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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21: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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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雪落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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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味余年(上)

世味余年(上)试读:

Chapter01桃花粥和毕罗

毕罗接到朱伯伯的电话,毕业证书都没来得及拿,便匆匆回国。

回到平城时,正赶上一场春雨。

平城春天的雨向来下不太大。大城市都这样,一年到头城市上空都笼着霾,雨雪总下得不痛不痒,晴天的时候也不见蓝天,想看到蓝天,得靠大风吹。

这场春雨却让人措手不及,气象台都没预报,事先也不见有一丝风,便任性忘我地下了个痛快。毕罗从机场出来就赶上这场雨,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打到一辆车,赶到医院时,雨竟然还没停。

司机哼着小调,嘀咕了句:“这鬼天气!”没等毕罗将车门关妥,就踩了油门。车轱辘溅起的水刚好泼在毕罗烟灰色的风衣上。

毕罗顾不上骂人,拖着小号行李箱,马不停蹄地奔赴病房。

毕克芳的病房在同仁医院3号楼209。电梯上上下下,每次都挤满了人。毕罗拖着行李抢不过别人,只好将拉杆收回去,手提着行李箱爬上两层楼。走到病房门口时,她才喘匀了这口气,霎时便被一种畏怯的情绪填满。若是按照老话,她此时的心情,大概叫做“近乡情怯”。可毕罗心里明白,她心里的为难和恐惧,不仅于此。

她不敢面对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老人。

病房里充塞着百合花的淡淡香气,毕罗害怕毕克芳,连带这些年也畏惧毕克芳喜爱的此种香气。在F国留学时,路边花店常常摆出几束狐尾百合,概因这花花朵优雅、香气袭人,非常适宜招揽顾客。但每次毕罗见了,只会愈发加快步伐。曾经有暗恋她的异国男生送她这花,卡片上写着优美的花体法文,内容既热忱又俗气:Laura,你的容貌就像这束百合,纯洁张扬,让我忍不住想拥你入怀……

毕罗看得头皮发麻,本是向来不喜得罪人的性格,也难得严酷一回,径直将花扔进公寓楼下的垃圾箱。

病房里充满了这个气味,毕罗心中紧张畏怯占了上风,一时有点怔住。她没认出躺在床上那个头发尽白的老人是毕克芳。

毕克芳正醒着,手里拿一本枣红色的册子,抬起眼来刚好看到她,向来严肃的面庞上透出一丝笑,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

毕罗回神,硬是忘记行李箱的拉杆早被她在爬上楼梯后就抽了出来,拎着十五斤重的箱子一路走到病床边。她站在床边,一手拎箱子,另一手捏着自己因为雨水和汗湿摘掉的帽子,脸色微红,眼神懵懂。在毕克芳眼里,和十五年前刚被人送到他面前时一模一样。

毕克芳在心里叹气,还是个孩子。

朱大年的到来打破二人的僵局。他一进门就先抹一把额头,又抖了抖伞上的雨水,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大腿,将伞随便一扔,就朝毕罗冲过来。

毕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朱大年拢住肩膀,不住说:“大了!漂亮了!我们阿罗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毕罗扯出一抹有些僵硬的笑:“朱伯伯。”

不难看出朱大年是真的很激动,不仅脸膛是红的,眼圈也是红的,握着毕罗的肩膀不住地说:“这下四时春有指望了!大小姐回来了!四时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还是毕克芳咳了声,说句:“大年。她这趟回来就不走了,你急什么。”

毕罗浑身一僵。目光不由得看向毕克芳。站得近些看,毕克芳不仅头发全白了,脸色也青中透白,和她印象里向来黑着脸膛的模样有些对不上号。若是不认识他的人见了,大多会以为这是个和蔼的老年人。可毕罗清楚地知道,这人严厉起来的面孔有多可怕。

朱大年总算松开了手,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将手放在身后搓了搓。他注意到大小姐肩膀的布料被他的手沾湿了个五指印,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露出有点紧张的神情,慌乱中还朝毕克芳看了一眼。

毕克芳放下手上的册子:“大年,帮忙给阿罗搬个凳子。”

朱大年“哎”了一声,折身去门外找凳子。平时这间病房,有人来,但没人敢在毕克芳面前坐。也没人有这个资格。所以都是不放凳子的。

朱大年回来的时候,毕罗看了眼他手上,还真跟她预料的一样。毕克芳发话说让搬一张椅子,他真就老实地只搬了一张,然后就特别自然地站在床脚的位置,等待毕克芳的下一个指令。

这种气氛让毕罗再次紧张起来,坐在椅子上都觉得浑身冒刺。

毕克芳看着她,徐徐开口:“阿罗,这次回来,就别再回去了。”

毕罗猛地抬起头,可看进毕克芳的眼睛里,她就知道,这件事在他这里,没有转圜的余地。

毕罗垂下眼,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她腰杆挺得笔直,是非常端正的坐姿,可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她姿态再端正,也没有半分底气:“可我毕业证还没有取。”

毕克芳说:“让学校寄回来。”

毕罗嗫嚅:“还有毕业典礼……”

朱大年在后面焦急得不得了,忍不住喊了声“大小姐!”

