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5 17:27:27

点击下载

作者:(美)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 Mitchell)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乱世佳人(下)

乱世佳人(下)试读:

4

第31章

1866年1月里一个寒冷的下午,斯佳丽坐在账房里给佩蒂姑妈写信,信中她第十回给姑妈详详细细地解释她和玫兰妮、阿希礼不能回亚特兰大去跟她作伴的原因。她边写边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她知道佩蒂姑妈会只读信的开头几行便丢下,接着又会给她写信,哀声叹气地说:“可是我孤单单一人住在这里害怕呀!”

她手冻得冰凉了,便停下笔来搓搓,还把脚直朝那条裹脚取暖的旧棉胎深处伸去。她那双便鞋的后跟已经磨穿了,用几片破地毯垫补着。那几片破地毯虽能让她的脚不至于触到地板,却无法使她的脚暖和。那天早晨威尔把那匹马牵到琼斯博罗去上马蹄铁。斯佳丽满肚子不高兴地想道,马倒有鞋子穿,人却跟狗一样光着脚丫子,这是个什么世道!

她又拿起羽毛笔来写信,但一听到威尔打后门进来,便又重新放下了。她听见他那条木腿笃笃地在穿堂里走着,到账房门口停住了。她等着他进去,可是等了一会儿没动静,便叫了他一声。他进来了,耳朵冻得绯红,一头泛红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幽默的微笑。“斯佳丽小姐,”他问道,“你手头到底有多少现钱?”“你莫非看中我的钱想跟我结婚吧,威尔?”她有点光火地问道。“不,小姐。不过我只是想了解一下。”

她带着询问的目光直盯着他。威尔的神情并不一本正经,不过他这个人从来就不现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然而,她觉得准出了什么岔子了。“我有十块金币,”她说。“那个北佬的钱就剩下这一点了。”“嗯,小姐,这点钱不够。”“不够什么?”“不够纳税呗,”他答道。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壁炉旁边弯下身子,把一双冻红的手伸向火苗。“纳税?”她重复道。“怎么回事,威尔?我们已经纳过税了呀。”“不错,小姐。可他们说你没有纳足,这是我今天在琼斯博罗听到的。”“可是,威尔,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斯佳丽小姐,你已经够心烦的了,我真不想给你再添烦恼,可这事儿我不能不对你说。他们说你得补交税,数目比你交过的要大得多。我敢肯定,他们把塔拉庄园的税额定得特别高——比这县里任何地方都要高。”“可我们已经交过一次税了,他们不能再要我们交嘛。”“斯佳丽小姐,你现在不常去琼斯博罗了,不去也好。近来这地方已经不是太太小姐们去的地方了。要是你常去的话,你就会知道近来有一大帮子叛贼、共和党和提包客在那儿活动。他们会让你气得发跳。还有那些个黑鬼在街头横冲直撞,白人都没法在街上走了,而且——”“可是这些人跟我们纳税有什么相干呢?”“我正要说这事儿呢,斯佳丽小姐。那帮坏蛋把塔拉庄园的税定得老高老高的,高得让人觉得这儿每年可以有一千包棉花的收成似的,这里总有个原因。我一听到这消息,就悄悄地去那些个酒吧间从人家的闲谈里探听情况,我发现有人看中塔拉这块地方,等你付不出这笔额外的税款,让公家收去拍卖时,他们就可以廉价买下来。而且大家都知道你交不出这笔税。是谁看中这块地方,我还不清楚。我没有探听到。不过我看跟凯思琳小姐结婚的那个怯头怯脑的希尔顿准知道,因为我跟他提起这事儿时,他不怀好意地朝我发笑。”

威尔往沙发上坐了下去,揉着他那段残余的腿。天气寒冷,加上那段木腿又镶接得不好,所以断腿老是发痛。斯佳丽愣愣地瞅着他。他在给塔拉这块地方敲丧钟的当儿神情居然那么若无其事。公家要收去拍卖吗?那让他们大家上哪儿去呢?塔拉庄园要成为别人的财产了吗?不,这不可思议!

她一直专心致志地经营塔拉庄园的农业,所以对于外界的事几乎不去注意。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两处的事情都由威尔和阿希礼在照管,因此她很少离开庄园。晚饭后,威尔跟阿希礼在饭桌旁讨论重建时期开始阶段的情况时,她也不听,正如从前不去听父亲谈论战争一样。

噢,当然,她听人说起过那班叛贼,就是那些加入共和党谋私利的南方人;她也听说过那帮提包客,也就是在吃败仗后像蝗虫般地涌到南方来的北佬,他们的全部家当都装在一只旅行提包里。她和那个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也曾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她也听到过某些新近被解放的黑人态度变得十分傲慢的传闻,不过对于这种说法她难以相信,因为她这辈子还没有亲眼见过这种目中无人的黑人呢。

不过,有许多事情威尔和阿希礼一直串通好瞒着她。战争的灾难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是重建时期更深重的苦难,可是他们两人在谈到家乡形势的当儿,总是尽量避开那些较为骇人听闻的细节。而且即使斯佳丽耐下性子来听了,大半也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

她曾听阿希礼说起南方被当作征服的殖民地了,那些征服者的主要政策是施加报复。但这种消息对斯佳丽来说没有丝毫意义,政治是男人们的事情。她又听到威尔说过,在他看来,北方人是怎么也不会让南方人再有抬头的日子了。嗨,斯佳丽想道,男人们总是有点杞人忧天。就她本人来说,北佬从来就不曾打过她一下,这一回他们也不会这么干。现在最要紧的是拼命地工作,别去担心北佬政府会怎么样。无论怎么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斯佳丽不知道世道变了,老老实实地干活不能再得到正当的报酬了。现在佐治亚州实际上正处在戒严法的控制之下,北佬的驻军各处都是,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掌握着全权,他们在制订适合于自身利益的法律。

这个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是由联邦政府建立的,专门照管那些刚被解放的、兴高采烈无所事事的奴隶,把他们从庄园成千成千地招收到村庄和城市里去。他们游手好闲地让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养着,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还教坏他们,唆使他们对过去的东家进行报复。杰拉尔德家的老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当了本地分局的头,凯思琳·卡尔弗特的丈夫希尔顿做了他的副手。这两个人极力散布谣言,说南方人和民主党人正在伺机把黑人重新收回去做奴隶,又说黑人只有得到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和共和党的保护才能避免这种命运。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还对黑人说,他们跟白人丝毫没有什么两样,不久白人和黑人就可以通婚了,而且他们过去东家的土地也要拿出来均分,每个黑人都会分得四十英亩地,还有一头骡。他们还通过有关白人待黑人如何如何残酷的种种宣传,挑动他们的情绪。于是,在这块素来以主奴感情融洽而著称的地方,仇恨和猜忌也开始滋长。

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背后有军队作后盾,军方发布了许多内容互相抵触的法令来管制被征服的百姓的行为。谁要是怠慢一下局里的官员,就会立刻被拘捕。学校、卫生单位,都在军法管辖下,连人们衣服上的钮扣、商品的销售,几乎任何事情都受到军法的管制。斯佳丽无论进行什么买卖或交易,威尔克森和希尔顿都有权加以干涉,可以任意标定价格。

幸而斯佳丽本人与这两个人很少打交道,因为威尔劝她专心经营庄园,由他来操办做买卖的事。威尔生来是个好性子,几桩诸如此类的麻烦事都给他顺利地应付过去了,而对斯佳丽却只字不提。如有必要的话,威尔是能对付那班提包客和北佬的。但现在出现了这么个大问题,他就没法对付了。这笔额外所征的税款、塔拉庄园即将失去的危险,他不能不让斯佳丽知道——而且应该立刻让她知道。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哦,这些该死的北佬!”她叫道。“他们让我们吃了败仗,叫我们做了叫化子,难道还不够吗?还要放出这些流氓来整我们。”

战争结束,宣告和平了,可是这些北佬照样可以抢劫她,照样可以让她饿肚子,照样可以把她从自己的宅子里赶走。在这几个令人消沉的月份里,她一直这么想,假如自己能熬到春天,情况就会好起来。她多傻呀。如今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盼了一年,威尔却带来了这么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让她如何承受得了。“哦,威尔,我原以为战争结束我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事了。”“不是的,小姐。”威尔抬起了一张乡里乡气的翘着下巴的瘦脸,眼睛盯着她老半天。“我们的麻烦才开头呢。”“他们到底要我们补交多少税款?”“三百块钱。”

她吃了一惊,呆了半晌。三百块钱!这对她说来简直跟三百万一样。“哎哟,”她语无伦次地说,“哎哟—哟,那我们无论如何得筹起三百块钱来呢。”“不错,小姐——还得筹起一座彩虹,一两个月亮呢。”“哦,不过,威尔!他们可不能把塔拉庄园卖出去啊,为什么——”

他那温和而软弱的目光里露出了一种深恶痛绝的神色,这出乎她的意料。“他们不能吗?不,他们能,而且准会这么干的,他们还挺乐意要这么干呢。斯佳丽小姐,请原谅我说句粗话,我们这块地方真他妈的遭了殃啦。这帮提包客和叛贼都有选举权,我们民主党人却大多没有。在我们这个州,凡是在1865年的征税册上征收额超过两千美元的民主党都没有选举权。照这样,你爸爸,还有塔尔顿先生、麦克雷一家和方丹兄弟都没有选举权了。还有在这次战争中当过上校以上军官的都不能选举,斯佳丽小姐,我敢肯定我们这个州里当过上校的比南部邦联里哪个州都多。再有,凡在南部邦联政府里充当过官吏的,下至公证员上至法官,都被剥夺了选举权,现在树林里全躲着那样的人。实际情况是北佬搞出了什么大赦宣誓,凡是战前有一点身份的人都没有选举权——有名望的、有地位的、有财产的都被剥夺了选举权。“嘿!我倒是可以选举的,只要我肯去参加那该死的宣誓。1865年那会儿我身无分文,自然也没当个上校或是显赫的官儿。可我不愿意去对他们宣誓,瞧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才不干呢!要是那班北佬行为正当,我早就会对他们效忠宣誓,现在我可不干。他们可以把我这个人收进联邦可收不了我的心哪!我宁可一辈子没有选举权也不去干那种效忠宣誓的事——可是像希尔顿那种下三滥可以有选举权,还有像乔纳斯·威尔克森那种流氓,像斯莱特里家那种穷白人,还有麦金托什家那种地位低微的人倒有选举权。他们现在说了算,要是他们想让你的税款再增加十几倍,你也奈何他们不得。现在就像黑鬼杀了白人也不会被绞死了,还有——”他说到这儿停住了,露出了窘态,他跟斯佳丽都记起洛夫乔伊附近一个荒凉的农场上一个白人单身女人的遭遇来了……“现在这些个黑鬼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后面有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和军队用枪炮撑腰,我们既没有选举权,也毫无办法!”“选举!”她嚷道。“选举!这事儿跟选举有什么相干呢,威尔?我们说的是税款的事啊……。威尔,大家都知道塔拉是个多好的庄园啊,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它抵押出去筹款付税嘛。”“斯佳丽小姐,你并不傻,可有时候你说起话来却很傻。谁有这么多的钱借给你?你拿这庄园去抵押给谁呢?除了那些提包客千方百计想动它脑筋之外,谁还会想这么干呢?哎,人家自己都有地,大家的地都自身难保。你的地是抵押不出去的。”“我有从那个北佬身上拿来的钻石耳坠,我们可以拿去卖。”“斯佳丽小姐,这儿一带谁会有钱买耳坠呢?人家连买肋肉的钱都没有,谁还买得起这种不实惠的装饰品呢?你现在有十块金币,我敢说已经比大多数人富有了。”

他们又沉默了,斯佳丽心里觉得自己拿头在碰石壁似的。这一年来碰过的石壁也真够多了。“我们怎么办呢,斯佳丽小姐?”“我不知道,”她冷冷地说。她觉得自己并不担心,这不过是多了一座石壁而已。她忽而觉得非常疲乏,全身骨头都酸疼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工作、奋斗,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呢?而每一回奋斗到头来似乎都是失败在等待着嘲弄她。“我不知道怎么办,”她说,“可你千万别让爸爸知道,他要发愁的。”“那当然。”“你对别人说起过没有?”“没有,我刚到就直接上你这儿来了。”

不错,她想道,谁有了坏消息就直接上她这儿来,她感到厌烦。“韦尔克斯先生在哪里?也许他会有点主意。”

威尔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就像阿希礼回家那一天一样,她觉得他什么事情都知道。“他在果园里劈栅栏杆儿呢,我刚才在拴马的当儿听见他砍斧子的声音。可是他的钱比我们多不了多少哩。”“我去跟他商量商量总可以啰,对不?”她声气尖酸地说道,一面踢去了裹住脚踝的棉胎站起身来。

威尔没有生气,照旧在火炉上搓着手。“你最好戴上围巾,斯佳丽小姐,外面冷得很呢。”

但是她没有戴围巾便出去了,因为围巾在楼上。她急于要跟阿希礼见面,把自己的麻烦事全告诉他。

要是她能发现阿希礼独自在那儿,那真太幸运了!自从他回来以后,她从来还没有跟他私下谈过一句话呢。家里人老是围着他,玫兰妮也总是厮守在他身边,并不时地摸摸他的袖子,以此证明他确实在那儿,让自己放心。斯佳丽看见她那种此君非我莫属的表示而心里甜滋滋的姿态,心里便燃起了妒火。这种妒火一度有好几个月已平息下去了,因为那时她以为阿希礼可能已经阵亡。现在她决计要单独见他,这一回谁也阻挡不了她找他单独谈话了。

她在光秃秃的树枝下面走着穿过果园,树下的湿草弄潮了她的脚。她能听见斧子的声音,阿希礼在把从沼泽地运来的圆木劈成栅栏杆儿。把北佬肆无忌惮地烧掉的围栏重新修复可是件没完没了的苦差使。她疲倦地想道,每件事情都是没完没了的辛苦活儿,太没劲了,她感到厌倦、恼火、反感。如果阿希礼不是玫兰妮的丈夫而是她的丈夫,现在她到他跟前去,将头伏在他的肩膀上哭一场,将自己的一身重担全交给他,让他尽量去想办法,那该是多美啊!

她打一片在寒风中摇曳着枯枝的石榴树丛旁边拐过一个弯,便瞧见他倚着斧子用手背在擦着额头。他穿着一条灰胡桃色的破裤子,上衣穿着杰拉尔德的一件破衬衫,过去境况好时杰拉尔德只有在法院开庭日或去参加野宴时才穿。这件褶边衬衫穿在现在的主人身上短得不成样子。他把外衣挂在一根树枝上,因为干这活儿很热。他正站着休息的当儿,斯佳丽走上前来。

见到阿希礼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一柄斧子,她心里充满怜爱之情,同时也对命运的安排感到满腔怒火。她的阿希礼曾经是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如今她不忍心见到他衣衫褴褛地在干苦活。他那双手天生不是干活的,他的身子也只该穿呢料子和精细的亚麻布。他命中注定该坐在宽敞的厅堂里,跟体面的人们聊聊天,弹弹钢琴,写写词句漂亮而毫无意义的诗文。

她看着她自己的孩子系着用粗麻袋布制的围兜,看着女孩子们穿着邋遢的旧方格布衫都受得了,威尔干的活儿比哪个庄稼汉都重她也受得了,但见到阿希礼这样却受不了。他太娇生惯养了,而且对她说来他太珍贵了,所以决不能让他落到这步田地。她宁可自己去劈木头也不愿看着他劈而自己心里难受。“人家说林肯也是劈栅栏杆儿出身的,”阿希礼等她走近时这么说道,“看来我的前程也是不可估量啊!”

