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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06:3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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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蓝波•罗威(Rainbow Rowell)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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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告别

这不是告别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这不是告别作者:(美)蓝波•罗威(Rainbow Rowell)设计:上官雅弘排版:狐辛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5ISBN:9787559401335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本书为虚构,书中人物、机构、事件均为作者想象产物,并以小说手法呈现。献给佛瑞斯、洁德、海文、杰瑞,以及跟我挤过小卡车后车厢的每一个人。

他已经放弃让她回来。

反正她也是想回来才回来,出现在梦里、谎言里,或者破碎的、似曾相识的场景里。比如,帕克开车去打工,看到一个红发女孩站在街头,他差点停止呼吸,那一剎那,他坚信那女孩就是埃莉诺。然后他发现那女孩的头发不是火红,而是金黄。而且她拿着一根烟……穿着“性手枪”乐队的T恤。

埃莉诺讨厌“性手枪”。

埃莉诺……

他转过身发现她就在背后。他醒过来她就躺在身旁。埃莉诺让所有人都显得乏味、平淡,而且永远不够好。

埃莉诺毁了一切。

埃莉诺一去不返。

他已经放弃让她回来。01

帕克[1]

XTC无法盖过校车后面那些家伙的声音。

帕克压紧了耳机。[2][3]

明天他应该带“嶙峋小狗”或者“怪胎乐队”,或者录一盘塞满尖叫哭喊的校车专用磁带。[4]

等他十一月拿到驾照,就可以回头听新浪潮音乐。爸妈答应把妈妈的那辆羚羊轿车给他,他也开始存钱买新的车载音响。一旦能开车上学,他就可以爱听什么听什么,不听也可以,还可以多睡二十分钟。

有人在他背后大叫:“根本没那种东西!”

史蒂夫也大叫:“我操!我说有就是有!老兄,醉猴拳是他妈的真货,可以杀人……”“你放屁。”“你才放屁。”史蒂夫说,“帕克!喂,喂,帕克。”

帕克听见了,但没回答。有时,你不理会史蒂夫,一分钟后,他就会转向其他目标。与史蒂夫为邻,百分之八十的存活机会在此。另外百分之二十就是低下头。

不幸的是,他一时忘记了低头,一个纸团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提娜说:“你傻啊,那是我‘人类生长与发展’课的笔记。”“对不起啊,宝贝,”史蒂夫说,“我来教你人类生长与发展的所有知识吧,你想知道什么?”

有人应声:“教她醉猴拳!”

史蒂夫大叫:“帕克!”

帕克拿下耳机,回头看车尾。史蒂夫正在最后一排耍猴。他就算坐着都几乎顶到了车顶,总是让周遭的东西显得像玩具家具,初一时他就和大人一样高了,那时他还没长胡子。忽然之间,他就满脸胡须了。

有时,帕克怀疑史蒂夫追提娜是因为她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巨兽。佛列兹区的女孩大多很矮小,提娜连头发在内也肯定不超过五英尺。

初中时,有人跟史蒂夫胡扯,说千万别让提娜怀孕,巨婴可能会害死她。他说:“孩子会像怪物一样撑爆她的肚皮。”史蒂夫狠揍了那人的脸,结果搞断了自己的小指头。

帕克的爸爸听到后说:“该有人教教莫菲家那孩子如何正确握拳。”帕克希望没人这么做,因为挨了史蒂夫拳头的家伙一星期都睁不开眼睛。

帕克把那团作业纸丢回给提娜。她接住了。“帕克,”史蒂夫说,“你给米基讲讲空手道醉猴拳吧。”

帕克耸耸肩:“我一无所知。”“有这个东西,对吧?”“好像听说过。”“你看,”史蒂夫想找东西扔米基,找不到,只好用力指着他,“我他妈不是说了有吗。”

米基说:“谢里登懂个屁的功夫。”“你傻啊,”史蒂夫说,“他妈妈是中国人。”

米基认真地看着帕克。帕克微笑着,双眼眯成了细缝。

米基说:“哦,我看出来了,我一直以为你是墨西哥人呢。”“去你妈的,米基,”史蒂夫说,“你这个有种族偏见的混蛋。”“她不是中国人,”提娜说,“她是韩国人。”

史蒂夫问:“谁?”“帕克他妈妈。”

提娜从小学开始就让帕克妈妈剪头发。两人的发型一模一样:长长的大波浪卷,加上高而蓬松的刘海。“你妈真是太火辣了,”史蒂夫笑着说,“别生气啊,帕克。”

帕克又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滑回座位,戴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但依然听得见四排后面米基与史蒂夫的声音。

米基说:“那又怎样?”“哥们儿,你想跟醉猴打吗?它们可真他妈叫大,跟电影《永不低头》里面那只一样。要是撒起野来,你想想看吧。”

帕克跟大家差不多同时注意到了那个新来的女孩。她站在校车前排的第一个空位旁。

空位旁的那个学生马上拿起袋子占住空位,移开了视线。走道两旁还有空位的人也纷纷挪到靠窗的位子。帕克听见提娜在窃笑,她最喜欢这种场景了。

这个新女孩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没人正眼看她。帕克也努力不看,但是这场景就像火车出轨或者日食一样吸引眼球。

这女孩简直就是“活该如此”的那种类型。

不仅初来乍到——还又胖又笨拙。大卷发乱七八糟的不说,偏偏还是大红色。穿着嘛……就是想引人注目。或许她不知道自己穿得糟透了。男款的格子衬衫,脖子上挂了六七串诡异的项链,两只手腕裹着丝巾。她让帕克联想到稻草人,或者他妈妈放在五斗柜上的烦恼

[5]娃娃。总之,是那些在野外无法生存的东西。

校车停下了,更多的学生上了车。他们推挤着那女孩跑进车厢,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这就是问题所在。每个人都有固定座位,那是他们开学第一天就占为己有的位子。像帕克这种幸运地占据整排座位的人可不会拱手相让,尤其是让给她那样的人。

帕克又回头看那女孩。她还站在那里。“喂,你,”校车司机大叫,“快坐下!”

那女孩开始往校车后面走,直入虎口。帕克心想,天啊,站住,转过去。她逐渐接近车后座,帕克能感觉到史蒂夫和米基正舔着舌头,准备看好戏。他再次转过头不看她。

看到帕克斜对面有个空位,女孩如释重负,快步走上前。

提娜尖声叫起来:“喂喂。”[6]

女孩继续往前走。提娜又叫:“喂,波佐。”

史蒂夫笑了。他的狐朋狗友们立即响应。“你不能坐那里,”提娜说,“那是蜜凯拉的位子。”

那女孩停住脚步,抬头看着提娜,又回头看那个空位。

司机在前面大吼:“坐下!”

那女孩以坚定而冷静的口吻对提娜说:“我总要找个位子坐吧。”

提娜厉声说:“不关我的事。”车子歪斜着前进,那女孩往后倾斜以保持平衡。帕克想把随身听音量开大,但已经是最大了。他回头看那女孩,她好像要哭了。

他还没决定怎么做,身体却已经挪向靠车窗的位子。

他说:“坐下!”语气中带着怒意。女孩转头看着他,无法确定他是不是他们的同伙。帕克朝身旁的座位点点头,轻声说:“妈的,你就赶紧坐下来吧。”

女孩坐了下来,没吭声,也没道谢。谢天谢地,她还让两人之间空了大约六英寸。帕克面向窗玻璃,就等着天下大乱了。02

埃莉诺

埃莉诺思索着可能的选择。

一、她可以步行回家。好处:能运动,会让脸色红润,有独处的时间。缺点:她还不知道新家的地址,甚至大致方向。

二、她可以打电话叫妈妈来接她。优点:很多。缺点:她妈妈没电话,也没车。

三、她可以打电话给爸爸。哈。

四、她可以打电话给奶奶。纯属问候。

她坐在校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望着一整排的黄色校车。她的校车就在那里,666号。就算她的神仙教母此刻现身,变出一辆南瓜马车,让她躲过今天的校车之旅,明天上午,她还是得设法来上学。

同车的那些小魔头也不可能一觉醒来就变了个人。老实说,如果下次他们朝埃莉诺龇牙咧嘴,她也不会意外。至于坐在车尾的那个穿褪色牛仔夹克的金发女孩,你几乎能看见她刘海下面有两只角,她的男友还可能是巨人国的一员。

这个女孩——其实是所有人——根本还没正眼看过埃莉诺,就已经开始讨厌她了,仿佛她是前世派来的杀手。

埃莉诺无法分辨那个终于让座给她的亚洲男孩究竟是他们的同伙,还是个大笨蛋。(不是智商为零的那种笨蛋,毕竟他们有两门相同的尖子班课程。)

埃莉诺的妈妈坚持认为,在新学校她得上尖子班课程。因为埃莉诺去年(初三)的成绩单简直吓坏了她。辅导老师说:“道格拉斯太太,你应该不会吃惊吧?”哈,埃莉诺心想,到了这个阶段,你还会为哪些事情感到吃惊呢?