毕克芳看着毕罗白净的面孔,她从进房间起就没怎么与毕克芳有过眼神交流,话还是那么少,神色是畏惧的,胆怯的,还有那么一点小女孩子的倔强……他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软和了口吻说了句话:“毕罗。”

他没叫她“阿罗”,也没像当着四时春里其他人面时叫她“大小姐”、“大姑娘”,而是叫她的全名,毕罗。

毕罗忍不住抬起头,就听毕克芳说:“我只有半年好活了。这半年,你必须把四时春撑起来。”

毕罗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

直到跟在朱大年身后一块下了楼,又坐上车,她都没回过神。

毕克芳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强大到无法打败的形象。她畏惧他、躲避他、却也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偷偷崇拜他。这不奇怪,人对于强者,总是怀有某种不可动摇的崇拜的。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都与崇拜这种情绪不相矛盾。可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人突然有一天当着她的面说,他要死了。这种感觉既怪异又荒谬,好像她突然踏错一步,走进一场唱的荒腔走板的老戏里,所有人都那么认真,可她总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朱大年开的车子是辆车龄超二奔三的悍马。二十多年前在平城,开得上悍马的,都是一方顽主。朱大年这辆车开出去,不知得了多少老少爷们儿的口哨和口水。趁他不注意跑过来摸两把的半大小子也有的是。可这车放在如今的平城,不新鲜了。车身庞大、笨重、如同一位穿越到未来时空的超级英雄,看着是帅,却透着那么点落伍的二。

好在朱大年车技稳当,对车子也爱惜,大车嘛,坐着肯定舒服。

毕罗终于有点从医院的那种氛围中抽回神,一扭头,就对上朱大年一脸犹豫纠结忧伤悲痛的神情。“……”毕罗在面对这位朱伯伯时,还是觉得挺亲切的。她有时觉得也奇怪,明明她和毕克芳才是有血缘承继关系的亲人,可面对毕克芳,她时常涌起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从未感觉到一丝亲近。朱大年可以说是看着她从小长到大的,她妈妈还在世时,就常把她放到朱伯伯家里玩,随着年龄增长,她明知道自己跟朱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可每每看到朱大年,就打心眼里觉得亲切。

毕罗也觉得自己有点白眼狼,可人的情绪并不是能由自己控制的。

朱伯伯忍了又忍,也没忍住,他就这脾气,外人面前还能端着三分深沉儿,一见到毕家的人,就立刻成了一箱一箱倒豆子的竹筒,想到什么说什么,知道什么说什么,要他憋着,跟要他命差不多。

于是朱伯伯就忍不住跟毕罗倒起了豆子:“大小姐,不是我老朱说,您这去国外读书,一走就是五年!五年,一次都没回来过!您说您也是先生看着长起来的,先生脾气是不那么和善,小时候对您也严厉了点儿。可那都是为了您好啊!您说您还真这么大气性,过年都不回来一趟!就连我家那小子,出国半年就忍不住往家蹿,您是真一点都不想家啊!”他看着毕罗白净玲珑的侧脸,看一眼,问一句:“真一点都不想?”“不想先生?”“不想家里?”“也不想我老朱和朱婶?”

毕罗满腔踟蹰愁绪,都被他这一句接一句地给冲散了,逗乐了:“朱伯伯……”

朱大年“哎”了一声:“大小姐!您这心真狠啊!您不知道这五年,您可想死老朱和你朱婶了!”

毕罗“噗嗤”一声,又被他逗乐了。

她自小就发现朱大年特别有意思,毕克芳为人不苟言笑,喊四时春里其他人,都是喊个姓氏,诸如小张、小王、大李子等等,简便,直观,好记。可唯独喊朱大年,是叫他名字后面两个字。朱大年从十六七岁起就跟着毕克芳身旁打下手,被这么喊习惯了,竟也从未多想,随着年龄增长,还自己称呼上自己“老朱”了。

可听在别人耳朵里,总要想起四大名著中某部书里的那位“老猪”。

朱大年浑然不知毕罗的脑补,继续苦口婆心:“大小姐,您不要总觉得先生凶,其实先生心里是很疼您的……哎,这要我怎么说啊……”

