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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14: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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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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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德者·窄门

背德者·窄门试读:

致内阁总理D·R先生的信

)西迪贝·姆·189×年7月30日

是的,你猜得不错,我亲爱的兄弟,米歇尔对我们谈了。这就是他的叙述。你要看看,我也答应了你;不过,要寄走的当儿,我又迟疑了;重新读来,我越往下看,越觉得可怕。啊!你会怎样看我们的朋友呢?再说,我本人又如何看呢?难道我们把他一棍子打死,否认他残忍的性情会改好吗?恐怕如今不止一个人敢于承认在这篇叙述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人们是设法发挥这种人的聪明才智还是轻易拒绝让他们享有公民权利呢?

米歇尔对国家能有什么用?不瞒你说我不知道……他应当有个差使。你才德出众,身居高位,又握着大权,能给他找个差使吗?——从速解决。米歇尔忠于职守,现在依然;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只忠于他自己了。

我是在湛蓝的天空下给你写信的。我和德尼、达尼埃尔来了十二天,这儿响晴勃日,没有一丝云彩。米歇尔说两个月来碧空如洗。

我既不忧伤也不快乐。这里的空气使我们心里充满一种无名的亢奋,进入一种似乎无苦无乐的状态;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我们守在米歇尔身边,不愿意离去;你若是看了这些材料,就会明白其中的缘故了。我们就是在这里,在他的居所等待你回信;不要拖延。

你也知道,德尼、达尼埃尔和我,上中学时就跟米歇尔关系密切,后来我们的友谊逐年增长。我们四人之间订了某种协定: 哪个一发出呼唤,另外三人就要响应。因此,我一收到米歇尔的神秘的呼叫,立即通知达尼埃尔和德尼,我们三个丢下一切,马上启程。

我们有三年没见到米歇尔了。当时他结了婚,携妻子旅行,上次他们经过巴黎时,德尼在希腊,达尼埃尔去了俄国,而我呢,你也知道,我正守护着我们染病的父亲。当然,我们还是互通音信;西拉和维尔又见过他,他俩告诉我们的情况使我们大为诧异。我们一时还解释不了。今非昔比,从前他是个学识渊博的清教徒,由于过分笃诚而举止笨拙,眼睛极为明净;面对他那目光,我们过于放纵的谈话往往被迫停下来。从前他……他的记述中都有,何必还向你介绍呢?

德尼、达尼埃尔和我听到的叙述,现在原原本本地寄给你。米歇尔是在他住所的平台上讲的,我们都在他旁边,有的躺在暗影里,有的躺在星光下。讲完的时候,我们望见平原上晨光熹微。米歇尔的房子,以及相距不远的村庄,都俯临着平原。庄稼业已收割,天气又热,这片平原真像沙漠。

米歇尔的房子虽然简陋古怪,却不乏魅力。冬天屋里一定很冷,因为窗户上没安玻璃;或者干脆说没有窗户,只有墙上的大洞。天气好极了,我们到户外躺在凉席上。

我还要告诉你,我们一路顺风,傍晚到达这里,因为天气炎热而感到十分劳顿,可是新鲜景物又使我们沉醉。我们在阿尔及尔只作短暂停留,便去君士坦丁。从君士坦丁再乘火车,直达西迪贝·姆,那[1]里有一辆马车等候。离村子很远公路就断了。就像奥姆布里地区的一些村镇那样,这座村庄斜卧在岩山坡上。我们徒步上山,箱子由两头骡子驮着。从这条路上去,村子的头一栋房子便是米歇尔的住宅。有一座隔着矮墙,或者说圈着围墙的花园,里面长着三棵弯弯曲曲的[2]石榴树、一棵挺拔茂盛的欧洲夹竹桃。一个卡比尔人小孩正在那儿,他见我们走近,便翻墙逃之夭夭。

米歇尔见到我们并无快乐的表示,他很随便,似乎害怕流露出任何感情;不过,到了门口,他就表情严肃地挨个同我们三人拥抱。

直到天黑,我们也没有交谈十句话。晚餐摆在客厅里,几乎是家常便饭,客厅的豪华装饰却令我们惊异,不过,你看了米歇尔的叙述就会明白。吃完饭,他亲手给我们烧咖啡喝。然后,我们登上平台,[3]这里视野开阔,一望无际。我们三人好比约伯的三个朋友,一边等待着,一边观赏火红的平原上白昼倏然而逝的景象。

等到夜幕降临,米歇尔便讲了起来:

[1] 意大利中部地区。

[2] 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

[3] 《圣经》中人物,他具有隐忍精神,经受住了神的考验。第一章

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忠于友谊。你们一召即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就会赶去一样。然而,你们已有三年没有见到我。你们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但愿它也能经受住我此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召唤你们,让你们长途跋涉来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们见见面,要你们听我谈谈。我不求什么救助,只想对你们畅叙。因为我到了生活的关口,难以通过了。但这不是厌倦,只是我自己难以理解。我需要……告诉你们,我需要诉说。善于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在善于运用自由。——请允许我谈自己;我要向你们叙述我的生活,随便谈来,既不缩小也不夸大,比我讲给自己听还要直言不讳。听我说吧: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昂热郊区的农村小教堂里,我正举行婚礼。宾客不多,但都是挚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礼相当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动,自己也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你们又到新娘家里,同我们用了一顿快餐。然后,我们登上租车出发了;我们的思想依然随俗,认为结婚必旅行。

