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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12:4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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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不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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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持久战

爱的持久战试读:

爱总是与悲伤结伴同行

那样的日子

回村前C又忧闷了一段时间。几天之后,他晒黑了,脸色却渐渐变得柔和,细眼睛笑得眯眯的,偶尔走过来,往我的纽扣眼里别一朵紫色的喇叭花。

我们站在密匝匝的玉米秆中间,风使干脆了的叶子彼此相碰,那声音就像有人踩着落叶从四面八方走近。到后面我干得熟练了,掰下一根玉米,迅速撕开皮,抹掉须子,朝后丢在两行间的小堆上,回身把玉米秆踩倒。个别棒子里生了虫,肉肉地蠕动,卧在颗粒的缝隙。一开始我感到恶心,后来也就习惯了。有时瓢虫钻进衣领,有时帽檐边会垂下一只挂丝的小蜘蛛。

我告诉他,我一面掰玉米一面做白日梦。“不做白日梦掰不快。”

他说:“我也做。我会想象有一天功成名就,广受欢迎,心里还喜滋滋的。”

他用手机放Johnny Cash,放琼贝兹,放恐怖海峡,放鲍勃迪伦。琼贝兹的声音与在地里干活比较相称。站在比人还高的玉米秆下面,一根根丢着棒子,听她娓娓诉说与鲍勃迪伦的前尘旧事。那声音明亮醇厚,柔和又坚定,吉他伴奏轻微不可闻。

不过多数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妈妈坐在地头的玉米堆上装袋,爸爸常常隐没在玉米林深处;C把最舒服的位置留给我,也就是玉米堆近旁,他则跑前跑后。一开始我还能察觉自己的动作,以及因为潮气而胀痛的上臂和肩膀;一两个小时后,一切都变为下意识的了。我沉浸在幻梦里,看着另外的人,经历着别样的情节。刷,刷,刷,窸窣,窸窣,窸窣。鸟儿不时叫唤:“姑姑~舅!姑姑~舅!”

偶尔,C和爸爸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他们在用土话交谈。在我听来,那样的谈话似乎没有开头,也不会结束。等到掰下一行玉米时,也就戛然而止。它们像这窸窣窸窣的声音;它们像经过的风声。

快到正午时,妈妈摇摇摆摆走过来,招呼我们去树荫下喝水吃梨子。我脱掉手套,摘下帽子,小心地撩开紧贴额头的发丝。C掏出烟来点一根。回头看见七八堆玉米,那是一个上午的成果。

我由此获得了“好媳妇”的名声。一天去堂哥堂嫂工作的驾校,堂嫂和一个女人当着我聊起来,说我“勤快,不挑食”。她们以为我全听不懂。“人家信佛的,可虔诚了(说的是C的爸爸)……就是好福气啊。放一个假多不容易,回来收七八天玉米(其实是五天)……给什么吃什么,也不娇气的,也不闹着说要怎样……”

临走前,那个女人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好媳妇儿!”

这名声多半是爸爸妈妈自己传出去的,对我,他们确实很满意。有时我觉得那是他们要求不高。我感觉掰玉米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刷杯子不难,扫地也不难。在家里,不做这些就没有可做的。C说这还是其次,主要是他们觉得不被“欺负”。

平时妈妈把家理得一塌糊涂。这次……姐姐回村照顾我们的伙食,做饭时老找不到家伙。有些东西是她专程带回来的,转眼也都不见了。除了给我们收拾的房间,其他地方都跟遭过灾似的:脏被子、旧衣服、包装袋、瓶瓶罐罐。一天早上,妈妈煮了二十多个鸡蛋,姐姐一看就气炸了。“一个人能吃多少个鸡蛋?你一次就煮下两斤?!南房里还有一盆没吃完的!”

蒸包子也是。老买新的,回头跟旧的搁一起蒸,全都变得烂乎乎。

每次回来,都给我们新毛巾,一给五六条。

给她买的药和补品在各个角落里塞着,好多都过了期。

吃饭时,姐姐忍不住数落她,妈妈像叛逆的青少年一样拼死抵赖,说急了就叫:“你憋(别)回来了!回来就知道欺负我!”

