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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4 19: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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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海天,俞汝捷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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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长夜试读:

第一章 《戎马恋》重新发表弁言

这是我青年时期的作品之一,写于一九四二年的春天。当时我住在大别山中的立煌,即现在的安徽金寨县。重庆有朋友写信给我,说要办一个文林出版社,要我寄去稿子,我就将这部稿子寄去了。等我于一九四三年初到了重庆,文林出版社流产,但是这部稿子再也要不回来了。稿子原是匆忙完成的,连重新推敲的机会也没有了。拿着这部稿子的人看见这是一部可以有较好销路的小说,死皮赖脸,不肯退还。我既不能打架,也没有力量起诉,简直气破肚皮。后来,这位仁兄进大东书局工作,就将我的稿子作为进身的礼物交给了大东书局出版。

大东书局共印了几次,我不清楚。上海解放时大东书局迁往台湾,我将这部小说交给东方书社印了一版,书名改为《金千里》。大东书局迁到台湾后是否又印了,我不知道。此书在我国大陆上绝版已经三十五年了。

极左思潮在我国文艺界有长久的影响。极左思潮与宗派情绪相结合为害更深。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大概由于书名有一个“恋”字,有人说它是黄色小说,甚至说它是色情小说,在许多年中成了我背在身上的一个“舆论”包袱。当然,受骂最凶不是《戎马恋》,而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近几年,抗战文学研究者和现代文学史家们已经对《春暖花开的时候》重新进行研究,作了平反,在此不用谈了。至于这部《戎马恋》,只是一部严肃的爱情小说,既非色情的,也非黄色的。小说的故事和主题思想,尤其是小说的主人公形象,在我国三十和四十年代的进步知识分子中带有典型意义。关于《戎马恋》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用不着多说话,请读者读一读小说原著便知。

我的几十年的创作道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每一篇和每一本小说作品,都是我在漫长的征途中留下的脚印。《戎马恋》也是留在征途上的脚印。可能还算是留得较深的脚印。近来已经决定将它编入《无止境斋丛书》(即我的“自选集”)中,交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长江》丛刊编辑同志希望先由该刊重新发表,我欣然表示同意,遂与出版社商量,先将校订稿交给《长江》。我之所以这么决定,乃出于以下原因:第一,如今出版书籍所需时间很长,纵然我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历史关系很深,也不能摆脱这种所谓“出版周期长”的苦恼。可是国内研究我的作品和创作道路的同志不少,早日重新发表,可以为研究者提供一部分直接资料。第二,近几年通俗文学勃兴,而最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其中的一个品种:传奇文学。为传奇文学吹嘘的文章认为是新文学的一个发展,在美学上有着新的开拓。他们说,传奇文学的成功之处是一个“奇”字,反对写平常生活,而追求夸张、惊险、离奇。其实,这是背离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是小说发展道路上的一次倒退。我另有论文将论到这个问题,此处不谈。《戎马恋》完全是写抗战时期平常的人物和平常的恋爱生活,而且人物很简单,故事很简单,既没有惊险的故事,也没有离奇的故事,更绝无胡编乱造的荒诞情节。但是这部小说曾经受读者欢迎,能够给读者提供审美趣味,而且并非庸俗趣味,道理何在?读者读过之后,可稍加思考。

抗战初期,我用两种语言风格写小说。一种是《差半车麦秸》和《牛全德与红萝卜》,写的是农村人物,用的是经过提炼的河南农民大众的生动口语。《差半车麦秸》写于一九三八年春天,在延安整风之前四年。另一种是以《春暖花开的时候》、《重逢》和《戎马恋》为代表的小说,写的是青年知识分子,不使用河南的农民口语,而用的是知识分子的口语,或者叫做传统的白话文。但是有我自己的风格、自己对白话文的美学追求。

我追求“三顺”,即看起来顺眼,读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我主张除小说的对话外,写景和抒情的散文部分要发挥散文美,应追求流畅,如“行云流水”,有的段落还要表现出散文的节奏感,字句的铿锵美,尤其在写景部分,有意追求所谓“诗情画意”。但是我反对堆砌和雕琢,所努力追求的散文美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力避欧化的语法和修辞,也力避生造的词儿或生吞活剥地使用文言词句。这些白话散文的美学追求,在《重逢》和《戎马恋》中都很鲜明,而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中最为突出。由于强调可读可听的散文,所以在这些小说中我一反“五四”以后的一般习惯,只使用一个“的”字,而没有“的”、“地”之分。

这次重新发表的本子,是根据一九四九年东方书社版校改了错字,填补了漏字,对很少数字句略作修订。因为有这些情况,所以这次重新发表的本子就算是定稿本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七日

第二章 戎马恋(一)

从平汉线南段的花园车站向西去有一条重要的汽车公路,通过桐柏山和大洪山中间的起伏地带,在汉水旁同几条更长的公路连接起来。这地方夹着奔流的汉水有两座十分有名的古老城市,不但是人们熟知的古战场,而且在目前也是抗日的军事支点。在江南岸的城市叫做襄阳,是这一带周围十几县的政治中心;在北岸的叫做樊城,是一个相当热闹的小商埠。

从敌人占领了武汉以后,这儿在平时离敌人也不到三百里路,所以比较重要的政治机关和一些不惯受惊的幸福人家,都迁移到附近的乡下或山里躲避空袭。如今留在这两座城市里边的,大部分是穿草绿色制服的外乡人物,和高抬物价的大小商人,以及离开了城市便无处过活的贫苦居民。虽然有许多条大街小巷在敌人的轰炸下变成灰烬,许多座高楼大厦封门闭户,但每逢早晨和黄昏前后,街道上仍然非常拥挤,特别是酒菜馆的生意比平常的年头儿兴隆十倍。南城的西门外是一片小湖,相传这湖水在古代是一条深溪,那位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名字的刘皇叔曾经在敌人的追击中骑马从溪上一跃而过。湖西岸有美国教会的××医院,和溪水隔有半里远近。

每逢天气晴朗的日子,约摸在上午八时以后,便有许多老百姓陆续的从城里出来,坐在医院门口的柳树下,或坐在边旁小街上的小茶馆中,或懒倦的躺卧在附近的青草地上。像基督教徒们相信上帝能救人一样,他们都相信敌人决不敢在美国人的医院附近投下炸弹。

当医院中的桃、李花快要开谢时候,玫瑰花和兰草花用芬香撩逗着年轻护士们的心思时候,当黄莺在湖边的柳枝间穿来穿去的时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饭后,有一位军官打扮的年轻人,骑着一匹毛色光泽的白马驹,从城里走出来,到医院的门口停下。那些因躲避空袭和等候诊病而聚集在医院门外的百姓和士兵,都以欣赏的态度拿眼光打量着这匹白马驹,和这位军官打扮的年轻人。他约摸有二十五岁左右,穿一身草绿的粗布军服,没有皮带,没有绑腿,没有领章和符号,只有一枚圆形的铜质证章挂在胸前,朴素中又带着几分潇洒。他的脚上穿一双黑亮黑亮的新皮靴,靴后跟带着马刺,皮靴和马刺在太阳下闪闪的发着反光。很熟练的,轻捷的,从马鞍上跳下以后,他的皮靴和马刺在湖岸上叮当叮当的响了起来。把马缰绳系在一条翠绿低垂的杨柳枝上(当马头摆动时,那柔软的枝条就轻轻的拂着白马的耳朵和鬃毛),他看了一下手表,随即在医院门外的石子路上走来走去,等待着门诊开始。

他的态度上表现着一般得意的年轻人特有的高傲神气,甚至任何细小的动作都多少显出来故意的矫饰。从他那故意表示庄严的一双大眼里,一个具有经验的观察者会看出来一种掩饰不住的内心秘密,那是一种交织着火热的情感与畏怯,快乐与焦灼的神秘眼神。倘若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位青年军官一定要利用这一点闲暇时间,到病房去看一位养病的朋友,或走进院子里欣赏那正在开放的各种花草。但今天,他只要停住脚步向大门里面望一眼,一种难乎为情的感觉便使他的双颊暗暗的发起热来;只要一想到会碰着熟识的面孔和眼睛,他的心便不能禁止的跳动起来。为着避免众人的欣赏目光,和为着消磨去离开诊还有十分钟的无聊时间,他随即离开了医院门口,朝着北边不远的草地走去。

这位青年军官的名字叫金千里。他的身体不像一般军官们的那样魁伟,尤其从一副清秀的脸孔上可以看出来浓厚的书生气质。过去的几年中,他曾经尝过两次爱情的苦味,现在是第三次被爱情困扰了。但在这第三次恋爱的开始,他的心情却同初恋时差不多一样狂热。第一次恋爱还是在中学里求学时代,对方是他的同乡,而且在小学同过一年学。当他们双方热度正高的时候,那位可爱的少女竟忽然害病死了。这事使他暗暗的流过了无数眼泪。在起初的两年中他觉得人生非常空虚和没有意思,曾经打算过慢性自杀,竟然精神失常了许多日子。随后日子渐渐久了,生活的意志又像春天来后的野草似的,重新新鲜蓬勃的旺盛起来。在上海的一个大学里,金千里开始了第二次恋爱。这一次是一位活泼的南国姑娘来向他追求,他们不但是大学里的同学,还在一块儿半秘密的从事着救国活动,不过他并不拿同样的热情回报她。他觉得这位女同学虽然很能干,但性格上没有第一个爱人的温柔,眼睛里也没有含蓄着像第一个所有的那种童年的天真和梦想。

每当心情冷静的时候,他就把前后两个爱人放在心头上比较着,批评着。从她们的头发到皮肤,从嘴唇到牙齿,甚至比这些更细微的地方他都仔细的反复比较。

结果他认为前一个是一块纯白的美玉,没有一点儿可以挑剔,而后一个,也许她将来在事业上很有前途,但不仅没有前一个影子的美丽,而且人生的经验也似乎嫌多了一点,不适合做他的终身伴侣。这次恋爱给他生活上不少的鼓励和安慰,并且使他看见了人生的新鲜道路,可是同时又使他陷进到不能摆脱的精神矛盾的痛苦里边。

这痛苦,一直到上海陷落后,才很自然的获得解脱。

大上海还没有陷落时候,他们因为各人参加的工作不同,很少机会能常常会面,一来二去的疏远起来。从上海退出以后,那位南国姑娘随着一群同学跑往华北,金千里到汉口办了个小型救亡刊物,从此后他们就不通音信。半年后,金千里回到闭塞的故乡去做救国的拓荒工作,还不到一月光景,就有成群的知识青年团结在他的周围。他每天从早晨忙到半夜:谈话,开会,编壁报,写文章,写信,到半夜上床后还要看几页书,或翻一翻从武汉寄来的各种刊物和报纸。虽然每天忙碌得腰痛腿酸,但他一点也不因工作繁重而感到痛苦;相反的,每开展一件新工作,或发现一个新同志,都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兴奋。

也许是工作开展得过于迅速,在一个半月以后,正当大武汉沦陷时候,金千里遭遇到社会的和家庭的许多打击,不得已含着两包愤怒痛心的眼泪离开家乡。

他怀着一种缥缈的希望到汉水前线来找一位集团军的总司令,请求让他在军队中作一点实际工作。那位总司令是他的亡父的老朋友,凭着一种老人家对子侄辈特有的慈爱心,把他安慰了一番之后,留他在总部里挂一个秘书名义,却没有实际的工作给他。他的生活过得很无聊:每天和同事们谈闲话,下象棋,吃馆子,到野外骑马或到马路上蹓跶。起初他心里非常痛苦,憎恨着这种腐蚀青春的闲散生活。在痛苦中他常常怀念着许多另一种生活的老朋友,怀念着故乡的同志们,特别是怀念着那位远去华北的南国姑娘。他现在才发现她是这时代最可爱的理想女性,自愧他自己远不如她。但一天一天的胡混下去,他越发减少了毅然走掉的勇气。舒适的生活使他憎厌也使他留念。“我看见光明在遥远中向我招手,”他在日记上写道,“但我却不能拥抱光明!”他天天苦闷着,恨别人不给他工作自由,恨自己生活空虚;但当春天来时,爱情的苦闷就把一部分政治的苦闷代替了。

有一位同事在火线上受了炮伤,住在医院。金千里时常跑来看他。医院中有一位叫做张慧凤的女护士,是护士学校的四年级生;在二十多位护士中,她是一位工作能力最强的,最得病人好感的“人尖子”。她每天两次或三次给病人换药和检查体温,另外还陪着医生到各病房查看病人,管理药品,给病人打针,验血,并分配低年级同学工作。所以每天她总是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在病房里,药室里,化验室里和院子里,到处轻捷的走动着,忙个不休。当病人往往因看护不周而发起脾气的时候,张慧凤就从别的房间跑过来,耐心的对病人解释着,安慰着,明媚而庄重的眼睛里流露着温柔的微笑。有一次敌人的飞机正在城里投炸弹,轰炸声和飞机的马达声震动得医院的房子乱颤。医生们和护士们,和一部分可以走动的轻病人,都惶恐的跑进地洞,只有张慧凤一个人没有逃避。她继续镇静的给一位重伤的军官换药,一直到敌机飞走后才走出病房。在医院中她被看做是模范护士。病人们总希望把她的名字打听出来,深深的记在心头。金千里每次来看朋友总跟她碰面,慢慢的熟识起来,见面时也有时点点头,说两句没有关系的客气话。从第一次见面起,金千里就觉得她十分可爱,这一点爱苗一来二去的在秘密中发展成狂热的单思,终于在昨天他勇敢的给了她一封信。在信里,金千里只简单的介绍了他自己,写出他对她的敬慕心情,并希望她最好能放弃目前生活的狭小天地,到部队中作一种更有意义的救国工作。在信的末尾,他希望能接到她一封回信,或者寄到司令部,或者直接的交他手里,因为差不多一星期来,每天他都到医院去医治沙眼。

如今金千里在医院外等候着,默默的坐在湖边的青草地上,脑海里飞翔着轻飘飘的回忆和梦想,一个苗条的,美丽的白影子飘荡在阳光闪烁的田野上,湖水上,柳树的绿丝上,芬香的野花上,飘荡在温暖清新的空气里,飘荡在他那带着一半醉意的心尖上。他的眼睛在狂热的爱火里燃烧着;心房在短促呼吸中紧缩着,波动着。他躺下去伸开四肢,用力吸取着浓烈的春草气息。过了一会儿,金千里的神经又稍微冷静一点,不好意思的从地上坐起来,用手背揉一揉困倦的眼睛。看了一下表,他发现门诊已经开始了两三分钟;抬头一望,那些聚在医院门外的人们也已经稀了。于是他赶忙跳起来,拍一拍衣服,向医院走去,心房又一阵激烈的跳动起来。

一只喜鹊立在白马驹的鞍子上,迎面望着金千里,饶舌的叫了几声,随即从嫩绿的柳枝间飞上青天。

金千里坐在候诊室中的长椅上,像一个战士在火线上快临到向敌人攻击的时候一样,在一种半麻木,半恐惧不安的沉默中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将要发生的严重事件。有时,他把视线射在那扇紧闭的,用白洋漆写着“门诊室”的门上出神,细听着从里边传出来的不很分明的说话声音;有时,他又把视线移到墙上,茫然的察看着那些贴在墙上的圣经画,竭力使自己的心神镇静。

一个传教的中国人,约摸有三十多岁,穿一身朴素干净的蓝布长衫,正用一种假斯文的态度和腔调向候诊的病人们讲道,那声音好像是一只苍蝇似的在金千里的耳朵里嗡嗡不休。

候诊室的窗子虽然是打开的,但因为坐满了各色各样的男女病人,空气竟闷得叫人头晕。通入门诊室的那扇门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开了一次,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女病人,随即又在她的背后关上。正当那扇门重被关闭时,金千里瞥见了一点洁白的衣服影子在门里一晃,他的心又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在这一刹间,他后悔自己的行为非常冒昧和无聊,深深的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向被生活软化了的倔强人格,这时候重新支配着他的意识,于是这位在二十分钟以前还是得意洋洋的漂亮青年,突然变得像一个偷了什么东西后被人指出的孩子似的,脸蛋儿立刻通红,局促不安的低下头去,并起了一个逃走的念头。但是这念头刚刚从脑子飘过,那扇门忽然静静的开了一半,一位陌生的女护士从半开的门扇里探出头,向他看一眼,招招手儿。金千里的心又突然紧缩,张皇失措的站起来,像一个用绳子牵着的木头人,跟随着那位女护士走了进去。

写字台边坐着医院的院长兼门诊医生,正用一支粗钢笔在纸上刷刷的开写药方。她的旁边站立着一位枯瘦如柴的老头子,用他的颤抖的手指扣着衣服上的黄铜钮扣。金千里发现张慧凤没在门诊室,觉得心上一轻松,也同时有一点惘然,便不声不响的在院长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等候着诊治沙眼。

院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和蔼可亲的美国女人,高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她对待张慧凤非常好。张慧凤有什么困难问题也常常求她解决;假使她不能解决,她便叫张慧凤跪下去虔诚祈祷,求上帝赦免和帮助。张慧凤在医院中快四年,能够一直在忙碌工作中保持着心情的快活,一半靠上帝的帮助和安慰,一半靠这位半像妈妈半像老师的美国女人。等那位老头子拿着药单从门诊室出去以后,院长从眼镜边上把金千里仔细的看了一眼,将桌子上的复诊券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用流利的中国话向他问道:“这封信是你给张慧凤写的不是?”像一个囚犯突然被宣布了犯罪的证据,要他在判决书上画押的时候一样,金千里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起来了。

在刹那之前,金千里还在猜想着张慧凤接到信以后可能有的几种态度:也许她把他的信秘密烧掉,给一个沉默的拒绝;也许她已经给他写一封表面拒绝而骨子里接受的简短回信,正带在邮差的油布包中;也许她接信后又害怕,又动摇,自尊心使她不愿意有所表示。他决没有料想到张慧凤竟把他的信交给院长,而院长又如此处理。这意外的打击使金千里登时呼吸窒塞,说不出一句话来。愣怔片刻,他喃喃的回答说:“是我写的……”“她的父亲不在此地,我们医院负有责任,”院长看着他的眼睛说,“请你以后不要再给她写信。”“不过,”金千里忽然胆子壮起来,镇静的反驳说,“我的信上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我的用意是非常纯洁的。”“在我们外国,男女认识没有什么关系。你们中国人不是这样。

她不愿意接到你的信。我请你以后不要再给她写信好了。”“喂喂,请你说话放客气一点,”金千里态度倔强的挺起胸脯,声音打颤的说,“写信不写信全是我的自由,我认为你没权加以阻止!况且,”他把声音提高了一点,“我给她写信是因为我佩服她的工作态度,希望她能多做一点儿救国工作。我认为这事情非常光明正大,她父亲知道不知道都没关系。难道在你们美国,青年男女可以通信,在我们中国就不行吗?奇怪!”“你们军队里的人多半是害花柳病的,”院长摇着下巴说,那神气活像是一位尊贵的主妇在对着她的奴仆说话。“花柳病不仅我们中国部队有,任何国家都有花柳病。我们中国已经不是从前的中国,军队也不是从前的军队。假若你真愿做中国朋友,就请你不要戴用从前的眼镜来看中国!”院长和那位站在旁边的女护士都吃惊的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金千里仍然很气愤,又接着说下去:“现在是中华民族争取解放的时代,我们不需要再有人在中国青年的脖颈上套一条封建的、麻醉的、没有理性的链子,不需要有人一方面同我们做朋友,一方面却不高兴我们获得自由!我们现在……”“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请你以后不要给她写信。”高鼻子的女院长似乎听得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开始站起来给他治眼睛。

两分钟以后,金千里愤怒而又沮丧的从门诊室里走出来,走到马旁边。血涌在他的脸孔上,眼睛和耳朵里,燃烧得非常厉害。他差不多不能支持的倚在马鞍上,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充满着泪水的眼睛里射着凶光,也不管旁边的人们怎样在注意着他的怪样子,他大踏步又走进医院里去。没有一点儿迟疑,他用力推开了门诊室的门,走进去站在院长(她正在给一个害肺病的青年诊病)的面前说:“我知道在诊病时间不应该谈别的事情,不过我还有几句话,我一定要谈出来,才能痛快……”金千里自动的把话停了停,因为他发现了女院长忽然从肺病患者的脊背上抬起头,以十分吃惊的眼光注视着他;同时那位肺病患者,和那位正在给一个老婆子洗眼的女护士,也以同样吃惊的眼光向他看着。但金千里没有停顿多久,又继续说了起来:“我的信是写给张护士的,她也是中国人,回信不回信都没有什么。我要问一问她为什么把我的信交给一个外国人,让一个外国人把原信退还我,奚落我!我,我是一个堂堂的中国青年,你们这办法太伤了我的自尊心,我要问一问你们是什么意思!”女院长愣怔一下,随即从耳朵上摘下听诊器,简单的回答说:“好的,请你跟我来,让她本人回答你。”女院长把金千里带进一间同门房紧连的会客室,让他在那里等候。她亲自把张慧凤找了来,并且这样的介绍说:“这是给你写信的那位先生,他有话要问你。”说毕,她就把嘴唇咬得紧紧的站在一边,眼光十分冷酷的落在金千里的脸孔上,一腔不做。

金千里惶惑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双出汗的手无处可放的插进到裤子口袋,一时想不起来适当的话。他看见:张慧凤一见他就脸孔通红,嘴唇颤抖,腮上的肌肉轻轻痉挛,而且眼珠发红,充满泪水,表现着愤怒的、威严的、受了委屈的,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神色。从前他把这一双眼睛比做明净的、含蓄的、美丽的海水,如今他对着这双眼睛不由的胆怯起来,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等待着母亲责罚。最后,为要打破这无法下台的可怕局面,他在喉咙里吞吞吐吐的颤声说道:“我的信上并没有别的意思,我觉得你不应该把它交给别人……”“你应该知道俺们医院中的规矩,”张慧凤截断他的话头说,“你不应该随便给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写信!”“请你不要误会。”金千里耸了耸肩头,显得硬邦起来,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我给你写信的意思只有一点:希望你生活得更有价值。”“我觉得我一向做的事情都是为上帝服务,为人类服务,不见得不比你的工作有价值。只要我的良心对得起神,对得起人,我不管将来怎样!”“你的意见很好,为什么不把这意见在信上告诉我,却把我的信交给院长退还我?”“我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通信!”女护士一说完自己的话,不管对方还有没有话说就把身子一转,又快又决绝的走出去了。

金千里脚步踉跄的,垂着头走出医院。一直到骑在马上,离开湖岸为止,他没再回头看一眼。

他狠狠的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白马驹在大路上飞奔起来。路上的游人小心的给他躲开路,从后边欣赏他的白马驹,和他的波动的脊背。他一股气跑有三四里,翻过了一座小山,在一个四周无人迹的半山坡上停止,跳下马来,躺在毛茸茸的青草地上,把胸前的扣子解开,用两只手压着发烧的脸孔,痛苦的咬着牙齿。马驹在附近贪馋的吃着野草,偶尔抬起头,竖着耳朵,发出来精神饱满的一声长嘶。金千里又惭、又悔、又恨。他希望敌人的飞机马上飞来,把这座医院,这座城市,连他自己,和那些曾看见他走出医院的人们,都一起炸为灰烬。

于是他从地上坐起来,眼光茫然的落在地上,脑海里驰骋着一股让一切毁灭的幻想。足足过了半点钟,他重新抬起头来,深深的呼口闷气。对面山坡上的苍绿的小松林,夹杂在林中的鲜艳野花,以及从绿绒一般的草地上发出来的新鲜气息,从明媚的天空射下来的暖和阳光,慢慢的被他感觉到,使他的胸腔渐渐的轻松一点。又过了一会儿,他只气自己的行为不检点,对张慧凤反而给以衷心的同情和原谅了。“她并没有什么错处,”他心里说,“她是受了宗教和封建意识的麻醉。……”

第三章 戎马恋(二)

几天以后,战局变得十分严重了。前线上的守御部队不断的转移阵地。伤兵和散兵,和前线附近逃下来的老百姓,以及各部队的非战斗人员们,驮带着没有抛净的行李什物,驮带着那看来是好像非常沉重的满身灰尘,乱纷纷的拥挤在街道上,公路上,房檐底下。他们的脸孔都变得又黑又瘦,眼窝深陷。有的人一倒下地便呼呼的睡起来。有的人不安的、疑惧的用耳朵倾听着天空,并且拿眼睛向四下观察,要从别人的神色上发现出新的消息。但这些逃难的和撤退下来的人们谁也不敢在这座军事重镇停留多久,只略微一休息,又重新机械的移动着困疼的腿和脚,继续向后方走去,而他们腾出的位置,便立刻被新来到的人们填补起来。

沿街道和公路两旁的墙壁上、门板上、石碑上,写满了潦草的粉笔字,有些是寻找跑散的亲友或同伴,有些是将自己的行踪告诉别人。整天整夜,军用卡车以骇人的惊慌,像发狂一般的在黄土飞扬的公路上奔驰着,焦急的喘息着,吼叫着。江面上,木船满载着粮米和什物,非战斗的战地工作者,女人和孩子(这是军官们的活行李),一批一批的用纤绳往上流拽去。

同时也有不少的空船从上流疾驶而下,船头上站着两行船夫和兵士,一齐紧张的摇着橹。掌舵的老太公一个个担心的皱着眉头,一面注视着奔流的江水,一面倾听着遥远处传来的大炮吼声。

城市中的生意差不多都已经停止营业,居民纷纷的往乡下迁移。那些没有迁移决心的有钱人家,都想法同意大利的天主堂打通关系,好在敌人来到时获得保护。在白天,在那个美国教会开设的医院周围,躲避警报的人们越发增多了。

从开战以来,这将近两年的时光里,敌机在这儿轰炸过十次以上,最近三天来也投过两次炸弹,却没有一颗炸弹曾落在医院附近。当敌机轰轰的飞来时,成群的避难者怀着十分的信心,像小孩子信赖母亲的怀抱一样,把安全交托给那用鲜明的色彩画在洋房顶和飘扬在钟楼上的星条国旗。

每次当敌机投完了炸弹飞走后,城里城外弥漫着从地上冲起来的红色尘土和浓浓的黑烟,太阳惨白得像暴死者的一双圆睁的大眼,只有那彩色的星条国旗依然保持着它的骄傲和美丽。因此,不管几天来这城市连续的惨遭轰炸,不管这城市在一两天内就有被敌人占领的危险,医院中的医生们、护士们、所有的人们都安心的照旧生活着,一点也没有向别处逃避的打算。

但今天出乎人意料的,在下午两点左右,有七架敌机来低飞轰炸,并且用机关枪向医院一带来回扫射。医院中落了三枚炸弹,毁了几间病房,一段垣墙,和一部分医生宿舍。医院外落了两枚炸弹:一枚在湖边的马路上,离医院大门约摸有四五丈远;一枚在医院后边的麦田里,炸弹片在医院的墙壁上打了好些窟窿眼儿。黄昏时金千里从乡间避空袭回来,听说那位住在医院养伤的同志已挪回总部,便找他打听医院被炸的实际情况。.“惨极了!惨极了!”被询问者坐在行军床上叹息说。“死伤的一共有多少人?”“不知道,”被询问者摇摇脑袋说。“我住的房间整个从上层塌下来,幸而隔了一层楼板,等楼板落下来时,我已经跑到门外,在一棵白果树下趴了下去。第二颗炸弹落在我的附近,迸起来的土可没有把我埋住!”他停了一停,点起一根纸烟,接着说:“人当然死伤不少,因为大家都想不到敌机会向医院投弹。”“而且是美国人办的医院。”旁边有人插嘴说。“我亲眼看见几个病人从楼上爬着逃下来,在院里给机关枪扫射死了。唉,妈妈的!”“常给你换药的张惹凤怎么样?”金千里眼睛直盯着他的同事问。“没有看见她,”同事低声说,“也许也完啦!”金千里脸色突然灰白了,心头跳几下,走回到自己房里。

他在乡间躲避空袭时候听说医院被炸的消息,还不免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现在他眼见了街道的凄惨景象,又听了那位同事的报告,心情变得灰暗而又沉重了。

晚上,月色十分凄凉的照着被恐怖紧紧包围的残破城市。

金千里夹在往乡下逃离的人群中走出城门,来到医院的大门外边。在湖岸上他看见一个并不很大的炸弹坑,马路上撒满了碎的土屑.在一株炸断的柳树旁边躺着一个用破席蒙着的死人。医院的大门紧紧闭着,在月下看不出有什么损坏。金千里蹑着脚走上石阶,试探着把大门推了一推,随即用一只手按着跳动的心口,把一只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了起来。院里边非常静寂,偶尔可以听到不很清楚的人语和呻吟之声。马上,金千里发现了他的行为非常没意思,血液突然冷下去,迅速的退回到附近的小街上。在那里,正通过一大群逃难的不幸人,老年人一边喘一边叹息着,小孩子恐怖的啼哭着,做母亲的含着眼泪对孩子们威吓着。另外,这儿那儿,时常有凄惨的哭声在呼唤着走散的亲属或同伴。金千里一动不动的立在路旁,感到一种难受的凄苦滋味,两滴黄豆大的热泪珠在大眼角滚动起来。

在这片刻间,他非常悔恨他自己的腐化生活和目前的浪漫行为。他想到从前的那个相好的南国姑娘,想到许多留在故乡受迫害的工作同志,许多远去敌后的同学和朋友,感到了无限惭愧。“国家到这步田地,”他心里谴责自己说,“我为什么放下了应做的工作?为什么转变成这个样子?”于是他深深的叹一口气,决计离开目前环境,设法去到朋友们所在的地方,重新过一种革命的战士生活。

打定了这个决心之后,心里又稍稍的宽慰起来,一边考虑着将来的行动问题,慢慢的向城门走去。

一只眼皮上有疤瘌的小勤务兵喘着气从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一边揩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他说:“秘书,已经快出发了。”金千里吃惊的望着对方那一只尚属完善的圆圆眼睛,心口禁不住扑通扑通的跳了几跳。“总司令叫十点半钟撤退,”小勤务兵又急急的报告说,“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啊,知道了。”金千里不敢耽搁,转身向城里跑去。跑到城门口,他勾头向医院那方面匆匆的投了一眼,脚步迟疑一下,继续又跑。正在这当儿,又一阵撤退的人流夹着哭声,迎面冲来。

总部在午夜撤退出城,迁移到离城二十里远的太山庙里。

为了想清楚的看一眼这座城市在陷落前的最后情形,金千里叫小勤务兵照顾着行李随大队先走,自己一直等到太阳出来后才随着最后的一批同事动身。他骑在自己的白马驹上,腰间挂着一个皮囊和一支左轮手枪。因为已经有两夜晚没好好睡眠,脑壳里闷沉沉的像填满了潮湿的木头一样。

上马出发以前那种捉摸不定的空虚感觉和因撤退而生的悲痛情绪,在心上早已逐渐的强烈起来,使他变得差不多像白痴一样,动作迟缓,而且沉默。快走近城门时候,金千里用含泪的眼睛回头望一望已经变成废墟的五里长街。几个伤兵跟在他们后边走来;一只后腿受伤的老黄狗,蹲在街旁的砖瓦堆上,向走过面前的伤兵们抬头望着,发出来几声苍老的、喑哑的、像哭诉一样的、缓慢无力的吠叫。“多凄惨,”金千里心中叹息说,“简直成一座死城了!”刚走到城外的小街上,忽然那散布恐怖的警报声响了。