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样不了解我,心中并不十分难过。我娶她时没有感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亲病势危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在那伤痛的日子里,我念着弥留的父亲,一心想让他瞑目于九泉,就这样完了终身大事,却不清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人的床头举行订婚仪式,自然没有欢笑,但也不乏深沉的快乐,我父亲是多么欣慰啊。虽说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别的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我对自己还不甚了了,却以为把身心全部献给她了。玛丝琳也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我说过我根本不爱她,至少我对她丝毫没有所谓爱情的那种感觉;不过,若是把爱理解为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爱她了。她是天主教徒,而我是新教徒……其实,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 这事万无一失。

如别人所称,我父亲是“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推断的,我从未能同他谈谈他的信仰,这在我是由于难以克服的腼腆,在他想必[1]也如此。我母亲给我的胡格诺教派的严肃教育,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渐渐淡薄了;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时我还想象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教育是多么紧紧地控制我们,也想象不到它给我们思想留下什么影响。母亲向我灌输原则的同时,也把这种古板严肃的作风传给了我,我全部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岁时丧母,由父亲抚养;他既疼爱我,又向我传授知识。当时我已经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跟他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文,最后又学会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我学业大进,以至他都敢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还饶有兴趣地把我当作平起平坐的伙伴,并力图向我证明我当之无愧。以他名义发表的《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笔,他仅仅复阅一遍。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赞扬。他乐不可支,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应景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不胜惭愧。不过,从此我就有了名气。学贯古今的巨擘都以同仁待我。现在我可以含笑对待别人给我的所有荣誉……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热情。我喜欢几位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爱的是友谊,而不是他们;我对他们非常忠诚,但这是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美好情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别人也可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念头就没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过。

我们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简朴,花销极少,以至我到了二十五岁,还不清楚家道丰厚。我不大想这种事,总以为我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父亲身边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后来明白我们殷实得多,还真有点难堪之感。我对这类俗事很不经意,甚至父亲去世之后,我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也没有多少弄清自己的财产,直到签订婚约时才恍然大悟,同时发现玛丝琳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嫁妆。

还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许它更为重要: 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如果不经受考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我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又保护了我的身体。反之,玛丝琳倒显得挺健壮;不久我们就认识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

花烛之夜,我们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两个房间。我们在巴黎仅仅稍事停留,买些必需的东西,然后去马赛,再换乘航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阵急务迭出,头绪纷繁,弄得人头昏目眩,为父亲服丧十分悲痛,继而办喜事又免不了心情激动,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劳累。在那之前,每件事都增添疲劳,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有生以来,这似乎是头一回。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当然几次旅行时间稍长些。一次是在我母亲离世不久,随父亲去西班牙,历时一个多月;另外一次去德国,历时一个半月;还有几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亲的研究课题十分明确,从不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我就捧起书本。然而这次,我们刚一离开马赛,[2]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的种种景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天空更蓝,树荫更凉爽,那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像节日一般。我想,此行我们又要看到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离去。

继而,我猛然想起,我有点丢开玛丝琳不管了。

她坐在船头,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

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到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我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如花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

她头戴一顶普通的黑草帽,任凭大纱巾舞动。她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裙子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苏格兰印花细布。我自己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太素气。

她觉出我在看她,于是朝我回过身来……直到那时,我对她的殷勤态度很勉强,好歹以冷淡的客气代替爱情;我看得出来,这使她颇为烦恼。此刻,玛丝琳觉察出我头一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吗?她也定睛看我,接着极为温柔地冲我微笑。我没有开口,在她身边坐下。直到那时,我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结了婚,但仅仅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我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这时我才明白独脚戏到此结束。

甲板上只有我们两人。她把额头伸向我,我把她轻轻搂在胸前;她抬起眼睛,我亲了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猛地感到一种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的心胸,不由得热泪盈眶。“你怎么啦?”玛丝琳问我。

我们开始交谈了。她的美妙话语使我听得入迷。从前,我根据观察而产生成见,认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边,倒是我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这样说来,我与之结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个想法很重要,以至那天夜里,我几次醒来,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下面卧铺上我妻子玛丝琳的睡容。

翌日天朗气清,大海近乎平静。我们慢悠悠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又减少了。婚姻生活真正开始了。十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 在这个我新踏上的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梯姆戈、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到苏塞,从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

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上半胸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会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的座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适。然而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平野上蹿跳,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僵了,我还由于旅途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3]这一夜真惨!——到了杰姆,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堡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驿车又启程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里至少可以避风。

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古剧场一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许是疲惫的缘故,我感到特别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我废然而返。玛丝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下。“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不,你瞧,我看书呢。”“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总算不冷吧。”“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没事儿……”