管它呢。就算上了尖子班课程,眼睛还是可以飘向窗外的云朵,反正教室的窗户多的是。

要是她还会回这所学校的话。

要是她今天能活着回家的话。

反正埃莉诺也不可能让妈妈知道校车上的真相,因为昨晚帮埃莉诺打开行李时,她已经说了,她不必坐校车……“雷奇说他可以送你,”妈妈说,“正好和他上班顺路。”“他会让我坐到货车的后车厢?”“雷奇想要和解。你也答应过要努力的。”“要是隔着一段距离,我还比较容易跟他和好。”“我跟他说了你已经准备融入这个家庭。”“我本来就是这家的一分子,也算发起人之一吧。”“埃莉诺,”妈妈说,“别这样。”“我坐校车就行了,”埃莉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可以多认识一些人。”

哈,埃莉诺现在想着,响亮、戏剧化的哈。

她的校车要开了,有几辆已经开走。这时,有人冲下台阶,踢到了她的背包。她连忙拿开背包,正要道歉——哦,是那个笨蛋亚洲男孩。他看见埃莉诺,皱起了眉头。埃莉诺也朝他皱眉,而他已经往前跑了。

唉,好吧,埃莉诺心想,地狱诸子在我庇护之下必不饥饿。03

帕克

回家的车上,她没跟他说话。一整天,帕克都在思索如何摆脱这个新来的女孩。他必须换位子,这是唯一的办法。但是换到哪里?他不想硬插到别人旁边。何况,光是换座位这件事就会引起史蒂夫的注意。

帕克让那女孩坐到旁边时就预料到史蒂夫会找他麻烦,谁知史蒂夫还在继续谈着功夫。哦,顺便说一下,帕克很懂功夫,这跟他妈妈是韩国人无关,而是因为他爸爸热衷武术。帕克和弟弟乔许刚会走路,便被送去学了跆拳道。

换位子,怎么换……

或许可以换到前面跟新生坐,但这样又会大大显示他的懦弱。他也讨厌想象那个新来的怪女孩孤单地坐在后面的场面。

他更讨厌自己会去想这些。

如果爸爸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骂他像个娘们儿。终于让他逮到机会大声说出这个词了。如果让奶奶知道了,肯定会赏他脑瓜子一巴掌。她会说,你的绅士风度呢?你应该这样对待不幸的人吗?

以他的地位和运气,只够明哲保身,不足以罩着那个红发女孩。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差劲,但是他衷心庆幸世间有红发女孩这类人物,因为史蒂夫、米基、提娜这类人需要生吞活剥的对象,如果没有红发女孩,就会是别人;如果没有别人,就会是帕克。

上午,史蒂夫放了他一马,但他可不会永远放过他。

帕克几乎又听到奶奶在说,说真的,孩子,大家都在袖手旁观的时候,做一件好事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会让你肚子疼?

帕克心想,这根本称不上好事。他的确让那女孩坐了下来,但也对她说了脏话。当她又出现在帕克的英语课上时,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史岱斯曼老师说:“埃莉诺,很有力的名字。要知道,这可是女王的名字啊。”

帕克背后有同学说:“那是肥花鼠的名字。”有人笑了。

史岱斯曼指着前面的空位让埃莉诺坐。“埃莉诺,今天我们来读诗,”他说,“狄金森的诗。你来起个头?”

他把埃莉诺的课本翻到正确的那一页:“来吧,大声、清楚地朗读,要停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那新来的女孩看着史岱斯曼,希望他是在开玩笑。但显然不是,史岱斯曼几乎从不开玩笑。她开始读了。

她读道:“这么多年我始终饥饿。”有几个同学笑了。帕克想,老天爷,只有史岱斯曼会叫一个胖女孩第一天上课就读一首关于吃的诗。

史岱斯曼说:“埃莉诺,请继续。”

她继续朗读。帕克认为这主意糟透了。“这么多年我始终饥饿。”这一次她提高了声音。

午餐时间到了

我颤抖着拉近桌子

触摸那奇特的酒

这桌上之物

正是我以前饥饿时转身

从窗外羡慕张望的东西[7]

不敢奢望自己能拥有的丰饶

史岱斯曼没叫停,所以,她就用又酷又叛逆的声音读完了整首诗,正是她跟提娜说话的那种腔调。

她读完后,史岱斯曼满脸笑容:“很棒,真的很棒。希望你能继续在这个班上课,至少待到我们上《米蒂亚》为止。你的声音很适合这个搭乘龙车而降的角色。”

而当她出现在历史课上时,桑德霍夫老师并没有小题大做,只在[8]她递出书面表格时说:“哦,阿基坦的埃莉诺皇后。”她坐在帕克前面几排,根据帕克的观察,她整节课都在望着太阳。

帕克想不出摆脱这女孩或者让自己消失的方法。所以他趁她上车前戴上耳机,把音量开到了最大。

谢天谢地,她也没企图和他攀谈。04

埃莉诺

埃莉诺到家时,孩子们都还没回来。很好,因为她还不想看到他们。昨晚踏进这屋子的第一幕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之前,埃莉诺常想,如果她终于回家,场面会是怎样的?她想死了每个人。她以为家人会朝她扔彩带,她以为会有激动拥抱的场面。

但是埃莉诺踏进门时,弟弟妹妹们好像当她是陌生人。

班恩瞄了她一眼。梅西呢——居然坐在了雷奇的大腿上。要不是答应过妈妈,只要妈妈还活着,她都要表现良好,埃莉诺真的可以当场吐出来。

只有鼠鼠跑来拥抱她,她感激地抱起了他。鼠鼠五岁了,重得很。“嗨,鼠鼠。”埃莉诺说。鼠鼠还是个小婴儿时他们这就么叫他,埃莉诺不记得为什么了。鼠鼠让她联想起胖胖的、懒散的小狗,永远那么兴奋,永远想跳到你的腿上。“爸爸,看,是埃莉诺,”鼠鼠蹦蹦跳跳地说,“你认识埃莉诺吗?”