朱大年虽是个憋不住话的性格,却并不是个舌灿莲花的主儿,要不也不会在毕罗心中落个“敦厚朴实”的印象。她默默听着朱大年将自己小时候的事翻过来调过去讲了个囫囵,期间并不插话。

别的不说,至少有一点朱大年说的没错。

若没有毕克芳,她早就饿死在外头了。

她妈妈毕舜华当年为了跟那个男人结婚,和毕克芳是公开断绝了父女关系的,毕舜华的母亲死的早,是毕克芳一个人将她拉扯长大。为了个男人和自小将自己养育成人的父亲断绝关系,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毕舜华都没脸再回去。

毕舜华眼光不太好。

那男人弄大她肚子、又不见毕家给予任何经济支援,便跑了。毕舜华生活落魄,每天去玩具厂做工,一天要做满十六个小时。毕罗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前,常被她厚脸皮地塞到朱大年家里。那时朱大年还没结婚。

后来朱大年娶了朱嫂,生了儿子,毕罗也顺利上了幼儿园。可毕舜华仍旧没时间去接她放学。这摊子事儿就又交托到了朱大年身上,一接就是六年。毕罗三岁上幼儿园,六岁半上小学,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毕舜华出车祸过世,毕罗才第一次见到自己在这世上另外一个亲人——毕克芳。

毕罗没有爸爸,所以随了母姓。长大之后她常常想,母亲给她取这个名字,沿用这个姓氏,大概一早就为她想好了出路。她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被一个男人欺骗玩弄拖累终生,也不会有好的未来,所以早就想好,等毕罗长到一定年纪,就送她回姥爷家里。

把她经常送到朱大年家里,未尝没有试探毕克芳的意思。

朱大年不是个能瞒住事的人,有时为了接毕罗放学,还要跟毕克芳请个四十分钟的假。可毕克芳从来没有反对。这不就是默许的意思了吗?或者也是父女俩冰释前嫌的铺垫了。

可毕舜华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的寿命那样短,她的离世又是那样突兀。

所有人包括毕舜华自己都没有准备,所以毕罗被送到毕克芳家里时,所有人尤其这两位当事人,都要慢慢适应。

顺着朱大年的话头,毕罗脑海中兴起了许多儿时的回忆。朱大年却将她的沉默当做了认可,愈发起劲儿地煽动她要谅解毕克芳的脾气和作风。

直到车子在老宅的院子口停下来,毕罗一抬头看向外面,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

这场春雨下得又急又大,竟然难得将平城的天空洗出了一片湛蓝。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草木清香,毕罗下了车,跟在朱大年后头进了院儿,轻声说了句:“我可以留在平城,帮着把四时春撑起来。”

朱大年惊喜地扭头,毕罗轻声却执着地接下去:“可我下周必须回一趟F国,我要去参加毕业典礼。”

朱大年蹙眉,犹豫着不敢点头。

毕罗说:“我只回去三天。”她用目光瞄了眼朱大年手里的行李箱:“况且我这次回来得匆忙,许多东西都没带回来。就这么扔在那太浪费东西。”

朱大年向来俭省,这次却没有轻易地点头表示同意。他只是沉默地将行李箱提进毕罗从前住的阁楼里,又“蹬蹬蹬”地走下楼,进厨房忙活起来。

傍晚的天空映照出斑斓云霞,毕罗坐在院子里,望着四周。她五年没回来,这里却仿佛是被时间凝固的世外之所,与从前没有半分改变。

门口种着两棵枣树,往里走,是蔷薇、月季和芍药花,房子是个二层小阁楼,靠近阁楼的地方种着几丛忍冬并一棵柿子树,后院连着几畦菜地,打了水井,都供自家用的。这个时节,枣树还未抽芽,院子里种的花也都不到开花的时节,院墙外的桃花和杏花却长得很高,飘进粉白的花瓣来,落了一地。毕罗小时候最喜欢蹲在花瓣里面玩,那样的情景没有小女孩会不喜欢,穿一条裙子翩翩起舞,谁都觉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小公主。

九岁后的毕罗没有裙子穿。毕克芳待她非常严苛,夏天也不许她穿裙子、扎辫子,总将她打扮的像个小老头儿,短头发、长袖长裤、身上的衣服永远只有黑白灰三色。

毕舜华没有死的时候,毕罗是穿过裙子的。毕舜华虽然穷,总将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蓬蓬裙、花瓣裙、小旗袍还有花苞头,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的娇娇公主。

这样强烈反差的生活经历对一个刚满9岁的孩子而言是困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毕罗入睡前独自一人躺在木头大床上,对着床里侧贴着的老式墙纸,无声掉泪。

