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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12: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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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彼得•梅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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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旺斯的一年

普罗旺斯的一年试读:

从未改变的二十年

《普罗旺斯的一年》出版于一九九〇年,首印三千册,这在当时已是成绩不俗。这些年,它先后被翻译成四十种语言,全球畅销六百万册,真令我惊喜至极。

无奈的是,这激怒了那些纽约客、伦敦佬儿和巴黎上流社会的时髦人物,他们认定我在普罗旺斯的破坏浪潮中推波助澜。不过,他们并不曾长居于此,了解其实很有限,如何能下此定论,值得怀疑。即便如此,我还是受到极大触动,是啊,从一九九〇到二〇一〇年这二十年间,普罗旺斯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

房价涨上去了,可是,像意大利、西班牙、佛罗里达以及曼哈顿的“肉库区”,还有其他所谓的理想居住地,房价不也是节节攀升?

吃住的地方,比起以前更多也更舒适:入选《米其林美食指南》的餐厅随处可见,小酒吧和家庭旅馆比比皆是。葡萄酒品质远胜当初,几难辨识。换言之,你在普罗旺斯有了更多的选择,可变化也大体如此。

也许,更有意思的是,有些事情二十年来从未改变。乡村集市依然在贩卖新鲜食物,不理会盛行的真空包装和杀菌处理。偏远的广阔乡野依然空旷纯净,没有遭主题公园、高尔夫球场和别墅区侵蚀。难得的还有那份安宁,你若有心寻觅,依然能享受到。而且,迥异于世界上其他风景如画的地方,发展和开放并未使普罗旺斯变得拥挤、乏味、平庸,它依然如往昔独具奇情奇俗:乡音依然浓郁,守时观念依然受到漠视,周末午餐依然要吃上至少两个小时。真是妙极了!

说起这二十年来我自己的变化,可谓微乎其微,性格依旧,习惯依旧。坐在书桌前,依旧抵挡不了趣事儿的诱惑:美酒品尝,声名鹊起的年轻大厨,橡树下采摘到新鲜松露的传闻,马赛昏暗的土耳其式浴室,村里恶作剧一般的滚球比赛,当然,还有咖啡馆露台上的日常见闻。但奇怪的是,类似远途旅行这样更显气魄的娱乐,我不再感兴趣。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在普罗旺斯就很快乐。我想,这就是满足感,我会永远感激这次文字抒写—《普罗旺斯的一年》,是它帮我收获了这份满足。

显然,如果没有读者,一本书就难以流传开来。我有幸遇到成千上万的热心读者,或面谈,或接获书信和照片。他们都带给我极大的快乐,有些还成了我的朋友。我尤感欣慰的是,他们背景迥异,有英国的年轻上议院议员,有中国的女兵,有监狱里的男士,有大学的讲师,也有刚刚学会阅读的男孩—他们,还有许许多多别的读者,不厌烦劳写信给我,这些信件对我而言远比赞誉的书评意义深刻。因此,亲爱的读者,我谨在此对你们二十年来的善意和鼓励致以谢意,请你们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一月January午后,树影筛出的阳光斜进半开半合的木制百叶窗,如同半

梦半醒的眼波,那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新的一年从午餐开始。

谈及新年前夜,我和妻子认为,年复一年毫无新意,不过是最后一刻的放纵与千篇一律的应酬。那些推辞不掉的酒宴,以及午夜时分传递祝福的祝酒和亲吻,简直令人沮丧。恰在此时,我们听说,几英里外拉科斯特村的施米雅那餐馆将特供“新年午宴”以飨多年的忠实顾客。六道法式大菜,粉色香槟佐餐,以这样一顿午宴来揭开未来十二个月的序幕,似乎更舒畅。

十二点半的时候,这个石墙小餐馆就座无虚席了。座位上明显是一群饕餮食客,由壮硕的身材可以看出对美食一贯心怀狂热追求,估计每天在餐桌上至少要消磨两三个小时。他们都是全家出动,神情专注,安静地等待着法国人最为心仪的就餐仪式。餐馆老板虽说身形庞大,穿梭于餐桌之间却不失优雅,显得游刃有余。今天这个场合,他特意穿了一件烟熏色天鹅绒上装,并系了领结。唇上那两撇小胡子,如同涂了发蜡油光可鉴,随着他宣读菜单时热情奔放的面部表情而舞动。“鹅肝、奶油龙虾、牛肉脆饼、橄榄油沙拉、精选奶酪,还有甜点啊,松软细腻、入口即化!”他哪里是在报菜单,分明在唱一首美食咏叹调。只见他就这样一桌一桌旋过,不时像歌唱家一样亲吻自己的指尖,我真担心他的嘴唇会磨出水泡来。

终于,一道道法式大菜端了上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眼球,“祝您好胃口”的问候逐渐平息,餐馆里一片静谧而友好的气氛。我与妻子一边进餐,一边回忆起以往在英国度过的新年假期,那里的一月可是阴霾蔽日。很难想象,这里竟是蓝天艳阳!当地人不断向我们解释,这样的晴朗天气一点儿也不奇怪。是啊,这可是在大名鼎鼎的普罗旺斯!

每年两三周的休假一开始,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赶赴与普罗旺斯的约会,享受几天温暖明媚的阳光。离开时总是无限怅惘,顶着晒脱了皮的鼻头发誓:总有一天要来这里定居。在英国漫长灰暗的冬日和潮得发霉的夏日,我和妻子无比向往地欣赏着在普罗旺斯拍的照片,神游于乡村集市和葡萄园间,梦想着在洒满床头的阳光中悠然醒来。最终,我们听从了心灵的呼唤:在普罗旺斯买下房子,开始学习法语,还将两只爱犬船运过来,向过去挥手告别,做起了这里的异邦人。梦想成真,我们仍不时地感觉有些惊讶。

是啊,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几乎算是冲动之举,而“罪魁祸首”就是那栋房子。我们与它邂逅于一个午后,到了晚餐时分,心儿就再也不肯离开了。

房子地处两个中世纪乡村—梅纳村和奔牛村之间一道土径的尽头,土径两边是樱桃树和葡萄园。其实,它不过是一所农舍,由当地人就地取材建造而成。墙石历经两百年的沧桑,显出一种近乎浅灰与明黄之间的颜色。十八世纪随意搭建而起时,它还只是一间小屋,后来随着一代代人添丁增畜而逐渐扩建,如今已成为一栋外形不甚规则的三层建筑。虽说历史久远,房子的每一部分仍旧牢固结实,就连从酒窖到顶层的螺旋楼梯都是用厚实的大石板铺砌而成。某些墙体足有一米厚,完全可以抵御寒冷的西北季风,据说那风猛烈得可以吹掉驴子的耳朵。房子后面是带围栏的庭院,再远处则是用白石板铺就的游泳池。房前屋后共有三口水井,掩映在遮天蔽日的庭荫树和挺直的翠柏下,此外还有一丛丛迷迭香和一棵高大的杏树。午后,树影筛出的阳光斜进半开半合的木制百叶窗,如同半梦半醒的眼波,那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时下法国的房地产开发火热得有些失控,幸运的是,我们这栋石屋未受侵扰。只要建筑法规允许,法国人就乐得到处搭建别墅,有时甚至在禁止开发的地方也敢斗胆触犯规定。像如此美丽淳朴的乡间小镇,他们尤其惦记在心。我们到过古老的集市小镇阿普特,见识过法国人如何蜂拥而至,在周边盖起大量盒子模样的水泥房,那种青灰色真是难看,无论怎样风吹雨刷都洗不掉。法国的乡间地区很少有能逃脱厄运的,除非政府明令禁止开发。万幸的是,我们这栋石屋就得天独厚地坐落在国家森林公园保护区内,这可是法国文化遗产保护圣地,混凝土搅拌机是近身不得的。

