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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9: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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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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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志·天大地大

乡村志·天大地大试读:

第一章

越往村子里面走,乔燕看到路两边沟渠里堆积的庄稼秸秆和枯草越来越多,一些秸秆和枯草已经腐烂,颜色发黑,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腐殖物的酸臭味。前两天下过一场暴雨,洪水也没把这些垃圾和臭味冲走,雨水积在低洼处,墨汁一般。孑孓和不知名的小虫把这些水潭当作了乐园,尽情地在里面撒着欢。乔燕不由得皱了皱鼻子,这和她昨天晚上想象的“绿水逶迤去,青山相向开”有些不一样。

拐过一个之字形的弯,一棵枝繁叶茂的老黄葛树下围了一群人,黄葛树旁边有排低矮的房子,小青瓦,还有一座二层楼房,比较体面,外墙贴了白瓷砖,阳光在上面像水波一样荡漾。黄葛树很大,枝繁叶茂,严严地遮住了大半个广场。树下那群人声音忽高忽低,乔燕听不太清楚,于是骑着电动车又前行了几百米,才刹住车,将一只脚踩在地上,半歪着身子偷听起来。

是吵架!只听见一个女人像是斗红了眼的公鸡,气势汹汹尖声叫道:“你还我鸭子……”回答女人的是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像是有些底气不足,道:“我又没有赶你的鸭子,凭啥子还你?”女人马上又凌厉地道:“你赶了我的鸭子还不认账,不得好死!”男人像是被激怒了,也道:“你血口喷人,冤枉我,就不怕断子绝孙?”

大约这话更刺激了女人,乔燕看见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只听那女人怒火冲天地叫道:“你赶了我的鸭子,还茅坑的石板又臭又硬!我们找贺端阳……”男人不等女人话完,也不甘示弱地叫起来:“找就找,难道怕了你不成?”说话间,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乔燕知道两人抓扯起来了,正想过去劝解劝解,忽听一人道:“贺端阳都到乡上去了,你们去找鬼大爷呀!”听了这话,众人也马上说:“就是,就是,话冷了说得,铁冷了打不得,还是等贺端阳回来了再说吧!”说完,人群像黄蜂似的,从黄葛树下的阴影里“哄”地走出来,散开了。最后,黄葛树下只剩下了一男一女,虎视眈眈地互相瞪着。乔燕便知道他们是今天这场戏的主角。

那女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上身穿一件深绿色长袖衫,袖子挽到胳膊肘上,下面是一条粉紫色的裤子,裤腿也挽到脚踝处,头发梳得很整齐,给人一种干练和整洁的印象;男人上身则是一件皱巴巴的浅色五分袖加肥T恤,下面是一条青色短裤,也显得很肥大,给人一种滑稽和邋遢的感觉。大约因为没有了观众,两人对峙了一阵后,也一个往东,一个向西,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等黄葛树下彻底安静下来以后,乔燕才从一种恍惚中回过神来。没想到上任第一天,迎接她的,不是想象中乡村美好的诗意,而是肮脏的环境和骂大街的村民,一副乱糟糟的样子。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她说不清楚。不过既然来了,无论还有什么糟糕的事情等着,也只有迎着风浪,硬着头皮上了。

想到这里,乔燕又朝那棵蓊蓊郁郁、冠盖如伞的黄葛树看了一眼。只见风吹树摇,满树的枝叶轻轻颤动,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声,似是给她鼓励和安慰。乔燕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看见黄葛树东边约五百米的地方,有座低矮的土坯房,一个大爷持了一把用竹杈绑成的大扫帚,在一瘸一拐地扫着院子。

乔燕今天是来村上报到的,昨天就给村支书贺端阳打了电话,可刚才听黄葛树下围观吵架的村民说贺端阳到乡上去了,此时正不知自己该到哪儿去,看见扫地的大爷,想起来贺家湾的目的,这不正是察民情、访民意的好机会吗?顺便问问刚才吵架的村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吵架,村里又为什么会这样脏,一边等贺端阳回来,一边了解社情民意,岂不是好事?这么一想,乔燕有几分激动起来,便发动电动车,朝前面那个院子驶去。二

乔燕在老大爷的院子边上将电动车关闭上锁,跳下来,将那只挂在车头上的菱格黑色单肩包取下来,斜挎在肩头,这才朝院子走去。看那院子,方方正正,有三四间屋子大,全是就地取材的青石板,一横一纵地交叉嵌着,颇显出一些年头来。大约是昨晚刮了风,院子里落了很厚的竹叶。土坯墙的屋檐枋头上,横着搁了十多根直径一尺左右的大柏树干,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柏树干下面的阶沿上,工工整整地码了几堆柴火,上面蹲了三只公鸡、五只母鸡,正眯了眼,悠闲地打着瞌睡。一条大黄狗卧在门边,一见乔燕,吠了一声,便虚张声势地跑了过来。但还没待它跑近,大爷手里的大扫帚便落在了它身上。大黄狗得到警告,立即又沮丧地退了回去。大爷六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全是皱纹,上身穿一件褪色的蓝布褂子,下面是一条开了很多口袋的黑色短裤,裸露出的小腿上长了许多歪歪扭扭的动脉瘤,仿佛无数条小蛇盘在皮肤上。乔燕以为大爷将狗赶走以后,会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端凳子让她坐。可并没有,他只是觑了乔燕一眼,又低下头,只顾忙活自己的事,仿佛根本没乔燕这个人一般。

乔燕过去看小说或是影视剧,里面描写乡下人看见从城里来的干部,都会像见了亲人般,热情得不得了。现在见这大爷连个招呼都不打,心里不禁诧异起来。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一见这情形,便变被动为主动,像在家里一样,甜蜜蜜地大叫了一声:“爷爷,你好!”

大爷这才将扫帚停下,却没回答乔燕,仍只是像先前一样觑起眼睛,将目光落在乔燕身上。乔燕见老人只顾看着自己不说话,还以为身上有什么,低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出发时,她特地选了这件齐小腿肚的白色百褶长裙,上面搭配一件蓝色条纹T恤,使自己尽量显得简单大方,像个农村姑娘。她还专门征求过爷爷的意见,连爷爷都说这身打扮不会引起乡下人的反感。现在这个老大爷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又是为什么呢?

正疑惑间,大爷突然瓮声瓮气地问:“你是谁?”乔燕松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忙笑吟吟地回答道:“爷爷,我是上级派到贺家湾村的第一书记……”大爷眼睛顿时放出两道明亮的光来,可这两道光芒瞬间即逝,变成了警惕和怀疑的神情。他又将乔燕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又问道:“贺端阳犯错误了?”