她皱了皱眉头。他在谈论艰苦的日子的时候总是那么满不在乎。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极严重的事情,因而对于他说的这类话有时她几乎要恼火。

她突然把威尔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说得很简洁,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边说边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毫无疑问,他一定能助她一臂之力。但他却不吭声,因见她在发抖,便把自己挂在树枝上的外衣取下来披在她肩上。

她后来开口说:“唔,你是不是认为我们得上什么地方去弄到这笔钱呢?”“对,”他说,“可上哪儿去弄呢?”“我在问你呢,”她有点不高兴地答道。无担一身轻的感觉消失了。即便他无能为力,那为什么不可以说几句安慰话呢?哪怕只说一句“哦,我听了挺难过的”也行。

他微微一笑。“我回来以后的这几个月里,就只听说一个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瑞特·巴特勒,”他说。

上个礼拜,佩蒂帕特姑妈曾写信给玫兰妮,说瑞特已经带了一辆马车和两匹好马回到亚特兰大来了,口袋里装满了美钞。不过她暗示说,他这些钱来路不正。佩蒂姑妈有一种亚特兰大人大致也有同感的看法,即南部邦联国库里有一笔秘密的巨款落在瑞特手中了。“我们不要谈他吧,他是个少有的卑鄙的家伙!”斯佳丽立刻接口说。“我们大家怎么办呢?”

阿希礼放下斧子,往别处望去,他目光似乎扫到了她无法随之而去的遥远的他乡。“我在想,”他说。“我一直在想不但我们在塔拉的人将来不知会怎样,就是整个南方的人将来也不知怎样呢。”

她想立刻气冲冲地说:“让整个南方的人见鬼去吧!只要问问我们自己怎么办。”但她这话没有说出口,因为她那种疲乏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越发厉害。阿希礼一点也帮不了忙。“说到底,只要一种文明瓦解了,过去发生过的情况就是将来会发生的情况。有头脑、有勇气的人存活下来,没头脑、没勇气的人就被淘汰。能亲眼目睹一下‘众神的末日’,即使不怎么赏心悦目,至少也是饶有趣味的。”“亲眼目睹什么?”“众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从前都把自己看作神呢!”“看在老天爷分上,阿希礼·韦尔克斯!别站在这儿尽给我胡说八道,现在轮到我们自己被淘汰了呢!”

她愈来愈加剧的疲乏感似乎有点渗透到他的头脑里去了,把他从那漫无边际的遐思中唤了回来。他温柔地抓起了她的双手,将手掌翻了过去,瞅着上面长着的茧子。“这是双我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手,”他边说边在两个手掌上都轻轻地吻了一下。“它们美丽是因为它们强壮,上面每个茧子就是一枚奖章,斯佳丽,每个泡泡都是对你无私无畏的一份奖品。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才变得这么粗糙的——为着你父亲,为着你两个妹子,为着玫兰妮,为着她的婴儿,为着那些黑人,也为着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心里在想:‘这儿站着一个不讲实际的傻瓜,口头尽说些关于死去的神的蠢话,而不顾活人的危险。’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她点了点头,心里巴不得他一辈子将自己的手这么拿着,然而他放开了。“你来找我,期望我能帮助你。嗯,可是我没有办法呀!”

他瞅着那一柄斧子和一堆木头,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的家完了,我所有的钱也完了。这些钱我过去一直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的,所以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在这世界上我已不适合干任何事情,因为我所属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我无法帮助你,斯佳丽,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尽量通情达理地学做一个笨手笨脚的庄稼人。这样做是决不能替你保全塔拉庄园的。我们现在全靠你的周济过日子,是啊,确实是靠你的周济,斯佳丽,你以为我不明白我们处于这种境况的痛苦吗?你这么一片好心对待我和我一家人,这是我一世也报答不尽的。这种情形我是一天一天愈加深刻地感觉到。而且,我一天一天愈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对付落到我们大家头上的种种困难——我真该死,天天在想逃避现实,这使我更加难以去面对新的现实。你懂得我说的意思吗?”

斯佳丽点了点头。对于他话里的意思她不十分明白,但她却敛神屏息地听着。这是他第一回对她说真心话,而表面上他却似乎仍然对她很疏远。她心里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快要窥见他心中的秘密了。“我这种不愿正视活生生的现实的态度是个大毛病。这次战争开始前,生活对我说来就从来不比映在幕布上的影子更真实,而我却宁可它这样。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过分清楚,我喜欢它们稍稍带点模糊,我喜欢它们朦朦胧胧。”

他停顿不语,淡淡地笑了笑。一阵冷风刮过他薄薄的衬衫,使他微微打了个寒战。“换句话说,斯佳丽,我是个懦夫。”

他说的影子戏呀,朦胧的轮廓呀,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最后那句话她倒是懂得的。她知道这句话并不真实,他身上并没有懦夫的性格。他颀长的身躯上的每一条线条都显示他是多少代英雄豪侠的后裔,斯佳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这次战争中的功绩。“哦,事实并非如此!难道一个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到大炮上去重整溃军吗?难道一位将军会亲自给玫兰妮写信谈谈一个懦夫的事情吗?再说——”“那算不上是勇敢,”他声气疲乏地说。“打仗就跟香槟酒一样,它能麻醉一个英雄,也能麻醉一个懦夫。在战场上,傻瓜也会变得勇敢,因为不勇敢他就没命了。我现在说的不是这种勇气。而我的这种懦夫性格,比起我头一回听见打炮声就要逃跑更糟糕。”

他说得很慢,而且很艰难,似乎他讲述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很痛苦,仿佛他远远站在一边观望着,伤心地在倾听他自己所说的话。换了别人在这么说话,斯佳丽准会认为他是在假装谦逊以博得别人的称赞,因而会不屑一听地驳斥他。然而阿希礼似乎说的是真话,而且他眼睛里有一种使她感到困惑的神色——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内疚,而是一种不可避免、难以抗拒的过分紧张的心情。这时候一阵寒风扫过她那潮湿的脚踝,她又打起寒战来,不过这一回的哆嗦与其说是因风而起,还不如说是他骇人的话语所致。“可是,阿希礼,你到底害怕些什么?”“哦,是些无以名状的东西。这些东西一旦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显得非常可笑。这主要在于生活蓦地变得太逼真了,在于你被迫与生活中一些活生生的现实发生关系,这些现实跟你太休戚相关了。这并不是说现在我在这泥地上劈木头就不乐意了,可是我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想不通。我对丧失往日生活里美好的东西感到难过。斯佳丽,战争以前,生活可是挺美的呀。它像一件希腊的艺术品,匀称、齐全、尽善尽美,具有魅力。也许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这我现在明白了。可对我说来,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生活具有一种真正的美。我是属于那种生活的,我是那种生活的一部分。现在那种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而新的生活跟我格格不入,我觉得害怕。现在我懂得我从前看到的只是一种影子戏,我曾经回避一切非幻影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情境,凡是过于逼真,过于有生气,我都要回避。我讨厌它们闯进我的生活。我对你也回避,斯佳丽。因为你太生气勃勃了,太真实了,而我却太懦怯,宁愿去寻找幻影和梦境。”“可是——可是——玫荔呢?”“玫兰妮就是一个最温柔的梦,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假如没有这次战争,我本当可以快快活活地藏身在十二棵橡树庄园,心满意足地看着生活在过去,而自己却永远游离在它之外。可是战争一来,真实的生活硬向我逼来。我第一回去打仗的时候——那是在布尔伦河,你可记得——我亲眼目睹我儿时的伙伴被炸得粉碎,亲耳听到那些奄奄待毙的战马在哀鸣,亲身经历自己枪声一响就有人倒下流血那种令人厌恶的可怕感觉。但是这些,斯佳丽,都还算不得是战争中的最糟的事情呢。最糟的就是我非得跟人们相处不可。“以前我向来回避人,我交朋友十分谨慎。可是这场战争让我懂得自己过去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小天地,在这个小天地里的人尽是梦中人。战争又使我明白真正的人是怎么样的,但却没有教我怎么去跟他们相处。而且,看来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现在我懂得为了养家活口,我就非得混在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群中向前行走。你呢,斯佳丽,却抓住了生活的双角,把它扭得由你摆布。这世界哪儿再有适合我的立足之地呢?我告诉你我害怕。”

他用低沉而引起共鸣的嗓音不断地诉说着,声调凄凉,其中的感情斯佳丽却无法理解,她不时地攫住一些词句,拼命地想把握住它们的含义。可是,那些词句就像野鸟那样打她手里扑翅飞走了。他背后有某种东西用一条残酷无情的赶牲口鞭子在驱迫着他,然而她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斯佳丽,我自己生活中的影子戏早已收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凄切地明白这一点的。也许是在布尔伦河当我目睹我开枪打死的第一个人倒下的最初五分钟里吧。不管怎样,我知道那场戏是收场了,我再也当不了观众了。确实当不了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幕布上,在演一个角儿,故作姿态,做着徒劳无益的姿势。我内心的小天地不复存在,已被一些人侵占了,这些人的思想跟我格格不入,他们的行为对我说来犹如霍屯督人那么陌生。这些人正用污秽的脚在蹂躏我的小天地,使我在情况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没有藏身的地方。当初在俘虏营里,我曾想过:等到这场战争打完,我就可以回到我以往的生活中去,做我的旧梦,重新去观赏我的影子戏。可是,斯佳丽,现在我回不去啦!我们大家目前所面临的境况比战争还要严峻,比俘虏营还要糟——而对我说来,比死还要可怕呢。……所以,斯佳丽,你知道,我现在正在受这种恐惧感的折磨呢。”

她边听边像陷在稀里糊涂的泥潭里挣扎,听到这里她开口道:“可是,阿希礼,要是你怕的是我们会挨饿,得了,得了——哎,阿希礼,我们总会有办法可以过下去的!我知道我们会有办法的。”

他睁着亮晶晶的灰色大眼睛又望着她好一会儿,目光里含有一种钦佩的神色。但过后他忽而又把目光移开朝远处望去,她心里一沉,知道他方才没有在思考挨饿的事情。他们两人交谈的时候,好像各自在使用着一种语言。她爱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每当他像现在那样把目光移开去,她总觉得仿佛一轮暖日沉落下去,撇下她在黄昏的寒露里挨冻一样。她真想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在自己怀里,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书里读到或梦中见到的某种东西。她多么渴望自己跟他之间出现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她的这种渴望已怀了很久了,他从欧洲回来那天,站在塔拉庄园的台阶上抬头朝她微笑时就产生了。“挨饿不是好受的,”他说。“我曾经挨过饿,所以我知道。可是我不怕挨饿。我怕的是生活已失去了往昔的世界的那种优哉游哉的美,而我却不得不面对这种生活。”

斯佳丽失望地想道,玫兰妮会懂他的话的意思。玫荔和他常常谈论诸如此类的傻东西,诗歌呀,书籍呀,梦幻呀,月光呀,还有星星呀。她害怕的东西,他却不害怕。他不怕饥肠辘辘,不怕喝西北风,也不怕被人从塔拉庄园撵出去。而他所感到恐惧的东西,她却从来就不明白,也无法想象。因为,老天啊,现在这个残破的世界里,除了挨冻挨饿和无家可归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认为,要是自己仔细地听,会知道怎么回答阿希礼的。“哦!”她说,声气里带着失望,正像一个小孩打开一只漂亮的包,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的一样。听出她声调里含着失望,他苦笑了一下,像是表示道歉似的。“请原谅我刚才所说的话,斯佳丽。你不懂得害怕的含义,所以我没法使你理解。你具有狮子般的勇气,却丝毫没有想象力,这两种品性我都很倾慕。你从来不怕面对现实,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去逃避现实。”“逃避!”

似乎这两个字眼是他所说的话里唯一可以懂得的词儿似的。阿希礼跟她一样,也厌倦奋斗,要想逃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哦,阿希礼,”她大声说道,“你错了,我也想逃避,我对这一切厌倦透了!”

他耸耸眉毛表示怀疑,她却把一只热情而迫切的手放在他肩上。“你听我说,”她急促地开始说,一句接一句,毫不停顿。“我告诉你吧,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真是厌倦透顶,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为着吃,为着钱一直在拼命干,我要拔草,要锄地,要摘棉花,甚至还要犁地,我简直一分钟也忍受不下去啦。我跟你说,阿希礼,我们南方是完蛋了!它垮了!已经给北佬、解放了的黑鬼,还有那些提包客占据了,我们已一无所有。阿希礼,我们一块儿逃走吧。”

他低下头来机警地凝视着她,瞅见她的脸红得跟火烧一般。“对,我们逃走吧——把他们统统丢下!我讨厌为这些人干活。他们自然会有人来照管的。凡是自己不能照管的人,总会有别人来照管他们的。哦,阿希礼,我们逃吧,就你跟我。我们可以逃到墨西哥去——墨西哥军队里正需要军官,我们到那儿去一定会非常快乐。我会为你干活,阿希礼,我什么事都替你做。你知道自己并不爱玫兰妮——”

他脸上出现了感动的神情,刚想开口却被她势如潮涌的话给挡住了。“那一天你曾对我说,你爱玫荔不如爱我——哦,你总还记得那一天吧!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变过心!我看得出你没有变!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个梦罢了——哦,阿希礼,我们离开吧!我一定会使你非常快乐。无论如何,”她狠毒地补充道,“玫兰妮是不能使你快乐的——方丹大夫说她不能再替你生孩子了,可是我能给你生——”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觉得有点儿疼,这才住了口,却仍气喘吁吁。“我们讲好要忘掉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的那一天。”“你当我能忘得了吗?你自己忘掉了吗?你能真心地说你不爱我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急忙回答她。“不,我不爱你。”“你说谎。”“就算是说谎吧,”阿希礼声调极其平静地说,“这种事是不能争辩的。”“你是说——”“就算我讨厌玫兰妮和孩子,你以为我能一走了之,丢下他们不管吗?你以为我会去让玫兰妮心碎吗?我会让他们去依靠亲友施舍过日子吗?斯佳丽,你疯了吗?难道你心肠竟那么狠吗?你不能丢开你父亲和两个妹子不管嘛。你对他们负有责任,正像玫兰妮和博是我的责任一样。无论你是不是觉得厌倦,他们在这儿,你就得忍受。”“我是能丢开他们的——我讨厌他们——对他们讨厌极了——”

他将身子凑近她。有好一会,她的心怦地一跳,以为他马上会把自己搂在怀里。然而他没有那么做,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慰孩子似的说起话来。“我知道你又厌烦又疲乏,所以你会说出这种话来。你肩上负着三个男人才能挑得起的担子嘛。不过我以后一定要帮助你——我不会一直这样尽添麻烦——”“你要帮助我就只有一个办法,”她呆板地说,“那就是你带我离开这里,一起到别处去重新开始,寻找得到幸福的机会。这儿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留恋了。”“是没有,”他平静地说,“除了道义,是什么也没有了。”

她怀着受抑制的热望望着他,仿佛初次发现他那新月般的眼睫毛密密层层犹如成熟的金黄色麦穗一般,他的头傲慢地耸立在那光着的脖子上,他虽然衣衫褴褛,模样十分可笑,他那颀长而挺拔的身躯仍然顽强地显示着他的门第和尊严。她的目光和他相交;她的眼神里显而易见地流露着祈求,而他那双眼睛却像遥远的灰色天空下两泓山中的池水。

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狂妄的梦想和放肆的欲望的幻灭。

伤心和疲惫攫住了她,她垂下了头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他从来还没有看见她哭过。他从未想到过像她这样一个性格刚强的女人也会哭,心里不由得产生一阵怜悯和悔恨之情。他急忙向她凑过去,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让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安慰地摇晃着她,还低声对她说,“亲爱的!我勇敢的宝贝,别哭!你不能哭!”