石屋背倚拔地而起的吕贝隆山,此山高达三千五百英尺,由西向东绵延起伏四十多英里。杉树、松树和胭脂栎终年繁茂翠绿,为野禽和山鸟提供了安全的栖息之所。树下岩间长有野花、麝香草和薰衣草,还有蘑菇藏匿其中。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登到峰顶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山的一侧是阿尔卑斯雪山的美丽风光,另一侧是地中海的一片宽广蔚蓝。山里终年静谧无人,假如有兴致漫步八九个小时,途中也不会看见一辆车或一个人影。如此一来,我们的后花园仿佛外扩了二十四万七千英亩,成了狗儿撒欢的乐园,外来入侵者的天然屏障。

我们发现,邻居这个概念在乡下远比在都市显得重要。你如果住在伦敦或纽约的公寓里,即使与一墙之隔的邻居相距不到六英尺,也可能一年都说不上一两句话。在乡间,最近的邻居也远在几百码之外,却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假若你碰巧是个外国人,还有那么点儿异国情调,他们对你就愈加兴致盎然了。再假若你不但买下了房子,还承袭了这里富有传统、技巧精细的农耕方式,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和决定绝对关乎另一个家庭的幸福大计。

房子的卖主介绍新邻居给我们认识,大家共进晚餐。聚餐长达五个小时,所有人都表达了无比友好的祝愿,只是我和妻子听得懵懵懂懂。讲的倒是法语,但不是我们从教科书上学来、在录音带里听到的那种。这是一种浓重而浑厚的方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路攀升通过鼻腔,最后由唇间喷薄而出。这绕来绕去的普罗旺斯口音,我们只能听出个大概:demain发音为demang,vin听起来像vang,maison干脆就是mesong了。如果语速正常,也不外加修饰音,理解起来倒没什么困难,但问题是他们一开口就像摁动了机关枪,还常常在句尾增加一个元音以示祝福。这样下来,就连“再来点儿面包”的入门级日常用语,我们听了都要愣一下。

虽然听邻居说话的时候有些如坠云雾,却能明显感觉到那份友善和幽默。亨丽埃特皮肤棕黑,样貌迷人,笑颜频露,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如同一个短跑选手,一开口就要冲向句尾。她的丈夫福斯坦—或者福斯唐,这名字到底如何拼写,让我们纠结了好几个星期—身材敦实,个性温和,举止言谈更显和缓从容。他在这个山谷里出生,一辈子都不曾离开,可能也将终老于此。他的父亲,安德烈老爹,就住在他们隔壁,据说八十岁时猎到一头野猪,就此告老封刀,闲来无事就骑着自行车四处闲逛。他每周两次骑车进村,一来采购杂货,二来顺便搜罗搜罗新鲜事儿。这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

他们对我们的到来很是关注,不仅仅因为两家即将比邻而居,还因为潜在的合作关系。透过葡萄美酒和浓浓的烟草味,还有更浓的乡音,我们终于弄清了原委。

我们连房子一起买下的六英亩地,一直种植葡萄,多年来都依照法国传统的租佃法管理—地主出钱购买葡萄藤和化肥,由佃农负责种植、喷射农药和剪枝;葡萄收获之后,佃农获得三分之二的盈利,地主分得余下的三分之一。土地如果转手,以前的契约需要重新修订,这就是福斯坦一家关心的事情。当地人深知,外来户来吕贝隆山区购置房产,大多当作别墅以便休闲度假,曾经的良田因此被修葺成精致的花园。甚至还有人拔掉葡萄藤,建起了网球场。网球场!怎么会有人用珍贵的葡萄换取在烈日炎炎下追逐一个小球的奇怪乐趣?福斯坦耸起肩,两道眉毛高高挑起,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其实,他们毫无担忧的必要。我和妻子喜欢葡萄园,喜欢看葡萄藤井然有序地攀爬在山丘上,喜欢看藤蔓由春天的鲜绿转向夏天的深绿,再过渡为秋天的橙黄与褐红,喜欢看剪枝季节枯枝燃烧出的蓝色烟霭和冬天光秃秃的土地上残枝的倔强身影—这里就该是葡萄园,而不是什么网球场或漂亮花园(当然,我们的游泳池也一样不属于这里,不过还好,它没有占用葡萄园的土地)。更不用说,我们还期待着收获葡萄酒呢。现金和葡萄酒,可以任选其一作为租金,而一般的年景都可分得近一千升上等葡萄酒。有鉴于此,我们操着磕磕绊绊的法语,尽可能让福斯坦明白我们强烈的续约意愿。他的脸上顿时光彩四溢。在他看来,我们两家往后肯定能友好相处。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可以自由无碍地聊天话家常呢。

施米雅那餐馆的老板站在门廊处向我们表达新年祝福,还不时地灵活闪身,给出入的顾客让路。我和妻子站在窄窄的街道上,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天气很棒,是不是?”他夸张地挥舞起裹着天鹅绒袖子的手臂,整个村庄、萨德侯爵城堡遗址、远处的群山和清朗的天空尽在这一挥之中。这看似随意却包揽一切的动作,让人感觉他指给我们看的不过是自家院落的一角。“能住在普罗旺斯可真是福气啊。”

此言非虚,住在普罗旺斯可谓一种莫大的幸福。如果这里的冬天也是阳光明媚,我们从英国带来的防寒衣物—棉靴、棉衣和厚毛衣什么的,就全无用武之地了。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浑身暖洋洋,肚腹圆鼓鼓,开始盘算再过多久就可以游今年的第一场泳,而想到此时还有人可怜地忍受着天寒地冻的煎熬,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千里之外一股西伯利亚寒流正急速涌来,完成南下之旅的最后冲刺。这西北季风我们早有耳闻,其威力令人畜皆胆战心惊。只不过由于是自然力量,人们也奈何不得。大风袭来,动辄刮个十天半月,大树被连根拔起,小汽车被掀得底朝天,玻璃窗噼啪碎裂,电线杆被拦腰折断,甚至还有老太太被刮进阴沟。它如同冷酷恶毒的幽灵,尖啸着穿堂入室。人们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很容易感冒、牙疼、头痛,甚至无心工作、与家人争吵不休—总之,所有怪罪不到政府头上的问题都有了根源。普罗旺斯人常常以一副受虐狂似的表情,颇为骄傲地宣称这些都是该死的西北季风的杰作。

这是高卢人典型的夸张表达,我们私下里认为。要是领教过从英吉利海峡刮来的疾风,还有劈面横扫过来的暴雨,他们就知道什么是狂风的厉害,也就不会这么吹牛了。不过为了不扫他们的兴,我们还是认真地听着,并不时装出无比震惊的样子。

结果,大意的我们被这一年的第一场西北季风打了个措手不及。大风咆哮着直冲隆河谷,一个左转弯,迎面撞在我们石屋的西墙上,其威力之大,竟一把扯掉一扇因疏忽而没锁牢的窗户,甚至差点儿掀开屋瓦甩进游泳池。二十四小时之内,气温骤降二十度,先是零度,随后是零下六度。据马赛气象局报道,风速达到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妻子穿着棉衣在厨房里做饭,我则戴着手套打字。我们不再讨论什么时候游第一场泳,而是巴望着能赶紧安装中央供暖系统。一天早上,屋外似乎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后来却发现是水管无法承受彻夜冰冻的压力,一根接一根爆裂了。