为着避免飞机发现目标起见,金千里把马缰向右一勒,离开队伍,抄着麦田间的小路奔驰起来。三分钟后,金千里跑到了紧靠江边的叫做万山的小山脚下;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白马驹迅速的越过山头,又飞一般的跑下山坡。在山凹处的古庙前勒住缰绳,金千里轻捷的跳下马背。啊,出乎意外的,金千里发现了那位叫做张慧凤的女护士同一位中年妇人站立在他面前的古柏下边。他和她四目相对,不自然的点点头,都窘得说不出一个字,脸孔通通红了起来。过了片刻,金千里才呼吸急促的说:“啊,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随即他把眼光避开了张慧凤,打量着站在她背后的,手里拿着《圣经》的女教士。昨天晚上突然而发的自我谴责,这时被忘得干干净净。“我们很早就到这里来躲警报,”张慧凤慌窘的回答说,“我们医院里昨天落了炸弹了。”于是他们都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谈话中断了。金千里玩弄着手中的马鞭子,在肚里枉然的搜寻着话头。张慧凤的眼光落在马蹄上,心跳得非常厉害,不自主的用力的咬着嘴唇。她背后立着的女教士,约摸有三十多岁,淡黄色的胖脸孑L,小眼角和前额上因长久的忧思而刻印着未老先衰的明显皱纹。她是属于那种所谓“改组派”的半新女性:头发没有剪掉,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发髻;耳朵垂上有两个曾经被穿透的、戴过耳环的、暗黑色的小窟窿眼儿;裹伤的小脚已经是无法放开,穿一双半旧的黑皮鞋,用棉花将前端的空间填满。起初她对于他们的互相招呼很为诧异,但随即猜想着这不过是一般曾经住过医院的病人们同护士之间的普通认识;为着急于探听出战事消息,女教士向前边走了一步,打破了这极不自然的沉默局面。“这位先生贵姓?”她怯生生的问,“是从城里来的吗?”“二十二集团军的,我姓金。”“请问你家,现在的消息怎么样?”“夜黑东津湾发现了敌人,离此地只有四十多里。”金千里觉得坦然起来,大胆的在张慧凤脸上掠了一眼。他觉得她确实可爱,如果使她有一颗革命的灵魂,就简直是世界上最值得崇拜的女性。“咱们这地方能守住吗?”她们几乎是同时问道,四个眼睛注视着他的脸孔。“说不定。”金千里用感慨的口吻重复说:“打仗的事情说不定!”两位女子交换了一个恐惧而凄然的眼光,大家一齐的沉默起来。

张慧风的脸孔变得灰白。好像有一股冷水从她的头上浇下,顺脊背流遍四肢,连极细微的末梢神经都微微的发凉和痉挛起来。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一股辛酸的泪水,因而那在地上跳动着的五月初夏的阳光,在她看来也变成模糊的、惨淡的、像冬天的阳光一样凄凉。“想不到会这么快……”张慧凤觉得有东西塞着喉咙,不能继续的咕噜着说下去,便轻轻的发出来一声叹息。

已经出现了飞机的马达声,他们不约而同的仰起头,用眼睛往碧蓝的天空和乳色的浮云间搜索起来。飞机在城市和近郊盘旋侦察,涂着太阳徽的银灰翅膀几乎低掠着江岸上的绿树梢头;当机身倾斜时,连驾驶员的脸孔也可以看得清楚。金千里一边紧紧的拉着马嚼环,使马身紧贴着粗大的树身;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飞机。“没有关系,”他小声的安慰她们,“只一架,一架侦察机。……唔,飞得很低,向那边去了……”女教士瘫软的坐在树根上,低着头,闭着眼睛,恐怖的哆嗦着,像哭泣一般的小声的做着祷告。白马驹把喷着热气的鼻孔贴到她的头发上闻了闻,随即昂然的抬起头,发一声悠闲的嘶鸣。张慧风在马颈上打了一巴掌,连忙从附近的田地里拔一把半枯的豌豆秧盖在马背上。像在医院中服务的情形一样,她工作得十分迅速,自然,没有一点儿迟疑。金千里很受感动,更增加了对她的敬爱之情。虽然当他们的眼光相遇时,她不好意思的把脸孔向另一个方向转去,但他们心中都感到一种患难相共的亲切滋味。

飞机在城郊侦察有十几分钟,顺公路向西方飞去。金千里抚摸着马驹的银色鬃毛,转过头向张慧凤瞟了一眼:“昨天医院中损失很大?”“住院的伤兵和病人死伤十四名,大门外死了两个老百姓,护士中有一位手上带伤。”张慧凤停一停又补充一句:“院长已经打电报给美国大使馆,请求大使馆向日本提出交涉。““没有用,”金千里截断她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日本人不像中国人一样讲道理,轰炸了只算白轰炸,说不定今天还会再来往医院投弹。”张慧凤惊愕的看了金一眼,咬咬嘴唇。“以前,”她说,“大家都认为日本鬼子不会轰炸医院,现在大家才知道……”金千里把眼光直射在她的脸孔上:“现在情况已经十分紧急,医院当局决定怎样安置你们?”“我们要毕业这班同学到南漳福音堂暂避,其他低年级各班同学各回各家,等秩序安定时再来医院。外国人不走。病人们不愿出院的也可以留下,不过只限于老百姓;军人一定得离开医院。”“万一敌人占领了这地方,你们还回来照常工作吗?你们是中国人,你们对目前的战争不应该像外国人一样抱超然态度。中国人应该不为中国的敌人服务!”“我们并没抱超然态度,外国人也没抱超然态度。”张慧凤很激动的低声分辩说。“外国人同我们都常常祷告,求上帝赦免我们中国人的罪,求上帝保护我们。”“祷告有什么用?祷告在客观上只尽了欺骗和麻醉作用,使你们不去参加救国的实际行动!请问,成千成万的同胞受了伤得不到医治,你们学医的能忍心去替敌人服务吗?”张慧凤片刻工夫说不出半句话。低下头用力的咬嚼着嘴唇。“我们治病是为上帝服务,”随后她软弱的喃喃说,“上帝自然会指示我们应该做什么工作。况且我们的救主耶稣说过:‘你当爱你的仇敌。”’金千里正要驳辩,那位女教士恰在这时候低低的念声“阿门,”从地上站了起来,神情仓皇的向他们询问:“唉!几架飞机?投的炸弹多不多?”“只一架侦察机,没有投弹。”金千里回答说。“呵,原来只一架!”女教士惨然一笑,“飞机来,我就像——真没法说,我只知道祷告上帝!”谈话停顿了,大家不约而同的望着从路上走过来的一队担架。在最后的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头上胡乱的缠着纱布,浸透纱布的血液已经凝结,破军服上的凝血已经干了,两只小腿和赤脚从担架上搭拉下来,随着担架的闪动摆来摆去。憔悴的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紧闭着,大概是已经昏迷,连痛苦也不能清楚的感觉到了。张慧凤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热泪。她咬紧嘴唇,一直用眼睛送着担架队走下山坡。“你们那里有军医院没有?”她突然回过头来问。“有,有!”金千里喜出望外的回答说:“如果你愿意参加,我可以负责介绍。”“好吧,必要的时候同外国人商量商量,约几个同学去参加你们的军医院工作。”“那好极了!不过现在能不能就马上参加?”张慧凤摇一下头:“现在还不能够,以后——”她低下头去,迟钝的说,“以后有什么消息请金先生通知我。”“好的,”金千里回答说,“不过我觉得你没有迟疑的必要,最好是立刻参加。”于是金千里用充满着热情的、煽动的词句,滔滔奔流似的说了起来。他说,在前线上,同胞们成千成万的牺牲着,他们并不是为着某一个外国人.也不是为着上帝,而是为着祖国,为着正义,为着千万人的自由幸福的未来生活。如果上帝真是人类正义的代表,是至善至美的概念,也只有英勇的去参加抗战,参加创造人类幸福生活的革命工作,才算合上帝旨意。

成千成万的人在前线上流着血,在炮弹底下呻吟、死亡,因为没有人来救护,许多不该残废的都残废了,不该死的都死掉了。“我想,”他兴奋的直盯着张的眼睛说,“每一个学医的都应该毫不迟疑的去救护他们,医治他们。要知道,他们的牺牲并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着中华民族的无数同胞,为着我们!”因为他的感情过于激昂,这最后一句话差不多是伴着颤栗的哽咽冲出口,感动得两个女信徒的心房都不自主收缩起来。张慧凤的变成灰土色的两颊上结满了细微的鸡皮疙瘩,发紫的嘴唇不自主抽动几下,仿佛要说话却说不出来。她用牙齿狠狠的咬住下唇,直到现出了青色齿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把两个拳头紧握起来,两颗光彩而乌黑的眼珠上滚着泪水,在带一点男性意味的眉头上和饱满的前额上,流动着一种凄楚的,内心矛盾和怒气交织的苦闷暗云。

金千里用热情和兴奋的双眼追逼着她的眼睛,催促她表示态度。但张慧凤没有说话,转过脸去;从山的侧面茫然的陈望着那非常辽远的,远在城市那面的,隐约中有一带淡黑色山影接连着灰白色薄云的天边。从那江水的苍茫的白光与原野的尽头处,没有休止的传过来像夏天的闷雷一样的大炮声,猛烈的炸弹声,以及隐约的飞机声。“我希望你能马上决定,我好同总司令谈一谈。”金千里不能忍耐的催促说。“让我回去考虑一下,”张慧凤回过头来说。“我们现在就回医院去,有什么重要消息请你通知我。”“好的,我希望你能变成一位民族解放的女英雄。”张慧凤轻轻的,仿佛下意识作用的点一点头,随即转过去对她的同伴说:“走吧,我们回医院瞧瞧,不能尽在外边躲警报。等我给病人换过药以后,我们再出来。”等她们走了以后,金千里也骑上马往总部跑去。在路上,不时的从他的眼睛里,嘴角边,闪动着那实在压抑不住的,从心的深处涌流出来的微笑,那是一种带着甜蜜梦想的,幸福的和青春的微笑。

第四章 戎马恋(三)

下午五点钟时候,金千里又骑着马顺江边转回头来。由于大轰炸和战事关系,几天来他一直处于过度的紧张与不安中,没有充分的睡眠过,也没有安宁的吃喝过,使他的脸孔非常显明的瘦削和憔悴起来。但如今他的心情却像雨后的青草似的又舒展,又旺盛,又鲜美,洋溢着生命的活力。有时他松懒的将拿鞭子的右手插进腰窝,让自己的腰身随着马背的波动而柔软的一摇一晃;有时,他将马缰提一提,或者将镫子磕一磕,让马驹缓缓奔跑;有时,他又抓住雪白的马鬃玩弄着,抚摸着,像孩子一样天真而热情的喃喃着:“白马驹,白马驹,亲爱的伴侣!”走过一条山溪时,金千里从马上跳下来,用双手捧起溪水来将发热的脸孔洗一洗,然后仔细的用手巾将脸和手擦干净。在重新上马以前,他把鞋子上和裤管上的灰尘仔细拂去,又摘下军帽,用指头将头发梳了一梳。

他想象在半个钟头以后,当他把总司令的欢迎意思告诉了张慧凤,她一定会欣然的打定决心。他并且想象着他将怎样告诉了那位高鼻子女院长这一切经过,和宣布张慧凤要立刻自愿的跟他来部队工作,以及那位女院长听到这些消息时可能的惊骇情形。他想象着她也许会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而最后无可奈何的用含泪的眼光望着张慧凤像小鸟一般的飞出医院。她也许受不住这突然的打击而哭了起来;她也许会不让张慧凤走,而结果她同她吵闹起来。但不管怎样,他这时必须用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的、骄傲的、故意带一点轻蔑讽刺的态度来报复女院长,使她在失败中感受到更大痛苦。并且像一切聪明而缺乏人事折磨的年轻人,金千里想他同张慧凤怎样由目前的情形发展成终身伴侣,在战地过着极其诗意的、令人艳羡的、双栖双飞的美满生活。这一刻他的心好像一朵鲜花刚绽开,充满着春意与幸福。

远远的望见医院的洋式建筑和闪着斜阳的一带绿杨,他兴奋得忍不住向空中挥一挥鞭子,低声的唱出来前几天在报纸上熟读的一节诗句:

你的眼睛像海洋深深,请允许找回我失去的青春!一群抬着伤兵的担架队迎面走来,金千里勒住马在路旁停了一刻。等他们走过后,他又继续的边走着边唱下去。十分钟后,他把白马驹系在湖边的柳枝上,十分骄傲和大胆的将名片交给传达。他站在医院门口,转过身来望着湖面上拉得很长的柳树倒影,和随波浮动的金色夕阳。带着青年男女在会面前的矜持与快活,他期待着张慧凤从里面跑出来,在他的脊梁后先开口同他说话。但等了一会儿,那位当传达的老头儿突然出现在他的旁边,将名片还给他,用一种冷淡的声调说:“张慧凤没有工夫,请你明天下午来。”金千里的脸色变成灰白,愣怔片刻,将名片看了又看,最后,用微微打颤的声音说道:“请你对她说:我来一趟很不容易,有重要消息告诉她……”老头儿望着他的眼睛,挂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在圆圆的紫色脸上。“外国人在她面前,”他解释说,“外国人不让她见你,她没有那个自由。

外国人说请你明天下午来……”金千里在地上愤怒的跺了一脚,垂着头走到湖边,迅速的从柳枝上解开马缰。在路上,他没有扬过一次马鞭,也没有用任何办法刺激白马驹改变它的缓慢步伐(白马驹已经疲倦了,而金千里更其疲倦了)。

他的眼光落在迟钝的马蹄上,脑筋昏昏的胡思乱想着,黄昏的影子在他不知不觉中落满原野。

夜里,情况变得更坏了。敌人从东北角包围过来,骑兵直冲到离樊城十五里的小市镇上。太山庙只留下参谋长和十来位必要的人员组织临时指挥部,其余的全部人员都随着总司令往西方的谷城撤退。金千里从极度的困乏中被同事叫醒,愣怔了一会儿,当他明白了一切情形之后,他吩咐疤瘌眼小勤务兵捆好行李随着大队走,自己瞒着所有的同事们往医院出发了。

月色暗淡的照着坎坷的山路,金千里的心情像铅一般的灰暗和沉重。襄阳和樊城之间的浮桥已经被守军放火烧了,火光照耀得天边的浮云变成了惨淡的紫色。从遥远的放火的江岸上,传过来散乱的步枪声,炸弹的爆破声,隐约的哭喊声,以及汽车喇叭的慌张吼声。好几次金千里犹豫的勒住马缰,细心的向城市那方听一阵,或观察着迎面而来的和打旁边过去的匆匆人影。他有些恐怖起来,感到自己的行动过分冒险。“万一敌人冲过来……”他不能再想下去,叹口气,惨然一笑。

但随即坚强的决心克服了他的动摇。白马驹在鞭子的抽打下奔驰起来。

如今鼓起来他的勇气的并不是恋爱热情,也不是未来生活的幸福梦想,这些,在他的创伤的心头上已经变得非常的淡漠和渺茫,不足以左右他的行动了。现在他决心争取张慧凤,大部分是出于一种顽固的争胜心理,企图刷去他为她所遭受的许多挫折和羞辱。他甚至想着这完全是一种救国工作,好像他从前许多次把很大的精力用在争取落后青年的情形一样。他越想越相信自己的行为光明正大,于是他的心情舒展,眼睛明朗,而勇气同责任心也跟着增大。但他一回想到起初的动机并不纯正,便立刻惭愧得无地容身,脸孔像火烧一样的发起热来。他把手伸到帽子下边,用力的揪抓着自己的头发,揪了半天,也许有几根头发暗暗的被拔了下来,然后他突然松开手,把那塞满胸腔和口腔的闷气徐徐的从牙缝间释放出来。“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他喃喃的对自己说,“一切——要重新开始!”天刚破晓,金千里到了医院。医院的大门洞开着,有许多病人正往外迁移。女院长站在台阶上,对抬运病人的人们絮絮叨叨的吩咐着。把马缰往树上系好以后,金千里一边用手指揩着额角上的汗珠,一边把名片交到站在门外的传达手里,故意装作不把女院长放在心上。“会张慧凤。”他说,“请你传一传。”传达老买子对着他的脸孔剜了一眼,恭恭敬敬把名片转给院长。“这位先生,”他用厌烦的口气说,“他又来了。”院长点一下头,走下台阶,非常严肃的看着金千里的脸孔说:“你有什么事情?”“会张慧凤。”金千里冷冷的回答说。“她现在没工夫会客。”“我昨天在万山上见到她,她约我来同她谈一谈。”女院长突然变了脸色,耸一下肩膀,眼睛直盯着金千里,嘴唇微微的抽动着说不出话。金千里看见这情形非常高兴,嘴角边露出来一个胜利者把强敌征服后常有的那种含着讽刺意味的一丝微笑。他向她催促说:“请你快一点把片子转给她,我马上还要回总部去。”“请你跟我来。”

女院长尽量显得镇静的说。把金千里引进会客室后,她露着不可侵犯的表情站在他面前问:“她约你来有什么事?”“现在情况非常紧急,她需要决定她自己的事情,不能随别人去摆布她的命运。”“医院对她完全负责,用不着你帮忙。”“岂有此理!”金千里将右手重重的拍在茶几上,提高声音说:“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她有她自己的态度和意见,我认为一个外国人无权干涉!”“因为我是院长,我管得着她。”女院长用打颤的声调回答说,“这里不是你发泄脾气的地方,请你好好的同我讲话。”“我也请你把态度放客气一点,不要带着那种轻视中国人的傲慢神气。现在的中国不同从前一样!”女院长怔了一怔,随即改换了口气说:“对不起,她现在恐怕没工夫见你,请你明天再来。”金千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坚决的回答说:“说不定几个钟头内敌人就会冲过来——”轰隆轰隆的大炮声突然而起,震得残破的玻璃窗微微作响。在大炮间隙中,可以听见稠密的机关枪声。金千里知道敌人在开始拂晓攻击,一种混合着恐怖和兴奋的感觉袭击着他,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冒着绝大的危险跑来,”他继续说,“非要同她见一见不可!”“好的,我去看她是不是出来见你。”金千里用差不多向外冒火的眼睛,看着女院长匆忙的从会客室走了出去。他兴奋的走来走去,倾听着十五里以外的枪炮声,几乎要忍不住流出眼泪。

张慧凤提一个蓝色的小包袱,正从宿舍楼上跑下来,和院长在楼梯上打个碰面。她停住脚急急问道:“院长,现在就站队出发吧?”“那个人又来找你,你打算见不见他?”“谁?”张慧凤惊骇的注视着院长的眼睛,一阵心跳。“那个姓金的……”张慧凤的脸色一红,低下头去,觉得小腿骨空了起来,赶忙用手去扶着栏杆。院长注意到她的表情,严厉的盘问说:“你约他现在来见你吗?”“我——没有!”“我想你没有见他的必要;你们见面是不好的,我已经替你回绝了。”“是的,我没有见他的必要……”张慧凤看着脚下旋转的楼梯低声说:“他没有告诉你一点战事消息?”“你不应该操心打仗的事情,医院会对你负完全责任。”院长把鼻梁上金边眼镜整一整,用教训的口吻补充说:“打仗是你们政府的事情,不在你的职务范围以内。现在——”她望了一下手表,“唔,已经四点一刻了。”女院长匆匆的走向会客室,对金千里说张慧凤不愿会他。

金千里气愤得浑身发颤,向前边走了半步,冷笑一声,用粗野的口气说:“告诉你一句话,喂,一句话:你不允许我见到她,我决不离开这会客室!”金千里的出乎女院长意外的倔强态度,竟使她大大的感到狼狈。她在中国居住了二十多年,很少遇到这样一个对外国人说话无礼、极不驯顺、不容易对付的中国人。只在北伐时候她吃过中国青年的气,但记忆早已在她的心上淡忘完了。“你要知道她是信奉上帝的,”她用温和的口气说,“她不能有不合上帝旨意的行为。”“请你向愚人们去宣传上帝,但是我只有~句话,我必须要见见张护士!”“先生,我没有多的工夫同你说话,请你走!”“这是中国的土地,我走不走你无权过问!”双方相持不下的哑然片刻,女院长终于稍微的让了一步,说:“如果你有话必须告诉张慧凤,请你写在纸上,让我交给她。”“写在纸上?”“是的,写在纸上。”女院长说毕后焦急的望一下手表。

金千里也望一下手表,说声“好吧”,伸手进口袋去掏取记事本子。但女院长连忙把那张在手里卷折得不像样子的名片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说:“这里有一张你的名片,请你快一点。”金千里手指微微的颤着,在褶皱不堪的名片背后潦草的写道:“情况紧急万分,望前途珍重,勿忘祖国!”女院长接过去写好的名片看了看,匆匆的向院里走去。

金千里仿佛又办完了一件大事似的,走到大门外停了停,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正当他解下马缰准备动身时,张慧凤和她的同学们各人提着各人的小包袱,排着队从院里走了出来。一位外国牧师和两位中国职员,还有十几担行李挑子,跟随在行列末尾。

张慧凤从金千里旁边走过时向他偷偷的瞟一眼,随即把头一垂,脚步立刻零乱了,不自主的冲撞着前边同学。金千里也同样的不敢再望她,凄然的把头扭向旁边去。等他再转回头来时,看见行列已经走远了,女院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那一张褶皱的名片仍然在手里拿着。金千里的头顶上冒起火来,大踏步走到她面前,问:“你,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名片交给她?”女院长骇了一跳,注视着他的鼓动着的双颊和愤怒的眼睛,向后边退了一步。“我认为她们已经动身了,没有把名片交给她的必要。”她迟钝的替自己分辩说。“你用的手段太不光明,完全是一种卑鄙的欺骗行为!”“请你原谅我,”女院长回答说,“我做的事情全合乎主的意旨。”金千里觉得吵下去也不是办法,随即将名片要回,撕得粉碎,抛在她的面前,喃喃的谩骂着,骑上马走开了。

当天下午,前线上稍稍的稳定一点,正面敌人退却了三十多里,但北边靠近河南省的战线上却消息依然混沌。指挥所派一名通信兵到南漳去传送公事,金千里写下了下面的一封信托他送去:

慧凤小姐:

您曾说愿到本部服务,总司令颇表欢迎。究作如何决定,望速复!匆祝旅安!金千里敬上又,国事危急至此,逃避不是生路,只有奋斗才是办法!在南漳城内,金千里认识一位信教的刘老太太,她的女儿是他的一位朋友的新婚夫人。为了提防这封信被外国人和牧师们检查或扣留起见,金千里拜托那位老太太亲手转交;并且为使她能明了信的内容,他故意没有把信口封住。到谷城住了两天,前线上的情况又变得缓和起来。金千里候不着南漳回信,心中很焦急,一分钟比悠悠长夜还要难熬。第三天他骑着马跑到南漳,刘老太太迎着他惊讶的说:“哎呀,金先生,这么热的天,你亲自跑来!”金千里背诵着他早已准备停当的答话,说部队里急需要救护人才,他不亲自来恐怕没办法。最后他问候老太太的健康,并夸说她看起来比春天时候更加精神。“托福,托福,靠上帝保佑,”老太太回答说。“你们军队生活实在太辛苦,我看你近来瘦得多啦。”“战争一吃紧,生活就不会安定,当然瘦。”“你们青年人真是劲头足,为着请一个救护人才竟亲自跑到南漳来!张慧凤在护士学校中成绩顶好,这一次她就跟你走吗?”“我想同她见面谈一谈,作最后决定。那封信她看后有什么表示?”“我没有看见她。我把信放在她的桌上。这两天她没来看我,我因为忙也没到福音堂去。我想她会写信给你的……”“现在我想同她谈一谈,可以不可以请她来府上一趟?”‘“好,好。”老太太扭过脸朝院里喊道:“王大姐,你别慌淘米。你到福音堂去请张慧凤来一趟,就说从谷城来了一位金——”“不必提我,”金千里立刻纠正说,“只说老太太请她来有话谈。”“不提你?……啊,王大姐,不要提金先生,只说我有事请她马上来。她住在东边偏院里,你看见她就会认识。咱们在襄阳时她要认给我做干女儿,你忘记了?……对啊.就是那位长得很好看的,有两只虎灵灵的大眼睛。”女仆去了以后,老太太就向金千里询问起打仗的消息来。

但金千里的答话非常迟钝,时常带出来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答的并不是对方问的。老太太虽然很爱谈话,看见这情形,却也不得不使谈话时时间断,到最后竟至于沉默起来。一会儿,王大姐从福音堂回来了,说张慧凤没有空儿,不能来。“她不得空儿?连这个小事都办不妥,还敢指望你办别的事情!”老太太愤愤的埋怨说。“她说她不能够来,你为什么不说有个金先生有事要见她?她一定是想着我是找她来吃饭,能推就推脱过去。我得亲自去一趟,指望心里没眼窍的人办事真不行!”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客人说:“金先生,你等一等,我去带她来见你。你不抽烟吗?”老太太去了一会儿,转来时脸色很阴暗,一进门就气呼呼的说:“奇怪,你们年轻人作事情真是荒唐!”她颓然坐下去,继续说:“我要她来,她说她没空儿——我去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睡懒觉,说不定有什么心思……

我说你特意来找她。她说请你直接同外国人去商量,她不同你见面。金先生,她以前到底同你说过她想到军队里工作没有?”金千里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脑筋完全麻木了。女仆王大姐在厨房里注意的偷听着老太太的每一句话,知道老太太也碰了钉子,非常快活的拍了拍屁股,误把火钳子从地上拿起来放在锅台上。“都错在你这位老太太身上了!”王大姐肚里咕噜说:“听说你把信没封好,放在桌上,给她的同学们偷看了,大家都对她开玩笑,气得她哭了一场,把信也撕了。你自己坏了人家的事,还往我身上发脾气!”随即她把黑油油的脸孔扭向窗子,大声问:“老太太,炒什么菜呀?”“你看着办,今晚有客呀。”

老太太回答了女仆的问话后,又望着客人的脸孔说:“事情的底细我一点儿不知道,她对我说话的口气非常坏。金先生,到底‘船是在哪儿湾着啊?”’“也许有误会,”金千里迟缓的小声说,“我想是有人阻挠她,她受了打击。”“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老太太没有继续说下去,含有深意的笑了一笑。

晚上金千里虽然十分疲乏,然而失眠了。每次想到老太太的最后半句话和别有意味的微笑,想起来总司令会问起他张慧凤的问题,想起他所尝受的一切侮辱,他就浑身出汗了。

到后半夜热度增得很高,头也开始疼痛了。他伏在枕头上斜看着床前地上的稀薄月色,悄然叹息一声,喉咙里喃喃着说:“唉,有病了!”正是这同一晚上,当大家就寝以后,张慧凤一个人还留在院里乘凉。她有时在石子铺的小径上走来走去,有时对着天边的残月或一颗孤零的寒星默默的凝视很久。露水从湛蓝幽深的夜空里悄悄落下,使她的肩头上感到潮湿和凉意;于是她悄声的走进屋子,点着蜡烛,在桌边坐了下去。

同学们都睡得很熟,从枕头上发出来均匀的,没有一点烦扰的平静呼吸。那位同张慧凤睡在一张床上的同学李莲,身上的单子踢在一边,舒展的伸开着发育成熟的丰满身体。从她的胸部到腿部,那种极其柔软的、显明的,丰满而含春意的线条,和那种单纯而匀称的艺术结构,使人看见后会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或雕刻。张慧凤的眼光无意的落在这件美术品上,注视了半天,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走去替李莲将单子盖在身上,并且轻声的嘲笑说:“这么大的姑娘,不害羞!”但当她再坐到桌边以后,越发不可遏止的胡想起来,想着从来不曾老实想过的那些平素认为淫邪的罪恶念头。她的眼睛里射出害羞的、醉意的、热情而又怅惘的奇异光彩,脸颊上泛着微红,突然的微笑一阵,但随即又突然忏悔的一皱眉头,沉重的叹一口气。

她决心不再胡想,翻开《圣经》,打算把心里边纷乱的邪念一齐驱走。随即一翻,翻到《路加福音》第一章,小声读道:

第一章……他叫有权柄的失位,叫卑贱的升高……

她觉得这一段索然无味,不愿再读下去,随即又乱翻一阵,最后翻到《诗篇》,那里有许多地方被她用铅笔画过红线,在现在看来每一句都格外新鲜有味。

她把心沉下去,悲声的,哀祷一般的读了起来:

耶和华啊,求你可怜我,因为我软弱。耶和华啊,求你医治我,因为我的骨头发颤。……耶和华啊,你要到几时才救我呢?耶和华啊,求你回转我,搭救我,用你的慈爱拯救我!……

她虔心虔意的,一段一段的念下去,一直把所有画过红线的地方全念完。在开始时她的心思非常沉重,到最后觉得眼前又明亮起来,心里也轻松宁静得多了。但是稍过一会儿,她的心绪重新纷乱起来,好像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她胡思乱想,而任何事物,甚至连清爽的空气或寂寞的虫声,都刺激着她不能不胡思乱想。当第二次下决心要剪断这一切邪念时,她把双手握在胸前,闭起眼睛,开始沉痛的默祷起来。“无所不在,无所不有的主呵,我太软弱了。我实在经不起试验,求你使我的心思宁静……”但是,不管她多么想摆脱烦恼,她的思想总不能集中,不能安静,也不能将那姓金的从心中赶走。把意义大致相同的语句翻来覆去的重复了半天,结果她发现竟没有一句话道出自己心里的真正痛苦,到后来甚至是言不由衷。于是她只好迅速的结束祷告,睁开眼睛。

一种神秘的冲动力驱使她拿起蜡烛,弯身往桌下找昨天一怒而撕毁的信纸碎片。李莲在床上偶然翻转一下,骇得她非常心虚的要抬起身子,结果因为过分慌张的原故,头顶沉重的碰着抽屉,蜡烛也几乎被她弄灭。停了一会儿,听屋里毫无动静,她才又继续的寻找起来。找了半天,她终于从墙根下蜘蛛网上找到了像指甲那么大小的一张纸片;翻过纸片来对蜡烛一瞧,发现了一个不完全的钢笔小字。“金!”她心里叫道.“他的署名!”她捏着纸片小心的抬起身子,放下蜡烛,胆怯而仔细的欣赏着那个不全的字,心口不由自主的跳了起来。她第一次感到那种神秘的,像梦一样空幻而捉摸不定的希望闪烁在她的眼前,眼睛立刻在朦胧的恋爱的幸福中燃烧起来,她第一次确凿的发现了人生不能逃避的另一个阶段,并且发现她自己再也不会是一个蒙昧无知的少女,再也不能保持着童年的单纯和天真了。

像所有聪明而富于感情的女孩子一样,紧跟着发现了自己是一个已经成熟的姑娘之后,她立刻对童年的消逝不胜惋惜。她心情怅惘的看着蜡烛,轻轻的叹息一声,把纸片送火上烧掉,眼睛在泪水中模糊起来。她很明白金千里是这结果的惟一制造者,是他——开始打乱了她生活的宁静秩序,是他——用不断的追求葬送了她的童年。但她并不恨任何人,反而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太孤零,太软弱,太需要一个人能谈一谈心事,给她意见,给她安慰和鼓励。当她把金千里想作代表邪恶与罪孽的魔鬼时,她同时觉得这位魔鬼竟然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量,而且她分明要逐渐的变成为他的俘虏。好些日子来她的心中就有宗教和爱情这两种力量在冲突,由隐而显,由前哨接触变成为主力决战。双方决战的胜负虽然在此刻还未判明,但她已经深切的意识到,在最近一两天来,她愈是为着神的意旨要把“他”从心里推出去,她的心里就愈显得空虚和寂寞,和若有所失的漠然悲哀。

