之,顷出其所撰《青楼梦》来乞为序。其书张皇众美,尚有知音,意特为落魄才人反观对镜,而非徒矜言绮丽为也。噫嘻!美人沦落,名士飘零,振古如斯,同声一哭。览是书者,其以作感士不遇也可,倘谓为异人狭邪之书,则误矣。

光绪四年戊寅古重阳日,金湖花隐倚装序于苏台行馆。第一回梦黄粱演成新说 论红绡试访佳人

词曰:

窝是销金,人来似玉,笙歌竞奏。山塘璧月琼楼,尽教遣此风光。却怜丝竹当年盛,忽兵戈变起仓皇。恨难禁,怨煞王孙,恼煞吴娘。

而今再睹升平宇,聚鸳鸯、小队脂粉成行。依旧繁华,青楼都贮群芳。个侬本是多情种,凭谁人着意评意?愿今生,锦帐千重,护遍红妆。

慕真山人曰:这首词是专说吴中风土,自古繁华,粉薮脂林,不胜枚举。虽经乱离之后,而章台种柳,深巷栽花,仍不改风流景象。吾少也贱,恨未能遍历歌筵,追随舞席,唯是夙负痴情,于“情”字中时加警惕。但近来有种豪华子弟,好色滥淫,恃骄夸富,非艳说人家闺阃[1],即铺张自己风流,妄诩多情,其实未知“情”字真解。不知人之有情,非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草、瑞鸟祥云、祯[2]符有兆,方能生出这痴男痴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钟,若胶漆相互分拆不开。所以,有情者之罕觏[3]也?今我虽能解得情中之旨,而满腔素志,总不能发泄一二分出来。

那日正在无聊,忽见一道人自门外突然而至,细视之,鹤发童颜,超然尘表。正欲诘所由来,那道人即出古铜镜一面曰:“此尔一生佳话,尽寓其中,毋多诘,鉴后即明。”言讫不见。我即捧镜觑之,忽见镜中花木繁茂,不胜奇讶。熟视良久,觉得身轻如雾,神入镜中。恍惚间,见两旁栽植三十六本花树,树下各有一仙女侍立,正中坐着一位道长,相貌殊非凡品。正视间,见道长怀中取出一本书来,光华灿目,偷觑之,却是一本花名的册子。俄闻道者一一点名,树下众仙女俱上前参见,又见他默默地说了几句,众仙女始一齐退出。俄又闻仙乐盈盈,一道者带着一个仙女冉冉而来。及至,二人相见甚殷。那道者谓那位新来道者曰:“座下金童玉女一案,本苑主已先发落三十六花降世去矣。如今两造俱至,望即施行。”那位道人点了点头,便宣仙女上前,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仙女亦即退去。继而又闻传宣我的名字,我也不解其故,便兢兢上前见了,那道者即命我投生吴中金氏。我正欲询其故,觉得一霎模糊,道者已失,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孩子,知已为金氏子。但细细熟思,前因未昧。及长,遂以挹香名之,游花国,护美人,采芹[4]香,掇巍科[5],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慕道,做了二十余年事业。

一日,忽见前生之赠镜道人一棒喝来,惊得大汗满身,神归躯壳,镜亦杳然。忽闻架上鹦哥诵诗云:

一番事业归何处,花谢春深老杜鹃。

醒后,细思镜中之事,犹觉历历可溯,于是假虚作实,以幻作真,将镜中所为所作,录成一书,共成六十四回,名之曰《绮红小史》,又曰《青楼梦》。其人虽无,其事或有,后之阅者作如是观亦可,不作如是观亦无不可。正所谓:

梦中成梦无非梦,书外成书亦算书。

此书非谈别事,专说镜中一段幻迹。这人姓金,字挹香,又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氏。父字铁山,母王氏。家非巨富,室尚小康。生挹香,极钟爱,十龄即就外傅,十四岁,诗赋文章已皆了了。及二八,父母欲为娶室,挹香素性风流,托言尚早,意欲目见躬逢,得天下有情人方成眷属。父母素溺爱,亦不过为固执之。挹香虽才思敏捷,应试不难,然志欲先求佳偶,再博功名,是以年将弱冠,未掇巍科。生性无纨绔气,有高士风。身余兰臭,无烦荀令薰香;貌似莲花,不藉何郎傅粉。故人人爱慕之。

一日,挹香在书房看书,正在无聊,却有两个通家好友到来看他:一个姓叶,字仲英,因母制丁忧[6],未邀显达;一个是姓邹,字拜林,宏才博学,早采芹香,与挹香最投契。因是日天气清和,仲英约拜林闲步寻春,同至挹香处,讨今论古,赏赋鉴文。拜林谓挹香道:“昨日,我馆中课文严饬,甚属疲懒。今日幸得仲英过谈,故偕至你处散闷。”挹香乃问道:“林哥哥,昨课何题?”拜林道:“乃‘不患无位’一章。诗题乃‘昆仑奴盗红绡’。”挹香道:“弟尝考昆仑奴盗红绡一事,真为千古美谈。老昆仑忠心为主,俏红绡慧眼钟情,如此佳人义仆,恐此时不能再得矣。弟素性痴狂,志欲访遍名花,窃恐莫予云觏。若得红绡辈事之,弟之愿亦毕矣。”复道:“课作曾否带来?”拜林道:“文未带来,只携诗在。”乃索诗,展开细读,读至第四韵:“飞腾仙子术,窈窕美人躯。”不禁大赞道:“风流倜傥,卓荦[7]不群,抑且脂香粉泽,足令读者神迷!第思红绡辈,此时虽不能遇,而风尘中亦多慧质。弟欲一访花丛,苟得知己能逢,亦何嫌飘残之柳絮、蹂躏之名花?不识兄等肯助我一游乎?”仲英道:“弟愚矣!夫青楼之辈,以色事人,以财利己,所知惟谄,不知其情。朝秦暮楚,酒食是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况生于贫贱,长于卑污,耳目皆狭,胸次自小。所学者,婢膝奴颜;所工者,笑傲谑浪。即使抹粉涂脂,仅晓争妍斗媚,又何知情之所钟耶?”挹香道:“兄差矣,夫秦楼楚馆,虽属无情,然金枝玉叶、士族官商有情者,沦落非乏其人,第须具青眼而择之,其中岂无佳丽?况歌衫舞扇,前代有贵为后妃者也。如绿珠奋报主之身,红拂具识人之眼,梁夫人勋垂史册,柳如是志夺须眉,固无论矣。即马湘兰之喜近名流,李香君之力排阉党,风雅卓识,高出一筹。然则章台之矫矫,不大联于深闺之碌碌者乎?又况梨涡[8]蕴藉,樊素[9]风流;过虎丘而吊真娘,寓钱塘而怀苏小,胥属文人墨士,眷恋多情之事也,兄何轻视若斯耶?”仲英语塞。拜林道:“吾弟既必欲一行,我等亦不敢扫兴,但到何处去寻访春光呢?”挹香道:“兄不闻干将坊中,章幼卿才技双全,艳名久著?弟未曾一见,何不乘兴而去?”拜林称善。于是三人偕往。