爆裂的水管悬在墙上,塞满冰块膨胀起来。水管工曼尼古希先生赶来救急,他绕着迸裂的管道,以专业的眼光观察了一番。“哎呀呀,”曼尼古希先生一边感慨,一边扭头招呼他称为“年轻人”的学徒工,“哎呀呀,你来瞧瞧是怎么回事儿,年轻人。这管子居然没有包隔温材料,就这么光秃秃的,完全是蔚蓝海岸的那套做法。在戛纳、尼斯的海边城镇也许还奏效,可在这里嘛……”

他从喉咙里咕哝出很不以为然的咯咯声,又将手指伸到年轻人的鼻子前左右摇晃几下,以强调沿海地区的暖冬与此地酷寒的区别,然后猛地拉下羊毛软帽,罩住了耳朵。曼尼古希先生矮小结实,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天生一副水管工身材。有些狭小的空间,高大笨拙的家伙无论如何也没法挤进去,他却可以进退自如。此时,学徒工正在支焊灯,曼尼古希先生在这当儿给我们讲起课来。接下来的一年,他还会发表很多类似的演讲,我也越来越有兴趣当听众。这一次,他从地球物理学的角度分析了普罗旺斯的冬天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冷。

在普罗旺斯人的记忆里,这接连三个冬天真是前所未有的难熬,连颇有些年头的橄榄树都冻死了。当地流传着一句话:太阳不出门,灾难会降临。那么,冬季持续变冷的原因是什么呢?曼尼古希先生象征性地给我们留了两秒钟时间思考,然后热切地进入了演讲主题,还不时用手指点点我,好让我集中注意力。

原因很简单,他说,西伯利亚寒流南下普罗旺斯的脚步加速了,很快就直达目的地,途中根本来不及变暖。其中的缘由,不外乎就是—说到这里,曼尼古希先生戏剧性地稍顿了一下—地壳构造发生了变化。就这么回事儿,西伯利亚和梅纳村之间的地表不再隆起,变得一马平川,所以西北季风才能毫无阻挡地呼啸而至。这通分析太有逻辑了!可惜,又有一根水管噼啪爆裂,打断了即将开始的第二部分演讲—地表为什么变平了。曼尼古希先生随即把传授知识的大事儿抛到一边,投入到焊灯下的专业作业中去了。

天气变化对普罗旺斯人的影响真是立竿见影。他们期待着天天都碧空如洗、艳阳高照,一旦天不如己愿便马上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他们把下雨天视为一种人身冒犯,聚在咖啡馆里摇头叹息、相互安慰,或者忧心忡忡地看着天空,仿佛即将有大群蝗虫伴随雨水从天而降,可恶地填满人行道上的水坑。假如遇上比下雨还恶劣的天气,比如气温骤降至零下几度,情形就更惊人了:所有人都蜗居家中,街上杳无人迹。

一月中旬渐渐为寒流吞噬,村镇都变得寂静无声。就连一向拥挤喧闹的周末集市,也只见得到少数迫于生计甘愿受冻的勇敢摊贩。寒风中,他们不时地跺跺脚,或呷几口烈酒取暖。顾客更是来去匆匆,就算找错了零钱都不肯花时间计较。酒吧门窗紧闭,在闷浊的空气里继续营业。平日街上那些闲逛的懒散身影,已难觅踪迹。

整个山谷进入了安静的冬眠期,我开始想念那些跟闹钟一样准时传来的声音:清早,福斯坦家的鸡高声报晓;午间,农民们开着雪铁龙小货车,一路咔嚓咔嚓往家赶着吃午餐,仿佛一颗颗螺母、螺钉都闹着要挣脱铁皮盒子而去;午后,对面山坡上的葡萄园里不时传来枪声,应该是猎户又发现猎物了;远处的深林里,电锯不断哀鸣;薄暮时分,犬吠声此起彼伏。而此刻,万籁俱寂。山谷已安静空荡许久,我们不禁好奇起来:大家都躲在家里做什么呢?

天寒地冻的这段日子里,福斯坦游荡于邻近农场,上门替人屠宰牲畜。如果谁家要宰兔子、鸭子、猪和鹅,做成罐装肉、火腿或腌肉什么的,他可是个行家里手,一刀下去便切开它们的喉咙,或者手上一用劲就扭断它们的脖颈。福斯坦心慈面善,对他的几只狗都宠爱有加,从事那样的副业真是有违天性。但他显然精于此道,干起活儿来动作敏捷、技巧娴熟,像个地道的乡下人绝不心软。我们这些来自都市的人,或许会把小兔子当宠物,对鹅产生亲近之情;我们从超市买来干净卫生的肉类,绝不会联想到动物活着的模样;我们吃的真空包装的猪排,经过杀菌处理,似乎也与温热肮脏的活猪毫无关联。可在乡下,死亡与晚餐之间的联系又怎么回避得了?没准有朝一日,我们也会有求于福斯坦的这项冬季副业。

其他人又在做什么呢?大地冰封之际,剪过枝的葡萄藤进入休眠期,而冒着严寒上山狩猎显然也不合时宜。难道人们都外出度假了?不,绝不可能。他们可不是冬天出门滑雪,或驾驶游艇畅游加勒比海的乡绅。即便在八月,所谓的度假也不过是每日安居家中,大快朵颐,之后再安适地午睡片刻,就这样一直休养到漫长的葡萄采摘季节。后来得知当地人大多出生在九月或十月,我们才解开内心那个小小的疑团。答案虽无从考证,却完全合理:寒冷的一月,人们准是关起房门在家努力制造孩子呢!在普罗旺斯,任何事情都要依照时令来安排,看来一二月一定是繁衍的季节。当然,我们只是这样猜测,终究不好意思开口去问。

天气酷寒,娱乐活动便少得可怜。除了宁静而空旷的山野景色,冬季普罗旺斯还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浓浓地弥漫在凛冽的寒风和清冷的空气里。漫步山间,通常还没看见屋舍,远远就能嗅到它的气味—视野之外的某个烟囱飘出来的柴火味。这种自然淳朴的生活气息,在城市里早已难得体会。囿于消防法规和室内装修所限,城里的壁炉要么被堵死,要么成了有意而为的特色装饰。而在普罗旺斯,家家都使用壁炉,或烧烤食物,或围聚畅谈,或暖暖脚趾,总之是美好的享受。炉火清早点燃,整日不熄,烧的都是吕贝隆山上的橡木枝或冯杜山上的山毛榉。日暮时分,带着两只爱犬散步回家,我总是会在山上停下脚步,望望山谷里的炊烟,那袅袅绕绕的一缕缕,如同飘带一般升起,又弥漫在奔牛村的山径上。此情此景,总让我无比惦念温暖的厨房,还有煨在火上的鲜美浓汤;念头乍起,便激起了贪婪的食欲。

普罗旺斯久负盛名的食物大多产在夏季,如甜瓜、桃、芦笋、胡瓜、茄子、辣椒、番茄、蒜泥蛋黄酱、鱼肉浓汤、橄榄沙拉、凤尾鱼、金枪鱼、熟煮蛋、油淋多色莴苣片拌土豆泥、新鲜羊奶酪—我们每次在英国的商店挑挑拣拣着干瘪发蔫的货品,都会痛苦地回想起这些美味。出人意料的是,冬天普罗旺斯的食物依然丰美可口,只是品类完全不同。