雷奇假装没听见。梅西一边吸吮拇指一边看着。埃莉诺好多年没看过梅西吸拇指了,她已经八岁了,拇指放在嘴里,看起来像个小婴儿。

至于小婴儿,他不会记得埃莉诺的,他应该两岁了……喏,在那儿,他跟班恩一起坐在地上。班恩十一岁,眼睛盯着电视后面的墙壁。

妈妈提着装了埃莉诺物品的行李袋,走向客厅旁的卧室,埃莉诺跟在后面。那房间很小,只够放一个五斗柜和一张上下铺的床。鼠鼠跟着跑进来,说:“你睡上铺,班恩得跟我一起睡地板。妈咪已经说过了,班恩听了就哭了。”“别担心,”妈妈柔声说,“我们重新调整。”

这房间哪有空间能重新调整?(埃莉诺决定还是闭嘴的好。)她立刻爬上床睡觉,这样就不必回到客厅了。

半夜醒来时,三个弟弟都睡在地板上。下床肯定会踩到他们,而且她也不知道厕所在哪里……

找到了。这房子只有五间房,浴室勉强算一间,因为没有门,几乎跟厨房是相连的。这房子肯定是穴居的矮人设计的。不知道是谁(大概是她妈妈)用花床单当门帘,隔开了马桶与冰箱。

放学后,埃莉诺用新钥匙打开家门。白天里,这屋子可能显得更压抑、寒碜、家徒四壁。但这个家和妈妈是专属于她的。

这种经验很奇怪——回家,进门,看见妈妈站在厨房,这简直太……太像个正常家庭了。妈妈正在切洋葱,准备煮汤。埃莉诺差点掉下泪来。

妈妈问:“学校怎么样?”

她回答:“还好。”“第一天感觉还好吗?”“当然,呃,不错。反正就是个学校嘛。”“有很多课程要补吗?”“应该不多。”

妈妈在牛仔裤后面抹抹手,把发绺拨回耳后,然后,埃莉诺第一千零一次震惊于她的美丽。

埃莉诺小时候觉得妈妈像皇后,像仙女故事里的闪亮明星。

不是公主——公主只是漂亮。而她妈妈是绝色!她高个子,宽肩膀,腰身优雅,气度高贵。身上的每根骨头都仿佛比别人的更具意义,不只是撑起身体,似乎还表达着某种态度。

她鼻子坚挺,下巴尖瘦,颧骨高而厚重。当你看着埃莉诺的妈妈,不禁会想到某艘维京海盗船的船头就刻着她的肖像,或者某架飞机的机身就画着她的面容……

埃莉诺跟她长得很像。

但是不够像。

如果透过水族箱看她妈妈的脸,就是埃莉诺的模样。她整体要圆胖些,线条柔和些。简而言之,就是更模糊。她妈妈像雕像,而她是肥胖。她妈妈是妙笔偶成,她则是画笔脏了。

她妈妈是在生了五个孩子后,才有了香烟广告里那种妇人的丰乳肥臀。埃莉诺才十六岁,看起来却已经像中世纪的酒馆老板娘。

她各个部位都很丰满,但又没有足够的身高来掩饰。她的胸部从下巴处就高耸而起,她的屁股则根本就是……胡闹。就连妈妈的红褐色波浪卷发都比她那一头鲜红色卷发显得更正统。

埃莉诺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

妈妈盖上汤锅:“我有些东西要给你,孩子们在的时候不方便。在这儿,跟我来。”

埃莉诺跟妈妈进入孩子的卧室,妈妈打开壁橱,拿出一叠毛巾和塞满袜子的洗衣篮。“搬家时,你的东西我没全带来,”她说,“这里显然比不上老房子,地方不够大……”她从柜子里拉出一个黑色垃圾袋。“但是能带多少,我都尽量带了。”她把袋子递给埃莉诺,“其他的,抱歉啦。”

埃莉诺还以为,一年前雷奇把她踢出家门后,就把她的东西全当垃圾丢了。她抱住垃圾袋,说:“没关系。谢谢。”

妈妈碰了碰她的肩膀,仅仅一两秒:“孩子们大概二十分钟后回来,四点半吃晚饭吧。我喜欢在雷奇回家前把一切都搞定。”

埃莉诺点点头。妈妈一离开,她立刻打开垃圾袋,想知道她还拥有哪些东西……

第一个是纸娃娃,散放在垃圾袋里,有的还有蜡笔痕迹。埃莉诺已经好多年没玩这些娃娃了,但是能与它们重逢,还是很开心。她抚平这些娃娃,堆成一堆。

娃娃下面放着十几本书,显然是她妈妈随手拿的,她绝对不知道哪些是埃莉诺最爱的书。埃莉诺很高兴里面有《盖普眼中的世界》《瓦特希普高原》、可是有《爱的故事续集》却没有《爱的故事》,糟透了。还有啊,有《小绅士》却居然没有《小妇人》与《乔的男孩们》。

垃圾袋里还有更多的纸。埃莉诺以前的房间有个文件柜,看来妈妈抓来了大部分的文件夹,成绩单啦,毕业照啦,笔友的信啦,埃莉诺把它们堆成一堆。

不知道老房子的其他东西去哪了。不光是她的私人物品,还有大家共有的,比如家具、玩具、妈妈的植物,还有画、外婆那套丹麦瓷盘嫁妆,以及一直挂在水槽上的那只红色瑞典达拉木马。

可能都塞在某个地方吧。或许她妈妈也希望这个矮人洞穴般的房子只是暂时的。

埃莉诺则仍在盼望雷奇也是暂时的。

黑色垃圾袋的底部有个盒子。看见时,她的心怦地一跳。每年圣诞节,明尼苏达州的舅舅都会寄来一盒“本月水果俱乐部”的会员水果,埃莉诺和弟弟妹妹们总是抢着要装水果的盒子。想想就好笑,不过那盒子很好,很坚固,又有盖子。这个是装葡萄柚的,年代久远,盒子边缘有点软了。

埃莉诺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完好如初。她的文具盒、彩色笔和油性彩色马克笔(也是舅舅送的圣诞礼物)。还有一叠购物中心的促销卡片,闻起来仍有昂贵香水的味道。以及她的随身听,没坏,但是也没电池,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只要有随身听,就代表有机会听音乐。

埃莉诺抱住盒子,它闻起来有香奈儿五号香水和铅笔木屑的味道。她叹了一口气。

就算她把东西都分类整理好了又能怎么样呢?五斗柜连放她衣服的地方都没有。她把盒子和书本挑出来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其他东西一一放回垃圾袋,塞到衣柜最高层的角落,放在毛巾和加湿器的后面。

她爬到上铺,一只瘦得皮包骨的老猫在床上打盹。埃莉诺推了推它。“走开。”那只猫跳到地板上,走出了房门。05

帕克

史岱斯曼老师要他们每人背诵一首诗,随便哪一首,随便他们挑。

他轻摸着胡须:“你们会忘记我教过的所有东西,全部忘记。或许你们会记得贝沃夫大战怪兽,或许你们会记得‘生存还是毁灭’是出自《哈姆雷特》而不是《麦克白》……但是其他的呢?省省吧。”

他在走道里慢慢踱着步子。他就爱来这套——充满戏剧气氛的巡视。他停在帕克的座位旁,一只手扶着帕克的椅背向前倾。帕克停下手中正在画画的笔,坐直了身体。反正他也不会画画。

史岱斯曼继续说:“因此,你们要背诵一首诗。”他停了一下,[9]低头对帕克露出金·怀德看见巧克力工厂的那种笑容。“人的脑袋啊,喜欢诗。诗是种挥之不去的东西。你们会牢牢记住自己选的诗,五年后,或许我们会在‘乡间小店’餐厅偶遇,你会说:‘史岱斯曼老师,我还记得《无人走过的路》!你听……金色的森林里有两条岔道……’”

他走向另一张课桌,帕克松了一口气。“哦,先说好,不准选《无人走过的路》,腻死我了。也不准选希[10]尔弗斯坦。他很棒,但是你们已经毕业了,都是大人了。所以要选一首大人的诗……“我的建议是选一首情诗,用处大得很呢。”

他走到新女孩的课桌旁,她的视线并没有从窗户上移开。[11]“当然,选择权在你们。你也可以选择《延宕的梦想》,埃莉诺?”女孩茫然地转过头。史岱斯曼靠近她:“埃莉诺,你可以选这首,它抑郁,却很真实。但是你有多少机会读出这首诗呢?“是的。选一首能触动你心灵的诗吧。选一首能帮助你跟他人对话的诗。”