甫入门,早有人通报,即请入室。见其高堂大厦,书舫珠帘,花木扶疏,雕栏缭绕。暂入座,有丽者姗姗至,道:“家主请公子内书房叙话。”三人偕之行,曲折回廊,绰有大家模范。俄闻异香一阵,别开洞天,室中陈设愈雅:上悬一额曰“集红轩”,正中挂一幅名人画的“寒江独钓图”,两旁朱砂小对,四面挂几幅名人题咏。炉烟袅袅,篆拂瑶窗;珠箔沉沉,帘垂银线。三人正观时,见两垂髫捧茶出,谛视之,肌理细腻,风雅宜人。又非俄顷,引导者爰启朱唇诘姓氏,三人一一答之。拜林道:“仆等闻贵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倾慕久深,屡欲瞻仰仙姿,犹恐鄙陋无文,莫由晋谒。今幸这位金公子说起,故不揣冒昧,斋沐[10]而来。倘蒙不弃,许觐兰仪,则镜阁妆台,尽可容生等一侍也。”婢道:“公子贵人,说哪里话来。但我家小姐晨妆未罢,未识贵公子能稍等否?”拜林道:“不妨。”婢乃辞去。

又片时,忽听环佩珊珊,香风馥馥,四侍女扶幼聊出,至集红轩。红羞翠怯,矫靥[11]含春,身穿时花绣袄,低束罗裙。貌如仙子,腰似小蛮,莲瓣双钩,纤不盈掬。上前与三人见礼,各叙姓名,然后道:“妾风尘陋质,貌乏葑菲[12],怎敢劳贵公子殷殷垂顾?”挹香道:“佳人难得震耳芳名,今蒙芳卿不弃,许见阶前,不胜侥幸。并知芳卿研穷翰墨,酷爱诗词,佳作唱和,往来必广,未识可能拜通一二否?”幼卿道:“妾沦落烟花,确是性耽吟咏,故常蒙时流惠施藻句,时逢闺秀荣赐瑶章。妾虽酬答有诗,恐取出必遭贵公子窃笑也。”拜林道:“儒林多陈腐之言,不堪悦目。苟有香奁[13]白雪,彤管阳春,仆等视之不啻性命,望之胜于云霓,乞芳卿赐我侪一读,何异百朋之锡[14]?”幼卿道:“既蒙君子见爱,妾何敢藏拙?尚望勿笑乃幸。”遂命侍儿往取。未片刻,即携以出,上书“素芬集”,即示三人。中有《虎阜题壁》、《苏台怀古》、《牡丹八咏》,皆清丽芊绵[15]之作。读到《感怀》一绝云:

年来飘泊混风尘, 狼藉烟花命不辰。

佛纵有情怜浩劫, 三生孽债亦前因。

三人阅毕,幼卿又出《莲花合掌图》求题,拜林乃题四绝以赠之云:

卿本瑶台小谪仙, 天涯沦落有谁怜。

偶然解脱拈花谛, 一笑皈依座上莲。

其 二

绝代风流证夙因, 莲花偶现掌中身。

瑶池姊妹应相忆, 遍召蟠桃少一人。

其 三

纵不香甜与玉温, 衔珠鹦鹉已销魂。

愿为童子从傍侍, 合掌莲台拜世尊。

其 四

杏黄衫子凤头鞋, 罗袜青裙八宝钗。

自是画工描得好, 分明丰致较前佳。

拜林题毕,挹香也赠诗一首云:

一曲坊歌子细听, 凭谁慧眼早含青?

桃花带雨千般艳, 柳絮随风几度经。

心性自然饶妩媚, 腰肢谁与斗娉婷[16]?

痴情愿作司香尉, 保护幽芳永系铃。

嗣后开筵款洽,曲尽绸缪,酒阑[17]后,方才相别。挹香素性多情,已觉蛮蛮,正所谓:

月地花天留客醉,红情绿意惹人迷。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阃(kǔn)——妇女居住的内室。

[2]祯(zhēn)吉祥。

[3]罕觏(gòu)——极少遇见。

[4]采芹——科举时代称考中秀才入学做生员为“采芹”。

[5]巍科——高科。

[6]丁忧——旧时称遭父母之丧为丁忧。

[7]卓荦(luò)——超绝。

[8]梨涡——女子面颊上的酒窝。

[9]樊素——唐代女伎名。善舞。

[10]斋沐——斋戒沐浴。

[11]靥(yè)——酒窝。

[12]葑(fēng)菲——指蔓菁之类的菜。后用作有一德可取的谦词。

[13]奁(lián)——古代妇女用的镜匣。

[14]百朋之锡——朋,古货币之单位。百朋言其多。锡同赐。

[15]芊(qiān)绵——草木茂密繁盛。

[16]娉(pīng)婷——形容女子的姿态美。

[17]阑——残尽,晚。第二回花前重访艳 月下暗牵丝

话说挹香与二人别后,独自回家,静思日间所遇,虽称才貌兼全,然一面猝逢,究不知是否知情洽意者。本欲细谈衷曲,探其行为,奈叶、邹二人在座,不能进语。翌日独去私访,倘得一意中人,订盟未晚。主意已定,安寝寻梦。甫黎明,即起身梳洗,也不至书馆读文,即向堂上问安,托言:“同窗处今日会文,儿欲一往。”父母允许,唯嘱早归。挹香唯唯而出,不带童仆,独自一人,竟往章家。适月娥香梦未醒,婢欲告主人,挹香止之曰:“不可扰她清梦。我略坐片时,还欲别往,少顷再来。”言讫,身边取出四枚番饼[1],谓婢曰:“小生带得微意在此,送与姐姐买些脂粉。”婢见挹香与她银子,嘻嘻道:“小婢无功受禄,又要公子破钞,待小婢拜领。”挹香挽住道:“见笑,须些何足称谢?敢问姐姐青春几许?芳名定宜风雅。”婢道:“小婢蕖香,年才十五。”挹香又问道:“巷中共有几处平康[2]?”蕖香道:“共有五处。唯对门吕小姐,与我家小姐最称知己,不时诗酒往来。其余虽皆相识,无非口面之交。”挹香又询余者三家,蕖香道:“一为胡碧娟,一为陆绮云,一为陈秀英。”挹香留心细记。坐少顷,辞出,至对门吕宅。

原来这吕家也是一个有才的名妓,人皆品章、吕有“双美”之誉。年二八,小字桂卿,又名琬玉。丰肌弱态,柔媚聪明。往谒即见,挹香上前说道:“仆慕芳卿,时存企望,前因不识仙源,未遑[3]造谒;今幸幼卿姐指点,渔郎始得桃津可问。今蒙芳卿不弃刍荛[4],遽[5]焉容见,何有幸乃尔!”桂卿答道:“妾之葑菲,自惭蒲柳,乃蒙幼姐姐齿及,得能亲瞻文采,实前缘也。”于是谦谦逊逊,叙谈良久始别。