农家菜是寒冷日子里的特色佳肴,吃得人暖意融融、筋骨强健、精力充沛,你通常会撑得肚腹满满的,才会恋恋不舍地上床睡觉。相比时髦餐馆里装饰精巧、分量不足的菜肴,农家菜品相是寒酸了些,可在冰天雪地的夜晚,屋外又刮着如剃刀般刺骨的西北季风,有什么比一桌热腾腾的美食更能慰人肺腑呢?有天晚上,我们应邀去邻居家吃饭,冷得一口气儿就跑完了那段路。

邻居家的壁炉几乎占了一整面墙,我一走进屋内的热气中,眼镜就蒙了一层雾气。等眼前慢慢清晰,我才看到那张罩着方格图案桌布的巨大餐桌,桌上摆有十副刀叉—邻居家的亲朋好友都来探访我们这对外乡人了。电视机在屋子一角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收音机则从厨房里起劲应和。小猫小狗被主人撵出了家门,一见有客人进屋,又伺机尾随着溜了进来。满托盘的酒水端上了桌,有男士酷爱的茴香酒,也有为女士准备的冰镇麝香甜葡萄酒。大家唧唧咕咕地抱怨着天气,我们夫妇俩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应对不暇。英国的冬天也有这么糟糕吗?我回答:只有夏天才会如此。他们听了一怔,好一会儿才有人大笑起来替我解了围。接下来,座位问题又引起一阵争执,我也不太确定他们是想挨着我们坐呢,还是离我们越远越好。最后,大家总算在餐桌旁各就各位安顿下来。

这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一顿晚餐。准确地说,应该是好几顿,深深地留在记忆里:无论是食物数量之多还是就餐时间之长,我们之前都从未领教过。

这顿大餐以自制比萨开始。不是一份,而是足足三份,上面铺满了凤尾鱼、蘑菇和奶酪,每人都得各吃上一块。吃到最后,大家还纷纷从餐桌中间足有两英尺长的大面包上撕下一片,将盘子里的残渣抹了个干净。紧接着,野味上桌了。兔肉、野猪肉和野鸡肉馅饼,搭配装得满满的、点缀着水果酱的猪肉砂锅,外加一盘沾着胡椒粒的香肠片和一盘蘸着新鲜番茄酱吃的小洋葱。盘子再次被一扫而光。鸭肉又隆重出场:切成长条,呈扇形摆满盘子,一层层浸满酱汁—这道新式美味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蘸着浓厚香醇的肉汁,再配上野蘑菇,鸭胸肉和鸭腿也都进了我们的肚子。

我们往椅背上一靠:谢天谢地,终于报销了眼前的食物。谁知,盘子又被抹亮,一个热气腾腾的烘盘上了桌—女主人的拿手菜烧兔肉,外焦里嫩,香气扑鼻。我们不由暗暗叫苦,试探着请求尝一点点,得到的回应却只是委婉一笑。那就只好再次上阵了,结果接连吃掉了用橄榄油和蒜香面包拌的蔬菜沙拉,圆鼓鼓的羊奶酪面包,还有主人家女儿亲手做的杏仁奶油蛋糕。整个晚上,我们简直是在为英格兰的荣誉而战。

咖啡上桌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几瓶外形古怪的本地自制餐后酒。如果不是肚子早已撑满,我的心不知会沉到哪儿去。不过,盛情难却,我必须尝尝这种按照十一世纪阿尔卑斯山区的僧侣配方特制的调和酒。主人倒酒时,我听其要求闭上眼睛。再一睁眼,面前就摆了一杯黏稠的黄色液体。我绝望地扫视餐桌一圈,众人眼里都满含期待。看来没有机会将酒倒给桌下的小狗们喝了,更无法若无其事地让酒顺着裤腿流进鞋子。我只好一手撑桌,一手端起酒杯,向肚腹守护神祈祷一句,闭上眼睛一仰脖。

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原以为舌头一定会被灼伤,甚至味蕾会永久麻木。可是,除了空气我似乎什么都没喝到。这是个魔术杯。成年之后,我第一次为没喝到酒如释重负。待大家的笑声慢慢平息,真正的一轮敬酒就迫在眼前了。幸运的是,一只小猫救了我们。小家伙从它藏身的大衣橱顶端纵身一跃去追捕一只蛾子,不巧落在咖啡杯和酒瓶当中,桌面顿时狼藉一片。这倒是道别的好时机。我和妻子挺着圆鼓鼓的肚子,一路散步回家,丝毫觉察不到寒意。进了家门,再没有一丝说话的力气,像木头一样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样一顿大餐,即便按照普罗旺斯的标准,也绝非普通家宴。乡下人习惯午餐吃得丰盛些,晚餐则可以简单一点儿。这种饮食习惯健康合理,但我们几乎很难遵循。午餐吃得丰盛,似乎只会增进晚餐食欲,我们不由心生警惕,可生活在饮食如此丰富、美食家到处都是的地方,又能怎么办?就拿肉店老板来说,他不甘心只是卖肉给你,还要长篇大论地指导一番,怎么烧制,怎么选餐具,怎么搭配食物与饮料,全然不顾后面的人排成了长队。

我们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是去阿普特镇买牛肉,打算炖一锅普罗旺斯式肉汤。有人介绍我们去旧镇区的一家肉铺,据说老板为人诚恳做事利索,远近闻名。肉铺十分逼仄,他和太太偏偏又身材高大,因此我们四个人就把这小小的空间挤满了。老板认真地听我们描述那道独特的菜肴,心里可能早就有数了。

他大气凛然地拔出一把大刀,开始用劲磨砺,那架势吓得我们不由后退了一步。一边磨刀,他还一边自夸:站在你们眼前的,可是沃克吕兹省最权威的肉汤烹饪高手!一旁的老板娘满脸崇拜,连连点头。为什么敢这么说?他在我们面前挥舞着那柄十英寸宽的钢刀,解释说他写了一本权威的专著,介绍肉汤的二十种不同做法。老板娘再次频频点头,那样子就像手术前无限景仰地将手术刀递给杰出外科医生的资深护士。

准是看到我们流露出钦佩之色,老板操起一块肥美细嫩的小牛肉,更摆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架势。他将肉均匀地切成方块,又装了一小袋切碎的香料,还指点我们去哪家店买最好的辣椒(一定要是四个青椒配一个红椒,看起来才有美感),接着详尽地重复了两次烹饪方法,以免我们犯下愚蠢的错误,最后建议搭配上好的隆河谷的酒。至此,这场解说才算尽善尽美地结束。

在普罗旺斯,美食家比比皆是,你有时就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真正的“有识之士”。法国人痴迷美食,完全不输于其他国家的人热衷体育或政治,我们已经习以为常。话虽如此,可听到地板清洁工巴勒诺先生头头是道地评论三星级餐厅,我们还是吃惊不小。他来自尼姆,专做上门清洗石材地板的活计。我们一开始就看出来,这是个善待自己胃肠的人。每到中午时分,他就会换下工装,去附近的一家餐厅消磨上两个小时。

巴勒诺先生认为,这家餐厅还不错,但和莱博镇的博马奈餐厅相比就差远了。博马奈餐厅被《米其林美食指南》评为三星级,在《戈米氏指南》的二十级评分标准里位列十七级,他在那里吃到的鲈鱼论鲜美绝无仅有。不过,罗阿讷城的特鲁瓦餐厅菜品也不逊色,只是位处火车站对面,环境不如莱博镇赏心悦目。特鲁瓦被《米其林美食指南》评为三星级,被《戈米氏指南》评为十九点五级。就这样,巴勒诺先生一边挪着膝下的垫子擦洗地板,一边向我们介绍法国最昂贵的五六家餐厅,而每一家他都在休年假时亲自造访过。