乔燕一听这话,也显出了吃惊的样子,道:“贺书记犯什么错误了?”大爷立即说:“我问你,你还问我?”乔燕道:“我没听说贺书记犯错误呀!”大爷马上又道:“没犯错误,怎么又派一个书记来……”乔燕明白过来,于是笑了起来:“哦,是这样的,爷爷,贺端阳是村里的书记,我也是村里的书记……”大爷忙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老头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一个村有两个书记!你还是第一书记,这么说,贺端阳倒要服你管了哟?”

乔燕有些哭笑不得,细一想,又觉得不奇怪,因为“第一书记”这个称呼,是前不久上面文件这么规定的,过去只叫“驻村干部”。她正想给大爷解释,却又见大爷两眼犀利地盯着她,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你怕是个骗子吧?”乔燕吃了一惊,马上看着大爷问:“爷爷,你看我像骗子吗?”大爷摇了摇头,乔燕以为他会说出“不像”两个字,没想到他说出的却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那可不一定,现在的骗子连中央领导都敢冒充呢!”接着又说,“现在骗子专门下乡来骗我们这些老实的庄稼人!前段日子有几个骗子骑着摩托到我们村上来,说是家里遭了灾,有钱的给点钱,有米的给点米。大伙儿心善,见他们说得可怜,有给三块五块的,也有十块八块的,实在没钱的,就从瓮里给他们口袋里舀米,积少成多,光米也装了几口袋。可第二天,湾里有人到县城赶集,却看见他们在市场上卖米,你说这骗子心肠坏不坏?乡上知道这事后,还下来开会,让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外面来的人呢!还说发现了值得怀疑的人,就向村里和乡上报告!”

乔燕听了这话,便马上对大爷说:“爷爷,我真是上级派到贺家湾村来的第一书记!你要不相信我,原来那个叫张青的驻村干部,你该认识吧?我就是来接替他在你们村上的工作的!”乔燕把原来驻村干部的名字说出来,以为大爷会相信她了,可没想到大爷仍然固执地说:“口说无凭,你把介绍信给我看看!我老头虽然识字不多,但几个名字巴巴还是认得的!”说着便把手伸到了乔燕面前。

乔燕突然红了脸,原来他们这些第一书记上任,通常都是由单位的政工干部把他们送到乡上,再由乡上领导或管组织的党委委员送到村上,这样层层转送,才体现出各级领导的重视。乔燕所在的单位也安排了车和人,而且也通知了乡上,但乔燕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要自己骑着那辆香脂白的48V“小风悦”电动车到村上来。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爷爷乔大年谈了,乔大年不但不反对,而且一个劲称赞,说一上任就给乡亲们一个艰苦朴素的印象,这样最好!得到爷爷鼓励的乔燕便把单位来接她的司机连人带车赶了回去,跨上自己的坐骑朝贺家湾来了。现在见老人向她要介绍信,便不好意思地对他说:“对不起,爷爷,我没去组织部开介绍信,我们单位原准备用小车送我来的……”还想进一步解释,大爷却打断了她的话,说:“要是你坐四个轮子的小车来,我倒相信你!这年头,有几个干部下乡骑‘电马儿’的?”

一听这话,乔燕真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便又对大爷说:“爷爷,你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呢?”大爷想了想,突然改换了一种口气,对乔燕道:“你要真是第一书记,我可要问你一件事……”乔燕马上道:“你问吧,爷爷,我洗耳恭听!”大爷立即不满地道:“政府收农业税那些年,乡上的干部天天来催,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从不欠国家一分钱,可像贺兴顺、贺良礼这样的奸猾人,年年都拖着不交,到现在政府也不收他们的钱了,你说政府是不是欺软怕硬,啥时候把我们交了的钱退给我们呀?”说完便紧盯着乔燕看。

乔燕一下愣住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呀?再说,她一直生活在城里,怎么会知道收农业税的事?何况她只是一个下来扶贫的第一书记,即使知道,她也做不了主呀!想到这里,她嚅嗫着对大爷说:“爷爷,你说这事,我……”大爷见乔燕支支吾吾、脸红筋涨的样子,说道:“说不上了吧?”接着,又立即不怀好意地问道,“那你说说,贺端阳个子有多高,是胖还是瘦?”乔燕听大爷问这话,又老老实实回答道:“爷爷,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才下来,还没见过贺端阳……”话音未完,大爷立即正了颜色,对乔燕道:“你一问三不知,那我更不敢相信你了!你各人走吧,不然我要喊人了!”

乔燕见大爷下了逐客令,本想不再和这个既固执又愚顽的糊涂老头说什么了,可如果真就这样离开,那一定会坚定他认为自己是骗子的念头,于是对大爷说:“爷爷,你要喊人就喊吧,反正我不是骗子!”乔燕以为大爷听了她这话,会打消他的怀疑,没想到这大爷什么话也没有说,果然朝着外面大喊了起来:“大家快来呀,这儿有个骗子!”更令乔燕没想到的是,大爷看似干瘦,身上青筋暴突,可从喉咙里蹦出的喊声,却像胸腔里安了只扩音器,十分洪亮和高亢,如霹雳般,真可谓直冲云霄了。乔燕读书时,听乡下同学说过,山里人有喊山的习惯,这声音大概就是从喊山中锻炼出来的吧。

乔燕见大爷真的喊了起来,心里不免产生了一丝恐慌。她朝外面看了一下,发觉四周并无人影,十分安静,这才安心了一些。可又令她没想到的是,没一时,像是从地下突然冒出了几个人,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大叫:“老叔,骗子在哪儿?可别让他跑了!”

乔燕见果然有人跑来了,心里更慌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从小在城里长大,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别的她不担心,担心的是这些人如果也不听她解释,他们会拿她怎么办?是打她还是把她拉到乡上去?拉到乡上去她不怕,怕的是那些人打她!一想到这里,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裙子。

没一时,那伙人跑进了院子,乔燕瞥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身上冒着热汗,脸上全挂着一种兴奋莫测的神情。他们也看见了她,脸上亢奋的神情稍有些减弱。一个蓄着齐耳短发、年龄三十多岁的苹果形脸庞的女人对乔燕严厉地问:“原来还是个女骗子!看你这么年轻,怎么出来当骗子呀?”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立即接了她的话,道:“人家专门拿色相行骗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却没管她,只径直问大爷:“老叔,她骗了你什么?”大爷立即显出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大家说:“她说她是上级派到我们村的第一书记!一个村怎么会有两个书记?还分第一、第二,你们听说过有第一书记的说法吗?”几个人立即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齐声道:“没听说过!”说完又回头看着乔燕。乔燕急得面孔绯红,在地上顿了一下脚,对这些人说:“我真是贺家湾村的第一书记……”大爷听乔燕还这么说,便立即义正词严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大家都没听说过什么第一第二书记,你还狡辩!”众人听后,也马上附和大爷,道:“对,对,把她抓到乡上去……”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一阵摩托车响,接着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什么事呀?”众人急忙回头看去,马上高兴地叫道:“这下好了,贺书记回来了!”接着便对那人邀功请赏般地补充道,“我们抓到了一个骗子!”乔燕听见众人叫他贺书记,便知道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贺端阳了,不由得像遇到救星一般,扭头看去。只见这贺端阳四十六七岁,个子很高,国字脸,一个后梳短发发型,把那张脸更衬得轮廓分明。微胖,肚皮稍稍向外凸起,上身穿了一件商务型的银灰色丝光棉短袖衬衣,下面是一条青色的休闲长裤,给人的印象不像一个农村支部书记,倒像是城里一个坐办公室的。他在乔燕的车旁边停下他的摩托车,这才走进来,问:“骗子在哪儿?”众人忙指着乔燕回答:“就是她……”话音未落,乔燕突然委屈地大叫了起来:“我是贺家湾村的第一书记!”

