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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04: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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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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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人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士人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试读:

内容简介

士人,一个曾经拥有理想,试图主导民族精神,规划历史走向,设计社会模式的精英群体。他们的兴起与衰落,他们的觉醒与迷茫,他们的快乐与痛苦,他们的命运,最终决定着整个国家民族的品格气质。然而在历史的销蚀下,他们最终连背影也渐行渐远……士人,一个曾经拥有理想,试图主导民族精神,规划历史走向,设计社会模式的精英群体。他们的兴起与衰落,他们的觉醒与迷茫,他们的快乐与痛苦,他们的命运,最终决定着整个国家民族的品格气质。然而在历史的销蚀下,他们最终连背影也渐行渐远……

第一章 士林对弈

一、秦汉帝国的政治形态:文官集团抗衡皇帝

秦汉帝国的结构并不是任何人设计的,而是经过战国时代列国纷争,一个一个国家个别尝试,又互相模仿,方出现了秦汉帝国所承袭的国家形态。战国时代晚期,一个国家已是由君主与专业官吏治理,也已有了中央与地方的分层管理。秦始皇统一中国,将秦国已实行的制度施行于全国,汉承秦制,大体未改,但是经过三四代的逐渐改革,专业的文官构成统治机构的主体。从此以后,中国的皇帝不得不与庞大的文官集团共治天下,内廷与外朝的区分,颇同今日企业组织董事会与公司抗衡相似。

自从秦始皇统一了当时的“天下”,中国即成为一个长期整合的政治体。从此以往,这一政治体虽有分合,“中国”的本部总是一个国体,而且文化与经济的共同体也是依附在“中国”这一观念上。

中国,作为一个政治单元,能够有长期的凝聚性,固然由于其地理环境自成格局,但也由于国家形态具备一定程度的稳定性。经过春秋战国的蜕变,古代的封建社会转变为编户齐民的天下国家,在同一个统治机制下,一般平民百姓虽有贫富之分,人的地位也有高有低,却没有永久的贵族与大量永远不能翻身的奴隶。大多数国民,都在同一个国家体制下交粮纳税,也由同一法律规范其生活所依的秩序。编户齐民的国家形态,在古代世界并不多见(参见第六章)。可能正因为这样的国家形态,经过长期的凝聚,“中国”这一观念竟界定了“中国”的存在。类似的国家形态,是最近数百年出现的主权国家,在今天已是常态。但在历史上,中国的编户齐民制可能是延续最长久的例子了。

秦汉帝国的结构并不是任何人设计的,而是经过战国时代列国纷争,一个一个国家个别尝试,又互相模仿,方出现了秦汉帝国所承袭的国家形态。战国时代晚期,一个国家已是由君主与专业官吏治理,也已有了中央与地方的分层管理。秦始皇统一中国,将秦国已实行的制度施行于全国,汉承秦制,大体未改,但是经过三四代的逐渐改革,专业的文官构成统治机构的主体。从此以后,中国的皇帝不得不与庞大的文官集团共治天下,内廷与外朝的区分,颇同今日企业组织董事会与公司抗衡相似。

外朝,即执行政务的政府,是一个庞大文官组织的高级主管,汉代的“外朝”由丞相主持,在权力结构上应是与皇帝的内廷分工的,但是皇帝的权力仍时时干预外朝。皇帝内廷的幕僚,包括宦官、外戚或宠臣,常常借君权夺取相权。从汉至清,只有宋朝的内廷没有伸张势力,侵夺文官组织的权力。终究皇帝是专制的君王,臣僚对皇权还是无可奈何的。

中国的文官系统,古代世界难见同类。今日社会学上的官吏僚属(简称官僚)的定义,乃是一群以管理为业务的人员。这些官僚应是执行政策的工作人员,因此政策制定人对于执行人员应尊重其专业上的理性。但是,中国的文官,自从汉代荐举贤良方正、孝悌力田等作为官员入仕进阶的条件,数千年来的士大夫都接收儒家理念教育。科举制度考试用来测试举子对儒家观念的认识。于是,数千年来,中国的文官系统不仅以专业为其入仕资格,而且以实现儒家理念为其目的。这是一个有意识形态的文官群体,并不仅是管理系统中的工具。

许多宗教都有出世的理想,其乐土都不在人间。儒家则秉持入世的理想,要在人间缔造一个符合其理想的社会秩序。于是以儒家士大夫为主体的中国文官系统,至少在理论上,认为政府不仅可以征集资源,保持国力,更必须为生民主命,为万世开太平。因此,中国的王朝至少在政治上,不是为了皇权而存在,而是为了天下生民而存在。王朝有好有坏,大多数的王朝,完全背离这一理想。只是,有理想总比没有理想好。两千多年来,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大体来说,比在欧洲贵族政治下的百姓的生活还是好些。至少,有了天灾人祸之时,通常政府会有赈济的措施。当然,在最近四百年内,欧洲政制已大非昔比,欧洲百姓的生活水平已超过中国百姓了。

中国的文官,正如任何权力结构中的人,大部分会为权力腐化,更多的人会依附权力,忘记了儒家理念。可是,只要以理想为鹄的,总有一些人,或在权力结构中力求匡正缺失,或在权力圈外抗争。许多忠烈正直人士,即使在当时只是白费气力,儒家的理想也会因有这些谔谔之士得以长存不堕。

中国的文官既以科举为入仕途径,过了关口的人数相对于读书人的总数必然只是少数。读书人中,包括尚未入仕及已经致仕的,有不少人士成为小区的领袖,即地方的缙绅。他们代表了社会力量,对国家既支持也制衡。在近代民主政治出现之前,许多欧洲国家并没有类似的社会力量以制约国家的权力。

由于中国政治上的这些特点,两千余年来,编户齐民支撑的皇帝—文官体制为中国百姓提供了比较安定的生活。是以,中国天灾人祸并不少于欧洲,但是中国人口持续增殖,而且文化与经济的整合也持续进行,致使这一庞大的“天下国家”延续了两千年之久。

中国历史上的王朝不断更迭。一般言之,改朝换代乃是一种关节更新。朝代初起时,惩于前朝覆亡,必有若干新制以匡救敝败,而且新朝代其君臣中必有一些能干的人才。因此,新朝之始,施政大致不差,到了两三代以后,制度日久生弊,再加上一代两代的安定,人人好逸恶劳,莫说创业,甚至守成也不足。再过两三代,王朝若不振作,则会内乱外患,朝政敝坏,国事江河日下。此时王朝无力肆应,就难有重启新运的机会了。若是王朝垮了,另一批人乘时而起,重头收拾,即是新的朝代。这种周期,因每一个朝代的特定情形各有其历史背景,还不能有一定的时间长度以预测其发生。

总之,中国的皇帝—文官制度,使中国历史有比较长期的稳定,在近代的世界大变化以前,中国文化与经济在这一种国家形态下,有相当长时期的涵泳与凝聚;于是,中国的政治体、文化体及经济体,三者几乎完全重叠,即使在三者扩大的过程中,新吸纳的边缘也往往逐步融入其中,成为巨大共同体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中国帝国体制也因为受此调节而陷入僵化的困境,以至不能在大变之时有所调适。

二、儒学“独尊”之原因新探:士人阶层选择了儒学

关于儒学何以会被汉代统治者接受而于诸子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原因,学者们虽多有论及,亦多近理,但似乎尚未揭橥根本原由。这里我们就选择几家有代表性的观点略为评说。我们先看冯友兰的观点:

及汉之初叶,政治上既开以前所未有之大一统之局面,而社会及经济各方面之变动,开始自春秋时代者,至此亦渐成立新秩序,故此后思想之亦渐归统一,乃自然之趋势。秦皇、李斯行统一思想之政策于前,汉武、董仲舒行统一思想之政策于后,盖皆代表一种自然之趋势,非只推行一二人之理想也。

或谓儒家在政治上主张尊君抑臣,故为专制皇帝所喜。然于专制皇帝最方便之学说,为法家非儒家。后来君主多“阳儒阴法”。“阴法”即“阴法”矣,而又“阳儒”何哉?

自春秋至汉初,一时政治、社会经济方面。均有根本的变化。然其时无机器之发明,故无可以无限发达之工业,亦无可以无限发达之商业。多数人民仍以农为业,不过昔之为农奴者,今得为自由农民耳。多数人仍为农民,聚其宗族,耕其田畴。故昔日之宗法社会,仍保留而未大破坏。故昔日之礼教制度,一部分仍可适用。不过昔之仅贵族得用者,现在大部分平民已用之而已。平民得解放后,亦乐用昔日贵族之一部分礼教制度,以自豪自娱也。再有一点,即儒家之六艺,本非一人之家学,其中有多种思想之萌芽,易为人所引申附会。此富有弹力性之六艺,对于不同之思想有兼容并包之可能。儒家独尊后,与儒家本来不同之学说,仍可在六艺之大帽子下,改头换面,保持其存在。儒家既不必完全制别家于死命,别家亦不必竭力反对之,故其独尊之招牌,终能敷衍维持。

这里实际上讲了三种理由。一是“自然趋势”,即大一统的政治局面必然有相应的大一统之思想。此言无可辩驳,只是这并不是儒学独尊的直接原因而是前提。二是从社会构成看,自由农民代替了农奴并未改变宗法社会这一基本形态,故而古代的礼教制度还适用于今日。而儒家正是将古代礼教制度予以理想化、理论化的。这条理由乃是从社会的基本形态考察意识形态的形成问题,是极有见地的。但是这里依然有一个问题:中国汉代的社会形态与西周真的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吗?我们知道,西周是严格的贵族等级制,每个人的身份一生下来就是确定的,贵族就是贵族,平民就是平民,所谓“士之子恒为士”就是这个意思。这种制度在平王东迁后就已衰亡,所以热中于西周文化的孔子才会痛心于“礼崩乐坏”,执着于“克己复礼”。刘邦立国后,“汉承秦制”——不用分封制而用郡县制,这就与西周社会制度有着根本的区别。在任官方面也并非像西周那样是所谓“世卿世禄”——开始时是功臣与宗室共同执政,后来是靠“征辟察举”来从民间读书人中选贤任能。渐渐构成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流通的渠道。正如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所说:“从社会学的观点看,当历史的发展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先前孤立的阶层开始相互交流并且开始形成一定的社会循环时,决定性的变化就会发生。”在汉代这种变化主要表现为君主集团与士大夫阶层联合执政之政治架构的形成。这与先秦那种王室宗亲独揽大权的局面迥然不同,与西周那种宗法性的贵族制度更判然有别的。至于说平民百姓喜欢礼乐制度乃是为了“自豪自娱”,就更始匪夷所思了——中国古代贵族文化不能下降为普遍的平民文化正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色。冯友兰的第三个理由是儒学本身对其他学说具有兼容并包的能力,所以即使儒学“独尊”,各家各派也可以在“六艺”的大帽子下得以存留。这种说法是有些道理的,因为儒学至少到了荀子和《易传》的时候已经明确地接受了法家、道家、阴阳家的一些影响。到了董仲舒时代,更呈现综合诸子的气魄。但是这可以说是儒学得以“独尊”的一个重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

我们再看钱穆的说法:

汉之初兴,未脱创痍。与民休息,则黄老之说为胜。及于文、景,社会富庶,生气转苏。久痿者不忘起,何况壮士?与言休息,谁复乐之?而一时法度未立,纲纪未张。社会既蠢蠢欲动,不得不一切裁之以法。文帝以庶子外王,入主中朝,时外戚吕氏虽败,而内则先帝之功臣,外则同宗之诸王,皆不欲为就范。文帝外取黄老阴柔,内主申韩刑名。其因应措施,皆有深思。及于景帝,既平七国之变,而高庙以来功臣亦尽。中朝威权一统,执申韩刑名之术,可以驱策天下,惟我所向。然申韩刑名,正为朝廷纲纪未立而设。若政治已上轨道,全国共遵法度,则申韩之学,亦复无所施。其时物力既盈,纲纪亦立,渐达太平盛世之境。而黄老申韩,其学皆起战国晚世。其议卑近,主于应衰乱。惟经术儒生高谈唐虞三代,礼乐教化,独为盛事所憧憬。自衰世言之,则见为迂阔远于事情。衰象既去,元气渐复,则如人之病起,舍药剂而嗜膏粱,自固其宜也。后人惟谓儒术利于专制,故为汉武所推尊,岂得当时之真相哉!

汉武罢斥百家,表彰《六艺》,夫而后博士所掌,重为古者王官之旧,所以隆稽古考文之美,此荀卿所谓“法后王”;然孟子博士遂见废黜,亦不得遽谓之则是遵从儒术也。盖当时之尊《六艺》,乃以其为古之王官书而尊,非以其为晚出之儒书而尊,故班氏《儒林传》谓:“六学》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汉儒尊孔子为素王,亦以自附于《六艺》,而独出于百家。

钱穆是历史学家,看问题喜欢从历史经验着眼,常常能有哲学家、理论家所不能道的卓见。他在这里讲了两层意思:一是说武帝之所以独尊儒术乃是因为当时汉朝已经进入盛世,申韩刑名之术已经不能满足时代的需要,儒家宣扬的“三代”之治、“礼乐教化”对于稳定繁荣的大一统王朝开始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二是说武帝所谓“独尊儒术”实际上并不是因其为儒术而得尊,而是因为儒术所承继的乃是上古王官之学,曾经是理想社会的治国之术。这两条理由都可以成立。但只是限于统治者意识到的历史经验层面。其更深的原因似乎尚未涉及,例如何以上古王官之学对汉代帝王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呢?为什么社会各阶层,特别是士人阶层都会渐渐服膺儒学呢?作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的确立,儒学独尊的历史必然性是什么?

我们再来看看当代学人的观点,阎步克指出:

黄老的“君人南面之术”,其策划、谋略和权术的方面,决不是足以向社会民众发动号召、宣传的那种东西。它以“道”为本,遂使仁、爱、孝、义等社会基本价值丧失了“本”的至上意义。其反人文、反文明的倾向,又大大降低了它充分利用文化影响和思想论辩之力量的可能性。而儒家思想就大不相同了,尤其是董仲舒的天地人庞大体系,不仅满足了社会通过无所不包的体系把握人、社会、自然和宇宙的内在需求,也满足了社会维系基本道义价值的需求;并且它还充分地动员了文化、文明的力量,将其理想贯注于高度精致化了的“诗书”、“礼乐”形态之中,并且是通过“诗书”、“礼乐”之教来有效实现的。

而作为专制官僚政治行政理论的法术,也不能不在“指导思想”层面上让位于作为意识形态的儒术,也可以由此而明之。与儒、道学者的回溯性思路都不相同,法家是主张变革的,他们不但立足于正统吏道的高度分化,而且要建立吏道之全能性控制。在理念上法家强调对立之极端不相容,其对“同”、“兼”、“两”、“分”关系之异于儒、又异于道的处理,服务于实践上之独尊吏道、独倚律文的意图,相形之下,儒家的“和而不同”原则,比这种极意求“分”的治道具有大得多的弹性、灵活性和适应性——它更能适应于这个文明古国源远流长的政治文化传统。

在这里阎步克主要是在与道(包括黄老)、法两家思想的对比中来考察儒学成为“指导思想”之必然性的。其对于道、法思想不能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原因分析透辟,对于儒家终将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理由的阐述也完全合理。在关于后者的讨论中阎步克提出两个理由极有见地。一是说儒家学说可以满足“社会维系基本道义价值的需求”。“社会基本价值”或“基本道义价值”是以往论者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一个重要因素。考之历史,西周官方文化中那套“孝”、“敬”、“忠”、“信”、“诚”等价值准则以及普遍的对于礼乐文明的向往崇敬之情,在春秋时依然大放异彩。后来虽然经过战国以至秦汉之际战火的摧折,在诸侯的政治系统中不择手段地追求强大的法家功利主义精神占了上风,在社会上惟利是图的实用主义精神普遍流行,但是真正维系人们日常关系的必然还有一些积极的、基本的价值规范。正如儒家一再强调的,这些规范的确是基于最基本的人情的,或者说,在当时的历史境况中,只有维持这些基本的价值规范,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社会才可以存在、运转。而在儒家学说中恰恰就包含着这些最基本的价值。余英时尝谓:“儒家教义的实践性格及其对人生的全面涵盖使它很自然地形成中国大传统中的主流。”儒学的许多教义的确都是从人们的伦常日用中总结出来的,因此与人的生活有着天然的紧密联系。

阎步克提出的另外一个理由是儒家“和而不同”的原则具有更大的弹性和灵活性、适应性。如果这里不是说儒学与其他学说的关系而是说儒学处理社会不同阶层之间关系的话,这个理由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任何一个社会结构的稳定性都不是仅仅靠严格的法律条文就可以获得的。社会的稳定最重要的是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善意合作。这里虽然涉及到这个问题,可惜似乎是语焉而不详的。

儒学究竟是如何获得话语霸权的?统治者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儒学?除了上述三家观点之外,对这个问题过去学界最普遍的答案是:儒学最有利于统治阶级的统治,所以他们选择了儒学。那么被统治者呢?他们为什么会接受这种话语霸权呢?这个问题被完全忽视了,好象人民大众都是愚不可及的群氓,他们在历史上的进程中丝毫没有主体性,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的命运可以任由统治者们摆布。然而实际上却决非如此。考之历史,至迟从西周初期开始,庶民们的意愿与利益已经成为统治者创立制度、制定政策时主要关注点之一。历代帝王,只要是个正常人而不是疯子,他就清楚地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只有让大多数老百姓能够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这个国家才有可能长治久安。相反,一旦广大人民难以维持生计了,统治的合法性危机就出现了。正是由于这种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违背的铁的规律才使得他们在建构国家意识形态的时候就赋予它了一个最基本的功能:必须能够使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由对立转换为相互依存,必须使这种实际上更有利于统治者的观念系统看上去对每一个国家成员都是公正合理的,必须使这种具有行为规范功能的评价系统对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双方都具有约束性,从而具有某种超越于双方利益之上的性质。如果说这种意识形态具有欺骗性,那么这种欺骗性并不仅仅是对被统治者的,它就像善于劝架的和事佬,说服对峙的双方都自我克制,各退让一步,从而构成一个可以合作的、相互依存的共同体。这种意识形态唯一的价值指向就是这个共同体的稳定与和谐,它并不直接为哪个阶级服务。但是由于在这个既定的共同体中阶级地位本来就是不平等的,所以这种旨在稳定现实秩序的意识形态实际上更有利于统治者,因为稳定和谐就意味着统治者的统治一直有效地持续下去。这种意识形态要求统治者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将自己的利益部分地转让给被统治阶级。由此可见,这种意识形态充当的是协调者的角色——说服在根本利益上对立的阶级各自牺牲部分利益来换取双方的和平共处。由此看来,这种意识形态实际上正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利益磨合的结果,而这种意识形态的建构者也就是那些因缘巧合地刚好成为两个阶级之间讨价还价的“中间人”角色的人物。