复至胡碧娟、陈秀英、陆绮云三家,一访而归。行至半途,忽想起前日卖花老妈谈及汪家新来一位名校书,住憩桥巷假母家中。今日既乘兴而来,不可不兴尽而返,于是迤逦前行。未半里,已闻笙歌袅袅,响遏行云,知已到汪家。

入门至内,假母出接,见挹香少年秀士,便笑嘻嘻邀入客座,献茶毕,就问道:“公子贵姓?”挹香笑答道:“姓金。”假母亦笑道:“公子为什么不姓了潘?”挹香道:“这是何故?”假母道:“公子如此貌美,应该与潘安同族。”挹香又笑道:“如此说来,小生姓金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矣。”假母笑说道:“不是老身在这里说,想公子前生定是姓潘。”挹香大笑道:“可谓善戏谑矣!”假母道:“不是戏谑,焉得博公子一笑?且请问公子到来,定有见教?”挹香道:“小生自惭不美,所以要来访美人。闻得妈妈院中新到两位令爱,所以特来一访,未识可容俗士班荆[6]一亲芳泽否?”假母道:“小女村野陋姿,尤恐不当公子青睐。既蒙殷殷,亦小女有福,老身当唤她出来奉陪可也。”挹香道:“怎敢。”

原来金挹香这个人性情古怪,凡遇佳人丽质,总存怜惜之心,所以听见“唤她出来”四字,甚为跼蹐[7]不安,故这“怎敢”二字,实由心之所发耳。于是引挹香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虽非画栋雕梁,倒也十分幽雅。挹香心注美人,未遑遍览。假母引领到堂上坐了,即便进内。挹香徘徊堂上,因想道:“美人此时定知我来拜谒矣。”半晌,又想道:“美人此时谅必出房矣。”正想间,忽见两垂髫捧龙团出,奉与挹香,说道:“小姐午睡初回,我们去请来。”挹香道:“难为二位了。可对贵小姐说,缓缓不妨,小生品茶相待。”言毕饮茶,觉得一阵阵恍有美人色香在内,吃得甚觉心旷神怡。

良久,天色渐瞑,方才见那侍儿携着烟袋道:“小姐出来。”挹香听见小姐出来,即忙立起身来,侧旁以待,早觉一阵香风,美人从绣帘中袅袅娜娜走出。但见:

晕雨桃花为貌,惊风杨柳成腰。轻盈细步别生娇,更喜双弯纤小。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当面美难描,便是影儿也好。

原来这美人姓陆,名丽仙。本是大家闺阃,因经水火刀兵,致遭沦谪。年方二九,秾[8]纤得中。原籍毗陵人氏。工度曲,善饮酒,后来居上。人一见之,往往魂销魄散。挹香见丽仙装束可人,较日间所遇更加美丽,早喜得心神俱醉。候丽仙到堂时,即躬身施礼道:“小生久慕仙珠,未遑造谒,只道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仙源,即蒙邀迎如故,真我金某之福也。”丽仙见挹香少年韶秀,早已心倾,又见他谦谦有礼,十分属意。因答道:“贱妾青楼弱女,何足为重?蒙公子一见钟情,大加谬赞,妾何有缘若此耶?但刻因午梦乍回,出迟为罪,公子请上,容妾谢罪。”挹香道:“得识芳卿,亦小生之奇遇。若得饱餐秀色,使魂梦稍安,感恩非浅,何必如此拘泥?”二人谦过了一回,各通姓氏,东西就坐。茶罢,丽仙道:“今蒙郎君垂顾,妾欲以一樽为献,聊申地主之情。若云餐秀,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之愈增惭恧[9]。”挹香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是仆之饿心馋眼,一望神迷,若再坐,只恐芳卿之黛色容光,要被仆窃去矣。”丽仙亦微笑不言,遂邀至媚香楼。

原来这楼是丽仙所居,计屋二椽,极为精雅。中间陈设客座,两旁桌椅工致。挹香环顾楼中,无殊仙府,中悬一额曰“媚香楼”,两旁挂一副楹联道:

丽句妙于天下白,仙才俊似海东青。

再看几上,罗列着图章古玩,博古炉瓶。旁一室即丽仙寝室。入室馥郁异香,沁人心脾,两旁悬挂书画、奕代物华,真个是神迷五色,目不暇接。挹香道:“芳卿人如仙子,室如仙阙,小生幸入仙源,真侥幸也!”丽仙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挹香道:“仆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又无辞以对。”丽仙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此楼亦邀青盼耳。”挹香听了,亦笑道:“仆之心,仆不自知,卿乃代为说出,芳卿之慧心,真超于千古之上矣。”

二人方绸缪问答,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摆在楼中,请二人饮酒。丽仙道:“不腆[10]之设,不敢献酬,望郎君鉴而开怀。”挹香初意只望一见为幸,不意比日间所遇,貌之超群,情又旖旎,又留入楼中,又芳樽款洽,怎不快心。甫饮数杯,早已情兴勃发,偷觑丽仙醉后风神,如芙蓉之带朝旭,妩媚更甚,即携壶斟酒一杯道:“仆遇芳卿有幸,请饮一卮。”丽仙笑道:“郎君是客,不应敬妾之酒。今妾受郎君之赐,亦该奉敬一杯。”言讫,把酒饮干,也斟上一杯,递与挹香。挹香饮毕。

二人正在缱绻[11],忽假母步来,道:“好呀,你们竟不用媒了!”挹香笑道:“男女相饮,虽近于私,然亦是宾主往来。倘若红丝系缚,还当借重于斧柯[12]。”说罢,三人大笑。挹香已带微醺,半晌,谓假母道:“方才妈妈不用媒之说,明明以媒自居,但不知妈妈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假母道:“公子放心,老身虽非吴刚再世,但今日执柯,亦可专主一二。请公子今宵于温柔乡安享甘甜之味,明日谢媒可也。”挹香狂喜,即斟酒一杯,向假母道:“月老请先饮一卮,谢媒明日何如?”丽仙见此行为,樱含一笑。原来挹香情窦虽开,因眼界自高,故犹是无瑕璞玉,此时醉眼情思,怎当得丽仙之风流调笑?你看我如花,我看你如玉,不觉十分难禁。正所谓:

红羞翠怯情偏笃,柳旁花随意易痴。

挹香即醉,即偕丽仙进房,四处又观看了一番,然后至内房,忽见桌上列一红装锦册子,上书“悦目怡情”四字,正欲展开,被丽仙双手夺去。挹香心疑甚,必欲一睹,丽仙勉强与之。挹香启视之,原来是四幅行乐图儿,上边皆标名色:一曰“戏蝶穿花”,一曰“灵犀射月”,一曰“舞燕归巢”,一曰“傍花随柳”,皆绘得穷工极致,旖旎非凡。况兼丽仙之千般妩媚,万种温存,乃替卸罗襦[13],代松香带,道:“醉已极了,玉漏已深,望芳卿伴我睡吧。”丽仙此际半羞半就,任挹香拥入罗帏。正是:

一对鸯鸳春睡去,锦衾罗褥不胜春。

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1]番饼——旧时对流入中国的银元的俗称。

[2]平康——泛称妓家。

[3]遑(huáng)——〈书〉闲暇。

[4]刍荛(chúyáo)——割草打柴的人。

[5]遽(jù)——匆忙,惊慌。

[6]班荆——铺荆草于地。

[7]跼蹐(jújí)——恐惧、畏缩。

[8]秾(nóng)——花木繁盛。泛指盛美。

[9]恧(nǜ)——惭愧。

[10]腆(tiǎn)——丰盛;丰厚。

[11]缱绻(qiǎn quǎn)——缠绵。

[12]斧柯——斧子柄。

[13]襦(rú)——短衣;短袄。第三回幻景迷离游洞府 柔情缱绻证良缘

话说挹香与丽仙一夕幽欢,甘甜尝遍,千般怜,万般爱,及至怜爱不得已之时,未免笑啼俱有。正所谓:

月正团栾花正娇, 相逢恰是可怜宵。

携红握翠增怜惜, 不问应知魂也销。

二人十分恩爱,枕边又添出无限温存,说得你投我洽,不觉又沉沉睡去。直到次日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后,吃了点膳,然后回家。至书舍也无心攻读,静坐芸窗。不片时,金乌西返,玉兔东升,挹香因昨夜夜深,身子疲倦,食过晚膳,即就寝而卧。

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恍惚间,此身缥缈,如在云雾间一般,不由自主,迤逦而行。细视之,却非素来经过之地。但见隔岸鲜花,沿堤新柳,一弯流水,回绕小桥,烟霞泉石,幽异非常。娇滴滴名花欲语,脆嘤嘤鸟语频闻。行向前,见屋宇突耸,宛如宫殿。甫入门,见悬一额曰“有女如云”。至堂上,异香馥郁,人迹稀逢。信步入内庭,见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其中陈设精致,皆非人世所有之物。正视间,忽见一垂髫童子至,乃问道:“君是何人?焉得到此?”挹香乃述其所由来,并询此为何地。童子道:“此乃清虚中院,院主即月下老人吴刚。凡世间姻缘一切,俱是院主执掌的,即世间佳人丽质,一旦尘缘谢绝后,俱在此处居住,故又名曰‘留绮居’。今君有福至此,大有前缘。趁此院主往下界巡察,待我引君一游如何?”

挹香大喜,即偕之行。见洞门双启,异境别呈。其中瑶草奇花,纷靡不尽,正中一殿,极尽崔巍。殿中列一仙斧,盖世俗相传斧柯之谓。又有三生石、赤绳等罗列其中。右边有一小门,上书“金屋”二字。启扉入,见绮罗毕集,众美娟然,一个个舞袖蹁跹,若要与挹香相见。挹香不觉神魂飘荡,连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地。见那众美人不慌不忙,都上前相见,都各陈名姓:有说是馆娃宫里来的;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有说是琴心感触,炉边卖酒家来的;有说是采药相逢,马上折桃花的;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璅[1]偷香,分与少年人的;也有说是为雨为云,梦中曾相会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侍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箫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玉盘,马嵬留不住的。其余多环佩锵鸣,挨挨挤挤,都说道:“我等乃历代的有名国色,因参破红尘味,在这里静修的,故月老也不派我们下凡的了。”言讫各散,弄得挹香心迷神醉,应接不暇。

再行,又见一朱门,上有“六朝遗艳”四个金字,乃偕童子入。原来此中皆前代有名的妓女在内。挹香才入室,只听得莺声燕语,都道:“有情公子至矣,大家快些相见。”只听得环佩叮当,俱出帏相接,周围侍立,锦簇花团。挹香倒觉不安,因说道:“众芳卿请坐,容拙生金挹香晋谒。”众美又推逊了一回,方才坐了。挹香便询首位美人,却是钱塘苏小。挹香听了,即出位下拜道:“仆慕芳名久矣。尝读《西湖志》,见芳卿慧心青眼,绮思奇才,周济鲍仁,实巾帼之丈夫,不胜钦佩。自恨予生也晚,不能拜倒妆台,一亲懿[2]教,不料今日相逢,实出于意外也。”小小挽之起道:“贱妾不辰,在昔堕风尘之内,犹幸者怜怜惜惜,未负年华。至于慧眼奇才,妾何敢当耶?”挹香道:“卿之芳名,不唯仆一人钦羡,即天下有情人皆已为之倾倒矣。惜乎鲍仁今日未遇芳卿,倘今日遇之,我知必向芳卿叩头如捣蒜矣。”言毕,又问其次,恰又是虎丘真娘,挹香亦下拜道:“仆慕卿卿,阅时已久,曾在墓上几度欷歔,所以‘慕真’二字亦为卿而得。今者邂逅相逢,岂非天作之合耶?”真娘道:“君之钟惜,妾素深喻。前蒙冢[3]上题诗,有新诗‘空吊落花灵’之句,妾尝传诵不忘。今日之会,亦天意也。”挹香又与薛涛、关盼盼、马湘兰等叙谈良久。童子促之行,挹香道:“我不返矣。我今在众香国里,得能与众美人朝夕盘桓,亦奚必再思别往?”真娘笑道:“君日后名花相伴,正有一番风流佳话,毋愚快行。”挹香不觉凄然泪下,然后分别。

又随童子前行,回廊曲折,迤逦而来。至一处,上悬“薄命司”三字。挹香讶道:“薄命司乃《红楼梦》中黛玉等之仙居,缘何也在这里?”径入,见数美人嘻笑,聚作一团,在内作扑蝶会。爰询童子,童子指着道:“此即宝钗、晴雯、湘云等也。”挹香叹曰:“原来才女性情,阴阳一例,生前如此,死后仍不改此风雅。”入内,四面观看,见左边另有朱门,铜环紧闭,上面亦有一额曰“绛珠宫”,挹香暗忖道:“此必林颦[4]卿所居。”轻叩铜环三下,有侍儿启扉迎接,见挹香儒雅风流,乃问道:“相公何人?到此何事?”挹香道:“我乃薄福生金挹香是也。偶尔游仙,知绛珠宫在此,特来拜见潇湘妃子耳。”侍儿见挹香吐辞风雅,人亦俊秀,入告黛玉。黛玉许见,挹香即匍匐蛇行至黛玉前,说道:“小生金挹香,素读《石头记》,钦慕小姐态度幽闲,恒存臆羡。今日偶尔仙游,得蒙慷慨许见,鲰生[5]有此,不胜幸甚。”言毕,拜倒阶前。黛玉暗忖道:“我只知贾宝玉一人痴情,讵意金某亦然如此。”乃笑道:“金生请起。我自避世以来,迄今二百余年。我们生平之事,本不足传述于人。曹雪芹先生曲为传出,虽是痴情佳话,第恐迷惑世人亦复不少。”挹香点头道:“诚哉是言也。仆读《石头记》,亦尝焚香叩首,倒拜殊深。更有友人邹拜林,谓小姐乃千古有情巾帼,又妙在不涉于邪,十分羡慕,因自号‘拜林外史’。曾记有题赠小姐两绝云:

多愁多病不胜娇, 孽海情天幻梦遥。

赢得后人偷洒泪, 可怜午夜泣香绡。

其 二

西风蹂躏月凄迷, 灯灺[6]更残暗自啼。

珠泪难还情尚在,如何衰草罨[7]长堤。

此诗仆传诵已久,亦可谅渠之情矣。”颦卿道:“我自谢世以来,蒙曹君曲传情迹。之后,虽墨士骚人时加惋惜,而真心惜我者,唯君与拜林及秦淮校书斌龄三人而已。惜未见其人,不胜怅怅。”正说间,听重门启处,拜林突如其来。挹香大喜道:“林哥哥,我方才与妃子正在言君,君何亦得至此?”拜林不答,即向颦卿处双膝跪下道:“鲰生幸甚,得遇芳姿。”说着,不觉双泪齐流,引得颦卿亦两眶泪下,语不成声。拜林又说道:“仆因日久钦慕,未克如愿。今日此身如梦,飘泊来前,得遇仙妃,实是侥天之幸。”颦卿道:“君之多情,我已深喻,但未识芳颜,徒劳企望。今得一见,我愿遂矣。”言讫,化阵清风,绝无影响。觉其地亦非来时路矣,拜林大恸欲绝。

挹香乃挽拜林,随童子复至一处,上悬匾额曰“五百年前旧定缘”,门前悬着一张谕条,上写着:

奉玉谕:此地乃注人姻娅、修造姻缘全谱重地,毋论闲杂仙僮及凡人等,俱不准妄入。此谕。

挹香与拜林看了,大讶道:“此处有玉谕在此,不能径入,如何?如何?”童子沉吟良久,道:“君等不泄天机,无妨同入。”二人允诺,即从之入,见其中案牍如山,不可胜计,也有桑间濮上[8]之案,也有淫妇奸夫之案,不一而足。又见两旁册子杂列,挹香窃视之,乃是注人妻妾,历历可稽,乃私向拜林道:“我们二人自称情种,不知日后该有几个妻妾,曷弗趁此一查?”乃启江南册视之,恰是拜林一案,上写“正室花氏”,下有偈[9]语几句云:

平生正直, 素性多情。

时怀丽质, 常恋佳人。

室宜独占, 星缺五卿。

他时解悟, 圆寂功成。

拜林看了“正室花氏”,心中有十分相信,但偈句中有“室宜独占,星缺五卿”,却难解得。挹香又翻阅至第四页,却是自己的名字,见上写正室钮氏,风尘中人,该在二十二岁完娶。下边亦有诗一绝曰:

情耽舞席与歌筵, 花诰同邀福占先。

三十六宫春一色, 爱卿卿爱最相怜。

挹香看了,十分不解,正欲问童子,忽听仙乐悠扬,童子道:“院主至矣。”即促二人行。忽听得一声大喝道:“下界何人偷觑仙府?”二人没命而逃,满身大汗。及醒来,却是一梦。谯楼上五鼓频频,犹觉喘吁不定。自从这一梦,有分教:

痴情公子添情思, 薄命佳人诉命艰。

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青璅(suǒ)——指窗户。亦作青琐。

[2]懿(yì)——美好(多指德行)。

[3]冢(zhǒng)——坟墓。

[4]颦(pín)

[5]鲰(zōu)生——小人。自称的谦词。

[6]灺(xiè)——蜡烛的余烬。

[7]罨(yǎn)——覆盖。

[8]桑间濮上——指男女幽会或淫风流行。

[9]偈(jì)——佛经中的唱词。第四回效痴人二生说梦 遇才妓三友联诗

话说挹香一梦醒来,不胜惊奇,又将诗意细参,依然不解。甫黎明,起身梳洗,正欲往拜林处细诉其事,恰巧拜林来。挹香大喜,请入书房。拜林道:“我昨得一怪梦。”挹香道:“得非遇见潇湘妃子乎?”拜林大惊道:“如何与我梦相同?难道册子果同你一处见的?”挹香遂把昨日之梦细述一遍。二人正在详察那姻缘簿上的诗,忽叶仲英递来一信,启视之,上写着:

吴中才妓谢慧琼,风雅宜人,艳名久噪,门前车马如云。弟闻之不胜艳羡,意欲邀请二兄同访,谨于今晨候驾至舍,共作寻芳之侣,勿却是荷。

挹香笑道:“如何他知你在此?但他前日侃侃劝我,何今日亦自入其党耶?”于是二人便至仲英家,谈论了一回,啜茗[1]毕,同往慧琼家来。

原来这慧琼原珠溪人氏,年方十七,才貌兼全,色艺为一时之冠,芳名有远近之誉。这也是红颜薄命的招牌,不必说她。但心性十分古怪,虽溷[2]迹青楼,绝无脂粉之气,凡遇客来,无非以琵琶一曲、诗赋几章,博几两银子度日。欲选一可意人,了其终身大事。这日正在芳心辗转,忽鸨母走来道:“今日我儿有喜事到了。”慧琼道:“有何喜事,母亲如此快活?”鸨母道:“外边有三个与你一样标致的公子,说是特来访你,皆青年俊雅,勿任着自己性子怠慢。”慧琼见说,触了自己心事,即整衣出,见三人丰姿超俗,甚觉欢喜。拜林等见慧琼冉冉如仙子临凡,袅袅如嫦娥离月,乃一齐上前相见,各叙姓名。慧琼轻开檀口,款吐莺声道:“久钦各位乃当今名士,一代骚人,贱妾风尘薄命,得蒙枉顾,何幸如之。”挹香道:“久慕芳名,思一见而未得。今幸此位仲兄挈仆登高,得能一晤,足慰生平。”慧琼见是仲英邀来的,便看了仲英一眼道:“仲英公子乃少年英俊,贱妾青楼薄植,岂足置贵人胸臆?”仲英道:“芳卿慧心兰质,自是离众绝类,每欲追随芳踪,奈俗事猬集,不果如愿。今幸相逢,确是天缘辐辏。相对芳姿,心神俱醉,不识芳卿其将何以发放我耶?”慧琼红垂羞靥,俯首不言。拜林笑谓仲英道:“仲弟忒煞情急了。”仲英道:“韶华满眼,春色恼人,雨魄云魂,能无飞荡耶?”说着,三人一齐大笑。正是:

风流原有种, 慧性况多才。

两意相怜惜, 春光费主裁。

大家正在诙谐之际,只见鸨母走来道:“酒席已排在松风小憩,女儿可请公子们一齐去饮酒。”原来这松风小憩乃慧琼的书室,一带斑竹栏杆碧纱窗,恰对着远山,四壁图画,满架琴书。三人坐定,啜茗焚香,各人入席,举杯谈笑。

仲英道:“久闻芳卿妙擅琵琶,当此良辰美景,愿请一奏。不才虽非知音,愿以洞箫相和,未识芳卿以为然否?”慧琼笑道:“贱妾虽性喜琵琶,但愚如胶柱,仅堪击缶[3]。公子艺精兰史,技越王乔,青楼下技,只怕不可并奏。”挹香接口道:“不遇知音不与弹,遇知音如仲兄者,尚有待乎?慧姐不必过谦,我等当洗耳恭听。”慧琼笑了一声,徐将宝鸭添香,然后四弦入抱,半面遮羞,嘈嘈切切,错杂弹来。仲英吹箫和之,声调清亮,音韵悠然,果然吹弹得清风徐至,枝鸟徐啼,悄然曲尽,而尚袅余音。挹香拍掌大赞道:“琵琶之妙,真不减浔阳江上声也!”弹罢,仲英道:“我来说个酒令,要《诗经》一句,凑并头花一朵,能说则饮,不能则罚。”拜林、挹香齐道:“请先说。”仲英举杯说道:“月出皎兮,季女斯饥。是并头月季花。”遂一饮而尽。拜林大赞道:“好!”挹香道:“我说。洗爵奠斝[4],手如柔荑[5]。是并头洗手花。”亦饮讫。仲英道:“林哥哥,请说。”拜林道:“我说并蒂花可算?”仲英道:“好,算。”拜林说道:“驾彼四牡,颜如渥丹。是并蒂牡丹。”挹香道:“好个并蒂牡丹!如今要慧姊姊说了。”慧琼道:“我有倒有了,但是一句《诗经》,一句《易经》,可能算否?”仲英道:“这也不妨,请说。”慧琼道:“我说的是,有女如玉,其臭如兰。玉兰并蒂花。”三人大赞,重复各劝香醪,极尽缱绻。

酒既阑,拜林与挹香同向仲英道:“酒已阑矣,琵琶已听矣,秀色已餐矣,夕阳在山,其盍携手同归乎?”慧琼见说,目视仲英,有不舍使归之意。仲英神魂飞越,因对二人道:“天色尚早,不妨再坐片刻,兄何归心之急耶?”拜林暗已猜破二人心事,只作不知,便说道:“一日已尽,何惜片时,况此间离弟府甚遥,非兄独急于归,弟亦当自思之。”仲英此际欲归,见慧琼秋波情送,何忍遽别?欲不归,又被拜林正言厉色地再三催促,弄得没了主意,只是个徘徊不语。挹香道:“拜林哥,他也太作难了。仲英之心早已醉了,方才的琵琶,已作司马相如的琴心了,更欲何归?”于是命侍儿重整杯盘,再开樽罍[6],莺酣蝶醉。

瞥见玉兔东升,拜林道:“今日诸乐俱备,岂可无诗?况慧姐素擅诗词,当此酒绿灯红,苟不一觞一咏,不教花月笑我侪[7]俗物哉?”挹香道:“今夕仲哥合卺[8],理宜先咏,弟等和以贺之,方称韵致,况弟等在此,无非观其定情。仲英兄先请催妆,弟当与林哥哥端整打新郎矣。”仲英笑道:“既蒙二兄相推,弟只得首倡了,但诗题须二兄所命。”拜林道:“即事为题,何用别寻?”仲英点头,援笔立成一绝。拜林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月正光华花正妍, 新妆卸罢倩人怜。

绮罗队里寻芳去, 好折池边并蒂莲。

拜林看了道:“此诗借景描情,以情托景,不即不离,韵和音雅,堪称绝唱。如今该是慧姐来了。”慧琼道:“妾鄙陋菲才,岂足与方家酬唱?倒是不咏的好。”挹香道:“久钦慧姐诗才,岂有不赋之理,定要请教,使我等一识香奁佳句。”慧琼道:“如此,献丑了。”于是不假思索,和成一首,诗曰:

懒向花前学斗妍, 闭门辞俗少人怜。

临波有客钟情甚, 甘露频施润素莲。

挹香见诗凄切,甚为惋惜,因亦挥成一绝云:

十里花香色正妍, 天然丰韵见犹怜。

漫将媚语邀明月, 腕底先开五色莲。

拜林听了,接下去也成一首道:

不调脂粉别生妍, 如此名花合受怜。

独有游鱼偏意懒, 仅看明月照池莲。

挹香看了道:“诗笔固佳,惜怀妒意。”拜林笑道:“鲁男子尚有动心,汉相如安得不风魔耶?”慧琼道:“明日妾有手帕交二人:一为朱月素,一为何月娟,素性风雅,酷爱诗词。翌日偕君等同往何如?”二人齐声称妙。拜林谓挹香道:“酒已尽欢,月将斜午,我们去吧,不要误了仲弟佳期。”仲英道:“夜深路远,不如在此联榻吧。”挹香笑道:“别榻可联,此榻只怕不可联。”仲英自知失言,彼此相顾大笑。二人然后起身,与慧琼订了明日往朱月素处之事,始别。

未识明日果去一访否,且看下回分解。

[1]啜(chuò)茗——饮茶。

[2]溷(hùn)——混乱。

[3]缶(fǒu)——一种大肚子小口儿的瓦器。

[4]斝(jiǎ)——古代盛酒的器具,圆口,三足。

[5]荑(tí)——植物初生的叶芽。

[6]罍(léi)——古时一种盛酒的器具,形状像壶。

[7]侪(chái)——辈,类。

[8]合卺(jǐn)——成婚。第五回护芳楼挹香施巧令 浣花轩月素试新声

话说金、邹二人,乘着月色皎皎,各自回家,一宵无语。明日,挹香约了拜林,至慧琼家中。恰巧仲英方起,挹香笑说道:“昨宵佳景,不言可喻,十二巫峰定供兄游尽矣。”一面坐下,一面看着慧琼,谈谈说说。待仲英梳洗毕,慧琼即命侍儿引领三人到朱月素家,并言自己随后就来。

却说那朱月素,乃毗陵人氏,容貌秀冶,态度端庄,性耽吟咏,对客有可怜之状。深于情,与慧琼最契,订为手帕之交。闲尝诗歌酬唱,风雅绝伦。其妹何月娟,亦风尘中之翘楚[1]。挹香等三人入其家,侍儿把三人委曲陈说了一遍,今因闻名,特来求见。月素甚钦敬,见挹香情深意挚,更加眷爱。三人正与月素、月娟谈论,忽报慧琼至。相迓入座,慧琼即启口道:“愚妹昨宵得遇三君,三觞一咏,畅叙幽情。言及吾姊闺阁奇才,渠等特来晋见。”月素笑道:“愚姊弇陋[2]无才,乃蒙贤妹殷殷称述,何幸如之。”遂相邀至护芳楼中。