同样的词也会用在小孩子身上。姐姐的两岁小儿一哭闹,她也会说:“宝宝别欺负妈妈呵。”

C说,姐姐受不了的是,明明能过上好日子,还是给整成这样。小时候家里乱,以为是穷;可到盖了新房,有了带抽屉的各种柜子,以为能收拾得利索些吧,谁想比以前更糟糕,因为能买的东西多多了。妈妈买东西的劲头很吓人,据说某个锅就买了五只一模一样的。旧东西乱塞,新东西没多久也变旧了。不给她钱,就在小卖店赊账,爸爸每年去结两次。

姐姐会说:“可怜俺大(我爸),辛辛苦苦回来连饭都吃不上,就用开水涮这些东西吃。”

妈妈嚷嚷:“他就爱吃这些!”

姐姐:“那是因为吃不上!”

爸爸和C坐在饭桌的另一边。半晌,C才说一句:“以后吃完再买新的吧。”过一会儿又重复:“以后吃完再买新的吧。”

我悄悄问:“你就没别的说了?”

他从蒸锅里拿起一个发黄的韭菜包子:“我以前也老跟妈妈生气,老说她,可后来就决定不再说什么了。爸爸也一样,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

我转头看爸爸,只见他紧闭双眼嚼着嘴里的菜(是不是因为牙痛?),好像眼前什么都没有发生。渐渐地,姐姐和妈妈都平息下来。妈妈说:“带点地瓜回去。”姐姐说:“不用,家里有的。”

我们都不在时,家里就爸爸妈妈两个人。有时我看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能想象两老平时的相安无事。私底下爸爸也和C说起妈妈,基本态度是:“她觉得高兴的话,就这样吧。”

C说姐姐不太能理解这种心态。她勤劳能干,持家有道,是(传统意义上)真正的“好媳妇”。生活不够好,那就努力把它过好。没有的,去挣。她和妈妈几乎是两个极端。很多时候,我感到自己更靠近妈妈那一端,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罢了。又或者,他们可能没那么在乎。

在地里时,爸爸对C说,现在的生活令他心满意足,如果(我们)再有了娃娃就更好了。

爸爸有自己的生活乐趣。种地给了他很大的成就感,因为他的地比许多人的整齐,出产也好。很多人用上了收割机,他还是起早摸黑自己收。春耕前平土,甚至会下手把土块细细捏碎。他每年筹划一点点:上上年是盖一间洗澡房(有浴缸的,虽然四处漏风),上一年是盖仓库,今年是买一辆电动车。这些目标基本都能达成,达成后他能乐很久。

晚上睡觉前,我们隔着窗看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播视频——今年他和妈妈来北京玩了一趟,游了故宫。

他乐呵呵的,因为牙齿长的缘故,嘴巴合不拢,看起来老是在笑(或者真的在笑?)临走前一天,他在我身边割玉米秆,突然问我:“这几天累吧?”

我说:“习惯了就不怎么累。”

他呵呵一笑,努力用普通话说:“风雨里接受锻炼啊。”

我还在仔细分辨这句话,他已经走开了。

这时我又会觉得,我更靠近姐姐那一端。虽然我的“好媳妇”名声不那么货真价实,但是我对生活同样怀着一种发烫的焦灼。怎样能过得更好呢?为什么老不好呢?为什么拼命努力,还是有那么多事情在掌控之外?

白日梦做了三四天后,终于做疲了。在城里,我靠忙忙碌碌打发每天的日子;在村里,那些梦幻也依旧如影随形。有一天我突然翻出装在手机里的卢云。“我们主要的幻象,在于认为生命是人可以拥有的财产、可以攫取的物件,任由人管理操控。有时候,我们尝试建立一种逻辑,就是所有事情尽都能如愿,甚至连做梦都时常反映出这根深蒂固的错觉。我们未能在白天当上英雄,至少会在夜里重振雄风。……“有些事情让我们明白到,我们控制生命的力量是何等微小……我们容让自己记着,不但生命包含着亏损,最后我们会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一切,因为我们无法不死。与此同时,我们察觉生命中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这些发现提醒我们,人在万事万物中的卑微位置。……我们的伤痛与天主的苦难紧扣在一起……”(卢云:(《化哀伤为舞蹈》)

休息时我给C看这些篇章,他说这几天他也在想同样的事情。“本来我还琢磨,要不要去考一些证啊,我唯一擅长的就是考试了……”

我想起前段时间,他每天下班回来那焦灼的样子,晚上读各种书,学各种东西,恨不得背负十八般武艺。“不那样我会害怕。”