她知道毕克芳不喜欢她的母亲,厌恨她的父亲,便由此推断,毕克芳是在她身上施展报复。

后来长大了,这样的念头随着成长渐渐淡了。可对毕克芳的那种恐惧和排斥挥之不去,哪怕如今她已经24岁,即将大学毕业,哪怕毕克芳已垂垂老矣,半年后就要离世,她依旧没办法将这种感觉从自己心里拔除。

小院儿很美,充斥着童年的种种小小美好,也遍布着那些不堪的、畏缩的、茫然的童年回忆。

朱大年端着晚饭走过来时,毕罗本是背对着他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鼻尖一抽,便闻到一股淡淡甜香。毕罗一笑,说:“朱伯伯,你做了桃花粥。”

朱大年声如洪钟,一开口就将整个小院儿都渲染得热闹了几分:“大小姐的鼻子还是那么灵!就是桃花粥!”他走到近前,将托盘里的几样食物一一放下。

毕罗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腹内早就空空如也,可偏没什么胃口。一回到家里,别的不说,光闻到这香气便觉得被治愈了。中国人哪,中国胃。走哪都忘不掉这一碗粥的味道。

朱大年自小跟在毕克芳身边几十年,做起正经大菜,跟毕克芳本人的手艺相比还有一段差距,但也要看是什么人尝,一般人尝不出。许多家常小菜,尤其是毕罗自小常吃的那些,与毕克芳做的几无二致。

桃花粥这道粥品算是个古方儿。清朝时有个人叫孔尚任,写《桃花扇》的那个,曾写过这么两句:“三月三刘郎到了,携手儿妆楼,桃花粥吃个饱。”可见桃花粥这道菜肴,是讲究时令的。过了春季桃花开的这个时节,哪怕有干花花瓣,怎么做都不是那个鲜味儿了。

毕家的桃花粥是依照四时春祖传的秘方儿做的,最讲究个“鲜”字,取新摘的桃花,用井水浸泡半小时,放在粳米粥里头小火慢熬。渐渐将米熬得浓稠,熬出一层厚厚的米油,盛一碗出来,香稠的米粥里点缀着星星样的粉色花瓣,就是一碗最风雅不过的桃花粥了。

然而这样的做法只针对外人。若做给毕家人自个儿吃,还有一道,会放一点毕克芳亲手腌制的桃花酱。

说是酱,但不是果酱类,更类似蜜,香气浓郁,放一点儿就得。可就是加了这一点儿桃花酱,才是《四时春录》里那道原汁原味的桃花粥。

桃花粥美颜、解郁、散燥热,像毕罗这样一路舟车劳顿回来,胃里面肯定有火气的。朱大年这碗桃花粥熬的心意十足。

再看另外几道菜,一道酒糟鱼、一道醉活虾、还一道山家三脆,鱼和虾虽是荤,却不是大荤,且都是滋味浓郁的菜肴。山家三脆清脆爽口,是用嫩笋、菌菇、枸杞菜做成,配粥吃最好。

毕罗看得食指大动,只顾说一句“朱伯伯你也吃”,便开动起来。

毕罗不是顶漂亮的模样,但肤白胜雪,眉目清爽,湛湛清灵,属于耐看型的女孩子。她平时斯文,可吃起东西来,并不像许多女孩子那样娇怯不敢下筷。相反,她吃的很快,眼睛微微眯着,看起来非常享受面前的食物,却并不显得粗鲁。

朱大年笑眯眯去盛了碗粥,也坐在一旁跟着吃起来。

一边吃还一边说:“大小姐不用让我。老朱每天守在厨房,嘴巴就没闲着过,喝这碗粥也就是陪着大小姐,要是让你朱婶见了,又得磨叨我贪嘴了。”

毕罗虽然也开口让他,但嘴巴和手指根本停不下来。毕家的《四时春录》并不拘泥南北菜系,书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连同“四时春”这座酒楼。当时撰写这本书的人是毕家先祖,据说也曾做过大官的,年少时就喜欢游历四方,遇到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有趣的风雅的味道独绝的,就都记录下来。而且他读书多,看的杂书也特别多,每记录一样食物,总能旁征博引,大概撰写的时候又重新回去查阅过,凡是历史上记载过跟这样食物相关的,或杂文或诗句,他都一并收录进来。当时的人看了或许不觉得如何,但放在几百年后的今天,在毕家人乃至许多同行的眼中,这本书就是无上珍宝了。

毕罗小的时候常在朱大年家蹭吃蹭住,9岁后搬进毕家老宅,穿着方面遭些刻薄,可吃上,毕克芳从不亏待她。因此也养刁了毕罗的一张嘴。这小嘴一张一合尝一口,一道菜里什么原料什么佐料便能说得比做菜的厨子还清楚。而且也养成了她饮食上不拘南北的习惯。