帕克打算选一首押韵的诗,那样比较好背。他喜欢史岱斯曼老师,真的,但希望他能稍微节制点,每当他以这种戏剧化手法鼓动同学,帕克总为他感到尴尬。

史岱斯曼回到讲台前:“明天,我们在图书馆碰头。明天,我们[12]来采玫瑰蕊。”

如同获得了提示一般,下课钟响了。06

埃莉诺“小心点,包巾头。”提娜粗鲁地推开埃莉诺,爬上了校车。

体育课上,同学们跟着提娜叫埃莉诺“波佐小丑”,但是提娜为她取的绰号已经进阶到了“包巾头”和“血腥玛丽”。她今天在更衣室这么解释:“因为你的脑袋看起来像整个包在头巾里。”

她俩体育课同班,这也完全合理,因为体育课就是地狱的延伸,而提娜绝对是个大魔头,一个诡异的迷你版玩具魔头。并且,她有一大群小魔头追随,全都穿着成套的运动服。

应该说每个人都穿着成套的运动服。

埃莉诺以前的学校规定要穿运动短裤,她就已经觉得很恶心了。(她痛恨自己的全身,最恨她的腿)但是在这所北方中学,她们得穿成套的运动服。尼龙材质的连身套装,下半身红色,上半身红白条纹,拉链在前面,从下面一直拉到脖子。

埃莉诺第一次穿运动服,提娜就说:“波佐小丑,红色不适合你。”其他女孩都笑了,就连那些讨厌提娜的黑人女孩也跟着笑。嘲[13]笑埃莉诺就是马丁·路德·金博士的山顶目标。

被提娜推开后,埃莉诺缓缓上了校车,但还是比那个笨蛋亚洲男孩早。这意味着他来了以后,她得起身,让他坐到靠窗的位置。尴尬,彻底的尴尬。每次校车颠簸起来,埃莉诺就几乎整个人摔到他腿上。

或许有同车的人会辍学、死掉,或者发生其他事,那她就可以换个位子,可以远离他了。

至少他不会企图攀谈,或者看她。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从不看他。

有时,她会低头看他的鞋子。他的鞋子都很酷。有时,她则偷看他在读什么……

永远是漫画。

埃莉诺从不带书到校车上读。她可不希望提娜或其他什么人逮到她低头的时候。

帕克

每天都坐在某人旁边却不跟她说话,这似乎不对。尽管她是个怪胎。(老天,她还真是怪啊。今天她穿得像棵圣诞树,布料裁成的一堆图形搭配着丝带挂满全身……)车开得太慢了。帕克迫不及待要逃离她,逃离所有人。“哥,你还没穿道服啊?”

他打算独自在房里吃晚餐,但是弟弟不肯让他清静。乔许站在门口,已经穿上跆拳道道服,正在啃鸡腿。“爸爸快到家了,就是立马,现在,”乔许边嚼鸡腿边说,“你要是还没准备好,他会发飙的。”

他妈妈走到乔许背后,照着他后脑勺就来了一下。“别说脏话,臭嘴。”她得踮起脚才能敲到乔许的脑袋。乔许完全是爸爸的亲儿子,他已经比妈妈高出了七英寸,比帕克高三英寸。

这也太糟糕了。

帕克把乔许推出去,摔上门。目前,帕克维持兄长威严的策略就是假装——假装尽管身高比不上乔许,他还是有办法狠狠揍他。

跆拳道场上,他还是有办法打败乔许,那是因为乔许很容易厌倦这种体形占不了优势的运动。高中橄榄球校队教练已经开始到乔许的少年组比赛观察了。

帕克换上道服,心想,要不了多久,他就得穿乔许穿不下的衣服了。或许他可以用夏比牌马克笔把乔许那些橄榄球队(Husker)T恤,[14]涂改成“Husker Du”。说不定他根本不用烦恼这个,帕克或许永远五英尺四英寸高,现在的衣服永远不会小。

他穿上匡威球鞋,把晚餐端到厨房,在料理台前吃。妈妈正设法用抹布擦掉乔许白色夹克上的肉汁。“敏蒂?”

爸爸每晚进门都是这个场面,活像情景喜剧(《我爱露西》?)里的老爹。而他妈妈不管在屋里的什么地方,都会回答“在这儿呢”。

只是她的口音会是“在者儿咧”!显然,她永远摆脱不了口音,永远会像昨天才从韩国搬到美国似的。有时,帕克认为她是故意如此,因为爸爸喜欢。但是妈妈在其他方面都努力融入,如果有办法的话,她会希望自己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这一带长大的。

爸爸飞奔进厨房,一把搂住妈妈。他们每天晚上都来这一出。火[15]力全开的调情,不管有谁在场。这场面简直就像保罗·班扬一把搂住小人国里的娃娃。

帕克抓住弟弟的袖子:“来,走吧。”他们可以在羚羊轿车里等。过一会儿,他爸爸换好巨大的道服,就会出来。

埃莉诺

她还是不习惯这么早吃晚饭。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规矩?以前在老家,他们都一起吃晚饭,包括雷奇。对于不用跟雷奇同桌,埃莉诺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妈妈现在这种做法,好像是希望雷奇回家时,他们通通不要在眼前碍事一样。

她甚至给雷奇做完全不同的晚餐。孩子们吃烤奶酪,雷奇则吃牛排。对于烤奶酪,埃莉诺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老是豆子汤、豆子米饭、豆子鸡蛋,换换口味也不错。

晚饭过后,埃莉诺通常回房间读书,孩子们出门玩耍。等到天冷了,天色早早变暗,他们要到哪里去呢?躲在卧室里?简直疯狂。《安妮日记》式的疯狂。

埃莉诺爬到上铺,拿出她的文具盒。那只灰色的笨猫又睡在她床上。她一把推开它。

她打开那个葡萄柚盒,翻看她的文具。她一直打算写信给以前学校的朋友,走的时候,她没来得及跟她们道别。那天,妈妈突然出现在学校,把她拉出教室,一副“收拾东西,我们要回家了”的样子。

那天,妈妈很快乐。

埃莉诺也很快乐。

她们直奔北方中学注册,回新家途中在汉堡王吃东西。妈妈不断捏着埃莉诺的手……埃莉诺则假装没看见妈妈手腕上的淤青。

卧室门开了,梅西抱着猫进来。“妈咪说房门要打开,”她说,“通风。”这屋子每扇窗都敞开着,却根本连一丝风都没有。通过敞开的房门,埃莉诺看到雷奇坐在沙发上。她努力压低身体,低到不能再低。

梅西问:“你在干什么?”“写信。”“写给谁?”“不知道。”“我可以上来吗?”“不行。”那一瞬间,埃莉诺只想保护文具盒,不想让梅西看到她的彩色笔和空白纸。何况,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想惩罚梅西,因为她坐在了雷奇的大腿上。

以前绝对不会这样。在雷奇把她扫地出门前,所有孩子都团结一致地排斥他。或许埃莉诺是最恨他,最公开反抗他的,但是孩子们都站在她这边,班恩、梅西,甚至鼠鼠。鼠鼠会偷藏雷奇的香烟。如果听到妈妈和雷奇的房间发出弹簧垫震动的声音,他们也是派鼠鼠去敲门……

如果噪音比弹簧垫的声音还可怕,比如尖叫或哭泣,他们四个就会挤到埃莉诺的床上(在老家时他们是一人一张床),紧紧抱在一起。

梅西会靠在埃莉诺的右边。鼠鼠会哭。班恩脸色木然,好像陷入梦境。埃莉诺与梅西四目相对。

埃莉诺会说:“我恨他。”

梅西则会回答:“我恨死他了,我巴不得他死掉。”“我希望他工作时,从梯子摔下来。”“我希望他被卡车撞。”“被垃圾车撞。”“没错,”梅西会咬牙切齿说,“然后所有垃圾都掉到他死翘翘的身体上。”“然后公交车就碾过他的身体。”“没错。”“我希望我就在那辆车上。”

梅西把猫放回埃莉诺床上,说:“它喜欢睡在这里。”

埃莉诺问:“你也叫他爸爸吗?”