可这一周,他只是掰玉米。他的脸变得又红又黑,皮肤粗拉拉的。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像那些玉米:在地上丢成了堆,每一只都黄澄澄,仿佛存满了阳光。“这次回去,我们就不过那样的日子了。”

临走前一夜起了大风,我俩一起坐在房顶上喝啤酒。云被吹开了,露出点点星光,屋后头的大杨树被风吹得哗哗直响。因为冷,我们紧紧挨着。他转过脸来,我们轻轻吻了一会儿。

亲人们

每次回家,多少有点像在梦里,今年格外明显。和亲人间说不出的隔阂使我仿佛透过深水看他们,加上言语不通,我总有种耳背的错觉。

早上还没起床,爸爸妈妈就在隔壁互相嚷嚷,因为听不懂,那有一阵没一阵的口角就像小炉子上的水汽般温暖柔和。可C起来后没多久,我还在铺床叠被,他也在那边叫唤起来。我拿着牙刷缸子过去,问,怎么啦?他说,爸爸说妈妈不会干活儿,妈妈生气了。

妈妈不会干活,私底下是C和我的小玩笑之一,尤其当我们坐在北京齐整的房里,缓缓思念村里那仿佛棉布起了毛边的安逸。可如今C想在除夕前把家里收拾出个模样来,就免不了毛躁。

我们一面打扫一面感慨,家里东西怎么那么多,用掉一半的十几管牙膏在各种破口糖水罐头瓶里插着。客厅的大床像遭难般堆着花布、油污的被子、四季衣服、砧板、饺子馅儿盆……晚上妈妈才临时清出一块来睡觉。

我头两天的任务是洗碗:地上搁个大盆,放上些热水和洗洁精,左右前后杯盘环伺,每一只碗都得用钨丝狠狠蹭掉黑泥(泥?!)。妈妈从组合柜里掏出茶壶,打开一看,里面还有湿漉漉的茶叶。最好笑的是每次我以为快洗完了,一会儿她又捧着一摞来悄悄放下。我和C相视而笑,压低声说:关键是她都藏在哪里呀?!

家里还总有新东西——每次回来被单都是没见过的;吃饭时筷子甚至都是刚拆的……C叹气:妈妈爱便宜,也爱买。

我一面擦窗台、把各种不知名的酱料瓶子挪开、扫掉死角里的烤膜片(烤膜片?!),一面愣愣地想:妈妈是怎么一回事呢?姐姐、C说她那么多年,怎么就不听呢?家里就她和爸爸两个人,随手洗掉两只碗不难呀?每次吃饭为什么都要蒸下那么多新包子,明知吃不完还总要留到第四第五顿……关键是,她心里都装着些什么呢?

——妈妈实在、实在是一个谜啊!

面对爸爸妈妈和村里的亲戚,我越来越感到无力。表面上看大家一样吃喝,一样工作、养家,会说会笑,私底下没准儿也会哭。可我够不着他们,想必他们也觉得我难以接近,因为我不怎么说话,他们问我啥,我总要扭头看C,等他给我翻译。去大姑家做客时,男人们都走到院里去,剩下我和能说普通话的表嫂。我慌里慌张地摸索了一会儿,也赶紧走到院里去了。其实,就问问娃娃几岁了、身体好不好、表哥工作怎样——这些并不难。可我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些闲话一句一句孤零零的,既不为了逗引出下文,也不够表达关心。虽说是亲戚,可我们彼此多么陌生啊。

在二姑家,我们等待二姑父起床。我悄悄问C:又醉了吗?突然来了别的客人,径直去把二姑父叫醒,挨着床边吱哇闲聊。客人走后,二姑父慢慢起身出来,毛茸茸的头发滑稽地竖着,脸上滞留着仿佛沙地潮退般似笑非笑的表情。C寒暄道:早起又喝上啦?他一挥手:嗐!