巴勒诺先生还去过英国,在利物浦的一个酒店里品尝了烤羊肉。色泽灰暗,火候不足,吃起来也很乏味。当然,他调侃着补充道,大家都知道英国人宰羊要宰两次:第一次是一刀毙命,第二次则是烹饪得滋味全无。我听着自己国家的饮食文化遭此嘲讽,却无可奈何,只好退出谈话,留他一边擦洗地板,一边梦想下一次的博库斯餐厅之行。

天气依旧寒冷,但夜晚星光格外璀璨,清晨日出则蔚为壮观。一天早上,硕大的朝阳低悬在天边,晨曦中的一切或明亮耀眼或影影绰绰。狗儿远远地跑在前面,经常是它们叫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到它们的发现。

我们来到一片树林里,地表塌陷成碗状,四周树木葱茏。一栋小屋掩映于树影之下,那应该是数百年前误入此处的某个农夫建造的。我多次路过,发现小屋总是门窗紧闭,可偶尔也有缕缕炊烟升起,应该有人住在这里。院子里,两只身形壮硕、毛发蓬乱的阿尔萨斯猎犬和一只黝黑的杂种狗来回奔突狂吠,试图挣脱锁链,冲出去攻击路人。这几只猎犬素以凶狠闻名,听说安德烈老爹就曾被其中一只咬伤了腿。我家的狗儿在温驯的小猫面前勇猛无敌,这种时候却会明智地躲开那三张恶狠狠的利嘴。它们已经习惯了小跑着绕过小屋,攀上陡峭的小山坡。眼下它们就站在坡顶,紧张兮兮地汪汪大叫,这是犬类在自己熟悉的领地遭遇不速之客的反应。

迎着耀眼的朝阳,我登上坡顶。树丛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背光的人影,他的头顶笼罩着一团烟雾,狗儿则在安全距离外虚张声势地吠叫着。我走上前去,他伸出一只冰冷而粗糙的手。“早上好!”他从嘴角抽出烟蒂,自我介绍道,“我是安东尼·马索。”

马索一身戎装,穿着污渍斑斑的迷彩服外套,戴着丛林野战军帽子,挎着手动式猎枪和子弹带。瞧他那张脸的肤色和纹理,仿佛匆匆烤就的牛排。尼古丁熏黄了的凌乱胡须上方伸出楔形鼻子,姜黄色的眉毛杂草般遮住了灰蓝色的眼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最乐观的牙医见了也会深感绝望。尽管长相如此,还是能从他的狂野气息中感觉到亲切。

我问他收获怎样。他答道:“只有一只狐狸,太老了,不能吃。”说完耸耸肩,又点燃一支烟。勃耶德牌香烟,粗粗的,裹着米黄色的卷烟纸,在清晨的空气里散发出篝火味。“不管怎样,这家伙不会再招惹我的狗夜里叫个没完了。”他朝下面山谷里的小屋点点头。

我说他的狗看上去有点儿凶,他龇牙一笑。“就是顽皮。”“那怎么会有一只挣脱锁链咬伤老人呢?”他摇摇头,好像我的话触动了他的痛苦回忆。“哦,那件事啊。问题在于,背对着一只调皮的狗可不算明智,这就是那个老爹的不是了。真是一场灾难啊!”一时间,我以为他是为安德烈老爹受伤而感到遗憾。老爹伤到了静脉,去医院又是打针又是缝线。但是我误会了,真正让马索遗憾的是:他还得为此去买一条新狗链,而卡维隆的那些强盗竟敲诈了他两百五十法郎。这份痛可比被狗咬更厉害。

怕他深陷于愤怒中难以自拔,我转换了话题,问他是否真的吃狐狸肉。他似乎很惊讶居然有人提出如此愚蠢的问题,瞪了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怀疑我在拿他寻开心。“你们英国人不吃狐狸肉吗?”听了这话,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泰晤士报》登载的贝尔维尔狩猎协会的文章,文中表示:外国人这种违反体育道德的理念令他们震撼。“不,英国人不吃狐狸肉。但有人会穿上红色猎装,带几条猎狗,骑马去狩猎,追捕到狐狸就砍掉它的尾巴。”

马索仰起头,震惊不已。“英国人真是奇怪。”接下来,他连说带比画,满怀热情、十分露骨地向我描述了“文明人”是怎么对付狐狸的。马索的独门技艺如果发现了一只年轻的狐狸,要瞄准头部干脆利落地一枪击

中,头上可没多少能吃的肉。铅弹若是击入狐狸身上可食用的部

分,肉质就会硬得硌坏牙齿,还会导致消化不良,马索说着向我

展示了他的两颗坏牙。接下来,剥掉狐皮,分割骨肉。马索边说边朝自己的胯骨做

了个剁切的动作,然后使劲拉扯,向我示范摘除内脏的过程。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动的冷水里浸泡二十四小时,去除臊

味。晾干后,用袋子包裹起来,在屋外吊上一夜,如果是霜冻之

夜就更好了。翌日早上,将狐肉放进铁砂锅,浇上狐血和红酒的混合汁液,

加入香料、洋葱和蒜头。文火慢炖,大概要一两天(马索抱歉地

说不能确定是一天还是两天,得根据狐狸的大小和年龄而定)。早年的习惯是,炖好的狐肉要配面包和煮土豆。但如今有了

油炸锅,就可以搭配法式薯条了。

马索谈兴很浓,滔滔不绝。他告诉我,他独居于此,冬天更是鲜有人来。他就这样在山里过了大半辈子,也许该考虑搬下山去跟大伙儿住在一起了。当然,他还心有不舍,毕竟在这栋美丽安静的小屋里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冬天北风吹不到,夏日骄阳晒不着。离开这里真会心碎,除非—他凝视着我,灰蓝色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满是诚意—除非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我的某个朋友买下屋子。

我望了望山下那栋陋屋。它隐藏在树影之间,破旧不堪,三只狗拖着锈蚀的锁链不停地来回踱步。在我看来,整个普罗旺斯恐怕都找不出比这更没有吸引力的地方了,不见阳光,没有风景,毫无空间感,而且屋子里也一定又潮又不舒服。不过我应允马索会惦记着此事。他冲我眨眨眼,说:“一百万法郎,再不能少了。”他还表示,只要他没离开这个天堂之角,随时乐意向我介绍我还不了解的乡村生活细节。他对这林子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哪里长着蘑菇,哪里有野猪出没饮水,如何选择合适的猎枪,如何训练猎犬,没有他不懂的,我尽可打听。我向他表达了谢意。“这没什么。”说着他蹒跚地下了山坡,朝那价值百万法郎的“山间别墅”走去。

我向村里的一位朋友提起邂逅马索的事,他笑了。“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何烧狐狸肉啊?”

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向你推销他的房子呢?”