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

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快睡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一小口,感觉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来。一会儿工夫,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点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

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长巾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是血污。

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吐的血呢?——浑身血迹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真像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 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我怎么了!我一个人病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 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微微一笑,忧伤地说:“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至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疗救,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后来到比斯克拉病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作好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1] 16世纪至18世纪,法国天主教派对加尔文教派的称呼。

[2] 西班牙的两个地方。

[3] 北非的一种建筑物,可作住房、商队客店或堡垒。第二章

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时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 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把我救活了。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见陆地一样,我感到重现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够冲玛丝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这回要发现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在最高处,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公园,并且覆着公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到连接它与庭院的台阶为止。小庭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通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玛丝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头脑几乎空白,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看书也累;再说,看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

一天上午,玛丝琳笑呵呵地进来,对我说:“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于是我看她身后跟进来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他叫巴齐尔,一对大眼睛默默地瞧着我。我有点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已经劳神;我一句话不讲,显出气恼的样子。孩子看见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儿,朝玛丝琳转过去,偎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拥抱她,露出一对光着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了补丁的斗篷里面,他完全光着身子。“好了!坐在那儿吧,”玛丝琳见我不自在,就对他说。“乖乖地玩吧。”

孩子坐到地上,从斗篷的风帽里掏出一把刀,拿着一块木头削起来。我猜想他是要做个哨子。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光着两只脚,脚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灵巧得逗人。真的,我会对这些发生了兴趣吗?他的头发理成阿拉伯式的平头;戴的小圆帽很破旧,流苏的地方只有一个洞。无袖长衫垂下一点儿,露出娇小可爱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我俯过身去;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给我,我接过来摆弄着,装作非常欣赏。现在他要走了。玛丝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无聊;我期待着;期待什么呢?我觉得无事可干,心神不宁。我终于憋不住了:“今天上午,巴齐尔不来了吗,玛丝琳?”“你要见他,我这就去找。”

她丢下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又只身回来。疾病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她没有把巴齐尔带来,我伤心得简直要落泪。“太晚了,”她对我说,“孩子们放了学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爱。我想现在他们都认识我了。”“至少想法儿明天让他来。”

次日,巴齐尔又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掏出刀来,要削一个硬木块,可是木头没削动,拇指倒被割了个大口子。我吓得一抖,他却笑起来,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着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津津有味地舔伤口。啊!他的身体多好啊!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 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

第二天,他带来一些弹子,要我一起玩。玛丝琳不在,否则会阻止我。我犹豫不决,看着巴齐尔;小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放在我的手里,非要我玩不可。我一弯腰就气喘吁吁,但我还是撑着跟他玩。我非常喜爱巴齐尔高兴的样子。最后,我支持不住了,已经汗流浃背,扔下弹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惊慌地看着我。“病啦?”他亲热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丝琳回来了。“把他领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对她说。

几小时之后,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玛丝琳在她房间里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气喘,就深呼了一口气,突然上来了,满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咯鲜血,这回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恶心地吐在地上。

我踉跄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发抖,非常担心,又非常恼火。在这以前,我认为病会一步步好起来,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这一突然变故又把我抛向后边。怪哉,最初咯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害怕过;记得我那时候几乎是平静的。现在怕从何来,恐惧从何而来呢?是了,唉!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返身回去,弯着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茎挑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仔细瞧瞧。这是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我想到巴齐尔的鲜红鲜红的血。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的念头: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发狂地、懊恼地集中全身力气走向生活。

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 信中回答了玛丝琳担心的问题,满篇都是治疗方法,还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更加专门的书;我觉得这本专著更加严肃些。我漫不经心地浏览一遍信,根本没看印刷品;首先因为,这些小册子很像童年时大量塞给我的道德小读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为所有这些建议令我心烦;再说,我认为《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之类的书,并不符合我的病情。我认为自己没有患结核病。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咎于别种原因,或者老实说,我根本不找原因,回避想这事,也不大考虑,断定自己即或不是痊愈,至少也快要治好了……现在我看了信,又手不释卷地读了那本书和小册子。犹如大梦初醒,我猛然感到我的治疗不得法。在此之前,我得过且过,完全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现在我猛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受打击,它的中心受了重创。众多之敌在我身上积极活动。我谛听,我窥视,我感觉到了,但不经过搏斗是战胜不了的……我还低声补充一句:“这是意志问题。”就好像为了使自己更加信服似的。

我的心理进入了敌对状态。

天色渐晚,我制订了自己的战略。在一段时间内,我研究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治好病;我的义务,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只要对我身体有益的,就说好称善;凡是不利于治病的,全部忘掉丢开。晚饭前,就呼吸、活动、饮食几方面,我已作出了决定。

我们是在一个小亭子里用餐,周围平台环绕,远离尘嚣,安安静静,两人单独吃饭,的确富有情趣。一名老黑人从附近一家饭店给我们送来能够将就的饭菜。玛丝琳管订菜,要这盘,不要那盘……我平时不大觉得饿,缺什么菜,订的菜不够,我也不怎么在意。玛丝琳食量小,不知道、也没有察觉我不够吃。在我的所有决定里,多吃是首要的一条。我打算这天晚上就付诸实践,不料无法实行。订的不知道是什么菜汤,无法下咽,还有烤肉,火候太过,简直拿人开玩笑。