像今日朱大年为她准备的这几道小菜,酒糟鱼是江西一带的吃法,醉活虾则是沪城和宁波一带的名菜,都不在老平城人的菜谱上。桃花粥和山家三脆,按理说不在如今任何菜系的菜谱上头,这是古人的吃法,与其说吃的是滋味,不如说吃的是个雅趣。

但经过毕家人调制出的菜肴,味道就没有差的。

先说那酒糟鱼,这道菜可不是一时半会功夫能做得的。要选半斤左右的鲜鲫鱼,以盐腌渍再晾到半干,而后放进酿好的米酒坛子里封起来。放上十余日取出,放进锅子里,与酒糟同沸。酒糟鱼的关键在酒,酒要做得老一些,有烈性的酒味道才够浓醇。那酒糟的味儿渗入鱼肉,地道的酒糟鱼呈枣木红,酒香气可谓扑面而来,未尝先醉。

毕家的酒糟鱼,都是用野生鲫鱼做的,鲫鱼更小,肉更生嫩,米酒也不是从市面随便买的,是自家酿的纯米酒。朱大年掌勺的这道酒糟鱼,在锅子里煮的时候又放了头年采购后自家晾干的贵州七星椒,做出来的酒糟鱼糟香醇厚、又添辣味,吃起来别提多带劲儿了!

酒糟鱼这道菜,是道闲时菜,也是顶好的下酒菜。毕罗吃菜,有两个喜好,一爱食物新鲜,二喜菜肴原味。她并不在意这道菜是辣味还是甜味,都一样喜欢,只要食材新鲜、做的地道,她就爱不释口。就拿这道酒糟鱼来说,她就爱吃这里面的酒糟味,更爱那如星子点缀夜空的一点辣,慢条斯理吃完一条小鲫鱼,只辣得神清气爽,齿颊留香。

再说朱大年做的另一道醉活虾。沪城和宁波一带的人最喜欢做这个菜。顾名思义,这道菜是将活蹦乱跳的鲜虾整个放进酒坛子里。虾不一会儿就醉了。毕家用的坛子不大,敞口窄底,最有特色的是这醉虾的坛子是玻璃质地,不会像平常材质的那么闷。虾子刚放进去的时候还能看到在一跳一跳地动,不一会儿功夫就都老实了。

鲜虾是事先处理过的,在清水中滤过泥沙,又专门剪去须脚和虾枪。坛子里的酒也不是寻常的酒。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混着黄酒的调料。这醉虾的调料是毕家特有的秘方儿,一般人家,无外放点葱、姜、青红椒,朱大年放的调料都是毕克芳亲手调好保存在一个坛子里的,专门用做自家吃凉菜时放一些调一调味道,因此特别鲜香。

一小只玻璃坛子端上来,不过成年人的手巴掌大小,里面的虾子各个醉倒着,个数不多,却足够毕罗吃。

酒糟鱼醇厚微辣,醉虾也带着酒香,咸鲜可口,吃得微醺辣口,就吃两口山家三脆爽爽口,一餐晚饭吃的毕罗脸颊红扑扑,连眼睛里都有了几分精神气。

朱大年手脚麻利地将碗筷收拾了,又端上一只透明的玻璃小酒壶,并两只配套的玻璃小酒杯。

酒壶里的酒是淡青色的,毕罗一看酒液里的花蕾便知,这是雪梅酒。看成色,酒至少是三年陈。虽是三年陈,但并不辣,是特意酿给女孩子喝的花儿果子酒。

雪梅其实就是白梅,又称绿萼梅,气味清香,有疏肝和胃的药效,很适宜取一些酿酒。毕家的雪梅酒每年只在开春时对外售出,数量也是有限的,在平城的老饕们眼里,那是有市无价的东西。可在毕家人自己那儿,这东西不能说随便喝,也常有存储的。一年陈酒甘味甜,三年陈花香浓郁,要是五年陈,那就是一坛实实在在的老酒了,味道香醇、后劲儿大,并不适宜一般女孩子喝。