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在历史的演进中恰恰就扮演了这样一种“中间人”的角色。从政治倾向上看,先秦诸子实际上都多少代表了或接近于某个社会阶层的利益。而只有儒家才适合于做“中间人”。何以见得呢?我们看老庄、墨家、杨朱之学基本上是否定任何统治的合法性的。老庄的“绝圣弃智”、“灭文章,散五彩”式的彻底反文化主张,实际上是否定一切精神控制,更别说政治控制了;道家对以“自然”为特征的形上之道(或天地之道)的推崇,实际上是否定现实统治者的权威性;道家对那种古朴淳厚的原始生活方式的张扬更直接地是对现实政治的蔑视。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本质上是对统治者特权的否定;“非攻”、“非乐”、“节用”、“节葬”是对统治者政治、文化生活的批判。“尚同”虽然看上去是主张统一天下百姓的价值观念,但由于代表这种价值观的天子乃由百姓选举而生,故而这种统一的价值观念根本上是以天下百姓的利益为基准的。杨朱一派的思想已经难窥全貌,就其最有代表性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之观点看,无论“利天下”是释为“以之利天下”还是“利之以天下”,都表示一种凸显个体价值的精神,这可以说是对战国时代诸侯们以国家社稷利益为号召而进行兼并与反兼并战争的政治状况最彻底的否定,当然也是对任何政治合法性的彻底否定。如此看来,老庄、杨朱之学在政治方面有些像无政府主义,墨家之学则近于平民政治,这都可以看作是被统治者向统治者提出的挑战。法家纵横家之学则刚好相反,完全是站在统治者立场上寻求进行统治的有效性。法家主张统治者应该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通过惩罚与奖励的手段,使政治控制达到最佳效果,在法家看来,平民百姓不过是一群任人驱使、任人宰割的牛羊犬马而已。至于纵横家,除了为诸侯们策划攻守之策外别无任何积极的政治主张。如果把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看成是社会整体构成的两极,那么法家、纵横家毫无疑问是完全选择了统治者的立场。

在一个存在着统治与被统治两种力量的社会共同体中,完全站在任何一方的思想系统都无法成为这个共同体的整体意识形态,因为它必将引起社会矛盾的激化而不利于共同体的长期存在。就根本利益而言,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是天然对立的,因为统治就意味着一部分人的权利被剥夺,而另一部分人可以至少是一定程度上支配另一部分人。但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作用恰恰是将不同人的利益整合为共同体的整体利益,这也就是在阶级矛盾激化的时候,民族主义常常可以起到淡化这种矛盾之作用的原因。意识形态要起到这种作用就必须在维护统治合法性的前提下尽量照顾到社会个阶层的利益,特别是被统治者的利益。这样它就要扮演双重角色:时而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向着被统治者言说,告戒他们这种统治是天经地义的,合法的,是必须服从的,否则他们的利益将更加受到损害;时而又要站在被统治者的立场上向着统治者言说,警告他们如果过于侵害被统治者的利益,他们的统治就可能失去合法性而难以为继。儒家学说从一诞生开始,就极力扮演着这种双重角色,所以即使在孔子和孟子率领众弟子奔走游说、处处碰壁、惶惶若丧家之犬的时候,他们的学说已经具备了成为大一统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全部质素。儒家甫一诞生,就是以整个社会各个阶级共同的教育者和导师的身份出现的。他们以替全民确立正确的价值观念为自己的天职。在他们眼里,即使是君主,也是受教育的对象,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教育君主似乎是更重要、更迫切的任务。因为在他们看来,天下之所以不太平,原有的价值系统之所以崩毁,主要是因为以君主为代表的统治者们的贪得无厌。所以他们的学说首先是为了教育统治者的。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教育人民的神圣使命。劝说人民接受统治者的统治、承认既定的社会等级、认同自己被统治者的身份的言说,诸如“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等都是儒家教育人民如何做人的基本原则。

所以,通观儒家典籍,除了客观地记载了一些历史事实之外,主要只说了三件事:第一,统治者如何有规则地行使自己的统治权;第二,被统治者如何自觉地接受统治;第三,一个个体的人如何有意义地做一个人。看看《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除此三者,更有何事?

那么为什么在诸子百家之中只有儒家能够扮演这种“中间人”的角色呢?在我看来这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儒家的社会身份认同;二是儒家创始人孔子个人的文化身份;三是与此相关的对先在的思想资源的选择与接受。

从第一点来看,这实际上是这样一个问题:儒家究竟代表何人的利益?依照过去我们那种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观点,知识阶层必然要依附于某个社会阶级,他们没有独立存在的可能。看中外历史的实际情形,这种说法是值得商榷的。卡尔·曼海姆指出:

在每一个社会中都会有一些社会群体,其任务在于为社会提供一种对世界的解释。我们称它们为“知识界”。一个社会愈是处于静止状态,这个阶层将愈可能在社会中获得明确的身份或社会等级地位,因此,巫术师、婆罗门、中世纪的教士都被看作知识阶层,它们之中的每一个阶层都在其社会中享有塑造该社会的世界观的垄断性控制权,而且享有对于重建其他阶层朴素形式的世界观或调节其差异的控制权。

这里准确地指出了知识阶层在思想观念上独立性以及对其他社会阶层的控制权,我认为是非常符合历史实际的。马克斯·韦伯指出:

2000多年来,士人无疑是中国的统治阶层,至今(指20世纪初——引者)仍然如此。虽然他们的支配地位曾经中断,也经常受到强烈的挑战,但是总会复苏,并且进一步扩张。……他们接受过人文教育,尤其是书写方面的知识,而其社会地位也是基于这种书写与文献上的知识。

这是说,除了经济、政治上的资源之外,文化知识也可以成为一个社会阶层获得独立性甚至支配地位的主要依据。中国古代的士人阶层正是凭借创造与传承文化而获得相对独立的社会地位的。

从士人阶层相对独立的社会身份的角度看,我们以为,儒学在汉代以后之所以能够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最主要的原因并不仅仅是统治者的选择问题,而且也是古代知识阶层,即士人或士大夫阶层的选择问题。士人阶层何以选择了儒学?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儒学最充分地代表了这个社会阶层的根本利益。士人阶层的根本利益是什么?首先是存在,其次是发挥自己干预社会的作用,即部分地获得社会控制的权力。所谓存在并不是指个体生命的存在,而是指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性的社会阶层的存在。老庄、杨、墨之学本质上都具有一种自我解构的性质——在消解了现实政治与价值系统合理性的同时也消解了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所以它们实际上并不能代表士人阶层的利益,因为它们会导致这个阶层的解体。法家、纵横家之学同样不能代表士人阶层的利益,因为它们完全认同了统治者的利益与价值观,其结果是彻底消泯士人阶层思想上的独立性而沦为纯粹的工具。惟有儒家学说贯穿了一种极为自觉、极为清醒的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意识。他们时刻提醒自己:我们是士人,我们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观念系统,我们既不属于君权范畴,又不属于庶民范畴,我们是承担着巨大社会责任的独立的一群。下面的引文可以充分说明儒家这种身份认同意识: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泰伯》)

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宪问》)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孟子·梁惠王上》)

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家也。(《滕文公下》)

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同上)

志士不忘(怕也)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同上)

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失道,古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同上)

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只有儒家才有这样明确的自我规范、自我认同意识!也只有儒家才将士人阶层看作一个整体。从这些引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儒家思想家对于自己的社会身份有着何等清醒的自我意识!他们知道自己既不是天生的统治者(像贵族那样),又不是一般的庶民;他们既要与统治者结盟,在政治上发挥自己的作用,同时又必须保持自己人格上,特别是价值观念上的独立性。从纯粹政治的角度看,他们的出仕是加盟到统治者之中了,是统治者对他们的控制和利用;但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他们成为社会价值秩序实际上的建构者,是他们对统治者的控制和利用。从士人阶层的这种自我意识和自觉的社会身份认同中我们还发现了他们的独特性之所在:与统治者阶层相比,他们有崇高的社会理想和人格理想,就是说,他们具有可贵的乌托邦精神,而统治者却只是关心统治的稳固性。与一般的庶民相比,他们的确是先知先觉——对自己的社会责任和社会境遇有清醒的理解,并且有明确的行为准则与行动策略,而庶民则始终是处于“日用而不知”的状态。他们传承了中国文化的命脉,他们塑造了民族的性格,他们才真正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儒家思想之所以能够成为大一统社会中的主流意识形态实际上并不仅仅是统治者的选择问题,而且更是士人阶层的选择问题。没有士人阶层的自觉认同,儒学如何能够在诸子百家之中脱颖而出呢?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士人阶层会选择儒学呢?在我看来,统治者的选官制度的调整仅仅是一种外在的原因,儒学本身符合士人阶层的社会身份和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内在原因。在大一统的君主制社会结构中并没有一个西方近代以来形成的“市民社会”那样的中间形态的社会组织形式。除了行使社会控制权的君权系统之外,农、工、商等社会阶层均处于被统治地位,除了造反之外他们没有参与社会政治的任何可能性。士人阶层虽然是处于君权系统与庶民阶级之间的社会阶层,却没有任何组织形式,因此并不能成为一种足以与君权相抗衡的政治力量。这个阶层的形成是由文化的传承所决定的,他们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的共同属性是学习、传承、创造知识话语系统。然而任何文化的或知识的话语系统都只有适应某种社会需求才能够存在下去,毫无用处的东西迟早会被历史所淘汰。如果将中国古代社会看作一个有机的系统,那么文化知识就是将这个系统各个组成部分连为一体的纽带或血脉。这样,为各个社会阶层共同认可就成为文化知识获得合法性的标志。只有具有这种合法性的文化知识体系才能在这个社会系统中居于主导地位。而其他种种话语系统就只能被边缘化。反过来说,一种文化知识系统获得合法性也就意味着他的持有者或主体在社会系统中成了被需要的一群,从而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权利。这恰恰就是士人阶层最终选择儒学的深层原因。

换一个角度看,士人阶层原本是旧的社会秩序瓦解的产物,所以他们与生俱来历史使命就是要使无序的社会复归于有序。诸子百家都是应运而生的社会医生,其共同目标是为生病的社会治疗。他们根本的区别只是药方不同而已。士人阶层面临的难题是:他们只有药方,却没有任何医疗设备。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拯救社会就必须与现实的统治者合作。换句话说,士人阶层要获得存在的合法性就必须得到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双重认可。士人阶层的存在意义不在于他们占有着知识话语权,而在于他们占有的知识刚好可以沟通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使双方都认为他们是自己的代言人。这些都只有儒家才能做到。这就是说,只有儒家之学可以使士人阶层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社会阶层获得存在的合法性。其他学说则只能导致这个阶层的消亡——这就是士人阶层最终不得不选择儒学的根本原因。

从第二点,即儒学创始人孔子个人的文化认同的角度看,孔子本人原是一位破落贵族家庭的子弟。他的祖上(弗父何)是宋国的宗室,因为放弃做国君的机会而被国人奉为圣人。孔子本人无论是为官还是为民,都是以大夫的身份周游列国、交接诸侯的。这种古老的贵族家世,就使得孔子对于传统的、繁文缛节而又堂皇高贵的贵族文化有着深入骨髓的认同与崇拜。对于制度化的社会等级体系与固定的身份性有着顽固的向往。由于西周的典章制度乃集古代政治文化之大成,极为繁复细密,所以最得孔子推崇,他发誓穷自己毕生之力以恢复光大之。但是,孔子并没有实际上的贵族身份,相反,他是出身在一个贫寒的家庭之中,少年时“贫且贱”。为了生计尝不得不从事低贱的职业。后来在鲁国他只是因为博学多闻才受到贵族们的尊重的。这种贫贱的生活经历又使他能够从贫民百姓的角度看待政治事务,能够体会到被统治者的切身感受,故而常常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向着统治者言说。这种交织在孔子身上在观念层面上对传统贵族文化的认同与经验层面上的被统治者体验使他在全盘接受西周文化的同时也为之注入了新的内容,这就是一定程度的平民意识与人道精神。他的“仁”的学说中就包含了这种伟大的平民意识与人道精神,这也正是平民百姓可以接受儒家文化的主要原因。

从第三点,即孔子所接受的文化资源的角度看,其本身就具有某种“中间人”的特质。我们知道,孔子心向往之的古代文化典籍主要是西周时期流传下来的《诗》、《书》、《礼》、《乐》。这些典籍都是在周公“制礼作乐”时开始形成的,所以其基本价值取向与功能是在周公那里就确定了的。那么周公赋予了它们怎样的价值与功能呢?我们看看《周书》和《诗经》中那些可以确定为周初的篇什就不难发现,这些文化文本不管是歌颂先人功德的,还是当政者自我砥砺的,抑或告戒被统治者服从周人统治的,其中无不包含着一个主题:为周人的统治寻求合法性并使天下诸侯和百姓相信,吸收了殷人失败教训的周人的统治肯定会使每一个人都得到好处。也就是说,周初统治集团的“制礼作乐”既是建设国家制度的伟大工程,也是确立官方意识形态的重要举措。由于殷商灭亡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周初的统治者对于“天命”产生怀疑,而对于被统治者的巨大作用有了非常清醒的认识,所以,他们在建构意识形态之时,对于适当照顾被统治者的利益以及统治者必须进行自我约束均有明确的意识。这样一来,这种意识形态就带上了鲜明的“调和”色彩——这正是成熟的国家意识形态的根本特征。这种意识形态将周人统治者描述成为全天下利益的代表者,对于延续两周八百年的世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孔子继承了周人的这些浓缩了国家意识形态的文化文本,自然而然也就继承了其“中间人”的文化角色。

至少对于中国古代社会而言,这种意识形态的“中间人”角色是扮演得极为成功的,以至于它千百年间是那样深入人心,几乎从来没有人从根本上对它提出过质疑。可以说中国古代士人阶层牢牢地掌握着意识形态话语建构之权,这种意识形态就像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将君主贵族与平民百姓都笼罩于其中了。

三、从董仲舒的奏对看汉代士人与帝王之对弈

汉武学时期儒士与帝王的关系与贾谊时代相比,更加趋于复杂化。从矛盾的主体帝王角度来说,武帝是一位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人物,他身上集儒家与法家于一体,个性雄忍猜忌,喜怒不定。这就增加了士人与其相处与对话的难度,汉武帝时期的士人命运相对于汉代任何朝代的帝王来说,都要反复无常,变数特大。从士人方面来说,这一朝代豪杰才俊层出不穷,他们的能量与人格较之两汉任何朝代都要强悍有力,汉武帝也以此为荣。因此,强者应对强者,他们的关系是不好处的,有的彼此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一个谜,比如汉武帝之于司马迁,甚至成为后世文艺作品中演绎的对象。与此相对应的则是他们对话方式的丰富多样化,人文蕴涵进一步深入,精神进一步走向多元化。但是矛盾的尖锐与复杂却也导致对弈关系的深入,不仅有着公开的奏对方式,而且士人与帝王的关系,通过解嘲这一类的语体而得以展示。

自秦汉开始,中国古代士人与帝王的关系进入到一个新时代,从春秋战国的相对自由转变为森严的统属与君臣关系,彼此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由此而形成的思想文化也具备了新的特点。

探讨这种新的特点是两汉思想文化研究的重点与难点。我认为,在两汉各方士人与专制帝王的关系中,思想对弈的意味很深长。从思想对弈的角度去认识两汉士人与帝王之关系,进而把握这一时代的思想史特点,是很重要的。近人徐复观先生研究两汉思想史,着力于此而收获颇丰,即是明证。李泽厚先生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的《秦汉思想简议》一文中,对于董仲舒思想论述时也较早地观察到了这一点。本文拟通过西汉董仲舒的奏对汉武帝,来考察与论证士人与帝王的对弈关系,进而探讨汉末魏晋思想文化的演变,以冀对于两汉思想文化研究有所裨补。

所谓思想对弈,犹如下棋一般,充满着角逐对抗的意味,同时又是在一盘棋的天地中进行的。两汉年代的士人与帝王之关系,在思想文化领域,更是如此。从总体上来说,在两汉封建专制社会中,士与帝王的关系已经丧失了春秋战国时代君臣、师友、同道诸多关系,而变成了单一的君臣关系,甚至如同主仆。帝王对臣下操生杀予夺大权。汉武帝选举人才不拘一格,选用了许多士人。他曾对别人说:“方今公孙(弘)丞相、倪(宽)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胶仓、终军、严安、司马迁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言表。”(《汉书·东方朔传》)言外之意,颇为自己善于擢拔人材而得意。但恰恰是这位专制帝王,杀戮了许多士人与大臣。因此,士大夫借助于儒学来为自己的政治与文化理想辨护,以抗拒专制帝王的淫威,也就是顺理成章的,而思想对弈,则是应运而生的产物。

西汉初年,统治者休养生息,无暇制礼作乐,恢复儒学,培养士人。但是文化建设的滞后也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贾谊看到了这一点,以前瞻性的眼光,尝试与汉文帝进行儒学方面的对话,意欲通过与君王的对话,使儒学思想得以重建,并影响到文艺观念的重构。士人的作用在于能够以通透的目光对于精神世界与朝政建设提出高屋建瓴的意见。贾谊在这一点上,可谓继承了传统儒学的忧患精神。《汉书》本传记载:“是时,谊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说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从这条记载中可以看出,贾谊以年少天才的身份受到皇帝重视,首先是因为他的文采与学问,其次,通过奏对,得到皇帝的重用。西汉时期,因为对策而平步青云的士人不在少数,贾谊可谓首开风气。这些士人有的擅长儒学,有的兼通各学,大都能够将学术与时政结合起来,而其途径则是奏对,舍此而别无选择。

到了西汉武帝与董仲舒的所处的年代,这种奏对语境有了新的进化与发展。当时的情形是,汉武帝以其雄才大略,欲内外进取,建功立业,文景之时,西汉王朝处于修养生息的时期,许多问题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未暇考虑,及至汉武帝时,各种条件开始成熟,同时面临的矛盾也日趋激化,一方面是匈奴的侵犯日益严重,武帝开始了大规模的反击,另一方面则是诸候国的不臣日渐加剧。汉武帝时代与士人的关系也明显地与文景时代不同,汉初文景之治时由于国力的衰弊,虽经贾谊等人力倡制礼作乐,实行教化,但是由于一些元老大臣的作梗,最终搁置下来。迄至汉武帝时期,由于内政与外交的成功,这一制礼作乐的要求才被提到了议事日程。汉武帝不愧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帝王,他看到了要建立长治久安的专制帝国,就必须从教育出发打下基础。而这一切工作首先依靠的对象则是儒士,儒士至此时由于经过汉初几十年的积累,从人员到学派均有所壮大,书简也日益丰富,学习儒学的儒生与教授儒学的博士官不断壮大,这些都说明被秦代残酷迫害的儒士开始起死回生,走向壮大。他们不知不觉地成为一支堪与帝王相抗衡的学术与知识群体。另外,汉初至武帝时期,传统的四民社会开始形成,所谓“四民”亦即工商士农,他们既受统一的专制皇权的统治,同时亦有自己的独特的利益诉求与表现。利益与思想文化的分层,在司马迁的《史记》与班固的《汉书》中,记录得很清楚。儒林、游侠、商贾、官僚、贵族、诸候、文士,甚至地位卑下的倡优,均进入社会的舞台。而其中儒士更是沿着学而优则仕的通道进入官僚阶层,成为帝王的宰辅人物。当然,他们的政治与文化理想与帝王本质上依然有着矛盾与冲突。