常觉得坐不是,立不是,心绪烦乱,万事不如意,甚至对吃饭也不感兴趣。反而当金千里在她的心中代替了神的位置时,她就在一种说不来的害怕和烦恼中,发现了新鲜的、快活的、兴奋的、更充实的生活的力量与希望。如今,她求神的帮助和搭救,然而神是没有力量的,她的灵魂在这一刻显然又被魔鬼占有了。

她后悔起黄昏时候的事情来,恨自己不该那么无情的以决绝的口气拒绝了刘老太太。她想着,也许从此后金千里会永远不再来找她,也许永远没有男子再对她献出来同样的火一般的热情,也许从今后她将永远过着空虚的、寂寞的、没有安慰也没有刺激的单调生活,而那就是所谓牺牲了世俗幸福走向天国的永生之路!她如果不被爱情所刺激,也许她还不感到生活的空虚之苦。如今花已绽开了,如何能叫它变成蓓蕾?火已经点着了,如何能叫它再恢复冷寂?她在懊悔的情绪中痛苦的思前想后,一会儿突然又忍不住深深的叹息一声:“唉!他,他不会了解我的心!”蜡烛燃完了,最后的一点火光也颤抖着熄灭了。张慧凤凝视着窗上的月色和轻轻摇晃的一支竹影,久久的沉思着,静得像一座雕像。忽然,她想到大轰炸的凄惨情形,想到最近几天来的战争消息,忽然又想到在医院中认识的许多负伤官兵,忽然想到成群的难民,忽然又想到那些常常使她暗中羡慕的、从事救国工作的、活跃的男女青年,最后又想到她自己的未来生活。未来的生活像一支花在雾中摇曳,思想就像是一只飞舞倦了的小蝴蝶,飘然落在花枝上,暂时的停下了。她想象着她同“他”像那些活跃的青年一样,过着使她认为是神秘的、新鲜的战地生活,于是她仿佛看见了许多极其美丽的、英雄的,像梦一般捉摸不定的生活场面,不由的兴奋起来。在这些热情的想象中,她觉得金千里非常可爱,是一位值得崇拜的英雄人物;同医院中的先生们比起来,他简直是一只白鹤,而他们是一群愚蠢的鸭子。……但过了一会儿,她心中突然一冷,发现自己所想象的全是邪念和罪恶,而院长和教师们的庄严面影,以及她非常熟悉的耶稣和先知们,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将金千里的影子代替。同时,仿佛有声音在空中对她说:“我要教导你,指示当行的路。我要定睛在你身上劝戒你。”(见《诗篇》第三十二篇,她刚才读过的。)于是她像一个受了严厉谴责的小孩子,脆弱的伏在桌上,开始忏悔,悲哀而且害怕的抽咽起来。

过了一刻,心里边又平静一点,她慢慢的抬起头,眼睛重新凝视着窗上的月色。她又感觉自己在这世界上太孤零,太没有依靠,假若有一个母亲便不会这么可怜。她记不得她早死的母亲是什么样儿,只记得别人告诉她说母亲死的时候很年轻,在村里是一个好看而又贤慧的女人。根据这极其抽象的一点材料,她以无限恋念和崇敬的情绪默默的推想着——不如说是在心里雕塑着——母亲的真实容貌。一会儿,母亲的面影在窗纱上显现了,她差不多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年轻而美丽,温柔而沉静,一样的有一双聪明的大眼睛,含着轻微的忧思,母性的慈爱,和无限神圣的崇高情意。母亲望着她,用一丝静静的微笑抚慰她,好像是已经完全了解了她的烦恼和痛苦。她止住呼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只怕有任何细微的动作会使这神圣的影子消失。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张慧凤的脸颊上静静的滚下来。她真想猛的投进母亲的怀抱,把一年年积压的思母之情和目前的种种苦恼,都痛快的用热泪从心里冲洗出来。但她的身子才不过稍微一动,面前的幻象立刻消逝。张慧凤打个哽咽,轻轻的叹息一声,站起来打开窗子,向院里的树影间和缥缈无边的天空找寻着母亲的影子。她在那辽远的天幕的边际处看见了一颗孤零的寒星,但是那失去的影子不再出现了。她想着刚才浮现在窗上的影子也许是一位天使在向她显现,也许是上帝借着母亲的相貌在给她启示,于是她越发聚精会神的向湛蓝幽邃的天空凝视,企图发现更其神圣的秘密出来。

她的心中逐渐的清爽和宁静起来,像秋雨洗过的早晨的宇宙。不自觉的把两手握在胸前,她喃喃的读出来《圣经》的一句名言:

神是我的盾牌,他拯救心地正直的人……

第二天早晨,天刚破晓,金千里就站在刘老太太的窗外辞行。没等到老太太起来送他,他已经牵着马走到街上。在路上他尽是喝水,没有吃任何东西。到谷城已是黄昏时候,金千里已经病得很难支持了。同事们扶着他躺到床上,给他救急水喝,用针挑破他的两边鬓角,但都没有阻止病势的继续发展。夜里,金千里烧得昏昏迷迷,不住的说着胡话。医生起初认为他是患的伤暑症,两天以后又发现转成了回归热。只好把他抬送到军医院中。

半个月的日子过去了,总部在几天前已回到原来的城市了,但金千里仍然在谷城医院中的白床上躺着养病。他靠在枕头上偶尔回想起张慧凤,眼睛里仍不免浸出伤心的清淡泪水,心头上泛起来隐隐的辛酸滋味。“她简直是一块冷石头,毫无感情!”他在肚子里叹息着说。

第五章 戎马恋(四)

他像把一块石头丢进古井,金千里放弃了一度狂热的恋爱念头。

每次想起来这一段浪漫生活,他悔恨得浑身出汗,不住的骂着自己。他下定决心病好时离开总部,重新过一种战斗的革命生活。当精神清爽时候,他坐在床上,带着惭愧与兴奋的心情,给故乡的同志和敌后的朋友们写信,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他写给那些在敌后工作的朋友们的信,总是充满着无限热情。他写着怎样的想念他们,羡慕他们,希望不久就能同他们一道生活。为着在病床上躺得无聊,他向朋友借一本新近传到中国的莫斯科中文版《联共党史》,准备在医院中细细的把它读完。

疤瘌眼小勤务兵陪他住在军医院,同工役们睡在一起,不时的跑来望望他有没有事情。自从这孩子做他的勤务兵,差不多已经有四个多月,金千里从来没注意过他的身世和前途。

近来当金千里闷的时候,他就找一些闲话同疤瘌眼胡扯,才发现这孩子非常的聪明可爱。疤瘌眼是一个十五岁的没依没靠的孤儿,上过两年乡村小学,十二岁的时候被舅舅带进枣阳学生意,武汉失守后就跑到军队里来。由于一种同情心和责任感,金千里开始热情而诚恳的教育这孩子学习。疤瘌眼虽然聪明,却有点顽皮,不肯好好的坐下来用功读书,得机会就跑出去同医院外的野孩子胡闹。金千里用话鼓励他,说是只要他肯学习,将来送他进干部学校。疤瘌眼最希望将来能做一个下级军官,这种难得的允许使他十分的感激和兴奋。还不到一星期工夫,疤瘌眼读会了一本《士兵读本》,并且懂得了一点关于抗日的基本道理。起初他站在金千里面前时总是怯生生的,不敢随便说话,几天之后,有不懂的问题就敢提出来请求解答了。“秘书,”他立直身子问,“啥叫‘帝国主义’?”金千里放下手中的那本历史名著,给他详细的解释了这个名词之后,他就眨着眼睛快活的走了出去。他在院里一边走,一边摹仿开会时呼口号的调子叫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金千里忍不住倚在枕头上微笑起来,对自己又播下的种子非常满意。

有一天,金千里派疤瘌眼到二十里外的那个叫做老河口的商埠买东西,午饭后疤瘌眼带着一个黄脸的青年回到医院。

金千里一看见这位青年就又惊又喜的叫了起来,抓着客人的瘦弱的一只手,连声的问:“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客人兴奋得在床前走来走去,报告他寻找金千里的经过情形。疤瘌眼快活的为客人倒了一杯开水,站在一边不住的眨着那一只完好的眼睛。

黄脸的青年客人名叫杨健,是金千里的同乡,最近因为作救亡工作受打击,在故乡站不住脚,跑到战区来寻找工作。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工作还茫无头绪。他去问过了几个政工队和宣传团体,人家因为他患着肺病,都不肯让他参加。午饭后正在一家书店闲看,遇见疤瘌眼进去买书买报。他看见疤瘌眼带的符号,向疤瘌眼打听金千里的消息,疤瘌眼就带他来了。他本来还只有二十二岁,抗战前两年的监狱生活,使一个活泼结实的小伙子变成了又黄又瘦的痨病鬼,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但是一谈到政治问题和故乡的救亡工作,他就兴奋得在地上走来走去,脸颊发红,一边骂一边讲着。他愈是兴奋,愈是容易咳嗽,不时的用指头捺着心口,到门后向痰盂里咯出来一丝臭痰。有时他也坐下去搓着两手,眼光盯在金千里的脸孔上,发出来一阵苦笑。“怎么,你能不能替我找一个工作?”他终于把目前的工作问题郑重的提了出来。“在这样的大时代我一天也闲不住,再没有工作我就要疯了!”“做什么工作好呢?”“不论什么工作都可以,能够到前线去更好。”金千里沉吟一下,对他的朋友皱皱眉头,说:“我觉得你暂时还是养病要紧。万一不能够恢复健康……”“唉!这问题我在心里已经想了几千遍!实在讨厌,大时代没来的时候,天天盼望它快来;大时代既然来了,却他妈的患了痨病!千里,假若我不是在监狱里弄坏了身体,我不是吹牛的,我一个人可以做几个人的工作。你想想我从前,我……

唉,他妈的!”“暂且住家里养病好不好?”“养病!这年头是养病的年头?如果叫我住家里吃吃睡睡,不看书,不看报,不工作,我会死得更快!”“你的病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这两个月没有以前咳嗽的厉害,大概还可以支持几年。

如果有适当的工作,精神愉快,我想比躺在床上更有效。所以你必须马上替我介绍工作,或者你帮助我一笔路费。”“到什么地方去?”客人笑了笑:“到北方去。”“听说那里生活很苦,你的身体能支持得住?”“既然在那里能够学习,能够工作,为什么怕吃苦?老金,你是富里生富里长,我是从穷困中磨炼出来的,咱俩就有这点儿不同。”“我是关心你的身体,你就挖苦我,哈哈……”“并不是挖苦你,老金,”客人咳嗽了一阵说:“你读的书比我多,谈起理论来我简直不能同你相比,但苦干的精神你不如我。”金千里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刺耳,把头摇几摇表示他不能同意,但心中却泛起来惭愧之情,脸皮微微的发起热来。“老金,你说我批评得对不对?——你的思想同你的生活是矛盾的!”“对,对。”金千里用手摸着发热的脸颊说,“几个月没听见这样深刻的批评了。”“那么你对我走的问题有什么意见?”“路费不成问题,你准备什么时候走?”“今天住在此地旅馆里,明天回河口,后天就动身吧。”金千里忽然思索了一下说:“把疤瘌眼带去好不好?”“为什么?”“他很聪明,并且天天盼望着能够上学。”“很好,带着他我路上就多一个同伴。不过你的病还没好,让他离开你可以吗?”“不能为我一时方便就不顾他的前途。”“好,好,金千里不愧是金千里!”客人伸出来一个大拇指头快活的叫起来,随即在地上不停的走来走去。

金千里把疤瘌眼叫进屋来,问他是否情愿跟杨先生去入学受训。疤瘌眼本来刚才在窗子外已经听见他们提到他自己身上,但直到现在还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回答。等金千里又重新问一遍之后,他的腮上的肌肉忽然微微的痉挛起来,眼睛里充满着感激的热泪,哽咽的喃喃说:“我,我,我愿意去。”于是他兴奋的眨眨眼皮,胖胖的脸孔上绽开了惊喜交织的天真微笑。

客人在金千里的病室中吃过晚饭,到城里去找一个旅馆住下。当天晚上,金千里坐在床上给他们写了几封介绍信,并且在信上报告他也决心脱离目前环境,将来到朋友那里去一道儿生活。几封信写毕之后,他躺下去疲倦的呼出来一口长气,从嘴角涌出来一股轻松的笑。但细想着这位痨病青年的坚决意志,又不免暗暗的惭愧起来,于是他用力的撕着他自己的很久没有梳洗的头发。过了一会儿,金千里忽然发现了一种“爱”的哲理,重新又高兴起来。他把这新发现反复的想来想去,非常得意。为恐怕明天忘掉,他就伏在枕头上把它写在一个本子上面。

人往往因为有了“爱”,他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所以“爱”就是生命的内容。

停一停,他把这一句念了两遍,又继续写道:

但“爱”的对象是不同的。有人爱上帝,有人爱钱,有人爱名,有人爱全人类,有人只爱一个人,又有人爱他的微小的事业。每个人都把他的生命寄托在他的“爱”上,像张慧凤把一切交给宗教,像杨健把一切交给革命。各人都为完成他自己的“爱”而生活着,战斗着,一直到死,到临死他还要把“爱”的精神留给别人。一切殉教者,一切伟大的烈士,都是为了“爱”而显出他的伟大来。爱国,爱人民,爱我们的苦难民族,爱抗日救亡的伟大事业,这是当前最崇高的、最神圣的“爱”。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爱,这人的生命是最空虚的,最无聊的,他将感到生活的毫无意义。然而什么都不爱的人也往往有一种特殊的“爱”,那便是“死”。

他放下笔,休息一下,随即把上面所写的读了许多遍,每个字都在肚子里咀嚼得烂熟。当重新后悔着过去那一段浪漫生活时,他喟叹一声,又想起来一点意见,不过并没有写在本子上,只从喉咙里喃喃的说了出来:“爱的对象可以常常转变的;我在半月前把一切交给恋爱,现在又要把一切交给革命。”第二天早晨,金千里打发他的朋友杨健和疤瘌眼向河口出发,把所有为治病借来的几十块钱全数交给了杨健。疤瘌眼背着自己的简单行李,站在金千里面前辞行时眼泪几乎从眼睫毛上落了下来。金千里眼望着他们出了医院大门后,感到一阵微微的凄酸滋味,寂寞的向枕上靠下。看护进来时,他把一只心爱的金戒指从皮包里取出来,笑着说:“请你替我把这个东西卖出去,没有钱用了。”

过了几天,金千里接到一封字迹陌生的信。他一看发信的地址就立刻心跳起来。急急的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他先看上边称呼,再看下边署名。跟着一眼数行的看一下全信内容,然后才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着读了下去,那信上写道:

我很久就打算给先生写信,但总是犹豫不决,直到此刻才提起笔来。我们已于上星期由南漳回医院,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近来前线上战事怎样?在军队中有没有信教的人?这两个小问题请费神答复我,并望以后常常的来信指教。

信上称呼他“千里先生”,署名是“一个护士”,信后边附了一行:

回信寄××街门牌十七号李宅转,勿寄医院。

小字很工整清秀,显然一点一划都用心用意写的,不肯马虎。金千里细细的读了三遍,把信纸折叠好装进信封,压在枕下,忍不住一串快活的微笑从心的深处向外涌流。但没到两分钟,又把信拿出来,从信封上第一个字开头读起,连邮戳日期的模糊的小字也仔细读完,然后又抽出信纸来读第四遍和第五遍……他真想把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召集来,让大家都见一见这封信。让大家都看看他为这封来信而快活得快要发狂。

他忽然低下头,偷偷的、热烈的,在写信人的名字上吻了一下,又把信纸紧紧的按在怦怦跳的心口上,身子无力的躺下去,合上眼皮;很久他没有把信纸从心口拿开。他几乎是停止了呼吸一般的静静躺着,躺了很久。他曾经下定决心不再恋爱,现在张慧凤的一封简短的信竟使他的决心和一切计划都彻底动摇。理智要他维持着原来计划,情感却逼着他立刻给张慧凤写封回信。理智同情感斗争了好久,最后他得到了一个妥协办法,就是把走的时间延迟到秋后,现在必须给张慧凤写封回信,至于将来如何,听其自然发展。

从床上下来,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金千里从皮包里拣出来还是在上海开战前珍藏的漂亮信纸。但就在写信当中,他仍然时时忍不住把原信拿出来看。他在信上首先写出来他接信后的意外高兴,随后简略的报告了他所知道的战事消息,解释了信宗教和从事救国工作毫不冲突,最后又报告了自己的病状.并且说再有广个星期就可以返回襄阳。他把自己的信也细细的读了两遍,填补了三个漏字,修改了几处不够含蓄的措词,又加添了两句富有煽动性的句子在论到救国工作的那一段上。他又仔细的重抄一遍,然后装进信封,粘上信口,贴好邮票。他在信封左上角加上“快件”两字,又在这两个字的旁边一气连贯的画了三个圈。事情办定后,他发现自己还不适宜坐得太久,脊背似乎有点困疼,于是扶着桌子回到床上,身子往枕头上靠了下去。

信发走以后,他天天盼望她的回信,一分钟一分钟的在期待、失望、胡乱猜疑的苦恼中熬煎。他一再的把信的原稿找出来逐字逐句的研究着,也没有发现可以冒犯对方或可以引起误会的字句。“难道是信在中途遗失了?”他心中划算着。“一天,两天,三天,回信该收到了……唉,当时为什么不把信寄成双挂号?”

每天邮差两次来医院送信,每到来的时候金千里总是怀着十二分的热情坐在床上期待,倾听着院中的人语声和窗外的脚步声。如果有看护或工友从窗外走过,他就忍不住问一声有信没有。当听到回答说没有他的信,他便失望的倒在枕头上,痛苦的叹一口气。

一个星期后,他不顾医生和朋友的再三劝告,坐船到襄阳去了。在动身之前他就预备好了一封给张慧凤的信,到总部后立刻派勤务兵送往李宅。信中告诉张慧凤他已经回来,准备在一两天内去医院看她。第二天一早他接到她的回信,字写得很潦草,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而且撕得极不整齐。“请你原谅我,”她写道:“我的环境不允许我们见面,你还是暂不要看我的好。自从接到先生从谷城寄来的回信后,我的救国热情更高了,意志也更坚决了。

我决意本着先生的指示努力学习,不敢辜负先生的期望。请将对我有益的书籍(我不知道名字!)借我几本,要浅显易懂的,不要大本。”在署名后边又添上一句:“请好好保养,不要劳累,不要操心!”并在句子旁边密密的加了一行小圈。

金千里读了回信,狂喜得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立刻依照她的吩咐挑选了两本小册子用纸包好,又写了一封热情的鼓励的信,派勤务兵送到李宅;过了两天,金千里又写了一封信去。一星期内他给她写了三封信,都没有得到回信。到第八天,他才接到她退还的小册子和一个字条:“书已看完,请再借我两本。”金千里又照办了,并且将后方出版的刊物也挑了几本。三天以后,金千里接到由李宅转来了下面的一封信:

先生的身体近来好么?健康复原了么?病后保养最好是多吃牛奶或鱼肝油,炖老母鸡吃也很见效。总之不要大意,不管为自己,为别人(我的意思是指抗战),都请先生珍重身体。我非常感谢先生的帮助和鼓励,你的每一封来信都给我增加了很多勇气和很多知识。我没有给你多写信你生气么?请你原谅我。我的字写得很坏,怕你见笑,所以不敢常常的写信给你。

你借我的两本书和几种刊物,还没读完。白天忙一整天,没有看书时间;纵然(她写错成“总然”)有闲工夫,也不敢拿出来读,万一被外国人知道了是决不会得到原谅的。只有在夜间当大家就寝以后,我才把窗子遮起来,不让它露出一点灯光,小心的读那些好书。幸而我是独自住一间房间,不容易露出马脚。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在《圣经》以外还有这样好的书。在进护士学校以前,我上过私塾,上过教会办的小学和初中,我对于“四书”同各种读本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热烈兴趣。虽然我白天忙得要死,夜里总要拿出来你借给我的小册子偷偷的读一两个钟头。起初有一部分是由于好奇心,一部分是由于你的鼓励,但现在好像是书的本身对我发生了很大力量,使我不能丢手了。

你介绍的小册子使我有了智慧,看见了我不曾看见的,懂得了我不曾懂得的,然而同时也使我再不能全身全心的属于上帝了。《圣经》的话都是对的,那是神对人类的约言;但你那些小册子上的话也是对的。现在我承认除《圣经》以外,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我不曾读过的好书。

先生,我知道离开上帝是有罪的。倘若不痛加悔改,求上帝饶恕,我的灵魂将永远沦入地狱!我苦闷得很,因为我既不能像从前一样全心的依赖上帝,而你的那些小册子——唉,叫我怎么解释我的新的苦闷呢?总之,我苦闷死了…一她在信末尾又提出来几个问题请求解答,有些是她从书本上发现的疑问,有些是从最近的报纸上见到的时事问题。

金千里把这封信足足读过了十遍以上,然后才小心的折叠起来装入信封,藏进口袋。因为感情像波涛一般的汹涌澎湃,他不能够宁静的坐下来即刻回信。靠在躺椅上拿起来一册画报,他一页一页翻阅着,而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直到他感到鼻尖上痒痒的,有一股清香窜入鼻孔以后,他才瞧见一位同事正拿一朵花放在他的鼻子下面。“你真是专心!”那位同事说,“我同你说了好几句话你都没有听见,看画报看迷了。”过一会儿金千里坐在桌边写回信,用热情的词句鼓励她,安慰她,并告诉她关于抗战的许多道理,解答她所询问的那些问题。他从此又完全沉没在恋爱的深渊中,只想着如何能同她见面,如何使目前的关系向前发展,直到订婚和结婚。有时偶然想起来北方的那些朋友,心里又不免惭愧和矛盾起来,但过不多久,就一心一意的想着恋爱了。

第六章 戎马恋(五)

从此以后,他们通信的次数多了起来。但金千里每次以十二分渴望的心情写信要求会面,都被张慧风拒绝了。“我觉得,”她回信说,“如今我在上帝面前还有一点赎罪的机会,便是我始终保持着行为的纯洁。我愿意我们永远只有通信的关系,不要向不好的地方发展。我永远只把你当先生看待,请你也把我看成一个普通的学生好了。”这情形继续了一个多月,直到初秋。金千里的忍性达到了最高点。有一天他给张慧凤写信说:如果不允许同她见面,他简直不疯狂也要害病,并且责备她为什么好几天没有一封信。张慧凤这几天正患感冒,躺在寝室里不能工作。接到这封信,她勉强从床上走下来,锁好门,伏在桌上写回信:“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有工夫给你写信,请原谅我。”她停一停,继续写道:“我不愿同你见面,是我对神的最后的一点忠实;请你不要再来信求我,增加我的难过。……”刚写到这里,警报响了。

张慧凤忙把未完成的信藏进口袋,打开屋门,随着同学们跑下楼,躲进防空壕,一会儿,有九架飞机轰轰的飞来投弹,刹时间满城被火光和浓烟笼罩。敌机飞去后,张慧凤从防空壕里出来,觉得身体支持不住,扶着一位同学走回寝室,躺到床上不由的呻吟起来。

休息了一会儿,张慧凤看了一下表,打开药包把白色的药面倒进嘴里。她正要用温开水冲下喉咙,听见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嘈杂声音,其中有个陌生的声音在报告城里被日机轰炸的情形,同时许多声音在询问着,补充着,惊骇的叹息着。

听到说总司令部落了炸弹,死伤很重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她的头顶上猛力的打了一棍,她的四肢发冷了。她把药面从口中吐出,开水杯子扔在茶几上,慌忙的跑下楼,到药室里找了点纱布和药品,在纷乱中出了医院,向城里跑去。她的胸紧张的收缩着,喘息着。由于感冒发烧的原故,不断有黑点子从她的眼睛里进出来,在面前飞旋着。到了总部门口,张慧凤告诉卫兵说要找金秘书,卫兵看看她,故意为难的问她找金秘书有什么事。“我是来救护的。”张慧凤回答说:“听说你们这里落了炸弹,死伤很多。”“好,请你等一等。”两个卫兵没有把张慧凤带给传达,让她在门外尽等下去,因为他们的神经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怖中恢复过来,根本没听懂张慧凤说些什么。她等候了十来分钟,秋风一吹,身上发起冷来。但是她不敢催促卫兵,也不肯走回医院,疲弱的靠在墙上,用手指捺着疼痛的鬓角。看见五六副担架抬着负伤者从院里飞快的走出来,张慧凤心里叫道:“他受伤了!”当担架从她的面前跑过时候,她努力用眼睛从受伤的人们中寻找金千里,但因为她的头脑晕眩,眼前一阵发黑,担架已经走远了。“我是来救护的,”她又哽咽的向卫兵说:“我找金秘书。

他……”她不能再说下去,打个冷噤。

卫兵漫然回答说:“受伤的全都抬往医院了。”张慧凤听了卫兵的回答后,立刻向担架追去;但担架走得太快,始终把她撇得很远。她的脚步在青石街道上不稳的摇摆着,眼眶里充满着眼泪却哭不出来,喉咙里壅塞得几乎要透不出一口气来。她拼命的追着前边的担架队,一切思想全停止了,只有一个悲伤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震响:“他……受伤了!”担架抬进医院,放在草地上,立刻被一群护士、医生和医院中的工友们围绕起来。张慧风没有敢走近去看一眼,她在大家不注意中跑回寝室,身子摇摆着倒到床上。觉得眼睛很困倦,眉毛头和鬓角的骨缝中疼痛得非常难过。她摸一摸自己的手心和前额,知道自己像火炭一样的在发烧。但为着不肯影响那些正在抢救受伤者的医生和护士们的工作起见,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痛苦的呻吟也竭力遏止了。她自己勉强倒了一杯开水喝下去,然后悄悄的哼一声,闭上眼睛喃喃的祈祷起来。“慈悲的天父上帝!我们是有罪的小孩子,是迷途的羔羊。求主赦免我们,使我们脱离灾难,使他脱离危险,脱离痛苦。主啊,他虽然不知道信赖你,不知道你是父,你是牧人,但他的心地是光明的,他所想的,所做的,都合乎你的旨意。我知道他曾经为千万同胞的幸福工作,他想使人间变成天堂,想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主啊,我崇拜他,‘我连给他系鞋带也不配。

’恳求你的慈悲赦免他的罪,如同赦免一切人的罪。恳求你减少他的痛苦,不要过甚的惩罚他,使他早早的痊愈起来。主啊,他是可怜的,远离家乡,大病后身体还没有复原……”一开始祈祷,她的声音就忍不住打颤,到这里简直哽咽得不能继续了。她没有说声“阿门”,睁开眼来,静静的哭泣着。

眼泪一滴一滴的从长的睫毛下流出来,打湿了她的枕头。

半点钟以后,她的心情平静下来,昏昏迷迷的入了睡乡。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房间已经点上灯,她看见院长同两位同学(护士)面带忧愁的站立在她的床前。院长一言不发的检查了她的体温,开了药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似的将她身上的被子盖好,然后关心的嘱咐说:“你要小心点,不要走出屋子,吃下药以后得出一出汗。”于是院长倒了杯开水亲自照顾张慧凤喝下去,并吩咐护士们关好百叶窗。“我想你是刚才在院里受了风,”院长又忧虑的低声说,“我曾经告诉你说过不要常到院里去。警报解除后你在院里散步了?”张慧凤不敢泄露出自己的秘密,她微微的摇摇头,眼圈红了起来。院长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不要害怕,出过汗以后热度就会减退了!要常常祷告,上帝会保佑你的,他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一阵黄昏的秋风吹打在百叶窗上,从病房传来了隐约的呻吟声。张慧凤用了很大的力气叫出“院长”两个字,以下的话全化成烫热的眼泪,一部分顺眼角流出,一部分吞进肚子里,于是她忍不住抽咽起来。“不要哭,”院长解劝说,“你想说什么?”张慧凤没有回答,继续哭泣着。等一等,院长又说:“有什么话请你告诉我,我是最疼爱你的。”“我,我心里很难过,”她终于哽咽着说,“我没有什么话说……”“不要想家,”院长说,“多多的祷告上帝。”张慧凤吃过药,出过汗,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又做了一个恶梦。她梦见刚刚轰炸后,她在城里一个空场上碰见金千里。他受伤很重,躺在地上呻吟。她正用纱布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院长怒冲冲的走来了。院长责备她,她同院长争辩。

院长扬起手杖打她,她从地上跳起来,跑过了许多房屋,跳过城墙、壕沟和田野……她一边跑,一边挂念着金千里,于是她哭了。她哭得很痛,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她揩干眼泪安慰自己说:“这是一个梦;梦是靠不住的。不过……唉!”她把靠床的窗子打开,让黎明前的新鲜空气流进来。在夜间她就退了热,现在感到脑筋很清爽,只是心里还存在着残余的辛酸滋味。她从窗口向深邃的蓝天望去,发现了一颗孤星闪烁着幽幽的白光。她凝神的望着它,不肯让它在渐渐浓起来的曙色中消失。一种极其缥缈的、崇高的,对于宇宙的神秘以及造物者的赞叹崇拜的宗教情绪,把她的整个灵魂净化,使她的心田像无风的秋水一样平静而清澈。直到那颗星落去以后,她才把眼光缓慢的移回来向卧室里看了一圈。各种家具在青色的曙光中逐渐的分明起来,墙壁上挂的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也呈现出朦胱轮廓。她在圣像上注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金千里,想起来夜间的恶梦和昨天的种种经过,心绪重新又痛苦和烦乱起来。“主啊!”她心里叫道,“他到底怎样了?”她渴望着上帝会对她有什么启示,希望有圣灵或天使向她显现。但是她一会儿把眼光移向黎明的天空,一会儿又移回到曙色朦胧的天花板上,却始终没有一只白鸽从天上飞来,也没有生着白翅膀的天使在房里出现。她觉得应该跪在地上虔诚的做一次祈祷,于是就挣扎着坐起来,披好衣服就在这当儿,门毫无声响的推开一半,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女的影子走了进来。张慧凤看出来她是李莲,让她在自己的床边坐下。夜里逢到李莲在病房值班,她曾经跑到宿舍楼上来看她的朋友两次,现在是第三次了。当她问过了张慧凤出汗后的病状以后,就快活的伏在张的耳朵上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六位受伤的人里边没有他。

人们说轰炸后还看见他在总部的院里站着。”虽然全医院中只有李莲一个人是她的最亲近的同情者和可谈这样事情的知己朋友,虽然她同他的来往信件全是由李莲的家庭转送,虽然她听了李莲的消息非常高兴,但张慧风仍不免脸孔一红,装成生气的样子翻李莲一眼,冷冷的小声说:“走开吧,我不晓得你说的是谁!”“他,他,他就是他!”李莲把嘴撇一撇,悄悄的笑了起来。“他受伤不受伤与我有什么关系?奇怪!”“哼,别对我不坦白!夜里我听见你在梦中替他祷告,还说‘没有关系’!”“瞎扯!”张慧凤在李莲的腿上拧了一把,脸孔一直红到头发根。

两天后,张慧凤从寝室走出来,病人们又看见她那温柔的笑容了。不过,倘若有人仔细一看,便可以在她的眉目之间发现一种深藏心底的忧郁心情。这忧郁直到她在早饭后接到了金千里的信,才顿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信写得非常短,说他的胳膊上被炸弹的碎片擦破了一点微皮,所以两天来不能够给她写信,信末尾催促她回答他上次来信中提出的恳求。“哪怕是一分钟的会见,”他写道,“对我已经是不能比拟的安慰了。”送信人(李莲家中的佣人)没有即刻走,等候着她的回信。张慧凤心里矛盾得很厉害,请求李莲给她打定主意。她们悄声的商量一下,张慧凤心口跳着,脸皮红红的走回寝室。李莲兴奋的跳到大门口,带着急促的喘息小声的告诉佣人说:“你回去吧,请金先生两点钟到家里等候。”两点零五分,张慧凤带着药品和纱布跑到李宅。他们见面后非常拘束,特别是张慧凤脸红得像酒醉似的,低着头不敢看他,好像有几百根猪鬃或麦芒之类在背上刺着一样。李莲的母亲在旁边同她说了许多话,她全没听清楚,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最后她站起来向金千里看一眼,努力装作镇静的低声说:“我特意来替你换药的,请让我看看伤口。”金千里站起来把胳膊伸给她,喃喃的问:“你知道我们总部被炸吗?”“听说了。”她说,“你们有几位受伤的都抬在医院里。”她迅速的解开纱布,将伤口洗了洗,敷上药,用新的纱布包扎起来。“请你以后天天来此地换药。”她说,没有敢抬起头来。

洗过手以后,张慧凤把药品和纱布交给李莲的母亲,脸红红的说:“请伯母替我放个干净地方,我明天再来看你老。”以后他们天天见面,态度慢慢的自然起来。但是除掉十分必要的关于战争或书上的问题以外,她很少谈起来别的闲话。如果没有第三者在场,她的话说得更少。

等金千里的伤口痊愈以后,她又拒绝同他会面了。金千里感到非常痛苦,天天写信恳求她,每封信都充满着热情和烦恼。但张慧凤不但不允许同他见面,简直连回信也稀少起来,而且从不肯在字句里露出来一点热情。幸而金千里同李莲的母亲已经很熟,他托她想办法。她把李莲叫回来问明白张慧凤的心思以后,就非常同意的点头笑了起来。第二天金千里跑来看她,她说道:“金先生,张慧凤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还带有旧思想。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意同她订婚呀?”金千里的回答和他的热诚的态度使老太太完全满意,当天下午她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张慧凤和她的女儿,并且主张由张慧凤同金千里当面谈谈。“就是明天吧,”她说:“明天下午四点钟,我请你们在我的家里吃饭。”事情顺利的发展下去,张慧风同金千里之间的精神藩篱渐渐打开了。他需要她,她也需要他,如果有一天不见面,他们同样的都感到无限的空虚和苦恼。但俗话说“好事多磨”,他们的恋爱关系不久就被医院当局发现了。

张慧凤被叫进院长室。医院的牧师(一位瘠瘦苍白的中国老人)坐在院长旁边。院长非常难过的望着她,用打颤的低声说:“因为你没有母亲,我把你当做最亲爱的孩子培养起来,可是你现在做出了不好的事情。请你告诉我,你后悔不后悔?