经他这么一接触,他觉得她在自己怀里起了变化,她苗条的身躯产生了狂热和魔力;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绿眼珠里透出了热切而柔和的光芒。突然间,肃杀的严冬消失了,阿希礼觉得春天又回到人间——在他朦胧的记忆里,那春天曾经是香气扑鼻,绿影扶疏,他曾满怀青春的热情,度着悠闲自得、无忧无虑的日子。痛苦的日子消逝了,他看见她两片红红的嘴唇颤抖着朝他凑上来,便吻了她。

她觉得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就像把海螺壳凑在耳边听一样,在这嗡嗡声里她隐隐约约听到自己怦怦心跳的声音。她的身躯仿佛融化在他的身躯里了,有好长好长时间,他俩的身体胶合在一起;他贪婪地吻着她,好像永远难以满足似的。

后来他突然将她放开,她觉得身子站立不住,便抓住栏杆不使自己倒下。她抬起一双燃烧着爱情和胜利之火的眼睛望着他。“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你说——你说吧!”

他的双手仍按着她的肩膀,她觉得他的手在颤抖,可是她喜欢他这样颤抖着。她热切地将身子靠向他,但他将她稍稍推开瞅着她,眼睛里那种漠然的目光已完全消失,但却充满着经受挣扎和绝望煎熬的神情。“别这样!”他说。“别这样!如果你再这样,我就马上跟你干开了。”

她笑了,笑得既欢乐又热情,忘却了时间与空间,忘却了一切,只想着他的嘴唇贴着自己的嘴唇的感觉。

突然间,他抓住了她的身体摇晃起来,直摇得她的黑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那模样好像在对她——也对他自己大发雷霆似的。“我们决不能这样!”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决不能这样!”

看来似乎他再这样摇晃她,她的脖子会啪地一下折断了。她的眼睛被自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被他的行为搞得晕头转向。她拼命挣脱了,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他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两只手发痛似的拘挛着,也用那双敏锐的灰眼睛正面瞅着她。“这全是我的错——你一点儿也没错。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了,我打算带玫兰妮和孩子走了。”“走?”她痛苦地叫道。“哦,你不能走!”“我要走,非走不可!你以为我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还能在这儿待下去么?何况这样的事还可能再会发生,到时候——”“可是,阿希礼,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是爱我的——”“你要我说这句话吗?好吧。我说。我爱你。”

他忽而模样很粗野地凑近她,倒把她吓得直朝围栏边退去。“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的烈火般的感情,爱你毫不容情的冷酷。若要问我爱你有多深,那我可以对你说,爱到刚才几乎要凌辱这幢盛情供我和我的一家人容身的房子来了,爱到几乎忘记了世上少有的贤妻,爱到几乎就在这泥地里跟你干开了,把你当成了——”

她在乱作一团的思绪里挣扎了一会儿,心里像被冰凌刺了一下似的又冷又痛。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心里感到那样,而竟然没有跟我干——那说明你并不爱我。”“我永远也无法使你了解。”

他们沉默不语,面面相觑。突然,斯佳丽打起寒战来,仿佛是刚长途跋涉归来,发现正是严冬天气,周围是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她觉得冷极了。同时她也发现,阿希礼脸上重新出现了平时她所熟悉的冷漠的神色,但夹杂着痛苦和悔恨,严冬又回来了。

她本想立刻回转身离开他,跑到屋子里去躲起来,但是她已精疲力竭、动弹不得。甚至连说话也觉得疲惫不堪。“什么都完了,”她过了许久才说道。“我什么都失去了。没有什么值得爱的了。没有什么值得争取的了,你已经变了,塔拉庄园也快失去了。”

他瞅着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弯下腰去,从地上抓起一块红泥来。“不,不会什么都失去的,”他说,脸上又重新泛起了一丝熟悉的微笑,像是在嘲弄她,同时也在嘲弄自己。“有件东西你爱它甚于我,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那就是塔拉庄园。”

他抓起了她一只疲软的手,将那一团潮湿的红泥塞进那只手里,然后将她的五个指头合上。这时他的两只手已经没有一点激情,她的两只手也没有。她对手里的红泥瞧了一会儿,全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她又朝他看了看,于是便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健全,无论是她那双充满激情的手,还是任何其他的手,都不能使它瓦解。

他即使死也绝不会离开玫兰妮。即使他到死都对斯佳丽怀着烈火般的感情,他也会竭力设法跟她保持距离,绝不会和她干那勾当。她永远也不可能打破那层盔甲。对于诺言、友情、忠诚和荣誉,他看得比她重。

那块红泥在她手里使她觉得很冷,她又低下头去瞅着它。“是的,”她说,“我还有这。”

起初,那些话丝毫没有什么意义,红泥不过是红泥罢了。但是,她自然而然地想起塔拉庄园四周那茫茫一片红土来,觉得它非常珍贵,她费了多大劲才把它保存下来啊。如果希望今后要保存它,她还得进行多么艰苦的斗争才能做到。她又朝他望了一眼,心里不免感到诧异,他那种汹涌的激情哪儿去了呢。她能思考,但已没有知觉,对于阿希礼,对于塔拉,她都没有知觉了,因为她的一切感情都已枯竭了。“你不必离开,”她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我不会让你们大家挨饿,就因为我一直拼命讨你喜欢。这样的事今后绝不会再发生了。”

她掉转身子,开始穿过高低不平的田野朝屋子走回去,一面伸手将头发在脖子后面挽成一个髻。阿希礼目送着她离去,瞧见她边走边把两只纤瘦的肩膀抬得高高的。这一姿势比她说的任何话都更加使他铭心刻骨。

第32章

她走上门前台阶时手里仍旧抓着那块红泥。她谨慎地避开从后门走,因为黑妈妈的眼睛很尖,肯定会看出破绽来。斯佳丽这当儿不想看见黑妈妈,任何人都不想见。她觉得没有心情再去见任何人,再去跟谁聊天。她现在并不感到羞耻,也并不感到失望和痛苦,她只觉得两膝无力,心里万分空虚。她将手里的那团泥拼命地捏着,直捏得它从握紧的拳头里挤了出来。她像鹦鹉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还留下这个。对,我还留下这个。”

现在她除了这片红土之外一无所有,的确一无所有了。可是就在几分钟前,她曾经愿意把这一片红土像一块破手帕似的扔掉呢。这会儿,她又觉得这片红土十分珍贵,她呆呆地在想,刚才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会把它看得那么一文不值呢!假如阿希礼屈服了,她准会离开家庭和亲友跟他一起逃走,连头都不回一下;但是,即使像她现在心灵十分空虚的时刻,她知道要离开这片可爱的红丘陵、那些长年流水潺潺的溪谷和那一棵棵瘦削的黑松,准会把她的心都撕碎的。她会如饥如渴地缅怀这一切,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她的心里塔拉被连根挖走所留下的空间,即使是阿希礼也无法填补。阿希礼这个人多么聪明呀!他是多么了解她呀!他只消将一团红泥塞进她手里,就立刻使她恢复了理智。

她在穿堂里正想关上门,忽而听到马蹄的声音,便朝车道的方向望去。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刻来客人,真不是时候!她想赶快回自己房里去,推说头痛。

但是,等到那马车驶近,她大吃一惊,便呆住不走了。那是一辆簇新的马车,油漆得亮晃晃,鞍辔也是全新的,各处还镶着一片片擦得锃亮的铜片。是陌生人,那是肯定的。她的熟人中间谁也不会有钱置这么一辆簇新的全副装备的马车。

她站在门口望着,冷飕飕的穿堂风吹刮着她潮湿的脚踝上的裙子。不一会马车便在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乔纳斯·威尔克森下了车。斯佳丽看见她家从前的监工驾着那么漂亮的马车,身上又穿着那么光彩夺目的外套,便怔了一下,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威尔曾经对她说,威尔克森自从在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里得到一份新差使以后,看上去阔极了。威尔说,他或诈骗黑人,或诈骗官府,或两头都诈骗;他还把老百姓的棉花充公,硬说是邦联政府的棉花。在这种艰难的岁月里,他的钱肯定来得不正当。

这会儿他正从一辆精致的马车里跨出来,同时搀下一个女人,穿着打扮得差不多连命都豁出去啦。斯佳丽打量了她一眼,但见她服装的色彩耀眼得俗不可耐,尽管如此她还是贪婪地将这人全身的打扮看个够。她有好多好多年甚至没有见过这么时髦的服装。唔,这么说今年裙边不时兴宽的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套大红方格呢的长外衣时想道。当她看到那件黑天鹅绒宽外套时,才知道如今竟流行这么短的上衣。瞧那顶帽子真够精巧啊!系带的软帽准是过时了,因为那顶帽子只是一件模样古怪的用红绒制作的扁玩意儿,它像一只硬邦邦的烙饼那样盖在这女人的头顶上。帽子的缎带不像常见的软帽那样结在下巴颏下面,而是结在背后老大一束卷曲的流苏下边;那束流苏是打帽子的后面垂挂下来的,斯佳丽不禁发现那束流苏无论在色调还是在质地上都跟那女人的头发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车,便朝屋子的方向打量了一眼。斯佳丽这时发现她那张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的兔儿脸有点面熟。“唷,这是埃米·斯莱特里呀!”她嚷道,因为太意外了,竟然把这句话大声喊了出来。“不错,太太,是我,”埃米边说边带着谄笑扬了扬头朝台阶走去。

埃米·斯莱特里!就是那个肮脏的蓬头娼妇,她养的小杂种就是母亲给行的洗礼;就是这个埃米把伤寒传染给了母亲,送了她的命。这么个粗俗低贱的垃圾货,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上塔拉庄园的台阶来,还趾高气扬满脸笑容,简直把这个宅子看做是她自己的一般。斯佳丽想起了母亲,蓦地她空虚的内心又充满了情感,那是一种杀气腾腾的怒火,其来势之凶猛犹如突然患了疟疾。“不许你上这台阶来,你这下流的婊子!”她大声喝道。“打这儿滚开去!滚!”

埃米顿时傻了眼,便朝乔纳斯瞟了一眼。乔纳斯尽管怒不可遏,也只得耷拉着眉毛尽量装出庄严的样子。“你不该这样对我太太说话,”他说。“太太?”斯佳丽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含着像刀一样锋利的鄙夷。“好啊,现在你是该娶她做太太了。你们把我母亲给害死了,你们再生出小杂种来谁来给他们行洗礼呀?”

埃米叫了声“啊”,急忙退下了台阶,可是乔纳斯狠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膀子,不让她向马车逃去。“我们是来这儿拜访——看看老朋友的!”他咆哮道。“还有一点正经事要跟老朋友来谈谈。”“朋友?”斯佳丽的声音像鞭子。“我们几时跟你们这种人做朋友来着?斯莱特里一家子从前全靠我们周济过日子,却以怨报德害死了我母亲。至于你——你——爸是因为你跟埃米养了那小杂种才打发你走的,这你自己肚里清楚。哼!朋友?你快给我打这儿滚开,免得我去叫本蒂恩先生和韦尔克斯先生来。”

埃米听了这通话,立刻挣脱了她丈夫的手,飞也似的向马车奔去,一下跳上了马车,她那双红帮上饰着红缨儿的漆皮鞋闪露了一下。

这时,乔纳斯气得浑身发抖,其愤怒程度不亚于斯佳丽,他那张黄脸涨得跟一只给激怒了的公火鸡一般红。“还这么神气活现,自以为了不起,是吗?哼,你们这些人的情况我全知道。我知道你脚上没有鞋穿。我也知道你老子变成白痴了——”“给我滚开!”“哼!我看你用这种腔调说话长不了了。我知道你也成了个穷光蛋,连税款都付不出呢。我这回来是想提出向你买这所房子的——我打算出你一笔好价钱。埃米很想住这地方。现在你不识好歹,我就连一个钱也不给你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爱尔兰穷鬼,你付不出税款人家拿你房子去拍卖时,你就会明白现在这地方谁当权了。到时候我准会把这地方——家具呀什么的,一古脑儿地全买下来,我要住在这儿!”

原来是乔纳斯·威尔克森要动塔拉庄园的脑筋——乔纳斯和埃米从前在这所房子里蒙受过耻辱,如今用重返这所房子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报昔日之仇。斯佳丽每根神经都愤恨得嗡嗡作响,跟她那天把手枪统对准那北佬的长满络腮胡子的脑袋开枪的时候一样,只恨现在她手里没有手枪。“我宁愿将这房子一块一块地拆掉,烧掉,将这些耕地全撒上盐,也不会让你们两人跨进这门槛,”她喊道。“滚!给我滚开去!”

乔纳斯眼睛直瞪着她,又张口说了些什么,便朝马车走去。他跨进马车,在哭哭啼啼的老婆身旁坐下,随即掉转了马头。他们赶车离开的当儿,斯佳丽情不自禁地想朝他们啐一口唾沫。她真的啐了!她知道这是极其平常的孩子气举动,但她觉得啐一口心里会好过一点。她但愿当他们的面啐唾沫子。

这对该死的亲黑人分子竟敢跑到这里来奚落她穷!这条狗哪里真会是到这里来买塔拉庄园的。他不过借口这桩事情带埃米到她面前来炫耀一番罢了。这班卑鄙的叛贼,这班下流的白种穷鬼竟然口出狂言,想来住塔拉庄园!

然后,她蓦地感到恐惧起来,怒火便熄灭了。老天!他们会来住这儿的!她没法使他们不买塔拉,她没法阻止他们来扣押所有的镜子、桌子和床,还有母亲那些亮晃晃的桃花心木和花梨木家具,这些家具虽然由于北佬的蹂躏而伤痕斑斑,但对她来说每一件都是很珍贵的。还有那些罗比亚尔家族的银器。我决不让他们这么干,斯佳丽情绪激昂地想道。决不,我宁可放一把火把这地方全烧掉也不让他们拿去!凡是母亲的脚踩过的每一寸土地,埃米·斯莱特里的脚就休想再踩上去!