我火冒三丈,把气撒在玛丝琳身上,冲她讲了一大通难听的话。我指责她;听我那口气,仿佛她早就应当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在她。我刚刚采用了饮食法,就推迟实行,这小小的延误后果极为严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况置于脑后,认为少这一餐,身体就垮了。我固执己见。玛丝琳只好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肉糜。

时间不长,她就买回来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几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们两人证明,我需要多吃些。

当天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数量: 每三小时一餐,早晨六点半就开第一餐。饭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

这天夜里我难以成眠,完全沉醉在新的疗效的预感中。想来我有点发烧,正好身边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干脆对着瓶口,把剩下的一气喝光。我重温了一下决心干的事,就像复习功课一样;我要学会使用敌意去对付任何事情;我必须同一切搏斗: 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最后,我望见夜空发白,快天亮了。

这是我重大行动的准备之夜。

次日是星期天。必须承认,我一直没有过问玛丝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关心还是碍于面子,反正我觉得这与己无关,我也根本不重视。等她回来我听说,她为我祈祷了。我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口气尽量温和地说:“不必为我祈祷,玛丝琳。”“为什么?”她颇为不安地问道。“我不喜欢寻求保护。”“你拒绝天主的保佑?”“事后,他就要我感恩戴德。这样就得报恩,我可不愿意。”

我们表面上在说笑,但谁心里都明白我们这话的重要性。“可怜的朋友,单靠自己,你治不好。”她叹道。“治不好也认了……再说,”我见她神色黯然,口气就缓和一点儿补充道:“有你帮助我呀。”第三章

我还要长时间地谈论我的身体。我要大谈特谈;你们乍一听,准会以为我忘掉了精神方面。在这个叙述中,这种疏忽是有意的: 当时在那儿也是实际情况。我没有足够气力维持双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余的事,等我病好转再考虑不迟。

我的身体还远远谈不上好转。动不动就出虚汗,动不动就着凉。如同卢梭讲的这样,我“呼吸短促”;有时发低烧,早晨一起来就常常疲惫不堪;于是我蜷缩在扶手椅里,对一切都漠然,只顾自己,一心想呼吸顺畅些。我艰难地、小心地、有条理地吸气,呼气时总有两声震颤,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不过,我最头疼的是,我的病体对气温的变化非常敏感。今天想来,我认为是病上加病,整个神经紊乱了;我找不出别种解释,因为那一系列现象,仅仅当成结核病状是说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热,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战,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一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寒战。我身体有几个部位冻僵了,尽管也出汗,摸着却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我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脸时脚面上洒了点水,这就感冒了;怕热也是这样。这种敏感我保留下来,至今依然,不过现在却很受用,全身感到通畅舒泰。我认为任何强烈的敏感,都可以成为痛快或难受的起因,这取决于肌体的强弱。从前折磨我的种种因素,现在却使我心旷神怡。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时,我居然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睡觉。遵照T的建议,我试着夜间敞着窗户;起初打开一点点,不久便大敞四开;我很快就习以为常,窗户非开着不可,一关上就透不过气来。后来,夜风月光入室接近我,我感到多么惬意啊!……

总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过初见转机的阶段。多亏了坚持不懈的护理,多亏了清新的空气和营养丰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体就好起来。我一直怕上下台阶气喘,没敢离开平台;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终于走下平台,试着到花园里散散步。

玛丝琳拿着一条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三时许。那地方经常刮大风,有三天叫我很不舒服,这回风停了,天气温煦宜人。

这是座公园。有一条宽宽的路把公园分割成两部分,路边长着两排叫做金合欢的高大树木,树荫下安有坐椅。有一条开凿的水渠,我是说渠面不宽而水很深,它几乎笔直地顺着大路流去,接着分成几条水沟,把水引向园中的花木。水很混浊,呈现土色,颜色宛似浅粉或草灰的黏土。几乎没有外国人,只有几个阿拉伯人在园中徜徉,他们一离开阳光,长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进这奇异的树荫世界,不觉浑身一抖,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围上披巾;不过,我毫无不适之感,恰恰相反……我们坐到一张椅子上。玛丝琳默默不语。几个阿拉伯人从面前走过,继而又跑来一群儿童。玛丝琳认得好几个,她招招手,那几个孩子就过来了。她向我一 一介绍名字,接着有问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游戏。我觉得有点闹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体汗津津的。不过,要直言的话,妨碍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场,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准会跟着起来;我一摘下披巾,她准会接过去;我又要披上的时候,她准会问:“你不是冷了吧?”还有,想跟孩子说话,当着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来这些孩子得到她的保护;我呢,对其他孩子感兴趣,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回去吧。”我对她说,但心里暗暗决定独自再来公园。