一个人做错了事应该在上帝面前忏悔的,你是不是知道你自己做错了事?”张慧凤低下头去,不敢看院长和牧师。“你接近了魔鬼,受了邪恶的引诱,但这也许是主的意思。”牧师刷刷的翻着膝上的皮面《圣经》说,“主使约伯受试探,又把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你听,《雅各书》第一章上面说:‘忍受试探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经过试验以后,必得生命的冠冕;这是主应许给那些爱他的人们的。’你只要知道自己犯了罪,肯在主的面前忏悔,主不但会原谅你,并且会加倍爱你。他如果不爱人类,也不会派他的独生子降到这世界上来。”“是的,”院长接着说,“你应该立刻忏悔。记得《启示录》上有句话:‘我曾死过,现在又活了,直活到永永远远!”’张慧凤仍然低着头,感到四肢有点发冷了。忽然一个念头逼着她几乎要跪下去痛哭着忏悔祈祷,忽然又一个念头把她牵引到金千里那里去,感觉得这些话都非常可笑和无聊。

院长得不到她一句回答,就拉她坐在自己的旁边,对她说:如果她同那位姓金的断了关系,等她毕业后保她往专科学校去专门学化验,一切费用由医院资助。张慧风对于化验最有兴趣,很愿意继续求学,但是她不能抛掉金千里,同时又梦想着战地上的新鲜生活,于是她的心越发乱了。“《新约》上有一个比喻,”牧师又斯文的说,“说一个人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张慧凤突然不耐烦的截断他:“在《马太福音》第十八章。

我完全记得,请不要再说下去!”牧师看了她一眼,随即翻一翻《圣经》,冷冷的说:“是的,我知道你还不知道自己有罪,不愿我说出来这个比喻。在同书第七章上有两句,”他把《圣经》举起来对近眼睛,“十三节到十四节:‘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你现在走的就是那条大路!”“是的,光明大路!”“哼。好一条‘光明大路’!记得《以西结书》上有这样一句:‘主耶和华说:因你将我丢在背后,所以你要担当你的淫行和淫乱的罪!”’(按:这一句是在《以西结书》第三十五节,因牧师匆匆背诵出来,所以对原文稍有遗漏。)

请你不要借《圣经》上的话来侮辱人!”张慧凤激动的抬起头来说。“我们的爱是纯洁的,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卑鄙!”院长握住了张慧凤的手,注视着她的充满了泪水的一双大眼,慢慢的摇了摇头,使他们停止争辩。“神是全知全能的,”她说,“他知道你所做的事是好是坏。

人的秘密不能瞒住神,他的裁判既没有错误,也不能逃避。张慧凤,”她把张的手握得更紧,说,“关于你的事情我很伤心,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的意思,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我也要替你祷告,求上帝援助你,原谅你的错。你是不是愿意去入专科学校?”“请你让我想一想。”张慧凤哽咽说,“你对我的一切都使我感动,我觉得这件事很对不起你。但是,我,我……”她突然站起来,挣脱了被握着的那只手,哭着向寝室跑去。“这孩子是会知道忏悔的,”院长望着她的背影说,同时想起来“浪子回头”的故事。

下午,张慧凤同金千里在李宅见了面;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别的人都避开了。“现在你应该坚强起来,”金千里递给她一个手绢让她揩眼泪,说,“哭和动摇都是软弱的表示,没有用的。我们的结合会经过无数波折,一开始就遭受打击。但是遭受的打击越多,我越觉得我们的爱情宝贵。现在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你离开我就等于对我宣布死刑。慧凤,我恳求你坚强起来,拒绝他们,立刻跟我到前线去!”“我不能跟你走,”张慧凤抽咽着说,“请你忘掉我,让我生活得快活一点!我觉得我太对不起院长,好些年来她关照我,培养我……”“慧凤!”金千里不等她说完就大声叫道,“你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报答她!她阻止你过幸福生活,阻止你到前线去做救国工作,她叫你在医院中做那么多的繁重事情,而每月只给你四元津贴,几乎是无代价的叫你工作,我认为她培养你是有企图的,合乎她的利益的,并不全是为着你!我不能离开你,除非我死!”张慧凤打了个冷战,继续抽咽着,在肚里咀嚼着这几句话。随后她痛苦的把眉头一皱,坚决的恳求说:“我不愿一错再错,趁现在拉倒还不算太晚。将来错误愈陷愈深,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都更大,想挽救也来不及了。请你替我想一想,今天就算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吧!”“你为什么这样残酷的惩罚我?”金千里含着眼泪说。“你难道不相信我对你的爱情多么真实?我了解你的矛盾,你的痛苦,但是你的矛盾和痛苦并非不可克服的,只要你稍稍的坚决一点。至于我,感情的闸门已经冲毁,不管前途有多少高山,也只好往前冲去。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得到你,一个是完全毁灭。你已经爱了我,为什么还忍心看我毁灭?”“我并没有爱你,”张慧风脸一红,赶快接着说,“我不懂什么叫做爱。我平常只是把你当先生看待,当你受伤时把你当病人看待;我既然学医,自然有每天跑来给你换药的义务。”“张!我们的关系真是这样单纯么?”“是的,”张惹凤点头说,“本来是这么单纯。”“唉唉!你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样冷酷?”“我的心本来就很冷,错就错在我表面上有时很像温暖,结果惹得你痛苦,我也痛苦。”金千里绝望的悲声说:“你真是一点也不爱我?”“我从来没有爱过人,以后也不会爱任何人。”“你的心……”“我的心就是一块冰。”“我是说你的心并不像你所说的。如果一颗心永远不会爱,也就不会恨,那不是冰,而是麻木。但你并不是一个麻木的人!”“我只爱上帝,只恨我自己。”“不,我知道你还爱你的病人,”金千里苦笑着说。“那是我的职务关系。”“张,够了,够了!我们为什么尽作外交谈判呢?难道你看我的痛苦还不够么?你看。”张慧凤瞟了金千里的眼睛一眼,赶快一低头,喃喃的低声说:“我在医院中本来心情很清净,生活很快活,自从同你认识以后……”“是的,月亮她自己本来没有光,太阳把光给了她,她终于发出温柔的银光。但太阳有什么罪?月亮有什么罪?正因为月亮接受了太阳的光,所以她才可爱!”张慧凤微微一笑:“我是学科学的,你不要对我作诗。”从对方的表情和语气中感到了一丝暖意,金千里也笑了一下。“我不是在作诗,”他说,“我是在诚心诚意的同你解决问题。张,如今是我们的生死关头,你到底怎样决定?”“忘掉我,把一切不好的记忆一刀斩断,全当我们不认识。”“……”“以后你不要再找我,我也不要再来见你。你把我的信还给我,我也把你的信……”“不,不,不!”金千里用力的叫道。“你不应该这样毫无怜悯的判我死刑,看着我在你的面前毁灭!”“实际上你一点也不会毁灭,”张慧凤静静的说。“你离开我以后还可以去爱别人。天下可爱的女子非常多,我相信你在这方面前程远大。”“张!你难道认为我是拿爱情开玩笑么?爱情不是一件东西,这个当铺当不出去,马上拿到另一个当铺去当。你为什么把我看成个恋爱贩子?为什么认为我的感情可以随便的廉价拍卖?”“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可爱之处,你犯不着这样爱我,牺牲了你自己的远大前程。”“我认为世界上最值得爱的只有你,你是我的生命的生命!”“那不过因为你如今是在战地,碰见的女性有限。等离开此地,你很快就会忘掉我,生活得更其快活。”“你难道认为我刚才的这些话都不是从我的心里的深处发出么?”“谁晓得你这些话已经是第几版了!将来换个地方,你还要再版的,也许字句修改的更其美丽。”“张!我真想不到你这样的误解我,这样的轻视我对你的神圣爱情!我为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想不到你对我的心竞丝毫不相信!张,只要你说一个字,只要你允许,我甘愿立刻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死在你面前!”“我害怕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这样说呢?”“你为什么逼得我非说不可?我这个人分析问题是最理智不过,但处理个人私生活是最sentimental。所以只要你给我痛苦太大,我立刻会毫不犹豫的结束我自己的生命。”“自杀是上帝不允许的,你别再说这句话好不好?”“那么,张,我们订婚好不好?”“……”“张!你允许我!你允许我!你看我……”张慧凤又看了金千里的眼睛一眼,徐徐的嘘一口气,用力的咬嚼着嘴唇。“你看我多么痛苦!多么真心爱你!张,订婚吧!为什么还要犹豫!”“为这事情我父亲也生气了,”她终于红着脸孔说,“几天前我写信去征求他的同意,他不肯给我回信。我的姑母来了一封信,说是他气我在外边认识男人,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

姑母很同情我,不过她也劝我慎重,不要上当。”“滑稽!有什么可以上当?”“这样忠告我的人很多,特别是那位徐先生——就是我们一道在万山上躲飞机的那位传教士——她是吃过亏的,她也劝我不要随便的相信男人。”“为什么?”“他们说你是外省人,大学毕业,又是总部秘书,家里一定有女人。”“慧凤,到现在你还相信这种瞎猜吗?”张慧凤看了他一眼,轻轻的点点头。“张,别开玩笑!”金千里焦急的站起来,带着哭声说:“你到现在还怀疑我,使我痛苦,我真不幸!”“说不定我父亲会赶来逼我回家。”张慧凤望着院里说。“张!”金千里突然走近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说:“我求你不要故意的使我难过!”“丢手!丢手!”张慧凤小声叫道。“院里有人,丢手!”金千里预备把她的手拉到嘴边吻一下,但被她挣脱了。

张慧凤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流到她的脸孔上和脑海里,她没有敢望他一眼,站起来逃了出去。

回去以后,张慧凤又被叫到院长室。院长问她是否已经决定同金千里断绝关系,她用坚决的口气回答说:“不,我们决定在最近订婚了!”“什么,你知道学校的规矩吗?”院长严厉的斥责道:“不毕业的学生是不能订婚的,你违反校规,不能允许你参加下星期的毕业考试!”“我本来去年就该毕业,你故意叫我多住一年学校,我不能拿到证书是你害了我。好在我要的是能力,不在乎一张文凭!”“张慧凤,你完全变了!你以前是很好的,现在你受了魔鬼的引诱,心里糊涂了!”“我现在仍然很好,也没有被魔鬼引诱!”“我希望你再考虑一夜,多多的向上帝祈祷,求主使你的思想清楚起来。《箴言》上有两句话:‘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效果,是从心上发出。”’院长把手挥了挥,悲苦的说道:“去吧,明天早晨你再答复我,希望上帝帮助你!”第二天起床铃刚打过后,院长正跪着给张慧凤作长的祈祷。张慧凤已经把行李打好了,送到李莲房间,坚决的走出医院了。

院长为着她的突然走掉非常伤心,不住的摇头叹息,暗暗的流过了几次眼泪。第二天院长得到了张慧凤的订婚的消息,便立刻出布告将她除名,并严厉的责备了李莲一顿。同学们对于张慧凤的行为有的鄙薄,有的同情,有的惋惜,有的心中怀着秘密的嫉妒和羡慕。虽然大家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有各种各样,但日子一久,就都想念起张慧凤来。有些常住医院的老病人,时常在谈话时还提到她的名字。院长和院中的医生们,为着工作关系,特别容易记起来这一位能干的叛逆女性。院长虽然对她的走掉伤心失望,但过了不久就宽恕了她,时常的为她祈祷。“女人是没有罪的,”她时常对张慧凤的同学们说:“但因为受了蛇的引诱,吃了分别善恶的果子,于是她就有罪了。”

第七章 戎马恋(六)

订婚后,金千里把张慧凤介绍进妇女救国会,想使她在进步的团体生活中得到改造。过了几天,金千里到前方去看总司令,打算在前方军医院中给张慧凤找一个适当的位置。金千里一到前方,碰着我们的秋季攻势刚刚开始,总司令派他随出击的部队去搜集宣传材料。在前线奔跑了一个多月,攻势结束后,他对于介绍张慧凤进军医院的心思冷了大半。经过他留心的打听和实地考察,他知道军医院内部很黑暗,正如其他的机关一样。院长很贪污,拿领来的药品和公款做生意,一天到晚忙于同大官们吃酒打牌。医官们有的随院长混水摸鱼,有的公开怠工,背后发牢骚。住院的伤兵得不到医药,吃不饱肚皮,得不到照料,有的不抬进医院也许还不会死,或不致死得那么快。金千里把军医院的实际情形告诉了张慧凤,劝她暂且留在妇女会,慢慢找另外工作。张慧凤在妇女会虽然有烦恼,但听了金的话,就决定不去前方。

总司令要动身去重庆出席会议,叫金千里做他的随从秘书。金千里回襄樊还不到一个星期,又匆匆的赶回总部,随总司令一道出发。好则他已经看见他的未婚妻进步很快,使他感觉到很大安慰。总司令返回前方时,把金千里留在重庆,让他负责联络新闻界,宣传本集团军的作战消息。金千里非常想念张慧凤,时常梦见她,每逢在马路上,集会上,娱乐场所,看见年轻的男女一道,就立刻想到她,希望能把她接来重庆。

他几乎天天给她写信,每封信都写得很长,充满着热情的句子。任何刺激,任何感触,都可以引起他的写信要求。后来日子虽然久了,每星期也总要写三封两封。他经常给她寄书籍刊物,鼓励她努力学习,只怕她精神上有时会感到寂寞,同他在重庆的情形一样。

张慧凤才进妇女会的时候,崭新的生活使她惊慌又使她兴奋,像一个中学生来自闭塞的乡下,初考进城市学校。同志们都像大兵一样的穿着军装,遇见熟人时行军礼,跟男同志们毫无拘束的一道谈话,一道工作,一道玩耍。有半个月光景,张慧风几乎完全丧失了生活的主动性,在开会时不敢说话,在工作时总是默默的跟着别人,当她单独同男同志在一起时,她非常局促不安。妇女会的同志们都不信神,有时说一些污蔑上帝的话,张慧凤听起来非常刺耳,但又不敢公然的对她们发火。每逢吃饭的时候,张慧凤随着同志们唱歌过后,总要偷偷的闭闭眼睛,对上帝作一个简短的默祷。同志们早就发现她在吃饭和睡觉前必作默祷,为恐怕损伤她的自尊心,没人敢说一句嘲笑的话。只有一次,一位同她玩得最熟的同志偷偷的问她:“你现在还作祷告吗?”张慧凤不明白这位同志为什么要问这问题,立刻神经过敏的脸色一红,反问道:“信教对救亡有没有妨碍?”“当然没妨碍,”那位同志说。“从前我也是基督徒,从到高中读书以后才慢慢和宗教疏远。”张慧凤没有问她同宗教疏远的原因,带着惋惜的说:“我有两个同学跟你的情形一样。”因为宗教信仰,张慧凤的心情常陷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她喜幸自己换了更有意义的新生活,真正为抗战贡献力量;一方面,她总觉得她和同志们之间有个距离,甚至她有时觉得她自己事事落伍,没办法赶上潮流。

她有时很骄傲,有时又不免自卑。当自卑心抬头时,很想念医院中的平静日子,深深的感到惘然。“假若金现在这儿,”她常在惘然中想,“我有多少话要对他说啊!”可是金似乎并不了解她此时的矛盾心情。自然,她也从不在信上露出一句苦恼话,使他的心为她不安。金从她的信上只看见她在忙,在进步,在盼望他回前方。“我怎么能离开重庆呢?”金千里常常看了她的信以后抱怨说:“她真是不了解我!”的确,张慧凤对金千里了解的也非常有限。自从金千里来到重庆,也天天在忙,天天在变。他不仅有文学天才,不仅懂得的方面很多,也富于活动能力,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很快的变做中心人物,活跃起来。座谈会如果没有他参加,座谈会就会减色;朋友们间摆龙门阵如果缺少他,这龙门阵也不够劲儿。他热情、豪放,具有天赋的说话才能。在重庆,他很快的认识了很多朋友,发表过几篇文章,加入所谓文化人之林。那时候正是重庆文化运动的黄金时代,金千里觉得他最适合文化工作,用笔和嘴推进抗战。他认为在故乡和前方的工作虽然也有意义,但对他自己说是很不适合的,收获的远没有损失的多。他是献身于革命的文化人,他自己的损失也就是革命的损失。如今,他才发现了真正的革命岗位,充满着骄傲和自信。将来的成功和荣誉用发光的手向他招呼,使他心醉。“你的前途是那么光辉,”他的未婚妻有一次在信中写道,“我心中又快活,又惭愧,千里,你猜我惭愧什么?”“快点告诉我吧!”他在回信中这样写着:“快点告诉我说你为什么会提到‘惭愧’两个字,让我莫明其妙。慧,我的一切努力,固然是为革命,也同时是为你啊!”张慧风对她的未婚夫只有崇拜。她给金写信虽少用热情的句子,但心里的爱却如火燃烧。她几乎一半是为金千里而格外的努力工作,拼命学习。不过这是她的秘密,她并不像金千里一样的写在信上。当有人在她的面前赞扬某一位男同志,张慧凤就想起来她的金千里,从嘴角浮出来一丝隐约的笑。她觉得金千里比任何人都懂得的多,比任何人的理论都进步而且正确,在革命事业上他的前途极其光明。在紧张的工作和生活中,张慧凤很快的变了样,矛盾的痛苦减少了,和同志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当起初换上草绿色军服时,她简直不好意思走到街上,行举手礼时不免脸红。如今当她缝着军服的绽线地方时,回想起这情形,不由的笑了。逢着礼拜日,虽然仍不免想起礼拜堂,仍不免有些惘然,但这“惘然”只在她心上轻轻一掠,马上散了。在生活上她恢复了主动性,自卑的心理没有了。她变成了一位工作能力很强的同志,同在医院中一样的被大家称赞。她把自己的改变看做复活,而把拯救她的功劳归到金的身上。有一次她在给金千里的信中写着:

起初我为你失去上帝,像一个孩子失去了母亲,我痛苦而且害怕。如今只偶然有一点空虚之感,因为我从你那里得到的比我曾经失去的更多。我失去过生命,如今又获得新的生命。你将我这颗半干的种子播下地,浇了水,使我发芽,使我生长。千里,你给了我一切,你也是我的一切!“是的,你现在才承认我们的爱是多么神圣,”金千里回答说。“我就是伊甸园中那条蛇,让你吃了分别善恶的果子,于是你就能自己分别善恶,不再受上帝欺骗了。”“不,你不是那条蛇,你是播种者!”张慧凤立刻回信纠正说,因为她仍然有几分信仰上帝,不愿意金千里说出来这个比喻。“我希望你以后多多播种,到处播种,但不要播在石头上,也不要让飞鸟将种子吃掉。我们的革命前途还极艰苦,这时代真需要你这样的播种者!”“我现在正筹划更大的播种工作,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金千里虽然没有在信上提明他所筹划的工作是什么,但他所说的并非空话。他正在同朋友们计划办杂志,希望在一个雾季来到时发刊。他近来醉心于办刊物,逢人就谈,一面找发行书店,一面向朋友约稿,一面时常在报纸披露“点滴”。为要使他的未婚妻突然一吃惊,他不肯把这个大计划向她泄露。

占据他的心的只有他的未婚妻和杂志。他时常出神的胡思乱想,他天天计划着怎样把张慧凤接来重庆,怎样结婚,怎样过婚后生活。“她会帮助我看校样,”他满足的自言自语说,“也可以替我给读者回信。”当这样想着时,他的面前就浮现出杂志的幻影来:厚厚的十六开本,封面朴素而美观,上面有惹人注目的几个字:“金千里主编”。有好些次他几乎忍不住要把他的得意计划写信告诉张慧凤,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压下去他的冲动,但时常露出一点儿笼统消息。

他的未婚妻天天忙于工作和学习,没有询问过他的计划。

她自己也保持一个秘密没肯告诉金千里,希望等他回来时突然一喜欢。原来在她的影响之下,李莲也离开医院,参加了妇女会工作。李莲是一位活泼而热情的女孩子,天真坦白,心直口快,同生人见面就熟,没有一点胆怯,也没有一点做作;几年的教会生活不但没使她变为基督徒,反而从她心中滋长出反宗教的火苗,厌恶教徒们的虚伪脸孔和对美国人以及有地位的牧师们的卑屈谄媚态度。由于她的性格随和,进妇女会没有几天就变成被大家喜爱的同志。差不多所有的同志都同她开玩笑;她也爱说爱笑,如果有半天禁止她开口说话,她准急得发狂。有几次张慧凤给金千里写信时提一提李莲的事情,都被李莲禁止了。“死鬼,你为什么不让我在信上提你?”“我偏不让你提!”李莲装一个鬼脸说:“等金回来时突然看见我变了,不挺好玩吗?”“死丫头,心里鬼多!”张慧凤和李莲都变做了妇女会的重要干部,对革命的了解更多了。

正像抗战初期一般头脑清楚的女性一样,张慧凤对恋爱带着“新英雄崇拜主义”。这种“新英雄”是在革命战场上表现得出众的热诚和努力,理论和行动都是为别人学习。

从金的许多来信上,张慧凤逐渐发生了一种担心,仿佛觉得他的生活,他的想头,有许多地方不像是一位艰苦的革命战士所应有的。但她又觉得他太“伟大”了,不敢相信自己的担心有确实理由。这一年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向北方姗姗的走去了。金千里在重庆每天为沉重的浓雾所苦恼,越发的想念张慧凤。前方,政治的暗影愈来愈浓,救亡团体开始不断的遭受打击,而救亡青年对于争取工作的要求更加迫切了。张慧凤决心把金千里从重庆叫回,一道工作,万一有什么变化时也可以一道行走。她非常爱他,相信他,认为他一旦回到战地和青年们一道工作,一定是一位受大家崇拜的英雄人物。她给金千里写过了许多信,要求他回来。起初金千里要求她去重庆结婚,后来见她执拗着不肯去重庆,便突然打来了一个电报,使张慧凤狂喜得忍不住跳了起来。“金,金,李莲,金快回来啦!”她扒着李莲的肩头小声说。

在桃花开放的时候,金千里果然回到前方了。他穿着漂亮的藏青西装,结一条红色花点的鲜艳领带,提一根闪闪发光的黑漆手杖,到妇女会去看他的未婚妻。一位女同志让他坐在会客室,跑到寝室去告诉张慧凤:“小张,恭喜恭喜,你的那一位在会客室等着你,快出去吧。”她随即又对大家说:“都去看看小张的那一位,像一个公子一样!”张慧凤红着脸跑到会客室,心跳得非常厉害。会客室外面围着一群活泼的女孩子,看得金千里不好意思;他本来早就准备好要同他的未婚妻见面时亲热的握一握手,这时候却窘得只敢对她点一点头,也不由的脸红起来。张慧凤站在他的面前,想不起什么话说,把头一低,扭转身子,对门口的女同志骂道:“你们……真是!”那些女孩子们好像十分满足似的,一哄而散,带着快活的歌声和清脆的笑声向里院走了。“你几时到的?”“半个钟头以前。洗过脸我就跑来看你,还没有吃东西哩。”“住在什么地方?”“桃源别墅。这里谈话不方便,跟我一道去吧?”“不,我现在正有工作,四点钟以后我去看你。”金千里望一下手表,有点失望的望着她:“现在才两点二十分……不能够请假吗?”“这一期壁报由我负责,今天下午一定得编好写好。”看见她的未婚夫勉强的微笑着不说话,张慧凤又说道:“你先回旅馆去,我赶快把壁报写好就去看你。”“好的,我在旅馆里等着你。”金千里无可奈何的走出大门时又笑着说:“我有几句话将要告诉你,你听了后一定会高兴得从地上跳起来。”三点五十分左右,张慧凤跑到桃源别墅去看金千里。这是一家最阔绰的大旅馆,屋里陈设着西式家具,茶房们都穿着白色围裙。张慧凤同金千里肩并肩的坐在一张沙发上,互相可以听见心头的跳动声音。张慧凤仍然不敢大胆的看她的未婚夫,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声调极不自然的问:“你说有句话要告诉我,什么话?”“现在还不慌告诉你,等一会儿我就会告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张慧风向他的脸上瞟一眼:“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话?”“这是一件能够增添咱们两人幸福的事情。我这次突然决定回前方,也就是为着这件事。你猜是什么事情?”“我不猜,”张慧风摇着头说,温柔的微微一笑。“就是我常常在信上提出的那件事……”“……”“慧,你答应我,跟我到重庆结婚去……”张慧凤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脸皮像火烧一般的红了起来。“你说,”金千里催促说:“你同意不同意?”张慧凤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不住的玩弄着自己的指头。“张,你立刻答应我,再有一会儿不答应,我就要急疯了。”张慧凤把嘴唇动了几动,但没有吐出来一个字,她为使自己镇静起见,拼命的咬着嘴唇,咬得嘴唇上显出来白色齿痕。“重庆虽然在冬季有大雾,在雾季以后有轰炸,但重庆也有重庆的好处。”金千里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在抗战期间不能不看一看战时首都。一直闷在这个小地方,对于你的前途很有妨碍。我们在重庆结婚之后,生活方面也不成问题。我希望你能跟着我多读点书,多呼吸一点文化空气,将来好一道工作,一道革命。”“我在这里有工作,”张慧凤忽然抬起来眼睛说,“同志们一定不会让我到后方去。”“你在此地固然有工作,但到重庆并不是不做工作。结婚后仍然可以工作,两件事情毫不冲突。”“我觉得……”“你觉得什么?”“我觉得抗战期间谈不到结婚问题。”“为什么?”“一结婚,有了家,什么都完了。…“你要晓得这是长期抗战,说不定还得三五年不会结束。《论持久战》那本书你看过没有?”“再等三五年有什么妨碍?”“那不是白白耽误青春?”“上千万为国家流血打仗的士兵难道就没有青春?”“我们……唉,张,你故意同我别扭着玩的是不是?”“我晓得你见我时一定要提出来这个问题,所以我经过好多次仔细考虑,认为在现在结婚不是办法。”“你是不是轻视我们的神圣爱情?”“我并不轻视我们的爱情,不过革命比爱情更要神圣。”“张,我真不该让你参加妇女会!我真不该让你离开我这么久!”“什么?”张慧凤心中一动,随即笑着说:“啊,原来你并不希望我真正进步,不希望我成一个真的救亡女性?”“你不要误解我,”金千里赶快掩饰说,“我是疑惑你现在对我变了心,不爱我了。说实话,你还是同从前一样的爱我么?”“……”“你说呀!你近来是不是有一个感情极好的新朋友?”张慧凤看了她的未婚夫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是谁?我认识不认识?”“你当然认识。我认识他还是因为你的介绍。”“真的?请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本打算同你见面后就谈一谈关于他的许多问题,但在几分钟前我忽然决定不谈他了。”“你是不是打算同我解除婚约,同他结婚?”“我还没想到同你解除婚约,不过事实上已经同他结婚了。”“什么时候你同他发生了结婚关系?”金千里紧抓着张慧凤的两只胳膊问。“不久以前,可是日子记不起来了。”张慧凤坦然的回答说,看着金千里的燃烧着妒火的眼睛,静静的一笑。“你为什么不在信上告诉我?为什么欺骗着我?”“这事情在信上怎么好谈?我没心欺骗你,但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秘密。并且我打算见面后告诉你,好让你也吃一惊。”“那么他到底是谁?”“你不要问我,我已经决定不谈他了。”“不,你非说出他的名字不可!假若你不说出来,我今天不让你走!”“你想怎么?”“我同你死在一起!”“世界上还有许多工作需要我做,我不愿死。”“那么你立刻告诉我他的名字!”“现在告诉你有什么用?”“哼,我要用枪打死他!谁要他把我的爱人夺走!我决不同他罢休。”“我现在才晓得你的少爷脾气这么大!”张慧凤讽刺的笑了一下,又慢慢儿感慨的说:“他真是一个顶不幸的人!有许多进步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文化人,忽而拿他做装饰品,忽而又把他一脚踢开。他已经被自己的同志出卖过无数次,枪毙过无数次,虽然他活得更健壮,可是早已就遍体鳞伤了。”“喝,你真同情他!”“因为我太尊重他,太爱他了。”“你说!”金千里从沙发上一跳而起,凶暴的逼视着他的未婚妻:“你告诉我他的名字!”“啊,原来他的性子是这么坏!”张慧凤心里说,同时想到将来的婚后生活,心头上飘过了一片阴影。“我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她望着他,说,“可是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好,你说吧。”“请你还好好儿坐下,我怕看你的生气样子。”等金千里坐好以后,张慧凤接着说:“第一,取消你回重庆做救亡绅士的打算,跟我一道,切切实实的到战地工作。”金千里沉吟片刻,无可奈何的问道:“第二个条件呢?”“第二,不要急着结婚。”“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等我们在一道工作一个时期之后结婚。随随便便的结婚可能有不好的结果,特别会整个埋葬了我的前途。”“我又不是一个普通青年,你想我在战地会有什么适当的工作可做!到处有特务,到处被怀疑,不让我有一点呼吸自由,你叫我做什么工作?”“你别急,听我说呀!”张慧凤放低声音说:“此地情形已经在转变,一天比一天坏。我已经决定不得已时到延安学习一个时候,然后到太行山打游击去。我爱你,我关心你的前途,所以才一封信一封信的催你回来,好同你商量商量。千里,我的第三个条件是要求你同我一道往北方去,你答应我么?”“我在重庆也可以发挥力量,何必一定到北方去?”“不,你得答应我!答应我!你不晓得几个月来我多么热切的梦想着北方!”“好的,你的一切条件我全答应,那个人到底是谁?”“你真答应了?”张慧凤情不自禁的抓起来金的双手,注视着金的眼睛,快活的叫道:“我真想不到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真要快活死了!”“那么你快说那个人是谁吧,”金千里不耐烦的催促说。“你放心,不要吃他的醋,他不但不破坏我们的爱情,反而使我们的爱情更加坚固。他要同我们一道,永远一道。而且什么时候你不再嫉妒他,疏远他,我什么时候就同你结婚。”“妈的,好个三角恋!”金千里在肚里骂了一句,随即又急着问:“他的名字呢?”“我现在暂且不说,等我临走时一定告诉你。你看,我们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就吵架,弄得空气多么不愉快!来,我们谈一谈别的,谈一谈你的旅途情况。从重庆到此地,你一共走了几天?”“慧凤,你真会气人,为什么不肯把他的名字立刻叫我知道呢?”“你看,你又要把空气弄得不愉快了!千里,你看,虽然咱们订过婚,可是我对你并不太熟悉。我很想多知道一点你的私生活,好使我能够更进一步的了解你。我问你,重庆的物价很贵么!”金千里虽然急于想知道情敌是谁,但恐怕真像张慧凤所说的会破坏愉快空气,就只好忍耐一下。看一看窗色,又看了看手表,他情绪郁闷的说:“好吧,我亲自到前边叫饭,等会儿我们一面吃一面畅谈。”在金千里出去叫饭当儿,张慧凤走到写字台边,在一张信纸上写了几句,压在一本书下。等金千里回来后,她就向他好奇而又关心的问东问西,显得非常的天真和温柔。金千里偶尔也向她打听妇女会及其他救亡团体的工作情形,但心中却老是压着一块石头,没一刻不猜想着张慧凤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吃毕饭,张慧凤因为怕会里有事情要做,不管金千里如何挽留,坚决要走。金千里只好送她回去,心里越发增加了猜疑。他几次问她那人的名字,她总是笑而不答,或故意把话题向别处一转。直到在妇女会大门口分手时候,她才说:“我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信纸上,压在那本《新哲学大纲》下边。他是你从前的好朋友,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的爱他,这样,我们以后就会幸福了。”