她关上了门,背靠在上面,心里觉得很害怕,甚至比那天谢尔曼的士兵来抄家的时候还厉害。那天她所害怕的充其量是塔拉庄园要在她头顶上烧毁。但是现在的情形却更糟糕——这班下流的东西竟要来这儿住下,还会对他们那些下流的伙伴们夸口,说他们已把骄横的奥哈拉一家给撵走啦。他们说不定甚至会将那些个黑鬼带进这屋里来吃饭睡觉。威尔曾对她说过,乔纳斯现在大肆叫嚷与黑人一律平等,他跟他们一块儿吃饭,去他们家串门子,用自己的马车载他们去各处兜风,还拥抱他们呢。

当她想到塔拉庄园最后有可能蒙受这样的侮辱的时候,她的心跳得非常剧烈,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很想镇静下来考虑自己的问题,试图琢磨出个对策来,但是她每一回刚刚集中思想,愤怒和恐惧总是又袭来,弄得她心慌意乱。天无绝人之路,这世界总有哪个地方有某个人能让她借钱嘛。钱这东西是不会化成灰飞走的,总有人还拥有金钱。接着,她便想起阿希礼刚才笑着说的话来:“现在只有一个人是有钱的,就是瑞特·巴特勒。”

瑞特·巴特勒!她一想到他就急忙走进了客厅,将门随手关上。客厅里的窗帘都拉上着,又正是冬天的黄昏时分,门一关上她就被黑暗所笼罩。谁也不会上这儿来找她,她需要有时间不受打扰地去思考。刚才出现在她脑际的念头原本非常简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呢?“我要从瑞特那儿去弄这笔钱。我要把钻石耳坠子去卖给他,或者拿它去向他作抵押,问他借这笔钱,等还清了再把它赎回来。”

有好一会儿,她心里非常宽慰,居然感到有点疲软。她会把税款付清,可以当面去嘲笑威尔克森了。但是,这种乐观的念头后面接踵而来的是对现实严酷无情的认识。“我并不是单单今年一年需要这笔税钱呀。还有明年、后年,这一辈子都得要呢。这回我就算付清了,下回他们可以将税金提高,直到把我撵走为止。如果我的棉花有了个好收成,他们就会把税额增加到我一文收益都得不到,或者可能干脆将棉花全部没收去,说这是南部邦联政府的棉花。这班北佬跟那些流氓串通一气,他们要拿我怎样就怎样。只要我还活着,我这一辈子,就会担心他们用某种方式来整我。我这一辈子都得担惊受怕,拼命去弄钱,辛苦得要死,到头来却一场空,活儿白干了,棉花也都给抢走了……现在即使我借到这三百块钱也只是救一时之急。我希望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困境,这样我可以晚上安安稳稳地睡觉,免得今天愁明天,这月愁下月,今年愁明年。”

她就这样不断地在前思后想。一个念头冷静而合情合理地在她脑海里渐渐产生。她想起了瑞特,想起了他那口雪白的牙齿闪露在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他那双嘲弄的黑眼睛在抚慰着她。她又回忆起亚特兰大那个炎热的夜晚,那时正是围攻将近尾声的时候,他坐在佩蒂姑妈家那掩映在夏日暮色中的门廊上,她又觉得他那只暖烘烘的手抓住了她的臂膀,对她说:“我想要你,比我曾经想要任何女人来得迫切——我等待你,比我过去等待任何女人来得长久。”“我要和他结婚,”她冷冷地想道。“那么我就不必再为钱的事操心了。”

啊,从此不用去担心钱了,塔拉庄园可以保全了,一家人的衣食可以不用愁了,她也从此再也不会在石壁上碰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了,多称心如意的想法呀,比盼望进天国还美呢!

她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这一个下午发生的事情已经把她所有的感觉都掏空了。先是听到关于税款的惊人消息,接着是阿希礼的事情,最后是她对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大发雷霆。是的,现在她心里是一切感情都消失了。假如此刻她的感觉还没有丧失尽的话,那么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早就会对自己头脑里形成的计划提出抗议,因为她对瑞特真是恨之入骨。然而,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她只能思考,而且思想非常实际。“那天夜里,他在半路上把我们大家丢下的当儿,我曾对他说过许多很凶的话,但是我会使他忘记的,”她轻蔑地想道,她对自己的魅力仍然很有把握。“等我去见他的时候,我可以装得诚心诚意嘛。我要使他相信我一直爱着他,那天夜里不过是心烦和忧虑罢了。哦,这些个男人就爱别人奉承,只要当面说他几句好话,还有什么会不相信呢?……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目前的境况,一定要等我把他弄到手才让他知道。是啊,现在决不能让他知道!哪怕让他疑心到我们有多么穷,他就会看清我是要他的钱不是要他的人了。但是毕竟他是无法了解真相的,因为就连佩蒂姑妈也并不完全了解我们穷到何种地步。等到我和他结婚之后,他就不得不帮助我们了。他不能眼看自己老婆家里的人挨饿呀。”

做他的老婆?做瑞特·巴特勒太太?某种隐藏在她冷静的思想深处的反感微微动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去了。她回想起自己跟查尔斯短暂的蜜月中的种种令人尴尬、厌恶的情景来,她记得他乱摸乱抓,笨手笨脚,记得他那种捉摸不透的情感——还有韦德·汉普顿。“现在我不去想它,等我跟他结了婚再说……”

跟他结了婚。记忆又唤起了。她但觉脊梁骨上一阵凉丝丝的。她想起了那天夜里在佩蒂姑妈家的门廊上,自己曾问过他是否打算向她求婚,记起他当时是多么可憎地笑着说道:“亲爱的,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

假如他仍然是个不结婚的男人呢?假如她无论怎样去向他献媚,去诱惑他,他还是拒绝跟她结婚呢?假如——哦,想到这一点可怕极了!——假如他完全把她给忘了,正在追求别的女人呢?“我想要你,比我曾经想要任何女人来得迫切……”

斯佳丽捏紧了拳头,指甲都掐进手掌里去了。“如果他把我忘了,我要使他重新记起我。我要使他重新再要我。”

再说,他如果不愿跟她结婚,却仍旧要她,那也有法子弄到钱了。无论怎么说,他是曾经要她做他相好的。

在客厅的朦胧阴影中,她与自己心灵中三股最强大的约束力作着迅速的决战——这三股约束力是对母亲埃伦的记忆,她所信仰的宗教教义和对阿希礼的爱。她知道自己头脑里的那种念头,倘使让母亲在天之灵得知了,一定会觉得非常可怕。她知道这种私通行为是一种莫大的罪恶。她也知道既然自己深爱着阿希礼,她的计划构成了双重卖淫行为。

但是,由于她的内心已变得冷酷无情,存在着一种要拼命奋斗的决心,因此所有这些约束力都斗败了。母亲现在已经死了,也许死亡对一切都会谅解。宗教是要用地狱里的烈火来禁止私通行为,但如果教会认为她为了保全塔拉庄园免遭侵占和避免全家人挨饿会有顾忌,有的事情不敢干的话——好吧,让教会去伤脑筋吧。她才不去伤这脑筋呢。至少目前不会。那么阿希礼呢——阿希礼并不要她呀。是的,阿希礼是要她的。她想到刚才他那两片温暖的嘴唇还吻了她呢,这便是一个证明。但是他到底不肯带她逃走呀。奇怪的是,她跟阿希礼一起逃走似乎不算犯罪,可跟瑞特——

在这冬日下午苍茫的暮色中,她走到了一段漫长旅程的尽头,这段旅程是亚特兰大城陷落的那天夜晚开始的。当初她刚踏上这段旅程的时候,她还是个宠坏了的、只顾自己的、从未尝到人间艰辛的女孩子,她充满着热情和青春的活力,极易被生活所迷惑。而如今,在这段旅程的尽头,原来那个女孩子已不复存在。饥饿、艰苦的活儿、担忧和长年累月的紧张,战争的恐怖和重建时期的惊骇,已完全夺去了她的青春、热情和温厚。在她生命的核心周围已长起了一层硬壳,在那漫长的几个月里,这层硬壳越长越厚了。

但直到今天为止,一直都有两种希望在那里支撑着她。她希望战争结束后,生活就可以逐渐恢复原来的面貌。她还希望阿希礼的归来会使生活重新具有某种意义。现在,这两种希望都破灭了。自从她见到乔纳斯·威尔克森出现在塔拉庄园门前那一刹那起,她已明白了这场战争对于她,对于整个南方,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最残酷的战争,最野蛮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而阿希礼则是用语言来禁闭自己,这语言比任何监狱还牢固呢。

和平使她失望了,阿希礼也使她失望了,而这两件事恰恰是在同一天发生的,似乎她生命的外壳上的最后一道缝隙都给封住了,最后一层软膜已经变硬了。她已变成了方丹老奶奶曾告诫过她的那种女人——她已经历了最最恶劣的遭遇,如今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生活的艰辛她不怕,母亲的责备她不怕,爱情的丧失她不怕,舆论的批评她也不怕。能够使她害怕的,就只有饥饿和饥饿的梦魇。

她现在终于硬起心肠来摆脱过去一切的束缚,摆脱过去的斯佳丽了,于是心里便出现了一种轻松而无所顾忌的奇怪感觉。她已作出了决断,而且谢天谢地,她没有害怕的感觉。她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已下定了决心。

她只要能哄骗瑞特和她结婚,一切都会得到圆满解决。但如果她无法办到呢——嗯,她照样可以弄到钱。有短短的一瞬间,她怀着不受感情影响的好奇心,想了想做情妇会有什么遭遇。瑞特会不会硬要将她留在亚特兰大,就像人们所说的他曾把那姓沃特林的女人留在那儿一样?如果他把她留在亚特兰大,那他得多花点钱——这钱得足以补偿她离开塔拉庄园所受到的损失。斯佳丽对男人生活中隐蔽的一面一无所知,因而无法得知会出现怎样的安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生出一个孩子来。那显然是件要命的事情。“现在不去想它啦,以后再考虑吧,”她把这种讨厌的念头驱赶到脑海的背面去,以免它来动摇自己的决心。今天晚上她就要告诉家里人,说她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必要的话,拿农场作抵押。现在就只需要让他们知道这一些;等到那不幸的日子来临,他们会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到时再给他们作解释也不迟。

想到采取行动,她便昂起了头,挺起了胸。她明白这件事不会轻易就办成。从前,是瑞特求她,大权操在她手里。如今她成了叫化子,叫化子是不能向人提条件的。“可是我决不能像叫化子似的去见他。我要像一个王后似的去给他恩赐。他怎么也不会看出来的。”

她走到穿衣镜前,将头抬得高高地瞅着自己。她在那面嵌在浇制的框子中的、布满裂痕的耀眼的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一年来,她似乎第一回真正看到了自己的面貌。她每天早晨照镜子,看看脸是不是干净,头发有没有梳光,不过她总是忙于别的事情,以致从未看清自己的真实面貌。可是这个陌生人!这个憔悴、双颊深陷的女人绝不是斯佳丽·奥哈拉!斯佳丽·奥哈拉长的可是一张漂亮、迷人而生气勃勃的脸呀!现在她目不转睛瞅着的这张脸一点也不漂亮,全然没有她清清楚楚记得的妩媚。这张脸苍白、紧张,那双乜斜着的绿眼珠上面,两条黑眉毛像受惊的鸟儿的两只翅膀那样在煞白的脸颊上拼命地扑动着。这张脸笼罩着一种困难重重、走投无路的神色。“我不够漂亮,迷不住他!”她暗自想道,心里又不免绝望起来。“我瘦了——哦,瘦得不像样了!”

她拍拍自己的面颊,又拼命地摸着自己的两条锁骨,发现它们从紧身上衣里突了出来。她的乳房变小了,似乎跟玫兰妮的一样小。她得用棉絮来垫胸脯,使自己的乳房显得丰满些,而过去她是一直瞧不起女孩子们使用这种玩意儿的。说起棉絮,她联想起自己的服装来。她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衣服,用两只手将衣服上修补过的褶裥拉直。瑞特喜欢女人穿漂亮的衣服,穿时髦的衣服。她回忆起自己刚刚脱下孝服穿上那套镶荷叶边的绿裙衫时的殷切心情,她穿那套绿裙的时候还配上了他带给她的那顶饰着羽毛的绿帽,她记得他还对她说了些恭维话呢。她又想起埃米·斯莱特里穿的那套大红方格呢长外衣,那双饰着红缨儿的红帮漆皮鞋,还有那顶像只烙饼的帽子,心里不由得妒火中烧。那身打扮,尽管很新式很时髦,也很惹眼,却俗不可耐。哦,现在她自己是多么需要惹眼呀!特别是要惹瑞特的眼!如果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这种破旧的衣服,他准会看出塔拉庄园境况不妙。但决不能让他知道这一情况。

她刚才多傻呀,居然认为像她现在这样骨瘦如柴,衣衫褴褛,一双眼睛像饿猫似的,竟能跑到亚特兰大去让他乖乖地听话呢!以前她美貌处于顶峰,衣服也穿得最漂亮的时候,尚且没有能诱得他来向自己求婚,如今她人变丑了,穿着也破烂了,哪里还能指望他来求婚呢?如果佩蒂小姐所说的确有其事的话,他在亚特兰大一定比谁都有钱,那么,漂亮的女人,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他说不定可以随意挑。对,她坚定地想道,我有某件东西却是大多数美丽的女人所不具备的——那就是我斩钉截铁的决心。我只消有一件漂亮的衣服,那——

然而,塔拉没有一件漂亮的衣服,也没有一件衣服没有翻过两次面,没有补过的。“情况就是这样,”她闷闷不乐地瞅着地板。她看见母亲留下的那条苍绿色天鹅绒地毯,已经给不知其数的士兵睡得千孔百疮污渍斑斑了。这种景象使她越发感到灰溜溜的,她意识到塔拉庄园如今也跟她一样褴褛。这时整个屋子里光线渐暗,她觉得心情沮丧,便走到窗前揭起了窗格,推开了百叶窗,让冬天落日的余辉照进屋里来。她又关上了窗子,将头靠在天鹅绒的窗帘上,望着窗外一片荒凉的牧场和牧场那一边坟地上黑沉沉的雪杉。

她的面颊贴在那苍绿色的天鹅绒窗帘上,觉得那绒毛既柔软又有点刺人,便像一只猫似的在它上面惬意地擦了起来。接着,她忽然又对窗帘瞧了一会儿。

一分钟之后,她将一张沉甸甸的大理石面的桌子从屋子的一头拖向另一头,四只桌脚上生锈的小滑轮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反抗声。她将桌子拖到窗口,随即撩起了衣裙爬到桌面上,踮起脚尖儿,伸手去抓那挂帘子的粗棍子。那棍子很高,她几乎够不着,于是她使起性子将棍子猛地一拉,竟将钉子也拔了出来,窗帘就跟棍子什么的一齐啪啦一声落在地板上。