梅西说:“现在他是我们的爸爸了。”

埃莉诺半夜醒来,发现雷奇在客厅睡着了,电视还开着。去厕所的路上,她大气不敢喘,害怕得不敢冲马桶。回房后,她关上了门。去他妈的通风。07

帕克“我要约琴恩出来。”凯尔说。“别约她。”帕克说。“为什么不?”他们在图书馆里选诗。凯尔已经选了一首短诗,是关于某个叫茱莉亚的女孩,以及她“化成水般的衣服”的。(帕克说:“粗俗。”凯尔争辩说:“怎么会粗俗?那可是三百年前的诗啊。”)

帕克说:“因为她是琴恩。你不可能跟她约会。你看看她的样子。”

琴恩跟两个穿着同样高雅整齐的女孩坐在隔壁桌。

凯尔说:“你看看,她可是个靓妞。”

帕克说:“天啊,你听起来太蠢了。”

凯尔说:“什么?流行着呢。‘靓妞’这个词现在可流行了。”[16]“你是从《冲刺者》杂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学来的,是吧?”

凯尔敲了敲手中的诗集:“人们就是这样学习新词汇的——阅读。”“这也太牵强了。”

凯尔一边朝琴恩点头,叫着:“靓妞!”一边从背包里掏出瘦吉姆香肠棒来吃。

帕克又看了琴恩一眼。她留着金色的短发,刘海厚而卷,还是全校唯一有斯沃琪手表的。琴恩是那种衣衫笔挺、绝无皱痕的女孩,她才不会跟凯尔有眼神接触,生怕那样会玷污了自己。

凯尔说:“今年我会走桃花运的。我会弄上一个女朋友。”“应该不会是琴恩。”“为什么不?你认为我该降低标准?”[17]

帕克看看凯尔。他也不算难看。有点像个头高大的巴尼·罗伯。他的牙上已经沾了瘦吉姆香肠棒的碎屑。“换个目标吧。”“去他妈的,”凯尔说,“我就是要从顶层开始。我还要帮你也找个妞。”“谢谢。不过还是算了吧。”

凯尔说:“四人约会。”“不用了。”“就在你那辆羚羊轿车里。”“别抱太大希望。”关于考驾照,帕克爸爸干了一件非常霸道的事:昨晚,他突然宣布帕克得先学会开手动挡。

帕克打开了另一本诗集,全是写战争的。他又合上。“你看,那不就是一个对你有兴趣的女孩吗?”凯尔说,“看来,[18]有人染上丛林热了。”

帕克抬起头:“你连种族歧视的比喻都弄错了。”凯尔朝图书馆远远的角落点点头。新女孩坐在那里望着他们。

凯尔说:“她个头有点大,不过羚羊轿车空间宽敞。”“她不是在看我,只是在随便看,她总是这样。你看。”帕克朝新女孩挥挥手,她连眼皮都没眨。

从校车碰面那一天到现在,帕克跟她只有过一次眼神接触。上星期的历史课上,她的眼神几乎要挖出帕克的双眼。

如果你不想人们看你,就别把鱼饵戴在头发上。帕克那时这么想。她的饰品盒肯定像个扔杂物的抽屉。不过,她的穿戴也不能完全说是蠢到极点……

他还挺喜欢她的一双范斯帆布鞋,上面有草莓图案。她还有一件雪克斯金细呢的绿色运动上衣,要是能躲过众人的嘲笑,帕克还挺想借来一穿。她以为她这身打扮能逃得过嘲笑?

每天她上校车前,帕克都神经紧绷。但是无论多么紧绷,都无法与她带来的视觉冲击相抗衡。

凯尔问:“你认识她?”

帕克迅速回答:“不认识。跟我同一辆校车的,怪人一个。”

凯尔说:“丛林热正在蔓延哦。”“那是指黑人,如果你喜欢黑人的话。反正我不认为它是褒义词。”

凯尔指着帕克说:“你们族人也来自丛林,《现代启示录》,不是吗?”

帕克说:“你真该约琴恩出来的,这点子简直棒透了。”

埃莉诺[19]

埃莉诺不打算跟大家抢康明斯的书,好像那是最后一个椰菜

[20]娃娃似的。她在非洲裔美国文学区找到了一张空桌子。

这学校还有另一件“真他妈糟”的事——埃莉诺自我修正为“太糟了”。

学校多数学生是黑人,但是尖子班却以白人为主。他们从西奥马哈坐校车来上课。佛列兹的白人学生,以及非尖子班的学生,则从另一个方向坐校车来。

埃莉诺希望她能多几门尖子班课程,最好是有尖子班体育课……

就算有也不会让她上,她得先跟那些没办法仰卧起坐的胖女孩一起上体育补习课再说。

总之,尖子班的学生,不管是黑人、白人还是亚洲少数族裔,都比较和善。或许他们内心也一样恶劣,只是担心惹麻烦;或许他们内心也一样恶劣,只是被训练得彬彬有礼——会给老人、女士让座之类的。

埃莉诺有三门尖子班课程——英语、历史和地理,其他时间,[21]她都身处一群疯子中间。说真的,根本就是《黑板丛林》。她可能得加把劲,免得被踢出那些聪明学生的尖子班。[22]

她开始在笔记本上抄《囚鸟》。好极了,很押韵。08

帕克

她在看他的漫画。

一开始帕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一直觉得她在看他,但是每当他看回去,就看见她低着头。

帕克终于搞清楚了,她是在盯着他的大腿。不是色眯眯的那种,是在看他腿上的漫画——帕克能看到她眼珠的移动。

帕克从没见过红头发却有棕眼珠的人(他也没见过谁的头发那么红、皮肤那么白。)。这个新女孩眼珠颜色比他妈妈的还深,非常黑,像脸庞上的两个洞。

这听起来很恐怖,其实不然。或许还称得上她全身最棒的地方,[23]让帕克想起画家笔下的琴·格雷传送心灵感应时的模样,眼珠完全变黑,像外星人。

今天新女孩穿了巨大的男式衬衫,上面全是贝壳。原本的衣领一定非常大,大得像迪斯科年代的那种衬衫领,所以她把衣领剪掉了,露出破损的边缘。她的马尾上绑了一条男式领带,活像巨大的尼龙蝴蝶结。她看起来荒唐极了。

而她正在瞄他的漫画。

帕克觉得应该跟她说话,随便说点什么,“你好”或者“对不起”都行。但是从第一次见面时对她爆粗到今天,已经时隔太久没有交谈,怪到极点,怪到无法逆转。每天他们要相处一小时啊。上学三十分钟车程,放学又三十分钟。

帕克没说话,只是把漫画书翻得更开一点、更慢一点。

埃莉诺

埃莉诺到家时,妈妈看起来累坏了,比平时还累,一副全身上下都要散架的样子。

孩子们下课后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门后,妈妈因为班恩与鼠鼠抢玩具发火了,把他们通通从后门赶了出去,包括埃莉诺在内。

埃莉诺很惊讶自己也被赶出门,她在后门台阶站了一会儿,盯着雷奇养的那只罗威纳犬。雷奇给它取了前妻的名字“彤雅”,一个吞噬男人不眨眼的母老虎,但是埃莉诺每次看到这只彤雅,它都是半睡半醒。

埃莉诺敲敲门。“妈!让我进来。我还没洗澡。”

埃莉诺通常一放学就赶在雷奇回家前洗澡。浴室没门,洗澡压力很大,不知道哪个家伙还把帘子也扯掉了。

妈妈没理她。

孩子们已经去操场玩了。他们的新家就在班恩、鼠鼠和梅西的小学旁,操场正对着他们家的后院。

埃莉诺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她走到可以看见班恩的秋千架边,坐了上去。终于到了穿夹克的天气了,她真希望能有一件。

她问班恩:“如果天气冷到不能出去玩,你们要怎么办?”