一听这话,贺端阳愣了一下,冲进人群,目光落到乔燕身上看了半天,才醒悟似的叫了起来:“你是……乔书记?”乔燕的泪水盈上了眼眶,但她努力忍住了,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般对贺端阳说:“我是乔燕!”贺端阳立即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道:“乔书记,欢迎,欢迎!我叫贺端阳,昨天乡上通知我,说你今天要来报到,我一大早就赶到乡上接你去了!等了半天,没等着你,我叫党委办小赵打电话给你们单位,才知道你自己骑车到村上来了!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对众人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啊?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了,是不是?这是县上给我们村派来的乔书记,是专门来贺家湾扶贫的!”众人听了这话,才回过神来,却又似信非信,道:“还真是第一书记呀?”说完目光又继续在乔燕身上逡巡。过了一会儿,忽听得有人在低声嘀咕说:“这么年轻,不要人扶她都是好的,还能扶什么贫?”这人话完,其他人像得到了鼓励,马上有人提高了声音说:“就是,怕只是下来镀金吧?”接着又有两个人同时说:“对对对,下来打两逛,回去就提拔,准是哪个官儿的千金吧?”

乔燕听了这话,像是受了侮辱,正想回答,忽然先前那大爷像是要把她五脏六腑都看透似的,紧紧盯着她,不等乔燕开口,又突然问:“姑娘,你真是来扶贫的?”乔燕心想今天这事,都全是由他引起的,便没有好气地冲他反问:“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大爷忙丢了手里的扫帚,双手抱拳,朝乔燕打了一拱,然后才道:“对不起,姑娘,我老汉有眼不识泰山……”乔燕听他一口一个“姑娘”,觉得是小看了她,便又马上对大爷强调说:“我叫乔燕!”大爷愣了一下,便改口道:“哦,乔……乔……乔书记,你说你是来扶贫的,老汉今天可要考考你,你会背二十四节气歌吗?立春过了是什么节气?寒露该种哪样庄稼?”众人一听这话,马上又像看笑话一般跟在大爷后面叫起来:“对,对,现在是什么节气了,你说呀!”

乔燕见众人咄咄逼人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脸不由得涨得紫红起来。先前他们把她当作骗子,她只觉得委屈,可现在他们拿什么二十四节气、什么农谚来考她,她就觉得这已经是对她人格和智力的一种侮辱了!她感到这一切都是他们故意安排好的,明显是不欢迎她。一想到这里,乔燕一时冲动,便对着众人大声喊了起来:“你们这是故意的,明显不想接纳我,我不来了……”话还没有喊完,便几步跑出院子,来到自己那辆电动车旁边,跨上去,一拧车把,将车发动起来,一溜烟便朝外面跑去了。

贺端阳先前听大伙儿东一句西一句要考乔燕,也没在意,庄稼人嘛,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人,藏不住话,说话也没高没低,他都是知道的。如果是一个有经验的从城里来的干部,几句“涮坛子”的玩笑话和大家一开,大伙儿不但不会再为难他,还会和他更亲。可他却忘了乔燕还是个女孩子。现在一见乔燕裁缝的脑壳——当了针(真),不由得急了。他朝乔燕喊了一声,但乔燕像是没听见,只顾加大马力朝前冲。贺端阳急忙也发动了自己的摩托车要去追,可一看乔燕的车已经驶远了,即使赶上,她也不一定会回来了,便打消了追的念头,回来把众人骂了一顿。三

回到城里,已是半下午。虽然节令还没到全年最热的时候,但太阳的淫威一点不输于盛夏。早上出门时,天气还阴凉,所以乔燕也没戴草帽。等冒着日头回到城里,她的脸已经晒出了两片高原红,背上的裙子也紧紧地贴在了皮肤上。她又饥又渴,知道爷爷奶奶已经吃过午饭,不想回去再麻烦奶奶给自己做饭,路过一家超市时,就进去买了一块烤面包和一袋牛奶,然后就着从超市里空调吹出的凉风,将面包和牛奶填进肚子里,这才跨上“电马儿”朝家里驶去。

打开房门,爷爷乔大年正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对着一台“呼呼”转动的“三峡牌”老式电风扇看报纸。乔大年住的是一幢20世纪90年代的老建筑,那时候小县城还不时兴电梯房,乔大年买房子时,担心两口儿老了爬楼梯有困难,便选了个一楼,屋子光线虽然暗了一些,却凉快。客厅里虽然摆了一台3P的海尔立式空调,乔大年一是怕耗电,二是怕一不小心就被那空调给弄感冒了,所以那大空调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摆设。那台老掉牙的电风扇发出“吱吱”的响声,使人感到随时都会散架的样子。乔燕没像往常那样和爷爷打招呼,将斜挎的菱格黑色单肩包取下来往沙发上狠狠地一掼,一屁股便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乔老爷子看见孙女儿嘟着一张嘴,脸上挂着沮丧的表情,急忙取下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疑惑地打量了乔燕半晌,这才半开玩笑半心疼地问:“小燕儿怎么变成了一只呆头鹅?”

乔大年的性格和乔燕一样,年轻时十分活泼和开朗,即使现在快八十岁了,还很乐观和风趣。乔燕和妈妈把他叫作“老顽童”,而奶奶则把他叫作“老不正经”。但乔燕却十分喜欢爷爷的“老不正经”。她知道爷爷非常溺爱自己,但爷爷的溺爱却很有分寸,他说的话句句风趣,可细细一想却极有道理。现在见爷爷问她,乔燕眼里的泪水突然涌了上来。她立即咬紧了嘴唇,没答,却把头转到了一边。

乔大年一见,立即将手里的报纸放到茶几上,没想到这时电扇的头正好转到了这边,将报纸又“呼”的一下吹到了沙发上。乔大年没去管它,起身将电风扇转到乔燕的方向,这才走过来坐在了她身边,把手搭到她肩上,未卜先知地问:“出师不利是不是?”乔燕终于忍不住了,突然背过身子,将脸埋在沙发扶手上,“呜呜”地哭出了声。乔大年也不劝,却说:“哭出来就好了!我怎么今天才发觉燕儿的哭声比笑声还好听呢!”