仿佛是耍魔术似的,那客厅的门开了,黑妈妈那张又阔又黑的脸出现在门口,每条皱纹都显然露出了强烈的诧异和深深的怀疑。她责怪地朝斯佳丽瞟了一眼,只见她站在桌子上,正把衣裙撩到了膝盖头,做着准备跳下桌子的姿势。她脸上显出兴奋、喜悦的神情,弄得黑妈妈突然满腹狐疑起来。“你干吗要去动埃伦小姐的窗帘?”她问道。“你干吗在门外偷听?”斯佳丽敏捷地从桌上跳了下来,抓起一段积满厚厚一层灰尘的帘子反问她。“这响声甭偷听也听得见哪,”黑妈妈反驳道,她挺了挺身子,准备跟她战斗似的。“埃伦小姐的窗帘子碍你什么事,怎么连棍子都拔了出来丢在地板上,弄得一塌糊涂。埃伦小姐对这些窗帘子可爱惜得很哪,我可不能让你这样乱弄一气啊。”

斯佳丽那双绿眼珠盯着黑妈妈,那是一双热情而欢乐的眼睛,一双在欢乐的往日让黑妈妈摇头叹气的淘气的小姑娘的眼睛。“你快到阁楼上去,把我那箱衣服纸样拿来,黑妈妈,”她一面嚷着一面将黑妈妈轻轻推了一把。“我要做件新衣服。”

黑妈妈想到她这两百磅重的身子无论要她奔跑到哪儿都受不了,何况要她上阁楼呢,便觉得很光火,同时她也开始怀疑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她猛地把斯佳丽手里拿着的那段帘子一把抢了过来,捧在自己那对下垂的大奶子前,仿佛它是神圣的遗物一般。“埃伦小姐的窗帘子是不能让你拿去做衣裳的,你是在动它脑筋,对吗?我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决不让你这么干。”

有一刹那工夫,一种神情掠过了她年轻的女主人的脸庞,黑妈妈惯常把这种神情暗自称做“使牛性子”,这种神情继而又转为微笑,这微笑是黑妈妈所难以抵御的。可是,这微笑并没有让这老太婆上当。她知道斯佳丽小姐那笑容是装出来的,目的无非是要说服她,可在这件事上,她已铁了心,决不能被说服。“黑妈妈,别那么小气。我要到亚特兰大借钱去,所以得要一套新衣服穿。”“要穿什么新衣服呢?别人家小姐也都没有新衣服穿嘛。大家都在穿旧衣服,谁都没有觉着有什么不光彩。要是埃伦小姐的孩子想穿破衣服为什么就不能穿呢?你穿了破衣服,大家还是会像你穿绸子一般尊敬你嘛。”

那种使牛性子的表情又开始出现了。天哪!真怪,随着年龄的增大,斯佳丽小姐越来越像杰拉尔德先生,越来越不像埃伦小姐了。“你听着,黑妈妈,佩蒂姑妈来信说芳妮·艾尔辛小姐这个礼拜六要结婚了,我当然得去参加婚礼。我要一套新衣服穿。”“我看你身上穿的这件就跟芳妮小姐的新婚礼服一样好嘛。佩蒂小姐的信里说过,芳妮家穷得很呢。”“可是我一定要有一件新衣服!黑妈妈,你不了解我们是多么需要钱啊。那些税款——”“是的,税钱的事我全知道,可是——”“你全知道?”“嘿,上帝也给了我一双耳朵呀,是不?有耳朵就会听呗!尤其是威尔先生,他说话可从来不压低嗓门的。”

看来黑妈妈是什么事情都偷听到了。斯佳丽觉得奇怪,这么个走路连地板都会震动的笨重身子,在它的主人想偷听别人说话时,居然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弄出一点声息来。“嗯,你既然什么都听到了,你也总该听见乔纳斯·威尔克森和埃米——”“是的,小姐,”黑妈妈说,眼睛里充满着怒火。“那么你就别这么固执了,黑妈妈。你难道不清楚我必须得去亚特兰大借钱付税款吗?我一定要借到这笔钱。我一定得办到!”她捏起一只小拳头朝着另一只手掌敲去。“天哪,黑妈妈,他们要把我们全都撵到大路上去,到那时叫我们上哪儿去呢?现在那个害死母亲的垃圾货埃米·斯莱特里打算要搬进这座房子里来住,还存心要睡到母亲睡过的床上去,你还想跟我争母亲的窗帘子这件小事吗?”

黑妈妈两只脚交替地站着,像一头不肯安静下来的大象似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在渐渐被说服。“不,小姐,我自然不愿意那垃圾货跑进埃伦小姐的屋子里来,也不愿意我们大家全给赶到大路上去,不过——”她突然带着谴责的神情盯住斯佳丽瞧:“你到底去问谁借钱,所以非要穿一件新衣服去不可?”“那,”斯佳丽吃惊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黑妈妈用窥探的目光瞅着她,小时候她做错了事,徒然拼命想用花言巧语搪塞过去的时候,黑妈妈也正是用这种目光瞅着她的。她好像正在看出她的心思来,斯佳丽不由得垂下了眼皮,她对自己打算做的事开始感到羞愧。“这么说你为了借钱需要一件崭新的漂亮衣服,这道理我觉得不太对劲。再说,你又不肯说出向谁去借钱。”“我不打算告诉你,”斯佳丽忿忿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到底肯不肯把这窗帘子给我,还帮我做衣服?”“肯,小姐,”黑妈妈口气软下来,突然投降了,这倒使斯佳丽疑心重重。“我会来帮你做的,我看那帘子的缎子衬里可以拆下来做一条衬裙,上面的花边也可以拆下来镶裤子的边。”

她将天鹅绒帘子交还给斯佳丽,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玫荔小姐跟你一块儿去亚特兰大吧,斯佳丽小姐?”“不,”斯佳丽厉声回答道,她有点明白黑妈妈在打什么主意。“我一个人去。”“这是你的想法,”黑妈妈坚定地说,“可我要陪你和你的新衣服一起去。是的,小姐,一路上我一步都不离开你。”有很短一瞬间,斯佳丽想象着无论在去亚特兰大的旅途中还是她跟瑞特谈话的当儿,黑妈妈就像是一只又大又黑的冥府看门狗似的在边上监护着。她又笑了,还把手放在黑妈妈的臂膀上。“黑妈妈,亲爱的,你真是好心,要陪我去,照料我,可是你不在,这儿的人怎么办呢?你知道这塔拉几乎就是你在一手张罗。”“哼!”黑妈妈说。“你别拿这套动听的话来哄我吧,斯佳丽小姐。你的第一块尿布都是我给你垫的,我对你还不清楚吗?我说要跟你去亚特兰大,我就一定得去。亚特兰大现在全是北佬,还有新放出来的黑人什么的,要是你一个人去那儿,埃伦小姐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的。”“可是我将住在佩蒂姑妈家啊,”斯佳丽激动地说道。“佩蒂小姐自然是个好人,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黑妈妈说完这句话,便威风凛凛地结束了交谈,转过身子自管自走到穿堂里去了。她在那儿嚷着,声音大得连地板都在震动。“普莉西,孩子!你快上阁楼上去,把小姐的衣裳纸样箱子拿下来,再找把剪子来,可别磨磨蹭蹭找个老半天哪!”“这下可糟了,”斯佳丽泄气地想道。“我宁可让一条警犬跟着也比这强啊。”晚饭餐桌收拾干净之后,斯佳丽和黑妈妈将那些衣裳纸样摊开在饭桌上,苏埃伦和卡丽恩忙着拆窗帘上的缎衬里,玫兰妮拿着一把干净的发刷刷去帘子上的灰尘。杰拉尔德、威尔和阿希礼都坐在屋子里吸烟,笑嘻嘻地瞅着这些女人们在忙乱。一种愉快而兴奋的情绪先从斯佳丽身上产生,现在大家都染上了,但却都不懂为什么这样兴奋。斯佳丽脸色红喷喷的,眼睛里也闪着光彩,还老是笑个没完。她的笑声使大家都觉得快乐,这几个月来他们还没有听到她这么放声大笑过呢。杰拉尔德特别感到快活,现在他那双眼睛看着斯佳丽的身躯在屋里窸窸窣窣走动时,眼神不像平时那么痴呆了;她走到他身边够得着她的距离时,他总是赞许地拍拍她。几个女孩子也兴奋得像准备去参加舞会似的,拆的拆,剪的剪,缝的缝,仿佛替自己在制作舞衣一般。

斯佳丽要去亚特兰大借钱,或者必要的话,把塔拉庄园押出去。但是抵押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斯佳丽说等明年棉花收起来,他们一下子就可以把塔拉赎回来,而且钱还有多余呢。她说得非常肯定,大家也不想提出什么疑问来。有人问她打算向谁去借钱时她答道:“不动声色准能迷惑住爱管闲事的人,”口气那么调皮,大家都笑了起来,还跟她开玩笑地说她有个百万富翁的朋友。“我猜肯定是瑞特·巴特勒船长,”玫兰妮狡黠地说道,却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说她这种猜想太荒谬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斯佳丽非常憎恨瑞特·巴特勒,每回提起他来总是叫他“瑞特·巴特勒那个流氓”。

然而,斯佳丽没有因此发笑,阿希礼原来在笑,但一看见黑妈妈朝斯佳丽抛去谨慎的一瞥,便突然停住了笑。

苏埃伦被当时的集体精神所打动,居然慷慨地拿出她那个镶着爱尔兰花边的领子,稍稍有点穿旧但仍然漂亮,卡丽恩也坚持要斯佳丽穿上她的软底鞋去亚特兰大,因为这双鞋在塔拉庄园比谁的鞋都完好。玫兰妮恳求黑妈妈留点天鹅绒碎料给她那顶磨损的便帽换个面,还说这只老公鸡要是不再跑到泥沼里去,它那簇漂亮的黑里泛青的古铜色尾毛就要跟身体脱开了,这句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斯佳丽看着大家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又听到大家这样欢笑,把伤心和轻蔑的心情藏在心里。“他们对我,对他们自己,对整个南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都还稀里糊涂呢。尽管落到这般地步,他们仍然认为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临到他们头上,他们仍然是姓奥哈拉、姓韦尔克斯和姓汉密顿的人。甚至连那些黑人也这么认为。唉,他们真是一伙傻瓜!他们是永远明白不了的!他们还会照旧那么认为,照旧过以前一直过的那种日子,什么东西都无法使他们改变。玫荔可以穿得破破烂烂,可以摘棉花,甚至可以帮我杀人,但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她。她依然是腼腆而有教养的韦尔克斯太太,依然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贵妇人!阿希礼可以亲眼目睹战争和死亡,可以受伤躺在俘虏营里,然后回到一无所有的家里,可是他照旧还是一个绅士,跟他拥有整个十二棵橡树庄园的时候毫无不同。威尔就不一样,他懂得实际情况是怎样的,但从另一方面讲,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至于苏埃伦和卡丽恩,她们认为这一切是暂时的。他们都不肯改变自己来适应这种改变了的环境,因为他们觉得这一切很快就会成为过去。他们总以为上帝一定会专门为他们创造出一个奇迹来,殊不知上帝不会这么做。现在这里唯一可望创造的奇迹,就是由我去从瑞特·巴特勒身上创造出来……他们不会改变,他们大概也无法改变,只有我变了——不过,要是我可以办到的话,我也不想改变。”

黑妈妈后来把那些爷儿们全请出了饭厅,然后关上门,这样便可以试穿衣服了。波克把杰拉尔德扶上楼去睡觉,阿希礼和威尔给单独丢在前面穿堂的灯光底下。他们有一会儿默默无语,威尔嘴里嚼着烟草,像一头安静的反刍动物一样。但是他那张脸上却一点没有安静的神色。“去亚特兰大这事儿,”他终于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赞成,一点儿也不赞成。”

阿希礼连忙瞥了威尔一眼,又把眼光掉开去,一声不吭。他心里纳闷,威尔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心中萦绕着一个可怕的疑团。但这是不可能的。威尔不知道那天午后在果园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斯佳丽是因为那件事才被迫孤注一掷的。威尔不可能注意到刚才瑞特·巴特勒的名字被提起的时候,黑妈妈脸上出现的表情;再说,威尔不知道瑞特有钱,也不知道他名声这么坏。至少,阿希礼认为他无法知道这些事情,但自从他回到塔拉庄园来以后,他觉得威尔跟黑妈妈一样,似乎用不着别人告诉他什么,对情况就很了解,颇有先见之明。阿希礼觉得气氛中存在某种不祥的东西,这不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把斯佳丽从中搭救出来。这个晚上她始终没有正视过他一眼,但她用一种格外兴高采烈的态度对待他,使他感到很诧异。这些折磨着他的疑问大得难以用言语来描述。他无法盘问她这些疑问是否确有其事,他没有权利这样来侮辱她。他紧紧地握着拳头。现在,凡跟她有关的事,他绝对没有权利去过问了;就在今天下午,他亲自把这种权利给永远剥夺了。他无法帮助她,谁也帮不了她。但是他想起了黑妈妈,想起她刚才在裁剪那块天鹅绒帘子时脸上呈现的那种坚韧不拔的决心,心里才稍稍感到宽慰。不管斯佳丽愿意不愿意,黑妈妈会照管好她的。“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他绝望地想道。“是我把她逼到这个地步的。”

他想起今天下午她是怎么挺起胸,掉过身子离开他的,也想起她是如何固执地昂着头。他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痛心,又因为怀着对她的钦佩而黯然神伤。他对她充满着怜爱之情。他知道在她使用的词语中没有“勇敢”这个词儿,也知道如果自己对她说,她是他所知道的最勇敢的人,她准会茫然地瞪着眼。他知道她不会理解,每当他想到她的勇敢,他是如何把许多真正美好的品质归于她的。他知道她正视生活,并用自己刚强的意志去克服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困难,顽强地奋斗下去。她从不承认失败,即使看到失败不可避免也照样继续战斗。

然而,这四年来,他看到不少人也不承认失败,他们在战场上赴汤蹈火,奋不顾身,他们是英勇的战士,可是结果到底失败了。

阿希礼在灯光幽暗的穿堂里瞅着威尔时想道,威尔绝不会懂得斯佳丽·奥哈拉穿着用她母亲的天鹅绒帘子改成的衣服,装饰着公鸡的尾毛,去征服世界的豪举的。

第33章

第二天下午,斯佳丽和黑妈妈在亚特兰大下火车的时候,寒风刮得正紧,暗灰色的云团在天空疾驰着。自从这座城市被焚毁以后,车站至今都没有修复,她们就在烧焦的车站废基几码外的焦炭和烂泥里下车。打仗那几年,斯佳丽从塔拉庄园回到亚特兰大的时候,总是有彼得大叔、佩蒂姑妈的马车等候着,现在她也习惯地朝四面寻找着彼得大叔和马车。接着,她忽而对自己如此心不在焉感到可笑。她这次来事先没有通知佩蒂姑妈,彼得自然不会来车站;何况她还记得,那位老小姐的一封信曾伤心地说起过彼得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那匹老马是南军投降后彼得从梅肯“搞”来送老小姐回亚特兰大的。