C家亲戚里,二姑父是我感觉最近的一个。其他亲戚多少会视我为C的影子(我也乐得这样),由于语言不通,很少和我说什么。二姑父却会揪出我来问:媳妇儿!又瘦啦?他总是瞪大眼睛直视人,身上透出某种随时要出格的气氛。其实他没出过什么格。别的男人聚在一起谈挣钱、谈新闻、谈亲族纠纷,他则安静坐着,坐等喝醉——我怀疑他从没有酒醒的时候。

二姑给过我相册看,那上面的二姑父年轻,瘦,在铁路上的工作使他们一家生活体面。C考上大学那会,二姑父骄傲得逢人就说我侄子要去北京啦!这些让我觉得他可亲,可更直接的也许是那醉酒者的眼神——如此温厚无害,当旁人为着生活里的一切营营汲汲,他却仿佛憨笑着说:嗐!生活嘛,很不赖、很不赖!C喝醉时我见过类似的眼神,不同的是C就醉过一两次,二姑父却醉了大半生。

他是怎么开始酗酒的?为了什么?所有人看他都像看一个在悬崖边趔趄的人,随时要将生活连同生命摔得粉碎,可谁也伸不出手扶一把。因为那安静坐着的是一个谜,一个深渊。亲人间格外弥漫着这样的荒唐。平时想起二姑父时觉得惦念,可当我们坐在一起,C很快就无话可说,而当二姑父扭转身来直瞪着我,叫:媳妇儿!我心里一惊,好想立刻推门跑出去。

这些天我俩默默地收拾家,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照例喝点小酒、在十几个台间寻摸西游记来看。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曾安慰过我们的家的氛围稀薄了。眼看爸爸妈妈一年老似一年,眼看这世界越变越疯狂而我们依旧弱小,对挣钱、健康和生孩子都毫无规划,也不会规划。睡梦间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完全想不起这个世界除了荒唐,还有主,还有那名叫耶稣的人。这一切像两个彼此相对的梦境,两者都显得亦真亦幻。

主啊,我那样的妈妈,那样的二姑父,可以与你有什么相干?回村前想象的谈心和传福音的场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我和C差不多跟梦魇一样地忧愁,话比平时电话里要少得多。我们能做什么呢?

昨晚我挣扎着读了一会福音书里的耶稣受难,又读了一些祷文,里面说:你为他们祷告,把他们的苦难浸透到我恩典的深海里。

我并不那么确信祷文的意义,就像我体会不到另一个人的谜。我只是尝试去信,信我所在的天主的爱,信那一次一次予我以希望的恩典之浩瀚。更因为我对亲人的命运完全束手无策,我唯有将一切举向上主——我所拥有的一切,也就是这些荒唐、隔膜和爱莫能助。

有一年春节,我们临走时去二姑家吃晚饭,二姑父醉了。我和C搀着他去火车临时停车站的锅炉室值班。一路的积雪使我们打滑,火车灯火嘹亮地从远处驶来,二姑父沉沉地倚着我们的手。我记得那一刻他就像我爸爸,像某个有着不能割断的血缘的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二姑父格外叫我亲近:当他喝醉时,他埋没在酒醉深渊里的痛苦是那样连接着我的,我喝醉的那些年月也在他的命运里。也许我们一生都没有机会了解彼此,可在耶稣默默死去的那个夜晚,我们共有了一份苦难,是随时要落下悬崖的苦难;我们也共有了一份希望,是罪得洁净、破碎生命得赎的希望。从此我们实在是落难亲人了。

Eternal Father, I offer you the Body and Blood, Soul and Divinity of Your Dearly Beloved Son, Our Lord, Jesus Christ, in atonement for our sins and those of the whole world. For the sake of His sorrowful Passion, have mercy on us and on the whole world.

念着祷文,有那么一刻我好想回到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足以像打扫房屋般扫尽这起了毛边的一切。可我不能够。我只是不能够了。

爱总是与悲伤结伴同行

有时候我也想写一些轻松的事,像偶尔从网上看到的风景图片、小猫和小狗的萌态,或者吃了什么美味。我也相信,世界那么广阔,有许多人在探索活着的可能性,他们让我领略到人性的丰盛和自由。就连自己的生活里也有一些细小的时刻,我们可以嬉戏或者大笑。

然而我总是被相似的东西触动。

村里的爸爸腿疼了一个冬天,不肯看医生,因为他说:“没用的,看不好的。”突然听见朋友说要离婚,曾经他们也爱得像少男少女那样纯真,却耗尽了盼望和耐心。我们新租了一个两居室,有舒服的布沙发,从窗口望去是和湖一样宽阔的树木。这房子本来是朋友看下的,但是他们没有足够的钱,我们在租下房子后才得知这情由,心里真是难过。