话音刚落,乔燕又“扑哧”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抬起头来,止住了哭声,含着泪对乔大年愤愤地说:“他们欺负我!”乔大年已心知肚明,却故意往地上顿了一下脚,做出怒不可遏的样子,道:“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我乔大年的孙女?啊!”说着,见乔燕脸上还是珠泪涟涟,便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乔燕说,“先把眼泪擦干净,再给爷爷慢慢说,爷爷去找他们说个子曰!”

乔燕知道爷爷是故意打趣她,接过纸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这才嘟着嘴没头没脑地说:“他们故意为难我,把我当骗子,考我什么二十四节气,还要我解决农业税的遗留问题!收农业税时,我才上初中,再说,我也不是农村人,知道什么?”乔大年听了这话,忙说:“嗯,你是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乔燕没听出乔老爷子话里的意思,又余怒未息地道:“他们还把我当小娃娃……”乔老爷子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道:“哦,这真的太不严肃了!我孙女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当成小屁孩?”乔燕被爷爷笑得不好意思了,马上扑过去,抱着乔老爷子的肩膀摇了摇,道:“爷爷,明天你去跟我们单位和组织部说一声,我不去做这个第一书记了,让他们换别人去……”乔老爷子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乔燕身上,道:“真的?”乔燕道:“那些农民的素质太低了!”乔老爷子道:“农民的素质都那么高了,要你们去做什么?”乔燕被爷爷问住了,不觉红了脸,便又摇了乔老爷子一下:“爷爷,你去不去说?”乔老爷子说:“我这张老脸可开不了这个口!”乔燕抱住乔老爷子,一边摇晃,一边大声喊道:“不,爷爷,我要你去说,我就是要你去说,你一定要去给我说!”乔老爷子见孙女撒娇,笑了笑说:“好,好,爷爷明天就去叫他们换人!我就说:‘我孙女过去可像我乔大年的孙女,什么困难都不怕,也像是她母亲吴晓杰脱的壳,是个不服输的人,可这次不算,你们就饶她一次,另外换个人去吧……’”话还没完,乔燕又叫了起来:“不能这么说!”乔老爷子这才变了脸色,正经地道:“那我怎么说呢?”乔燕一下就哑了。

乔老爷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满地说:“还没上任就想撂挑子,这可不像我乔大年的孙女,也不像是吴晓杰的女儿!”乔燕一听,低下头来。乔大年回过头朝乔燕看去,见孙女儿一副被霜打蔫的白菜样子,不觉又心软下来,便对她说:“你奶奶到超市买东西去了,你要吃什么,爷爷给你做!”乔燕马上说:“我在外面吃了一个烤面包,现在什么也不想吃,只想清静一会儿!”说罢站起来,提起沙发上的菱格单肩包,便要往自己屋子走。乔老爷子说:“也好,你好好想想吧,我孙女儿自会有办法的!”乔燕也没回答,进屋去了。

乔燕流了会儿泪,又听了爷爷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席话,情绪平复多了。她开了屋子里的空调,凉风习习,更将她心里的一丝烦恼驱散开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雪白的墙壁整理了一下思绪,想起上午发生的事,又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奇怪了。他们把自己当作骗子,是因为他们曾经受过骗,他们不相信自己能扶贫,那也是有原因的。远的不说,就是当自己这次要去村上之前,向到村上做了一年多“驻村干部”的张青股长了解村上的情况,他竟然一点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压根儿没到村上去过两次!你说说,这样的“驻村干部”,老百姓能相信吗?可她这次就不同了,是要住到村上的,用上面的话说,是真扶贫、扶真贫的,如果村民都不相信自己,这贫又怎么扶呢?她想,当前最重要的是掌握村里的情况,尽快取得老百姓的信任。乔燕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主意,立即跳起来,去打开了电脑。

乔燕在网上搜索到电子地图,接着又在搜索栏里输入省名,一点搜索,地图上立即跳出了全省的卫星地形图。乔燕在地图上找到了“贺家湾”三个小字,双击鼠标,贺家湾闪到了地图中间。乔燕又将鼠标移到地图右下角的“+”号上,点一下,那图便放大了,再点一下,图更大了。乔燕一看,不觉惊叫起来!天啦,现代科技真是太神奇了!那地图上道道山梁、条条沟渠、块块田地、幢幢房屋,甚至一棵树、一片竹林,都像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般清楚。乔燕兴奋异常,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忙跳起来,冲过去打开屋门,对乔老爷子叫道:“爷爷,你快来!”

乔老爷子等乔燕进屋后,又拿起了报纸来看,听见孙女喊,忙扭过头问:“什么事?”乔燕道:“你快来看,贺家湾!”老爷子道:“贺家湾在贺家湾那儿呗,你让我到哪儿看?”乔燕说:“地图上,爷爷,跟在眼前一样呢!”一听这话,老爷子急忙放下报纸,进了孙女的房间。乔燕将老爷子拉到电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却只见电脑的液晶显示上蓝莹莹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才记起把眼镜放到了茶几上,便叫道:“我的眼镜,眼镜!”说罢要站起来,乔燕却早跑了出去。

乔老爷子接过乔燕递过来的眼镜戴上,果见那地图清清楚楚,如身临其境一般。乔燕还担心爷爷看不清楚,立即又点击鼠标,将图的局部一点一点放大,然后指着那棵老黄葛树旁边的二层小楼说:“这是村委会办公室,这是村小学,这棵黄葛树,很大……”话还没完,乔老爷子也激动地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那棵黄葛树有几百年了,可是贺家湾的风水树!”乔燕高兴地说:“爷爷,你还记得?”老爷子道:“在那棵树下,我还开过一次村民大会,怎么会忘了?”又对乔燕说,“你把图放小点,我看看还能不能认出尖子山!”