她朝车站四周那一片布满车辙、凹凸不平的空地张望,希望有朋友或熟人的马车停在那里,可以让她们搭乘到佩蒂姑妈家去,但是她没有认出谁来,黑人没有,白人也没有。假如佩蒂信里的话是真的,也许她的熟人里面已经没有一家有马车了。这年月过日子艰难,连人的吃和住都成了问题,哪里还养得起畜生呢。这些日子,佩蒂姑妈的大多数朋友跟她自己一样,出门得用脚走。

有几辆运货的马车在火车旁边装货,此外就是几辆溅满泥浆的公共马车,赶车的都是些模样粗野的外乡佬。私人马车只有两辆,一辆是轿车,另一辆是敞篷车,上面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和一个北佬军官。斯佳丽一看见那套军官制服,就不禁猛抽了一口气。虽然佩蒂姑妈信中提到过亚特兰大有驻军,满街都是士兵,可是她乍见这种蓝色的军服时不免吓了一跳。她一时没有想到战争已经结束,这个当兵的是不会来追她,抢她,侮辱她的。

她看到火车站周围比过去空荡荡,便不由得想起1862年的那天早晨她来到亚特兰大时的情景。那时她新做寡妇,头上披着黑绉纱,心里烦闷得要死。她回忆起那天车站上运货马车、私人马车和救护车塞得水泄不通,车夫的谩骂声、叫嚷声和人们互道寒暄声震耳欲聋。她想起过去战争年代那种兴奋得忘记忧愁的心境,叹了一口气,接着想到她得一路走到佩蒂姑妈家去,又叹了一口气。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等会儿走到桃树街,说不定会碰到熟人愿意让她们搭乘马车。

她正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忽而有一个皮肤呈马鞍色的中年黑人赶着一辆轿车朝她这边驶来。“要马车吗,太太?”那黑人从车厢前探出身子问道。“两毛五分,上哪儿都行。”

黑妈妈对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出租马车!”她嘟哝道。“黑鬼,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黑妈妈虽说是个乡下黑人,但她并不是一直呆在乡下。她知道正经女人没有自己家里的男人在旁陪着,是从来不坐出租马车的,何况这是一辆轿车呢。即使有她这样一个黑佣人在,也还是不合礼节。她看到斯佳丽瞅着那辆出租马车想要乘,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过来,斯佳丽小姐。一辆出租马车加上一个刚放出来的黑鬼!哼,凑合得可好哪!”“我不是新放出来的黑人,”赶车的忿忿地说道。“我是塔尔博特老小姐家的,这马车是她的,我不过赶车为家里人弄几个钱罢了。”“你说的是哪个塔尔博特小姐?”“就是米勒奇维尔的苏珊娜·塔尔博特小姐。我们的老东家打仗死了,我们就搬到这儿来啦。”“你认识她吗,斯佳丽小姐?”“不,”斯佳丽遗憾地说。“米勒奇维尔的人我认识得很少。”“那么我们走着去吧,”黑妈妈口气严厉地说。“赶你的车吧,黑鬼。”

她从地上提起了那只毛毡制的提包,里面装的是斯佳丽那件天鹅绒新衣服,她的一顶帽子和一件睡衣;还有一只用一块整洁的印花大方巾打起的包袱,里面装着她自己的东西,她也拿起来夹在腋下。然后,她就带领着斯佳丽穿过那一片湿漉漉的焦土。斯佳丽尽管很想坐马车,可是她没有争辩,因为她不愿意自己跟黑妈妈之间有意见分歧。自从昨天下午黑妈妈突然发现斯佳丽扯下天鹅绒窗帘那一刻起,黑妈妈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让斯佳丽看了不舒服的怀疑而警觉的目光。要想逃避黑妈妈的陪伴是难以做到的,而且除非万不得已,她不想惹得黑妈妈满腔怒火。

她们在那条狭窄的人行道上往桃树街走去的当儿,斯佳丽觉得又悲伤又灰心,因为现在亚特兰大显得如此荒凉,跟她记忆中的情形完全两样。她们走过亚特兰大旅馆的遗址,以前瑞特和亨利伯伯都在这儿住过,这么一座优雅的旅店如今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发黑的断垣残壁了。那些沿着铁路两旁绵延四分之一英里长的堆栈,原来是存放成吨成吨军需品的,如今没有修复,只剩下许多长方形的地基,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铁路两旁的建筑物都没有了墙,车棚也不见了,铁路显得赤裸裸地暴露在那儿,没有个遮拦。在这大片废墟之中,有一处地方就是查尔斯作为遗产留给她的栈房,现在也无法辨认了。亨利伯伯曾经代她给这个栈房纳税,一直纳到去年为止。这笔钱她迟早得还他。这是她另一桩心事。

她们拐弯进了桃树街,斯佳丽便朝五角场方向望去,不禁惊叫了起来。尽管弗兰克曾经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的情形全给她说了,她却始终没有料到毁坏得如此彻底。在她的想象中,这座她非常喜爱的城市依然是满街华丽的建筑物。然而,现在她看到的这条桃树街光秃秃的,什么标志都没有了,它显得如此陌生,仿佛她以前从未见过似的。她记得在战争的岁月里,她曾不知多少回赶着车穿过这条泥泞的街道;也记得在围城的日子里,她曾缩着头,低着身子在炮弹的呼啸声中沿着这条街胆战心惊地奔逃;还记得撤退的那一天,她慌乱而痛苦地最后一次看这条街。然而,现在这条街她却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她真想大哭一场。

谢尔曼的军队撤出这座燃烧的城市和南部邦联的军队回来后的那一年里,曾经建起了许多新楼房,但是五角场周围一带仍然是空旷的一片,那里是一堆堆破砖残瓦埋没在杂乱无章的荒草垃圾之中。有几座她依稀记得的建筑物残留着,但都没有了屋顶,只剩下几堵墙,白昼暗淡的光线穿过断墙照射着,没有玻璃的窗口像张着的嘴似的,几根烟囱孤零零地高耸着。偶尔,她也发现几家熟悉的店铺,它们幸免于战火并经过修复,簇新的红砖衬托在那些污黑的断墙残壁之中显得格外耀眼。在一些新建的店铺大门和事务所的玻璃窗上,她高兴地见到一些她熟悉的名字,但大多数名字都是陌生的,特别是写在许多小招牌上的医生、律师和棉花商的名字都不熟悉。从前,亚特兰大城里的人她差不多都认识,如今见到这么许多陌生的名字,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她看到沿街不少新房子正在兴建,便觉得高兴起来。

新盖的房子有好几十幢,其中有些竟是三层楼的呢!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因为她沿街望去,想调节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使之适应于这座新的亚特兰大城,竟然耳朵里听到令人欣喜的锤声和锯声,眼睛里看到脚手架高高地耸立着,人们背着砖头在爬梯子。她望着这条自己心爱的街道,眼睛有点迷糊了。“他们焚烧了你,”她想道,“他们把你夷为平地,可他们没有能消灭你。他们是消灭不掉你的!你会重新生长,长得和过去一般强大,一般生气勃勃!”

她沿着桃树街往前走,黑妈妈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这时她发现人行道上的人就跟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一般拥挤,这座正在复苏的城市仍旧那么忙忙碌碌。记得当年,她初来这儿探望佩蒂姑妈的时候,这座城市曾经使她热血沸腾。她还发现,在泥泞的坑坑洼洼中颠簸地行驶着的车辆竟跟过去一般川流不息,就只少了当年邦联军队的救护车;在店铺木天棚前马槽架上拴着的骡马,也竟和以前一般地多。人行道上尽管挤得水泄不通,但是没有一张脸她是熟悉的,头顶上面挂着的许多招牌也没有一块她曾经见过的。无论是相貌粗鲁的男人还是穿着妖艳的女人,都是陌生的。条条街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游手好闲的黑人,他们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坐在路边石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那种无知好奇的模样真像孩子们在观看马戏团游行一般。“全是些新放出来的乡下黑人,”黑妈妈轻蔑地说。“好像一辈子都没瞧见过一辆马车似的。而且样子多粗鲁啊!”

他们的样子确实粗鲁,斯佳丽也这么觉得,因为他们神气活现地瞪着她。但是当她瞅见一群穿蓝军服的士兵时,又大吃一惊,脑子里也就丢开了这些黑人。现在这城里处处都是北军的士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军车里,有的在街头闲逛,还有的正满口胡言地从酒吧里走出来。

我永远也不会习惯这一切,她捏紧了拳头想道。绝对不会!然后她回过头去叫道:“快些走,黑妈妈,我们快从这人堆里走出去。”“来啦,我得把这个挡路的黑鬼弄开去,”黑妈妈大声嚷着答道,一面将旅行包一甩,把一个在她前面惹人讨厌地慢吞吞走着的黑人撞得弹到边上去。“我讨厌这城,斯佳丽小姐。哪里来这么许多北佬和黑人!”“人不挤的地方会好些。走过五角场就不会这么糟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踩在滑溜溜的让行人踏脚的石头上,穿过满是泥浆的迪凯特街,一直向桃树街走去,路上的人群渐渐地稀少起来。后来她们走到了卫理公会教堂——1864年斯佳丽奔着去找米德大夫的那天,曾在这儿歇脚喘过气——她瞧了一下教堂,便放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既突兀又可怖。黑妈妈满肚子疑心地用她那双老练的眼睛盯着斯佳丽的眼睛瞧,但是她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斯佳丽轻蔑地回忆起那天吓得六神无主的情形,觉得很可笑。当时她害怕北佬,也害怕博就要出世,怕得胆战心惊,怕得毛骨悚然。现在她觉得很诧异,自己当时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就像孩子听见一声巨响那样。当时她竟以为北佬、炮火和战败是自己可能经历的最最糟糕的事情,真是太幼稚了!这一些比起母亲的死,比起父亲的麻木痴呆,比起挨饿、受冻、累死累活地干活和由于生活中的不安全感所引起的梦魇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她现在觉得面对一支入侵的军队是多么容易,但对威胁着塔拉庄园的危险却是束手无策!不错,她现在除了贫穷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怕了。

一辆轿车沿着桃树街驶来,斯佳丽跑近人行道边上去瞧一下马车里坐的是不是熟人,因为到佩蒂姑妈家还要走好几条横马路呢。马车驶近的时候,斯佳丽和黑妈妈连忙探出身子去,这时一个女人的头从车窗伸出了一会儿,一顶精巧的皮帽子盖着一头嫣红的头发,斯佳丽装起一张笑脸,差一点没叫出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认出了对方,斯佳丽连忙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贝尔·沃特林,在她把头缩回去之前,斯佳丽瞥见她的一对鼻翅儿不高兴地张了一下。看到的第一张熟脸竟是贝尔,真是奇怪!“那是谁呀?”黑妈妈疑心地问道。“她认识你,却没有跟你打招呼。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就是塔尔顿家的人也不像这样——我看,这头发呀,这头发准是染的。”“对,是染的,”斯佳丽一边简洁地答道,一边加紧了步子。“这个染发女人你怎么认识的?我问你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是这城里的坏女人,”斯佳丽简略地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不认识她,你就不必多问了。”“我的老天!”黑妈妈压低嗓门说道,一面张大着嘴,好奇心十足地望着远去的马车。黑妈妈自从二十年前跟着埃伦离开萨凡纳以来,还没有见过一个卖淫的娼妓呢,她懊悔刚才没有把贝尔看得仔细些。“她身上穿得可真讲究,坐的马车也够漂亮的,还用马夫呢,”她唠唠叨叨地说,“我真不明白,上帝是怎么想的,让这种坏女人这么享福,我们做好人的倒要饿肚子,连鞋都穿不上。”“上帝好些年前就不想我们了,”斯佳丽忿忿地说。“别对我说,母亲听了我说这种话会在坟墓里不得安宁。”

她想让自己感到在道德方面优越于贝尔,但是她办不到。假如她的计划进行顺利的话,她不是跟贝尔处于同样的地位,让同一个男人来供养吗?虽然她对自己作出的决定丝毫没有后悔,但这桩事情本身使她觉得狼狈。“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暗暗对自己说,便加紧步子向前走去。

她们经过原来是米德家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道孤零零的台阶和一条走道,走道尽头一无所有。原来是惠丁家的地方更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连墙基石和砖砌的烟囱都不见影踪了,把它们装走的马车所留下的车辙却清晰可见。艾尔辛家的砖房还在那里,还加了一层,盖了新屋顶。邦尼尔家的屋子用一些粗糙的木板代替木瓦遮着、挡着,虽然破破烂烂一副寒酸相,但看上去却还过得去。然而,这两家的窗户里不见一张脸,门廊下不见有身影,这倒反而使斯佳丽高兴。她目下不想跟谁说话。

接着,佩蒂姑妈那幢红砖新石板屋顶的房子出现在眼前了,斯佳丽的心怦怦跳个不停。老天爷没有让这座房子夷为平地,弄得无法修复,真是谢天谢地!这时有一个人手臂上挽着一只买菜篮子,从前院走出来,他正是彼得大叔。他见到斯佳丽和黑妈妈蹒跚而来,黑脸上便露出惊异的微笑。

这老黑傻瓜我简直可以亲吻他,见到他真太高兴啦,斯佳丽愉快地想道。于是她大声喊道:“赶快去把姑妈的头晕药拿来,彼得!真是我呀!”

那天晚上,佩蒂姑妈的餐桌上照样只有玉米粥和干豆子。斯佳丽一边吃,一边赌咒,等到她重新有了钱,这两种食物绝不会出现在她的餐桌上。无论得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重新弄到钱不可,而且不只是仅仅够付塔拉庄园的税款的数目而已。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去弄到大笔的钱,哪怕要她去杀人也在所不惜。

在餐室的黄色灯光下,她向佩蒂姑妈问起家里的经济状况,她抱着一线希望,但愿查尔斯家能借给她急需的那笔款子。问题提得并不转弯抹角,可是佩蒂姑妈因为有家里人可以聊天,高兴得什么似的,竟然不觉得问题提得直截了当。她当即哭了起来,开始诉说自己的种种不幸遭遇。她自己也不清楚她那些农场、城里的房产和现钱都到哪里去了,但这些东西不知不觉地丢得一干二净。至少亨利伯伯是这么对她说的。他没法儿付她全部产业的税款,所以除了她目前住的这栋房子之外,其他的东西全没了。不过佩蒂没有停下来好好想想,其实连这栋房子也从来不是她的,而是玫兰妮和斯佳丽的共同财产。亨利伯伯现在也只能给这栋房子纳税,此外每月还给她一点儿生活费,尽管她拿他的钱觉得很丢脸,但她也无可奈何,只能这么做。“亨利总是说他负担太重,税率又这么高,实在有点入不敷出。当然,他也许是在骗我,他钱多得很,就是不肯多给我点罢了。”

斯佳丽知道亨利伯伯没有骗人。她曾经接到过他的几封信,谈的都是有关查尔斯财产的事,从信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骗人。这位老律师为了保全这栋房子和市中心的那个堆栈,确实拼命地斗争过,这样韦德和斯佳丽在劫难之后到底还有点剩余的东西。斯佳丽知道亨利替她负担着这笔税款,实在是一种极大的牺牲。“他当然没有什么钱了,”斯佳丽心里悻悻地想道。“好吧,把他和佩蒂姑妈从我的名单里勾掉吧。这样剩下的就只有瑞特了。那么我就不得不这么做了。我必须这么干,别无选择。不过现在我不必去多考虑……我得让她谈起瑞特,那我就可以趁机给她一个暗示,叫她请他明天来这儿看我们。”

她笑了,紧紧地握着佩蒂姑妈的两只胖手掌。“亲爱的姑妈,”她说道,“我们现在别再谈钱啊什么的让人扫兴的事吧。我们暂时把这事忘掉,谈谈让人高兴的事吧,你给我谈谈我们过去那些老朋友的消息吧。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现在怎样了?听说梅贝尔那个小个儿克里奥尔人平安回家了。还有艾尔辛家和米德大夫和太太呢?”