朱大年给毕罗准备的这雪梅酒,配上她刚吃进肚的那些食物,其实称得上是一壶养生酒。他觉得毕罗连着五年在外未归,看起来还是走时那么瘦,合该好好补一补。

春日的天黑的有些早,朱大年便将二人的小酒桌挪到了一楼的厨房里头。

毕克芳就是有这样的威严。哪怕他人不在,其余人来了这个家里,也没人敢乱了规矩,没人敢堂而皇之地跑去主屋坐下大吃二嚼。

朱大年跟了毕克芳这么多年,是有这个自由和资格的。可他仍从不逾矩,毕罗看得出来,他对毕克芳的敬重,是吃进心里刻在骨子里的,早成习惯了。

在厨房饮酒,并没有许多人想的那么糟。毕家的厨房很大,而且非常干净,干净得都有点不像厨房这种地方。桌子都是老式的,浸透着某种时光打磨的光泽,曾经有人来毕家拜访,见到厨房的长条桌子,非要出10万块钱买去。那时还是三十年前,10万块钱并不是个小数目。被毕克芳一口回绝了。而且以后再也没允那人进过毕家的门。

朱大年和毕罗没在长条桌子上喝酒,那是厨子专用的。他俩用的是一张四方的小桌,长宽一米,平时不用就折起来靠墙壁摆着,虽然是个玲珑的小桌子,但木头材料和样式与那长条桌子是一套的,一看就是同一个工匠的手艺。

两人摆好了酒,门大敞着,从这儿望出去,能看到半个滚圆的月亮。白天下了大雨,夜晚的天空没一丝云彩,月亮又大又圆,仿佛也知道人终于团圆了。

毕罗可没这细腻的感悟,这话是朱大年说的。

雪梅酒喝了一壶半,朱大年才又开了口:“大小姐,您是不是心里头……还恨着先生?”“没有。”毕罗回答得很痛快,因为是实话,所以不需要细琢磨:“是他把我带大的。没有他,我可能早就饿死了。”想起在国外的这五年,她有点出神:“而且后来出国读书,我说想学画画,他不喜欢,但也没反对,还给了我钱。”

朱大年又喝了一杯酒,这酒劲儿很柔,味道也甜润可口,并不醉人。他这样显然是为了借酒遮脸,说几句平时不敢说的话:“大小姐,先生他,也不愿意得这个病……”

毕罗苦笑:“这我知道。”毕克芳又不是傻子,谁愿意老了老了,还得这么个病受罪呢。“先生其实一直想让您继承家业。但当年舜华小姐的事……”当年毕舜华没过世的时候,他一直喊她“舜华小姐”,后来毕罗搬回毕家,毕克芳就让所有人都喊毕罗“大小姐”。仿佛从来没有过毕舜华这个人一样。朱大年咬牙,说:“舜华小姐心地善良,但自小被先生宠坏了,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谁劝也劝不住。先生不想您再走舜华小姐的老路,才对您特别严格,不让您穿花裙子,不准您梳长头发,每天上下学无论您愿意不愿意,都让老朱去接送,看着您,不让您跟别的男孩子说话……”

这些即便朱大年不说,毕罗已是24岁的成年人,又自己一个人在外生活五年,小时候的执拗和彷徨,总会随着岁月和阅历的砥砺,自己渐渐想清楚。

朱大年见毕罗端着酒杯垂眸不语,便又说:“先生的心结,您是知道的。现在您是毕家的唯一传人,如果先生去了,四时春和您,就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毕罗说:“我今天已经当着他的面答应了,我会留下来,帮他打理好四时春。我会说到做到。”

朱大年见毕罗仍不抬眼,就知道她还在坚持折返F国参加毕业典礼的事,他咬了咬牙,说:“大小姐,您没回来的时候,先生已经下过两次病危通知书了。您知不知道,您不知道……”朱大年说着,又红了眼圈:“说是能活半年,其实都是吓唬外人的话,您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着四时春,先生随时都可能醒不过来的……”

这就是朱大年甚至毕克芳这一次坚持不肯她再度折返F国的真正原因。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朱伯伯,大夫到底怎么说的?”

朱大年说:“瘤子长在脑袋里,人随时都有可能过去。不能大喜大怒、不能长途旅行,最好就这么一直在医院住着……”朱大年叹了口气:“大夫也不建议做手术,说做了手术也不保证能多活多久,手术失败的话,人当时就没了。让保守治疗。”

直到这时候,毕罗才仿佛大梦初醒,真正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

毕克芳随时会死。

她在这个世上唯一有血缘承继的亲人,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而去。她又要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毕罗,又做饆饠,始于唐。长安长兴坊有胡人开设饆饠店。蟹黄饆饠、樱桃饆饠、天花饆饠等,甚为著名。至宋,记饮食诸书皆无记载,或更名或失传。《太平广记》卷二三四“御厨”引《卢氏杂说》:“翰林学士每遇赐食,有物若毕罗,滋味香美,呼为诸王修事。”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酒食》:“韩约能作樱桃饆饠,其色不变。”