第八章 戎马恋(七)

看见几位同志点着蜡烛在办公室里,张慧凤不声不响走到窗外停住。两个女同志正伏在桌上写钢板,一位胖胖的,脸颊极其红润,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李莲同志。另一位稍微瘦一点,梳两个小辫。她们的对面,一位生有雀斑的女同志正在写好的壁报上面校对错字,旁边站一位矮个子的男同志在替她们修理油印滚子。他们一边工作着一边谈话,不时的发出来格格的笑声。“信不信由你们,我这一辈子决不嫁人。”李莲装做十分严肃的神气说。“不怕你铁嘴铜舌头,谁也不相信!”梳有两个小辫的女孩子撇一撇嘴唇说,“小张快结婚了,我看你怎么好!”“小张结婚与我有什么相干?”“他们恋爱的时候你帮了很大的忙。”两个小辫子的女孩子说:“你同小张都是从医院出来的,吃饭睡觉从没有离开过。

小张跟她的‘那一位’到重庆去,你不是很受刺激么?”“放屁!”李莲用笔杆在两个小辫子的头顶上重重的敲了一下,“谁像你一样的没有出息!”办公桌上又发出来一阵愉快的笑声。笑声停止时,那位男同志问李莲说:“小李,请你坦白的告诉我们:你将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我一辈子不找对象。”“我说的是假设的话,”男同志赶忙解释说,“假设你要找对象,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我呀,”李莲停住笔思索一下,带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回答说,“我第一不要公子哥儿,第二不要生活腐化的救亡绅士,第三呢——不说了,赶快写钢板吧。”“说呀,说呀!”同志们齐声叫道,“快说下去!”李莲一边写钢板,一边回答说:“我已经说完了。”“不行,还有个‘第三’哩!”女同志们跟着叫道。“好吧,不要催我,让我想一想再说出来。”李莲抬起眼睛来望着蜡烛,做一种思索的表情。其实她对于要说的话并不需要再去思索或推敲,只不过觉得说出来怪不好意思,因而有一点忸怩罢了。

同志们都注视着她的脸孔,静静的等待着她继续说话。

张慧凤在窗外以同样急切的心情等着她报告出第三个条件,肚子里边快活的喃喃叫着:“小李这姑娘真有意思!”“第三个条件,”李莲突然脸皮一红,说,“他必须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不怕吃苦,不怕牺牲。他应该懂得的比我多一点,对我的学习有帮助,但不要他只在嘴上革命,只会说一些漂亮理论。”“好!”矮个子男同志叫了一声,随即问道:“在男同志中合你这三个条件的非常多,你准备爱谁呢?”“我谁也不爱。”李莲瞪了他一眼,“坏家伙!”大家又忍不住发出来一阵大笑。但是张慧凤在窗外不但没笑,并且因李莲的那几句话引起来不快的感觉,好像那些话同她的未婚夫有什么关系似的。她本来打算进去给同志们帮帮忙,一听同志们的谈话就失掉了进去的勇气,甚至连窗外也不敢再站,悄悄的走开了。

她一直走进后面的大院子,在几棵洋槐树下默默的走来走去。从来不曾像今晚上这样的心绪紊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头上到底是什么滋味。虽然她在金千里面前表现的态度是那么坚强,但心中却不免有许多矛盾。她害怕金千里经过一夜考虑后会取消他的诺言,逼迫她非立刻结婚不可。假若他坚决要结婚,她觉得自己的反对会是徒然,而结婚后势必得同他一道,闹别扭决没有好的结果。“原来他的行动同理论相距那么远啊!”她在心中叹息说。“一个救亡绅士!”咀嚼着刚才小李所说的那几句话,她越发害怕而且痛苦起来。忽然想象着结婚以后,离开了工作,离开了同志,依照丈夫的心意到重庆组织一个小家庭,丈夫一天一天的腐化下去,而自己便是这个家庭的主妇,终身将一切献给这位被革命淘汰的青年绅士。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就忽然现出来金千里的漂亮的手杖和西装,闪闪发亮的头发和皮鞋,同时又现出来许多讥讽的眼睛,讥讽的和惋惜的暗笑,但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之后,这一切幻影顿时都消灭下去,心头上轻松起来,而眼前也明朗起来。她觉得对于金千里过坏的推想太不应该了。她想,也许他摆脱目前的职务以后,换一个艰苦的环境,他比任何人都能被公认做革命英雄。于是她仰望着温柔的明月,向好的方面幻想起来……

当张慧凤站立在院中凝思时候,金千里已经走回到桃源别墅。他匆匆的跑到写字台边,从那本哲学书下边抓起来一张信纸一看,忍不住笑了。“她进步得真快!”他心里叫道,“简直想不到!”于是他快活的坐进沙发里,回味着刚才张慧凤同他相会的一切情形,又考虑到他们今后的新鲜生活。想了一阵,他又到写字台边坐下,打算把那封给疤瘌眼的回信写完,还是快离开重庆时候他接到这孩子从北方来了一封厚厚的信。“是的,你已经变了,我感到非常高兴。”金千里拿起笔来在信纸上写道。“你说你为着不使我失望,以后要更加倍的努力学习;要做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这使我更感到无限的安慰和兴奋。”写到这里,金千里把笔停住,用左手支着腮巴,静静的凝视在蜡烛上边。烛火微微的摇晃着,烛影下浮动着许许多多的朋友面影,其中夹杂着疤瘌眼小勤务兵,害肺病的青年杨健,以及那个活泼的南国姑娘。他心里乱得很厉害,索性放下笔,重回到沙发中,胡想起来。

没有片刻工夫,金千里的思想又转到结婚问题上,眼前只剩下张慧凤的影子了。起初,他觉得张慧凤的意见很值得考虑,去北方也是他很久就有的梦想。把张慧凤留下的信纸重新拿起来看了几遍,去北方的思想更加坚决,同时对目前的环境也更加厌恶。他想象着朋友们在北方生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充实,多么有意义,假若他自己在目前的环境中生活下去,真是辜负这伟大时代,慢慢的会叫朋友们失望,轻视,终于忘掉。“好,决意去!”他叫了一声,从沙发中跳起来,到写字台边,在信纸上兴奋的继续写道:“我已经决定在最近同张小姐一道去我很久就梦想的耶路撒冷,换一种崭新生活。我憎恨这儿的一切,这儿就好像一座污池。在这儿我几乎不能呼吸,更谈不到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工作自由。在这儿只有特务和顽固分子有充分自由!请你快告诉我的朋友们,就说我快来了……”

他忽然觉得有无数话要写出来却不知从哪儿写起,于是又把笔停下来,出神的望着蜡烛。过了一会儿仍然写不出什么话,他就怀着兴奋的心情把这封信匆匆结束,装好,封好,走去睡觉。虽然他很疲累,但因为太兴奋,他反而睡不着了。

金千里虽然还没有写成一篇小说,但对于自己的创作前途怀抱着极大的自信。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写作才能,而把写不出成功作品的原因归到生活不够充实上。他曾经将这意见谈给许多朋友听,朋友们也都同意。如今躺在床上,想着将来到北方参加了新的生活,对他的文学事业实在有莫大好处。

他打算在北方生活一两年,如果抗战仍不胜利,就设法到桂林或再到重庆,安心创作,一鸣惊人。关于苏联描写内战时期生活的小说他读过很多,其中包括前几年翻译到中国来的《铁流》和《毁灭》等等作品。这样在床上想着想着,俨然他真的已经写出来惊人的作品似的,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响彻世界,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成群的崇拜他的青年追随在他的周围,而每天收到的信件简直使他无法细看,别说有工夫写回信了。张慧凤这时候对他越发的温柔体贴,随时关心他的健康,注意他的营养,替他看信,回信,还替他抄写稿子,整理稿子。于是几年之后,他在文化界的地位更加巩固,时常发表点政治意见,使进步的势力更爱护他,使落后腐化的势力更怕他,恨他,然而却不敢加害于他。等到他五十岁的时候,全国各地都为他举行庆祝,他的故乡的城市改用了他的名字。举国庆祝的这天晚上,他站在上海住宅的阳台上,凭着栏杆下望,看见无数的群众拥挤在马路上,阻塞了交通,仰望着他,向他欢呼。他对着扩音器发表了一段演说,简短而富于情感,谦虚中带有自负。群众的热情的欢呼和掌声使他激动得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哽咽着流下泪来。张慧凤站立在他的旁边,看见这情形,赶忙搀扶着他,虽然她自己也含着满眶热泪。又过了好多年,他死了。他的死被认为是东方文化战线上一大损失,普遍的哀悼和纪念自不用提。他的故乡的住宅改成了他的纪念馆,将他的著作、原稿、信件、照片及一切遗物,保存在里面,经常展览。有许多崇拜者和外国作家,不惜远道千百里前去参观。那时候张慧凤虽已经白发萧萧,但还康健,她带着一个他们最有文学修养的女儿住在纪念馆中,一方面整理他的遗稿,一方面为一家大出版机关写他的传记……

金千里越想越不能入睡,巴不得立刻看到张慧凤,把他的决心告她知道。擦一根火柴把蜡烛点着,金千里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的穿好衣服,提着手杖,走出了桃源别墅。走到妇女会门口时,他忽然又犹豫起来,看一看表,已经九点过五分了。在妇女会的大门外,来回的走了两趟,第三趟再过大门时,他变得勇敢起来,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走了进去。但进到院里时,又犹豫起来,觉得这时候来找人怪没道理,于是他决定不声不响的偷看一眼张慧凤就立刻回转。妇女会设在商会后院,平常从大门出出进进的人物本来很复杂,所以金千里在院中站立了一刻工夫,竟没有被人注意。他穿过大厅,看见妇女会办公室中点着灯光,也听见里边的笑声和说话声。“她还在工作哩!”他暗暗的叫,心头禁不住有点跳动。他很想能够看见张慧凤,哪怕是只看见一眼也好。然而等候了几分钟,并没有看见张慧凤从办公室中出来。从办公室中送出来的是另外几个女孩子的谈话声和笑声,后来又送出一阵快活雄壮的救亡歌声。金千里听不出有张慧凤的声音在内,不禁感到有一点失望,于是就点着脚尖儿走出了大门。

回到旅馆,他坐下去给另一位北方的朋友写信,但刚刚写了半页信纸,又忍不住的想起她来。他放下钢笔,把双手插在胸前,把眼睛盯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她现在在做什么呢?”金千里心里问道,“想着结婚的问题吧?”他不由的学张慧凤的样子,咬着嘴唇,微微的笑了起来。

胡思乱想了半点多钟,他才又伏下身子,一口气把信写完,然后又把今天的事情记在日记本上。他的日记结尾是这样一句:“夜已深了,但愿她能睡一夜甜蜜的觉。”张慧凤也没睡觉,刚剐从后院走回寝室。同志们差不多都已经睡熟了,只有一个新来的女孩子还躺在被窝里看书,并没有同她招呼。张慧凤点着自己桌上的蜡烛,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曾经被雨水打湿的信,信皮上写着由她转交金千里。

发信的地址是汾河西边的敌后某地。好奇心驱使她小心的把信拆开,偷偷的读了下去。信写得十分潦草,有些字迹因雨水浸湿的关系,只能凭着上下文的意思才能够大体上猜得出来。

前边有满满两页是报告他如何随着一群到战地工作的青年同志,穿过敌人的封锁线,到达我们的敌后根据地。后边写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精神上十分快活,并且正和一位女同志发生了类似恋爱的关系。他希望金千里能在结婚后毅然抛开他现在的生活,带着张慧凤去参加他们的工作。“你在上次的来信上说你很苦闷,”他写道,“你说环境在消磨着你的革命意志,腐蚀着你的生命。你自己既然看得很清楚,时时刻刻打算改变生活,好啦,请你立刻拿出你的决心吧,这边的朋友们都对你抱无限期望!”信尾的署名是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看名字下边附注的日期,知道这封信在路上只走了半个多月。张慧凤在交织着好奇的和兴奋的情绪中把这封信读了两遍,然后把信纸装好,用浆糊小心的封好信口,放进制服的口袋里边。

躺在床上后,张慧凤驰骋着被这封信所引起的兴奋梦想,很久很久的不能入睡。她想象着同金千里生活在这封信上所描写的敌人后方,一切都是新鲜的,紧张的,自由的,充满着热情和希望。正如一般抗战初期的女孩子们一样,把遥远的敌后地区和陌生的敌后生活,想象得太富于诗的情趣。她决计明天一早就跑到桃源别墅,把这封信转给金千里,并同他切实谈谈。

李莲回寝室睡觉的时候,张慧凤还没有合上眼皮。李莲跑到她的床头看了看,发出来一个含有深意的微笑。“死鬼!”张慧凤肚子里骂了一句,悄悄的问:“油印完了吗?”“完了。”李莲捏着鼻子回答,声音像猫叫一样,逗得张慧凤嗤嗤的笑了出来。“坏丫头!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因为你快结婚了。”张慧凤不再理她,突然把眼睛一闭,低低的扯起鼾声。李莲在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格格的笑着,向自己的床铺走去。

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在紫色的绸被上,金千里懒懒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夜里他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桃色梦,这时他拥着被子,默默的回忆着,从心的深处涌出来一股微笑。过了半个钟头,他才跳下床,仔细的梳洗一番,换好黄色的华达呢军服,坐在沙发上吃茶。他期待着张慧凤跑来找他,注意着每一个从窗外走过的脚步声;几乎每一秒钟他都在准备着她推门进来,并且准备着跳起来迎接她,把她攫在怀里。但一直从六点半等候到八点左右,依然看不见张的影子,金千里忍不住焦急起来。从昨天下了汽车,金千里到如今还没有抽出时间去拜访朋友,也没有到总部留守处去看一看同事。他准备在今早见了张以后,关于结婚和远行的事情得到了最后决定,然后再出去到各处走走。如今他不知道应该去找张慧凤还是去拜访朋友,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时发出来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看了一下表,下了决心去拜访朋友。但刚刚一只脚跨出屋门,忽然又转了回来,颓然的坐进沙发,把帽子抛在一边。“唉!”他肚里叹息一声,解劝自己说:“何必冒火,再等一等吧!”他决心再等候五分钟,因为他恐怕张慧凤会在他刚刚出去后跑来。他注视着手表上的分针,五分钟过去了,他愤懑地叹一口气,又展限了三分钟,随后又展了两分钟。等第二个五分钟过去以后,金千里重新戴上军帽,拿了手杖,准备出去。

他对于她的迟迟不来觉得非常怪,决定暂不去拜访朋友,先到妇女会找她一趟。

快到妇女会门口时候,他把心头上的火苗往下按一按,决定不在她面前露出来一点愠色。但出乎意料的,张慧凤不在会中。据会里的同志说,她跟别的同志们一道去慰问伤兵了。“怎么,慰问伤兵去了?”金千里肚里叫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我……”

他觉得张慧凤太对不起他,没有全心全意的爱他,像他爱她的程度一样。“我为她尝尽了千辛万苦,情愿受一切牺牲。我为她从几千里路的大后方跑到前方来……她竟然会对我这样冷淡!”金千里在妇女会的大门外愣怔片刻,随即把头一摆,脚步非常沉重而迅速的向江岸走去。当跳上划子坐稳以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肚子里喃喃的说:“好,我要给她一个小小的报复!”金千里所决定的报复办法是一天不回旅馆,好使张慧凤找不着他。但是,两个钟头还没有过去,金千里自己就软化起来,终于觉得自己的生气毫无道理。他如饥如渴的想要同他的爱人会面,再也不能够同朋友们专心一意的继续谈话,时时轻皱眉头露出来心不在焉的样子。朋友们拉他到馆子吃午饭.他推辞不过,只好跟去,但心绪简直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似的焦急不安。他一面同朋友们吃酒,一面想着同张慧凤的以后生活。昨晚上那些计划,那些希望,那样热情的重大决定,如今都慢慢的动摇起来。首先他觉得自己不适宜过太艰苦的生活,也不能太使生活纪律化。他很久以来就有一个观念,认为革命的文化人和革命的政治工作者,在生活上是有相当差别的,即前者在私生活上不妨舒适一点,自由一点,不必苛求他像后者一样。在重庆住个时期,这意见越发的言之成理,而且也找到不少实例。

况且他认为自己只算是革命的同路人,如果勉强改变目前的生活,或勉强把自己投进人民群众中,一定会有新的精神矛盾,新的苦闷。“我有我自己的岗位,”他心里说,“应该在不好的环境中坚持工作,在逆流中站得稳稳的,去西北等于进革命的客厅里躲避风雨!”在离开重庆之前,同几个朋友们计划办的杂志已经进行登记手续,看情形很有希望。这杂志既有书店肯发行,又有一群朋友合作,好机会不应该轻轻放过。“决意回重庆!”他在肚里叫道,“切实的做点工作!”他想到杂志出版后的种种事情,又不免兴奋起来。越想越觉得昨晚的打算仅只是一时冲动,正如他过去每次心血来潮时所有的打算一样,一到冷静时仔细一想,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此刻,像抛掉一只破鞋,他把去北方的决定从心上丢开了。

一走进自己房间,金千里就问茶房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茶房告诉他有两位女同志刚刚来一趟,留一个纸条儿走了。

金千里要过来纸条儿一看。上面是张慧凤潦潦草草写的两行小字:

今早晨听到一个坏消患,所以上午没有来看你。下午三点钟请你等候我,有事情同你谈谈。

金千里坐在沙发上把两行小字仔细的读了几遍,一面后悔自己不该上午出去了整半天,一面费心的猜测起来。他猜测着那所谓坏消息,也许是张慧风的家中出了意外事情,也许是她听到敌人要向这方面进攻的秘密情报。然而这样的猜测都似乎不在情理。等不到约定的时间,金千里在两点半钟时候跑出了桃源别墅,去看张慧凤究竟得到了什么消息。他在妇女会的会客室中等候了四五分钟,才看见张慧凤脸色发暗,眼睛里含着当感情激动时常有的模糊泪水,匆匆的从后院出来。“啊,我们现在正在开会,你回旅馆里等我好不好?”“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完会?”“快了,”张慧凤回答说,“大概还要十几分钟。”“我坐在这里等着你,开毕会一道走吧。”“那也好,”张慧凤咬一咬嘴唇说,“对不起,我去开会了。”金千里呆坐在会客室中足等有二十分钟,他的未婚妻才夹着一件草绿色的军装大衣,神情兴奋的跑了出来,同他一起去桃源别墅。在大街上金千里问她听到了什么消息,她摇摇头没有回答,若有若无的叹一口气。金千里又看了看她的脸孔上流露的那种兴奋而带有忧虑的神情,肚子里越发的狐疑起来。“上午你同谁一起到旅馆找我?”金千里一边走一边问,打算用这句话寻找出一点线索。“她马上就来,“张慧凤笑了一下,“一见面你就知道。”“我认不认识?”“见过一次面。”她说,“我想你大概已经忘啦。”“谁呢?”

金千里焦急的问。“又是像昨晚一样的叫我乱猜!”张慧凤笑着说:“她不让我告诉你,反正一见面你就会想起来的。”平常对什么问题都可以了解的金千里,现在完全像置身在五里雾中。不过这种故意使他莫明其妙的事情,他认为也很有趣,反正他已经看见她的脸上浮出来快活的笑,这比能了解宇宙间一切神秘还更使他安慰。他不住的瞟着张慧凤,觉得她无处不可爱,于是他的心花绽开来,而且简直是迎着春风摇曳了。“你昨晚上骗得我真苦,”金千里用抱怨的声调说,“我以为你真的跟别人发生恋爱呢。”“可不是真的么?”“那样的恋爱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吃醋。”“你真大方!”张慧凤快活的说,“我希望你能够永远爱他。

千里,你越爱他,我也就越爱你。”走进了旅馆房间,两个人坐在昨天所坐的那一张长沙发上,互相交换了一个富有含蓄的笑眼。金千里的被情欲燃烧着的一双眼睛,在她的偏侧的半面脸孔上,小而好看的耳垂上,柔细的头发上,嫩白的脖颈上,以及圆圆的肩膀上,滴溜溜的转动着。他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有时好像跳到喉咙管,被他连口水一起又咽下胸腔。他的脑海被情欲燃烧得糊糊涂涂,想不起来有什么要说的话,也想不起来向张慧凤询问她所听到的“坏消息”,眼前和心上只有一个她。他差不多要为她疯狂,准备向她的身上突然扑去,从她的头顶直吻到脚趾。张慧凤注意到他的表情,害怕而且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去玩弄着指头。这情形差不多继续了好几分钟,金千里再也耐不下去,决心动作起来,用微微打颤的悄声叫:“慧!……”张慧凤恰在这时候忽然扭过脸来,用忧虑的眼睛向他望一下,并且说话了。“喂,”她说,“我们的妇女会要解散了!”这句话使金千里怔了一下:“什么解散了?”“我们的妇女会。”张慧凤咬一咬嘴唇,又说,“还有别的几个青年团体。”“啊!”金千里开始明白了,又漫不经心的问:“为什么要解散?”“因为——因为当局害怕青年人做救亡工作!”金千里偎着张慧凤,并不感到震惊,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坏消息!”“嗯,”张慧凤点一下头。“一整天同志们都非常……”“上午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早晨得了这个消息,我心里非常难过,便跟着同志们去慰问伤兵去了。”“唉,你简直不晓得我是怎样的等着你来!”张慧凤又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假若我们的团体真的被解散了,同志们大部分都要走掉,差不多都希望到敌后工作。”“你跟我一块儿去重庆,是不是?”“怎么又要去重庆?”“慧凤,你变了,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是的,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变了。我希望我能够变成一个新的女性,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和教育。你批评批评,我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你从前老老实实的,现在会故意玩弄人,开玩笑。”“我怎么同你开玩笑?”“你本来心里愿意跟我去重庆,为什么故意表示不愿意?”“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当然,我承认女人的心思是一个神秘的王国,但是我相信我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还要清楚。”张慧凤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够十分了解才好。”“我能够!我能够!”金千里一面向张慧凤移动身子,一面叫着。“我十分了解你,我,我……”金千里伸出一只手去抓张慧凤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上,想把她搂抱起来。“你简直不了解我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他感情激动的喃喃说,“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张慧凤的脸孔红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愿意牺牲一切?”“是的,牺牲一切!不管你提出来什么要求,我都愿意接受!”“真的?”“真的!”他把她完全搂抱起来。“为着爱,我连生命也甘愿献给你!”“我不相信你肯接受我任何要求。”她咬咬嘴唇,小声说:“不要胡闹,有人在窗子外边,快点坐好!”“你什么要求我都愿答应,要我死我马上就死!”“我要求你……”仿佛听见有人在门上敲了几下,张慧凤把话停住,听了起来。但是金千里什么也没有觉察,催促说:“你说完吧,我一定可以答应。”“我要求你跟我一道离开此地,往北方去。”“我,我……”门突然推开了,随着一阵天真的笑声跳进来一位胖胖的、穿草绿军服的、非常活泼的女同志。张慧凤立刻从金千里的怀里挣脱出来,抓住那位进来的女孩子,把脸孔藏在她的肩头上,一面用拳头捶她的脊梁,一面生气的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第九章 戎马恋(八)

“上午跟我一道来的就是她!”张慧凤把进来的女同志介绍给金千里说:“你还认识么?”“啊啊,是不是……”“我是李莲。”那个女同志很大方的说,“从前也在护士学校。”“啊,原来是李小姐!”金千里跳了起来,“一穿上军服,我简直不认识了。你什么时候从医院出来的?”“去年冬天,”她说。“你大概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吧?”“呃呃,真想不到!”金千里转向张慧凤埋怨说:“我曾经有一封信上问到李小姐,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她一个字?”“你问她自己。”张慧凤笑着说。

金千里看着李莲:“为什么?”“我不准她提到我。”“为什么?”“我想叫你再看见我时出你意料之外。”李莲说毕后就跟着格格的笑了起来。

金千里在沙发上坐下去,继续问:“医院中近来是什么情形?”“同学们有一些变得很好。”李莲回答说,“我跟慧凤时常把好的书报托人偷偷的带进去,所以她们进步很快。”“噢,一粒种子撒下去,竟然收获这样多!”“你是慧姐的先生,她是我的先生,我还是你的徒孙呐。”大家一齐都笑了起来。金千里想起来许多由他的帮助而成长起来的男女青年,散布各地,脸孔上不觉流露出快慰和骄傲神色。当大家笑过后,他自己又静静的继续了一个长久的微笑。“我是一个播种者,”他搓着手说,“我所播下的种子有的才发芽,有的已经开花结果,传播着新的种子。”“金先生,”李莲天真的说:“你要是能够和青年们常在一起才好呢!”“我自己也是青年,但一年多来,我的心简直老了。”金千里用一种忧郁的声调慢慢的回答说。“我受了许多打击,环境使我不得不同青年朋友们离开,使我对于事情看得较深刻,生活态度也老练起来。

我时时刻刻希望变换生活环境,希望再回到青年群中。不过我虽然离开青年,却并没有放弃我应做的工作。我利用我目前的地位影响别人,教育别人。一言以蔽之,继续做一个革命的播种者。反正革命是多方面的,各人站在自己的岗位上,问心无愧得了。”说完以后,金千里又深深的叹一口气,脸孔上浮出来一阵苦笑。

两个女青年都受了他的感动,十分同情他心里蕴藏的无限悲哀。在一两分钟内,他们都没有继续说话,并且不约而同的想起妇女会和别的许多青年团体要被解散的消息,心中越发的感觉凄惘和沉重。张慧凤把嘴唇咬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告诉金千里说:“你有一封信在我的口袋里,信皮上写着由我转交。”她把信交给金千里时又加上一句:“是从敌后寄来的。”金千里拆开信看了一遍,就把信交给张和李。看着她们读信,他喃喃的说:“一个了不起的青年,害肺病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杨健。”“害肺病能打游击么?”张从信上抬起头来问。“虽然害肺病,可是他的工作热情很高。你看,朋友们都希望我能去他们那里!”“那我们一道去不是很好么?”“我也去!”李莲把信放在桌上叫道,“金先生,我跟你们一道去!”金千里笑了起来:“女孩子总是一首诗,爱把别的地方想象得像梦一样美丽,其实你们到了游击区未必就能够吃得了苦。”“只要别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你不要瞧不起女性!”李莲不客气的说:“我看你才是不能够吃苦哩!”“你凭什么批评我不能吃苦?”金千里笑着问。“就凭你住阔的旅馆,穿讲究的衣服,提一根漂亮的手杖。”金千里的脸孔有点微微的发热,但他竭力装做十分坦然的神气,安静的解释说:“穿衣服是为着适应环境,与思想无关。在重庆如果穿的不讲究,你去找朋友就找不着;传达会上下打量你一眼,不给你传。”“那我就干脆不去找人,免得受腐化的传染!”金千里忍不住大声的笑了起来。他把杨健的信重新拿在手中看着,慢腾腾的说:“假若你们到了重庆,你们会和别的太太小姐一样穿起旗袍和高跟鞋来。”“所以我们偏不去重庆,”李莲抢着说,“我们决定到敌人后方去!”“什么时候决定的?”“刚才开会决定的。”“好极,好极。”金千里把杨健的信放在桌上说,“你将来实在有无限希望。不过女孩子总是爱幻想,爱虚荣,不肯脚踏实地的去干,常常是口头革命。”“你完全是批评你自己的!”李莲不高兴的低声说。

沉默了半天的张慧凤,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边在心里计划着怎样把团体的决议告诉金千里,使他能够同她们一道北上。当听到李莲说出来“腐化”这个词儿时,她一方面感情上很不高兴李莲对金千里说话不知轻重;一方面却不由的对金千里的生活态度感到惭愧。当金千里从重庆回来以前,她决没有想到他会变化到这种地步,竟然和自己周围的青年同志们距离得犹如南极和北极。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金千里同李莲的抬扛发展下去,深怕多发现出来他的弱点会使她心里难过。她知道李莲过于天真,心直口快,当她在场时她不好同金千里正式“谈判”去敌后工作的问题,于是她不等他们的谈话结束,忽然看着李莲笑了笑,小声说:“快要开饭了,咱们走吧?”“不要走,”金千里拦住说,“就在我这里吃晚饭。”“不,我要过江去,”李莲说,“慧姐留在这儿吧。”“你过江有什么事情?”张慧凤不好意思的拉住她的袖子问。“我妈妈刚才派人来叫我,不晓得有什么事情。”“看见老太太时请替我问候,”金千里说,“明天我去看她。