我又点点头。“这个老家伙,就是喜欢信口开河。”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喜欢马索。我相信他准可以为我提供大量绝妙的信息,也许可信度不那么高,但没关系。有马索引导我领略乡野之旅的乐趣,又有曼尼古希先生传授我更为科学的知识,现在就只缺一个宦海领航员领着我穿过法国官僚机构迷蒙不清的水道。他们花样百出的繁文缛节,足以将芝麻大的小事演化成压垮人的大山。

买房子的复杂性本该让我们心生警惕。我们想买房子,房主想卖,双方谈妥价格,事情一拍即合,不就这么简单吗?然而,我们却心不甘情不愿地卷入了法国人的文件收集运动—证明我们存在的出生证,证明我们是英国人的护照,证明能以两个人的名义买下房子的结婚证,证明现存婚姻关系有效的前次婚姻离婚证,还有能证明我们在英国有固定地址的资料。(驾驶证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地址,说服力还不够充足:有没有能说明问题的更正式的文件,比如以前的电费单?)这些文件往来穿梭于英国和法国之间,琐细而详尽,就差血型和指纹证明了。最终,当地律师将我们所有的生活记录都收进了卷宗,房子买卖的交易才得以继续。

我们毕竟是外国人,要购买一小块法国的疆土,国家安全需要相应的保障也是不容置喙。那么,办理不太重要的小事情总该不那么烦琐吧?我们转而去买汽车。

我们看上的是雪铁龙双门小轿车,这款车的设计二十五年来少有改变,因此大小零部件在每个村子都可以买到,机械构造也不会比缝纫机更复杂,技术过得去的铁匠就能修理。价钱便宜,最高速度也不会太快,只是减震软了点儿,算得上世上唯一一款让人有晕船感觉的车了。除了这个缺点,这款车既漂亮又实用,而且车行也正好有现货。

销售员看了看我们的驾照:欧共体国家通用,有效期至二〇〇〇年。但他万分遗憾地看着我们,摇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我们随即拿出秘密武器,两本护照。“还是不行。”

我们东翻西找其他文件。他到底要什么呢?结婚证?英国的电费单?最后只好作罢,问他买车除了出钱还要出什么。“有在法国的地址吗?”

我们给了他,他慎之又慎地抄写在售货单上,然后翻来覆去地核实,唯恐第三份副本的字迹不清楚。“怎么证明这是你们的地址?有电话费用单吗?或者有电费单吗?”

我们解释说刚刚搬进新居,还没有收到任何账单。他则说必须有合法地址才能拿到行车证,没有地址就没有行车证,而没有行车证就买不到车。

幸好,销售员的职业本能战胜了他的官僚做派。他凑过来,提出一个解决之道:只要我们能提供买卖房屋的契约,整件事情将圆满解决,我们很快就会买到车。契约在十五英里之外的律师事务所,我们跑去取了来,连同支票得意扬扬地放在销售员的桌子上。现在可以把车开走了吧?“可惜,还是不行。”必须等到支票兑现。这事儿即使在当地银行办理,也要拖上四五天。那么,可以一起去银行现场兑换支票吗?那也不行,因为现在是午餐时间。法国有两个方面领世界风气之先—官僚主义和美食主义,现在二者联手将我们置于窘境。

有了这次经历,我们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之后好几个星期,但凡外出都不忘随身携带家庭档案的复印件,逢人就出示护照和出生证,也不管对方是超市里的收银姑娘还是合作社里帮我们把酒装上车的老人家。这些证件总能引起对方的兴趣,因为证件在这里是神圣的东西,理应尊重,但也常常有人问我们为什么总是带着证件到处跑:是不是在英国就得这样?那该是多么奇怪而陈腐的国家啊!我们唯有耸耸肩,这一动作已经练习得无比纯熟。

严寒一直持续到一月底,随即天气便转暖许多。我们期盼着春天,我更是急不可耐地想听听专家的预测,于是就想去请教那位林中高人。

马索揪着小胡子,沉吟道,春天的确有迹可循。老鼠能比精密的卫星更早觉察出春天的气息,这几天它们就在他家屋顶闹得很欢,有天夜里甚至吵得他无法入睡,他朝屋顶开了几枪才让它们安静下来。再有就是,新月就要出现了,每年这个时候新月总会带来天气变化。根据这两个明显的征兆,马索预测今年的暖春会早早到来。我听完就匆匆赶回家,看看杏树是否有了开花的迹象,甚至盘算起清洁游泳池的事儿。二月February神秘迷人的雪野绵延数英里,只是偶尔可以发现,觅食的松

鼠和野兔横过小径,留下了几行直直的足印。《普罗旺斯日报》的头版,通常刊登着坊间的“重大事件”,比如:本地足球队的获胜,小政客不着边际的言论,素有“普罗旺斯的芝加哥”之称的卡维隆小镇上号称令人惊悚的超市抢劫案。偶尔也有报道说,某人驾驶着雷诺小汽车,企图模仿一级方程式赛车手阿兰·普罗斯特,结果惨死于公路上。

二月初的一个清晨,这些杂七杂八的寻常新闻从报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头版头条与体育、罪案或政治都毫无关联:普罗旺斯银装素裹!这张扬的标题几乎难掩暗藏的兴奋,因为随后的报道中都是天气反常导致的种种事故。母婴雪夜被困车中,竟奇迹生还;孤寡老人幸有警醒的热心邻居伸手相助,躲过冻僵厄运;直升机攀上冯杜山,搭救被困登山者;邮递员克服重重冰雪阻碍,照常投递电费单;村中长者追溯往昔,回忆早年雪灾大事。这样的报道材料极其丰富,真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们几乎可以想见,先行描写此类题材的记者是如何摩拳擦掌,满心期待地在文中布满感叹号。

欢快热闹的报道旁还附加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拍摄于尼斯的蔚蓝海岸,人行道旁的棕榈树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仿佛一列白色羽毛织就的巨伞;另一张是马赛街景,一个包裹严实的身影用绳子拖拽着轮式暖气片,步履维艰,如同牵着一只执拗的狗在散步。不过,报上没有乡间雪景的照片,原因是大雪切断了乡下交通,而距离最近的铲雪机也在三百公里之外的里昂。惯于在灼烫的柏油马路上驾车疾驰的普罗旺斯人—即便是最勇猛无畏的记者—此种情形下也不敢冒险去跳恐怖的冰上华尔兹,而是守在家中,或去附近的酒吧消磨时间。不管怎么说,雪覆四野的景色不会持续太久。天气失常,不过是老天爷打了个嗝儿,顶着严寒外出的人又有了再喝一杯浓香咖啡的借口,或者来上两口烈酒,好在出门前提振精神。

整个寒冷的一月,山谷沉寂无声。而眼下的茫茫雪色,又增添了一份阒静,遍野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吕贝隆山因此成了我们私家独享的风景。神秘迷人的雪野绵延数英里,只是偶尔可以发现,觅食的松鼠和野兔横过小径,留下了几行直直的足印。除了我们,这里再没有人类的踪迹。天气较暖和的那会儿,还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猎人,他们带着腊肠、法式长面包、高卢烤烟及其他装备,能在野外待上一整天,而眼下他们也缩在家中了。我们有时会误以为听到了猎人的枪声,其实是树枝扛不住积雪的重压折断了。此外就是一片寂静,马索后来形容,那时连老鼠放个屁都听得到。