班恩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盒玩具车,在泥地上排开。“去年,”他说,“爸爸让我们七点半就上床。”“天啊,你也来这一套?为什么你们都叫他爸爸?”她尽量压抑着语气中的怒意。

班恩耸耸肩。“因为他跟妈妈结婚了,不是吗?”“是啊,不过——”埃莉诺的手在秋千链上下滑动,然后闻闻双手的味道,“以前我们都不叫他爸爸。现在你又觉得他是爸爸了?”“我不知道,”班恩平淡地说,“爸爸的感觉该是什么?”

她没回答,所以班恩继续玩玩具车。他该剪头发了,泛着金色的红卷发已经长到衣领。他身上是埃莉诺的T恤,灯芯绒短裤还是妈妈拿长裤裁的。他已经十一岁了,不再适合在公园玩模型车了。同年纪的男孩晚上都在打篮球,或者成群结队在操场边晃。埃莉诺希望班恩是那种心智开窍晚的,这个家可容不下青春期孩子。

班恩说:“他喜欢我们叫他爸爸。”他仍在排模型车。

埃莉诺朝操场的游戏区望去,鼠鼠跟一群孩子在玩足球。梅西大概带着婴儿跟她的朋友在哪儿瞎混。

以前都是埃莉诺负责带婴儿。现在她也很乐意照顾他——至少有活可干,但是梅西不要她帮忙。

班恩问:“那是什么感觉?”“什么感觉?”“住在他们家。”

埃莉诺盯着太阳,它离地平面只剩一英寸了。“还好。”她说。其实很糟、很寂寞,但还是比这里好。“还有其他小孩吗?”“有,很小,三个。”“你有自己的房间吗?”“算是有吧。”理论上是。她不用和别人共享希克曼家的客厅。“他们对你好吗?”“好……好啊。他们还不错,但不像你这么好。”

希克曼夫妇一开始很好。后来,他们厌了。

埃莉诺应该只是借住三五天,或者一星期。雷奇气消了,就会让她回家。

第一天晚上,希克曼太太帮她在客厅沙发铺床时说:“这就像睡衣派对一样。”希克曼太太——塔米,是妈妈的高中同学。他们家的电视上放了一张婚礼照片,埃莉诺的妈妈是伴娘,穿着深绿色的洋装,头上插了朵白花。

刚开始,妈妈几乎每天都在她放学后打电话来。几个月后,电话停了。原来雷奇没付电话费,被停机了。过了好一阵子埃莉诺才知道。

希克曼先生一直跟太太说:“我们应该打电话给政府部门。”他们以为埃莉诺听不到,但是客厅旁边就是他们的卧室。“塔米,这样不是办法。”“安迪,这又不是她的错。”“我没说这是她的错,但是我们没跟他们签约啊。”“她又不麻烦。”“可她不是我们的孩子。”

埃莉诺尽量不骚扰他们,努力不在待过的房间留下痕迹。她不擅自开电视或者用电话,吃晚饭时绝不再加饭。她绝不开口向希克曼夫妇要任何东西。他们也没有青春期的孩子,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会需要点什么。她很高兴希克曼夫妇不知道她的生日……

班恩说:“我们以为你不回来了。”他推着泥地里的玩具车,看起来像是在努力压抑泪水。

埃莉诺说:“你也太没信心了。”腿一踢,荡起了秋千。

她左右张望,寻找梅西的踪影,发现她在大男孩们打篮球的地方。埃莉诺认出打球的多数跟她同校车。那个笨蛋亚洲男孩也在。埃莉诺没想到他可以跳得那么高。他穿一件超长的黑色短裤,搭配一件写有[24]“疯狂”的T恤。

埃莉诺对班恩说:“我要走了。”她起身离开秋千,压了班恩的脑袋一下:“但不是不回来哦,你可别小题大做。”

她回到屋里,趁妈妈还来不及说话便冲向厨房。雷奇已经在客厅了。埃莉诺直视着前方,从他和电视中间走过。她真希望有一件夹克。09

帕克

他本来要说“你诗读得不错”。“不错”简直太轻描淡写了。她是班上唯一读诗不像是在应付的人。诗在她嘴里好像有了生命,好像某种发泄。她读诗时,你的眼睛简直无法移开。(帕克本来就没法不看她,这次更不得了。)当她朗诵完,不少人鼓掌,史岱斯曼老师拥抱了她,完全违反了教师行为准则。

帕克本来要说“嗨,你表现得真棒,英语课”。

或者,“我跟你在一个英语班。你读的那首诗很酷”。

或者,“你也在史岱斯曼老师的班上是吧?对啊,我想也是”。

星期三晚上完跆拳道课,帕克就拿到漫画了,但他要等到星期四上午再看。

埃莉诺

那个笨蛋亚洲男孩肯定知道她在偷瞄漫画。有时他要翻页,还会抬头瞄一下埃莉诺,他就客气到这种程度。

他绝对不是校车魔头那类人。他在车上不跟人交谈(特别是跟她)。但是他似乎又跟他们是一伙的,因为自从埃莉诺坐在他旁边,就连提娜也不来欺负她。埃莉诺真希望能整天都坐在他身边。

今早她踏上校车时,感觉他好像在等她,他拿着一本《守望者》漫画,丑到极点,埃莉诺决定不再偷听了,不,偷看。(她最喜欢他看《X战警》,虽然她还搞不太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简直比《总医院》还复杂。好几个星期后,埃莉诺才搞清楚镭射眼和独眼巨人是同一个人,但还没弄明白火凤凰发生了什么。)

但是,埃莉诺没别的事可做,眼神只好飘到那本丑陋的漫画上……接着她就看起来了,接着学校就到了。真奇怪,因为他们连半本都还没看完呢。

糟透了。这代表他会在学校看完剩下的部分,到放学的车上,他就会掏出类似《宇宙骑士罗恩》之类的玩意。

但是他没有。

下午,埃莉诺踏上校车,亚洲男孩打开了《守望者》,翻到他们上午看的那一页。

到了埃莉诺该下车的那一站,他们还没读完,剧情太复杂了,每一格画面都要看上一分钟。埃莉诺起身时,男孩把漫画递给她。

埃莉诺大吃一惊,想把书还他,但他已经转开了脸。她把漫画塞在课本里,像是某个秘密,然后下了车。

那天晚上,她躺在上铺,连看了三遍,边看边抚摸那只皮包骨头的老猫。之后,她把漫画放进她的葡萄柚盒,以保证安全。

帕克

要是她不还书怎么办?

他把书借给了一个根本就没开口借,还可能根本不知道艾伦·摩[25]尔是何方神圣的女孩,因此,他永远没看完《守望者》的第一集,这怎么办?

如果她不还书,那就算扯平。算是抹消他对她说的“妈的,你就坐下来吧”。

天啊……不,不可能抹消。

要是她还了呢?他该说些什么?感谢她?