次日将近十点钟,她要出去办事,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小巴齐尔几乎天天上午来,他给我拿着披巾;我感到身体轻松,精神爽快。园里林荫路上几乎只有我们俩;我缓步而行,坐下歇一会儿,起身再走。巴齐尔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样又忠实又灵活。一直走到妇女来水渠洗衣服的地点;只见水流中间有一块平石,上面趴着一个小姑娘,脸俯向水面,手伸进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抛掉漂来的小树枝。她赤着脚,浸在水中,已经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肤色显得深些。巴齐尔走上前去,同她说了两句话;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用阿拉伯语回答巴齐尔。“她是我妹妹。”他对我说。接着他向我解释,他母亲要来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儿等着。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语里是“绿色”的意思。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悦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产生了十分天真的冲动。“她求你给她两个铜子。”他又说道。

我给了她十苏,正要走,这时他的母亲,那位洗衣妇来了。那是个出色的丰满的女人,宽宽的额头刺着蓝色花纹,头顶着衣服篮子,酷似古代顶供品篮的少女雕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样,身上只围着蓝色宽幅布,在腰间扎起来,又一直垂至脚面。她一看见巴齐尔,便狠狠地叱喝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进来,三人吵得凶极了。最后,巴齐尔仿佛认输了,向我说明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他神色怏怏地把披巾递给我,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我没有走上二十步,就觉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浑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赶紧坐下来。我盼望跑来个孩子,减去我这个包袱。不大工夫,果然来了一个,这是个十四岁的高个子男孩,皮肤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也不腼腆,主动帮忙。他叫阿舒尔;若不是独眼,我倒觉得他模样挺俊。他喜欢聊天,告诉我河水从哪儿流来,它穿过公园,又冲进绿洲,而且流经整个绿洲。我听着他讲,便忘记了疲劳。不管我觉得巴齐尔如何可爱,现在我却对他太熟了,很高兴能换一个人陪我。甚至有一天,我心里决定独自来公园,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尔又停了好几气儿,才走到我的门前。我很想邀他进屋,可是又不敢,怕玛丝琳说什么。

我看见她在餐室里,正照顾一个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见,我产生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厌恶。玛丝琳有点心虚地对我说:“这个小可怜病了。”“至少不会是传染病吧?得了什么病?”“我还说不准。他好像哪儿都有点疼。他法语讲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齐尔来了可以当翻译。我让他喝了点茶。”

接着,她见我呆在那儿不再吭声,就像道歉似的补充说:“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敢让他来,怕你劳神,也怕惹你讨厌。”“为什么呢?”我高声说,“你若是高兴,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领来吧!”我想本来可以让阿舒尔进屋,结果没敢这样做,心中有点气恼。

我注视着妻子,只见她像慈母一样温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里暖和和地走了。我说刚才去散步了,并且口气婉转地让玛丝琳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单独出去。

平时夜里睡觉,还常常惊醒,身体不是冷得发僵,就是大汗淋漓。这天夜里却睡得非常安宁,几乎没有醒。次日上午,刚到九点钟,我就要出去。天气晴和。我觉得完全休息过来了,毫无虚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说兴致勃勃。外面风和日丽,不过,我还是拿了披巾,仿佛是作为由头,好结识愿意替我拿的人。我说过,公园和我们的平台毗邻,几步路就走到了。我走进树荫覆盖的园中,顿觉心旷神怡。满天通亮。金合欢树芳香四溢,这种树先开花后发叶;然而,有一种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飘来,好像从好几个感官沁入我的体内,令我精神抖擞。我的呼吸更加舒畅,步履更加轻松;但是碰见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心醉神迷。树荫活动而稀薄,并不垂落下来,仿佛刚刚着地。啊,多么明亮!——我谛听着。听见什么啦?了无;一切;我玩味每一种天籁。——记得我远远望见一棵小树,觉得树皮是那么坚硬,不禁起身走过去摸摸,就像爱抚一样,从而感到心花怒放。还记得……总之,难道是那天上午我要复生了吗?

忘记交待了,当时我独自一人,无所等待,也把时间置之度外。仿佛直到那一天,我思考极多而感受极少,结果非常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同思想一样强烈。

我讲“仿佛”,因为从我幼年的幽邃中,终于醒来千百束灵光、千百种失落的感觉。我意识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整整一段历程重又发现,往昔又重新编织起来。我的感官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过存在,甚至在我潜心研究的岁月中间,仍然显现一种隐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个孩子也没遇见,但是我心中释然。我从兜里掏出袖珍本《荷马史诗》,从马赛启程以来,我还没有翻开过,这次重读了《奥德赛》里的三行诗,记在心里,觉得从诗的节奏中寻到了足够的食粮,可以从容咀嚼了,便合上书本,呆在那里,身心微微颤动,思想沉湎于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会如此生机勃勃。第四章

玛丝琳见我的身体渐渐复原,非常高兴,几天来向我谈起绿洲的美妙果园。她喜欢到户外活动。在我患病期间,她正好有空闲远足,回来时还为之心醉;不过,她一直不怎么谈论,怕引起我的兴头,也要跟随前往,还怕看到我听了自己未能享受的乐趣而伤心。现在我身体好起来,她就打算用那些景物吸引我,好促使我痊愈。我也心向往之,因为我重又爱散步,爱观赏了。第二天我们就一道出去了。