也许因为是基督徒的缘故,有意无意都会遇到疾苦。我们聚在一起,分享对救恩的盼望。既然有救恩,也就有需要被救赎的。人们携带问题和痛楚而来。不觉得有问题的人不会来吧。感到能凭着聪明才智为自己张开一片天的人也不会来。所以是我们在这里,我们,和我们那羞于启齿的破碎。

我不想过度渲染所谓受苦,那也不真实。实际上,这是我在其中获得最多欢笑的一个群体。我的生命里没有什么需要向他们隐瞒的,我们像共享晚餐一样共享各人的故事。我们庆祝每一个新生的孩子,像那是自己的孩子。我们分担难处。长期窘迫的人终于有转机,所有人都会由衷地快乐,几乎像是整个群体的胜利——因为我们付出过许多祷告,也因为我们盼望和等候的,是同一位上帝。我们期待看到上帝生活在我们中间,就像当年作为拿撒勒人的耶稣行走在加利利的小村子。

我和C两个人的生活也一样。能租得起一个望见树林的房子让人快乐,但更快乐的是回望过去一切艰难,发现有人默默爱你。

三年前我们刚到北京,贫病交加。我祷告祈求上帝为我们预备一所房子,祷告的时候其实没那么相信,但是我突然想起在朋友家见过一张布艺沙发,朋友的妻子凭着女性的审美和细腻,为沙发搭配了粉色有小花和花边的坐垫。我突然哭了,忘了自己在祷告,只觉得生活里全部的苦楚艰难都汇聚在这只沙发上。头一次我发现我也有想要的东西,头一次我发现我已经很久都不相信能够获得幸福。

北京的朋友为我们租下房子。第一次走进那个家,第一眼就看见大玻璃窗下有一只L形的大沙发。多么长啊,垫子多么厚啊,多么新啊。我就像突然捉住了那个急欲离去的人,那一次,我看见他了。

当然,也可以说多亏了为我们租房的朋友,也因为我们终于租得起月租金超过3000块的房子(其实那时还是租不起,因为C没找到工作,正焦头烂额),这些都是真的。但是我的心被改变了。我的心里从此留下一种安稳、甜美的印象,就像小孩子通过得到一个本身没那么重要的东西,却从中体验到父亲的爱。那是一种慷慨又体贴的爱。他给你东西,不为什么缘由,就只是想要你开心。当然,他不会每次都通过给你想要的,来表达自己的心,可是那种印象会改变一个人的心理环境。

每逢我再遇到艰难(艰难总是很多的),我总会想起关于沙发的祷告。它在我心里开拓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在那里有被爱的滋味。

这种经验很难与别人分享,尤其是受苦的人。我无法对他们说什么,更无法替上帝说话。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不知道上帝和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更深的苦楚可能不在于眼下的难处,而是一种孤军奋战的感受。人承受困难的潜力是很大的,甚至能在沙漠里建造绿洲。但是当他发现无论如何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人在意他的苦与乐,他取得成就也没有人真心为他高兴,他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更别说奋战了。

难道上帝在我们身上的恩典只有那一次吗?只有那一只沙发?不是的,对于相信的人,连呼吸的空气里都充满爱的味道。可是我们心里仿佛有漏洞,能把美好漏掉;我们心里仿佛渐渐形成一种解释系统,专门过滤希望,而留下愤懑。就像安徒生在《冰雪女王》里写的那个小男孩,怀疑的碎冰落入他的眼里,从此他的心变成了没有生命迹象的冰雪大地,直到那个怀抱阳光、“嘴唇上有金子”的小女孩来把他唤醒。

回顾自己的生活,我们不得不承认,往往是痛苦而非欢乐,让我们得以成长。结婚后没多久,初恋的爱就消磨光了。我们痛苦地问:“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为什么你要这样来伤害我?”C像一般的丈夫那样,期待一个温暖有序的家,期待妻子能与他同舟共济,一起克胜困难。可那时候我不能够。我带着慢性病,带着严重的情绪问题,每天在家几乎就是睡。难道他的要求过分吗?不。可是我给不了他,在他面前也变得小心翼翼。虽然他很少开口说什么,但是无形中透露出来的失望更伤人。这时候上帝在哪里呢?为什么他没有拿去我的病,让我变得更健康呢?就算不是为着C,我也不想像废人一样过活啊。