汉武学时期儒士与帝王的关系与贾谊时代相比,更加趋于复杂化。从矛盾的主体帝王角度来说,武帝是一位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人物,他身上集儒家与法家于一体,个性雄忍猜忌,喜怒不定。这就增加了士人与其相处与对话的难度,汉武帝时期的士人命运相对于汉代任何朝代的帝王来说,都要反复无常,变数特大。从士人方面来说,这一朝代豪杰才俊层出不穷,他们的能量与人格较之两汉任何朝代都要强悍有力,汉武帝也以此为荣。因此,强者应对强者,他们的关系是不好处的,有的彼此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一个谜,比如汉武帝之于司马迁,甚至成为后世文艺作品中演绎的对象。与此相对应的则是他们对话方式的丰富多样化,人文蕴涵进一步深入,精神进一步走向多元化。但是矛盾的尖锐与复杂却也导致对弈关系的深入,不仅有着公开的奏对方式,而且士人与帝王的关系,通过解嘲这一类的语体而得以展示。

董仲舒与汉武帝的以天人三策为核心的思想对弈则是典型。其中思想文化的应对直接对于《诗大序》为代表的汉代文艺批评形成了直接的影响。《汉书·董仲舒传》记载:“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百数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从这段记载来看,董仲舒是当时的儒林领袖是当之无愧的。他的奏对汉武帝,与他的著作《春秋繁露》相比照,更直捷了当地宣示出当时儒士的心理与情感。

其时,汉武帝所代表的西汉统治者面临着巨大的思想与制度建设上的难题。一方面汉代面临着与文景时代相比更为尖锐激烈的矛盾,因此,必须采用非常手段,特别是战争与武力来抗击匈奴,儒家的仁义学说只能被有限的利用;但同时,由于当时淮南王所代表的政治与思想异己力量,运用道家思想来批评汉武帝的统治,百家纷起,思想杂乱,汉武帝欲维护中央专制王权的威望与权威,就必须统一思想。因此儒学又是必须加强的。《汉书·武帝本纪》记载:“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冬十月,诏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丞相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汉武帝采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鉴于当时的情状,这就就造成他与儒士的复杂关系,一方面既要利用儒士来出谋划策,另一面则对他们心存忌惮,防止他们利用儒术来控制朝政,左右舆论。而儒士与方术本质上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的。这一点,顾颉刚先生的《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对此有所论述。因此,这种微妙的关系,使得对话中的机变无穷,客观上变成了棋局中的对弈,也因此大大加强了思想对话中的人文蕴涵。《汉书》的《武帝纪》中记载,汉武帝元光元年五月(公元前134年),武帝下诏求贤,表达对于士人的希望:

诏贤良曰:“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徠服;星辰不孛,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薮,河、洛出图书。呜乎,何施而臻此与!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贤良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察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亲览焉。”

这段记载颇有意味。表露出汉武帝作为一代雄主的彼时心态。它从两个方面透出当时的情状。首先,汉武帝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要成就大业,必须弘扬传统,充分开发与利用三代之文化传统资源。他意识到没有文化与政治传统的接续,要想成就伟业是不可能,这是鉴于中华民族的情性与心理特点而决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秦始皇的愚妄之处在于他不自量力,竟然要想推翻整个民族文化传统,以为凭借暴力就可以统治人心,成就伟业,结果身死而留下笑柄。汉武帝的智商当然没有那么低下,他要自觉与前人接榫,以三代圣贤作为自己的精神文化与政治统治之楷模,表明自己追步前人的意愿。其次,他自觉地表示自己愿向那些饱读诗书的贤良求教,咨询回复古道,振兴国家的大政方针。这表明皇帝有意识地要与士人对话,主动开辟这条通道。不管汉武帝的本心如何,以及后来他是否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但是他的表态对于士人的涌现,毕竟起到了召唤的作用,故《汉书》的作者班固这样说:

于是董仲舒、公孙弘等出焉。

这可以说道出了帝王的征召与士人的出现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而二者的关系首先建立在对话与交流的基础之上。在专制国度中,统治者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毫无疑问,帝王处于对话的主体与主导地位之上。强有力的封建专制帝王,并不仅仅是代表着地主阶级的利益,而且也代表着广大民族与社会方方面面的利益,也是文化建设的主导方面,因为它们控制与掌握着话语的权力,这是基本的事实。因此,武帝的思维也主导着对话的价值与深度。汉武帝在这方面不愧是一代雄主,他以深究天人关系的眼光提出对策的问题所在:

乌乎!凡所为屑屑,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之日久矣,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取之于术,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枉于执事,书之不泄,兴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朕将亲览焉。(《汉书·董仲舒传》)

这是董仲舒参加的那次对策时武帝提出的策问题目。当武帝认识到要效法古代圣贤,成为开万世太平的一代圣主时,就不能就事论事,更不能像秦始皇那样,仅仅依靠权力,而是要深入教化,接续上古历史文化传统,同时取得天命的保佑,而人性的教化缘于人性的理解,因此,他要求士大夫回答关于性命之情的问题,从而又回复到孔孟关于人性最深处的地方,即性命之情与教化之理的关系上去,而制礼作乐,盖缘于人性的理解,对于人性的教化乃是天命之所在,是天人合一思维的验征所在。汉武帝的思维,正与当时的天人合一思维相一致。因此,理所当然地引起董仲舒等儒者的兴趣,可谓脾胃相投。对话的基础正是缘于此而形成的。董仲舒应接而对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习,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解”,《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

董仲舒将汉武帝的策问归结为求天命与情性。如果说天命是人世伦理的普遍性,而性情则是天命的体现,儒家《礼记·中庸》中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则谓教”,则是这种观念的体现。董仲舒应对武帝时强调天命与灾异对于帝王的警告作用。是为了约束专制帝王的权力意志,而这种天命显然是儒学价值观念的体现。董仲舒认为,帝王的政治有着主动性,应当勤勉自励,勿得肆意胡为。董仲舒在回答汉武帝关于人性何以或善或恶的问题时,提出了著名的性三品说以应答之:

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在,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未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铸。

他认为圣人不教而善,小人虽教也难能为善,而百姓教之则为善,不教则为恶,全在于帝王的教化与陶冶,因此,教化之道是至为重要的,而礼乐则为贤圣的致治之具,从而自然而然地引导帝王进入到文艺乃是教化之具的思路上来: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五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

董仲舒向汉武帝奏明,所谓“道”乃是一切宇宙与人间的本体,也是万事万物的根本。而仁义礼乐都是缘此而建设的。通过用道来教化百姓,使人性本体浸润着仁义礼乐,这样历经百代而能长治久安,是统治者开万世太平的根本。因此,礼乐则是教化的器具,能够化育百姓的性情,王道虽衰而管弦之声不灭。循着这样的思路,他就将政治安宁与礼乐教化结合起来,而教化的根本在于人性的熏陶和教育。治乱之源缘于教化之得失,而文艺则是教化的最好器具,它不仅是器具,也是本体,因为它能够超越时代而传导圣人之音。

董仲舒进而指出,秦朝的遗毒至今未灭,它给予汉代提供了反面的经验与教训:“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董仲舒继承了贾谊上书时的勇气,指出汉武帝当时所以政治不昌明,文采不兴盛,诸事不顺遂,在于秦朝的余毒依然在起着作用,影响到方方面面:

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董仲舒提出,从贾谊上书与文帝对话,到如今武帝秉政,西汉虽然日趋繁荣昌盛,国力大增,与文帝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秦朝蔑弃文化与道德,追求功利的风气没有得到纠正,反而越演越烈,这是为什么?董仲舒的批评可谓发人深省。董仲舒通过对话直捷了当地向帝王指出,以往没有及时更化,乃至于机会一失再失,如今决不能再失去机会了,应当抓住机遇,及时更化。

董仲舒真诚的对策显然打动了武帝,尽管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但也不得不对董的对策表示惊异,从而引起了更深的感慨,使对话进一步深入下去。这就是西汉皇帝与臣下的对话要不同于秦始皇这样专制暴君的地方,于是汉武帝继续策问:

乌乎!朕夙寤晨兴,惟前帝王之宪,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皆在力本任贤。今朕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今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未得其真,故详延特起之士,庶几乎!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

汉武帝在这里再一次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惘惑与内疚,他坦言自己夙寤晨兴,未敢倦怠,但是却遭受到如此的结果,内忧外患,再加上人才匮乏,面临着诸多的危机。从这一段表白来看,汉武帝时代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敢于正视现实,找出不足,事实上,当时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危机与问题,但是汉武帝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当之无愧的强盛朝代。而武帝的超群与强势,在这些方面也可谓表现得很明显。而董仲舒所以为群儒之首,在于他秉承了孔孟犯颜直谏的精神,勇于面对现实,不凭帝王的喜怒与生气来建言献策。董仲舒在再次对策时,指出:

陛下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维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弃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董仲舒在这里重点申论了教化之根本在于选取士,因为选士才能够使教学落实到实处,而选士离不开太学,所以兴太学是教化的重要举措。这样就将士的培养制度化,从理论走向了实践。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与光大,与士的培养直接相关;而士的养成,则与中国古代文艺批评家的演化有重要的联系。士人精神的强大与成熟,则与文艺对话的形态与价值一脉相承。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等人的建议,兴办太学,从而使中国古代士人的官方化与精神状态的养成,进入到一个新的时期。而汉魏之际士人精神的变迁更是直接发源于这种士人精神状态的转型。这一点,余英时先生的《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对此有着精辟的论述。从这里也可以明显地看出董仲舒作为士人精神领袖,与专制帝王在政治与文化问题上的不同认识与利益诉求。武帝明确表示出对于当时奏对的诸生多有不合心意之处,“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这里说明武帝作为政治家与一代雄主,永远关心的是自己的江山社稷,而对于儒生的那套,总是感到迂阔而不切实际,而董仲舒则明确提出应当恰恰应当从选取士与养士做起,当今的风化所以不行正是士人无法行使其职责,养士之不厉所造成的,从而坚持了士人与治乱的关系至关重大,王道之实行在于士的素质如何,而地方官员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样又将球踢回到专制帝王那里,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思想对弈。

通过思想对弈,一向刚愎自用的汉武帝开始部分接受了董仲舒所代表的儒者意见,但还是有些疑惑不明的地方,他再次向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士坦言:

制曰: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乎天人之应,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而文采未极,岂惑乎当世之务哉?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陈治乱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复之。《诗》不云乎,“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朕将亲览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汉武帝一方面提出道理未明,是因为儒士文采未彰;另一方面则认为可能是自己不明治国之道,表示再次愿意聆听儒士的意见,这多少表现出他的诚意。董仲舒在应答武帝时首先承认,自己陈述得不够,学术浅陋:

臣闻《论语》曰:“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乎!”今陛下幸加惠,留听于承学之臣,复下明册,以切其意,而究尽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对,条贯靡竟,统纪不终,辞不别白,指不分明,此臣浅陋之罪也。

这也说明,惟有对话,才能使士人与高不可攀的帝王在思想上如此坦诚相见,避免了互相冲突乃至迫害的悲剧。思想是在对话的语境中生成与壮大的。不过,事到如今,董仲舒在武帝的感召与鼓励下,终于找开天窗说亮话,道出了儒士的政治原则与心里话。他认为武帝依然对于儒术的经世致用,特别是儒学之道的历史传承性有所顾虑。另外,对于儒术的天命性有所不明,没有敬畏感难以将儒学信仰化。

董仲舒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重要作用,在于他代表了士人的追求与政治文化理想,将当时的春秋公羊学说与天人感应论相融合,采用阴阳五行图式的宇宙论来加强儒学的神圣与权威性,迫使帝王的意志服从于这种天道。他看出了汉武帝这样的雄才既想从士人那里汲取智慧,同是又要凌驾其上,恣己之所为,如果专制皇帝的权力欲得不到遏制,任凭其多么英明,都无法重蹈秦始皇那样的悲剧。而秦始皇悲剧的形成,士人在对话中的文化引导起了重在的作用,正是李斯这些人的误导,使秦皇放弃了与士人对话,采用焚书坑儒的方式来对待思想文化,用一言堂来建筑专制帝王的权威,一错再错,最终亡国。汉初经过陆贾、贾谊等众多思想家的总结,对于秦朝二世而亡的悲剧教训可谓刻骨铭心,当然不会再从这样的角度去重构帝王的权力意志了。但是专制帝王的心态是相通的,汉武帝对于权力意志的贪嗜不亚于秦始皇,董仲舒对此是看得很清楚的,因此,他想通过对于天的权威的构筑将儒学天命化,神学化,以此来遏制汉武帝的权力意志,因此,他将教化说成是圣人秉天意而行之,并非圣人个体的意思所在,而王者承天命而教化也是顺天意而为之,这样无形中也抬高了帝王的地位。一方面将天命置于帝王之上,使帝王意志有所控制,另一方面又将帝王意志说成是天意所为,君权神授,使君权得到巩固,董仲舒通过对话,可谓用心良苦。他提出:

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欢然有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之。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为君子”,此之谓也。

中国古代与西方相比,一直没有宗教的救赎精神,所以董仲舒通过天人感应论来弥补这种学说的不足之处,使汉武帝的教化之说建构在本体论的基础之上,为性命之说找到终极的依据。董仲舒一再强调天意好生不好杀,任德不任刑,也是为了使帝王的威权得到控制。他从儒家仁者爱人的人道主义精神出发,严厉批评了秦朝好刑滥杀的暴政,指出教化之根本在于爱民厚生,然后才能知礼义,以人为本观念在他的思想中是十分明显的,也是孔孟人道主义思想在汉武帝时期的重张。

董仲舒在与武帝对弈中另一个重要的地方,在于探讨了道的沿续性问题。法家思想强调创变,否认历史传统的连续生,所谓法后王与法先王,是先秦思想界中法家与儒激烈争论的要点。汉武帝对此问题是心存疑虑的,同时他作为一代雄主,更看重的是当世利益与成功,他的政策急功近利是非常明显的。因此,他一再提出,如何变易古人之道,既效法前人同时又有所创新。董仲舒针对他的心理,提出治道在历史上从来是既有所创新,又有共通的地方,与武帝相比,董仲舒更强调的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著名论断,从而为儒学之道取得合法性地位而张目,为儒学之道在思想上“立法”。他在第三次奏对中提出: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之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董仲舒提出历代政治之道虽然有所损益,但是内在精神却是不变的。因为道的本体是天,而天是至正无偏,永远存在的,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句话强调了道的永恒性,是为了打消汉武帝的疑虑,同时也提示了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与政治之道的连续性,最终为道的本体性立法,能够理直气壮地将道说得那么透彻的,非董仲舒莫属。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家的通变观,与此是一脉相通的,观《文心雕龙》的《通变》可见一斑。文道论是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的关键词,与董仲舒的这种思想是有着直接关系的。董仲舒最后提出:

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皇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于古,返之于天,党可得见乎。

董仲舒一方面承认汉代与上古相比,宜有所更易,但是更强调古代与现代的一致性,强调历史传统与现实的结合,这一点显然是儒者的主张而与帝王的重视变易有所不同。这些主张显然有些是矫枉过正,显见得是为了纠正秦代对于上古文化传统的毁灭而言的,但是客观上也促成了复古文化传统的形成。古今对话,由是而在汉代与以后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汉代儒生与崇尚法后王思想的人物,在当时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比如《盐铁论》中文学与贤良的对话与交锋,很大程度上表现在是古非今与是今非古上面。这是对话中的热点与焦点。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复古与新变的对话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董仲舒为了树立儒学的地位,不惜用儒学与帝王权势相结盟的方式来鼓吹思想文化上的一统。这是颇为耐人寻味的。孔孟当时均以私学的身份出现在春秋战国年代,在秦代还受到过迫害,思想对话被焚书坑儒所取代,造成了中国历史上读书人最大的悲剧,由此也酝酿了秦朝的灭亡。应当说,这对于士人与统治者来说,都是没有胜者的悲剧。然而,一旦一种学术为了维护自己的意识形态的地位,为了使帝王采纳,拒绝对话而实行专断的话,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董仲舒在与汉武帝对话中,最后提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董仲舒将自己改造过的春秋公羊学说,打扮成天人感应论,作为一种统一的儒学意识形态,并且建议汉武帝动用权力来推广,同时罢黜百家之说。只允许儒学与帝王的对话而不许别家之存在。这种思想实际上又与李斯之类的建议相同了。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对于中国古代社会思想对话产生了许多排斥异己的作用,在文艺批评上产生了许多清规戒律,这是不争的事实。尽管董仲舒后来因推断灾异差点被杀,做官也并不如公孙弘这类儒学官僚会做,但是他的思想建议还是为朝廷所重视。《汉书·董仲舒传》上说:“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年老,以寿终于家,家徙茂陵,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可见董仲舒的主张因为深契于帝王的独断话语权力的心理,得到当时与后世统治者的重视,这并非偶然。他通过思想对弈,使皇帝接受儒学的思想,对于汉代人才培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从而纠正了秦代与汉初对于儒学的轻视做法。中国古代的文官选举,采用儒学思想,应当是从董仲舒对话之后开始的,这是功不可没的。但他的思想对话迎合帝王,与早期儒学之士有明显不同,《汉书·董仲舒》班固赞中引用刘歆的话指出:“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这应当说是比较公正的评估。

当然,具有自我精神追求的士人与社会的和谐,尤其是与高高在上的专制帝王的和谐相处总是相对的。从本质上来说,在孔孟、老庄人生理想熏陶下形成的士,与社会总是落落不合的,这也是社会道德价值的均衡所必须的格局与态势。西汉建立了经学取士的选举制度,使得士能够凭借经术和其它才能进入各级政权组织中去。但两汉时代的士,多为经学利禄所束缚,经学入仕制度实际上是“在下者视为利碌之途,在上者视为挟持之具”(刘师培《国粹学报·乙巳年丛谈》),后来唐太宗那句著名的“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也是看到了科举制度与汉代的察举征辟制度一样,对于网罗知识分子竟有如此简捷而奇妙的功用。在两汉大一统的封建专制帝国中,士失去了战国时代纵横捭阖自由选择的机会,成为严密的帝国机器内部的一个零件。既然君王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和决断擢拔士人,也可以因个人喜怒无常和一时的过错而杀戮大臣。主父偃、终军、严助、朱买臣等人的命运无不如此。董仲舒“为人廉直”,两任地方诸侯的相国,遭主父偃、公孙弘一般大臣的嫉恨,在险峻中总算全身,并不得志,“凡相两国,辄事骄王,正身以率下,数上疏谏争,教令国中,所居而治。”(《汉书·董仲舒传》)曾因为私下推算高帝庙火灾无意中被揭发差点被杀,司马迁也因为几句话而惨遭腐刑。所以当时的直臣汲黯曾面谏汉武帝不要滥杀大臣,要爱惜人才:“陛下爱才乐士,求之无倦,比得一个,劳心苦神未尽其用,辄已杀之,以有限之士,资无已之诛,陛下欲谁与为治乎?”(《艺文类聚》卷24引)所以,两汉士人同样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相冲突,苦心孤诣不被理解的心态。汉武帝还有时还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眼光去要求臣下应对。这样无形中束缚了士人的精神世界,至于东汉光武帝对于臣下的思想钳束就更明显了,大臣桓谭因为在朝堂上批评谶纬,被他说成“非圣无法”,差点被杀掉。像董仲舒这样的一代儒宗,虽然也曾受到汉武帝的青睐,但是这位虔诚的大儒所向往的三代之治与“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汉武帝格格格不入,因而不免失望、气馁。他在著名的《士不遇赋》中就展现了内心的苦闷:

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末俗以辩诈而期通兮,负士以耿介而自束,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由怀进退之惟谷。

董仲舒慨叹自己没有生在三代盛世,而活在一个世道浇漓的社会中。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设立太学,立五经博士,可是在董仲舒看来,汉武帝并没有在经济和政教领域真的实行三代之治,社会上风俗恶浊,利欲横行,所以他的内心依然是很孤独的。从历史上来看,孔子一派的儒家虽然是为统治者制订礼乐的,但理想化的儒生与功利性的帝王在政治上永远不可能合拍。所以儒者永远也免不了孔子那种“吾道穷矣”的悲叹,这也是后世一切笃信孔子学说、以天下为已任的知识分子的共同遭遇。司马迁的遭遇比董仲舒更惨。他虽然跟从董仲舒、孔安国等人学过儒学,但他并没有像董仲舒那样积极地干预时政,而是继承父业,兢兢业业地为汉家修史。他自叙“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廖不然者!”(《报任安书》)司马迁继承父亲司以谈的史官事业,兢兢业业地为修史而工作,他杜绝宾客,不置家业,一心一意地贡献自己的材力,以求“亲媚于主上”,即履行两汉士人事君以忠的职责。他原以为会得到君主的赏识,但是却因替李陵投降匈奴的事说了几句辨解的话,就被下狱治罪,遭受残酷的宫刑。他感到满腹的委曲和冤愤。更为寒心的是,过去因为专心致志地奉职,没有结交朋友,不置家产。事到临头,这些又反过来加重了他的不幸遭遇。下狱后,没有人替他说话,他也没有钱财用来赎刑,只好被押进蚕室遭受那最为痛苦与耻辱的腐刑。作者在忍受这样大的耻辱后所以隐忍苟活,是想发愤著书,完成《史记》,可是就连任安这样的老朋友也不了解他的想法,反而劝他利用受刑后担任中书令的职位,向皇帝“推贤进士”,司马迁深深感到了不被理解后的痛苦。在《悲士不遇赋》中,司马迁发出了这样的悲呼:“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感,信美恶之难分”。赋中悲哀地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遇见明主,也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的人生信念。

士人的这些痛苦与思想,在西汉晚期的扬雄思想中更为明显。比如扬雄生活的西汉哀平之际是一个多事之秋。政局纷乱,上下相乖。于是他隐居著书,可是偏偏有好事之徒讥笑他官卑位低,不能积极用世,反而默默著书。《汉书·扬雄传》记载:“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号曰《解嘲》。”扬雄于是著《解嘲》抒发了内心的孤闷之情。明代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四《汉东方朔集题词》中指出:“东方曼倩求大官不得,始设客难;扬子云草太玄,乃作解嘲。学者争慕效之,假主客遣抑郁者,篇章迭见,无当玉巵,世亦颇厌观之。其体不尊,同于游戏。然二文初立,词锋竞起,以苏张为输攻;以荀邹为墨守。作者之心。寔命奇伟。随者自贫。彼不任咎。未可薄连珠而笑士衡,鄙七体而讥枚叔也。曼倩别传多神怪,不足尽信。即史书所记,拔剑割肉,醉遗殿上,射覆隠语,榜楚舍人,侏儒徘优,其迹相近。及谏起上林,面责董偃,正言岳岳,汲长孺犹病不如,何况公孙丞相以下?诫子一诗,义包道德两篇,其藏身之智具焉。而世皆不知,汉武叹其岁星,刘向次于列仙,事或有之,非此浮沉,莫行直谏,事雄主其诚难哉!”张溥指出东方朔表面的诙谐调笑,其实内心是很悲凉的,他有着自己的智慧与道德观念,可惜世人大抵只看到他的表面。张溥认为东方朔的《答客难》与扬雄的《解嘲》其实开创了对问体,对后代的影响很大,因为它写出了士人自嘲与无奈的心态。今天我们所见的《文选》中的对问体与设论体,收录了东方朔和扬雄的作品,均为自我解嘲与自我解脱的文体,其中用了对答与对话的方式。这种文体既是人生的自我解嘲,也是人生不得己时的解脱,它所以衍变为一种专门文体,颇为耐人寻味。

扬雄对于魏晋士风的另一影响,还在于精神的玄默化与写作的个体化,勇于脱离当时的流俗,而这一切也表现在他的对话体赋文中。《汉书·扬雄传》记载:“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而大潭思浑天,参摹而四分之,极于八十一。旁则三摹九据,极之七百二十九赞,亦自然之道也。故观《易》者,见其卦而名之;观《玄》者,数其画而定之。”这一段记载说明了扬雄由于失望,于是不再作赋,转向深沉的思索。精神的玄默化与人格的淡泊,导致学术写作的玄奥,形而上的思致与世俗不能苟合,于是进而对于世俗进行批判。《汉书·扬雄传》中说:“玄》文多,故不著,观之者难知,学之者难成。客有难《玄》大深,众人之不好也,雄解之,号曰《解难》。”在西汉大一统的国度中,强调的是写作的公共性,而反对个体的玄默化,因为它意识着与社会与公共伦理的隔绝,是儒家思想所反对的。西汉从武帝时开始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使许多学说受到打压,但是到了西汉末年,许多士人对于时局失望,转向内心世界,扬雄正是开风气之先者,他感受到当时的政治与时局的危机,于是开始借助于儒家与道家的经典,重新开始构铸思想体系,在言说方式上也开始转为玄默,深沉地思考着一些天道与人生的变易,以及当时人的精神危机四伏的问题。再比如东汉张衡写作有《思玄赋》,关于这篇赋的主旨,《文选》李善注在题解中说:“顺和二帝之时,国政稍微,专恣内竖,平子欲言政事,又为奄竖所谗蔽,意不得志,欲游六合之外,势既不能,义又不可,但思其玄远之道而赋之,以申其志耳。”拿这两个典故来看魏晋玄学的形成,大约也可以看出点眉目来,即玄学的产生是一种时代与人生忧患的产物,并不是凭空形成的玄想。玄境也是由此而生成的人生哲学的思辨化与实体化。汉魏之际残酷的人生遭际,迫使人们对于性与天道,特别是自身的存在价值与依据不得不进行思考,不得不作出解答,孔孟与老庄的思想经过老庄的阐发,由此而玄学化。士人与帝王的关系进入到一个新的时期。

四、王莽代汉:一场读书人发起的“全民大选”

人们对刘姓子孙已经失去了信心,汉平帝长大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由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深入人心,汉朝老百姓人人都知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王莽符合皇帝的条件。让王莽做皇帝,天下人的利益就有了永远的依靠,就可以避免平帝亲政后受二茬苦遭二茬罪。

九锡是九种极尊贵的物品,加九锡,就意味着取得了接近皇帝的地位。消息传出,不长的时间内,朝廷竟然收到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的上书,支持给王莽加九锡。数字之所以如此精确,是因为《汉书》作者班固核对了当时的政府档案。

四十八万多件上书在汉朝意味着什么呢?西汉末年,全国人口不过数千万。其中绝大部分是文盲,识字者不过数百万。而在长安附近,能够上书的知识分子加起来也不会比四十八万多多少。这就是说,几乎所有有能力上书的普通百姓,都参与了这次运动,如果在当时进行民意测验,王莽的支持率肯定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在高层官员中,支持给王莽加九锡的王公列侯及卿大夫达九百零二人,几乎占了全部。

有人说王莽处心积虑地篡位,而实际上,他更像是被民众一步步推到皇帝的宝座上去。

汉朝时的上天和民心看来是心有灵犀,高度默契。王莽执政前的百十年间,灾异屡见,什么夏天降霜,冬天打雷,山崩泉涌,地震石陨,日蚀月蚀,星辰逆行,老天爷搞神弄鬼,忙得不可开交。《春秋》所记载的灾异品种在西汉末年几乎都全了。一旦有了一点什么事,老百姓们就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三人成虎,口耳相传,闹得天下人心惶惶。

可是,王莽上台后,这类灾异渐渐消失了。相反,“祥瑞”却渐渐出现了。

祥瑞这个东西,是上天心情愉快的表示。如果天下大治,人心舒畅,上天就会降下些稀奇好玩的东西,以资精神鼓励。汉武帝打猎的时候,就捕获了一头独角怪兽,被认为是白麟,一种传说中的瑞兽。于是举国同庆。汉宣帝的时候,有成千上万的五色鸟飞到长安附近的宫苑,许多人都一口咬定是亲眼所见。于是皇帝上尊号,百官加官晋爵,大家急忙进行自我奖励。

元始元年(公元1年)正月,王莽就任六个月之后,南越人向朝廷进献了一只白雉、两只黑雉。儒生们一查古书,《尚书》记载周朝之时,越裳氏曾向周成王进献白雉。这件事在此时重现,显然是“周成白雉之瑞”。于是有人上书,应该像封周公那样封王莽为“安汉公”,增加二万八千户封户。此议一出,群臣纷纷响应。

王莽再三辞让,最后接受了这一称号,但拒绝接受封户。《汉书·王莽传》说此事是王莽暗示地方官搞的阴谋,这一说法像诸多其他不利于王莽的记载一样,是缺乏根据的臆测。更大的可能是,西南地区的地方官主动策划了此事。这件事,从一个侧面反应了王莽执政得到了地方官员们的拥护。

王莽的政策方针完全遵循儒家理论,他不搞裙带关系,不封王氏子孙,而是尊崇皇族。他依《周礼》的精神,封宣帝子孙三十六人为列侯,平反了一批冤假错案,解放了一批皇族后裔。此举一下子赢得了皇族的拥护。

他号召官员们节俭度日,与百姓共患难,带头捐款一百万钱,捐地三十顷,用来救助贫民。每遇水旱灾害,他就吃素,与民同甘苦。在他的带领下,共有二百三十名贵族捐献田地,分给贫民。

王莽按照《周礼》的记载,在全国建立仓储制度,储备谷物,做赈灾之用。他按照上古传说,改革官制,设置“四辅”,加封周公、孔子等圣贤的子孙。

王莽还大兴教育,扩大太学招生量,太学生数量很快翻了几番,突破一万人。他还在各地广建学校,征召“异能之士”,拓展了普通知识分子入仕的渠道。

和此前的一派乱象相比,大汉朝在王莽的治理下,真的是拨乱反正,蒸蒸日上。由于王莽不遗余力地大抓意识形态建设,纪纲恢复,社会正统价值观念得以弘扬,所以社会风气明显好转。从王公贵族到知识分子再到普通百姓,都觉得“道德楷模”王莽是他们利益最好的代言人,王莽具有超人的品格和能力,是人民信得过的领袖。

一个隐秘的想法在全国人民心中蠢蠢欲动:为什么不让王莽做皇帝呢?

人们对刘姓子孙已经失去了信心,汉平帝长大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由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深入人心,汉朝老百姓人人都知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王莽符合皇帝的条件。让王莽做皇帝,天下人的利益就有了永远的依靠,就可以避免平帝亲政后受二茬苦遭二茬罪。

不过,这个想法想想可以,说出来的风险太大了。恶莫大于叛逆。所以,人们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表达对王莽的支持,呼吁提高王莽的地位,至于最后高到什么程度,大家尽量不去想,以免受到心中罪恶感的压迫。

千万人的想法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然而能量巨大的洪流,并且像滚雪球那样,势力越来越大,终于,把全国人都裹挟进去,形成了崩天裂地的巨大势能。

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汉平帝十二岁,按《周礼》到了结婚的年龄。王莽发布诏书,在天下博采名门之后,选拔皇后。为了避嫌,特意提出自己的女儿不参与竞争。王政君同意了这个提议。

消息传出,社会上反应强烈。大家都觉得这样对王莽不公平,每天都有上千人上书朝廷,和朝廷论理。这其中大部分是普通老百姓和学生。上书的人挤得政府门前水泄不通,几乎形成骚乱。王莽还特意派遣长史到各处去做工作,劝阻人们。结果上书的人更多了,一天数千起,人们纷纷呼吁:“愿得公女为天下母。”形势迫人,王政君只好收回成命,把王莽的女儿列为候选对象。结果不言而喻,王莽之女获得最广泛的支持,顺利地成为大汉皇后。

朝臣查阅古书,上古的天子封后父的土地多达百里,所以加封王莽二万五千六百顷土地。王莽反复力争,终于退回了土地。按过去的先例,聘皇后的礼金达数万万钱,王莽只接受四千万,还把其中三千三百万用来周济别人。

第二年,汉成帝成婚,有大臣提议应该加封王莽为宰衡,位在所有公爵之上。几天之内,就有八千百姓和官吏上书朝廷,支持这一建议。宰衡一职,是把上古伊尹和周公两大名臣的封号合起来起的新名,古所未有。王莽求见王政君,痛哭流涕地拒绝这一封号,并且以称病辞职为要挟。但是朝廷坚决不许,最后只好接受了这一封号,同时,从封赏中拿出千万,交给侍候王政君起居的官员,表示其孝敬之心。

大汉在王莽的领导下继续欣欣向荣。元始三年(公元3年),王莽主持重订了“车服”制度,全国人民的着装、住房、器用按等级得到了整齐划一。元始四年(公元4年),王莽根据德政精神,下令对老人、儿童不加刑罚,妇女非重罪不得逮捕,并且按《礼记》的记载,修建据说上古时曾有过的明堂。一时之间,文治达到极盛。大学者扬雄也被王莽的煌煌治绩所倾倒,孤傲的他满怀热情地作了《剧秦美新》一文,赞颂王莽的伟大。他说,王莽的治理完全符合先圣精神,在他的领导下,大汉王朝“帝典缺者已补,王纲弛者已张,炳炳麟麟,岂不懿哉”!他激动地赞美王莽之治“郁郁乎焕哉”!

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当政五年之后,朝臣又总结王莽的治绩,说他的德行,为天下纪,他的功业,为万世基,提议加封“九锡”。

九锡是九种极尊贵的物品,加九锡,就意味着取得了接近皇帝的地位。消息传出,不长的时间内,朝廷竟然收到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的上书,支持给王莽加九锡。数字之所以如此精确,是因为《汉书》作者班固核对了当时的政府档案。

四十八万多件上书在汉朝意味着什么呢?西汉末年,全国人口不过数千万。其中绝大部分是文盲,识字者不过数百万。而在长安附近,能够上书的知识分子加起来也不会比四十八万多多少。这就是说,几乎所有有能力上书的普通百姓,都参与了这次运动,如果在当时进行民意测验,王莽的支持率肯定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在高层官员中,支持给王莽加九锡的王公列侯及卿大夫达九百零二人,几乎占了全部。

几乎所有的手都想把王莽推向“至尊”的宝座。

元始五年(公元5年)五月,汉王朝在未央宫举行盛大仪式,为王莽加封九锡。策文说:“辅朕五年,人伦之本正,天地之位定。……复千载之废,矫百世之失。……动而有成,事得厥中,至德要道,通于神明。”(《汉书·王莽传》)

这道众臣精心撰写的策文,把王莽神化到了半人半神的地步。而九锡之制从形制上更是把王莽从众人中分别出来。专门为王莽设了宗官、卜官、史官、祝官。王莽出行,坐特殊形制的车,树九绦龙旗,执金斧玉勺。这种充满神秘气息的仪式,无疑使王莽的形象大为神化。

终于,在王莽加九锡之后七个月,长安附近有人在挖井时挖到了一块上圆下方的白色石头,上面赫然刻道:

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这出历史大戏,马上就要接近高潮。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整个剧场暂时出现了可怕的寂静。

第二章 王朝轮替

一、中国传统文官制度及其特点

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中国逐步形成了一整套规范严密的文官管理制度。这些制度不仅使古老的中华帝国运转有序,也对当时的许多国家乃至西方近代文官制度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深入研究文官制度的历史变迁,可以为我国建立科学合理的国家公职人员管理制度提供必要的历史借鉴。

中国是世界历史上最为悠久的文明古国之一。在其漫长的发展历程中,逐步形成了一整套规范严密的文官管理制度。这些制度不仅使古老的中华帝国运转有序,也对当时的许多国家乃至西方近代文官制度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深入研究文官制度的历史变迁,可以为我国建立科学合理的国家公职人员管理制度提供必要的历史借鉴。为此,笔者考察了中国传统文官制度的诸多层面及其特点。

一、中国传统文官制度诸层面

1、文官录用制度

中国古代文官的录用制度主要有:先秦时期的世袭制、秦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荐举制以及隋唐宋元明清时期的科举制。(1)世袭制。世袭制亦称世卿世禄制,盛行于夏、商、周时期,其基本特点是王权与族权相统一。即依据家族血缘关系来确定政府各级官员的任用以及官爵高低和等级尊卑。最具有代表性的形式是西周时期实行的分封制和宗法制——王室与贵族凭借宗法和血统来世代承袭高官显职、亲贵合一。(2)荐举制。春秋战国时期,王室衰微、诸侯割据。为了在激烈的兼并战争中获胜,各国非常重视选贤任能,因此官员的选拔方式开始多样化。秦汉以后,文官选拔制度主要是荐举制。其中,察举、征辟是其主要方式。察举是自下而上的选官方法,即朝廷根据不同的需要设立各种科目,指定有关的官员担任举主,依照规定贡上相应的人才,经朝廷检定后予以录用或升迁。所以,考试是察举制度的重要环节。考试的内容涵盖了道德品行、文化修养和办事才能等各个方面。征辟是自上而下的选官方法,即皇帝特征和聘召品学皆优之士任高级官员,公府与州郡可辟除掾属佐吏。此外,还有其他选官方式,如高级官吏保任其子弟为官的任子制度以及郎选、官学人仕、纳粟买爵等多种形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选官制度是九品中正制。九品叶1正制亦称九品官人法,即在州郡设大小中正官,按家世门第和道德才能考察和推荐人才,人才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个等级。由于九品中正制极重出身门第,故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成为门阀贵族垄断政权的工具。(3)科举制。科举制创建于隋朝,发展到唐代就已十分完备。主要设有常科和制科两种。常科科目有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等等,其中以明经和进士两科最为重要。明经一般考帖经、墨义、时务三场,以《礼记》、《春秋左氏传》、《诗》、《周礼》、《仪礼》、《论语》、《孝经》等儒家经典作为考试内容。进士先考帖经,次考诗赋,最后考时策。考试由礼部主持,合格者再参加由吏部主持的面试,面试内容为身、言、书、判四个方面。为保证考试公正客观,还对试卷采取了弥封、誊录、糊名等措施。宋代采取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因此十分重视科举制度,扩大录取名额,并确立了殿试制度。明清两朝的科举制度得到进一步发展。其考试细分为乡试、会试和殿试三个层次,每三年举行一次。相对世袭制和举荐制而言,科举制具有极为重要的进步意义。首先,在形式上初步实现了平等竞争,为大批的社会下层人士提供了一条凭个人努力而入仕为官的途径;其次,提高了政府官员的素质,加强了中央政府的集权统治。但自明清以后,由于其考试内容死板教条、文章格式僵化而不符合社会需要,在清末时期被废止。