我们家门口的积雪已堆得厚厚的,凛冽的北风将其吹成一溜儿及膝高的雪丘,这时唯一的外出方式就是步行。去梅纳村买条面包成了一次历时几近两小时的远征,归途中不见一辆移动的汽车,倒是山旁逶迤入村的雪径上安静地泊着好多辆,积雪覆盖下的车辆有如绵羊一般温驯。这种素日只在圣诞卡上才见得到的景致感染了村民,他们兴高采烈地费力走在险滑的街道上,要么踉踉跄跄弯腰向前,要么歪歪扭扭仰面朝后,像极一群正在溜冰的笨拙醉汉。村里的除雪队,两个扫帚武装的村民,清扫了通往几个重要场所的路线,如肉店、面包店、杂货店和咖啡店。阳光下,村民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庆贺彼此以坚忍不拔的精神熬过了雪灾。一个男人脚踏滑雪板从村公所的方向滑来,无可幸免地撞上了本地除他以外唯一一个拥有辅助交通工具的人。事发之时,那位老兄正安坐于老旧的雪橇上招摇过市。可惜《普罗旺斯日报》的记者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否则一篇《大雪酿成迎头一撞》就新鲜出炉了!他大可舒适地坐在热气腾腾的咖啡店里观察事态进展并撰写报道。

狗儿们很快适应了雪地,它们如同熊仔一样在雪堆中钻进钻出,翘着染白了的胡须在雪野喧闹不停、蹦跳不休。它们还学会了滑冰。几天前我还考虑着春泳的事,想好好清洁游泳池,此刻池面已变成蓝绿色的冰面,这似乎让狗儿们异常欢喜。它们先是将两只前爪搭上冰面,然后试探着放上第三只,最后才将余下的一只也挪上来。有那么一两次,它们停了下来,仿佛在好奇地思考:前一天还能喝的东西,怎么到了第二天却能站在上面了?但随后它们的尾巴又兴奋地打起转来,冰上滑行技术更是大大地进步。我原以为犬类的活动模式类似于汽车的四轮驱动原理,每条腿分摊等同的推动力,但实际上力量集中于后腿。尽管滑行时它们的前半身试图直线行进,但后半身却完全失控,左摇右晃,搞不好就要翻倒在地。

我们仿佛被放逐于风景如画的冰海之中,这感觉十分新奇。白天一切都美好畅快,我与妻子散散步砍砍柴,再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丝毫不觉寒冷。但到了夜晚,即便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火炉边,吃得饱饱的,还是能感觉到寒气透过脚下的石板和四周的石壁慢慢侵入进来,直冻得脚趾麻木、肌肉僵硬。我们常常九点就上床休息,而在清早的餐桌上,呼出的则是团团雾气。假如曼尼古希先生的理论正确,我们生活在一个越发平坦的世界,那么这里的冬天以后就都要这么冷了。如此一来,我们就不能再假装自己住在亚热带,该向中央供暖系统的诱惑举手投降了。

我打电话给曼尼古希先生,他颇为担忧地问起我家水管的情况。我汇报说水管都还撑得住。“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现在气温是零下五度,开车出去太危险,你知道我都五十八岁了,还是待在家里的好。”稍一停顿,他又补充道,“我在家吹单簧管呢。”据他说,每天吹吹单簧管,不仅可以让手指保持灵活,还可以让他暂时忘掉装设水管工作的烦恼。接着,他开始大谈特谈那些他熟悉的巴洛克作曲家,相比之下安装暖气这个话题真是俗不可耐,我费了些劲儿才将他的思绪扯回来。我们最终说定,一待路面积雪清理干净,我就到他家拜访。他家存放着各式各样的暖气设备—用瓦斯的,用油的,用电的,还有他最近较为推崇的旋转式太阳能暖气板。他说这些我都可以看看,还有望见见他的妻子,一位才艺不凡的女高音。看来,我大有可能要在暖气片和管阀的围绕中欣赏一场音乐会了。

我们渴盼温暖,不禁对盛夏时光浮想联翩,便开始计划将屋后庭院改造成露天餐厅。庭院的一头,烧烤炉具和吧台一应俱全,所缺的就是一张宽大、结实、耐用的餐桌。站在六英寸厚的积雪中,我们憧憬着八月中旬在这里享用美妙的午餐。看来一定要是五英尺见方的石桌,才围坐得下八位古铜色肌肤的赤脚男人,才摆放得了大盘大碗的沙拉、肉馅饼夹奶酪、冷冻烤甜椒、橄榄油烤面包,以及不断拿上桌的冰镇葡萄酒。北风从院子里席卷而过,瞬间抹去了雪地里的痕迹。就在这时,我和妻子拿定了主意:必须是一整块厚石板做桌面的大方桌。

像大多数来吕贝隆山区的人一样,我们惊叹于当地石材种类的繁多、用途的广泛。塔维勒村采石场出产的寒石,平滑细腻,色泽灰褐。拉科斯特村出产的火石,纹理粗糙,质地柔和,颜色灰白。此外还有二十余种石材,明暗不一,质地各异,可用来砌壁炉、垫游泳池、搭建楼梯、铺墙面和地面,或者用作花园石凳、凿作厨房水槽。它们有的粗糙古朴,有的光滑细腻;可以有棱有角,也可以打磨圆滑;可以保持方方正正,也可以雕刻曲线。在英国和美国凡使用木材、铁器或塑料的地方,这里都以石板替代,如果说有什么不足之处,据我们体会就是石板在冬天冰冷冰冷的。

但真正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石材的价格,按面积计算居然比油毛毡更低廉。这一误导性的发现令我们欣喜若狂,竟轻易地忽视了搬运石材需要付出的代价。我们简直等不及春暖花开,决定顶着风雪前往采石场一探究竟。朋友向我们推荐拉科斯特村一个叫皮埃罗的石匠,说他手艺精巧,要价公道,极富创意和个性。我们和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在采石场碰面,趁那时还没开工,环境安静。

依路标指示,我们从拉科斯特村拐上通往采石场的小径,穿过一片橡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这片空地怎么看都不像工矿区,我们正打算折身返回,却差点儿失足跌进此行的目的地—一个下陷的巨坑,里面散乱地堆满了各类石块,有些是未经雕琢的石料,有的已做成墓石、纪念碑、花瓮、眼神吓人的带翅小天使、小型的凯旋门和短粗的圆柱。巨坑一角,隐约可见一座棚屋,窗户上蒙着积年石尘,早已模糊不清。

我们敲门进去,见到了皮埃罗。他头发蓬乱,留着一嘴粗野的大胡子,眉毛浓密得令人生畏,颇有海盗的气势。他热切地招呼我们,一边扬起他那破旧的呢帽,掸掉两把椅子上的尘土。呢帽随后被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盖住了电话。“嗯,英国人?”

我们点头称是。他表情神秘地凑过来。“我有一辆英国车,阿斯顿·马丁老爷车,棒极了。”

他指尖轻触嘴唇作思考状,胡须立刻沾上了斑斑点点的石灰粉末。然后,他转身在桌上的纸堆里一通翻找,掀起阵阵灰尘。据他说,汽车照片就在图纸下面。

这时电话铃声骤响,皮埃罗一把从帽子下面捞出电话,越听表情越凝重。“又是定做墓碑,”他说,“都怪这鬼天气,老年人熬不过寒冷。”他四顾寻找帽子,最后在自己头上找到了,摘下,又盖住了电话,好像借此可以掩藏坏消息。

皮埃罗的思绪转回到眼下的活计。“听说你们要一张石桌。”

我之前画了一张细致的石桌设计图,大小尺寸标注得清清楚楚,随便哪个有点儿艺术天资的五岁孩子看了,都会认为是绘画杰作。但显然,皮埃罗不这么认为,他大致看了下图样,扫了眼上面的数字,然后摇了摇头。“不行。这么大的石桌,厚度得加倍,可那样的话,不出五分钟桌腿就会噗地塌掉!因为桌面足有……”他说着在我的图样上草草做了几笔演算,“……足有三四百公斤重。”他将图样翻过去,在背面哗哗勾勒,“喏,这才是你要的。”他将图样推过来。的确比我的专业多了,堪称优雅的雕塑:简朴,方正,比例精巧。“一千法郎,包运费,怎么样?”