佩蒂帕特听见要换个话题谈谈,顿时露出了喜色,她那张沾着眼泪的孩子脸不再颤动。她详详细细地说了一些老邻居的情况,连他们吃的、穿的、做的、想的都讲了。她用可怖的声调说起勒内·皮卡尔还在前线的时候,梅里韦瑟太太和梅贝尔曾经靠做糕饼卖给北军士兵过日子的情形。你想想,竟落到那种地步!有时候二三十个北佬站在梅里韦瑟家的后院等着烙饼出锅呢。后来勒内回家了,就让他每天赶着一辆破马车去北佬兵营卖馅饼、糕儿、饼干。梅里韦瑟太太说,今后她攒了一点钱,打算在闹市开一家饼铺。佩蒂不想批评谁,不过终究——换了她自己,佩蒂说,她宁可饿死也不去做这些个北佬的生意。她每次在街上碰到北佬的士兵,总是对他们不屑一顾,还连忙穿到对街去,尽量显出故意对他们无礼的样子;虽然,她说,在雨天这么做是件颇麻烦的事情。斯佳丽听了得出这样的印象:就佩蒂小姐本人来说,尽管搞得满脚的泥浆,她作出如此牺牲,也算是对南部邦联的一片赤诚之心呀。

米德太太和大夫家的房子在北佬放火烧城的时候都化为灰烬了,他们没有钱,也不忍心再重新盖房,因为菲尔和达西都死了。米德太太说她从此不想再要个家了,儿子、孙儿都没有,还算是个家庭吗?他们觉得很孤独,就搬去跟艾尔辛家一起住,艾尔辛家倒把他们损坏的那部分房屋修好了。惠丁先生夫妇俩也在那儿占了一个房间,邦尼尔太太也在说要搬进去住,要是她能幸运地将自己的屋子出租给一个北佬军官和他的家眷的话。“可是他们怎么挤得下呢?”斯佳丽嚷道。“那里已经有艾尔辛太太、有芳妮,还有休——”“艾尔辛太太和芳妮睡在客厅里,休就睡在阁楼上,”佩蒂解释道,她对那些朋友家的安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亲爱的,我真不愿给你说这些,可是——艾尔辛太太管他们叫‘付钱的客人’,可是,”佩蒂压低嗓门说,“他们实际上就是房客呗,艾尔辛太太在开客栈呢!你说可怕不可怕?”“我倒以为好得很,”斯佳丽紧接着说。“我但愿去年一年塔拉庄园也有这样的‘付钱的客人’,因为去我们那儿住的都分文不付,不然也许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穷了。”“斯佳丽,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要是你可怜的母亲听见塔拉庄园要收客人的房钱,她在坟墓里也不会安稳的。当然啰,艾尔辛太太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尽管她自己揽些针线活儿干,芳妮替人画画瓷器,休去卖柴挣几文小钱,可一家人仍旧难以糊口。你想想,休这宝贝儿竟然被迫去卖柴!他可是一心想当一名优秀的律师的呀!我们的孩子都落到这种地步,我只能为他们流泪!”

斯佳丽想起塔拉庄园那阳光炫目的天空底下一行行的棉田,想起自己弯着腰在棉田里干得腰酸背痛的情形。她仍旧记得她那双不熟练的、布满血泡的手扶住犁把时的滋味,便觉得休·艾尔辛并不值得特别同情。佩蒂这痴老太未免太天真了,尽管她周围都成了一片废墟,她却受到了庇护!“要是他不愿意卖柴,那干吗不开业当律师呢?难道亚特兰大就没有当律师的机会了?”“哦,有!当律师的机会有的是。现在几乎人人都在打官司,由于那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毁了,地界也搞掉了,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土地打哪儿开始到哪儿结束。不过大家口袋里都是空空的,当律师的向谁去收诉讼费呢?所以休只得去卖柴……哦,我差点忘了!我给你的信上提起过吗?芳妮·艾尔辛明天晚上结婚,你当然应该到场。艾尔辛太太得知你在城里一定十分乐意你参加。但愿你除身上这套衣服外,总还有一套衣服带着。我倒不是说你这套不够漂亮,亲爱的,不过——说实话,它看上去旧了一点。哦,你有一套漂亮衣服吗?我太高兴啦,这是打这座城陷落以来我们参加的第一个婚礼呢。他们备点心、备酒,后面还有跳舞,可我不清楚艾尔辛家怎么办得起,他们穷得很哪。”“芳妮跟谁结婚呢?我原来以为达拉斯·麦克卢尔在葛底斯堡战死以后——”“亲爱的,你不该责备芳妮。不是人人都像你给可怜的查理守寡的嘛。让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名字的本领差劲极了——叫汤姆什么的。我跟他母亲挺熟,我们一起在拉格兰奇女子学院读过书,她姓汤姆林森,是拉格兰奇人,她母亲是——让我想想……是姓珀金斯的?还是姓帕金斯?哦,对了,是姓帕金森!是斯巴达人。门第倒不错,可是话虽这么说——唔,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话,可我不明白芳妮干吗要嫁给他呢?”“他酗酒还是——”“噢,不!他人品是没说的了,可是你知道,他下半身受过伤,一个炮弹炸在他两条腿上,把他炸成——炸成,哎,我讨厌用这个字眼儿——把他炸得两腿岔开。走起路来样子可丑呢——总之,不太好看。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女孩子总得要嫁人的啰。”“那也不见得吧,”佩蒂光火地说。“我就一辈子没嫁过人。”“怎么,亲爱的,我并没有说你呀!大家都知道当年你多么讨人喜欢,现在仍然如此嘛!嗨,那位老卡尔顿法官一直都拿眼睛在瞟你呢,后来我——”“哦,斯佳丽,别胡说!那个老傻瓜!”佩蒂吃吃地笑着,怒火全消了。“不过,芳妮毕竟也很讨人喜欢嘛,她尽可以找个好一点的男人,我觉得她并不爱那个叫汤姆什么的。我看她对达拉斯·麦克卢尔的战死没有全忘记,不过她不像你,亲爱的。你一直对亲爱的查理忠贞不二,尽管你遇到许多次改嫁的机会。大家都说你是个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我和玫荔却常常说你一直把查理怀在心里。”

斯佳丽略过这些漫无边际的体己话,巧妙地引导佩蒂从一个朋友谈到另一个朋友,可是在这过程中,她一直迫不及待地想把话题引向瑞特。刚才人一到,马上就问起他,是不妥当的。这会引起这位老小姐的脑子往不该想的地方去想。要是瑞特拒绝跟她结婚,那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佩蒂去起疑心呢。

佩蒂姑妈兴冲冲地说个没完,就像孩子碰到有人听他说话高兴得很。亚特兰大被那班共和党人倒行逆施,搞得一团糟,她说。他们没完没了地干着坏事情,最糟糕的是他们还向那些个穷黑鬼灌输他们的思想。“亲爱的,他们要让黑人投票选举哩!你听到过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尽管——我不明白——我在琢磨这件事。彼得大叔比我见过的哪个共和党人都明白事理得多,比他们也更懂规矩;可是,彼得大叔极有教养,他是怎么也不想去投票的。这种观念一直让黑人感到心烦意乱,现在他们全给教坏啦。他们当中有一些人神气活现。天一黑,你在街上走路,生命都不安全;甚至在大白天,他们把女人从人行道上推到泥潭中去。要是哪个男人敢出来打抱不平,他们就把他抓起来——亲爱的,我告诉你过吗?巴特勒船长给抓去坐牢了。”“瑞特·巴特勒?”

尽管消息是那么惊人,斯佳丽却仍然对佩蒂姑妈感激,因为这样就免得她自己先在谈话中提到他的名字了。“对,一点不错!”佩蒂兴奋得脸上泛起了红晕,便把身子坐得挺些。“他这会儿还在牢里呢。就为杀了个黑人。他们说不定要判他绞刑呢。你想想看,巴特勒船长要上绞架!”

斯佳丽听到这个消息,有好一会连气都透不出来,只会盯着这位胖老小姐看。这位老小姐见到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正得意得喜形于色呢。“这案子还没有证实,但那个黑人侮辱了一个白种女人,于是有人把他杀了。北佬很恼火,因为近来有好多盛气凌人的黑人被杀害的案子。现在他们虽然无法证明凶手就是巴特勒船长,但他们打算拿他来杀一儆百,米德大夫就是这么说的。大夫还说假如他们真把巴特勒船长给绞死,这将是北佬办的第一桩德政;但从另一方面说,我不知道……但你倒想想看,巴特勒船长上礼拜还到这里来过,送了我一只可爱绝顶的鹌鹑,还问起你的消息,说什么他担心在围城的那个时候得罪了你,怕你一辈子也不会饶恕他。”“他要在牢里关多久呢?”“谁也不知道。也许一直关到他们把他绞死为止,但也可能到头来他们无法证明他有杀人罪。不过话得说回来,这些北佬,他们才不管你有罪还是没罪呢,他们要绞死你还不容易。他们——”佩蒂神秘地压低了嗓门说,“让三K党闹得坐立不安。你们乡下那儿也有三K党吗?亲爱的,我肯定你们那儿准有,不过阿希礼不让你们知道这种事罢了。三K党的人都是不公开的,他们半夜三更穿得像鬼似的,骑着马到处转悠,专门去找那些个盗窃钱财的提包客和呼幺喝六的黑人。有时候他们只是恐吓恐吓他们,警告他们离开亚特兰大,但他们不太规矩的时候,他们就用鞭子抽打他们,”佩蒂轻声地说,“有时候还杀死他们,把尸首丢在人们容易看见的地方,尸首上还放着三K党的卡片……所以北佬光火极了,一直想找个人来杀一儆百。……不过休·艾尔辛告诉我说,依他看他们不会绞死巴特勒船长,因为北佬认为他晓得那些钱放在什么地方,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他们正千方百计让他招供呢。”“钱?”“你没听说?我信中没告诉你吗?亲爱的,你在塔拉庄园真闭塞,不是吗?当初巴特勒船长回到这儿的时候,可闹得满城风雨呢!他赶着一匹骏马,坐着一辆非常富丽的马车,口袋里钱塞得满满的,可我们其余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谁都觉得气愤极了,这么个专门说南部邦联坏话、袖手旁观的家伙居然这么阔气,而我们大家都穷得要命。大家都急于想知道他是怎么搞来这些钱的,可谁也没有勇气去开口问他——就只有我问过他,可他只是放声笑了一通,回答说:‘来路不正就是了。’你是知道的,这个人要他说正经话可不容易啊。”“不过,他的钱当然是靠闯封锁线来的——”“当然,是这样,乖乖,可这仅仅是一部分呀。封锁线上跑来的钱,在他的财产里只是沧海一粟罢了。大家都相信,当初邦联政府有几百万金元藏在什么地方,现在落到他手里了,就连他们北佬也相信有这回事。”“几百万——金元?”“唔,亲爱的,我们邦联政府的金元跑到哪里去了呢?那总有人拿去的,巴特勒船长就是其中的一个。北佬原来还以为是戴维斯总统打里士满撤退时带走的,可是他们后来逮住这个可怜的人时,他几乎一个子儿都没有。仗打完那会儿,金库里的钱全没了,所以大家认为一定是某些跑封锁线的商人拿走了,还守住秘密。”“几百万——金元!可是他们怎么——”“巴特勒船长不是曾经带了几千包棉花到英国和拿骚替邦联政府去卖的吗?”佩蒂得意洋洋地问道。“他带去卖的不仅是他自己的棉花,也有政府的棉花。你总知道战争时期棉花在英国卖什么价钱吧。你可以随意开价!他当时是政府的全权代理人,原本应把卖了棉花的钱买军火,再把军火运进来给我们。后来因为封锁得很严密,他无法把军火运进来,卖棉花的钱就一分也没花。所以巴特勒船长和其他一些跑封锁线的商人就把数百万美元存入英国银行,等待封锁线形势缓和。不消说,他们不会用邦联政府的名义存钱。他们用的是他们私人的名义,钱仍旧在那儿……自从投降以来,大家都一直在谈论这件事,还严厉地指责那批闯封锁线的商人。北佬因为巴特勒船长杀了那个黑人逮捕他的时候,准是早已听到这种传闻了,因为他们一直在逼他招出钱的去向来。你知道,现在南部邦联的存款都变成北佬的啦——至少,北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巴特勒船长说他一无所知……米德大夫说,不管怎么说,他们应该把他绞死,像这样一个贼,一个投机商,上绞架是罪有应得——哎呀,怎么啦,你脸色这么难看!你觉得头晕吗?我说这些让你受不了,是吗?我知道他曾经追求过你,可是我以为你们早就闹翻了。我本人对他从来就不满,因为他是个十足的流氓——”“他跟我毫不相干,”斯佳丽勉强地说。“你去梅肯后,在围城那个时候我和他吵过。现在——他人在哪儿?”“在广场附近的消防站里。”“在消防站里?”

佩蒂姑妈格格地笑了起来。“对呀,他是在消防站里。现在北佬拿它做军事监狱了。北佬在广场上的市政厅周围搭着许多木棚做营房,这消防站就在附近的一条街上,所以巴特勒船长就关在那儿。还有,斯佳丽,昨天我还听到关于巴特勒船长的一件再有趣也没有的事。我记不清是谁告诉我的。你知道,他这个人向来讲究修饰——简直是个花花公子,而他们却把他一直关在消防站里,不让他洗澡,他每天闹着要洗澡,后来他们把他从牢房带到广场上,那儿有一只饮马的水槽,全团的人都在里边洗澡,里边的水从来也没有换过!他们跟他说,他可以在那里洗澡,他说,不,他情愿留着身上南方的污垢作标记,也不愿再加上一层北佬的污垢,而且——”

斯佳丽只听得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也没有去留意说些什么。这会儿她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瑞特的钱甚至比她预料的还多,二是他正关在牢里。他如今关在牢里,而且很可能会被处绞刑这个事实使局面稍微有点变化,实际上似乎变得更令人乐观了。瑞特要被绞死,她没有什么可同情的。她现在急需要钱,急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他的最后命运呢?况且,她也稍微有点同意米德大夫的观点,他被绞死是罪有应得。三更半夜,把一个女子撇在两军交战的险境中间,自管自去为一个业已失败的事业战斗,这种人还不应该绞死吗?……如果她趁他在坐牢的时候能跟他结婚,那么几百万的财产不就是她的了,等他一被绞死,那不归她一人所有了吗?假如马上结婚办不到,那也许可以先向他借一笔钱,答应等他一释放就跟他结婚,或者答应他——哦,无论答应他什么都行!要是他们把他绞死了,那她欠的那笔债就永远一笔勾销了。

有好一会儿,她的想象像火焰一般燃烧着。她想到要是北佬政府能行行好,干预这件事,帮助她再做一次寡妇,那就是几百万元的金洋呢!她就可以重修塔拉庄园,可以雇工,可以种起绵延几十英里的棉花来。她还可以置起漂亮的衣服,吃她想吃的东西,苏埃伦和卡丽恩也都能有吃有穿了。韦德也可以穿得暖暖的,可以吃到富有营养的食品,把他那只尖瘦的下巴吃得胖乎乎的,还可以给他请家庭女教师来教他读书,将来可以上大学……用不着光着脚丫子长大,像穷光蛋那样无知无识。她还可以请个好医生来照料爸爸,她还要帮助阿希礼——为了阿希礼,她还有什么不能做呢!