这样直到我们一起来读《大卫·科波菲尔》——这个故事我讲过好多遍,还是会讲,因为它是真正的神迹——在读到大卫那同样弱小无能的妻子朵拉,尤其是读到大卫对她的怜恤和爱的时候,C突然像顿悟一样,明白了什么叫怜悯。怜悯就是在对方不能够的时候,你决意担负她的不足。这是一种英雄行为吗?是一种高举个人美德的决心吗?不是。如果是那样,我将更加内疚委顿——谁能受得了别人为你徒劳受苦呢?这会夺去无能者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尊严。很多时候往往是无力的一方闹得最凶,因为他最理亏,也最绝望。他也希望自己能振作起来,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他不能说出:“求你担待我,好吗?”因为觉得这是无耻的。除非对方心甘情愿,否则哪怕是夫妻,我们也说不出这话。

所以,这样的决心里,包含着一个人的舍己。他放下了原先对于生活的期待,不再看它为理所当然。因为他突然体会到,上帝就是这样待他的,而“上帝就是这样待他”意味着什么呢?

他郑重对我说:“阿壳,就算你一辈子也不做饭、不工作,我也依然爱你。”那一刻必定有神迹发生,因为我从中看不到勉强,看不到虚伪,甚至看不到绝望。他怀着另外一种我还不能明白的希望说这话。我们的婚姻从这一刻开始,告别了粉红色的少年期,而进入了成年人的阶段。

这几年来C一再地感叹:“阿壳变化多大啊!”我的慢性病好了很多,情绪问题也渐渐减缓,人格比以前健全,也能够好好工作,甚至能胜任。走到今天这一步,需要多少那样神迹的时刻啊。而我始终对C怀着至深的感激,也相信他不会抛弃我。这种信赖感,是通过患难培养起来的。刚结婚时我还会怀念恋爱的滋味,惆怅C不像恋爱时那样爱我,可现在不会了。现在我们的爱情更具体,更结实。

我对他也一样。结婚后我发现他心里有一样疾病,或者说痼疾。我每次想起来都震惊、伤痛,不能释怀。从一开始的吵架、绝望,到不得不找各种资料、大量阅读;从对朋友倾诉,到寻找辅导医治的机会;中间伴随着无数流泪的祷告。我们一再地问:主啊,不是说你会医治吗?怎么还是这样呢?无数次两个人一起伤心、绝望,甚至怀疑因为我们犯罪,婚姻被咒诅了。无数次摔戒指,想着这次肯定要离婚了。这是我们婚姻当中最长久、最深的痛苦。

直到今天,C也没有完全“好”起来,可那却没有毁了他,也没有毁了我们的婚姻。我终于明白那是他身上的一桩苦难,也不再责怪他,反而能真心实意地同情他、扶持他。我们在这个过程中被迫不断述说自己,也听对方述说,由此培养出自省和深度沟通的习惯,这是生活里的利器,能克胜很多困难。C变得更宽厚和成熟,令我感慨。他在信仰上也不会打马虎眼,不会得过且过,也越来越不会跟上帝说矫饰的话,因为痛苦催迫他,逼着他去直面,所有经不起考验的说辞、道理都被这把火烧掉了。

我们不会说痛苦是好的,或者上帝故意要让人痛苦——你不想要啥就给你来啥;你怕失去什么就夺走什么。我相信,这种恐惧是来自对上帝的误解,好像他是站在你对面的一个考察者,不但在苦难经过你时袖手旁观,还会故意给你添堵;更有甚者,他就像人类的父母一样,会以“为你好”的名义,不顾你的意志和尊严,硬要搅和你的生活。

不。上帝——耶稣——永远、永远是与我们同行的人。没有这一点,痛苦不但不能塑造人,反而会摧毁人的心智。有多少人起初看到了上帝道成肉身,相信他是为着爱的缘故来到这苦难人间,为着爱的缘故,甘愿自己受苦——他们的心被触动,接受了这份救赎。可是渐渐地,疑惑的碎冰落进了心里。

我还记得更早的时候,我们一听人说上帝多么爱你,就生气。那是一种混合着不信、苦涩和愤懑的感受。我们看到有人那样沉浸在所谓的爱里,就一阵毛骨悚然,就像看着一个没有人爱的女人杜撰出虚假的情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如果要问“你为什么生气?”,我是说不上来的。有时候甚至有种形似谦卑的表现:“我不配啊。”

我不配,所以我也不要。你不用跟我讲爱不爱的,我这样生活就可以了,盈亏自负。谁来告诉上帝不要再管我?我已经历了他足够的爱好像火烧,飞行和逃走

所以比忘了起初的爱更困难的是,我们忘了起初的悲伤。

当我丧失亲人时,谁管过我?