2、文官的等级与俸禄制度

中国古代官员的官职代表其职守权限,品秩表示其等级高低。周代的品秩制度是“九命制”,即以九个等级来确定诸侯百官的品级地位。秦汉实行粟石品级制。魏晋时期则采用品、石、班、命等划分官等的方法,并逐渐形成了九品十八级官制。隋朝官分九品,每品又分正、从两级,共有十八级。此外,还有封爵制度,如《周礼·王制》记载“王者之制爵禄,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后秦国商鞅制定了二十等军功爵制。秦汉承袭了二十等军工爵制,但有所变化。唐代实行五等九级爵制。明代皇室封亲王、郡王两种爵号,功臣封爵分公、侯、男三种。清代功臣封爵,分为二十七等。

俸禄是官员的经济报酬,按其等级发给。《周礼·王制》云:“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从西周到隋都是实行以实物为主的俸禄制度。秦以前的官吏俸禄主要是封地和禄田。两汉时期以粮食为主,俸额以斛为单位,按月发给。唐代官员俸禄有岁禄、月俸、职分田构成,实行实物、货币和土地并行的俸禄制度。宋代官员待遇优厚,俸禄以货币为主,官员除了月给俸钱之外,还有禄粟、职田等实物和土地报酬,以及“衣粮钱”、“餐钱”、“给券”、“茶汤钱”等津贴。明代官员俸禄是以米为单位,折成钞、钱、布、银等形式发给百官。清代官员的俸禄以银为主,银米兼支。

3、文官考核与奖惩制度

考核奖惩制度由来已久。传说在尧舜时代就已实行“三载考绩,三考黜陟”。西周时期对官员的考核主要采取“巡狩”和“述职”两种方法。战国至隋,考课奖惩官吏的主要形式是“上计”,即岁末年终下级官员向上级官员汇报一年的工作情况。隋唐时期,吏部专设考功司负责官员考核。唐代官员考核的标准是“四善”、“二十七最”。“四善”为:“一曰德义有闻,二曰清慎明著,三曰公平可称,四曰恪勤匪懈”。“二十七最”则规定了不同行政责任的工作准则。明代文官考核有考满和考察两种形式。考满是对官员任职以来情况的全面考察,考察结果分称职、平常和不称职。考察又称“大计”,项目有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清代考核京官为“京察”,考核外官为“大计”。考核中纠以六法,即不谨、疲软者革职;浮躁、不才者降调;年老、有疾者休致。清代官员的赏罚也是等级分明。如升赏有即升、推升、议叙、加俸、加顶带、荫子侄、入旗、图形紫光阁等等;降罚有罚俸、降级留任、降级调用、革职留任、革职、撤祠、赐恶名、赐死等。

4、文官监察与回避制度

据甲骨卜辞记载,商代已有御史一职。战国时期,御史已有监察职能。秦汉时期,御史大夫的职掌为“典正法度,以职相参,总领百官,上下相监临”,主要负责监察。汉武帝将全国分为十三个监察区,各设刺史一人,以六条问事,监察地方官员。唐代中央设御史台,下属台院、殿院、察院,专司监理。宋代除了设置御史台来“纠察官邪,肃正纲纪”,还设有谏院,谏官和御史可“风闻弹奏”。明代改御史台为都察院,设十三道监察御史,定期到地方巡回监察,称为“巡按御史”,又新设六科给事中对中央六部对口监督。清代将六科给事中合并于都察院,与御史合称“科道”,专司监察。

回避制度主要有避亲和避籍。汉代的“三互法”规定,“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交互为官”。唐代官吏不得在本籍及邻近州县任职,凡职责相联或监临检察官,亲族均需回避。宋代有避亲法、避嫌法和避籍法,对回避的范围、种类均有明确规定。清代有地区回避、亲属回避、师生回避、拣选回避等,即官员不得在原籍五百里以内的地方任职,有直接血缘关系或姻亲关系者,不得在同一衙门、有直接隶属关系的衙门或互为监察的部门任职。

5、文官的休假与致仕制度

两汉官吏即可“五日得一休沐”;隋唐官吏有例假、节假、事故假、婚丧假、病假等;明代官员病假不得超过三个月,探亲假为两个月,还有定期的休沐假。

致仕之意为“还禄位于君”,即官员因年龄、身体等原因辞去官职。“七十而致仕”,古代官员的退休年龄一般为70岁,退休后依据其在职时的官品可享受若干待遇。但也有贪恋权势而不愿隐退者。白居易的《秦中吟·不致仕》一诗就讽刺了这种现象。

二、中国传统文官制度的特点

中国古代官吏制度曾在中华文明的历史进程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也形成了自己的特点。

1、至高无上的王权是传统文官制度存在和运行的基础

君主集权专制是中国古代政治统治的基本形式。君主握有包括官吏在内的一切臣民的生杀予夺大权,各级政府、大小官员都只是王权的组成部分。而且文官队伍层层节制,上级官员主宰着下级官员的升降任免,自上而下的授权与控权体系使权力指向单一、人身依附严重,导致官员形成了亦主亦奴的双重人格,对上曲意逢迎、对下作威作福,由此滋生出种种弊端。

2、腐败现象严重

产生腐败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公共权力制约机制的缺失。所以,可以说,腐败是一切专制体制不可救药的固疾。在中国古代君主集权专制体制之下,尽管有诸多法令和专职监督机关,但由于监督机构的权利与政府其他部门的权利同出一源,且监察体制单一,其作用和效力极其有限,所以官员腐败的现象比较严重。

3、缺乏行政管理的知识和技能

在中国古代分散的小农经济状态下,政府官员的职责十分简单。各级官员最基本的职能为兴教化、倡礼仪、维持治安和催粮征税。关于行政技术的问题则更多地倚重于幕僚和胥吏,且中国古代基层社会由地方乡绅自治,极少需要国家行政权力干预,因而官员不可能也不需要具备整合、调控、管理社会的行政知识和技能。

4、官本位

官本位是古代官制文化的核心。官员不仅拥有权力,还拥有财富、声誉和各种特权;做官首先是一种身份等级,其次才是一种职业。从观念形态来看,“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传统文化基本的价值取向,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亦可引申为“唯有做官高”。这主要是因为做官有种种好处。首先,在古代社会分层体系中,元代人分十等,官居第一,即“官”代表较高的社会地位。其次,升官与发财始终紧紧联系在一起。官职可以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官员除了有正常的俸禄之外,还有占田荫客、不纳赋税、不服劳役、年节赏赐、陋规津贴等各种好处。再次,法律还赋予了官员种种特权。王公贵族即使犯罪,亦有“八议”或“官当”制度,即可免于或从轻处罚。

中国古代文官制度历史悠久、体系严密。特别是实行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作为考选官员的形式在技术上已臻于完善,其体现的“公平竞争,择优录取”的精神深为当时欧洲各国所仰慕,并对西方近代文官制度的创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1983年,美国卡特总统时期的人事总署署长艾伦·坎贝尔在中国演讲时说:“当我被邀请来中国讲授文官制度时,我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在西方所有的政治学教课书中,当谈到文官制度时,都把文官制度的创始者归于中国”。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缺乏相应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条件,中国传统文官制度并没有在近代的社会转型中获得新生,而是随着大清王朝一道覆灭。在欧美国家的侵袭下,中国仿照西方开始了建立近代文官制度的艰难探索。

二、“王莽代汉”源自汉武帝种下的恶果

汉武帝自己是雄才大略,他自己揽权,尚不甚要紧,他死了,他须替他后代小皇帝着想,于是来一位大司马大将军辅政,便出来问题了。汉宣帝以下,霍氏虽败,结果还是大司马大将军外戚辅政,还是内廷权重,外朝权轻,于是有王莽代汉而兴。

让我们简要指出一些汉代制度之缺点。首先在经济方面,土地问题没有解决,形成兼并,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使政府的减轻租税政策,全失功效。至王莽把土地收归国有,此事又激起社会多数人的反对,结果失败了。但王莽的废止奴隶政策,却继续为东汉政府所承袭。东汉时代也屡有废奴的诏令,但只要社会经济情形不变,此项诏令是不会有实效的。

其次说到军队制度,中国地大人众,虽说分区训练各别的兵种,但每年一个月的操练是不够的。中央南北卫,像是常备军,实际上,时期也只一年,数额也仅有七八万人。结果全国皆兵,并不够用。遇到打仗,各地调遣,如会稽吴楚,远赴渔阳上谷,也不方便。所以全国皆兵制,在中国论,一则军队数量太多,二则训练太简略,调动不方便,结果全国皆兵,弄得有名无实,一旦起了问题,还是解决不了。

再次讲到政府组织,上面说过,皇权相权是分开的,皇室和政府也是分开的,这话固不错。但中国一向似乎看重的不成文法,往往遇到最大关节,反而没有严格明白的规定。这也可以说是长处,因为可以随宜应变,有伸缩余地。但也有坏处,碰着一个能干有雄心的皇帝,矜才使气,好大喜功,常常要侵夺宰相的相权。并不像现代的西方国家,皇帝私人,无论怎样好,宪法上规定它不能过问首相的事。汉武帝雄才大略,宰相便退处无权。外朝九卿,直接向内廷听受指令。这样一来,皇帝的私人秘书尚书的权就大了。

汉武帝临死时,他的太子已先死,他要把皇位传给小儿子昭帝,他却先把昭帝的母亲处死。他知道小皇帝年幼,母后在内管事不好,但皇室总还需要人管理。以前皇室也得由宰相管,但汉武帝连宰相的事都由他管了,宰相哪里能预闻到宫内事。于是武帝临死,派一个霍光做大司马大将军辅政。这是皇宫里的代表人,霍光是皇家亲戚,有资格来代表皇家。但照理,宰相早就是皇宫里的代表人,他该就是副皇帝,现在皇帝不把宰相做皇室代表人,而在皇宫里另设一个大司马大将军来专帮皇帝的忙,如是就变成外面有宰相,内面有大司马大将军,皇宫和朝廷就易发生冲突。当时一称外廷,一称内朝。大司法大将军霍光辅政,他是内朝领袖,外廷则仍有宰相统治。后来昭帝死,立昌邑王做皇帝,没有几天,又把他废了,另立汉宣帝。当废立时,霍光代表皇室,召集九卿开会。有人说:该请宰相参加。霍光说,这是皇帝家事,用不着丞相政府领袖参加,我们只议定请示皇太后就完了。霍光的一番话,初看好像也有他的理由。他把皇位继承当作皇室私事,皇室事不必要政府领袖来预闻。他不知道皇室之存在,由于有皇帝,而皇帝之存在,由于有政府。所以皇位继承是政府事,并非皇室事。

这并不是我们用现代观念来强说历史,在当时历史情实早本如是。所以在高后四年,曾有一诏书,说皇帝疾久不已,不可属天下,命群臣公议替代的新皇帝。吕后尽专权横肆,并没有说理皇帝不要问朝廷。霍光以后,元平元年,昭帝崩,也诏群臣议所立。可见皇帝世袭,是政府法理规定。若遇皇帝无嗣,及其他变化,仍该按照政府意见公议决定。但这也是一种不成文法,所以霍光得以上下其手。而且霍光纵说政府领袖不必预闻皇帝事,而他仍要召集其他政府大僚来公议所立,可见霍光也是情有所怯,并不敢全违背当时习惯。再就另一点说,原先尚书只是皇帝的内廷秘书,而内廷诸职,又隶属于御史中丞,现在皇室又另有一个代表人,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辅政名义来掌领皇帝的秘书处,他不让外面宰相知道皇室事,他却代表皇室来过问政府事,如是则皇室超越在政府之上,那岂不是要出大毛病?所以后来汉宣帝想把霍氏权柄削减,便恢复旧制,仍有御史中丞来管领尚书,如是便由御史中丞透过御史大夫,而达到宰相,内廷与外朝声气又通,大司马大将军便没有权重了。霍家也就垮台了。

就此一节,可见汉代制度,在皇帝与宰相,皇室与政府之间,确是有一番斟酌的。虽没有硬性规定皇帝绝对不许预闻政治的一句话,这也并不是大失错。而且若要皇帝决不预闻政府事,那宰相的任命便成问题。就当是历史情实,既不能有民选皇帝,也便一时不能有代表民意的国会来监督政府。这是历史条件所限,并非一两个皇帝私意要如此的。于是皇室与政府,皇帝与宰相之间,遂不免发生许多的微妙关系。

汉武帝自己是雄才大略,他自己揽权,尚不甚要紧,他死了,他须替他后代小皇帝着想,于是来一位大司马大将军辅政,便出来问题了。汉宣帝以下,霍氏虽败,结果还是大司马大将军外戚辅政,还是内廷权重,外朝权轻,于是有王莽代汉而兴。

王莽便是由大司马大将军而掌握大权的。到东汉光武帝,惩于前失,因怕大权旁落,自亲庶务,于是尚书地位日渐加重。而外朝的宰相,却分成三个部门。本来三公是宰相、太尉、御史大夫,而实际宰相是全国之首领。后来因有大司马大将军横插进来,所以又把此三公变成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三职分别,一个公管领三个卿。在西汉时,本想把此改革来调和大司马与宰相之冲突的,然而这样一来,大司空完全变成外朝官,大司马却依然代表皇室。从前御史大夫管得到宫廷,现在大司空管不到宫廷。不仅丞相改大司徒是失职,御史大夫改大司空也是失职,权重依然在大司马手里。这还是皇家和政府权限划分不清之故。中国此下政府里的所谓御史台,便是循此趋势,由皇宫渐渐退回到政府的。

东汉初年,光武帝的私意,则索性把政权全操在自己手里,三公只是名位崇高而已,实权则在尚书。换言之,则是由皇帝来总其成。所以后代中国人批评光武帝有事无政,这是以往的历史意见。汉光武自身是一好皇帝,明帝,章帝都好,然而只是人事好,没有立下好制度。因此皇帝好,事情也做得好。皇帝坏了,而政治上并不曾有管束皇帝的制度,这是东汉政治制度上的一个大问题。也是将来中国政治制度史上一个大问题。

三、东汉:一个皇权与豪强大族联合执政的王朝

这样的光武帝之所以能够复兴东汉王朝,是因为得到了出生地南阳豪强地主和河北豪强大族势力的援助。这和高祖刘邦与杀狗的庶民一起创建前汉是根本不同的。因此,一般认为东汉王朝是豪强大族联合政权。和惟一的皇帝掌握强大权力的西汉相比,东汉时代皇权较弱,具有与豪强大族协力联合行政的意义。

光武帝刘秀于公元25年即帝位,平定了赤眉等农民军和举兵各地的豪强地主军队,复兴了汉王朝。27年破赤眉之后,渔阳(河北省蓟县)的彭宠、睢阳(河南商丘)的刘永、陇右(甘肃、宁夏)的隗嚣、河西的窦融、安定(甘肃固原)的庐芳、巴蜀的公孙述等,或称帝,或称王,平定诸势力经过了10余年。

这样的光武帝之所以能够复兴东汉王朝,是因为得到了出生地南阳豪强地主和河北豪强大族势力的援助。这和高祖刘邦与杀狗的庶民一起创建前汉是根本不同的。因此,一般认为东汉王朝是豪强大族联合政权。和惟一的皇帝掌握强大权力的西汉相比,东汉时代皇权较弱,具有与豪强大族协力联合行政的意义。

宇都宫清吉认为,这个时代是“完整、优美、和平、稳健、繁荣的时代,但同时也是无生气、形式主义、矛盾、无力、绝望……大扩展的时代”。他指出了儒学的固定化和围绕帝位继承出现的宫廷内部的混乱等,并且,这种情况也可以当作刘邦和刘秀的不同。的确,《后汉书·光武帝纪》中记载的刘秀的容貌和勤奋的性格,和刘邦大不一样。刘秀在青年时代便在长安学习《尚书》,这样的教养和嫌弃儒者,往儒者之冠上撤小便的刘邦的气质完全不同。然而,我认为刘秀作为帝王的品行性格是沿着当时叛乱群体期待着出现“真主”这种《后汉书》的作者范晔所述情节来描写的。并且,“豪族联合政权”这一概念,内容也很暧昧,因而包括豪族和权力问题,我认为对中国古代专制国家论有必要进行理论上的再探讨。

关于“期待真主”问题,木村正雄氏说,农民、豪族“盼望更健全的专制政权出现,以过上像昔日那样平安的生活”。这个专制政权,就是木村氏所说的复兴第二次农田的政权。关于第二次农田也有再探讨的余地,后面再述。刘秀和从起兵时起随从刘秀的很多人都出身于南阳等黄河以南地区,东汉时期的开发中心在南方,这些情况值得注意。我认为有必要重新具体探讨南阳地区和南阳豪族的状况。

汉代的南阳郡,是以现在的河南省南阳专区为中心的地区,是面积多达46170平方公里的大郡。郡北有高达1000—2500米伏牛山脉,北接河南郡、弘农郡。西部也是山地,相当于方山山脉的东端,和高达1000余米的武当山相连。东面及南面是高达100—200米的桐柏山丘陵,向东是华中平原,南面与湖北的丘陵地带连接。四面被山或丘陵包围的南阳,呈现的是一块南北长140公里、东西长200公里的盆地状平原。这个平原自北向南有排子河、刁河、湍河、照河、白河、唐河、清水河流淌,在湖北的襄阳附近和流自西部山地的汉江合流。

在平原的大致中心位置有新野市,东北约50公里有现在的南阳市,即汉代的宛城。据说南阳历史悠久,吕尚受封的吕邑就在宛西,有楚申伯之国,其后有申亭。南阳设郡是秦昭王35年(前272年)的事,《史记》对此作了如下记载:“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宛亦一都会也。俗雅好事,业多贾。其任侠,交通颍川,故至今谓之‘夏人’。”又记载:“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伐秦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然其赢得过当,愈于纤啬,家致富数千金,故南阳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西汉时期在南阳置工官、铁官,户数有47547户,由此可见南阳工商业之盛况。