乔燕果然把地图缩小了。老爷子盯着地图看了一阵,又兴奋地叫起来:“这儿,就是这儿,这山就叫作尖子山!”乔燕说:“可从地图上看,这山并不尖呀!”乔老爷子道:“说是尖子山,可上面却是一块平地,平地上住着两兄弟,老大叫贺世金,老二叫贺世银。可这两兄弟呀,既没有金,也没有银,两间破房子,墙上的裂缝牛都跑得进去,那家里呀,真的是一贫如洗。两兄弟睡的那床,只有三条腿,另一条腿是用石头垫起来的。两兄弟都三十多岁了,还是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条!我去看了呀,心里的味道真说不出来。我给村上、乡上说了,我们县上也出了五百块钱,让他们搬到山下来住了。我们又给他两兄弟送去五只猪崽,两兄弟也努力,后来脱了贫,这才娶上了媳妇儿!”说到这儿,老爷子眼里闪出光来,似乎陷入了回忆中的样子。乔燕忙看着老爷子问:“爷爷,这贺世金、贺世银什么模样?”乔老爷子这才回过神似的笑了一笑,道:“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记得当年他们条子娃儿的模样,现在恐怕面对面也认不出他们了!”又感叹道,“变了,变了,贺家湾也变了,过去可没这么多房子!过去我们下乡,可全凭两条腿走路,有时一天要走几十公里。那次我们听说黄石岭乡历来就有养猪的习惯,就想把世行贷款的一个项目放到那儿。那天我们去考察,黄石岭乡还不通公路,我们吃过午饭从县城出发,头天晚上又下了一点雨,路很不好走,加上又是高山上,你猜我们走到什么时候才到达乡政府?”乔燕马上说:“一点半,晚上一点半才到乡政府!乡长姓李,听说你们去了,打起火把来接你们,半路上把你们接到。你们到达乡政府的时候,一人手里拄一根木棒,就像讨口子一样。那个乡上也穷,整个乡政府里只有两只暖水瓶,把两瓶水拿来,你们去的七八个人,一下就喝光了,马上又烧!第二天你们就分开行动,你到的贺家湾村!爷爷,是不是这样?”乔老爷子马上笑了起来:“鬼姑娘,你什么都知道了!”乔燕说:“爷爷,你不知给我讲N遍了!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的光荣历史。”说罢便背起手,在屋子里一边踱步,一边像做报告似的说了起来,“乔大年同志,20世纪60年代中期西南农学院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自愿放弃大城市优越条件到了老少边穷的小县城工作。那时大学生还很稀缺,乔大年同志一到县上,领导便给他安了一个全县金融管理财会股股长的职务,负责全县的金融管理、财务辅导,农村经济调查等事务。县委书记、县长下乡调查农村经济方面的事,都要将乔大年同志带上,乔大年同志那时可吃香呢!1986年,组织上想调该同志到国土局做局长,但他当时只想搞业务,研究农村农业政策,没心思去做领导,便拒绝了。后来组织上又派他到农工部去做部长,该同志仍然没有去。20世纪80年代末期全省开发川东山区经济,需要成立一个叫‘经济开发办’的机构,也就是后来的‘扶贫办公室’,县委书记亲自点将,要乔大年同志来组建这个办公室,而且下了死命令,乔大年同志必须服从组织安排!乔大年同志于是走马上任,从那时起直到退休,乔大年同志一直奋战在扶贫战线,先做扶贫办主任,再做扶贫局局长,即使做了副县长,也仍是分管扶贫工作,为我县扶贫攻坚事业,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成绩斐然,贡献卓越,因此在20世纪的‘八七’扶贫攻坚中,被国务院表彰为全国扶贫攻坚先进个人,被他孙女儿乔燕同志口头记特等功N次!不但如此,他还培养出了一个扶贫攻坚的杨门女将……”

说到这儿,乔老爷子忽然笑呵呵地打断了乔燕的话:“你妈的事,你去当着你妈说!”乔燕对老爷子道:“爷爷,我说得对不对?”乔老爷子仍笑着说:“对对对,等我到火葬场爬高烟筒那天,我孙女儿就来给爷爷写悼词,保准比组织部门写的还好……”

祖孙俩正互相贫嘴打趣着,乔燕的奶奶买菜回来了,听见孙女屋子里的说话声,便推开门来看。

乔老爷子一见,便问:“买的什么菜?”乔奶奶道:“这季节茄子豇豆都罢市了,白菜萝卜又没出来,除了南瓜冬瓜,还能买什么菜?不过今天买了几个西红柿,这样大,绯红,倒很新鲜!”奶奶一边说,一边还比了一下。乔老爷子却说:“才买了这点儿菜!”奶奶有些不高兴了,道:“你那么会买,怎么不去买?裁缝的女儿——会弹(谈)不会纺!”老爷子道:“好了,好了,我有好多门,你就有好多对子!时候也不早了,快去做饭吧,燕儿中午只在外面吃了一个烤面包呢!”奶奶一听这话,马上又嗔怪道:“你这个老东西的,明知道燕儿只吃了一个面包,你不晓得给她做点东西吃呀?”乔燕知道两个老人斗嘴惯了,见怪不怪,只说:“奶奶,不要紧,我还没饿!”奶奶哪肯相信,道:“怎么没饿,那面包又不是铁,能顶得到多大的事?”说完又瞪了乔老爷子一眼,说,“都怪你个死老头子,也不知道心疼孩子!”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系了围裙,进厨房去了。四

夏季里昼长夜短,吃过晚饭,还红霞满天,但天气毕竟凉爽了。乔奶奶比乔老爷子年轻十多岁,退休后迷上了跳广场舞。乔老爷子不太爱动,乔奶奶便骂他是想窝在家里等死,硬把他拉了出去。乔老爷子到广场上一看,跳舞的都是像乔奶奶一样的大妈,即使中间夹杂着几个老男人,也比他年轻得多。他勉强像别人一样动了几下胳膊和腿,那胳膊和腿上像是给绑了棍子似的,僵硬得很。好歹自己也做过“县太爷”,怕别人看见自己笨手笨脚笑话,也就不跳了。倒是旁边有几个老头打太极拳,一招一式,舒缓自如,张弛有致,极有板眼,他一下就迷上了,于是跟着几个老头学,想不到很快也上了瘾。现在一早一晚,只要不刮风下雨,老两口都会双双出门,一个去跳舞,一个去打拳,互不干涉,然后又双双归家,一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样子。

乔老爷子一放下碗,就去开电视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乔奶奶则去刷锅洗碗。将厨房一干事做完后,乔奶奶出来一边解腰上的围裙,一边对乔燕道:“燕,你不出去走走?”乔燕说:“不了,奶奶,你和爷爷出去吧!”乔奶奶道:“天气还这样早,出去走走吧!”乔燕正想回答,乔老爷子将电视遥控器一按,关了电视,站起来就对乔奶奶说:“你真是南天门的土地——管得宽,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耍法,跟你一个老婆子去做什么?”乔奶奶翻了一下白眼,不吭声了。乔燕又忙对乔老爷子说:“不是那个意思,爷爷,今晚上我想把贺家湾的地图画出来!”乔老爷子忙道:“你画地图做什么?”乔燕说:“有用呗,爷爷,我虽然不知道那些山、那些地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些房屋里住的是什么人,但我最起码的知道了哪儿有山,哪儿有水,哪儿有房子吧!”乔老爷子想了想,便道:“有理,有理,你画吧,那我们就出去!”说完,就开了门,和乔奶奶一起出去了。

乔燕等爷爷奶奶一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重新开了电脑,搜索出贺家湾地图。绘图对乔燕来说不成问题,她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土木工程,毕业后通过“公招”考试,成天做的工作便是和各种图纸打交道,绘制这样一张图,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她从电脑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支绘图铅笔,又找出一张A4的打印纸,看了看,觉得一张纸小了,又找出一张,用胶水粘接起来,再用手掌压实,然后将电脑液晶显示器往后面移了移,腾出空间,将纸铺到桌子上,便开始用铅笔勾画起来。没一时,纸上便出现了贺家湾山山水水的轮廓,接下来,便是在那些山水的皱褶间,画出一幢幢或零散或集中的房屋,乔燕觉得这些房屋比山水更重要,因此画得也格外仔细。