我穷到把家里最后一个钢镚都花掉时,谁顾念过我?

我在恐惧中苦苦哀求时,黑暗里可曾有过回应?

我被最信赖的人伤害时,谁怜恤过我?

当我被生活的责任、纠结的人伦压得喘不过气时,自由在哪里?

剧烈的悲伤演化成伤口,伤口没有处理,就会流脓,也就是那些苦涩和愤懑。等到结痂后,我们可能早已忘了因为希冀而悲伤的滋味——能够去悲伤时,心还是柔软的——却留下了这丑陋坚硬的疤。

我不能替上帝说什么,我也没有资格去解释别人的苦难。当约伯说,我的苦难加在一起比海沙更重,那是真的。我只能为我所认识的耶稣忧伤,为我所认识的人难过。

昨晚我们一起为村里的爸爸妈妈祷告,祈求主救赎他们的灵魂,怜悯他们一生“长鲜欢”。可是我没有底气,和许多基督徒一样,我拿不准他们会不会有一天“信主”。C说,肉身的亲人,却像生活在两个国度,中间隔着深渊,多么痛苦啊。我们永远不会为自己侥幸“得救”而庆贺,如果我们的亲人还在苦难中。

可是耶稣不愿意拯救吗?他会命定一些人沉沦吗?不。我也永远永远不会相信这一点。那不是我认识的耶稣,不是在我最坏的时候默然爱我的耶稣,不是长久等候我回头望见他的那位悲伤的耶稣。

祷告后我们沉默良久,C说:“你知道当我们祈求耶稣救一个不肯信他的人,那是在求什么吗?”

我问:“是什么?”“我们在求他上十字架。”

我们在求他上十字架。当我们去请求一个人时,尚且不会理所当然,可对耶稣,我们却往往理所当然。当人指着我们说,你别矫情说什么爱不爱的了,我们心里尚且委屈、愤怒;可耶稣的爱是真实、至诚的,却被无数人斥为虚假,我们自己也无数次这样侮辱他的诚实和尊严。也许我们没有像上帝那样爱过,所以不懂得那么深的悲伤。被拒绝的悲伤。我们会觉得,他有什么难的呢?他是神啊。可是在一颗爱着的心里,一点拒绝都像尖刺,那与能力威权无关。教会里一再述说耶稣的十字架,可除非我们敢于进入自己生命里的悲伤,不逃避,也容让这悲伤借着耶稣的血和泪水洗净我们的双眼,融化那片黑冰——除非是这样,我们才能够重新看待和感受生命,也才有关于救赎的故事可以说。

从某方面说,爱很简单,就是:有你在,就都没关系了。有你在,我是多么欢喜!

我们活在一个拼命宣扬完满、能力、威权的世界,很可能失掉了一种宝贵的知识和智慧。就是幸福不在于身外物。当我读到卢云描写的残障人士,他们的生命从破碎里绽放出那样大的活力和安慰;当我听到那些去到赤贫人中间服侍的人说,他们付出一点点,却收获了十倍于己的友情;当我们在自己的苦楚中,听到那“火后微细的声音”;立刻,痛苦进入了另一种语境,在那里有尊严、有自由、有成长,在那里,舍己带来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由衷而屈”的爱。

如果我是在宣扬一种无视现实不公和苦难的爱,那我会羞愧。可我不会羞愧,因为在耶稣那里,我见到爱总是与悲伤结伴同行。

他以自己的肉体来承受所有人体验过的一切悲伤,作为人,也许我们无法明白这样的奥秘,可是我越来越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他是彻彻底底在爱着的人,所以他的悲伤至深,至大,尤其,有那么多人不但不认识他,还拒绝他、嘲笑他,就连已经接受他的基督徒,也仍然徘徊在那么远的地方。

每一次祷告,我们都是在求他上十字架,而他每一次都应允了。我的生命是这样破碎,过往的悲伤留给我的伤痕和扭曲,我现在还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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