她走在前头。这条路实在奇特,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它夹在两堵高墙之间,好像懒懒散散地向前延伸;高墙里的园子形状不一,也把路挤得歪歪斜斜,真是九曲十八弯。我们踏上去,刚拐了个弯,就迷失了方向,不知来路,也不明去向。温暖的溪水顺着小路,贴着高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垒起来的;整片绿洲都是这种土,是一种发红或浅灰的黏土,水一冲颜色便深些,烈日一照就龟裂,在燥热中结成硬块,但是一场急雨,它又变软,地面软乎乎的,赤脚走过便留下痕迹。墙上伸出棕榈树枝叶。我们走近时,惊飞了几只斑鸠。玛丝琳瞧了瞧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拘谨,默默地走着,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感官和肉体都处于亢奋状态。这时微风徐起,所有棕榈叶都摇动起来,我们望见最高的棕榈树略微倾斜;继而风止,整个空间复又平静,我听见墙里有笛声,于是,我们从一处墙豁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 流水淙淙,那是在树间流窜、浇灌棕榈的溪水,斑鸠谨慎地相呼,一个儿童的笛声悠扬。那孩子看着一群山羊,他几乎光着身子,坐在一棵砍伐了的棕榈的木墩上,看见我们走近并不惊慌,也不逃跑,只是笛声间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沉寂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呼应。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玛丝琳说道:“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这些园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绿洲的边上,园子也宽敞不了多少……”她把披巾铺在地上:“你歇一歇吧。”

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我不清楚;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丝琳在我身边;我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笛声依然流转,时断时续;淙淙水声……时而一只羊咩咩叫两声。我合上眼睛;我感到玛丝琳凉丝丝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我感到烈日透过棕榈叶,光线十分柔和;我什么也不想;思想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时而传来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棕榈间的清风;它吹不到我们身上,只摇动高处的棕榈叶……

次日上午,我同玛丝琳重游这座园子;当天傍晚,我独自又去了。牧羊娃还在那儿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话。他叫洛西夫,只有十二岁,模样很俊。他告诉我羊的名字,还告诉我水渠在当地叫什么。据他说,这些水渠不是天天有水,必须精打细算,合理分配,灌好树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挖了一个小积水坑,以利浇灌;有一套闸门装置,孩子一边摆弄,一边向我解释如何控制水,把水引到特别干旱的地方去。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点儿,没有弟弟好看。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坎儿,像登梯子一样,爬上一棵打去顶枝的棕榈树,然后又灵活地下来,只见他的衣衫飘起,露出金黄色的身子。他从树上摘下一个小瓦罐;小瓦罐吊在新截枝的伤口边上,接住流出来的棕榈汁液,用来酿酒;阿拉伯人很爱喝这种醇酒。应拉什米的邀请,我尝了一口,不大喜欢,觉得辣乎乎,甜丝丝的没有酒味。

后来几天,我走得更远,看见别的牧羊娃和别的羊群。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这些园子全都一样;然而每个又不尽相同。

玛丝琳还时常陪伴我;不过,一进果园,我往往同她分手,说我乏了,想坐下歇歇,她不必等我,因为她需要走得远些;这样,她就独自去散步了。我留下来同孩子们为伍。不久,我就认识了许多;我同他们长时间地聊天,学习他们的游戏,也教他们别的游戏,把我身上的铜子都输掉了。有些孩子陪我往远处走(我每天都增加一段路),指给我回去的新路,替我拿外套和披巾,因为有时我两件都带上。临分手的时候,我分给他们一些铜子;有时他们一边玩耍,一边跟着我,直到我的门口;有时他们跨进门。

而且,玛丝琳也领回一些孩子,是从学校带来的,她鼓励他们学习;放学的时候,听话的乖孩子就可以来。我带来的则是另一帮;不过,他们能玩到一处。我们总是特意准备些果子露和糖果。不久,甚至不用我们邀请,别的孩子也主动来了。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眼前还浮现他们的面容……

一月末,突然变天了,刮起冷风,我的身体立刻感到不适。对我来说,市区和绿洲之间的那大片空场,又变得不可逾越了;我又重新满足于在公园里走走。接着下起雨来;冷雨,北面群山大雪覆盖,一望无际。

在这些凄清的日子里,我神情沮丧,守着火炉,拼命地同病魔搏斗;而病魔乘恶劣气候之势,占了上风。愁惨的日子: 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工作;稍微一动就出虚汗,浑身难受;精神稍微一集中就倦怠;只要不注意呼吸,就感到憋气。

在这些凄苦的日子里,我只能跟孩子们开开心。由于下雨,只有最熟悉的孩子才来;衣裳都淋透了,他们围着炉火坐成半圈。我太疲倦,又太难受,只能看着他们;然而,面对他们健康的身体,我的病会好起来。玛丝琳喜欢的孩子都很羸弱,老实得过分;我对她和他们非常恼火,终于把他们赶开了。老实说,他们引起我的恐惧。