正画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乔燕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将房间门打开,果然是有人敲门。过去打开门一看,却是张健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张健一米七六的个头,胸脯高高隆起,上穿一件漂白花纹的休闲短袖T恤,胳膊上的肌肉一绺一绺的,下面一条灰色的海澜之家直筒长裤,脚上一双棕黄色网眼轻便休闲鞋,在时尚简约中透出孔武有力。

乔燕一见,便道:“你怎么连电话也不打就来了?”小伙子道:“你的手机是怎么回事?我就是电话没打通,所以才来的呢!”乔燕吃了一惊,道:“真的,我怎么一个也没听见?”说着进到屋子里,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却是没电了,便道:“怪不得,我说今下午怎么清静得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呀!”一边说,一边去拿了充电器连接到手机上,插到电源插孔里去。

张健在门口换了鞋,跟着走到屋子里来,像做贼似的道:“爷爷奶奶没在家里?”乔燕道:“明知故问!”张健一听这话,便放心大胆地张开手臂来抱乔燕,乔燕却将他推开了,道:“本姑娘今晚可没时间!”张健道:“什么事忙得我抱一下都不行?”乔燕道:“本姑娘现在可是贺家湾村第一书记了!”张健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是县长了呢!”乔燕道:“那也差不多,县长管全县的事儿,我管贺家湾村的事儿!”又对张健补了一句,“对不起,亲爱的,今晚上真的没时间陪你,改天我再补上……”张健忙道:“我们到滨河公园走走,难道也不行?”乔燕立即指了指桌子上的图纸,说:“你看我在忙什么?”张健的目光落到图纸上看了一阵,问:“你画这些东西做什么?”乔燕说:“可有用途了,下次你们治安大队到贺家湾抓坏人,我把这个送给你,你们就不会迷路了!”

张健听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屁股在乔燕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今天到村上去报到,情况如何?”乔燕愣了一下,她本想把上午发生的事给张健说一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情况非常好呢!”张健又把乔燕审视了一阵,忽然道:“好什么好?你以为我没有听那些下去的第一书记回来讲过?当初叫你不要答应下去,可你偏不听,你等着吧,总会有你后悔的时候!”一句话触动了乔燕的心事,可她却说:“笑话,本姑娘开弓没有回头箭,什么时候吃过后悔药?”说完这话,却不出声了。

原来新一轮脱贫攻坚开始的时候,乔燕单位派到贺家湾村的驻村工作队员是规划设计股股长张青。随着精准扶贫工作的深入,上面要求将驻村工作队员统一改为第一书记,不但要求第一书记每月必须在村上住满二十三天,并且建立了很严格的考核制度。还规定这个村没有脱贫,第一书记便不能回来,即使回来了,也不能提拔重用。这样,先前派下去的张青股长见头上的紧箍圈儿变紧了,便以股里工作忙和女儿马上要考大学为理由,要求回单位。单位领导不好拒绝他,因为他是老同志,又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家里也确实有实际困难,只得答应他回来。领导让他推荐接替的人,张青便找到了自己科室才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的乔燕,对她说:“你年轻,又没家庭拖累,给你一个下去锻炼的机会,实践出真知嘛!”又道,“那儿的老百姓淳朴热情得可爱,你偶尔下去逛两天,就当旅游,别人想都想不到这样的机会呢!”

乔燕便去和张健商量。张健却说:“你别相信他的鬼话,我就是个农村娃儿,还不知道农村的实际情况?”又问,“我们原说好的国庆结婚,这喜事还办不办了?”乔燕道:“难道下去当个第一书记,就连婚也不能结了?”张健道:“你没见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这第一书记每个月必须要在村上住二十三天,而且一任是三年,到时候你怀了小孩,谁到村上来照顾你?我妈还等着抱孙子呢!”乔燕红了脸,半天才道:“可我怎么好拒绝张股长呢?他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呀!”张健说:“你不好拒绝,叫你爷爷去给你们局长说,他是县上的老领导,这点面子难道你们局长不买?”

乔燕回到家里,果然对爷爷说了。乔大年一听,仿佛捡了一个天大便宜似的,道:“这可是好事呀!温室里培养不出花朵,年轻人不经风雨,怎么能成长起来?你妈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大半个县都让她跑遍了!我乔大年的孙女怎么会是个拈轻怕重的?去,坚决去!”乔燕本身不乏一些浪漫主义理想,听了爷爷一席话,又坚定了信心,于是没再去征求张健的意见,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没几天,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出来了,乔燕便成了贺家湾村第一书记。可是乔燕哪想到上任第一天,就会闹个落荒而逃呢?

张健见乔燕半晌没吭声,便道:“在想什么呀?”乔燕道:“没想什么。”张健道:“没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乔燕忽然冲张健笑了一笑,道:“我不是正等着你说话吗?”张健又显出了一副厚脸皮的样子,立即扭过身子,对乔燕道:“我要说的就是‘想你’这两个字!”一边说一边将手臂搭在乔燕肩上,将她往自己身边搂,并噘起嘴唇要去亲乔燕。乔燕又马上把他推开了,道:“你慌什么?我还有件正经事要你帮忙呢!”张健听了这话,马上又坐直了,却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道:“老婆大人请吩咐!”乔燕红着脸在张健身上打了一下,道:“谁是你老婆大人了,美死了你!”又对张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贺家湾的地图吗?”张健说:“我要是能钻到你肚子里,就能知道了!”乔燕又道:“你说,要是我知道了贺家湾现在哪家哪户有些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那我进村入户调查时,是不是一下就能和村民拉近距离?”张健想了一想,却反问道:“你说呢?平常我们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熟人,要是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那人不是会显得特别高兴吗?”