原来这护芳楼乃是月素卧室,外房陈设幽雅:雕栏画栋,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绒毡,壁悬“八爱”名画。中挂湘竹灯四,系绘《六才》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玳瑁石四仙书桌,古铜瓶中养碧桃一枝,壁厢位置竹叶玛瑙榻床,红木圆台亦甚精巧。旁有一纱厨,厨门启处,别有洞天,盖月素之卧室也。其中动用之物皆摺扇式,沿窗列一紫檀妆台,上用乡花红呢罩。又一榻床,榻前悬一立轴,系绘“文君私奔图”。左右楹联,笔法甚秀。其句云:

月里娥攀月里桂,素心兰对素心人。

珠帘隐隐,香雾沉沉。其最雅者,朝外排一床,系红木雕成全本《红楼梦》传奇,四围皆书画。纱窗内悬异式珠灯,外悬湖色床幔,左右垂银丝,钩幔之内悬一小额曰:“温柔乡流苏帐,鸳鸯被合欢枕。”俱异香可爱。

三人观毕,挹香笑道:“妹妹,你这温柔乡中有什么好处?”月素正要答言,拜林道:“温柔乡乃取‘温香软玉’之意,又名‘摄魂台’,凭你英雄,到了这台上去,其魂总要被月素妹妹摄去的。”挹香笑道:“怪不得我此时酥迷迷的,脚要出去,心不出去,原来这魂被月妹妹渐渐摄去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打了一下,又指着拜林道:“都是你强词夺理。”慧琼笑道:“月妹妹,不要发急,只要不把挹香弟的魂真正摄去就是了。”月素听了,便走过来把慧琼掀倒了,骂道:“慧丫头,我不饶你。什么叫摄去不摄去?你知道‘摄挹香弟的魂’这句话,我却不懂。谅你摄过他的魂,所以一气儿来打趣。”说着,便不住地咯吱。慧琼道:“姊姊,我不敢了。”便喊挹香道:“你何不来帮一帮?”月素道:“你来帮了慧丫头,我不依的。”挹香只得上来解劝,与月素作了四个揖,要跪下去,方才饶了。慧琼起来,弄得蓬松两鬓,仲英代整理了一会儿。然后月素命治酒相款,又命人去邀请众姊妹作一佳会。

不一时,来了九位美人,都是如花似玉。你道哪九个?一个是铁笛仙袁巧云,人才蕴藉,书法风流;一个是鸳鸯馆散人褚爱芳,春风玉树,秋水冰壶;一个是烟柳山人王湘云,可人如玉,明月前身;一个是爱雏女史朱素卿,花能解语,玉可生香;一个是浣花仙使陆文卿,逸志凌霄,神仙益智;一个是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眉横远黛,眼溜秋波;一个是金铃待系人孙宝琴,志和音雅,气爽神清;一个是秋水词人何雅仙,丽品疑仙,颖思入慧;一个是探梅女士郑素卿,薰香摘艳,茹古涵今。皆月素知己,故特简相邀。趋来顷刻,一霎时满坐皆春,挹香等三人如游花国,不知身在何方。细数之,恰恰金钗十二。月素与慧琼亦甚欢喜,乃道:“辱荷诸姐妹不弃,齐来践妹佳约。愚妹因蒙这三位公子过舍清谈,聊设一樽,特邀众位作一陪宾耳。”众美人道:“又要姊姊费心了。”

正说间,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排在浣花轩,请公子与众小姐饮酒。”于是月素等请三人先行,众美人姗姗随后。花围翠绕,非有福者,不能得此。正所谓:

才子易教闺阁羡,丈夫总有美人怜。

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  鸳鸯馆散人褚爱芳

第二位  烟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  铁笛仙袁巧云

第四位  爱雏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  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

第六位  探梅女士郑素卿

第七位  浣花仙使陆文卿

第八位  金铃待系人孙宝琴

第九位  秋水词人何雅仙

第十位  传春使者谢慧琼

第十一位  梅雪争先客何月娟

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

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一杯酒,奉与挹香。挹香俱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觞。”众美人唯唯从命。挹香又说道:“是令用三句成语,首句用《诗经》,次句用曲牌名,末用古诗一句作收。诗中要有‘花’字,凡数到‘花’字何人,即交令于何人,然后饮酒起令。”众美人俱道:“妙极!请先说吧。”挹香道:“若不能说,或不通,俱要罚酒一斗。”陆丽春笑道:“知道了,不要啰唆,快些说。我们输了,不怕你不代我们饮酒。”挹香笑了一笑,乃先说道:

载骤骎骎[3],醉花阴,出门俱是看花人。

挹香说完,顺位数去,恰是袁巧云饮酒。侍儿斟了一杯,巧云饮毕说道:

我有嘉宾,醉太平,数点梅花天地心。

念毕,轮到陆文聊吃酒,于是也说道:

公侯干城,得胜令,醉闻花气睡闻莺。

何月娟听见道:“如今要我吃酒了。”即持杯一饮而尽,便说道:

三五在东,一点红,桃花依旧笑春风。

月素听见,笑说道:“好虽好,惜乎稍见色相。”乃饮尽一杯,说道:

今夕何夕,三学士,一日看遍长安花。

挹香大赞道:“好,好,好,好一个‘一日看遍长安花’!”细数之,恰是陆丽春吃酒,丽春饮了一杯,即念道:

言念君子,望江南,和雪看梅花。

月素道:“第五个‘花’字,应该慧琼妹吃了。”慧琼饮了酒,说道:

载笑载言,上小楼,醉折花枝当酒筹。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雅仙笑道:“这个人吃得这般醉法,还能到小楼上去,亏她梯子上不掉下来。”慧琼笑道:“她也不见醉,因为这魂被人摄去了,所以载笑载言,如醉人的一般。”刚说到这里,月素笑着出席来要拧她,拜林、挹香等过来劝开了。众人不解,笑问道:“月素姊

姊这般着急,却是什么解说?”挹香说明了,各人方才晓得,又笑了一回,弄得月素骂这个,说那个。宝琴笑道:“月妹妹,不要着急了,我们令尚未完呢?这第三个‘花’字又该挹香吃了。”挹香饮干了酒,便指了巧云,笑说道:

如此邂逅,何傍妆台,且向百花头上开。

袁巧云听了,笑道:“你这涎脸到如何了呢?这‘花’字又要我吃酒了。”挹香笑嘻嘻道:“这是小弟敬姊姊一杯成双酒。”大家听见了,多笑说道:“成双杯,不错,不错。”巧云只得饮了一杯,说道:

载驰载驱,思归引,牧童遥指杏花村。

说毕,恰是何雅仙吃酒,吃了然后说道:

未见君子,懒画眉,断楼烟雨梅花瘦。

拜林听见第六个“花”字,乃持杯讨酒道:“我正要酒吃,快些斟来。”侍儿筛了一杯,一饮而尽,便说道:

彼美孟姜,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

挹香听见,拍手道:“好一个‘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湘云道:“这个人也太醉了,就是为花忙,也是爱惜名花之意,只要雨露均调便罢了,怎么倒骂起来呢?”月素道:“若能如此,就好了,只怕不能的多。”慧琼笑道:“要除是摄了魂去,便偏了一人了。”挹香道:“罢了,我们也不是见新忘旧的,你们也莫疑到这上头去。”月素本要与慧琼说什么,听了挹香这话,也罢了。爱芳道:“我们不要多说,耽搁时候了。如今要轮郑素卿姊姊了,我们听郑姊姊的令吧。”于是素卿也吃了一杯,说道:

灼灼其毕,琐窗寒,深巷明朝卖杏花。

大家听了说好。叶仲英笑了一笑道:“如今这‘花’字该我吃了。”乃干了一杯,即说道:

汉有游女,脱布衫,迷路出花难。

慧琼正拿了一杯茶,含在口中要吃下去,听了这令,不禁“扑嗤”的一声,把茶喷了出来,喷得雅仙襟上都湿湿的,一边笑道:“这个游女真不要脸面,怎么脱了布衫呢?”文卿笑道:“我看《西厢记》曲本上有一句‘春香抱满怀’,这女想是脱了布衫,要把春意散发散发,也未可知。”朱素卿道:“令尚未完,如今该是哪位来了?”湘云笑道:“你的爹要说,谁敢说呢?”月娟笑道:“你的爹还有不全之处?”宝琴笑道:“只要教人补一补,就全了。”湘云啐了一口。丽春笑道:“若依湘云姐说,你们做了爹,金挹香反做了娘了。”爱芳笑道:“香哥哥倘是算娘,将来娶了妻妾,养了孩子,倒是爹多娘少了。”拜林听了,拍手大笑起来。挹香起来,要捻爱芳,一面笑道:“你为什么说笑话编派着我?”爱芳两手捻住了挹香的手,说道:“我不敢了,可怜我又无力气挡你。香哥哥,你饶了我吧。”说得挹香倒怜惜起来,反把爱芳的酒换了一杯热的,端起来贴在唇边,与爱芳吃了,又夹些炖火腿与她口中,然后归座。湘云说令道:

桃之夭夭,忆多娇,惜花春起早。

念完,乃朱素卿饮酒,说道:

女子善怀,并头莲,野馆浓花发。

素卿念毕,向宝琴道:“小妹奉敬一杯。”宝琴吃了酒,便说道:“我要香哥哥再吃一杯。”挹香道:“莫非也是成双杯么?”便命侍儿斟了一杯酒,先吃了听令。宝琴便说道:

不我遐弃,倘秀才,耶溪风露藕花开。

挹香听了道:“妙,妙,妙。该吃,该吃。”于是饮了一杯,便说道:

君子好逑,好姊姊,梨花瘦尽东风懒。

挹香说毕,恰是第一位褚爱芳吃酒。爱芳道:“令也完了,我也不说了。”大家道:“再说一个,然后交令。”爱芳只得念道:

东方未明,恨更长,踏花归去马蹄香。

说完,又是袁巧云,吃酒毕,对挹香道:“请令官收令。”挹香便念道:

有女怀春,锁金帐,少年惜花会花意。

挹香收了令,便说:“如今做些什么?”月素道:“我昨日编一曲《梁州序》在这里,来唱与你们听听可好?”众人拍手称妙。于是月素款吐莺声,轻开绛口,悠扬婉转地唱了一回。已是杯盘狼藉,晷[4]影偏西,大家始别。挹香自从认识月素之后,朝夕往来,倍觉亲热。

未知怎样钟情,且看下回分解。

[1]翘楚——比喻杰出的人物。

[2]弇陋(yǎn lòu)——见识浅陋。

[3]骎骎(qīn qīn)——形容马跑得很快。

[4]晷(guǐ)——日影。第六回筵宴才人欣浮大白 柬邀众美拟集闹红

话说挹香自遇月素之后,十分倾慕。月素与挹香亦甚绸缪,谈诗饮酒,日夕过从。一日,挹香至月素家,适遇午睡未醒。挹香入房,见月素睡在侧首榻上,覆着红纱被,靠着鸳鸯枕,秋波半闭,睡态正浓,又见一湾玉臂微露衾[1]外。天时虽届清和,尚觉寒气袭人,挹香十分爱惜,轻替藏入被中,自坐榻边守候,不去扰她清睡。良久,见月素娇躯忽翻,秋波斜溜,道她香梦已醒,不道又向里床睡去。挹香不去惊她,自往妆台前观看了一回。

又片刻,始闻呖呖莺声,美人梦醒,睡思朦胧,瞥见挹香,问道:“谁人擅闯闺房,扰人清睡?”挹香如奉纶音一般,走过去道:“月妹妹,是我。已经来了半天矣。”月素打了一个欠伸,搓了搓手,揩揩眼睛一看,笑道:“原来是你。”便道:“你可是来了一会儿了?我此时懒极,烦你把鸭鼎中爇[2]的甜香,在抽屉内,去加些,再把妆台上的兰丝烟儿装一管,我,呵,呵,你肯不肯?”挹香笑道:“有什么不肯?你自睡着。”说罢,便把香来添了,又装了一管烟,递与月素。月素半笑不笑道:“多谢你。你坐在这边,我与你说话儿。”挹香一面坐着,一面挽了月素的手。正在旖旎,忽一垂髻婢来禀道:“外边林婉卿小姐请见。”月素听见,乃起身道:“说我出接。”侍儿奉命而去。挹香乃问道:“婉卿何人?”月素道:“亦是我之手帕交。其人性格温柔,姿容妩媚,少顷瘦腰郎见之,难保不真个销魂也。”一面说,一面出接。

挹香等了一会儿,只见美人姗姗入室,与挹香见礼毕,然后入座。挹香因月素一席话,十分留意,细端详这美人,年约二九,生得果然妩媚。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情雨恨云愁。脸似三月桃花,每带着风情月貌。纤腰袅娜,拘束得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姣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挹香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情,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红杏枝头笼晓月。薄施淡扫,已觉妖娆;粗服乱头,也饶蕴藉。秾纤合度,修短得中。凭她粉琢香堆,成之不易;就使脂烘铅晕,画也都难。看了一会儿,心中想道:“无怪月妹啧啧赞扬,果然不亚名花。如今双美相对,真金挹香之幸也。”婉卿见了挹香,便问道:“这位何人?”月素道:“此即妹向所与姐谈之金挹香是也。”婉卿恍然大悟,把挹香细细一看,果然潘岳风雅,宋玉[3]温存,私心窃喜,乃裣衽[4]道:“久慕公子才华蕴藉,情思缠绵,今日天假之缘,得亲芝范,不胜幸甚。”挹香不答一言。只因见了婉卿,此时烂泥菩萨已落在汤罐之中,故而不知不觉。月素把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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