一天上午,我对自身有个新奇的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莫克蒂尔;在受我妻子保护的孩子中间,唯独他没有使我产生丝毫反感。我站在炉火前,双肘撑在壁炉台上,好像在专心看书,但是在镜子里能看到身后莫克蒂尔的活动。我说不清出于什么好奇心,一直暗中监视他。他却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埋头看书。我发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张桌子跟前,从上面偷偷抓起玛丝琳放在一件活计旁边的剪刀,一下塞进他的斗篷里。我的心一时间猛烈地跳动,但是,再明智的推理也无济于事,我没有产生一点反感。这还不算!我也无法确信我完全是别种情绪,而不是开心和快乐。等我给莫克蒂尔充裕时间偷了东西之后,我又回身跟他说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玛丝琳非常喜爱这个孩子;然而我认为,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我没有戳穿莫克蒂尔,还胡编了一套话说剪刀不翼而飞,并不是怕使她尴尬。从这天起,莫克蒂尔成为我的宠儿。第五章

我们在比斯克拉不会住多久了。二月份的连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天难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来,忽见碧空如洗。我赶紧起床,跑到最高的平台上。晴空万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绿洲一片蒸腾;远处传来干河涨水的轰鸣。空气多么明净清新,我立即感到舒畅多了。玛丝琳也上来,我们想出去走走;不过这天路太泥泞,无法出门。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洛西夫的园子,只见草木枝叶吸足了水分,显得柔软湿重。对于非洲这块土地的等待,我还没有体会;它在冬季漫长的时日中蛰伏,现在苏醒了,灌足了水,一派生机勃勃,在炽烈的春光中欢笑;我感到了这春的回响,宛似我的化身。起初还是阿舒尔和莫克蒂尔陪伴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轻浮的、每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谊;可是不久,我对他们就厌烦了,因为我本身已不那么虚弱,无需再以他们的健康为榜样,再说,他们的游戏也不能向我提供乐趣了,于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发转向玛丝琳。从她的快乐中我发现,她依旧很忧伤。我像孩子一样道歉,说我常常冷落她,并把我的反复无常的脾气归咎于我的病体,还说直到那时候,我由于身子太虚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后我渐渐康复,就会感到情欲激增。我这话不假,不过我的身体无疑还很虚弱,只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渴望同玛丝琳交欢。

气温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处,而且后来也令我忆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突然决定走了,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车。

启程的前一天夜晚,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满室清辉。我想玛丝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难以成眠,有一种惬意的亢奋感,这不是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脸往水里浸一浸,然后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夜已深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空气都仿佛睡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那些阿拉伯种犬跟豺一样,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围墙形成一片斜影;整齐的棕榈既无颜色,又无生命,似乎永远静止……一般来说,总还能在沉睡中发现生命的搏动,然而在这里,没有一点睡眠的迹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对这幽静不禁恐怖,陡然,我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这沉寂中抗争、显现和浩叹;这种近乎痛苦的感觉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号,如果我能像野兽那样嘶叫的话。我还记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举到头顶,而且真的做了。为什么呢?就是要表明我还活着,要感受活着多么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眼睑,浑身不觉一抖。心想总有一天,我渴得要命,恐怕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气力也没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没有重新躺下;我想把这一夜固定下来,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便翻开,借着月光看得见字;我读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段话,唉!后来我始终没有忘却: 现在你想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不过,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们起身了。第六章

旅途的各个阶段就不赘述了。有些阶段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时好时坏,遇到冷风还步履踉跄,瞥见云影也隐隐不安,这种脆弱的状态常常导致心绪不宁。不过,至少我的肺部见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轻些,持续的时间也短些。虽然病来的势头还那么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却增强了。

我们从突尼斯到马耳他,又前往锡拉库萨,最后回到语言和历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从患病以来,我的日子就不受审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样,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现在病痛减轻,我的生活又变得确实而自觉了。久病之后,我原以为自己又恢复原状,很快就会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不过,身处陌生国度的新奇环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达这里则不然了;这里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惊异的情况: 我已经变了。

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从前那样潜心考古,然而我却发现,由于某种缘故,我在这方面的兴趣即或没有消失,至少也有所变化;这缘故就是现时感。现在我看来,过去的历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那种静止、那种骇人的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静止。从前,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定型,因为我的思想也能够明确;在我的眼里,所有史实都像一家博物馆中的藏品,或者打个更恰当的比喻,就像腊叶标本集里的植物: 那种彻底的干枯有助于我忘记,它们曾饱含浆汁,在阳光下生活。现在,我再玩味历史,却总是联想现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兴奋,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家[1]在我身上复苏的激情。在锡拉丘兹,我又读了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诗,心想他那些名字动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欢的那些牧羊娃。

我渊博的学识渐次醒来,也开始妨碍我,扫我的兴。我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古庙,就会在头脑里重新构思。古代每个欢乐的节庆在原地留下的废墟,都引起我对那逝去的欢乐的悲叹;而我憎恶任何死亡。