乔燕突然激动地站起来,一边在屋子里走动,一边兴奋地对张健说:“这就对了,说明本书记这着棋走对了!你今晚要是不来,明天我还要来找你呢!现在本书记交给你一项十分光荣的任务:你叫黄石岭乡派出所把贺家湾村所有村民的详细信息,明天就发到本书记的邮箱里!”张健明白了乔燕的用意,却皱起了眉头道:“我和黄石岭乡派出所所长不太熟,再说,那都是村民的个人信息,不知他们答不答应给呢……”话还没说完,乔燕便做出生气的样子,道:“怎么,平常你不是老在我面前吹嘘,说你在治安大队如何如何牛上了天,这会儿怎么就不牛了?你不熟,难道你们治安大队几十号人,也没一个和派出所所长熟的?你说那是村民的个人信息,可我是堂堂贺家湾村第一书记,我要了解本村村民情况,于情于理,也不算违纪违法,你说是不是?我可告诉你,贺家湾村脱不了贫,受损失最大的是谁……”张健听到这里,马上自作聪明地说:“这个谁不知道?是贺家湾村民嘛……”乔燕马上打断他的话,道:“回答错误,受损失最大的是你!”张健像是被乔燕弄糊涂了,有些不明白地眨了眨眼,才道:“我有什么损失?”乔燕把手背在背后,昂起头,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故作庄严地道:“本姑娘刚才做出重大决定,现在正式宣布:贺家湾村一天不脱贫,本姑娘就一天回不了城,回不了城,本姑娘就一天嫁不了人……”张健一听,就道:“我刚才只说了一句,你便说了一大箩筐,看来我天生就是一个‘气管炎’(妻管严)的命了!”又看着乔燕不怀好意地问,“我要是完成了任务,你拿什么谢我?”乔燕知道他想做什么,却道:“今晚你想也别想!等你任务完成了,本姑娘论功行赏……”话没说完,张健便做出可怜的样子道:“好燕儿,我可等不得了,不管是上九天揽月,还是下五洋捉鳖,本公子甘愿赴汤蹈火,你就先赏了我吧!”一边说,一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乔燕。

第二章

过了两日,乔燕又骑着她那辆“小风悦”轻便电马儿,再次向贺家湾进发了。乔燕偏瘦,今天她特意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中长款圆领复古型雪纺印花连衣裙,使自己显得更加骨感。她还有一顶海水色的防晒遮阳帽,有太阳时戴在头上既可防晒,也可防风,没太阳时可以折叠起来放进随身的单肩包里,帽檐左侧还有一朵红绢条扎成的牡丹花,平时都是和这件连衣裙配套。出门时她将那顶遮阳帽戴在头上请爷爷奶奶替她参谋时,爷爷却问她:“你这是去旅游还是下乡?那帽儿在城里戴可以,到乡下倒是不土不洋了!”话刚说完,奶奶就和爷爷顶上了,道:“这么大的天气,你要燕儿顶着毒日头下乡?”爷爷立即道:“怎么会顶着毒日头,家里不是还有好几把雨伞吗?”奶奶又马上呛爷爷:“你个老东西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天干大晴地打什么雨伞?”爷爷便笑了起来,对乔燕道:“你奶奶也算得上半个哲学家了,她是想告诉你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乔燕一听,也笑着道:“我明白了,爷爷!”说完便把那顶遮阳帽留在了屋子里,路过城南边专卖当地土特产品的农贸市场一条街时,买了一顶由本地企业用麦秸秆加工的草帽戴在头上。没想到买了草帽忘了买系草帽的带子,出得城来,电动车在公路上刚一加速,那草帽便被风从头顶上掀下来,飞了几丈远,乔燕只好停下车去拾起来。如是几次后,乔燕烦了,不捡,又心疼白丢了五块钱,捡捡戴戴又费事。最后一想,那草帽还是新的,肯定会被人捡去,自己戴是戴,别人捡去也是戴,怎么会是白丢钱?这样一想,心下就释然了。

真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乔燕今天比上次自信了许多,加上又来过一次,有些熟门熟路的味道,所以感觉没多少时间,就看见那棵枝叶旺盛、浓荫蔽天的老黄葛树了。刚要进村,忽听得从旁边小路下面,传来一阵鸭子“嘎嘎”的叫声,她将电动车停妥,朝那小路望着。须臾间,从小路下面冒出了一群摇摇摆摆、互相挨挨擦擦的扁嘴毛货来,如白雪一般,有二三十只,身后跟着一个戴草帽的赶鸭人。乔燕一看,真巧,这不是那个大前天在黄葛树下与人吵架的女人吗?尽管那天隔得远,没看清她的面目,但凭她穿的衣服和赶着的鸭子,乔燕便断定一定是她无疑。

那鸭子一上来,看见路两边沟渠里汪在秸秆等腐殖物中的脏水,立即一边“嘎嘎”地大叫,一边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扑了过去,将嘴插进那些黑糊糊的脏水中搅动起来,把一股股臭气毫不客气地直往乔燕鼻子里送。那女人看见了乔燕,却像没看见一样,也不和乔燕说话,只顾去赶自己的鸭子。乔燕被一股股臭气熏得直想呕吐,正要走开,却想起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怎么着也要和她说说话,于是努力克制着不断涌上来的恶心的感觉,对妇人道:“大婶,养这么多鸭子呀?”

女人听见乔燕喊她,这才回过头看了乔燕一眼,半天才像和乔燕有气似的愤愤地道:“多什么多?原来有三十多只,被贺勤那个砍脑壳的赶了十只去,只剩下这二十多只了。老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老娘怎么办呀?”乔燕一听这话,马上安慰道:“大婶,你别着急,真是这样,事情总归要得到解决的!”女人却更像是余怒难消了,道:“干部都死光了,哪个来解决?”

听了这话,乔燕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想了半天,才对那女人问道:“大婶,我问一下,住在黄葛树旁边那户人叫什么名字?”那女人朝乔燕的手指方向看了看,像是有些不耐烦似的,过了一会儿才十分冷淡地说:“你问那家人,那可不是贺世银家吗?”一听这话,乔燕忍不住叫了起来,道:“真的,贺世银就住在那里?”女人目光落在乔燕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道:“你是他家什么亲戚,怎么连他住哪儿都不晓得?”乔燕一听,怕被女人看出破绽,便顺口答道:“可不是,多年不走了,也就忘了!”女人听得乔燕这么说,又重新变得冷淡起来,接着酸溜溜地道:“真是穷在闹世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贺世银怎么会有了你这样一个亲戚?”说完也不再理乔燕,就赶着鸭走了。

乔燕听了女人一番话,心里沉浸在又惊又喜中,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巧,那天把我当骗子的竟然就是贺世银,真是天助我也。今天我倒还要去看看,他还把我当不当骗子了!”这么一想,便将电动车重新发动了起来。

乔燕架好车,走进院子,看见两扇木门大开着。那天因为在院子里和老头说话,她没细看,这阵才看清,那木门不但裂了筷子宽的缝,还有许多被虫子蛀出的眼。两边门框上还有一副褪色的对联,大约是过年时贴上去的,乔燕还能看清上面的字,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是:“春满乾坤福满楼”,横批是“四季平安”。乔燕看了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两间歪歪斜斜的土坯房,怎么称得上是楼呢?