宇都宫清吉氏在《刘秀和南阳》一文,对南阳刘氏的历史和经济状况进行了精细的研究。参考他的研究,概览一下南阳豪强大族的状况,大致如下:刘秀的祖先是西汉的文帝,景帝之孙刘买被封在南方的零陵郡冷道县的舂陵。刘买之孙刘仁在元帝时以气候恶劣为理由,请求替换封地,移至南阳郡蔡阳县白水乡,将白水乡改名为舂陵乡(前45年)。蔡阳县在今天的湖北省枣阳市西,距南阳市南约100公里,南阳盆地隔越桐柏丘陵。南阳郡除舂陵刘氏之外,还有武帝时封于宛西20公里之安众的安众刘氏、宣帝时封于今桐柏市东复阳之地的复阳刘氏。南阳与宛城隔桐柏丘陵约有140公里。

刘秀之家是舂陵侯家的分支,是受最早兴反王莽之兵的新市、平林兵的压制即帝位的刘玄即更始帝就是春陵侯家之正家。据说刘秀举兵之初乘牛出阵,杀死新野尉得马。因此,我认为和其正家刘氏相比,刘秀的经济实力相当微弱。但是,刘秀青年时代记在胸中的阴丽华(后来的阴皇后)的娘家是新野县的豪族。阴氏在西汉初移居新野,宣帝时突然聚积成巨富,有田地多达700顷。刘秀之兄刘缜举兵,皇后之兄阴识率“子弟、宗族、宾客千余人”从之,进而刘秀的两个姐姐嫁予宛之李通和新野的邓晨。其中的邓氏是世代为高官的名门,是开辟邓氏陂的大豪族。邓氏和刘秀之家有亲交,王莽时代娶了刘秀之姐。在南阳形势未定之时,王莽的同伙新野宰(令)袭击邓氏,烧毁其墓冢时,邓氏宗族怒言邓晨加入刘氏起兵“家颇富足,奈何从妇人之家,受苦劳”,在《邓晨传》中可以见到这样的话。这对于了解刘、邓两家的关系的强烈程度饶有趣味。

这个邓氏和前面提到的阴氏也有姻亲关系。光武帝之母的娘家樊氏是东南方的湖阳县人,是乡里的大姓。役奴婢开辟了樊氏陂,开垦300余顷田地。在田地上建的工作小屋都是很高的楼阁、漂亮的建筑物,田间富有池塘和灌溉用水,据说池鱼和牧畜之类都能够自给。光武举兵的混乱之际,樊宏“与宗亲家属,作营堑自守,老弱归之者千余家”。侵入南阳的赤眉军也未敢进入营堑。新野来歙之家也和舂陵刘氏有姻亲关系。从西汉武帝时代开始,来氏之家将军和官僚辈出。和舂陵刘氏有通婚关系的阴、邓、来氏都是新野的豪族、名家。湖阳的樊氏也是豪强大族。湖阳在桐柏山丘陵地带,在枣阳北方约30公里。刘秀的另外一个姐姐嫁给李通,李通也是宛地的富豪,和刘秀是老相识,誓要辅佐刘氏,并娶了其姐。

樊氏所在的湖阳另有一个豪族冯氏。冯氏在秦灭魏时移居至此,成为大豪族。据说在王莽末年混乱之际“聚宾客,招豪杰,作营堑”,等待应该归属的势力出现。那时和同在湖阳的豪族虞氏反目成仇,此事见于《冯鲂传》。就像邓氏和樊氏开坡垦地那样,我认为冯氏也以陂为中心扩大所有地。或者说在湖阳县,以县城为中心的樊氏和冯氏、虞氏等豪族为中心,结成了聚落,互相进行争斗。特别是耕作者的归属问题给所有地的经营以重大影响。老弱1000余家归于樊氏(《后汉书·樊宏传》),其中从冯氏和虞氏家中逃亡者也一定不少。在同一水系的陂地,我认为围绕排水等问题也会有争斗。

和蔡阳刘氏的通婚,不在蔡阳进行,而是以新野为中心,这种情况也显示了豪族之间的相互斗争。

如上所见,新野、湖阳、蔡阳等南阳诸豪族相互结成婚姻关系,或者互相对立。并且,他们分别造樊氏陂、邓氏陂等陂,各自以此为中心开发土地。邓晨作为汝南太守也修复了鸿郁陂,我认为这恐怕是活用了南阳的经验。

四、释“王与马共天下”“王与马共天下”,这并不是时人夸张之词,而是一种确有实际内容的政治局面。《晋书》卷六《元帝纪》,永昌元年(322年)王敦兵入石头,元帝遣使谓敦曰:“公若不忘本朝,于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也。如其不然,朕当归于琅邪,以避贤路。”同书卷九八《王敦传》记元帝言曰:“欲得我处,但当早道,我自还琅邪,何至困百姓如此!”元帝此时不敢以君臣名分责王敦,只得委曲求全,企图维持与王氏的共安。他请求王敦不要擅行废立之事,不要破坏“共天下”的局面。如果王敦执意独吞天下,破坏共安,元帝无以自持,就只有避住琅邪国邪这一条路可走。

一、西晋诸王与王国士人《晋书》卷九八《王敦传》:“元〕帝初镇江东,威名未著,敦与从弟导等同心翼戴,以隆中兴。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南史》卷二一史臣论曰:“晋自中原沸腾,介居江左,以一隅之地,抗衡上国,年移三百,盖有凭焉。其初谚云:‘王与马,共天下’。盖王氏人伦之盛,实始是矣。”

琅邪王氏诸兄弟与晋琅邪王司马睿,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结成密切关系。王导以他所居司马睿左右的关键地位,艰苦经营,始奠定东晋皇业和琅邪王氏家族在江左的根基,因而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语。王与马的结合,开启了东晋百年门阀政治的格局。

东晋初年诸帝,待王导以殊礼,不敢以臣僚视之。《世说新语·宠礼》:“元帝正会,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辞,中宗(元帝)引之弥苦。王公曰:‘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元帝对王导,素以“仲父”相尊。成帝给王导手诏,用“惶恐言”、“顿首”、“敬白”;中书作诏则用“敬问”。成帝幸王导宅,拜导妻;王导元正上殿,帝为之兴。“王与马共天下”,这并不是时人夸张之词,而是一种确有实际内容的政治局面。《晋书》卷六《元帝纪》,永昌元年(322年)王敦兵入石头,元帝遣使谓敦曰:“公若不忘本朝,于此息兵,则天下尚可共安也。如其不然,朕当归于琅邪,以避贤路。”同书卷九八《王敦传》记元帝言曰:“欲得我处,但当早道,我自还琅邪,何至困百姓如此!”元帝此时不敢以君臣名分责王敦,只得委曲求全,企图维持与王氏的共安。他请求王敦不要擅行废立之事,不要破坏“共天下”的局面。如果王敦执意独吞天下,破坏共安,元帝无以自持,就只有避住琅邪国邪这一条路可走。

徵之历史,“共天下”之语,古已有之,并不始于两晋之际的王与马。《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不韦为子楚谋秦王之位,子楚感激,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子楚允诺吕不韦共有秦国,这就是后来子楚得立为庄襄王,并以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的缘由。《史记》卷七《项羽本纪》,汉五年刘邦击楚,诸侯约而不至。张良曰:“楚兵且破,〔韩〕信、〔彭〕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汉书》卷一《高祖纪》记此事,“共分天下”即作“共天下”,师古注曰:“共有天下之地,割而分之。”这就是刘邦发使割陈以东傅海之地与韩信,割睢阳以北至谷城之地与彭越的缘由。

由于时代的推移变化,裂土以“共天下”的情况,西汉以后已经不存在了。“王与马共天下”,不再是指裂土分封关系,而是指在权力分配和尊卑名分上与一般君臣不同的关系。王与马的这种名器相予、御床与共的关系,发生在东晋创业、元帝壮年继嗣之时,不是末世权宠礼遇非凡,也不是阿衡幼主僭越名分一类不正常的情况。王导以一代名相处此而当世多不以为非分,这在历史上是罕见的。

为什么江左会出现这种政治局面呢?总的说来,偏安江左是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的产物,而江左政权依赖于士族,则是门阀制度发展的结果。士族高门与晋元帝“共天下”,归根到底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但是这还不能说明为什么是琅邪王氏而不是别的高门士族与晋元帝“共天下”的问题。晋元帝与琅邪王氏之间,尚有其历史的和地域的特殊原因,使之相互固结,因而形成王与马的特殊关系。

西晋诸王,或随例于太康初年就国,在其封国内有一段较长的活动时间;或虽未就国,但与封国有较多的联系。他们一般都重视与封国内的士人结交,甚至姻娅相联,主臣相托,形成比较密切的个人和家族关系。东汉守、相例辟属内士人为掾,此风在西晋时犹有遗留。西晋诸王辟王国人为官之事,史籍所载不乏其例。《华阳国志·后贤志》:常骞,蜀郡江原人,“以选为国王侍郎,出为緜竹令,国王归之,复入为郎中令。从王起义有功,封关内侯,迁魏郡太守,加材官将军……。”案同书《大同志》太康八年(287年)成都王颖受封四郡,蜀郡在其封内。由此至永宁、太安年间,蜀乱,成都王颖徒封荆州南郡四县(《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为止,历时十余年之久。所以司马颖与成都王国士人关系甚多,是可能的。《晋书》卷九〇《良吏·杜轸传》,成都人杜轸,子毗,“成都王颖辟大将军掾”;轸弟烈,“为成都王颖郎中令”,皆属此例。《世说新语·贤媛》注引《晋诸公赞》:孙秀,“琅邪人。初,赵王伦封琅邪,秀给为近职小吏。伦数使秀作书疏,文才称伦意。伦封赵,秀徒户为赵人,用为侍郎。”孙秀于赵王伦篡位后为中书令,政皆决之。《世说新语·仇隙》注引王隐《晋书》以及今本《晋书》卷五九《赵王伦传》皆著其事迹,更是显例。《晋书》卷五四《陆机传》、《陆云传》,机、云兄弟,吴郡人,吴王晏出镇淮南,先后辟机、云兄弟为王国郎中令。《抱朴子·自序》丹阳葛洪,父为吴王晏郎中令,而丹阳亦吴王所食三郡之一。此皆王国辟属内士人之例。依成都国、琅邪国、赵国、吴国诸例推之,司马睿一系之琅邪王与琅邪国内士人交往,因而形成比较牢固的历史关系,是当然之事。

诸王所辟或所与交游的王国士人,如果出于国内著姓士族,其关系可能更为不同。司马睿之祖司马伷于西晋平吴之前徙封琅邪王,其时琅邪国内最显门第,当数临沂王氏。据《晋书》卷三三《王祥传》,琅邪临沂王祥于曹魏黄初年间为徐州别驾,讨破利城兵变,时人歌曰:“海沂之康,实赖王祥;邦国不空,别驾之功”。《北堂书钞》卷七三引王隐《晋书》,谓王祥“以州之股肱,纠合义众”,可证王祥有宗族乡党势力可资凭借。自此以后,王祥位望日隆,历居魏、晋三公之职,王氏宗族繁衍,名士辈出。像琅邪王氏那样业已显赫的家族,本不待琅邪王的辟举以光门户;而琅邪王欲善接国人以广声誉,却特别要与琅邪王氏结交。司马伷(死于太康四年,283年)、司马觐(死于太熙元年,290年)以及司马睿三代相继为琅邪王,与琅邪王氏家族交好联姻,前后历数十年之久。所以王氏兄弟与晋元帝司马睿在述及王、马关系时,总说是朋友之情、手足之谊。例如王导与晋元帝“契同友执”,“有布衣之好”;晋元帝曾对王敦说:“吾与卿及茂弘(王导)当管鲍之交”;王廙是晋元帝姨兄弟,他在疏中说:元帝与他“恩侔于兄弟,义同于交友”。除王氏以外,琅邪国内其它士族如诸葛氏、颜氏以及各色人才,司马睿亦广为结交,以尽其用。当司马睿过江为镇东将军时,《晋书》卷七七《诸葛恢传》谓“于时王氏为将军,而恢兄弟及颜含并居显要,刘超以忠谨掌书命,时人以帝善用一国之才。”“一国”,琅邪国也。

王、马关系固然有个人情谊为纽带,但又不仅如此,它更是一种以家族集团利益为基础的长期发展起来的相互为用的政治关系。如果家族集团利益发生矛盾,个人情谊一般就不起什么作用了。所以当西京覆没,元帝将立时,王敦居然“惮帝贤明,欲更议所立”;明帝初立时,“敦素以帝神武明略,朝野之所钦信,欲诬以不孝而废焉”。元帝惮王氏家族大强,也图用亲信以抑王氏。当王氏家族极力抗拒此举,甚至王敦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时,以恭谨见称的王导实际上也站在王敦一边。所以“共天下”云云,并不是王与马平衡的稳定的结合,而是在一定的政治环境下出现,又依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政治现象。当王氏家族认为有必要又有可能废立或自代时,“王与马共天下”的平衡局面就会有破裂的可能。当王氏家族的权势盛极而衰时,别的家族也可以起而代替王氏居于与司马氏“共天下”的地位。

南宋陈亮有感于晋宋偏安,如出一辙,山河破碎,吊古伤今,在所作《念奴娇·登多景楼》一阕中发问慨叹:“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门阀政治,也就是“门户私计”的政治,严格说来,只限于东晋,孙吴时还没有,南朝时又成过去,“六朝”云云,是陈亮误解之词。而东晋一朝的门阀政治,则是贯彻始终,发其端者,是琅邪王氏。

琅邪王氏王导、王敦兄弟与司马氏“共天下”,开创了东晋门阀政治的格局,建立了祭则司马、政在士族的政权模式,维持了一个世纪之久。诠释两晋之际的王、马关系,探索其形成发展的历史脉络,是理解东晋一朝门阀政治的重要一步。

二、司马越与王衍“王与马共天下”政治格局的形成,既是琅邪王与琅邪王氏的地域结合,又有其历史原因。王马结合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西晋八王之乱后期即东海王司马越与成都王司马颖对峙期间司马越与王衍的关系。

八王之乱后期,惠帝子孙全都死亡,惠帝兄弟成为其时司马皇统中血统最近的亲属。成都王颖抢得了皇位继承权,称皇太弟,居邺城遥制洛阳朝政。东海王越是八王之中最后参与乱事的藩王。按血统关系说,东海王越是司马懿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高密王司马泰之子,于武帝、惠帝皇统是疏而又疏,同成都王颖居于惠帝兄弟地位者大不一样。按食邑数量说,成都王本食四郡,东海王只食六县,大小轻重迥不相同。永兴元年(304年)七月荡阴战后,惠帝被劫入邺,成都王颖更成为决定性的政治力量。但是不久,党于东海王越的幽州刺史王浚发兵攻邺,成都王颖和惠帝以及皇室其它近属逃奔洛阳,被河间王颙部将裹胁入关。这时候,惠帝兄弟辈二十五人中,只剩下成都王颖(原来的皇太弟,入关后被废)、豫章王炽(入关后新立的皇太弟,后来的晋怀帝)和吴王晏(后来的晋愍帝司马邺之父)。惠帝和宗室近属悉数入关,广大关东地区没有强藩控制,这是东海王越填补空缺、扩充势力的大好时机。东海王越的势力就是趁这个机会扩充起来的。

荡阴败后,司马越回东海国,又收兵下邳,取得徐州,控制江淮,进行了大量的活动。从此,徐州地区成为他的广阔后方。他部署诸弟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分守重镇以为形援。然后他移檄征、镇、州、郡,自为盟主,并于光熙元年(306年)把惠帝从长安夺回洛阳。接着,惠帝暴死,成都王颖、河间王颙相继被害,继立的晋怀帝完全在司马越的掌握之中。司马越在皇族中已没有强劲的对手,八王之乱至此告终。胜利的司马越赢得了疮痍满目的山河,也独吞了八王之乱的全部恶果。匈奴刘渊、羯人石勒的军队动辄威胁洛阳,使司马越不遑宁处。

司马越并不具备皇室近属的名分,号召力有限。因此他力求联络关东的士族名士,利用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实际力量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关东是士族比较集中的地方,他们的向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司马越统治的命运。但是关东士族同宗室王公一样,在十几年的大乱中受到摧残。有些人鉴于政局朝秦暮楚,尽量设法避祸自保。名士庾芗王室多难,害怕终婴其祸,乃作《意赋》以寄怀,宣扬荣辱同贯,存亡均齐思想。还有一些人逃亡引退,如吴士张翰、顾荣辞官南归,颖川庾衮率领宗族,聚保于禹山、林虑山。这种种情况,反映了很大一部分士族名士的避世思想和政治动向。司马越必须在星散的士族名士中找到有足够影响的人物列于朝班之首,才能号召尽可能多的士族名士来支持他的统治。夙有盛名的琅邪王衍被司马越看中,他们密切合作,共同经营一个风雨飘摇的末代朝廷。

王衍郡望虽非东海,但是是东海的近邻。王衍家族的社会地位,高于东海国的任何一个家族。王衍是其时的名士首领,以长于清谈为世所宗。据说此人终日挥麈谈玄,义理随时变异,号曰“口中雌黄”,朝野翕服。《世说新语》一书,记载了清谈家王衍的许多佚事。不过王衍的玄学造诣,声大于实,史籍中除了记他祖述何晏、王弼“贵无”思想和反对裴宓摹俺缬小敝说等寥寥数语以外,不言他对玄学究竟有什么贡献。清人严可均辑《全晋文》,竟找不到王衍谈玄内容的任何文字材料。王衍死前曾说:“呜乎!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从此,王衍就以清谈误国受到唾骂,至于千百年之久。

王衍主要是一个政治人物。他口头上虽说“不以经国为务”,自称“少不预事”,但青年时代就“好论纵横之术”。以后除了一个短时间以外,王衍始终居于朝廷高位。王衍之女,一为愍怀太子妃,一适贾充之孙贾谧。可见他在西晋末年宫廷倾轧这一大事中既结后党,又结太子,两边观望,期于不败。王衍另一女为裴遐妻,而裴遐是东海王司马越妃裴氏从兄。王衍通过裴遐,又同东海王越增加了一重关系。以上种种,都是王衍所结的政治婚姻,反映王衍在政界活动的需要。他被石勒俘获,临死犹为石勒“陈祸败之由”,并且“劝勒称尊号”。他恋权而又虚伪,服膺名教与自然“将无同”的信条。他和司马越作为西晋末代权臣,除了操纵皇帝,剪除异己,羁縻方镇,应付叛乱以外,没有推行过任何有积极意义的措施。

司马越与王衍,是一种各有图谋的政治结合。司马越以其宗王名分和执政地位,为王衍及其家族提供官位权势;王衍则为司马越网罗名士,装点朝堂。当时北方名士团聚在王衍周围的,数量很多,其中的王敦、谢鲲、庾堋(4)钚蓿号为王衍“四友”。由于王衍的引荐,诸王、诸阮以及谢鲲、庾堋10.母辅之、郭象、卫玠等名士都被司马越所延揽,南士也有辟司马越府者,所以史称越府“多名士,一时俊异。”这些人祖尚玄虚,多半没有政治能力,在司马越的卵翼之下醉生梦死,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他们之中多数人陆续过江,庇托于江左政权;有些名士则同王衍一起被石勒俘杀。