后来,我竟至逃避废墟,不再喜欢古代最宏伟的建筑,更爱人称“地牢”的低矮果园和库亚纳河畔;要知道,那果园的柠檬像橙子一[2]样酸甜;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地,还像它为普洛塞尔皮娜哭泣之日那样碧蓝。

后来,我竟至轻视我当初引为自豪的满腹经纶;我当初视为全部生命的学术研究,现在看来,同我也只有一种极为偶然的习俗关系。我发现自己不同往常: 我在学术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觉得作为学者,自己显得迂拙。我作为人,能认识自己吗?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看来,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变得重要了,换句话说,过去甚至不知何为生活。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层,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遮在里面的真正的人。

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正是真实的人、“古老的人”,《福音》弃绝的那个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 书籍、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在我看来,由于涂层太厚,他已经更加繁复,难以发现,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要发现。从此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层。

我好比隐迹纸本,我也尝到辨认真迹的学者的那种快乐: 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发现更加珍贵得多的原文。这逸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阅读,不是首先得抹掉后来的载文吗?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奋的人,也不再恪守先前的拘板狭隘的观念。这本身不只是康复的问题,还有生命的充实与重新迸发、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统;这血流要浸润我的思想,一个一个浸润我的思想、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远、敏锐而隐秘的神经,并为之傅彩。因为,强壮还是衰弱,人总要适应,肌体依据自身的力量而组结;但愿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这种种思想,当时我并没有;这里的描绘不免走样。老实说,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自省,仅仅受一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过分贪求地望一眼,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蜕变。必须让隐去的性格从容地再现,不应人为地培养。放任我的头脑,并非放弃,而是休闲,我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觉得神圣的一切。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丘兹,我跑在塔奥尔[3]米纳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上,大声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唤他: 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当时我唯一勉力坚持做的,就是逐个叱喝或消除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观念有关的一切表现。基于对我的学识的鄙夷,也出于对我这学者的情趣的蔑视,我不肯去参观亚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进,也没有停下来看看波斯图姆巍峨的神庙;不过,两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祷哪路神仙。

我怎么说唯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焕然一新,能引起我的兴趣吗?图新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象,但是我悠然神往,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矢志使我的体魄强健起来,晒得黑黑的。我们在萨莱诺附近离开海岸,到达拉维洛。那里空气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态,幽靓回绝,山谷深邃莫测,胜境有助于游兴,因此我感到身体轻快,流连忘返。

拉维洛与波斯图姆平坦的海岸遥遥相对,它坐落在巉岩上,远离海岸,更近青天。在诺曼底人统治时期,这里是座相当重要的城堡,而今不过是一个狭长的村落;我们去时,恐怕是唯一的外国游客。我们下榻的旅店,从前是一所教会建筑;它坐落在岩石山崖上,平台和花园仿佛垂悬于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满葡萄藤的围墙,唯见大海;待走近围墙,才能看到直冲而下的园田;把拉维洛和海岸连接起来的,主要不是小径,而是梯田。拉维洛之上,山势继续拔起。山上空气凉爽,生长着大片的栗子树、北方草木;中间地带是橄榄树、粗大的角斗树,以及树荫下的仙客来;地势再低的近海处,柠檬林则星罗棋布。这些果园都整理成小块梯田,依坡势而起伏,几乎雷同,相互间有小径通连。人们可以像偷儿一样溜进去。在这绿荫下,神思可以远游;叶幕又厚又重,没有一束阳光直射下来;累累的柠檬垂着,宛似颗颗大蜡丸,四处飘香,在树荫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实甘甜微涩,非常爽口。

树荫太浓,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过,我拾级而上,并不感到十分疲惫,还有意锻炼自己,闭着嘴往上攀登,一气儿比一气儿走得远,尚有余力可贾。最后到达目标,争强好胜之心得到报赏;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觉得空气更加顺畅地涌入我的胸中。我以从前的勤奋态度来护理身体,已见成效了。

我常常惊奇自己的身体康复得这么快,以至认为当初夸大了病情的严重性,以至怀疑我病得并不是那么严重,以至自嘲还咯了血,甚而遗憾这场病没有更加难治些。

起初我没有摸清自己身体的需要,因此胡治乱治,后来经过耐心品察,在谨慎和疗养方面终于有了一套精妙的办法,并且持之以恒,像游戏一般乐在其中。最令我伤脑筋的,还是我对气温变化的那种病态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于是我把这种过敏归咎于神经脆弱,归咎于后遗症。我决心战胜它。我见几个农民袒胸露臂在田间劳作,看到他们漂亮的皮肤仿佛吸足了阳光,心中艳羡,也想把自己的皮肤晒黑。一天早上,我脱光了身子观察,只见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尽全力也扭不到身后,尤其是皮肤苍白,准确点说是毫无血色,我不禁满面羞愧,潸然泪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但不像往常那样去阿马尔菲,而是直奔覆盖着矮草青苔的岩石;那里远离人家,远离大路,不会被人瞧见。到了那儿,我慢慢脱下衣裳。风有些凉意,但阳光灼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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