埃莉诺

她坐下时,他正望着窗外。她把书递给他,他收下。10

埃莉诺

第二天早上埃莉诺踏上校车时,座位上已经摆了一摞漫画。

她捧起书坐下。他已经在看漫画了。

埃莉诺把漫画插在课本里,望着窗外。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当着他的面翻这些漫画。这就像让他看见她吃东西的模样,就像……承认了某些东西。

但是她一整天都在想那些漫画,回到家,她马上爬上床,拿出漫画,全是同一个系列——《沼泽异形》。

埃莉诺盘腿坐在床上吃完晚餐,特别小心不让晚餐滴到漫画书上,因为每一本都保存得很完美,连书角折痕都没有。(愚蠢而完美的亚洲男孩啊。)那天晚上,孩子们都睡着后,她开灯读起了漫画。这些家伙连睡觉都吵得很,班恩会说梦话,梅西和小婴儿会打呼,鼠鼠会尿床,虽然不吵,但也破坏安宁。不过灯光倒不会干扰他们。埃莉诺隐约知道雷奇在隔壁房间看电视,因此,当他忽地拉开房门时,她差点摔下床。他一副要逮住他们半夜狂欢作乐的模样,发现只是埃莉诺在看书,便只嘟囔着要她关灯,免得孩子们睡不安稳。雷奇一关上门,埃莉诺马上下床关灯。(现在,她已经熟门熟路,下床时不会踩到他们了。算他们运气好,因为她永远是第一个起床的。)

不关灯或许也不会有事,但也没必要冒险。她可不想再看到雷奇那张脸。[26]

他活脱脱就是鼠辈,贼眉鼠眼,像唐·布鲁斯画的坏蛋。天知道她妈妈究竟看中他哪一点;埃莉诺的爸爸也是一脸落魄。

如果雷奇很罕见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又正好一整天滴酒未沾,埃莉诺会隐约理解妈妈为什么觉得雷奇英俊。感谢老天,这种事不常有。偶尔发生时,埃莉诺就很想冲进浴室,把手指伸进喉咙催吐。

总之,反正,窗外有足够光线照进来,她还是可以继续看漫画。

帕克

他给得快,她读得也快。每当她第二天还书,都好像在送还某种易碎而珍贵的东西。要不是那股香味,简直看不出她已经读了那些漫画。

帕克借给她的每一本书,还回来时都有股香水味。不是他妈妈擦的艾玛莉,也不是那女孩身上的香草味。

她让漫画书散发着玫瑰香,像一整片玫瑰田。

不到三星期,她就看完了艾伦·摩尔的所有漫画。现在他每次给她五本《X漫画》,看得出她很喜欢,因为她会在课本上涂写书中人物的名字,在乐队名字与歌词间。

他们在校车上依然不交谈,却少了一股对抗的味道,堪称友善的沉默。(倒也不尽然。)

帕克今天非跟她说话不可——说今天没漫画可借她。他早上起晚了,忘了拿昨晚为她准备好的漫画。他没时间吃饭,连牙都没刷,想到坐得离她那么近,却没刷牙,他就很不自在。

但是当她上车,把漫画还给他时,帕克只是耸耸肩。她转过头。两人目光低垂。

她又绑了那条丑陋的领带,今天是绑在手腕上。她的手臂和手腕布满金黄与粉红的雀斑,层层交叠,就连手背都不例外。这是他妈妈所谓的“小男孩的手”,短而又短的指甲,指尖不平整的皮肤。

她盯着着腿上的书。或许她以为帕克生气了。他也瞄了瞄她的书,那上面涂满了墨水与新艺术涂鸦。“所以,”他还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什么就开口了,“你喜欢‘史密[27]斯乐队’?”他小心翼翼,不把刚起床的口气喷往她的方向。

她惊讶地抬头,甚至有点困惑。帕克指了指她的书,绿色长体字[28]写着“现在到底要多久?”

她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听过。”

他无法掩饰语气里的不屑。“所以,你只是希望大家以为你喜欢‘史密斯乐队’?”“是啊,”她看看校车上的人,“我想让本地人刮目相看。”

帕克不知道她是不是天生“嘴贱”,但显然,她也不想压抑这种天性。气氛瞬间变僵了。帕克移动身体靠着墙壁。她则把视线转向走道另一侧的窗外。

英语课上,帕克试图跟她眼神接触,她却转开了脸。帕克觉得她打定主意要漠视他,以至于整个心思都不在课上。

史岱斯曼老师则不断要凸显她,课堂上大家昏昏欲睡时,她就是史岱斯曼最爱的新目标。今天他们要讨论《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是没有人发言。“道格拉斯小姐,你似乎对他们的死无动于衷?”“什么?”她眯起眼睛问。

史岱斯曼说:“你不觉得很悲情吗?两个年轻爱侣并肩而亡。见到这样悲惨的离别,你不感动吗?”“大概不会吧。”她回答。“你就这么冷漠、这么冷酷?”他站在她的桌前,假装乞求。“不……”她说,“我只是不认为这是悲剧。”

史岱斯曼说:“它正是悲剧无误。”

她翻了个白眼。她戴了两三串假珍珠项链,像帕克的奶奶去教堂会戴的那种。她边说话边扭动着那些珠子。“他显然是在取笑他们。”“谁?”“莎士比亚。”“愿闻其详……”

她又翻了个白眼。她现在已熟谙史岱斯曼那一套。“罗密欧和朱丽叶只是两个有钱的孩子,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什么。他们只是认为自己想要对方。”

史岱斯曼捂着心口:“可是他们相爱了啊……”

她说:“他们根本对彼此一无所知。”“那是一见钟情。”“是‘天啊,他真可爱’的那种一见钟情吗?如果莎士比亚真的要让读者相信他们深爱彼此,就不会在第一幕指出罗密欧当时正迷恋罗萨兰……这是莎士比亚在嘲笑爱情。”“那为什么这部戏会世代流传?”“我不知道。可能因为莎士比亚是个好作家?”“不!”史岱斯曼说,“来人啊!谁的心还在,来啊。谢里登先生,你胸腔里跳动的是什么?告诉我们,为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可以流传四百年?”

帕克讨厌在班上发言。埃莉诺朝他皱皱眉,转头看别的地方。帕克觉得自己脸红了。

他低头看着书桌,安静地说:“因为人们都缅怀年轻的滋味,陷入爱河的滋味?”

史岱斯曼往后靠着黑板,摸着胡子。帕克问:“对吗?”“噢,没错,”史岱斯曼老师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成为史上最受人喜爱的戏剧的原因。但是,谢里登先生,你说得没错,你说出了真理。”

历史课上,她表现得好像不认识帕克,不过她一向如此。

那天下午他上校车时,她已经坐下了。她起身让帕克坐进窗边的位置,突然开口说话了,让帕克吓了一大跳。虽然声音很小、很平静,但,毕竟她开口跟他说话了。

她说:“那应该算愿望清单。”“什么?”“都是些我想听的歌、我想听的乐队、我觉得会很有趣的东西。”“如果你没听过‘史密斯乐队’,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

她的语气略带防卫:“我不知道。听朋友说的,我以前的朋友……或者杂志看到的。我不知道。就是间接知道的啊。”“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听?”

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天字第一号笨蛋:“‘甜蜜98’电台可不会播史密斯。”

帕克不说话。她则把墨水般深邃的棕色双眸朝上一翻:“老天!”

接下来他们没再交谈。

那天晚上,帕克一边做作业,一边翻录磁带,是他喜欢的“史密斯乐队”的歌,加上几首“回声与兔人”“快乐分裂”的。

上床前,他把那盘磁带和五本《X漫画》一起放进背包。11

埃莉诺

埃莉诺的妈妈问:“你怎么这么安静?”埃莉诺在洗澡,妈妈在[29]煮“十五豆方便汤”。

早些时候,班恩还跟埃莉诺开玩笑:“这么一来,我们每人只能分到三颗豆。”“我没有很安静啊,我在洗澡。”“平时你都会在浴室里唱歌。”“我才没有!”“就是有,你会唱《洛基浣熊》。”“天啊!好吧,谢谢你告诉我。以后我不会唱了。天啊!”