我们握手敲定了价钱,约好一周后我带支票来验货。如约赶来的那天,已是傍晚时分,我看到皮埃罗整个人都变了颜色。从头顶的呢帽到脚下的靴子,通体皆白,满是灰尘,就像刚在糖粉堆里打了个滚。生平第一次,我看到有人工作了一天就像老去了二十五岁。听我们的朋友说,皮埃罗的老婆总是在他进家门前先用吸尘器吸遍他全身;另外,他家里所有的家具,从扶手椅到浴盆,无一不是用石头做成。要是以前听人这么说,我还将信将疑,但这一刻眼见为实,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普罗旺斯的深冬,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虚幻气氛。沉寂混合着空旷,让人生出与世隔绝之感,好像超脱于凡俗之上。即便有人说在森林里遭遇了食人魔,或在满月的时候看见了双头羊,我们也不觉稀奇。与我们印象中夏日的普罗旺斯相比,这种生活别有一番情趣。

当地人的感受则大不相同,冬天意味着无聊、沮丧,甚至更糟。我们听说,沃克吕兹省的自杀率雄居法国之首。而当两公里外一个男子在夜里上吊自杀的消息传来,我们内心的震撼,就远非统计数字带来的感受所能相比了。

当地遇到丧事,一些店铺和人家的窗子上就会贴出小小的告示。教堂鸣钟为死者送行,送葬的人穿上少有露脸的正式礼服,排成队缓步走在前往墓地的路上。墓园通常处于村里景致最好的地方,有位老人解释说:“死者应该享受最美的风景,因为他们要在那里住上很久很久。”说罢,他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不停咳嗽。我不禁有些担忧他也会大限将至,加入长眠者的行列。我告诉他,美国加州风景优美的墓地甚至贵过一栋不错的房子。他听了丝毫不觉惊讶,说:“到处都有傻瓜,死人和活人都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见什么冰雪消融的迹象。不过,农民们驾驶拖拉机清除了积雪最坚硬的部分,狭长的黑色路面露了出来,车辆得以在道路两旁的雪堆中间单线行驶。我因此有幸见识了法国人开车的风范,他们表现出的耐心甚至固执,真是前所未有,与他们惯常在国际大赛中的风采大相径庭。在村外的马路上,我目睹了这样一幕:一辆车沿着路中央清晰的路面谨慎前行,迎面遭遇了另一辆车,两车停住,头对头,谁都不肯冒险让路,从而陷入雪堆。两个司机隔着挡风玻璃互相瞪视,都期待着自己身后能跟上别的车辆,形成数量上的压倒优势,迫使势单力薄的对方后退,让多数者先行。

我没再继续观看这场好戏,轻踩油门,赶往曼尼古希先生家去参观他的暖气片宝库。他在储藏室的门前迎接我,羊毛软帽拉下来盖过了耳朵,围巾一圈圈直缠至下巴,戴着棉手套,穿着棉靴,十足一副用绝缘法来抗寒保暖的架势。我们互相恭维一番,他说我家的水管不错,我则称赞他的单簧管演奏精妙。之后,他引领我观赏了排列得异常整齐的水管、阀门,以及蹲踞在角落用途不明的各式器具。曼尼古希先生简直就是一台自动讲解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每一种器材的功能和热能,这些超出我理解范围的知识我听得茫茫然,只能点头称是。

终于,冗长的讲解告一段落。“好,就是这样了。”曼尼古希先生说完,无比期待地看着我,就好像全世界的中央供暖器材尽在眼前供我挑选,而我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我一时难以言对,只好问他家装的是哪一种。“哈,”他拍拍前额,装出无比钦佩的样子,说,“这可真是个聪明的问题。卖肉的自己吃什么肉呢?”他留下这个悬念,带我走进隔壁的家中。屋子里真的很暖和,甚至稍显闷热。曼尼古希先生夸张地扒掉两三层外衣,又十分戏剧性地抹了抹额头,向上掀起软帽露出耳朵。

他走过去拍了拍暖气片的顶部,说:“你摸摸看,铸铁的,可不是现在常用的那种废料。还有锅炉室,你一定要看看。不过请注意,”他忽然停下来,用他那演说家的手指戳戳我,“不是法国货。这世上只有德国人和比利时人才真正懂得怎么造锅炉。”我随他走进锅炉室。靠近墙边,一个镶有调控盘的老爷锅炉正粗声粗气地喷云吐雾。见此情景,我由衷地发出赞叹。“有了它,即使室外气温降至零下六度,室内仍可以保持二十一度。”他这样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打开房门,放进来一些零下六度的冷空气。曼尼古希先生天生是个演说家,各种实例信手拈来,以辅助说理,那样子就像是在跟一个愚笨迟钝的小孩讲话(不过谈到水管、暖气片什么的,他用这套方法对待我还真算是因材施教)。

参观过锅炉室,我们回屋去见曼尼古希太太。她身材娇小、嗓音清亮,问我要不要来点儿草药茶、杏仁点心和马沙拉白葡萄酒。其实,我急着想见识的是曼尼古希先生戴着软帽吹单簧管的模样,但这事儿看来得留待下次。我还有好多事情要琢磨呢。告辞出来,我抬头望望他家的屋顶,注意到正在使用的太阳能装置挂满了冰柱,便心中一荡:还是装铸铁暖气片为好。

我回到家,赫然发现一块貌似史前巨石的石板安置在车库后面。石桌运来了—五英尺见方,五英寸厚,巨大的基部呈十字形。现在它离我们预定的安置点虽说不过十五码远,但搬运起来遥如五十英里。院门太窄,无法让运输机械通过,高高的院墙和倾斜的瓦檐又让起重机失去了用武之地。皮埃罗说过这石桌有六百到八百磅重,但看起来远远不止。

当晚,他打来电话。“你们还满意吗?”

桌子倒是称心如意,可问题是……“已经摆好了吗?”

他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好建议。“多请几个人手来帮忙,”他说,“想想金字塔是怎么建成的。”

那还用说,我们如果有一万五千名埃及奴隶,搬桌子还不是瞬间的小事儿?“嗯,如果你们着急,我倒是认识卡尔卡松的橄榄球队员。”

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挂断了电话。

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又去审视一番那庞然大物,估算要请多少人才能将它挪进院子。六个?八个?通过院门时还要将它侧立,并尽量保持平衡。一时脑海里翻腾起种种可怕的情景:有人被砸断脚趾,有人累得虚脱。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原来的房主在我们想放“纪念碑”的位置只放了一张可折叠的轻便桌子!此时此刻已无计可施,我们只得回到屋里,倒上一杯酒,坐在壁炉前慢慢寻找良策。至于石桌,料想夜里没人偷得走。

僵局终将被打破,援助人员不久就会出现。几周前,我们决定改造厨房,费时多日与建筑师沟通,还顺便掌握了许多法语建筑术语,如“橱柜、垫片、天花板、垃圾管道、石膏、石板、工字小梁和旮旯”。事实上,我们最初的那股兴奋劲儿,随着改造计划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已逐渐消沉。厨房始终原封未动,个中原因种种:天气突变;泥水匠要去滑雪;石匠骑着摩托车踢足球摔断了胳膊;材料供应商躲起来一心过冬。建筑师是移居此地的巴黎人,早前就提醒过我们:在普罗旺斯盖房子就像打防御战,躲在战壕里持久地等待,偶尔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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