东海王越妃出河东裴氏。西晋时裴氏与王氏齐名,时人以两家人物逐个相比,以八裴方于八王。裴妃兄裴盾、裴邵,都是司马越的重要助手,也是司马越联系士族名士的又一桥梁。不过裴盾、裴邵没有来得及过江。裴邵随司马越出项,死于军;裴盾后降匈奴,被杀。裴氏与司马越个人关系虽密,但其家族不出于河南,与司马越府椽属多出于河南士族者,毕竟有所不同。这种河北河南的畛域之见,当渊源于昔日司马颖居邺、司马越居洛阳而相互对立的历史。所以裴氏家族重要人物与其他河北士族一样,罕有过江者,因而裴氏家族没有在东晋政权中取得相应的地位,以继续发挥象王氏家族那样的政治作用。

由上可知,惠帝末年和怀帝时的西晋朝廷,以司马越、王衍为核心操持政局,由士族名士装点其间,实质上就是司马越与王衍“共天下”。可以说,这是“王与马共天下”最早的一种组合,一个形态。

在司马越、王衍操纵之下,另一个王与马相结合的政治中心正在形成,这就是晋琅邪王司马睿与琅邪王导在徐州开启的局面。

王氏家园所在的琅邪国,是司马睿的封国。司马睿的琅邪国与司马越的东海国相邻,都在徐州。司马睿的祖父司马伷曾出为镇东大将军、假节、都督徐州诸军事,镇下邳,《晋书》卷三八本传称其“镇御有方,得将士死力。”后来,当司马越收兵下邳,准备西迎惠帝时,起用琅邪王司马睿为平东(后迁安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为他看管后方。司马睿受命后,请王衍从弟、参东海王越军事的王导为司马,委以重任。由司马越、王衍在洛阳的关系,派生出司马睿和王导在徐州下邳的关系,王导在司马睿军府中的重要地位,可想而知。

司马越物色司马睿,还有历史渊源。司马越与司马颖对峙之时,司马睿与其从父东安王司马繇先居洛阳,后居邺城。那时司马越已通过辟于越府的王导对司马睿施加影响。荡阴战后,司马繇被司马颖杀害,这更坚定了司马睿在成都王颖和东海王越之争中投向东海王越一边的决心。司马睿在王导劝诱下南逃洛阳,转回琅邪国,在那里接受了司马越的号令。从种种迹象看来,司马睿、王导同莅徐州下邳,不是偶然的组合,而是司马越、王衍精心的策划与安排。洛阳司马越与王衍的组合,下邳司马睿与王导的组合,都是日后建康“王与马共天下”的前奏。

不过,情况还是有区别的。洛阳司马越、王衍的组合,掌握实权的是司马越;而徐州下邓司马睿、王导的组合,王导却起着主导作用。那时,司马睿还是一个“恭俭退让”,“时人未之识”的一般宗室成员,而王导已经具有政治阅历和名望,可以把司马睿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王导传》叙述这一段关系时说:“导〕参东海王越军事。时元帝为琅邪王,与导素相亲善。导知天下已乱,遂倾心推奉,潜有兴复之志。帝亦雅相器重,契同友执。帝之在洛阳也,导每劝令之国。会帝出镇下邳,请导为安东司马,军谋密策,知无不为。”透过这一段夹杂着攀附之辞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司马睿在北方所经历的大事,几乎全出王导的主动筹谋。王导在邺城、洛阳、下邳,早已发现了司马睿“奇货可居”,很像当年吕不韦在邯郸发现了秦国的子楚一样。子楚曾约定分秦国与吕不韦共之,而司马睿后来实际上与王导共享东晋天下。

永嘉政局,纷乱异常。刘渊等交侵于外,怀帝、司马越构嫌于内,州郡征镇叛服不常,流民暴动此伏彼起。司马越、王衍力图在政治上、军事上加强控制,抢据要冲,以维持残破局面。在这种形势下,永嘉元年(307年)九月,司马睿受命以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偕王导南渡建邺。这是司马睿、王导同镇下邳两年以后的事。其时,王衍为门户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案指中原)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案指洛阳),足以为三窟矣。’”孙盛《晋阳秋》记此事,谓王衍辞诸弟时曰:“今王室将卑,故使弟等居齐楚之地,外可以建霸业,内足以匡帝室,所望于二弟也。”依孙盛所记,王衍经营“三窟”,并不是消极地效狡兔之求免于死,而是欲乘王室卑微之时图谋霸业。以后的事实表明,王衍追求的霸业没有实现于齐楚,而实现于扬州的江南;不是假手于王澄等人,而是假手于王导。这是王衍始料所未及的,因为他设想的“三窟”均在长江以北,并未包括扬州江南部分。

从人物构成和历史渊源说来,扬州一窟,同样是司马越、王衍势力所派生出来的。扬州江南窟成,齐楚已乱,王马天下,只有于此经营。但是此时洛阳尚有怀帝,名分不可僭越,因此形势暂时还不是很明朗的。五行家看到王导在建邺“潜怀翼戴之计”,待机脱离洛阳以称霸江左的事实,谓其时江左“阴气盛也”。这反映晋室社稷南移的可能性,已在时人的估计之中。

司马睿渡江一举,开启了东晋南朝在江左立业局面。不过这不是司马越、王衍的初衷。在司马越、王衍的全盘部署中,渡江的直接目的究竟何在呢?

司马睿、王导受命过江,从军事、政治上说,是为了填补陈敏被消灭后江左的真空,使之同江淮、荆楚呼应,保障徐州,并为中原犄角。这一点与江左原来的政治形势有关,将在本文下节详论。从经济上说,很可能有替坚守中原的司马越、王衍搜括江南财富,特别是潜运江南粮食的目的。

原来,陈敏在洛,为尚书仓部令史,建议于执政曰:“南方米谷皆积数十年,时将欲腐败,而不潜运以济中州,非所以救患周急也。”因此陈敏得以出为合肥、广陵度支。他后来击败石冰,割据米谷丰裕的扬州江南诸郡,也得力于所统运兵。《水经·淮水注》谓陈敏于中渎水域穿樊梁湖北口,下注津湖径渡,以改变湖道纡远状况,缩短了江淮间的航程。此事内容尚有疑点,不可全信,亦非全诬。《太平御览》卷六六引顾野王《舆地志》,谓陈敏在丹阳境开练湖,而练湖之开与维持丹阳、京口间运河航道有密切关系。《舆地纪胜》卷七引《舆地志》,谓京口城南有丁卯港,港有埭,为京口运河航道重要设施,据说“晋元帝子裒镇广陵,运粮出京口,为水涸,奏请立埭,丁卯制可,因以为名。”案司马裒镇广陵,开丁卯埭,为建武元年(317年)事,在陈敏于扬州江南开练湖以济运河之后十年。这些维修江南运河的史实,都与陈敏离都的初衷切合。又,司马睿、王导在徐州时本有漕运任务。徐州治所下邳,当泗水通途。《水经·泗水注》:宿预,“晋元帝之为安东也,督运军储而为邸阁。”司马睿与王导南来,沿中渎水下广陵,过江而达建邺,也是踵陈敏之迹。根据这许多迹象,我推测,司马睿、王导奉命南来,本有与陈敏相同的潜运江南粮谷以济中州的经济目的。

细察王衍“三窟”之说和其后事态发展,可以认为司马睿、王导受司马越、王衍之命南来,并不是为越、衍南逃预作准备。司马越和王衍始终不见有南逃的打算。我们知道,司马越是在逗留东海、收兵下邳以后才得以成为独立力量的。他的军队以徐州人尤其是徐州东海国人为多。洛阳宫省宿卫,也都被司马越换成东海国将军何伦、王景的东海国兵。永嘉四年(310年)冬司马越声称为讨伐石勒而离洛,还以何伦和坚决支持司马越的“乞活”帅李恽等军,奉东海王妃裴氏和世子毗守卫洛阳,监视宫省。这些情况,说明司马越、王衍势力的地方色彩很浓。他们只求死守正朔所在的中原,而不曾考虑偏安江左。其时镇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周馥建策迎天子都寿春,也被拒绝,周菠以此为司马越、司马睿的军队夹攻致死,这就是史臣所谓“祖宣(馥字)献策迁都,乖忤于东海”一事。司马越的战略意图,是依托徐州,守住洛阳,自为游军与石勒(以后还有苟晞)周旋。王衍是支持司马越这一战略意图的。当洛阳由于刘渊、石勒的攻击而人心浮动,迁都避难呼声甚紧时,“衍独卖车牛以安众心”。后来,司马越、王衍拥军东行,越于道中病死而托后事于衍,衍必欲扶越柩归葬东海,以至于在东行道中为石勒部众追及,王公士庶十余万人俱死。何伦、李恽拥裴妃及世子毗逃离洛阳,世子和三十六王都落入石勒之手,何伦东走归下邳,李恽北走广宗,时在永嘉五年(311年)

三、司马睿与王导,门阀政治格局的形成

永嘉元年(307年)九月,司马睿偕王导渡江至建邺。晋室政治中心,自此逐渐南移江左。西晋灭亡以后,江左的东晋政权维持了一个世纪的统治。

关于南渡,据知有如下三种记载。《晋书》卷六《元帝纪》:“永嘉初,〔元帝〕用王导计,始镇建邺。”《世说新语·言语》“顾司空(和)未知名”条注引邓粲《晋纪》:“导与元帝有布衣之好,知中国将乱,劝帝渡江,求为安东司马,政皆决之,号仲父。晋中兴之功,导实居其首。”王导于南渡之事起了重大作用,有“中兴之功”,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他当时还受制于司马越与王衍,不可能独自作出这件大事的决断。司马睿于越、衍,关系尚浅,也不可能决定南渡大计。所以,司马睿“用王导计”始渡江之说似嫌简单,不尽符合当时的情况。《晋书》卷五九《东海王越传》:“初,元帝镇建邺,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东海王妃裴氏的家族地位,已见前述。妃兄裴盾为徐州刺史时,司马睿为安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二人共治下邳。妃兄裴邵辟司马睿安东府长史,与安东府司马王导“二人相与为深交”。所以裴妃对于司马睿、王导渡江之事,自然是知情而又关切,说她表示过这种意愿,是完全合理的。后来,东海王世子毗陷于石勒,下落不明;裴妃被掠卖,东晋既建,始得过江。司马睿为报答司马越和裴妃恩德,以皇三子冲奉越后为东海王世子,以毗陵郡为其封国,又以毗陵犯世子讳,改名晋陵。这些都说明裴妃对于南渡是起过巨大作用的。但把渡江大事说成只是裴妃个人的意愿促成,也不妥当。《晋书》卷八《王羲之传》:“羲之……父旷(一作广),淮南太守。元帝之过江也,旷首创其议。”案王旷为淮南之前居丹阳太守职。《晋书》卷一〇〇《陈敏传》谓敏起事后,“扬州刺史刘机、丹阳太守王广(旷)等皆弃官奔走。”王旷与刘机曾经同治秣陵,他们商议军情的文书,今天还保存了一些片断。关于王旷倡议渡江之事,东晋人裴启所撰《语林》说:“大将军(敦)、丞相(导)诸人在此时闭户共为谋身之计,王旷世弘(旷字世弘)来在户外,诸人不容之。旷乃剔壁窥之,曰:‘天下大乱,诸君欲何所图谋?’将欲告官。遽而纳之,遂建江左之策。”案《语林》成书于哀帝隆和时,多载人士语言应对之可称者,“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其中偶有道及谢安的不实之词,为谢安所纠。所记王旷建策一事,当时王氏子孙具在,未闻异词,应当基本可信。王旷建策,时间当在永嘉元年三月至七月,即陈敏败亡至司马睿初受都督扬州江南之命之间,地点估计是在下邳。

以上三说,各从不同方面反映了一些真实情况,可以互相补充,而不是互相排斥。它说明南渡问题不是一人一时的匆匆决断,而是经过很多人的反复谋划。概括言之,南渡之举王氏兄弟曾策划于密室,其中王旷倡其议,王敦助其谋,王导以参东海王越军事,为琅邪王睿司马的关键地位主持其事;裴妃亦有此意,居内大力赞助;最后决策当出自司马越与王衍二人,特别是司马越。《太平御览》卷一七〇引顾野王《舆地志》:“东海王越世子名毗。中宗为越所表遣渡江,故改此(案指毗陵)为晋陵。”案表遣虽然只是一种形式,但不经司马越上表这一形式,司马睿、王导就无从被派遣过江,过江后亦无法统凭据。至于司马睿本人,如《晋书》卷五九《八王传·序》所说:“譬彼诸王,”权轻众寡,度长絜大,不可同年,所以他在南渡问题上只能是被动从命,无决断权。

过江以后,司马睿也并不是江左政局草创中不可须臾离的人物。尊经阁本《世说新语》“元帝始过江”条汪藻《考异》:司马睿过江两个月后,“十一月,太妃薨为(于?)本国琅邪,上便欲奔丧,顾荣等固留,乃止。上即表求奔丧,诏听。二年三月,上还琅邪国,四月葬太妃,上还建康。”这一详细的时间表,说明司马睿甫过江,即操持奔丧之事,并不因南迁始尔而抽身不得,循请夺情。这是由于坐镇江东,稳定局势,主要不是靠司马睿,而是靠王导。有王导在,有王导辅翼晋琅邪王司马睿的格局,江左政治就有了重心。这正是南渡后“王与马共天下”的具体反映。“王与马共天下”并不像《晋书》卷九九《王敦传》所说那样,只是司马睿过江后王敦、王导一时“同心翼戴”的结果。可以说,过江以前已经具备了“共天下”的许多条件,过江以后始得有天下而相共。

能够实现南迁,还由于江南士族名士合力消灭了陈敏势力,为司马睿扫清了进入建邺的障碍。陈敏的兴败,南士的向背,其中都有王与马的活动。

原来,西晋灭吴后,江东被认为是多事的地方,所谓“吴人轻锐,易动难安”。西晋以东南六州将士更守江表,吴人多有不自信之心。晋武帝晚年,曾有封“幼稚王子”于吴之议,时刘颂为淮南相,认为此议“未尽善”,主张以“壮王”、“长王”出镇。八王之乱前夕,吴王晏始受封,但是并未之国。六州将士更守江表之制当亦难于继续维持。江东既无强藩,又乏重兵,羁縻镇压,两皆落空。

八王之乱后期,江南士族名士深知洛阳政权已难维持,亟需一个像孙策兄弟那样的人物来号令江东,保障他们家族的利益。他们在江东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而在江北找到了陈敏。他们起先拥护陈敏,为敏所用。司马越在下邳收兵,也联络陈敏,想借助他以消灭自己在北方的对手。但是陈敏过江后既排斥江东士族,企图独霸江东;又自加九锡,声称自江入泻汉,奉迎銮殿,以与司马越争雄。所以南士与司马越都不能容忍陈敏。这时倡议反对陈敏的关键人物,恰是与南士有广泛交往,又居东海王越府为军咨祭酒的广陵华谭。华谭致书陈敏帐下的义兴周玘、吴郡顾荣等人,一方面指责陈敏“上负朝廷宠授之荣,下孤宰辅(案指司马越)过礼之惠”;另一方面又言顾荣、贺循等“吴会仁人,并受国宠”,而欲以“七第顽冗,六品下才”的寒士陈敏为江东的孙策、孙权,以图保据,非但无成,抑且自贻羞辱。华谭此信,显然是受命于司马越、王衍,目的是告诫南士,如果要保障江东士族利益,只有反戈一击,消灭陈敏,与司马越合作。顾荣、甘卓、纪瞻同华谭一样,都曾居司马越幕府,与越有旧,遂与周玘定策灭敏。

从陈敏兴败之中,王、马与南士各自作出了自己的估量。王、马理解到江东形势亟待强藩出镇,否则还可能出现第二个陈敏;南士则准备接受从北方来的强藩,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名分和权威而又尊重南士的利益。这样,司马睿与王导才得以在南士的默许下过江,而过江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力笼络南士,协调南北门阀士族的利益。关于这一点,已故的陈寅恪先生有《述东晋王导之功业》一文,引证丰富,论议入微,这里不多说了。《晋书》卷六五《王导传》云:琅邪王司马睿“徒镇建邺,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导患之。会〔王〕敦来朝,导谓之曰:‘琅邪王仁德虽厚,而名论犹轻。兄威风已振,宜有以匡济者’。会三月上巳,帝亲观禊,乘肩舆,具威仪,导及诸名胜皆骑从。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觇之,见其如此,咸惊惧,乃相率拜于道左。”据说南士因此应命而至,“吴会风靡,百姓归心焉。自此以后,渐相崇奉,君臣之礼始定。”《通鉴》据王敦拜扬州的年月,于此条的真实性有怀疑,因而有所删削,并于《考异》中著其原委。其说确否,姑置不论。但《王导传》此段叙述另有可疑之处。顾荣等人参预过中朝政治活动,被辟于号称“多俊异”的东海王越府,又经历了拥护陈敏和推翻陈敏的整个过程,于晋末形势、司马睿出镇建邺的背景以及王导偕来的目的,应当是熟知的。何况司马越以王导佐司马睿监徐州军事已逾二年,而徐州下邳居南北要冲,顾荣等人何得于司马睿、王导南渡时对司马睿的身份、王导等北士的态度一无所知,必于徘徊半载之后偶于道旁偷视,始定出处?又观楔之事也有可疑。司马睿、王导至建邺,在永嘉元年九月。《晋书·王导传》言司马睿在建邺“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下叙“会三月上已帝亲观禊”,此三月无疑为永嘉二年三月。前引尊经阁本《世说新语》汪藻《考异》谓永嘉元年十一月太妃薨,司马睿欲奔丧而不果,又谓“二年三月,上还琅邪国,四月葬太妃”,然后南还。据此可知,永嘉二年三月上已,司马睿已在艰中,即令他还未启程归国,尚留建邺,也不可能有“帝亲观禊”之事,因而也不可能有骑从率拜诸情节。所以,这种故事性的描述是不足信的。但是其中所反映的王、马关系和敦、导地位,以及南士尚存的猜疑心理,应当是近实的。

永嘉南渡后,王导始终居机枢之地,王敦则总征讨于上游,王氏家族近属居内外之任,布列显要者人数甚多。沙门竺道潜深交于元帝、明帝、瘐亮等人,出入宫省,自称以“朱门”为“蓬户”,在政治上颇有影响。而此人据说也是王敦之弟。王氏家族诸兄弟子侄之间也时有矛盾,甚至互相杀戮,如王敦杀王澄、王稜,王敦败死后王舒沉王含、王应于江,等等。虽然如此,以王导、王敦为代表所构成的王氏家族势力是非常牢固的,这使“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在江左维持了二十余年,直到庾氏家族兴起,抑制王氏并凌驾于王氏为止。而且,即令是在庾氏代兴,王氏家族权势发展越过了自己的顶峰以后,王氏家族的社会、政治势力以及文化影响仍旧不衰。《南史》卷二四史臣论曰:“昔晋初渡江,王导卜其家世,郭璞云:‘淮(案指秦淮)流竭,王氏灭。’观乎晋氏以来,诸王冠冕不替,盖亦人伦所得,岂唯世禄之所传乎!”王氏人伦斯得,冠冕不替,在江左与秦淮共长久,其基业即奠定于“王与马共天下”的年代。