埃莉诺迅速穿好衣服,想从妈妈身旁穿过。妈妈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喜欢听你唱歌。”她把手伸到埃莉诺背后的料理台,拿起一个瓶子,往埃莉诺双耳后各抹了一滴香草油。埃莉诺耸耸肩,好像被挠痒痒一样。[30]“你怎么老这样?搞得我闻起来像草莓松饼娃娃一样。”

妈妈说:“因为它比香水便宜,但是闻起来一样好。”她笑着在自己耳后也抹了点。

埃莉诺跟着一起笑,她在那儿站了几秒钟,一直微笑着。她妈妈穿着老旧的软牛仔裤和T恤,头发向后梳成平滑的马尾,如同往日的模样。在一张梅西的生日派对照里,她妈妈正在挖冰淇淋,也绑了同样的马尾。

妈妈问:“你还好吗?”“呃……”埃莉诺说,“还好,只是累了,我要去做作业,然后上床睡觉。”妈妈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却没追问。以前,她都会让埃莉诺从实招来。她会敲敲埃莉诺的脑袋说,发生什么事啦?你又把自己逼疯了?埃莉诺搬回来后,她就没再说过这样的话。她似乎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敲埃莉诺脑袋的权利。

埃莉诺爬上床,把猫推到床尾。今晚没东西可读。至少没有新的可读。他以后不再拿漫画给她了吗?那一开始他为什么要借她?她的[31]手指滑过数学课本上那些让她丢脸的歌名——“迷人男子”“现在到底要多久?”。她很想涂掉那些歌名,但是,他可能会注意到,并借此大大彰显他的优越感。

埃莉诺确实很累,那不是谎话。她几乎每晚都在熬夜读漫画。今天,吃完晚饭她就睡着了。

她被吼声吵醒了。是雷奇,埃莉诺听不清他在吼什么。

吼声之下是妈妈的啜泣。听起来已经哭了很久,让孩子们听到自己这样哭,她肯定是疯了。

埃莉诺知道房间里的人都醒了,她抓着床杆往下看,直到看清孩子们在黑暗中的形状。他们四个紧紧缩在地板上的毯子上。梅西疯了一样猛摇着小婴儿。埃莉诺无声地爬下床,拥抱他们。鼠鼠立刻抱住她的大腿。他在颤抖,还尿湿了裤子,像只猴子似的,用四肢紧紧抱着埃莉诺。隔着两个房间,她妈妈放声尖叫,他们五个马上跳起来,抱成一团。

如果是两年前,埃莉诺会马上过去敲他们的房门。她会大声叫雷奇住手。最起码,她会打911求救。如今,这些看来是小孩或者笨蛋才会采取的行动。现在她脑海里的唯一念头是,小婴儿如果哭了该怎么办。幸好没有。仿佛他也知道,试图阻止雷奇只会让事情更糟。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时,埃莉诺根本不记得自己睡着了。她想不起哭闹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她跌跌撞撞跑过地上的孩子与毯子,打开卧室门,闻到了培根的味道。

这代表妈妈还活着。

而她的继父雷奇可能还在吃早餐。

埃莉诺深深吸了口气。天哪,她浑身尿味。而仅剩的干净衣服是昨天穿过的,提娜肯定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来,因为今天有该死的体育课。

她抓起衣服,坚定地走进客厅。她决定,如果雷奇还在,她绝不跟他有眼神接触。他果然在。(这个魔鬼。这个混蛋。)妈妈站在炉子前,腰杆比平日更直挺。你不可能不注意到她脸上的乌青,或者下巴上的吻痕。(去死!去死!去死!)“妈,”埃莉诺急促低语,“我必须洗一下。”

妈妈的眼神缓缓聚焦到她身上:“什么?”埃莉诺指指衣服,它看起来只是皱了。“我昨晚跟鼠鼠睡在地板上。”

妈妈紧张地朝客厅望了望——如果雷奇知道了,他会惩罚鼠鼠的。她把埃莉诺推进浴室:“好啦,好啦。把衣服给我,我帮你守门。别让他闻到尿味。今早我可不想惹这个麻烦。”

这语气好像埃莉诺才是那个尿床的人。

她先洗上身,再洗下半身,这样才不至于全身赤裸。她穿过客厅,穿着昨天的衣服,努力不散发出尿味。

她的课本在卧室,但是她不想开门,免得臭气散出来。她就这样上学了。她比平时早了十五分钟到达校车站。她的模样狼狈惊惶。拜培根所赐,她的肚子还咕噜乱响。12

帕克

帕克上了校车就把漫画和“史密斯乐队”的磁带放在旁边的座位上等她。这样他就不用说话了。

几分钟后她上车了,帕克马上看出事情不对。她一副迷路了才上车的模样。她的衣服和昨天一样,不算太怪,因为她的穿着总是同一主题的变奏。但是今天不同,她的脖子和手腕上没戴任何东西,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简直像一大坨红色毛球。

她站在座位前,盯着座位上的那堆东西。(她的课本呢?)一如平日,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每样东西,坐了下来。

帕克想看她的脸,但是看不到,只好改看她的手腕。她拿起那盘磁带。帕克用白色小贴纸写着“《现在到底要多久?》以及其他”。

她把磁带递给他。“谢谢你……”哇,他可从未听她说过这三个字,“但是我不能要。”

他没拿。

他低声说:“录给你的,收下吧。”他的视线从手腕移开,上升到她惊讶得快掉下来的下巴。“不,”她说,“谢谢你,但是……我不能。”她再次把磁带递给他,他再次拒收。她为什么总是把一些小事搞得很麻烦?

他说:“我不要。”

她咬紧牙关,怒视着他,完全就是恨透了他。“不,”她加大音量,几乎全车人都听得见,“我是说我不能。根本没法听。天啊,你拿回去吧。”[32]

他收下了磁带。她双手捂脸。斜对座的一个叫朱尼尔的高年级讨厌鬼正看着他们。

帕克朝他皱皱眉,直到他移开视线。然后他回过头看那女孩……

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随身听,取出里面的“死亡的肯尼迪家族”[33],把新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再把耳机小心地套在她的头发上。他是如此小心,一点都没碰到她。

他可以听见电吉他如潮水般涌出,还有第一句歌词:“我就是它[34]的骨肉……我就是它的子嗣。”

她微微抬起头,但是没看他,双手依然掩着脸。

到校后,她拿下耳机,还给他。

他们一起下车,一起往前走。这很奇怪。平时,他们一踏上人行道就立刻分开。帕克想,现在看来,以前的做法还真奇怪:他们天天往同一个方向,她的储物柜也跟他的在同一走廊,仅仅几步之遥。他们怎能每天早上各走各的,毫不相干?

帕克跟着她走向她的储物柜。他没靠近她,而是停下脚步。她也停下了。

帕克望向走廊尽头,说:“哦,现在你听过‘史密斯乐队’了。”

然后……

埃莉诺笑了。

埃莉诺

她应该收下那盘磁带的。

她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她有什么、没有什么。她没必要告诉那个亚洲怪小子任何事情。

亚洲怪小子。她很确定他是亚洲人,虽然不是很明显。因为他双眼碧绿,肤色就像阳光穿透蜂蜜。

或许他是菲律宾人?菲律宾是亚洲的吗?鬼知道。亚洲大得跟什么似的。

埃莉诺这辈子只认识一个亚洲人——保罗,是她旧学校的数学课同学。他的父母离开中国,搬到了奥马哈。(这个选择有点极端,就好像指着地球仪说:“是,就是这里,离中国最远。”)

保罗也教埃莉诺说“亚洲”而不是“东方”。他说:“东方这个词用在食物上。”[35]

埃莉诺回他:“随你怎么说吧,东方调味酱男孩。”

埃莉诺搞不懂为什么一个亚洲人会住在佛列兹。这里每个居民都白得要命,简直像故意的一片白。直到搬来这里,埃莉诺才第一次听到人们大声说“黑鬼”两个字,跟她同校车的那些孩子都这么说,好像这才是称呼黑人的唯一方式。其他词都不管用。

埃莉诺远离这个词,连想都不去想。她已经够糟了,因为拜雷奇所赐,碰到任何人,她脑海里都不免浮现出“操你妈的”四个字。(真讽刺。)

学校里还有三四个亚洲孩子,可能是表亲吧。其中一人还写过一篇文章,描述身为老挝难民的感受。[36]

然后就是这个“老绿眼”啦。

他显然将是埃莉诺倾诉生平故事的对象。或许就在回家的路上,她会告诉他:我家没有电话,没有洗衣机,我没有牙刷。

她考虑过跟辅导老师唐恩太太说她没有牙刷。埃莉诺第一天报到,她就对埃莉诺发表了一篇小演说,说她什么都可以谈。整段演说,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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