可是你不能等吃过饭再过江么?”“不行,晚上还要开小组会哩。”李莲摆脱了张慧凤,向他们笑着点点头:“好,再见,再见!”李莲走后,金千里拉张慧凤坐在沙发上,抚摸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甜蜜的小声叫道:“慧凤!……”“嗯?”金千里没有什么话,又停了片刻才问:“你晓得李莲为什么不愿同我们一道吃饭?”“她不是说过她母亲叫她有事么?”“不,她是怕做萝卜丝啊。”“……”张慧凤低下头去,躲开了金的眼睛。“你的手为什么这样软、这样光呢。”张慧凤抽回手,轻轻的叹口气说:“你怎么不同我谈一点正经话呀?”金千里又抓住她的双手:“一对爱人坐在一起,为什么要谈些干燥无味的话?”“我就爱听干燥无味的话!”张慧凤点头说。“你看,同志们都在忙着正经工作,咱俩坐在一起浪费时间,你不感到难过么?”“你为什么把人生看得那么单纯?”“可是,现在是抗战时期啊!”“在抗战中并非绝对不要人过爱情生活,只要爱情不妨碍救国就行。”“现在你同我坐在一起胡闹,”张慧凤温柔的一笑说,“就妨碍了我的工作,你不承认么?”“我绝对不承认。”金千里顽皮的摇着头说,蓦不防在张慧凤的脸腮上吻了一下。“讨厌!”张慧凤小声叫,躲开了一点。“这一年来你把我当作了一块画布,忽然用红笔一抹,忽然用绿笔一抹,只求发泄你自己的感情,全不管你抹在画布上的颜色多不调和!”“我觉得我涂抹在画布上的颜色谐和极了。每一笔触都含着我的生命,都是用我的血液调好了颜色画上去的,所以有时稍微的显得强烈。假若你喜欢淡蓝色,淡紫色,或朦胧而浑厚的乳白色,我一定给你,但要在结婚以后,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会像蓝天一样的和平和安静。”“我觉得我所希望的,你未必能给我,纵然你已经答应了也未必能实践诺言。”“张,你完全误解我!”金千里抓紧张慧风的胳膊叫。“我为你什么打击都情愿忍受,你的希望也正是我的希望。我连自己的生命也情愿献给你。你为什么这样的不相信我?”“昨天你曾经答应同我一道往北方去,现在我从你的态度上已经看出来你不会同我一道去。你不但不会同我~道去,也不会放我自己去。现在,我真是痛苦……唉,我这个人太不够坚强了!”“不,张,我并不取消我的诺言!我将来一定同你一道去,但是现在确没有去的必要。我留在大后方有比去北方更有意义的工作可做,为什么要轻易转移阵地?今天上午我把这问题冷静的考虑了一番,觉得我不应该逃避困难,放下工作,怀着浪漫的情调去到北方。

如果每一个救亡工作者都不肯坚持岗位,大后方的工作叫谁来做?”“我承认你的话有一部分道理,可是我为着自己的学习必得往北方去,最近就去,你是不是愿意一道?”“那得先结婚,”金千里要求说。“不,不到北方我不结婚。不结婚我还有一半自由,结婚后我连那一半自由也被你剥夺净了。”“我绝对尊重你的自由,可是第一得先结婚,第二得同我去重庆住一年半载……”“算了,”张慧凤难过的阻止他说。“不要再说下去了!咱们一见面就吵架,多么不好!这些问题我们今天暂不谈,谈也不会有结果,何必弄得我们连一次愉快的会面都没有?”“是的,我们还是不谈的好!”金千里也痛苦的说。“我原来就看出你个性很强,现在我简直有点怕你!”“我觉得我比你差得远了,”张慧凤叹口气说。“从前你总说我是你的先生,可是,张,你现在快变成我的先生了。”“为什么?”“你比我理智,比我冷静,处处争取主动。你把我像皮球一样的忽儿抛到天空,忽儿投到地上;你只用脚尖一点,我就在你的面前咕噜噜乱滚;将来你还会把我一脚踢开的……”张慧凤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的口才太好了,又会讲理论,又会描写。”“我说的话完全是实在的。”金千里在张慧凤的手上吻一下,接着说:“拿昨天来说吧,你说你近来另有一个爱人,简直把我伤心坏了。你真有点残酷,为什么逗着我吃醋呢?”“你真的吃醋吗?”“不!”金千里赶忙说。“你已经告诉我‘他’就是‘救亡工作’,我对你找到这个新爱人满意极了。”“你真的不吃醋?”“既然他是我介绍给你的,我当然决不会吃醋。”“我就怕你口头上宽宏大量,心上却想要把我独占。”“你真会挖苦人!”金千里突然把他的未婚妻抱到怀里,狂吻起来。好久好久,他们都不敢再提起现实问题。张慧凤在说不出来的怅惘中接受金的抚摩和亲吻,她心中矛盾极了。

黄昏以后,张慧凤回妇女会打了一转,心里压着空虚的悲哀,又来到桃源别墅。金千里在晚饭时要求她黄昏后一道去江边散步,她答应他了。

她穿着一件军装大衣,默默的跟在金的旁边,穿过了热闹的街道,向一座码头走去。金千里把两只手插进口袋,一面走,一面贪馋的看着她的脸孔和她的轻盈的腰身。在皎洁的月色混和着店铺中射出来的淡青色的煤汽灯光下,她越发显得温柔而美丽。金千里紧紧的贴着她,感觉到无比的幸福,春心动荡着,脚步就像是飘飘的不曾着地。好几次他想找出一些话来说,但是他的未婚妻是那样沉默,那样的像带有心事似的,使他竟没有勇气用话打扰她。有许多话既不敢说出来,又不肯咽下肚里,他把要对她说的话放嘴里久久的咀嚼着,同时还咀嚼着从她身上所领受的爱的幸福。

码头上十分冷静,和街上的热闹情形恰成了一种对照。

金千里伸出手来,打算扶着他的未婚妻走下光滑的石阶,但被她拒绝了。他很了解她的害羞,低声说:“没有人的,让我扶着你。”张回头来看看他,笑了一下,不等他第二次伸出手去,就轻快的跑下石阶了。他们低声的谈着话,缓缓的在沙滩上走着,差不多有一个钟头,这一对爱侣完全为静谧的春夜所陶醉,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时间在他们的脚下偷偷溜掉。

他们谈着妇女会中的日常生活和学习上的种种问题,可是谁也不肯提起来妇女会要被解散的不快消息。当走到浮桥附近时,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肩并肩的坐了下去。浮桥幽静的浮在江面上,向苍茫的江心伸去。月色虽然皎洁得犹如中秋之夜,但江面上却有一种乳色的雾气轻轻流动,打浮桥上面,打许多沉睡的船只上面,掠了过去。对岸有一条黑色暗影,那是紧跨着江水的古老城垣,几点闪烁的灯火,发自停泊在城墙下的打鱼船上。对着眼前的夜景,金千里同张慧风都忽然沉默起来,唤起来不同的心思。

金千里记起来在去年订婚以后,张进妇女会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夜晚,他们俩就站在这条浮桥上欣赏月色。那时候,正是七巧节刚刚过去,半轮明月高悬在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江水荡漾着发光的银色细浪。他的胸脯紧靠着她的肩膀,鼻孔轻轻的呼吸着从她的头发和脸颊上散发出来的清幽芳香。一只被什么惊起的鹭鸶,展着雪白的双翼,从上游缓缓飞来,到浮桥前边打个转,向对岸的城头上飞去,随即消失了……金千里回忆到这里,觉得这完全是一场富于诗意的梦,觉得他是生活在无比的幸福中,简直无法将他自己的心情对张慧凤描述出来。“爱情,”他在心里说:“实在太伟大了!”于是他轻轻的,几乎令人不能听见的,叹一口气。

他回过脸来,端详着他的未婚妻,眼睛里充满着爱的光彩,这是混合着激动的热情,温柔的抚慰,幸福的微笑,和焕发着青春活力的异样光彩。他是多么的满足并感激她所赐给的幸福啊!假若她现在把嘴唇动一动,叫他到江心去把星星捞上来,他决不会有丝毫犹豫。不仅是不会有丝毫犹豫,他还渴望着真能接到这样的荒唐命令,好使他有机会向她献出来一颗忠实的心,献出来整个生命。然而张慧凤没有觉察出他的心情,静静的注视着对岸的古城影子,表情是严肃的,且带着一点伤感。“她在想着什么呀?”金千里望着她,不觉诧异了。

几只老旧的空船停放在他们面前,江水从空船旁边发出来幽静的鸣声,空船带着锚链子不住的微微荡动。张慧凤感到了春夜的寒意,把大衣向身上裹紧起来。随即她把眼光转了方向,向下流望去,眼光落在那远远的浩渺而苍茫的江水上面。“张,”金千里低声叫。“你,你看见了没有?”“什么?”张慧凤回头来看他一眼。“有一个,在很远的江面上,有一个天使穿着雪白的长衣服,向我们这边飘飘的走着……”“瞎扯!”张慧凤用肘尖碰了他一下,但是却忍不住向他所说的方向望去。“你看,她的衣服在月下发光。你看,她是多么的沉默呀!”“别瞎扯!”张慧凤扭过脸来笑了笑,“我没有看见!”“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她已经走来啦,噢,她已经坐在我的旁边啦……”。

金千里伸手去搂抱张慧凤,像瘫软了似的向她的身上靠去,却被她很快的推开了。“别胡闹,”她说,“码头上有人呢。”“你让我吻一吻你的指头好不好?”“……”“我求求你,递给我一只手!我简直要疯狂了!”张慧凤低下头去,靠在他的肩上,伸给他一只右手。他贪馋的抓住了她的手,开始从她的细嫩的指头尖上吻起来。把每一个指头尖吻过以后,金千里又使她捏起拳头,在每一个指关节上吻一下,随后又久久的吻着她的手背,不肯把嘴唇挪离开她的皮肤。但张慧凤却忽然抽回手,并且把身子坐直起来。“张,你有什么心思?”金千里望着她的眼睛问。“我刚才想起来对面城墙上的大标语。”“噢,我昨天就注意到了,离二里路也看得清楚!”“你记得我们写的是几个什么字?”“我记得,是——”金千里停了一下继续说:“‘巩固团结,抗战到底’八个大字。”“再过半年以后,”张慧凤感慨的说,“不,也许是半个月以后,写这个标语的同志就要星散了。”“你为什么在此刻要想着这些事情?我们今晚不谈现实的问题好不好?”“不谈也好。”停一停,张又说:“我近来很爱读小说,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呢?”“现在还不到我开始创作的时候,”金千里回答说。“现在生活太忙,没有创作的闲暇。再者,言论不自由,纵然写出来也没法发表。”“我觉得你要想写出伟大作品,还得充实一下生活才好。”“那当然。不过我不想赶时髦写游击队生活。我觉得光明的生活固然应该写,黑暗的生活也应该写。你看吧,抗战后一定左一篇游击队生活,右一篇游击队生活,以敌后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成了八股,成了滥调。我决心另外开辟一条路:写后方生活,写黑暗生活,写打着抗战招牌的人们怎样向民众趁火打劫,荒淫无耻,腐化堕落!”“那么你决心永远留在大后方?”“也许吧,假若为了写这部伟大作品的话。——呃,你别笑,我是说它代表的意义伟大。”“金!”张慧凤忽然感情激动的叫了声,说:“我觉得在咱俩之间如今有很远的距离,这距离多么的不容易化除!”“我不明白,什么距离?”“你比我明白的多……”“难道你对我的爱情有什么怀疑?”“我一点都不怀疑,”张慧凤摇头说。“那么……”“不要再谈下去了,我心里难过得很!”“唉唉!”金千里叹息一声。“我简直对你的心思猜测不透!”为着避免同他发生冲突,张慧凤默默的咬着嘴唇,决定不向他再提到现实问题。她很伤心,简直想哭,眼睛里立刻被泪水充满了。

从跨着江岸的茶楼上,发出来三弦和二胡的合奏声音,金和张都不由的向茶楼那方面转过脸去。江岸上和沙滩上静悄悄的,完全笼罩在月色与烟雾下,只有稀疏的几点灯火,从昏暗的阴影中发出来寂寞的微光。那三弦和二胡的合奏声,合着缓缓的拍板,以一种低沉的,含着幽怨的调子,徘徊在静夜的襄江上。

过了一刻,三弦和二胡的合奏声突然停顿,只听见轻轻的拍板和不很清楚的几声人语。等三弦和二胡的声音又继续以后,一种半哑的,感伤的女孩子声音唱了起来。张慧凤心中一怔,随即想起来她在妇女特训班中认识的那个有肺病症候的、瘦小的、为不愿意“接客”曾经被老板毒打得不能起床的女孩子。“是她在唱哩!”张慧凤心里叫着,于是满怀悲哀的听了下去:

我为你懒把那鲜花来戴,我为你胭脂粉完全不挨;我为你懒把那青丝梳理,我为你不穿那红绣花鞋。

我为你……

忽然“嘣”的一声,老弦断了。二胡拍板和唱声也随着停止,从茶楼上发出几声轻轻的咳嗽,夹杂着模糊的人语。趁着这当儿,金千里带着深情的低声说:“慧凤,是不是有点厌我?”“你,”她颤声回答说,“你为什么这样的问我?”“因为,我觉得你变了。”“实际上你才变了!”张慧风说出来这句话,几乎要忍不住哭出来,但竭力忍耐住了。只要吐出来一个字,她准会忍不住抽咽起来。

三弦同二胡重新演奏后,张慧凤把脸孔又扭向茶楼方面,躲开了金的眼睛。

那个女孩子咳嗽两声,又继续唱了下去:

我为你闷腾腾长日昏睡,我为你病恹恹懒下庭阶。

我为你跪神前烧香求卦,我为你许下了终身长斋。

一阵薄寒的微风从江面吹过,张慧凤忙的转过身,脱下大衣向金千里的身上披去。金千里推开了她的大衣说:“我不冷,我不冷。”“快披上吧,你刚才打了个冷战。”“我穿的比你厚,还是你穿上吧。”“我向来不怕冷,别管我。”“好吧,”金千里接过大衣说,“我们两个合披这件大衣。”“我不冷……”金千里不等张慧凤说完,把她搂抱起来。张慧凤挣扎两下,随即的依靠在金的胸前,不好意思的垂下脸孔。就在片刻,她想到他们中间的距离,胸口不由的有点刺痛起来。但金千里已经不为刚才的冲突难过,觉得她依然十分温柔,而自己依然生活在幸福里边。

他们没有再说话,一直到茶楼上的歌声停止很久,才慢慢的从沙滩上站起来,向冷清的街道上走去。金千里送他的未婚妻到妇女会的大门口,大门已经虚掩起来,准备落锁了。

第十章 戎马恋(九)

金千里在桃源别墅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天天与他的未婚妻见面,见面愈多,他们之间的距离愈远了起来。张慧凤对金千里一天比一天失望,她厌恶他的阔绰享乐的生活,厌恶他的高谈革命理论,厌恶他谈结婚后的小家庭计划,厌恶他往往在谈话中流露的颓丧情绪。她觉得他已经不像一个青年,跟和她接触的男同志们完全两样,走着相反的两条道路。不过,她虽然在许多地方厌恶他,感到失望,却仍然非常爱他。她同他半天不见面就想念得如饥似渴,见面后反又增加了许多苦恼。

在爱与憎的矛盾中,她同他在旅馆会面,在野外散步,接受他的搂抱,他的抚摩,他的狂吻,又同他发生争辩,甚至气得她暗暗流泪。“我,我是多么的痛苦啊!”有一次她离开她的未婚夫后,在回妇女会的路上不由的从心灵的深处冲出来这句话,并且深深的叹一口气。

在金千里方面也是同样的十分痛苦。他怀着火般的热恋,天大的希望,从三千里外的大后方来到战地,想不到结婚问题竟然会发生波折,更想不到张慧凤已经不再把整个的肉体和灵魂给他,像才订婚时她所誓言的,她将永远爱他,一切听从他的话,像她从前对上帝所献出的热情与忠实同样。言犹在耳,可是她已经不是原先的张慧凤了!他看出来他已经不能再整个的占有张慧凤,他甚至在她的天平上是分量轻的一边,而分量较重的那边是她的工作,她的事业,她的前途,一句话,是她自己!他看得很清楚,他可以为她牺牲掉自己的一切,但是她决不会同他一样,他的意见不像从前一样能对她起决定作用,她不像才订婚时所表现的那样温柔,服从与体贴了。

有一次,他实在忍耐不住问她说:“慧,我问你,你是不是同从前一样爱我?”“奇怪!”张慧凤咬咬嘴唇:“你为什么对我怀疑?”“我并不是怀疑,因为我爱你,我一定要了解你的心思。

慧,你听我说,听我说,唉,别低着头看你的手指甲,看着我,你听我说呀!……”“我在听着哩。”“我说,慧,我说出来你可不要见怪,……你见怪不见怪?”“不要急,你慢慢说吧。”“我认为你现在有许多话不愿意同我讲,反而愿意向你的同志们讲,……甚至我同你的关系还不如你的同志和你密切。”“我现在仍然把你当着先生看待。”“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你的爱人,你的未婚夫,比‘先生’要亲密万倍!”“我依然爱你,永远爱你,不过……”“不过?”“不过我不能为爱情抛弃工作。”“唉唉,你简直误解我!”金千里痛苦的叫道。“我决没有反对你工作的意思。

我只是希望你在结婚之后跟我到重庆工作。不但你工作,而且希望你同时也帮助我工作。我为着工作遭遇了无数打击,心上满是创伤,难道你就不肯体贴我,不肯给我一点安慰,让我休息一下精神的疲劳,让我的生活再充实起来!”“你对我的希望就是这些么?”张慧凤觉得再也忍耐不下去,心里微微刺痛起来。“我简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希望我!”“为什么?”金千里追问说。

张慧凤没有回答,紧紧的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流动着,几乎忍不住迸了出来。“到底为什么没想到?”金千里望着她,几乎要哭起来:“唉唉,张,慧,你说呀!”“我想不到你这样自私自利!”“我怎么自私自利?”“你——你希望我在思想上是革命的,在生活上……”她难过得说不下去,狠狠的咬着嘴唇,用手巾擦去了滚到眼角的两滴热泪,随即望着地板沉默起来。

金千里也擦了擦眼睛,叹息一声,哽咽着小声说:“慧凤,你完全误解了我!”经过了这一次冲突以后,他们有一天没有见面,到第三天重在旅馆见面时,金千里没有再提起结婚的问题,张慧凤也没有提到她将来的工作。两个人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半个钟头,想不起来谈话题目。

张慧凤因为会中工作忙,郁郁的走开了。

一连三个晚上,金千里在床上辗转着不能人睡;白天时常一个人默默的到江边散步。后来他决定暂时把结婚的问题放下,到大洪山去见一见总司令,半个月以后回来。“暂时离开一下也好,”金千里心里盘算说,“两个人一离开,感情马上就会恢复了。”动身的那天早晨,张慧凤赶来送他,一直把他送过浮桥,两个人的眼圈都红了起来。当天晚上,金千里住在一家野店里,对着像豆子儿一样小的昏昏灯光,深深的忏悔起来。“我错了。”他心里说:“我在理论上好像一切都明白,但处理问题时常常为感情左右!”他发现了自己人格的双重性,生括上的腐化倾向,和别的种种弱点,不由的冒出一身汗。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张慧风,恨不得连夜赶回去,找着她,跪在她脚下,求她宽恕,并且抛弃自私自利的思想,切切实实的做一个救亡工作者,像许多朋友一样。他心里非常矛盾,非常混乱,有半点钟工夫,他茫然的望着菜油灯光,决不定明天是不是要勾回头去。后来,他的脑筋稍微的清醒一点,从提包里取出来信纸信封,在极端的痛苦之中,含着眼泪,给张慧凤写一封三千字长的忏悔的信。“慧,亲爱的,”他在信上说,“我为着想念你和憎恨自己,我的心差不多要裂开了,我的眼泪快要像泉水一样的奔流了!”把写好的信细细的读了一遍,心里边轻松起来,向床上躺了下去。但是到第二天早晨,将要把信投邮时候,他又重读一遍,突然擦着一根火柴,把它烧了。

这完全是由于英雄主义在肚里作怪,他不肯向任何人公开的承认错误,表示忏悔。“冷静一点吧,”他自己说道,“反正不久就要同她见面的!”从此以后,虽然他时时刻刻想念着她,直到走进了大洪山中,才写了一封短信寄给她,报告他已经到了总部。他相信他走之后,张慧凤也同样时刻的思念着他,为着要故意使她痛苦,他咬住牙不给她多写信,装着真的和她冷淡了似的,他把自己的无限思念之情,种种细微的心里活动,都在自己的日记中细腻的描写出来,以便在用“冷淡”办法将她惩罚过后,见面时把日记交给她看,免得她永远的误会下去。

张慧凤因为他的离开和他的冷淡态度,也非常痛苦。她渴待着他的来信和他的归来,希望能获得他的原谅。有好几次她梦见他,但不管有时梦是甜蜜的,有时也是痛苦的,醒来后都越发的想念他。她有着从教会或半新半旧的社会出身的女性所具有的道德观和恋爱观,纵然丈夫为她所不满,也愿意永远对他保持着爱情的忠实,甚至牺牲了自己未来的理想和幸福。因此,她非常担心,深怕金千里从此对她永远的冷淡下去,或竟至闹成悲剧。她想象着这种悲剧的前途,可能是金千里正式的同她解除婚约,以后就永难挽回。她又想着她的父亲,医院院长和牧师们,教友们,同学们,所有从前反对她同金恋爱的人,以后是怎样为胜利而微笑,一面又假装着同情和惋惜的样子,而院长和牧师们还要拿出一种怜悯的声调为她祷告,并训诫别的女孩子不要再走她的道路。张慧凤把处女的纯洁看得像生命一样神圣。虽然她同金的热恋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童贞,但是她把金千里的拥抱和狂吻看得是那么重要,竟至认为以后如果金千里把她抛弃,她的处女的神圣已经留下了不能洗去的损伤,她将永远不愿再爱第二个男性……

她被痛苦煎熬着,对于结婚问题动摇得非常厉害。当她和同志们一道开会或工作的时候,她依然憎恶金千里的那些弱点。她觉得她必须拿出勇气来维持原来的意见。但当她独个儿沉思默想的时候,她就想屈服下去。遵从他的意见,牺牲掉自己的一切,这一生只做个贤妻良母。当她想着牺牲自己的时候,她又竭力去发现金千里的许多长处,比如他学问好,才气高,有地位,有能力,以及对爱情的忠实等等。她也想过做一个贤妻良母的生活,那生活虽然对她是一种牺牲,可也有相当幸福。那就是说,从此她可以安静下来,伴着丈夫在甜蜜的爱情中过生活,也许一年两年后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出世,给她的安静生活又增添了无限乐趣。并且她把重庆和敌后在心里比较过无数次,觉得这两个地方各有好处,同时都对她招手诱惑。就这样,每天每天,两种力量在她的心里斗争着。她开始夜里失眠,脸孔很快的清瘦而灰暗起来,纵然在微笑中也不能掩饰内心的烦恼和忧郁。

恰恰在金千里走后的十天头上,改组妇女会的命令正式下来了。一切问题都急转直下,需要马上解决,不允许再徘徊彷徨。张慧凤心中越发矛盾了,简直露出来精神失常的样子。

妇女会的负责同志召集了一个秘密紧急会议,决定要一批被人注意的干部同志往北方去,并且要在三天以内就出发,免得发生意外。张慧凤在会议上很少说话,眉头上和眼睛里流露着深深的苦闷,望着同志们发言,有时慢慢的点一点头,有时拼命的咬着嘴唇。一位同志望望她,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向大家提出来意见说:“小张要结婚,小张恐怕不能同我们一道出发。”全体同志们立刻把视线集中在张的脸上。她非常敏感的觉察出许多眼光中所含的讽刺成分,于是全身血液都仿佛流到脸上来了。她想发表一点意见,但因为十分狼狈,只能吃吃的说:“你,你,瞎扯!”随即她伏到桌上,把脸孔藏起来,耳朵里轰轰响着,听到同志们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小张,”负责的同志等大家笑了以后说:“你到底怎么决定?”张慧凤抬起头来,小声回答说:“我没有意见。”“这不是开玩笑的。”负责的同志焦急的说:“如果你有意见,请你马上说出来,免得决定后你又想请求留下来。”“张慧凤要作太太哩,”李莲从旁边接着说,“到敌后哪有跟着丈夫到重庆快乐呀!”“你死鬼!”张慧凤拧住李莲的耳朵问:“还说不说?还说不说?……”同志们又一阵大笑起来。负责的同志在笑中叫道:“唉唉,不要闹了!不要闹了!小张,你到底怎么决定呀?”“我,我……我走!”她喘着气说。“到什么地方去?”她用力的说:“跟大家一道走!”“‘他’,同意你往敌后么?”李莲调皮的抢着问。“他是他,我是我,我的行动为什么要由他决定?”“别吹牛!”李莲鼻子哼了一声。

张慧凤瞪了李莲一眼,觉得自己被同志们误解和瞧不起,非常难过,她气得噙着眼泪,正要发作,负责的同志拦住又问:“假若你的‘他’不同意你往敌后呢?”“他现在不在此地。”“假若在我们出发之前回来了呢?”“他回来……”“是的,他回来了一定会阻止你同大家一道出发。”“他阻止我不住。”“办得到么?”“当然。”张慧凤兴奋得哽咽的说,“我只服从团体的决定,别的谁也管不了我!”同志们不约而同的轻轻鼓起掌来,欢笑起来,同时李莲快活得举起一只胳膊小声叫:“张慧凤同志万岁!”“万岁!万岁!……”别的同志也纷纷跟着说:“中国的妇女解放是有前途的!”开过会,张慧凤觉得她的矛盾好像已得到解脱,心里边轻松许多。但等她一个人静下来仔细的想了之后,她重新陷进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她被一种到北方去的热情和新鲜的希望鼓舞着,同时又不愿瞒着她的未婚夫偷偷的走掉,不愿他太受打击。虽然在开会以后她再也没做贤妻良母的念头了,但她依然很爱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谅解,能看见他的转变,并愿意永远的只把自己纯洁的爱情献给他一个人。于是她对于走的问题又开始踌躇了。

但是不管她心里怎样踌躇,一种强烈的名誉心使她只有牺牲一部分个人利益,服从同志们的共同决议。当天晚上,妇女会和各个青年团体,情形都变得十分的紧张和忙乱。张慧凤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把一部分东西及读过的小册子送出去寄存到朋友家里,直到夜静以后,才抽空儿坐下去给她的未婚夫写信。但她的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样,无论怎么也安静不下去,写写撕撕,撕过五六张信纸以后,索性把笔往桌子上一抛,倒在床上,沉重的嘘一口气。“李莲,”她小声问:“你告诉我,我给金写信应该怎么说?”李莲躺在被窝里看小说,听了她的话就把书往枕边一放:“要我做参谋吗?”“嗯。我简直心乱得无法形容!”“你可以这样写——”李莲把眼皮一翻,一字一板的说:“你如果是爱我,是革命的,你不但赞成我的走,还一定会跟我们一道走。你如果不是真心爱我,或者你只是嘴上前进,就请你不要干涉我,滚你自己的蛋!……”“死鬼!”张慧凤打了她一拳,不让她说完。“说正经的,我到底应该怎么写?”“我说的完全是正经话。”“信能写得这么干脆?”“假若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一定很干脆。”“唉,小李,我看你现在是有点讨厌他。可是,在医院的时候,你为什么那样的赞成我同他订婚?”“唉,这就是我的‘发展变化’呀!”李莲说了后就嘻嘻的笑着把床头放的蜡烛吹灭了。

张慧凤又骂了一声“死鬼”,不再同李莲说话,坐起来重新写信。她觉得李莲贡献的意见也有点道理,但是她没有勇气写得那么干脆。她只简单的告诉他关于她们走的消息,并希望他能够原谅她,快快的赶回来当面谈谈,最好是请他跟她们出发,“纵然你误会我,把我忘掉,”她写到,“我也将永远的爱着你,等待着你!”信写好以后,她把信粘好,贴足挂号邮票,然后才上床睡觉。李莲已从枕头上发出来均匀的,若有若无的甜蜜鼾声。

第二天早晨,为着筹备出发的事情,张慧凤和李莲负责着相当重要的任务,匆匆的步行往南漳去了。

金千里在总部只住了五天,就要了他从前骑的那匹白马驹,匆匆的转回头来。一路上他不住的用鞭子抽着马驹,使它一会儿急走,一会儿奔驰,巴不得它生两个翅膀。他的十天以前的苦恼情绪,像轻烟似的早已散尽;痛苦的事情就像远年的梦一样,模糊下去,溶化进诗的回忆之中了。他快活的想象着他将要怎样找他的未婚妻,怎样把分离以后的想念之情描述给她,怎样的吻她,抱她,从她的身上获得人类最宝贵的爱的幸福。他觉得她虽然有点变了,但她仍然是温柔的,体贴的,非常忠实的好姑娘。他想到在江边月下的那一段诗的情景,想起来她的头发上散发的那一种淡幽幽的芳香,想起来她的动不动就羞得红鲜鲜的脸颊,她的突突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的心就像马一样的奔驰起来,不,像小鸟一样的在云天里,在绿野上,在缥缈的极乐世界,飘飘的飞翔起来了。

回到襄樊后,他叫马夫把马牵到总部留守处,自己仍住在桃源别墅,为的是同张慧凤见面方便。洗过脸,拍了拍身上灰尘,他没有顾得吃饭,就提着手杖向妇女会跑去。妇女会已经有点变样,人好像少了似的,一走进妇女会院子,他心上就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直走过了办公室,才遇到一位女同志打寝室走出来,停在甬路上用眼睛打量着他。金千里向前边走近一步,询问张慧凤在不在屋里,那位女同志支吾着回答说张慧凤已经往西安去了。好像头顶上打了一闷棍,金千里眼前一暗,心上突然一空虚,脚跟也仿佛在地上动摇起来。他愣怔片刻,才鼓起来勇气再问:“什,什,什么时候动身的?”“你回来得晚了一步,”那位女同志好像已经猜出来他是金千里,惋惜的说,“她等候你好多天,一直耽误到昨天才走。”金千里的舌头尖僵硬起来:“她同谁一道走的?”“她们一道有十来个人,另外还有几个男同志。”“我一定要追她去!”他在肚子里叫了一句,随即又问:“是步行吗?”那位女同志被问得怔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坐,坐军用汽车。呀,你想赶她吗?”金千里沮丧的咂咂嘴唇,又在地上走了几步。“请问你,她到西安后的通信处是什么地方?”“她们是路过西安,在西安并不多停。”“完了,”金千里肚里叫道。“唉!一切都完了……”他的嘴微微的抽动着,没有说什么,脑筋说不清是混乱还是麻木,脚步蹒跚的向大门走去。但刚刚走到街上,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好像这个人是他惟一的一线希望,他的眼前稍微的明朗起来。他在大门口思索片刻,重又走进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走得很快,而且很有力,但腿肚依然有点痉挛,手指头也不住的轻轻颤抖。那位女同志正向外走来,在办公室的旁边同他打个照面。他对着她“喂”了一声,随即问:“李莲在里边吧?”“她——”那位同志迟疑一下,回答说,“她同张慧凤一道走了。”金千里的眼前又昏暗起来,立刻扭回头,踉踉跄跄的跑回到桃源别墅。他像栽下去一般的倒在床上,眼睛呆呆的望着窗子,心里边非常混乱,时时感觉到隐隐的有点刺疼。疲累也忘了,饥饿也忘了,他心里只考虑到一个问题:“这意外的遭遇是不是一场梦呢?”他把这个疑问在心里盘算过来,盘算过去,一直到脑筋胀闷得像一块泡湿的木头一样。窗子慢慢的暗下来,最后的一点淡淡的夕阳余辉也消失尽了,于是黄昏的寂寞而忧郁的影子从天井里落下来,屋里浮动着幽暗的夜色了。