明帝太宁二年(324年),王敦准备第二次东下,夺取建康。其时“清君侧”的口实已不存在,大军下都,自然有兴废之举。钱凤问王敦曰:“事克之日,天子云何?”敦曰:“尚未南郊,何为天子?便尽卿兵势,唯保护东海王及裴妃而已”。王敦答语突兀,历代论者及注家似乎都未尝措意及此,不见有何解释。我认为“王与马共天下”既滥觞于西都的司马越与王衍,王敦眼中但重司马越、裴妃而轻司马睿,重司马越在晋室的统绪而不重司马睿的地位,所以才作此语。除此以外,我认为此语还具有更为实际的意义,可能涉及兴废问题,值得留意。

如前所叙,司马睿将帝之时,王敦已有“更议所立”的企图;王敦初引叛军入建康时,元帝又有归位琅邪“以避贤路”之语。王敦拟更立者是谁,史无明文。细味语气,似乎还不是指王敦本人而是另有物色,不过此时还没有迹象表明他属意于谁。

我们知道,王氏兄弟拥司马睿过江,系由司马越所表遣,而裴氏出过主意。江左得有东晋局面,不能不感激东海王越与裴妃。晋元帝对他们“深德之”,王氏兄弟自然亦“深德之”。东海王越死,裴妃于大兴中渡江,这在江东是一件大事,不能不引起某种政治波澜。元帝以少子冲为东海王国世子,当即波澜之一。王敦下都,无视晋明帝的存在而独以裴妃及东海王冲为念,嘱钱凤尽力保护。王敦入都后,又表示欲废明帝。这些也是裴妃渡江以后的波澜。从种种波澜之中,我推测王敦有废明帝而代之以东海王冲的意图。王敦欲废明帝而代之以东海王冲,这实际上只能是把东晋政权完全转移到自己手中的一个过渡。王敦如果得立东海王冲,当然也可以废东海王冲而自立,不过这需要一个过程。

东海王冲之封可能成为东晋政治上的麻烦问题,东晋朝野对此迹象似乎早已有所觉察。干宝《搜神记》卷七:“晋元帝建武元年七月,晋陵东门有牛生犊,一体两头。京房《易传》曰:‘牛生子,二首一身,天下将分之象也。’”《宋书·五行志》、《晋书·五行志》均同。《开元占经》卷一一七引《搜神记》则曰:“元帝大兴中,割晋陵郡封少子〔冲为东海王世子〕,以嗣太傅东海王。俄而世子母石婕妤疾病,使郭璞筮之,……曰:‘世子不宜裂土封国,以致患悔,母子华贵之咎也……。’其七月,曲阿县有牛生子,两头,……石氏见(其图)而有间。或问其故,曰:‘晋陵,主上所受命之邦也。凡物莫能两大,使世子并封,方其气焰以取之,故致两头之妖,以为警也。’”案古人往往利用自然间或社会中某些变异现象解释政治大事,《五行志》所载及郭璞之筮,即属此类。颇疑时人观察形势,早有王敦将利用东海王冲以遂其谋的忧虑,故托物妖以为警诫。晋明帝和东海王冲虽然是同父异母兄弟,但在统胤上一出琅邪,一绍东海,王敦废彼立此,即是使东晋由琅邪王国的统胤改变为东海王国的统胤,以便利自己予取予求。王敦未得至都,即己病笃,仓猝之中,命王应在己死后立即代晋自立,建朝廷百官,以求先发制人,因此也就完全暴露了欲立东海王冲的实际目的。这是发生在后的事,与上述对王敦保护东海王冲和裴氏之命的解释并无冲突。

我们还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解释另一史料。太兴四年(321年)七月,王导拜司空。《晋书》卷三五《裴楷传》:“既拜,叹曰:‘裴道期、刘王乔在,吾不得独登此位。’”案王导拜司空,是晋元帝为防王敦而以戴渊镇合肥、刘隗镇淮阴以后八夭的事,拜王导为司空实际上是元帝在处理王、马关系问题上所采取的一项平衡措施,主要不是对王导特加崇敬。其时王敦构乱将发,王导际遇艰难,处境微妙,说不定有覆族之虞。裴道期即裴邵,裴妃之兄,王导在司马睿平东府的同僚,随司马越、王衍出军死难。刘王乔即刘畴,刘隗从弟,蔡谟每叹若使刘畴过江,“司徒公之美选也”,见《晋书》卷六九。王导思及裴邵、刘畴,主要当是从人才方面着眼。裴邵人才是否足以与王导同登三事,姑置不论。但是我们可以分析,如果王导与裴邵得以以越府旧谊而又共事睿府,也许东晋初年那种艰难境遇就不至于出现了。王导于此思念裴邵,于叹借人才之外,或许也是表示对司马越与裴妃的思念之情。不过这只能算推测之词,存此备考。《魏书》卷九六《司马睿传》以及同书卷三三《张济传》,均谓江左“主弱臣强”;《十七史商榷》卷四九,谓“晋少贞臣”。这些都是确当之论。其实从西晋后期以来,惠、怀、愍帝都是权臣的掌中物,其时已是“主弱臣强”,且“少贞臣”,不独江左如此。不过西晋的权臣是宗室强王,士族名士往往要依附于他们才能起作用。东晋则不然,士族名士本人就是权臣,宗室王公也要仰食于士族名士。“五马渡江”,除元帝一马之外,其余四马,即彭城、汝南、南顿、西阳诸王,都因不见容于士族权臣而丧生。据《世说新语·仇隙》,元帝用谯王承刺湘州以扼王敦,为王敦弟王廙所杀,多年以后,承妻泣谓子无忌曰:“王敦昔肆酷汝父,假手世将(廙)。吾所以积年不告汝者,王氏门强,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声著,以避祸耳!”琅邪王氏门强如此,以至宗室不敢道其杀亲之仇,这正是强烈地反映了门阀政治的特性。如果说西晋自武帝以来,士族名士是司马氏皇权(包括强王权力)的装饰品,那末东晋司马氏皇权则是门阀政治的装饰品;西晋尚属皇权政治,东晋则已演变为门阀政治。东晋皇权既然从属于门阀政治,皇帝也就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对象,“贞臣”自然是少而又少了。史家每诟病《晋书·忠义传》,言其人物事迹多有于晋不忠不义者,原委之一,即在于此。当王敦以诛刁协、刘隗起兵时,王导实际上站在玉敦一边,时人并不以王导为逆,也不以刘隗、刁协为忠。士族权臣可以更易,而“主弱臣强”依旧。当琅邪王氏以后依次出现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等权臣的时候,仍然是瘐与马、桓与马、谢与马“共天下”的局面。由此可见,王与马的结合所开启的江东政局,奠定了东晋一朝政局的基础,影响是深远的。至于琅邪王氏能与司马氏“共天下”而终于不能篡天下,这应当从门阀士族之间彼此牵制和南北民族矛盾这两方面求得解释,而不能只从权臣个人忠奸求之。如果门阀士族的状况及其彼此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南北民族关系出现了重大变化,如果历史出现了这种情况,司马氏的天下也不是不能篡取的。不过这是晋宋之际的问题。

五、魏晋南北朝三百年 真正掌控天下的是谁?

魏晋南北朝时期,选任官吏最重要的一项制度,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九品中正制,亦称九品官人法。肇始于魏文帝黄初元年(220),由尚书陈群首倡,其间虽经损益,然至隋文帝开皇中才废止,前后历经凡三百多年,与汉之察举制、唐宋之科举制,堪称选人三大法。

陈群的本意是要改良汉之“察举制”,同时也继承“察举制”的做法,唯德才是举。其法为,州郡设置中正官,择贤良有识之士担任,负责考察本州本郡士人,不计门第,但论德才,然后写成“状”(即评语),定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政府择人按“状”任用。中正官有权进退,“其言行修著者,则升进之,或以五升四,以六升五,倘或道义有亏缺,则降下之,或自五退六,自六退七”(《魏志?陈群传》)。

至曹芳时,司马懿当权,在各州设大中正,任用世族豪门,选人一以“家世门第”为准,魏晋南北朝时期之门阀制度遂大行其道,选拔官吏管他才能不才能,只要翻出族谱,出身名门,就有得大官做,由此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局面。高位显职,虽无世袭之制,亦尽皆为世族子弟所得,因而备受后人诟病。隋唐才来个大反动,推行科举制,使得贫寒而英俊之士,有得进仕之阶。究其实,其罪不在陈群,罪在司马懿。

然余读历史,九品中正制,能行三百多年,并非一无是处,当年那个乱世,一乱好几百年,礼崩乐坏,道德陵夷,“风教颓失而无典制”,算是很坏的了。然幸而有士人的操持清议,其品评人物,至于一句褒贬,而关乎他人一生的沉浮荣辱,于是士人皆不敢见讥清议,因而起到奖掖风俗的作用。柳诒徵将此情况总括为“绅士政治”。他说,魏晋以降,换皇帝像走马灯一样,百姓无所适从,当此之时,士大夫于无意中保守此制,以地方绅士,而操朝廷用人之权,朝代虽更,而社会之势力仍固定而不为动摇,岂惟可以激扬清浊,亦所以抵抗君权。这话很有道理,《日知录》载:“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亡,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写《三国志》的陈寿,因在家居丧期间,有不合礼数的举动,遂沉废多年。

南朝之齐永明十年(492),齐司徒参军萧琛、范云出使北魏,北魏孝文帝很赏识他们——此二人确值得赏识,当年与萧衍(梁武帝)、沈约、谢朓、王融、任防、陆倕六人,同在竟陵王萧子良西邸并游,号称“竟陵八友”的便是。孝文帝对身边群臣说,江南多好臣。侍臣李元凯接过话头说,东南多好臣,是因其几乎一年一易其主,江北无好臣,是因其百年才易其主。李元凯是正话反说,意在讽刺萧琛、范云两人,或者江南士人的不忠。其实,据清赵翼在《陔余丛考》中说,“其时国家大权在绅士,不在君主,故绅士视国家禅代无与于己也(好像与自己没多大关系)”。如果这一层的东西搞清楚了,也就无须苛责当年士人,难怪南怀瑾先生对五代“不倒翁”冯道赞誉有加。

士大夫把持清议,连皇帝都没得办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柳诒徵的观点是对的。

宏兴宗是宋文帝的红人,他想跻身士大夫,求皇帝帮忙,宋文帝给他想了一个辙子,很有趣,叫“称旨就席”。历史上有奉旨填词,有奉旨去当道士,现在宏兴宗是奉旨去王球家找个地坐,可见当年等级之森严。寒门出身的人去世家,人家连凳子都不给坐,只能站着,更不用说看茶了,情况确实很糟。换句话说,如果王球肯卖皇帝一个面子,给宏兴宗的屁股底下垫个东东,哪怕只是马扎,也就意味着宏兴宗的士大夫身份得到承认。宏兴宗兴冲冲地去了,到了王球家,刚弯下膝盖,只听得一声吆喝,紧接着看到王球手中的扇子直指着他,说:“你不能坐。”文帝见宏兴宗败兴而归,说,“我便无如此何”,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不过文帝不死心,过了几天,亲自出马找王球通融,而王球的答复让那些想吃“天鹅肉”的庶族们彻底死了那份心思,他说:“士庶区别,国之常也。臣不敢奉诏。”

也是刘宋时,纪僧真凭自己的能力,从一个“寒官”做到大官,很得孝武帝的器重,他尝对别人说:“人生何必计门户,纪僧真堂堂贵人所不及也。”纪僧真也想做士大夫,让皇帝封他一个,孝武帝说:“此事由江敩、谢瀹,我不得措意,可自诣之。”纪僧真于是去找江敩,这回是肯让他坐了,可是纪僧真刚一坐定,江敩就命左右“移吾床让客”。纪僧真丧气而退,对孝武帝说:“士大夫固非天子所命。”

因此,士大夫们便不把改朝换代当作一回事,皇帝要换尽管换,我只做我的士大夫。这种心理在张岱这个人身上得到完满的体现。刘宋时,诸王如刘休若、刘子顼、刘子尚、刘子勋,先后在各地作刺史,张岱也都先后服务过这些人,做他们的咨议参军。张岱每到一州,办事得力,上下级关系融洽,有人便向他取经,张岱说,古人言“一心可以事百君”,只要一心一意办事,处事公平,待人以礼,在任何君主面前都可以得到信任,与任何同僚都可以搞好关系,也不会发生让他人讨厌、忌恨的事。张岱的话固然是为人处世的要方,可在儒者们看来,怎么说也是欠忠诚。而这事确实不好办,要按这标准切下去,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天下,难得见完人。当年就有隐士,因为看不惯这种风气而现身责难。

齐建元元年(479),齐高帝萧道成封赏辅佐自己登基的有功之臣,褚渊、王俭亦被加官进爵。褚渊的母亲是宋武帝之女始安公主,自己又娶宋文帝的女儿巴西公主为妻。王俭的母亲是宋文帝的女儿东阳献公主(一说是武康公主,吾从《通鉴》),他的妻子是宋明帝的女儿阳羡公主。褚渊与王俭,是姨父与外甥的关系,与刘宋可谓血脉相连。

可是一转瞬间,从原来的皇亲国戚而成为开国元勋,这个角色的转变他们已然心安理得。因此,有个叫何点的隐士,写了一本《齐书》,这样评论褚渊、王俭:褚渊是世家大族,王俭也不愧为国家精英,但他们连舅父的王朝都背叛了,又哪能忠心于现在的齐国呢。批得很狠。褚渊的长子褚贲耻父失节,在褚渊病逝后,就隐居在父亲的墓侧,终生不出来做官。可是史书上说,王俭言谈举止,一依儒家古训,齐武帝时,王俭在家开馆,培养了很多学子,重开儒学之风。

第三章 世家不动

一、东汉士人的隐逸情结

归隐泉林,不仕于时,历来被认为是不遇之士人高尚其志的一种生存方式。在东汉士人社会之中,也一直存在着一种“以不仕为德高”隐逸情结,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正是说士人的去就之节。虽然按照儒家的说法,“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士人君子在清平之世也有为君主和朝廷推行教化之职责。然而,自王莽居摄之时开始,儒家士人去就之情结,就一直萦绕在士人之心灵深处。在东汉士人看来,“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只有“国君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不臣于天子、诸侯,才能保持道德人格的独立;苦身修行,致力于砥砺自己的道德修养,才是令人敬仰的清节。而为了利禄汲汲于仕进的士人是失德和丧节的,令人鄙弃。

归隐泉林,不仕于时,历来被认为是不遇之士人高尚其志的一种生存方式。在东汉士人社会之中,也一直存在着一种“以不仕为德高”隐逸情结,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正是说士人的去就之节。虽然按照儒家的说法,“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士人君子在清平之世也有为君主和朝廷推行教化之职责。然而,自王莽居摄之时开始,儒家士人去就之情结,就一直萦绕在士人之心灵深处。在东汉士人看来,“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只有“国君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不臣于天子、诸侯,才能保持道德人格的独立;苦身修行,致力于砥砺自己的道德修养,才是令人敬仰的清节。而为了利禄汲汲于仕进的士人是失德和丧节的,令人鄙弃。

王良出仕于光武之朝,其少习《夏侯尚书》,是一个典型的儒士,王莽时曾隐居不仕,光武时受大司马吴汉征辟,历任谏议大夫、太中大夫、司徒司直,此人在位恭俭,其官箴堪称为官者之典范。然而在他拜访友人时,却被拒之门外。据《后汉书》本传载:“王良)后以病归。一岁复征,至荥阳,疾笃不任进道,乃过其友人。友人不肯见,曰:‘不有忠言奇谋而取大位,何其往来屑屑不惮烦也?’遂拒之。良惭,自后连征,辄称病。诏以玄纁聘之,遂不应。”在王良的友人看来,王良不能息心于泉林,奔走于仕宦之间,居其位而没有大的作为,于士节已是有亏。而王良自己也认为自己的作为不符合士人节操,于是惭而归家称病,最终卒于家中,再未应朝廷召聘。或许王良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已经“亏损”的士节,扭转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也使自己能够不再抱愧重归士林。从这里,我们深切地看到,在东汉士人观念之中,出仕的士人无论在任期间其有如何优良的官德,于士节上,已是逊于不仕者一筹。

在东汉士人的道德评判标准中,仕与隐是相互乖离的道德取向,如果单纯从道德意义上考虑,隐而授道,旌善兴化,被认为是守志,是具有“清行高节”,相反,对官宦之途中的士人,多被讥讽为怀禄耽宠,因而在一定意义上,隐比仕有更高的道德价值。所以在崔篆劝孔子建一同出仕时,孔子建断然拒绝,说:“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道既乖矣,请从此辞。”像孔子建一样极端看重隐逸这种“清行高节”的东汉士人,往往把入仕仅仅当作尽士人之孝节、获取生计奉养老母的工具而已,而决不是将仕宦作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手段,在完成奉养这个任务以后,他们多是迅速地脱离官场,毫不流连。譬如周磐,作为没落的贵族子弟(其祖父曾为天水太守),少游京师学习儒家经书,好礼有行,诸儒宗之。因为家庭贫困,“居贫养母,俭薄不充”,深以老母迫近饥寒为忧,“乃解韦带,就孝廉之举。和帝初,拜谒者,除任城长,迁阳夏、重合令,频历三城,皆有惠政。后思母,弃官还乡里。及母殁,哀至几于毁灭,服终,遂庐于冢侧。教授门徒常千人”。周磐虽然为官有惠政,应该具有一定的从政能力,然而他弃官如敝屣,从此以后再不应征:“公府三辟,皆以有道特征,磐语友人曰:‘昔方回、支父啬神养和,不以荣利滑其生术。吾亲以没矣,从物何为?’遂不应。”周磐的一席话,是将仕途视作荣利之物而已,不是能够实现其人生理想的“生术”。

此种观念影响之下,即便是不仕的士人,如果不能真正退身穷处、守志不移,不能真正坚持所谓的高素浩然之业,而对名利表现些许的热情,也会被士林视作不能守节。因得罪宦官致仕归家的杜密,和政府依然保持来往,就受到士人的冷嘲热讽,《后汉书》本传载:“后密去官还家,每谒守令,多所陈托。同郡刘胜,亦自蜀郡告归乡里,闭门扫轨,无所干及。太守王昱谓密曰:‘刘季陵清高士,公卿多举之者。’”王昱以刘胜为例,暗讥杜密不安寂寞,有损名节。应劭也依据孔孟之“君子思不出位”之义,讥讽杜密“婆娑府县,干预王政”,是厚颜薄俗。郭林宗不能处斗筲之役,辞官不做,又因察觉汉末时局之腐朽,虽然在士人阶层享有盛名,又多次受到官府征辟,但其终于没有涉足仕途,范滂曾品题其人品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它。”显然郭林宗为典型的不仕之士。然而,郭林宗又一直游走在官僚系统的边缘,其与河南尹李膺相善,互相提拂;其善于人伦,品题人物被称为“则哲之鉴”,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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