今有四时春,樱桃饆饠、莲子饆饠、蟹黄饆饠、天花饆饠等,外皮分酥脆软厚二种,依四时不同而择馅料,滋味甜咸鲜美,制法如下……——摘自《四时春录》

Chapter02糊涂宴和唐律

朱大年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毕罗知道,自己是绝不能回去的了。

是夜,她一夜未眠。

她庆幸自己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沏了壶浓茶,坐在床头和室友通了个视频电话。

她的室友也是个中国女孩,比毕罗大了5岁,亏了那双圆溜溜水盈盈的杏眼,令她看起来仿佛比毕罗还小。她听说毕罗不能回来参加毕业典礼,险些要哭一鼻子:“说好一起拍毕业照的,你连学士服都还没穿呢。”她转过身,不一会儿拎了两件学士服来,对着毕罗:“你看,衣服我都帮你领好了。”随即又困惑:“你走的时候也没说不回来啊……”

毕罗旋转笔记本,让她看清自己此时住的房间。

容茵睁大了眼:“哇!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你小时候住的房间?你外公的家?”她啧啧叹个不停,倒比毕罗这个当事人还兴奋:“你的这张大床好古典!房间里的家具都好古韵!好像古代的房间诶!壁纸好好看!桌上那个花瓶是不是古董……”

毕罗垂着眼:“茵茵,我这五年……恐怕是白费了。”

容茵见好友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这样说……你的成绩在你们学院都是排名最前的。”

毕罗想微笑着解释,可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提不起嘴角的弧度:“我的房间,要麻烦你帮我收拾了。你能用得上的都拿走。我桌上还有床上的那些东西,还有那个木头箱子,麻烦帮我邮寄回来。”

容茵露出一抹有点顽皮的笑:“阿罗,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下周我也要回国。”

毕罗抬起头,见容茵眼睛里全是笑意:“而且我也是去平城哦!”她兴致很高:“我还没去过平城,到了那你可要好好接待我!”

毕罗惊奇:“你要在平城定居?”

容茵笑答:“是啊。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去以前那个地方。”

见容茵笑容有些黯淡,毕罗想起从前两人住在一起时夜谈的那些过往,不禁感慨,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谈及未来,容茵还是很乐观的:“我手头还有些存款,也有认识的朋友在平城,等到了那安顿好了我联系你。”她端着笔记本电脑,摄像头朝外,带着毕罗又看了眼她的小窝:“你的这些东西啊,我一样不少地给你打包带回去!”

毕罗真诚道谢。迟疑片刻,问:“茵茵,你有沈临风的消息吗?”

容茵盘着腿在沙发坐下来,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对着毕罗眨眼睛:“他啊,我听说他好像要接管家族生意,也是毕业典礼都不参加就急着回国了。”

毕罗觉得自己心砰砰直跳,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带着颤:“他也回国了?”

容茵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双月牙:“是啊,听说他也是平城人,还是个富二代呢。”她打趣毕罗:“我们阿罗真可爱,每次只要提到沈临风这三个字,耳朵就红了。”

毕罗伸手去捂耳朵,看到容茵笑嘻嘻的样子,才发觉自己被作弄了。不过她顾不上生气,容茵带来的消息仿佛给她打了一针强心针。沈临风也回国了,那么就是说,他们接下来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她本以为自己连毕业典礼都来不及参加,也便无法同他正式告别了……而且,她还揣了个小心思,这个想头,连容茵都还不知道。

毕罗越想越觉得欢欣,身在F国五年,她喜欢了沈临风整整五年,从前他有女朋友,所以她只敢将这份喜欢深埋在心底。可前不久听说他和那位F国女郎正式分手,在她因意外回国之后,他也紧跟着回国接手家族生意,他们两个同在平城……这么多巧合,是不是说明,老天也看好他们两个之间的缘分?

容茵见她想的出神,也不出声打扰。直到毕罗目光聚焦,她才说:“阿罗,毕业证书我后天领到就帮你寄回去,绝不耽误你找工作。”

提到这件事,毕罗就觉得自己笑不出了:“收到了也没什么用。”她叹口气:“恐怕我以后要跟你做同行了。”

容茵“啊”了一声,她和毕罗并不是同一所学校的,只因两人当时凑巧都要租房子,误打误撞之下相识,一块租下一间公寓,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毕罗就读于巴黎美术学院,容茵则在著名的蓝带厨艺学院进修甜点课程。若不是知道容茵只擅长做甜点,毕罗早在知道她要来平城时就跪请她来四时春给自己助阵了。

容茵听毕罗讲过许多家里的事情,因此很是兴奋:“你是说你要接管四时春?!”她捧着双颊,一副要晕倒的样子:“天啊我最好的朋友居然要成为四时春大当家!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奇妙了!”