茶房送来了一支蜡烛,顺便问他要什么饭菜。他把眼光移在蜡烛的火苗上,没有做声,只轻轻的把下巴一摆,茶房就对他打量一眼,小心的走了出去。

这一晚金千里睡得很早,然而却几乎是整夜的没有入睡。

像快要疯狂似的,他一会儿猛力的把被子踢在脚头或抛在一边,撕一阵头发,又撕一阵衬衣的前襟,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深深的嘘出一口气,把被子重新拉到身上,并且用指头轻轻的拍着那好像快要爆炸的胸脯。在半夜的时候,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点着蜡烛,把张慧凤写给他的八十多封信件,连第一次写给他的那封极富于史料价值的短信也包括在内,从箱子里找出来,慢慢的,慢慢的,一封一封的放在蜡烛上点着,丢在地上,拿眼睛注视着它们燃烧,化为灰烬以后,他跟着也倒在枕头上,茫然望着那颤动而昏黄的烛光,两行眼泪一闪一闪的滚到了脸颊上。

后来,他破例的点着了一根纸烟(这是专为招待朋友们才预备在箱子里的),放在嘴里抽了几口,企图凭藉薄弱的麻醉力量使他的痛苦获得解脱。但是除掉他尝到纸烟的苦味以外,神经反而刺激得更为兴奋。他望着那从脸前飘起的灰色轻烟,起初是一缕一缕的缭绕着,后来慢慢的混合起来,又散开了,消灭了。

他的手一动,从手中的半截烟头上落下来一点火星。他偏转头来,望着那火星恰恰落在张慧凤替他绣的枕头上,而且绽大起来,冒出来一股火烧的气息。他傻子似的望着火在蔓延,忽然从嘴角流出来了一阵静静的,惨然的微笑“唉,现在还不到让一切焚化的时候!”他忽然叹口气说,把火扑灭了。

到天色快明的时候,金千里才合住眼皮,但又被恶梦烦扰着,不到一个钟头又一下醒来。他发现枕头已经抛在地上,身子下边的铺单也有一半拖在地上,而衬衣上的扣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脱完了。痛苦的,短促的叹息一声,他突然伸出来一只拳头,照水门汀墙壁上咬牙切齿的打了几拳,发出来一阵没有声音的冷笑,然后缓缓的俯下半截身子,把地上的枕头拾了起来。他久久的望着窗子,看着窗子慢慢的发白,淡青的透明的曙光从天井里赶走了夜的暗影。这时候,他的心境十分平静;才尝过的痛苦,才遭遇的不幸,一切都像隔得遥远的往事似的,在心上淡漠下去了。

他想起来从前的许多朋友,想着他们在敌后把一切献给革命,痛快的生活着,感到羡慕和惭愧。“何必呢?”他心里向自己发问:“何必找这种痛苦呢?”于是他像恍然大悟,觉得他已经走错了道路,应该转回头来了。这种心情,他在谷城医院时也曾有过。一个人往往在痛苦过后就跟着产生了这种觉悟的,或者可说是达观的心情,使他得到暂时的宽慰或解脱。这种心情是近乎理智的,所以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比较冷静的多思索一些问题。金千里虽然脑筋胀痛得非常厉害,他依然打算分析一下张慧凤这么坚决抛下他的原因,反省一下他自己为什么竟然会使她失望。结果,他发现了,他对张慧凤的走掉觉得并不奇怪。“爱是可以转变的,”他心里想,“大概是工作和事业在她的心里代替了我的位置,正如我在她的心中曾经把上帝的位置代替了一样。”想到这里,他觉得这种“爱的哲理”仿佛什么时候曾经在他的心上盘旋过,如今不过多得了一件事实的证明罢了。窗上的晨光越发的明亮起来,在“鱼肚白”中现出来淡淡的桔红。金千里的心情也随着早晨的降临而越发清爽,随即打开窗子,对着凉凉的新鲜空气,深深的呼吸几口。

像害过一场大病似的,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见地.上的那一堆纸灰,虽然心里边又引起来一阵微微的刺疼,但同时也像是完结了一场大事似的感到轻松。“也好,”他心里想,“已经过去的就让它在心上消灭吧!”他把昨夜没有烧完的一些信角拾起来堆在一起,重新用火柴点着看着在地上烧完,然后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下来。街上已经有了水车的声音,不过院子里还十分寂静,从对面的房间里还传出来一种熟睡的鼾声。金千里又点起来一根烟卷,在屋里轻脚慢步的走来走去,等待着太阳,等待着茶房们起来……

第十一章 戎马恋(十)

洗过脸,金千里又到妇女会一趟,问清楚妇女会和其他几个团体被解散的原因和经过,然后怀着沉重的、悲伤的心情,走进了一家靠江的小酒楼上。因为时候还早,酒楼上只有他一个客人。他一边喝着烧酒,一边茫然的望着江面的薄雾,一边凄凉的思索着许多问题。他觉得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像这江面上的烟雾一样,似空幻又似实在,不住的忽聚忽散,变化流转。就以这江边的沙滩和水上的浮桥来说,他同张慧凤曾经在上边散步过许多次,每次有每次的心境和不同的幸福滋味,然而现在她走了,而且连一封信也没留下,像轻烟似的流向渺茫的天涯了。说不定几年或几个月后,他在她的心里也会像烟一样的淡下去,于是她又开始去接受别人的爱,或竞至同别人结婚,生孩子,向着渺茫的前途生活下去,那前途也正像江面的烟雾一样。想到了她将来同别人恋爱和结婚,他心中充满着痛苦和愤怒,忍不住拿拳头在桌面上用力一捶,菜盘子和酒杯子都颤抖着跳了起来。“混蛋!”他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忽然又叹了一口气,悲咽的说:“唉唉,一切都在变化着……完了!”茶房听见了声音,连二赶三的跑上楼来,探着身子又恭敬又小心的站在桌边。没有等茶房开口,金千里把下巴一摆,说:“快一点,再打四两!”已经有两顿没吃东西,又加上差不多整夜没睡,第二次打来的四两酒没喝完,金千里就已经带着醉意了。他付了钱,下了酒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上了浮桥。走过一半,看见对岸城墙上的抗战标语,想起来半月前的一个月夜,在沙滩上张慧凤对他所说的那几句话,如今那一群写标语的女孩子果然散了。

他的心里重又涌出来无限感慨,好像这半个月的时光完全是两个时代,而那一行用石灰写在古城上的抗战标语,也变成历史的陈迹了。他想着再过一年或两年,石灰被雨水冲掉,有些地方生了绿苔,再也没有人记起来这一行抗战标语,更没有人会想起来写标语的女孩子们,甚至连她们自己也许会把这一个地方慢慢忘了。在这一点,他觉得人生是空虚的,革命也是空虚的;纵然在今天是实在的,到明天也免不掉变为空虚。宇宙间一切事事物物,都遵照着一个法则变化,那就是从空虚中生出“有”来,而“有”又化为空虚,他曾经革命过,曾经散布过不能计数的革命种子,然而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看见种子的成长,但是人们将会慢慢的把他忘掉,像忘掉古城上的抗战标语一样。他认为他现在完全生活在空虚里:爱情空虚了,革命空虚了,种种的希望空虚了。

一道白色的浓雾被徐徐的微风从上游吹过来,笼罩着面前的一半浮桥。金千里一跳一跳的跑进到浓雾里,一边走,一边轮流的挥动着两只胳膊,想用手捕捉到一缕烟雾。一直到浮桥尽头,他还在继续着这种动作,一点也不想到他的前后有许多人用感到奇怪的眼光望着他,说他是一个精神病者。桥头的两个哨兵把他上下打量了好久,一直瞧着他走上了江岸以后。“丢那妈,喝醉酒啦!”一个哨兵带着妒意的骂了一句。

金千里带着迷惘的心情,在襄樊城里边漫无目的的跑来跑去。他走遍了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这里停停,那里望望,究竟是为着什么,他自己一点不能明白。后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是站在李莲家的门口,什么时候走上了石阶,他已经模糊了。脑筋又似乎清爽起来,眼睛也明亮起来,他鼓起来勇气用拳头在大门上乱敲一阵。里边有狗叫声,说话声,脚步声慢慢的近了,于是沉重的大门呼隆一声拉开了一道缝,有一个老头子探出头来.“你找谁呀?”老头子问。狗在他的脚下叫着。“我找李老太太,”金千里回答说,“在家吗?”“狗!滚过去!……

不在,前几天下乡了。我是才从乡下叫来看门的。”“李莲小姐到西安去了,你知道吧?”“不知道,”老头子毫不关心的摇了摇头。“前几天她还同张小姐同来一趟。”“你说的是不是张慧凤?”“不是她还有谁?哼!她自己给魔鬼从医院里引诱出来,她嫌她在上帝面前犯的罪还不够,又把李老太太的大小姐也引诱出来!”“张小姐常常来吧?”“常常来。男男女女的在一起,啥规矩!”老头子忽然想起来面前站着的也是男人,说不定也是张小姐的朋友伙中的一个,觉得有点失言,连忙改换了口气说:“你先生不进来坐坐吗?”金千里摇摇头,手扶着门框:“张慧凤常常跟男同志一道来吗?”“可不是,现在兴嘛,有啥办法?哼!”金千里没有说话,一阵醋意涌上心头,头顶上冒起火来。

他脚步踉跄的走下石阶,奔过几条街,走到寂静的城墙上坐了下去。他的心里乱得很,痛苦得很。他猜想着张慧风是怎样的同别人恋爱,暗暗的背叛了他,然而却在信上骗他,在背后恨他,把他当做一块挡路的石头,等她不能再忍耐时,就一脚把石头踢开了。他想象着她是怎样的同新爱人相亲相爱,一道儿工作,玩耍,找地方幽会,一会儿不见便想念得坐卧不安,见面后如果没有别人在旁,他们就疯狂的拥抱,亲吻,而她依然是羞羞答答的……总之,凡张慧凤曾经献给他的温柔和热情又加倍的献给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他怀疑李莲和张慧凤对这件事情是一鼻孔出气,她一定鼓励张慧凤,并替她从中撮合,在她的面前批评他怎样的生活腐化,自私享乐的意识浓厚。越想越痛苦,金千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顿着脚走了几步,又突然坐下去,用左手撕着衣服,右手猛力的拔着腿边的荒草。疯狂的片刻过后,他把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上,用拳头捶着差不多快要炸裂的胸脯。

太阳被天边升起的乌云遮住,天空里有了雨意。金千里沉重的叹一口气,思想又转向另一个问题上面,推想着今后朋友们会对他的这一次恋爱抱什么态度。

一想到朋友们会把他的失败当做一个有趣的谈话资料,并且会当面打趣他,毫无同情的嘲笑着他被女人抛弃的时候,他不能忍受的痛恨起张慧凤来,不住的咬牙切齿,忽而干哭,忽而冷笑,忽而又几乎把衣服撕裂。“我疯了!我疯了!”他痛苦的低声叫着。过了很久,金千里从地上站起来,拍一拍背上的灰尘和草叶,慢吞吞走下城头。在街上乱走一阵,走进了一家卖旧东西的铺子里,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在肚子里问:“奇怪,我来这铺子里干什么呀?”于是他的神志清爽起来,抓一抓后脑勺走出铺子,决定到总部留守处看有他的信件没有。

留守处的朋友们看见金千里眼窝深陷,面无血色,精神恍惚,都以为他又病了,劝他赶快到医院看看。“医院治不好我的病,”金千里苦笑一下,小声说,“大概活不多久了。”朋友们都不注意他的这句话,可是他自己听了这句话,胸腔间又不由的一阵酸疼。大家都关心他的结婚,纷纷的打听日期,问是否需要他们帮忙准备。并说总司令今早晨有电话来,嘱咐金千里结婚时由留守处送他两百元礼钱。一切热情的关心,在金千里听起来都变成讽刺,使他无法回话,无地容身。“他们晓得不晓得她已经同别人跑走了呢?”他在心里问,随即又肯定的回答说:“他们一定全晓得,而且比我晓得的更早,更清楚!”他几次想点一根纸烟放到嘴里,竟然没有把纸烟点着,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最后,他拿着他的信件,迟迟疑疑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告辞走出。

走出了留守处的大门以后,留守处主任把金千里拉在一边,附着他的耳朵咕哝几句。金千里好像没有听清楚,他没说一句话,向送他的同事们举一举手,脚步踉跄向大街走去。他的脑筋里什么也不会思索了,只是反复着一句简单的话:“他妈的,又是特务的报告!”他的腿和手哆嗦得好厉害,从前额上和鼻尖上冒出许多大粒的汗珠子。街上来往的人们在他的眼睛里都像梦中的人物一样,又像真实,又像影子。在街道的转角处,他的鬓角碰在一块悬挂的招牌上,随即从眼睛里迸射出金色的火星和黑色的光圈儿,他停了片刻,等眼前又清楚之后,他看见那块老旧的招牌依然在头边摇来摇去。然而他并不感到疼痛,用指头揉着鬓角受伤的地方,又糊涂的向前走起来。金千里本打算过江回桃源别墅,但他快走出城门时,忽然又糊里糊涂的改变计划,走进了一家杂货店。他倚着柜台,沙哑的说:“拿一瓶好汾酒!”接过酒瓶,看了看上面的红纸广告,认清是南阳赊旗镇的上等好酒,他便把票子往柜台上一扔,提着酒瓶走出来,一直默默的走出城门。他顺着江岸向上流走去,差不多走了半点钟的样子,才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停下来坐在地上。这地方,他去年订婚以后曾经同张慧凤一道来散过一次步;向东南可看见建筑在二里外的美国医院;向正西望去,三里外便是他去年撤退时同张慧凤邂逅相遇的那座小山。

这是一道漫长的江堤,北面临着奔流的江水,南面是一片旷野;旷野过去,是一年到头的不断有人朝拜的小顶山,再过去是十字架山和东西绵亘的灰绿山群。金千里一到此地,想起来过去的种种情景,万千感触都一伙儿涌上心头。他很想痛痛的哭一阵,可是又哭不出来,于是他绝望的愤慨的低声的说:“唉!一切都空虚……人生如梦!”他手指痉挛的伸进口袋,把刚才在留守处收到的信件取出。首先拆开的是一封重庆朋友的来信,信上问他新婚生活如何,盼望他早一点回重庆,并告诉他重庆又到了新的影片。

他把这封信立刻撕碎,又去拿第二封信,这封信也是重庆一位朋友寄来的,信上也问到他的结婚事情,祝他幸福;不过后边又告诉他一个不快消息,说他临走前写的那篇关于保障文化人生活的文章,审查没通过,不能够发表了。金千里把这封信也撕碎得一片一片的,抛在地上,随即拿起酒瓶,拼命的喝了几口。

另外有几封信,有的是重庆来的,有的是成都来的,有的是从别的后方城市来的,金千里猜出来这些信封里边要提到的事情,连看也不看,都一起撕毁了。

撕毁以后,他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又喝了几口烧酒。第一封被拆开的是从故乡寄来的信,写信的是一位小学教员,以前在他领导下做救亡工作。“这半年的变化真大啊!”这位小学教员写着:“老王和小陈被抓走,以后就杳无消息,谁也不晓得他们还活着没有。老孙呢,去年娶了个太太,今年生了个孩子,住在乡下,不敢进城,也不敢有任何活动,听说他养得很胖。老杜和老张都摇身一变,做了联保主任,刮了很多钱……”诸如此类的消息报告了很多,信中充满了愤懑和伤感。金千里把这封信读了两遍,有许多人影子浮现在他的面前。他慢慢把信撕碎,望着地上散乱的纸片出了一阵神。“唉唉!人事沧桑,”他心里叹息说,“变化得多大啊!”过一会儿,金千里忽然颓丧的摇一摇头,拿起酒瓶又喝了几口。他觉得多年来怀抱的理想已经动摇,眼前是一团空虚,空虚中飘浮着灰色的烟雾。抗战虽然还只有三个年头,但初期时候的种种情形,特别是那种充满在他自己身上的紧张和热情,如今回忆起来,就像是回忆着一个相隔遥远的梦,遥远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深深的叹口气,跟着又阴惨的冷笑几声。笑过之后,他恐怖的瞪起来两只眼睛,心里问:“唉,我的神经错乱了么?”随即他把右手的食指弯起来,塞进嘴里,用牙齿咬了一咬。“还知道疼,”他心里安慰着自己说,“神经还照样清楚!”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恐怖怪滑稽,便忍不住从鼻孔里笑出声来。但过了片刻,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幸,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于是又突然倒在地上,痛苦的抽咽起来。

哭了一会儿,金千里用手巾擦干眼睛,坐了起来。他想起来还有一封信没有拆开,便赶忙把最后的这封信从地上拾起来,先看一下信皮,认出来是一位北国的朋友写给他的,但刚把这封信看了个开头儿,他就没有勇气看下去,赶快的把它撕掉。他觉得非常难过,用拳头捶了捶胸口,从地上抓起酒瓶,猛力的扔到江里。随即他跳起身来,在堤上走来走去,乱撕着自己的头发。“是的,骂得对,骂得好。”他喃喃的重复着说:“我只有理论,没有行动,所以,我的理论是不彻底、不正确的!对呀,我使朋友们对我失望,我是革命战线上的一个逃兵!唉,唉,我,我,我完了……”他停住脚步,仰起脸孔,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深深的呼出来几口闷气。脑海里混乱得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水,一点儿不会安静。他忽而踉跄的走几步,忽而又停下来,茫然若失的垂下头去,望着向东奔流的江水,很久很久的没再有一点儿动静。他考虑着把眼睛闭起来,向前边再走三步,纵身一跳,于是一切痛苦都被他征服。他想着当他跳下水中以后(他仿佛还听见自己落水的声音),溅起来一些水星,身体立刻被滚滚的波浪吞没,再也没露出一点影子。后来在什么地方,尸体被人们捞起来,消息传到了张慧凤耳朵里,她深深的忏悔了,发狂似的哭了起来….北风起了,天空里像海涛翻滚着浓重的乌黑的云块。雷声开始在山头上滚动着,忽而远去,忽而近来,忽而又隆隆的滚过头顶。江水卷起来汹涌波浪,激怒的互相追逐着,冲击着,蹂躏着,高声的喧闹着,又不断的凶猛的冲上堤岸。发出来沉重的澎湃声音。金千里下了决心,咬紧牙齿,停止呼吸,向前面走了两步。但正要往水中跳去,忽然又动摇起来,觉得自杀太没有意义,反而更显出来自己的脆弱。“唉,何必呢?”他心里想,赶忙又向后退了两步,冰冷的雨点儿开始狂暴的从天上洒下来,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肩上和身上,他几乎被寒气突然窒息得透不出一口气来。

他赶忙扣上了制服扣,在雨中停了片刻,于是摇摇头,打着哆嗦,踉踉跄跄的往码头跑去。路上,他曾经跌倒几次,并且呕吐出许多东西。等他挣扎着走到码头时,已经快要倒下去,一步也不能走了。一辆洋车载着他绕过城里的几条长街,通过浮桥,拉到了旅馆门口,金千里被搀扶着走进旅馆时,黄昏也开始忧郁的落下天井。

金千里在当夜很厉害的浑身疼痛,发起高烧来,说着胡话。第二天早晨,总部留守处的朋友跑来看他,商量把他送往美国人办的医院,他坚决的摇头拒绝。大家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到一家中国人设的小医院里。那医院坐落在商埠尽头,离江岸有一箭之地,倒还十分清静。白天热度减退了一点,他疲惫的,昏昏沉沉直睡了一天,到晚上又发起烧来。只是一天的工夫,他的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皮肤黄得透亮了。

进医院的第二天早晨,热又退下去,他从模模糊糊的梦中醒来,静静的睁开眼睛。一只小麻雀在窗外的树枝上偶然的叫唤几声,点缀着医院早晨的静谧空气。他望了望屋里的简单布置,又看了看黄得可怜的双手,随即把眼光移到玻璃上。

那照射在窗上的鲜艳灿烂的初升阳光,使他重新感觉到世界的美丽和生命的无限可爱。他想了自己打算自杀的经过,胸口立刻感到难忍的刺疼,眼泪也在大眼角滚动起来。“我为她尝尽了痛苦,”他愤愤的在肚里骂,“这是她对我惟一的报答!”他想着如果能够碰到她,他一定要用最厉害的办法惩罚她,报复她,决不因为她的眼泪而宽恕她。他想起来曾经读过的一篇动人的外国小说,描写一位热情的男子杀掉了美丽而不忠实的爱人,他觉得他自己就是那位男主角,而杀掉张慧凤是一种英雄行为。仿佛看到张慧凤站在他的面前,他用剑猛力刺去,深深的刺进了她的心窝。她痛苦而恐怖的惨叫一声,像昏眩一般的跪了下去。他拔出宝剑,鲜血直溅到他的手上和身上。张慧凤衰弱的往他的脚下倒去。他立刻用左手拉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身子提了起来,右手的宝剑又猛力从她的脖颈上斜劈下去,当利剑砍过骨头时还发出来轻微的喀嚓声音。他为这声音吓了一跳,理智从幻想中恢复过来,停住呼吸,听了一下,他听见有人用指关节轻轻的叩着房门。“啊,进来吧。”他低声说,随即把身子躺了下去,双手放在胸口,眼睛也依然充满着愤怒和凶恶的光芒。

门悄悄的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被他刚才在想像中杀死的,也正是他决心要用最严厉的方法给以惩罚和报复的那位姑娘。张慧凤很快的走到他的面前,一双乌黑的眼珠对着他滴溜溜的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皮一红,有两颗眼泪滚落下来。“唉!”她悲哀的说:“你怎么又病了?”金千里没有回答,用力的咬着牙齿。“我在院子里碰见医生,他说你的病是前天在雨中淋的……啊,你的脸黄得像一张蜡纸一样!”张慧风向床边走进一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你一定非常恨我,生我的气。假若你不能原谅我,我希望你趁现在报复我,千万别使你的痛苦闷在心里。千里,我知道这两天你对我一定恨入骨髓!”金千里拼命的握紧双手,没有说话,心里又厉害的刺疼起来。眼泪像泉水一样的顺着没有血色的脸颊奔流到白色的枕头上。“不要难过了!”她说。“我因为一点事情到南漳去了几天,所以不知道你从前线回来。要不是刚才在江岸上碰到你的一位同事,还不晓得你在害病……”金千里避开了她的眼睛,深深的呼出了一口闷气,开始抽咽起来。张慧凤在床沿上坐下去,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用手绢不停的给他揩眼泪。但是愈揩,他的眼泪流得愈快。张慧凤忽然忍不住倒了下去,伏在床沿上哭了起来。

金千里把她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个女看护推开门望了一会儿,不好意思禁止他们,悄悄的退了出去。忽然有一个女同志在院里叫:“张慧凤,船要开了!”张慧凤同金千里都没有听见。金千里擦了擦眼泪,抚摸着张的肩头说:“原来你没有打算离开我。你只是故意叫你的同志们欺骗我是不是?”张慧凤正要抬起脸来开口说话,忽然有一个女同志推开门探进头来,急急的叫:“张慧凤,快来吧,船要开了!”“是的,我马上就到,请你叫他们再等三分钟。”她紧紧的抓着金的手,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哽咽的说:“千里,我真的要同大家一道走了!”“什么,你要走了?”“是的,千里,我恳求你完全相信我,原谅我,并且鼓励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心里边非常难过!假若你没有害病,千里……”“跟谁一道走?”“跟同志们。”“往西北去吗?”“嗯。”“我不能让你走掉!”金千里突然说。“慧,你的心为什么这样狠?”“唉,你不晓得我的环境!如今妇女会和几个救亡团体被解散了,这只第一步,难道要等到当局来抓人么?”“我晓得的,不过你跟我到前线总司令部工作也可以的,用不着往西北去。”“不,我已经决定了。”“我恳求你为着我们的爱情……”“我走是一个问题,我们的爱情又是一个问题。”“你一走,爱情也跟着完了。”“不会的,你相信我!”“唉!”金千里悲声说:“我失败了!”“你为什么说这句话?”“我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你从我的手中夺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千里,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对你是永远忠实的!”他喃喃的自语说:“也许是我在做梦……”“千里,我在最后的一封信中已经告诉了你,大概那封信你没有收到。我现在只好当面跟你说明,但是你必须拿出理智来……”“理智!……”刚才叫张慧风的那位女同志又跑了来,催张慧凤火速上船。“千里,你放我走吧!”张慧凤用哭声恳求说。“你相信我是永远爱你的,我的爱情永远忠实。我希望你病好后立刻去找我,我们好永远在一块儿不要离开!”“我不明白,”金千里带着悲伤和忿怒的低声说,“你为什么这样残酷的回报我。”“千里,我晓得你惟一的希望是要我同你到重庆去结婚。但是……”“我们是订过婚的,你和我都负有神圣责任。你就这样不顾后果,想扔掉我就扔掉我么?”“我到了北方,永远想着你,等着你。”“要等何年何月!”“万一你不去,我永远等着你,直等到老死,决不同别人结婚!”说到这里,张慧凤忍不住呜咽痛哭,边哭边说:“我对你说的全是真情话,我敢向无所不在的上帝发誓……”金千里截断了她的话,依旧压低着声音说:“我把你当做了我的生命,也许比生命看得还重。我为着你受尽了各种痛苦,”他的眼泪又像泉水似的涌流出来,“现在我决不让你走掉!”那位女同志站在窗外叫:“张慧凤,同志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张慧凤向窗外说:“小王,请你告诉他们说,我马上就到!”随即她扭回头来望着病人:“我求你冷静一点,你简直叫我的心都碎了!”“冷静,哼!我觉得你简直无情!”“千里,我想不到你竟然这样自私……”“你这样的批评,我不承认。”“事实上你是要我同你到后方结婚,过安静的家庭生活,再不参加抗战工作!”“……”“你平时常谈到革命比爱情更神圣,更伟大,”张慧凤用哽咽的颤声继续说道,“你常常骂那些为爱情妨碍工作的青年……”“不,我不是绝对要你到后方去过享乐的生活。我相信我永远是一个革命战士。不过,我也希望你不要太不重视我们的爱情,留在此地工作不也可以吗?”“你知道我们在此地不可能再继续工作。现在你留我的出发点,仍然是为着我们的个人幸福,并不是为着工作。敌后迫切的需要人去工作,特别是需要我这样学过救护和治病的人,在那里更需要我,我不是不重视我们的爱情,但是为着工作……”“但是你能不能留几天?”“不。”她停一停,因为心里感到很难过。“团里已经这样决定了,我只有同大家一道出发。千里,你病好后我们就会在北方见面,请你别再增加我的难过。他们都在等着我……”她眼泪一连串的落下来,使她不得不把话中途停住。沉默继续了一分钟。“现在我简直没有主意,”金说,想起来最近特务又向重庆报告他,说他回前方大肆活动。“假若你能够等我病好……”“千里,他们都在等着我,我求求你,让我走吧!”“……”“你简直是个恋爱至上主义者!”张慧凤用批评的口气说。“千里,为着我们的爱情而牺牲抗战工作是不应该的,你简直是故意的使我痛苦!”“我的心里边冲突得非常厉害……”金千里想着有一句话,或许可以动摇张的决心,因为他没有丧失对革命的责任感,所以忍在肚里不肯说出来。

现在他别无办法,只好说道:“慧凤,你是虔诚的基督徒,到了延安或游击区,周围都是无神论者,你不能做礼拜,不能祷告,别人知道你信宗教也会嘲笑你,你在精神上会十分痛苦的。这问题你想过没有?”“我想过多次了。我不能不信仰上帝。没有礼拜堂关系不大,只要我心中虔诚的信奉主,常在心中祷告,求主帮助,没有困难不可以克服。目前救亡事大,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你说的困难不能动摇我去北方的决心!”金千里无可奈何的说:“你事先考虑到这个问题就好。”“千里,我现在就要走,请你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给我一点点安慰!”张慧凤神情焦急的看着他,哽咽的说:“我只求你说一句话:‘好,你走吧!’只有这一句话,千里,你给我好不好?”“好……”“并且请你允许我,你病好后一定得找我去!”“唉,你,你走吧!大后方我也决不再去了……”“如果必须留在大后方,我当然也不反对;但你去大后方却对你只有害处。”“决不再去了。”他叹息说:“茫茫大地,没有我生活的处所!”“敌后总比较好一点。”“唉,也许吧。”“你为什么那样灰心?”“受的打击太多了。”他继续说:“我起初就讨厌目前的无聊生活,然而,然而……”“你病好了千万找我去!”“好的,”他说。“希望你到了那里后马上来信,我说不定会找你去。”“我一定马上来信。”“路上也来信……”“这个手绢留给你,”张慧凤站起来说。“这手绢上有你的眼泪也有我的眼泪,你看,完全弄湿了。你好好保重身体,接到我的信就马上动身!”张慧凤说毕话,猛一转身,头也不回,哭泣着跑出病室。

金千里忽然又动摇起来,用急促的悲声叫着:“张慧凤!等一等……”得不到一点回答,金千里从床上挣扎下来,扶着桌子站在窗口,用一双泪眼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边。他不肯离开窗口,像石人一样静静的站着,凝神的望着江岸上的一排绿柳。早晨的鲜艳的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在他的脸上。

过了十分钟,他看见一片白帆映着对岸青山,在阳光里闪动着,慢慢的向那十分辽远的,蓝天的边际处淡没下去。

第十二章 《牛全德与红萝卜》的写作过程及其他(一)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杜甫

一九四〇年的冬天,我从老河口去鄂北前方,在路上一个人非常无聊。常常,无精打采的骑在马上,望着单调的冬的原野,默想着各种问题。

我是北方人,爱北方的豪放性格。这性格虽然粗野,但却率真,虽然任性,但却硬爽;虽然有时候对人很不客气,但却能见义舍身,济人之急,决不会落井下石或锦上添花。因为有这种偏爱,我在无聊的旅途上,寂寞的马背上,总想着写一部描写这种典型的小说出来。在我的故乡,和我所熟悉的游击队中,像这样的人物是很多的,在我的心中就有着活的影子。将这种性格和另一个小心谨慎、自私心重的性格相对照,就格外的显明和凸出。经过了几天思考,两种人物都在我的心中构成了雏形。这是我在这次旅行中怀孕的孪生子,后来我将大的起名叫牛全德,二的叫红萝卜。二月初我回到老河口,不久就开始写这部小说。这时,我正写《春暖花开的时候》,所以写《牛全德与红萝卜》就成了附带工作,进行得非常迟缓。这一年是敌人的空军活动最凶的一年,除常常有飞机来老河口轰炸和侦察之外,还常常有大队飞机从老河口的上空或附近飞过,去轰炸大后方各大城市,或附近几百里内的重要地方。常常有好些天不仅白天我不能安稳的坐在屋里,连夜晚也得奔跑。尤其当月明之夜,更难安枕。在这些紧张的日子里,白天,我带着很粗劣的一叠稿纸、墨盒和毛笔,牺惶惶的躲在郊外,往往一整天不能够回去吃饭。在郊外,我走进村庄去,向老百姓借一张小矮桌,没有桌子时就借一把小椅子,放在草棚或树荫下,在上面摊开稿纸,然后我蹲在地上,俯着上身,艰难的写了起来。飞机一来,我赶快卷起稿纸,躲进麦地或胡豆地里;飞机一去,我拍一拍身上泥土,继续再写。