佩蒂姑妈的独白突然中断,只听见她在那儿问:“怎么,黑妈妈?”斯佳丽从她的想入非非中清醒过来。瞧见黑妈妈正站在门口,两手插在围裙底下,一双眼睛机警地瞪着。她不知道黑妈妈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听到和看到了多少。从她那双炯炯有光的老眼看起来,她大概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斯佳丽小姐看上去累了,我想她最好去睡觉了。”“我是累了,”斯佳丽边说边站起来,眼睛朝着黑妈妈看着,那神气像是个无可奈何的孩子,“我怕还着凉了。佩蒂姑妈,明天早晨我想多睡一会,不跟你一起去拜访客人,你说好吗?以后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去。明天晚上芳妮的婚礼我一定要去的。要是伤风愈来愈重,那就去不成了。让我在床上睡一天,真是难得的乐事。”

黑妈妈摸了摸斯佳丽的手,又瞧了一眼她的脸色,便露出一点焦灼的神色来。斯佳丽的脸色确实不太好。刚才她思潮起伏所引起的兴奋消退了,因而她脸色发白人发抖。“你的手冰凉的,宝贝儿。赶快去睡吧,等我来给你煎点黄樟茶喝喝,再拿块烫砖来焐一焐,让你出一身汗。”“我太不顾别人了,”这位胖墩墩的老小姐一边大声说,一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拍拍斯佳丽的膀子。“只管自己说个没完,竟一点儿没有想到你。宝贝儿,明天你就睡上一天吧,躺着养养神,我会来陪你说话儿的——哦!不,亲爱的,明天我不能陪你。我已答应明天去陪邦尼尔太太。她得了感冒病倒了,她的厨娘也病了。黑妈妈,有你在可太好了。明天早晨你跟我一起去帮我的忙吧。”

黑妈妈陪着斯佳丽匆匆爬上了黑洞洞的楼梯,嘴里叽叽咕咕地在说着小姐手冰凉,脚上鞋太单薄。斯佳丽一脸顺从的样子,而且她完全心甘情愿。假如她能再进一步去除黑妈妈的疑心,明天早晨让她离开这屋子,那就万事俱备了。等她们一走,她就可以去北佬的监狱看望瑞特了。楼梯爬了一半,她听见隆隆的雷声开始隐隐约约地响起来,她站在熟悉的楼梯平台上,想起这雷声多么像围城时候的炮声啊。她打了个寒战。对她来说,雷声永远意味着炮火和战争。

第34章

第二天早晨,太阳忽隐忽现地照耀着,劲风驱赶着一团团乌云迅疾地飘过。风儿刮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又窜进屋子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斯佳丽做了简短的感恩祷告,多谢上帝让昨夜的雨停止不下了;她一直躺在床上没睡着,倾听着这雨声,她明白这一下她的天鹅绒衣服和新帽子可要遭殃了。现在她能断断续续地瞥见阳光,便觉得精神焕发。她好不容易才赖在床上,装出软弱的样子,还假惺惺地咳了几声嗽,等待佩蒂姑妈、黑妈妈和彼得大叔出了大门,往邦尼尔太太家走去。后来,大门终于砰的一声关上了,家里只剩下厨娘一个人在厨房里哼着调儿,她便从床上跳起来,从衣橱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新衣服。

睡眠使她精神恢复了不少,给她增添了力量;她还从自己内心深处那颗又冷又硬的核心汲取勇气。眼看自己就要跟一个男人——随便哪个男人——展开一场斗智,似乎感到很振奋;过去几个月里,她经历了无数挫折,现在她得知自己最后正式面对一个不折不扣的对手,而且她也许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把他摔下马来,心里不由产生一种轻松的感觉。

穿衣服没有人帮忙很费劲儿,但是她终于把它穿上了;她戴上那顶饰着别致的羽毛的帽子,急忙奔到佩蒂姑妈的房里去,对着一面长镜子将自己修饰了一番。她看上去多美啊!帽子上的饰羽使她看起来精神抖擞,天鹅绒的苔绿色映得她眼睛闪闪有光,差不多像翡翠一般,那件衣服也显得十分鲜艳而大方,无与伦比。能重新穿上漂亮的衣服真太好了。见到自己这么漂亮,这么富有魅力,她得意极了,便情不自禁地凑到镜子上去亲了亲自己的映像,事后又对自己这种傻乎乎的举动觉得好笑。她把母亲的一条细毛方巾围上,可是这条褪色的方巾跟她那身苔绿色的裙子极其不相称,使她看上去稍微有点寒酸相。她打开了佩蒂姑妈的壁橱,挑了一件黑细布的斗篷披上了,那是佩蒂礼拜天才舍得穿的薄秋衫。她又往自己刺穿过的耳垂上挂了一对从塔拉带来的钻石耳坠子,并摇了摇头,看看效果怎么样。耳坠子嗒嗒作响,声音十分悦耳。她暗自想道,自己跟瑞特说话的时候,一定得多摇几回头。摇晃着的耳坠子使姑娘们格外显得活泼可爱,让男人见了倾倒。

佩蒂姑妈除了现在戴在她胖手上的那副手套之外没有别的手套,真遗憾。女人家不戴手套实在不体面,但是斯佳丽打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一直没戴过手套。在塔拉庄园干了好几个月的重活,她的手也变得粗糙了,现在这双手远远谈不上漂亮了。嗨,现在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她把佩蒂姑妈的一个小巧的海豹皮手笼拿来套在自己裸露着的手上。斯佳丽觉得这一下她样样齐备,看上去像样了。见到她的人谁也不会怀疑她贫穷拮据了。

不能让瑞特怀疑自己穷,这至关重要。必须让瑞特觉得她纯粹因为感情的驱使才去找他的。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那厨娘径自在厨房里大声唱着,没有注意她。为了避开邻居们的无时不在的眼光,她急匆匆地沿着贝克街走,走到常春藤街一幢被大火烧毁的房子前,在一块下车台上坐了下来,想等哪辆顺路的马车可以让她搭了去。太阳在匆匆飘过去的云层后面,忽隐忽现,淡淡的阳光照射在街面上,没有一点暖气,风儿将她的裙边吹得不停地飘动。天气比她料想的要冷,她将佩蒂姑妈那件薄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坐立不安地打起哆嗦来。她正打算步行穿过城到北佬的兵营去,一辆破马车出现在街头。赶车的是个老婆子,上嘴唇上沾满鼻烟,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藏在一顶褐色斜纹布的太阳帽底下,赶着一头懒洋洋的老骡。她正朝市政厅的方向驶去,她非常勉强地同意让斯佳丽搭乘。不过,她显然对斯佳丽的衣服、帽子和手笼看不顺眼。“她以为我是个轻佻女人呢,”斯佳丽想道。“不过,也许她说对了!”

后来她们到了市中心的广场上,市政厅的白色圆顶建筑矗立在眼前。斯佳丽向那个老婆子道了谢,跳下车,瞅着这乡下女人赶车离去。她小心翼翼地向四面张望,想弄清楚有没有人看到她。然后她拧着自己的面颊,想使它们显出点血色来;她又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想把它们咬得红些。她整了整帽子,理了理头发,再向广场四周扫了一眼。只见那座二层楼的红砖市政厅虽然经历了焚城之灾,依然完好,但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既破旧又孤零零。市政厅楼就在广场中央,楼的周围全是一排排肮脏、溅满泥浆的军队住的木棚子,布满了广场。北佬的兵在那儿到处游荡,斯佳丽犹豫地瞅着他们,她的勇气稍稍跑掉了一点。她怎么走进这敌人的营盘里去找到瑞特呢?

她朝那条街上的消防站方向望去,但见两扇拱形的大门紧闭着,两名岗哨在那幢房子的两边一来一往地走着。瑞特就在里面,可是她怎么跟那些北佬的士兵说呢?他们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挺了挺肩膀。想当初她杀死那个北佬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害怕,现在她只是去跟另一个北佬说话,有什么可怕呢?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浆中的踏脚石穿过街道,直走到消防站前,一个士兵上前来拦住了她,他穿着蓝军大衣,为了挡风,他将扣子直扣到脖子。“你有什么事,太太?”他说一口中西部的土音,可是说话却又客气又恭敬。“我要看这里边的一个人——他是个犯人。”“唔,这我可不知道,”那士兵搔着头皮说。“他们对来探监可紧哪,不让随便进,而且——”他忽而煞住,仔细打量着她的脸。“怎么,太太!你不要哭呀!你到那边营区司令部去跟我们的长官说说吧,他们一定会让你见的。”

斯佳丽原来就没有要哭的意思,听了这话便对那士兵微微一笑。他朝另一个正在慢吞吞巡逻的士兵说:“喂,皮尔,你来一下。”

另一个哨兵是个大个儿,他用蓝军大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可是他那嘴黑黑的络腮胡子却讨厌地凸在外面。他踏着烂泥朝他们走来。“你把这位太太带到司令部去。”

斯佳丽向他道了谢!就跟着另一个哨兵走了。“你当心,太太,脚要站稳了,”那士兵搀着斯佳丽的膀子说。“你把裙撩起点儿,免得溅上泥浆。”

从那嘴络腮胡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带着同样重重的鼻音,但是声调却和善而令人愉快,他紧紧地用手搀着她,显得恭恭敬敬。照这么看,北佬一点儿也不坏啊!“今儿冷哪,太太们这种天气出门可受罪了,”那护送的士兵说道。“你老远来吗?”“哦,是挺远的,得从城的那头过来呢,”她答道。听到他说话和气,心里觉得暖和。“这种天气,太太们是不该出门的,”那士兵带着责怪的口气说,“这些日子流感可厉害哪,喏,这儿就是营区司令部了,太太——怎么啦?”“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司令部吗?”斯佳丽抬头看了看广场上那排她熟悉的挺漂亮的住宅栅栏,差点儿叫出声来。打仗那年头,她不知多少回来到这幢房子里参加社交聚会。它曾经是个华丽的娱乐场——可现在它顶上飘着的是一面合众国的大旗。“你怎么啦?”“没什么——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起从前我有熟人住这儿。”“唔,太糟糕了。我看要是他们自己来看一下,准认不出来了,里面搞得不成样子。好吧,你进去,太太。去跟那个队长说吧。”

斯佳丽边抚摸着破损的扶手边走上了台阶,推开了大门。门厅里黑咕隆咚的,跟地窖一样凉丝丝的,一个瑟瑟发抖的岗哨正靠着一排关着的折门站着,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折门里面曾经是餐厅。“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把门拉开了,她走了进去,心怦怦地直跳,双颊由于窘迫和激动变得绯红。屋子里有一股不通风的闷气,混杂着火炉的烟味儿、烟草味儿、潮湿的毛料军装味儿,还有久不洗澡的身子发出来的臭味。她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看见光秃秃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撕破的糊墙纸,看见成排的蓝军大衣和耷拉着的军帽在钉子上挂着,看见屋子里生着熊熊的炉火,看见一张长桌上放满文件,还看见好些个穿铜钮扣蓝军服的军官。

她咽了一口唾沫,总算开出口来。她绝对不能让这些北佬觉得她害怕。她必须尽量装出若无其事,尽量使自己显得妩媚动人。“哪一位是队长?”“我就是,”一个军服钮扣没有扣上的胖子说。“我要见一个犯人,瑞特·巴特勒船长。”“又是巴特勒!这个人倒交际广阔呢,”队长将嘴上叼着的咀嚼过的雪茄拿下来笑道。“你是他亲属吗,太太?”“是的——是的——是他妹妹。”

他又笑起来。“他的妹妹不少啊,昨天刚来过一个妹妹呢。”

斯佳丽的脸刷的红了一下。准是常跟瑞特厮混的婊子中间的一个,也许就是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现在这些北佬准当她是其中之一,这怎么叫人忍受得了呢!哪怕是为了塔拉庄园,她也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她再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了。她回过身去,忿忿地伸手去抓门的把手,忽然另一个军官走到她身边。他脸刮得很整洁,年纪轻轻,长着一双欢乐而和蔼的眼睛。“你稍等一下,太太。请在火炉边上烤一会儿火,好吗?我来替你想法子。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来的那位——那位女士他拒绝见呢。”

她按他所指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去,朝那个一脸窘相的胖队长狠狠地瞪了一眼,报出她的姓名来。那位和气的青年军官匆匆披上大衣,离开屋子,其他人便移到桌子的另一头去,一边抓着文件一边压低嗓门在交谈。斯佳丽满怀感激地把脚朝炉火伸去,这时才觉得她那双脚已冻得冰凉,她怨自己没有想到把一片硬板纸垫在一只鞋底的破洞上。不一会,她就听到门外隐隐约约地有说话声,接着她听到了瑞特的笑声。门开了,一股穿堂风刮进屋子来,然后瑞特出现了,他没戴帽,肩上胡乱地披着一件长斗篷。他没有刮脸,身上脏得很,也没有系领带,但是尽管他衣衫不整,似乎依然神采奕奕,他一见到她,一双黑眼睛里便闪烁着欣喜的光芒。“斯佳丽!”

他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她便跟从前一样,顿时觉得他的手充满着热情、活力和兴奋。她还来不及想到他会怎么样,他便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面颊,他的小胡子触得她怪痒的。当他感到她受惊的身躯想挣开他时,便立刻搂住了她的双肩说:“我亲爱的小妹!”还低头朝她笑着,好像见到她对他的爱抚无可奈何,而觉得乐滋滋似的。她见到他趁机为所欲为,只得报以笑容。真是个流氓!坐牢也一点儿没有使他改变。

那个胖队长衔着雪茄和那个目光和悦的军官在叽叽咕咕说话。“你太乱来了,怎么把他带出了消防站。你是知道命令的。”“哦,看在老天面上,亨利!这位太太要是在那车库里准会冻僵的。”“好吧,好吧,这事儿你负责任。”“你们放心,诸位先生,”瑞特一面转过头去对他们说,一面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