这么想着,乔燕想喊,却又忍住了,她想给主人一个出其不意,于是径直朝屋子走去。到了门口一看,却见屋子十分低矮,除了大门和两边两扇小窗户外,后边墙上也没开窗户,因此屋子光线显得有些阴暗。靠近后墙是一张黑油油的老式方桌,几条长木板凳塞到桌肚子底下。从桌子前边直到大门前边的空间,都被一大堆带壳的苞谷棒子给占据了,还有一张已经掉了不少竹片的竹凉椅,也被苞谷棒子给挤到角落里。贺世银老头正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剥着苞谷棒子。靠近侧门旁边的小桌子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面前摆着一本又破又烂的课本。但小姑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身子歪坐着,两只眼睛不是落到课本和作业本上,而是不断东张西望。

乔燕忽然大叫一声:“爷爷——”

听得叫声,贺世银像是惊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盯着乔燕看了一阵,眼里露出一种诧异的光彩。那小女孩也一样,早忘了作业,把笔头含在嘴里,瞪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望着乔燕。乔燕见贺世银老头只看着她不说话,便又露出调皮的神情,道:“爷爷,这才过了两天,你就不认得我了吗?”贺世银老头这才像没想到似的说:“怎么不认得,你不是说不来了吗?”乔燕笑道:“嘿嘿,那是我说的气话!这次来了呀,你们就是拿棍子撵我,我也不走了!再说,贺家湾不脱贫,我想走也走不了!”贺世银老头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嘴巴上说得很硬,倒像是有志气的样子!不过,姑娘,你也太小气了一点,我们庄稼人说话喜欢竹筒里倒豆子——干脆,可你就生气走了!”乔燕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爷爷,我现在不会生气了!”说着,换了正经语气,对贺世银道,“贺世银大爷,这次你不会再把我当骗子了吧?”

老头像是感到奇怪的样子,愣愣地看了乔燕一阵,突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乔燕笑了笑,马上说:“大爷,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婆婆叫田秀娥!大爷你生于1955年9月25日,今年61岁了,婆婆比你小7岁,今年54岁。你儿子叫贺兴坤,生于1978年,今年38岁,你儿媳妇叫刘玉,今年35岁……”贺世银老头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乔燕还想继续往下说,旁边小女孩却盯着她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乔燕本知道她的名字的,可被小女孩猛然一问,涌到嘴边的几个字却突然溜走了。乔燕努力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便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别忙,等我去上了洗手间回来,我再告诉你!”说完便问贺世银,“爷爷,你家洗手间在哪儿?”贺世银眨了眨眼睛,道:“你要洗手?”便对小女孩道,“快去给这位姑姑打点水来……”乔燕不觉红了脸,立即道:“我不洗手,是……厕所!”老头像是有些明白了,便又看着乔燕问:“你是说要去解手?”乔燕立即点了点头。老头便对小女孩吩咐:“把姑姑带到茅房里去!”那小女孩巴不得,“得儿”一声站起来,忙不迭地说:“我带你去,我带你去!”乔燕立即抓起自己的单肩包要随小女孩走。小女孩却说:“包包茅房里没地方挂!”乔燕红了脸,说:“我手纸可在包里!”小女孩又道:“我这里有纸!”说话之间,“哗”的一声,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来。乔燕正想问她怎么能随便撕作业本,忽听得老头对小女孩斥道:“你哪里那么多话?人家包里的东西,丢了你赔得起?”乔燕见老头多了心,假意从包里取手纸,掏出那本记有村里人口信息的小本子拿在手里,将包放在小女孩做作业的小桌子上,才跟着小女孩一道去了。

小女孩带着乔燕走过一间屋子,那屋子光线比堂屋还暗,但乔燕还是依稀看见了屋子里有一张床,床头有一只方方正正的大柜子,大柜子旁边立着一只木桶,乔燕闻见从那木桶里传来一股氨水的刺鼻气味,知道木桶便是常常听说的“尿桶”。大柜子对面,顺墙摆了一溜大小、高矮不一的瓦缸,从屋顶瓦缝里漏下的一缕阳光正好印在一只半人高的瓦缸的大肚子上,金箔似的。乔燕顺着那缕阳光又朝屋顶看了一下,却发现从屋顶正中的房梁上吊下一根细铁丝,细铁丝上竟然还挂着几块黑魆魆的老腊肉。走过这间屋子,进了一扇小门,是一间紧挨着正房的偏厦,更低矮,人头都几乎可以撞到屋顶了,一道用竹篾片夹起的壁子将屋子一分为二。乔燕走进去时看见了正对着卧室小门的灶台、锅、罐、案板、碗柜、水缸等物。乔燕问小姑娘:“厕所在哪里?”小姑娘指了指偏厦的另一半,道:“那里!”乔燕伸头朝那半间屋子一看,只看见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便又问小姑娘:“没有灯呀?”小姑娘顺手将一根垂在门边的绳子一拉,那屋子顿时呈现出一片蛋黄似的昏乎乎的光亮。乔燕这才看清那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座猪圈,此时却没养猪,空着,圈里堆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成了杂物间。乔燕并没有看见可以方便的地方,便又问小姑娘:“解手的地方在哪儿?”那小姑娘又一指:“前面!”乔燕便顺着猪圈走过去,到了墙角,才看见靠着墙边有两张石板,中间拉开了六七寸的距离。乔燕估计那大概便是方便的蹲位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去。乔燕本只想借上厕所的机会来查查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于是蹲下以后,便急忙将手里的小本子打开,无奈光线太暗,小本子上的字怎么也看不清楚。心中正叫苦不迭时,却一下猛然想起了小姑娘的名字来,于是又马上站起来整理好衣裙走了出来。小姑娘一见,便好奇地问:“你这么快就解完了?”乔燕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连声道:“完了,完了,我们出去吧!”

回到堂屋里,乔燕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了,才接了先前的话,对小女孩说:“你是老爷爷的孙女,叫贺小婷,2004年5月23日生的,对不对?”那小姑娘立即拍手叫了起来:“可不是,我今年12岁了!”说完却又对乔燕说,“可是你不知道周雪燕是什么时候生的?”乔燕道:“周雪燕是哪儿的人?”小姑娘道:“我同学,周家沟的!”乔燕道:“哦,周家沟的我不管,我只管我们贺家湾的!”小姑娘还要说什么,贺世银老头却接过了话去:“奇了,奇了,你怎么对我们家的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乔燕马上对老头俯过身子,显出几分神秘的样子对他说道:“大爷,我不但知道你家里现在的情况,你过去的情况我也知道呢!你过去住在尖子山上,后来才搬下来,娶了田秀娥奶奶的……”

话还没完,贺世银就急忙问:“这些陈时八年的事,你到底听谁说的?”乔燕还是故意卖关子地道:“爷爷,你不管是谁说的,我反正知道呗!”那老头想了一想,像是也忍不住了,便道:“说起这话可长了!那时我和大哥住在尖子山上的破房子里,那天来了县里的干部,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听见村上乡上的人叫他乔主任……”听到这儿,乔燕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对老头急忙道:“那个乔主任就是我爷爷!”贺世银一听这话,像是傻了,盯着乔燕看了半晌,突然丢下手里那根剥了半边的苞谷棒子,过来一把抓住乔燕的手,直叫道:“你真是那个乔主任的孙女?”乔燕笑着对老头道:“爷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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