因为桌子又小,又低,又不平,加之野风不时的吹动稿纸,更增加写作的艰难。《牛全德与红萝卜》的大部分原稿,都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一段一段的,断断续续的写出来的。

除上述的艰苦之外,中间还有一次狼狈撤退,几乎我和我的稿子都沉入汉水里边。因为在前方生活是这样不安定,所以《牛全德与红萝卜》初稿的漏洞很多。前半部寄出之后,因为生活不安定和重庆的刊物因轰炸不能出版,下半部就停下来,一停就是半年,到第二年的一月尾才能脱稿。等我写下半部的时候,因为要赶快完成它,就只好想法取巧。起初将稿子分上下两部,不过是为要在中间的故事进行上来个跳跃,好省去许多笔墨,所以那样的分法实际上是不应该的。关于人物方面的漏洞也不少,如写“坏女人”的转变遗漏了一个“过程”,写红萝卜的心理忽略了“矛盾发展”,写牛全德本来有一只手枪,而后来隔几章就把这手枪忘了;不仅忘了牛全德的手枪,我甚至将张有才(初稿是王有才)这个人物也忘了。漏洞都出在下半部,正是因为写下半部时我的生活更不安定,这不安定特别是在精神一方面。大家应该都记得,一九四〇年的冬天是抗战阵营第一次公开破裂的黑暗期间。那时我害了一场大病,在停尸间里住了好些天,每次从昏睡中醒来,望着窗上的阳光,总觉得那阳光将永远离开我了。在养病期间,战区当局对我下了“逐客令”,我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究竟大病前还是在大病后我完成了《牛全德与红萝卜》,早已经记不清楚。

但风雨是那么逼人,气压是那么低沉,冬季是那么严寒,大地是那么动荡,叫我如何能细琢细磨的写作啊!不仅我本人在战地遭遇劫厄,我的稿子在重庆也同样不幸。原来印刷所遭了轰炸,稿子也随同蒙难。起初以为全被炸毁了,后来蓬子兄从灰堆中找出来大部分,另一部分则杳无踪影。所以在《抗战文艺》上刊出的《牛全德与红萝卜》只是残稿,中间的残缺处刊一段编者声明。后来重庆某书店所出的小说选本,其中有《差半车麦秸》和《牛全德与红萝卜》,后者仍然保持着残缺面貌。《牛全德与红萝卜》也出过完整的单行本,不过因印刷恶劣,错误很多,加之我决心修改,第一版卖完后就绝迹了。

在抗战八年间,用一种解嘲的口吻说,我是年轻一辈小说作者中比较“幸运的”一个。我的“幸运”有两方面:第一是我竟然有资格被胡风派特别重视,当做了文艺战线上的主要敌人;第二是我的每一部小说发表或出版后都能够引起读者的相当注意,并不依赖批评家特别提拔。这两方面是互相关联的,正如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牛全德与红萝卜》在重庆发表之后,正如当年《差半车麦秸》在香港发表之后的情形差不多,在全国青年中获得了很多读者,几乎到处都在谈论着这部作品。然而胡风先生在沉默着,这沉默叫做“默杀”。为着忠实于事实起见,我不必以虚伪姿态来一套客气。

不管《牛全德与红萝卜》的成败如何,在当时被国内广大读者群偏爱或重视则是事实。在恩施,报纸上曾有论战,有人说它是怎样了不起的作品,有人说它是摹仿苏联的名著《毁灭》,于是后一派就遭受前一派的批评谩骂。在河南,一个流亡的省立师范因为不容易获得后方的铅印本,就由同学们集资用石印把它翻版,让它在接近战地的山中流传。在重庆,有两个大学里的文艺团体曾开会讨论它;有一位山东青年连着在《蜀道》和《青光》上发表过两篇或三篇批评,因为他读过好些遍,批评过不止一次,所以那热情就特别感人。我随便的举出来这些事实,并非要来一个自我宣传,而是要拿这和胡风先生的沉默作个对照。两年后胡风派在《希望》上将《牛全德与红萝卜》带着嘲笑的一笔抹杀,只看胡风先生起初的沉默就可以悟出来其中消息。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牛全德与红萝卜》遇到了一次最深刻、最公正、最严肃、最使我感激难忘的批评。这次批评是采取讨论会的形式,并没有文章发表,至今我珍贵的保存着当时在几张纸片上记下的批评要点。参加这次讨论的有茅盾先生,冯乃超先生,以群兄,克家兄,SY兄。克家兄和SY兄因为没有来得及细读,为慎重起见很少发言。,以群兄,乃超先生,茅盾先生,都发表了许多极其使我心服的宝贵意见。他们说出了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也详细的指出了它的缺点。特别使我感激的是茅盾先生。他的眼力是那么不好,这部小说初版本印刷得是那么一塌糊涂,为了要批评这部书他竟耐心的细读两遍,请想一想这态度是多么认真,对一个后进是多么诚恳!自从这一次批评之后,我就决心依照他们的意见进行修改。修改也许比创作更苦,但作品发表之后便属于社会的,作者对社会负有责任,这种责任心常常在鞭策我,鼓励我,提高了我的决心和勇气。因为当时正忙于写《春暖花开的时候》,修改的工作无暇进行,所以第一版卖完后,我就狠狠心让它绝版。我在重庆是全指望自己的版税过活的人,停印一本书就说明我是多么的甘心去服从公正的批评。后来像《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些书我都有心停印整理,但出版家要顾及血本,我的交涉都没有得到成功。只要日子稍久,我一定不会辜负善意的批评和热诚爱我的读者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底我由重庆市移居北碚,生活不安定,心情也不佳。在北碚我开始抽工夫整理《牛全德与红萝卜》,但整理了一万多字,我就去三台教书,后来就一直没再继续。

正在这时候,胡风先生所领导的小宗派向我展开了大的攻势。

关于胡风先生理论上的法西斯毒素和机械论色彩,以及他对中国民族文化的毫无所知,对人民生活的隔膜,他的刚愎的英雄主义和主观主义,这一切不配做好批评家的弱点我今天都暂且不谈。今天,我尽可能把问题的范围缩小,以讨论与《牛全德与红萝卜》有关的问题为主。至于关于《春暖花开的时候》的一部分,保留在将来该书的一篇序文中去详细的向他们请教。我今天把问题的范围尽量缩小,并不是要对胡风先生留什么忠厚,而是今天正是我们大家都不能自由呼吸的时候,胡风先生纵然处处要树立小宗派,要关闭起现实主义的大门,要破坏文化界的联合战线,但我承认他除上述种种弱点外还毕竟有他的战斗力量,还有他的某些贡献,在没有朱砂的时候红土也是可贵的。当胡风派向我展开攻势的时候,他们决没有想到我在基本上还可以做一个忠实的“同路人”,决没有想到我在这艰苦的时代中也有直接和间接的些微贡献,决没有想到我一直是在遭受着黑暗势力的打击和迫害。胡风派把我错看成他们的主要敌人,恨不得我立刻死去,不惜以种种造谣诬蔑的方法对付我,在当时我有点伤心,现在想起来觉得滑稽。我虽然有一个倔强的性格,但一直没想过用胡风派的方法报复胡风派。我对胡风派的作风虽极痛心,但我明白我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真敌人,那就是黑暗势力。所以我期望将来他们会放弃了狭隘的宗派主义的作风,会不再以诬蔑的态度对付文化战线上的患难朋友。我决不嫉妒他们成功,更绝对不希望他们毁灭。

在胡风派的《希望》第三期上一篇题为《市侩主义底路线》的文章中,痛骂过我的《差半车麦秸》以后,紧接着骂我的《牛全德与红萝卜》说:

其后,姚雪垠先生又写了《牛全德和红萝卜》。这种写作方式——生活方式的继续。大约是受了不负责任的赞美的缘故,姚雪垠先生发展了他的这种道路了。牛全德是兵士,红萝卜是农民,两种性格的刻画,诸如此类。

但那农民,仍然是不停的吸着烟袋——技巧,也显得穷窘了。但我想特别提出来的是牛全德嫖女人的那一段,作者描写了性交的姿势,响声等等——大约这是写实主义吧!作者又让那堕落的女人听了宣传队的宣传而转变了,说:“女人一向是受压迫的,现在我要过新的生活了!”可爱的先生们,向理论八股尽情的鞠躬吧!胡风派在别处好像也骂过《牛全德与红萝卜》,但因为我一时借不到资料,只好暂作悬案。如今只就上引的一段文章讨论讨论,希望胡风派的朋友们能够平心静气的听一听我的抗辩。

首先,胡风派的批评家将我的这部小说的题目看错了一个字,虽不重要,但也是一个疏忽。在英文上“和”或“与”都是“and”一个字,在中文上却大有分别。这分别不在意思,而在平仄。《牛全德与红萝卜》在英文上只有三个词,在中文上却有七个字。我决定用“与”而不用“和”,是要在几个平声字之间换一个仄声字,求声音有变化,有变化才有谐和。再者,“和”与“红”发音的部位相同,二字连续便拗嘴,换一个“与”字就没有拗嘴的毛病。因为胡风派的批评家在写批评的时候太不冷静,太不虚心,所以才有此疏忽。连我的书名字都没有看清楚,内容当然更不用提了。

其次,胡风派的批评家说:“牛全德是士兵,红萝卜是农民,两种性格的刻画,诸如此类。”我的这部小说辛辛苦苦的费了一年的时间写出来,胡风派的批评家却只用这一句不负责任的话轻轻的概括了它的题材和主题,实在是最坏的批评作风。我指责这位胡风派的批评家不负责任,是因为他竟用“诸如此类”四个字将一切问题一笔带过。既然什么问题都可以用“诸如此类”一笔带过,那还有什么批评可谈呢?比如我们读《战争与和平》,也可以说这部书是写拿破仑侵俄之战的故事和人物,诸如此类。请想想,这不是一大笑话吗?至于我的《牛全德与红萝卜》,任何不怀成见、不企图诬蔑的读者都知道它决不仅止于刻画性格,它的主题是表现旧时代的江湖义气向新时代的革命责任感的渐渐移转,伟大的同志爱终于淹没了个人的恩仇。退一步说,即让这部小说仅限于性格刻画,只要我刻画成功,从典型的人物反映出这时代的历史影子,不也是很可喜么?

抗战期中,有些自由的土地上用生产劳动改造“二流子”,认为是历史上的一件大事。牛全德不也是“二流子”么?从抗日团体中他获得了改造的机会,终于成为一个为民族牺牲的英雄。我刻画出这样的性格,有什么罪过呢?事实俱在,任何不怀成见的读者都承认我的典型创造是成功的。

胡风派的小圈子最好能创造出比我的《差半车麦秸》、《牛全德与红萝卜》更大的典型性格,更成功的人物才是,不应该对我这微小的成绩满怀妒意。至于说“牛全德是士兵,红萝卜是农民,”这说法也不够正确。我写牛全德的时候,只认为我是在写一个典型的农村流氓无产者,并不认为我是在写典型的士兵。牛全德虽然干过十几年军队,但决不能作为士兵典型看。

旧日的军营生活曾发展了他的流氓性是事实,但即让没有这一段生活他仍然是一个农村流氓无产者。胡风派的批评家之所以把士兵和农村流氓无产者混为一谈,没有透过某一些现象去把握到问题的本质的差异,也许是由于不懂,也许是由于粗心,也许是由于太傲慢而不愿认真的读一读我的作品。但不管怎样,既要写批评,就不应该有此情形。我写红萝卜时候是企图写出来一个相当富裕的自耕农,把他看成是一个具体的、现现实实的典型人物,并没有把他看成是一般的农民。单说“农民”,是抽象的、空洞的、没有阶层生活的人物。胡风派的批评家说“红萝卜是农民”,错了。为什么错了呢?因为,我所写的本来是十分具体的人物,经你一说,就变成了抽象的概念了。你既不理解红萝卜,也不理解我的创作企图和过程啊!第三,胡风派的批评家说:“但那农民,仍然是不停的吸着烟袋——技巧,也显得穷窘了。”我自己和我的不怀成见的朋友们,也都认为我写的红萝卜没有牛全德那样成功,但要说我的技巧穷窘了,却是诬蔑。我一直在继续丰富生活,学习写作,技巧怎么会穷窘呢?关于牛全德与红萝卜这部小说的整个技巧,留待后边再谈,如今只单独的说一说红萝卜的问题。

红萝卜在这部小说中是一个重要配角,而不是真正主角。在写作的时候,我将大半力量放在牛全德身上,少半力量放在红萝卜身上,这是事实。初版本红萝卜的失败处不在他不停的吸着烟袋,而在他的心理和性格中缺少矛盾,缺少矛盾也就缺少了变化。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朋友们用小规模讨论会的形式批评这部作品的时候,茅盾先生,乃超先生,以群兄,都有这同样看法,我当时好像是茅塞顿开,五体投地的佩服。直到如今,我没有怀疑过他们的这一点深刻意见,所以在修改时竭力来纠正原来的毛病。至于吸烟袋,那是小问题,不能因差半车麦秸吸烟袋就不让红萝卜也吸烟袋。我的故乡是中国主要的烟叶出产地,农民不吸旱烟的实在少见。吸烟是农民的重要享受,也是主要的敬客之物,所以见面时先客气的让对方吸烟。这种现现实实的人民生活决定了我的写作。拿红萝卜的吸烟袋和牛全德的抽纸烟作对照,更表现阶层习惯的差异。

即让退一步说,我写红萝卜的吸烟袋在手法上稍微有重复《差半车麦秸》的毛病,但这样的毛病实际上微乎其微,不能拿这来将红萝卜全部抹杀。红萝卜比《差半车麦秸》更多加心理描写,在手法上是一进步。这位胡风派的批评家不从大处着眼,专想吹毛求疵,很使我觉得遗憾。

第四,胡风派的批评家说:“但我想特别提出来的是牛全德嫖女人的那一段。作者描写了性交的姿势,响声等等——大约这是写实主义吧!”这一段我也特别的向读者提出来,请读者或翻一翻初版本,或翻一翻如今的修正本,用不着我多说话。我所写的是一个小小的悲剧场面,并没有写性交(即让写性交也未必不可,但看怎样写法)。胡风派的批评家为要打天下,为要铲除他们心目中的“异己”(实际是一个战线上的朋友),常常不惜用血口喷人。唉,胡风派的朋友们,我确实一向把你们当做畏友,但你们太叫我失望。难道你们真看不懂这一章小说么?难道你们竟连一点批评的道德也不要么?对敌人还应该讲作战道德,何况我并不是你们的敌人!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中,你们忽而称我为色情作家,忽而称我为市侩主义者,任意戴帽子,又称我的作品为“娼妓文学”,结果我并没有被你们打倒。你们的努力只不过为亲者所痛,为仇者所快!第五,胡风派的批评家说:“作者又让那堕落的女人听了宣传队的宣传而转变了,说:‘女人一向是受压迫的,现在我要过新的生活了!”’初版本中关于那位“坏女人”的描写有成功处,也有严重的失败处,在前边我已经说过。关于“坏女人”的失败处是忽略了转变过程,匆匆的让她由“落后”跳到“新生”。

但,真出我意料之外,胡风派的批评家竟然又离开了我的作品胡扯!这位批评家的意思并不是责备我忽略了写一个人的转变过程,而竟是责备我写她竟也配转变,这不是笑话么?唉,笑话还更大呢!这位批评家所引的那一句话,我在我的原作中找了三遍,四遍,五遍,竟然找不到。何必这样的卑鄙栽诬呢?朋友们,我被你们肆意栽诬的回数真不少,假若你们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也应该感到惭愧了。

第六,胡风派的批评家说:“可爱的先生们,向理论八股尽情的鞠躬吧!”这句话显然是嘲笑那些曾经称赞过我的作品的先生和朋友们,不过也指出我是依照着理论八股从事创作的。

这问题谈起来牵涉的方面太广,既然有我的作品在,我还是暂且不谈吧!根据上面的分析,证明胡风派对我完全失去了批评的公正立场,只是在骂街罢了。

他们对这部小说除误解,造谣和诬蔑之外,既不曾指出它的真毛病,更不肯有一个字提到它的优点。他们以为别人喜爱这部小说尽都是向理论八股鞠躬,而没有想到别人不尽是那么低能,一定是看出来这部小说虽有毛病,也有它的值得喜爱的地方。我本来常常想来一个自我检讨,但因为胡风派如此嚣张,我不得不采取防卫,暂不赤裸裸的分析我自己的短处。等将来胡风派的作风改变后,我一定会检讨我自己的作品的。如今,既然胡风派的批评家说我的“技巧穷窘了”,我就顺便泛泛的谈一谈这部作品的技巧问题。

我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企图,即是尽可能的将它作为一部素朴的散文诗来写,所以在结构上并不很注意。

在创作上我有一点自信的地方是对于北方口语的提炼,这不仅依赖于活语汇的搜集工作,还要对民族的旧文化和人民的生活习惯都有相当的了解才行。这一点我确实下过工夫,用过心血,请胡风派的朋友们尊重事实,不要嘲笑我在此吹牛。《差半车麦秸》技巧的成功处大半在此,而《牛全德与红萝卜》是它的继续和发展。当执笔写《牛全德与红萝卜》的时候,我正在温读陶诗,得到了一点启示,似乎明白了素朴和美丽如何的统一起来。本来,宇宙间的事物都含有矛盾,谐和就建立在矛盾上面。秦汉人所写那篇《乐记》,对音乐的由矛盾构成谐和的道理曾有过不少发挥。姜白石评陶诗为“散而庄,淡而腴”,深刻的理解到陶诗的风格的基本部分,乃是建筑在矛盾上的谐和。“散而庄”是指章法结构而说的,“淡而腴”是指内容而说的,都是矛盾的,却统一于浑然的风格里面。李白所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确是指出了艺术的最高境界。

但“清水出芙蓉”不仅自然,同时也美。“自然”和“素朴”虽不是同义语,但真正的自然必离不开素朴,真正的素朴也必得自然。我在写《牛全德与红萝卜》的时候竭力的追求这境界,却没有完全成功,有时或不免流露出一点儿斧凿痕迹。为什么会有痕迹呢?是因为我同时又过于热切的追求新鲜,追求它真能像一首诗歌。

现在,让我再公开的说出来一个学习中的秘密吧。在《牛全德与红萝卜》中有不少的排句,叠句,重沓章法,这是怎么来的呢?这是从《诗经》中悟出来的!特别是“国风”部分,保存的古代歌谣的面貌最多。“国风”中许多诗利用叠句,重沓,将一种单纯的意象或感情重复说出,层层加深。我很爱这种单纯美。

我既从《诗经》中悟出来这一个道理之后,偏偏又看见克鲁泡特金的《俄国文学史》中所引的一段《伊果尔侵略之歌》,更增加了我吸收这种遗产的勇气和信心。其实,大概各民族的民歌(ballad)都爱用叠句,不仅中国的“国风”为然。类似“国风”中的章尾重沓的句法,在英国叫做refrain。这种形式,不仅有意义的作用,更要紧的是有音乐的作用——企图由音乐的作用唤起或加强某种感情。英国的民歌影响到近代诗,“国风”的叠句或重沓影响到词,到曲。我试验在散文中吸收这遗产,使我的散文一方面有单纯美,一方面摇曳生姿。成功和失败是另外一回事,我希望我的这番苦心应该让朋友们知道。像胡风派的朋友们那样狂妄自尊,鲁莽灭裂,轻下批评,乱施诬蔑,怎么能叫我心服?

我曾经声明过,为着今天大家都不能自由呼吸,我决不向胡风派大举反攻。

我愿意接受批评,但同时也要求被人尊重。

胡风先生所领导的作风影响极大,所以虽然和他结合一起的不过三二人,但因为影响大,在国内俨然成一个不可忽视的小宗派。我衷心的承认胡风先生对文学运动有相当贡献,但我死不能同意他的作风。十年来,大家惟恐民主救国的联合战线不稳固,而胡风先生在理论上拥护这联合战线,在作风上破坏这联合战线。十五年来,大家都提倡口语文学,抗战后又提出“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一口号;胡风先生很了解这一运动的发展,很知道这一运动是多么必需。在理论上他拥护这运动,然而在实践上他却和这运动相背驰,他和他所领导的少数作家们偏要写出来使中国人头疼的文体。为什么胡风先生竟会这样的矛盾呢?这原因有好几种,其中最主要的是狭隘的宗派主义和刚愎的英雄主义在作祟。假若胡风先生还有一点虚心的话,我想他应该接受我这种善意的批评。我希望胡风先生及其一派的作家们今后不要再把我当做敌人,应该也把我当做一位尚有可取的诤友才好。

关于“胡风派”这个名词,有朋友劝我不用,为的是免得别人说文坛上真有派别。其实胡风派的存在尽人皆知,用不着掩耳盗铃。我们希望胡风派能放弃过去的狭隘作风,为整个的联合战线而努力。我提出“胡风派”这名词,毫无恶意,我认为宗派主义是巩固联合战线的一大障碍,不如揭破了的好。

两年来,文坛上稍有成就的作家如沙汀,艾芜,臧克家,SY等,没有不被胡风派加以诋毁的,全不顾现实条件,全不顾政治影响。青年本是热情的,经胡风先生一鼓励,一影响,就常常抛开原则,不顾事实,任意诬蔑,以攻击成名作家为快意。一般纯洁的读者见胡风派火气很大,口吻很左,就误认胡风派是左派的代表,于是风行草偃,一唱百和,形成了很坏的风气。关于这问题,谈起来扯得太远,就此止了。

一九四七年四月一日夜脱稿

第十三章 牛全德与红萝卜(一)

一“是你吗,牛全德?”“报告队长,什么事情?”“是你偷吃了老百姓的鸡子不是?”“报告队长,不是我。”牛全德把脸孔绷得挺紧的否认说,但心中却在暗笑。“你知道我们是抗日的游击队,”分队长皱着眉头说,“我们必须依靠老百姓,就好比鱼依靠水一样。你明白吗?”“报告队长,我明白。”牛全德的心中有点厌恶,想着:“又是这一套!老子混军队混了十几年,靠的是朋友跟枪杆儿,从来没靠过老百姓!”“既然明白,你就不应该常常吊儿浪荡的不守纪律……”“报告队长,”牛全德截住分队长的话头说,“军队里什么规矩我全知道,队长如若查出我破坏军风纪,请队长重重地惩办我。”“如果查出来,”分队长用严肃的口气说,“可别说我不客气!”“是!”分队长无可奈何地盯了牛全德一眼,摆一摆下巴尖:“好,让我查一查再讲。”“是!”牛全德行个举手礼,从分队长的面前退走了。

一离开分队长,牛全德就发起火来,连眼睛球也差不多变成红色。走回第三班的草屋以后,牛全德不住地谩骂着,唾沫星向同志们的脸上乱迸。“操你娘的!尿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影子,头上的麦糠还没有拍掉,可就知道扒灰啦,可恶!”大家用笑脸望着他,没有人敢说一句话。牛全德点着了一根纸烟,又气呼呼地拍着胸膛骂:“我,我牛全德十六岁就混军队,热肚皮磨着冷枪子儿,磨了十几年,从死人堆里打跟头打出来,大江大海全见过,鸡毛翼也想挡住路子吗?好,老子偏要叫你瞧一瞧!”大家都知道他骂的是哪一个,他骂的是第二班的一位同志。

这是一位不大爱说话的庄稼人,近来同志们都向他叫红萝卜,很少人再叫他的名字王春富。一提到这位庄稼佬,牛全德就轻蔑地把鼻子一哼:“那家伙呀,他要能抗日你把我牛全德双眼挖掉!他屁股下坐着十多亩一脚踩出油的河头地,等稍微平静一点儿,你瞧吧,他准是把枪一扔,鞋底子一磕回家啦,你用绳子拴也拴不住!”停一停,牛全德又补上一句:“分队长收留这么一个庄稼佬,简直是瞎了眼睛!”牛全德脾气坏,而且是班长;当他发火的时候,班里的同志们没人敢做声,像老鼠看见了猫儿一样。在班里只有副班长陈洪和他是老交情,敢规劝他,就是拿话顶冲他也不要紧。“老牛,你这个家伙,”陈洪一团和气地瞅着牛全德的脸孔说,“你发的什么牛性子?三天不抵人就角尖儿痒么?你一没醉,二没疯,为什么肚里有话不好好儿讲出来,不分青红皂白乱骂一气?”牛全德把眼睛一瞪:“老子骂人你管得着么?”“俗话说,‘儿大不由爷’,老子当然管不着!老牛,你好有一比:你一发火就像是疯狗跑进会场里——乱咬!”“滚你娘的!”牛全德将陈洪推了一把,笑着骂:“你以为老子不敢揍你么?”陈洪顶摸清老牛的脾气:你千万别对他客客气气的;你能够同他乱打乱骂,他才认为你跟他够交情。所以,一看见牛全德露出笑脸,陈洪就指着他的鼻尖骂起来:“你这个混蛋玩意儿,老脾气总是不改!你现在既不是膛土匪,又不是在军阀手下混军队,随随便便地骂同志……”“呸!什么毛桃青杏野谷子,都是咱的‘同志’嘛!”牛全德咆哮说,将烟头狠狠地向陈洪的身上摔去。“老弟,我牛全德东西南北走了十多省,什么事情都见过,什么朋友都交过。你想,他红萝卜如果够得上算‘同志’,也该讲朋友,讲义气,何必在背后说小话陷害老子?哼哼,什么‘同志’哇,你称一称他有几斤几两!”陈洪坚持说红萝卜是一个走树下怕树叶儿打头的胆小人,平素不见他多嘴多舌的,决不会在队长面前扒同志的灰。

但牛全德反驳说:“别看他平素不哼不嗯的,哑巴蚊子咬人才狠哩!”

这支小小的游击队才建立没有多久,内部乱得跟懒婆娘的头发一样。

分队长原是一个热心救国的小学校长,本县青年救国会的重要分子,并没有带兵经验。县城一沦陷,军队一撤退,就有游击队在四乡纷纷成立。有的游击队是县长直接率领的,保护着各机关和官绅家眷,住在离城很远的深山里,偶然也出来到城边扰乱一下,不过出来的重要任务还是催粮和催款。

有许多小股游击队是属于地方绅士们的,如像区长和联保主任之类。他们各有自己的游击队,互相联合,又互相倾轧,仇杀。青救会起初就料到这些武装力量不可靠,在县城快要沦陷时决定自己建立真正的抗日武装。这位小学校长,就在这紧要关头从城里走到乡下,很少人知道他的行踪。等他再出现时,他就变成一支游击队的分队长了。

分队上有二十几支枪,长的、短的、好的、坏的都有。一部分枪是分队长利用他的人事关系发动起来的,另一部分是在我们的大兵团溃退时趁机会拾的。他觉得在草创时候很需要像牛全德这样人物,于是就让牛全德做了班长。牛全德也确实能干,他一参加后就马上吸引了几支好步枪,而且跟着枪支而来的都是火线上过硬的小伙子。

红萝卜比牛全德早来不久,和分队长沾一点拐弯亲戚。

他跟牛全德是同村人,不过他们谁也瞧不起谁,看起来好像有深的冤仇。牛全德疑心红萝卜在队长面前扒他的灰,所以一遇见红萝卜就要挑战。“妈的,老子玩的枪比你见过的还多得多,你还想在老子的眼里撒灰么?可笑!”牛全德认为他自己是老行伍,见过世面的人,别说他不把红萝卜夹在眼角,就连分队长也没有被他重视。他参加游击队,一小部分是出于一种直觉的爱国观念,不甘心做鬼子顺民,大部分是因为想找一个出头之地,浑水摸一摸鱼。一遇到什么不如意,牛全德就要找一个对象来发泄一下,而红萝卜就成了他的固定的出气筒子,常常平白地受他欺负。“操你娘,算什么货色啊!”有一次他毫无理由地骂红萝卜。“你要会拿着枪去打日本,乌龟还会上树哩!”红萝卜恨得要死,拚命地咬着牙根,装做没听见,只敢在肚里说:“我不还嘴,你骂的都算骂你自己的!”看红萝卜挂起免战牌,牛全德感到很空虚。他打算去撞“敌人”一膀子,但“敌人”已经低着脑袋走开了。“红萝卜是好人,”大家很同情地批评说。

这位好人一定很痛苦吧,你看他在没有事情的时候,老是垂着脑袋,锁着眉头,不言不语地抽着烟袋,想着心事。“喂,红萝卜,你为什么老是同牛全德合不来?”陈洪有一次抓着红萝卜的肩膀问。“是从前打过架不是?”红萝卜摇摇脑袋,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从地上拾起一根麦秸棒,用指甲慢慢地掐着。停了半天,他才说:“没有办法合得来,他从小儿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做活人。”“大家都晓得你是一个老实人,”陈洪安慰说。“这年头不宜做老实人,”红萝卜慨叹说,“老实人没有用!”红萝卜怯怯地向陈洪望了一眼,又摇摇脑袋,出口闷气,不再言语了。他心中很难过,想着:“唉,还是住在家里好!……”

红萝卜的家住在城边的一座小庄上。家里,有从祖父手中传下来的几间小草房,有从祖父以来不断添配的各种农具,在大门外还有一个小小的菜园子。

他的出身和牛全德完全两样,牛全德自来没有像这样一个美满的家。

牛全德的童年时代是住在土地庙里,没有父母,没有家产,靠一位赌博汉叔叔过活。从叔叔那里,他学会了赌博和生活的知识。后来叔叔死了,他除掉承继了一副纸牌和六颗色子(骰子)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叔叔本来是有一条破被子和几件破衣服的,但都被债主们抢光了。

有一天,人们看见小牛全德穿着一件大得不相称的破棉袍,口袋里装着一副纸牌和六颗色子,大摇大摆地走出村子。

一位坐在村边晒太阳的老头子用昏花的眼睛望一望小牛全德,向地上吐口浓痰,喃喃地说:“小家伙,你的靠山倒啦,好好儿讨饭吧。唉,你为什么不预备一根打狗棍子呀?”牛全德耸耸鼻子,没有说话,顺手从地上摸起来一块瓦片儿向树上的老鸹打去。老鸹一飞,牛全德一赶,不提防踩着袍子襟,踉踉跄跄地打个前栽。老头子关心地望着他,望着他唱着梆子腔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大路沟里。

谁晓得这个小流浪汉打的什么主意呢?他既不是去讨饭,那么说他是去散步吧,可以的,因为他平日游逛惯了,也许到晚上仍然会回到土地庙;说他是在搬家吧,也可以的,因为他的全部家产都带在口袋里,也许从此就不再回来。

过了好久,人们才知道那一天小牛全德既不是散步,也不是搬家,而是往城里吃粮去了。

离别了故乡十多年,当年的老头子差不多死光了,壮年人都老了,孩子们都结过婚,而且生儿养女了。但风尘归来的牛全德仍然没有一个家。虽然牛全德常骄傲地说他在外边会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却没人肯十分相信。假若他在外边也有一个家,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思念呢?

常常思念着家的倒是红萝卜。他常常垂着脑袋,锁着眉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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