毕罗苦笑:“你要是想来,我高薪聘你。”

容茵双眼发亮:“可以吗?”可她很快想到了不切实际之处:“四时春注重的是中式古典菜肴,我一个做法式甜点的,去了也要被扫地出门的吧。”

毕罗想起毕克芳定的那些规矩,也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容茵见她这个样子,就绞尽脑汁鼓励她:“阿罗,你换个角度想。你不是很喜欢吃美食吗,现在有机会让你学学怎么做,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毕罗抱住双腿,将下巴搁在膝上,偏着头:“可我只会吃,不会做啊。”

容茵循循善诱:“中国有句老话,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阿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其实她还想说,等你成了四时春大当家,别说一个沈临风,多少男人打破头也要娶你啊!哼哼……容茵摸了摸下巴颏,到那时阿罗想不想嫁沈临风还要两说呢。

毕罗倒被她一句话激起了兴趣:“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容茵:“……”她发现,只要自己一句话里带了“沈临风”三个字,这丫头听得都会比寻常认真许多。

两个女孩子叽叽渣渣聊着天,从平城的晚上十二点,聊到了F国的晚上十二点,两国相差6小时时差,这个时候的平城天都亮了。

毕罗年纪轻,从前为了画画也没少熬夜,因此并不觉得有多疲惫。她从床上爬起来,将门窗打开一边洗漱。听到院子里鸟儿啾啁的叫声,忍不住深吸一口气,F国最让她留恋的两样东西,一样是画画,以后看样子只能当做副业来做了。另一样是沈临风,可如今他也回来了,和他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毕罗突然觉得,未来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总会打开一扇窗,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了。

前一天的风衣和裤子都脏了,好在她随身的行李箱里还带了几套衣服。从小让毕克芳管的习惯了,长大后毕罗常穿颜色清淡的衣裳,见外面天仍阴着,还有丝丝凉风,便穿了件休闲抽带式白风衣,白色短袖配牛仔裤,头发梳成高马尾,一身清爽地下了楼。

厨房里,朱大年早忙活开了。

早餐是热豆浆、葱油面、虾饺、三鲜馅锅贴、蟹黄汤包、花生流沙包、紫薯开花馒头、玫瑰豆沙包、并四碟小菜。毕罗忍不住咋舌,这一顿早餐简直比自己过去5年在F国一周吃的早餐还要丰富。

朱大年笑呵呵的往桌边一坐:“大小姐快吃吧。吃完咱们今天还有的忙。”

毕罗一夜没睡,又灌了一肚子浓茶,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不用朱大年说,她也吃的顾不上抬头。虾饺一个里面就是一颗完整的大虾仁,吃在嘴里鲜美微甜,朱大年特调的醋汁里面切的姜丝简直和头发丝差不多细,那醋汁酸辣微甘,一个虾饺下去就觉得开了胃口。三鲜馅锅贴用的不是素三鲜,而是正统的肉三鲜:虾仁、仙贝和海参,咬一口汤汁先喷出来,险些烫着舌尖。蟹黄汤包不用说了,一个就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皮薄汤鲜,那馅是用鸡汤并蟹黄、蟹肉熬制而成的肉蓉,吸管吸一口,鲜美异常。花生流沙包、紫薯开花馒头、玫瑰豆沙包,每个都做的只有乒乓球大小,毕罗一样只尝一口,再加上那一小碗葱油面,也觉要吃撑了。再配上四样小菜,酸甜爽口脆萝卜、白灼秋葵、韩式辣白菜、火腿炒鸡蛋……喝一口热腾腾的五谷豆浆,毕罗吃完这顿早餐,觉得精神奕奕,要是在学校,让她从现在画到晚上十二点都没问题。

朱大年给自己准备的早餐就很简单了,一大碗葱油面,一杯热豆浆,半盘火腿炒鸡蛋,还有一碟子韩式辣白菜。他总共吃的要比毕罗多得多,可他用餐速度非常快,不到五分钟就吃完了,坐在一边喝热水、看手机。

朱大年也换了个智能手机,不为别的,主要现在许多客人预订位子都用微信,为了跟上时代,他特意揪着自己儿子学了一下午怎么用这玩意儿。

见毕罗吃饱,朱大年就乐呵呵起身收拾桌子,对毕罗说:“桌上有一杯给你做的菊花茶。别看昨天才下了雨,平城这天气还是干燥的。喝一点菊花茶降火去燥。”

毕罗吃的有点撑,便端起那菊花茶在院子里溜溜达达。菊花茶泡在盖碗里,在院子里走了个来回,毕罗掀开盖子,果然,茶杯里一朵菊花也无,清苦微甘的茶味扑鼻而来。毕罗叹了口气,这茶不是随便泡的,而是放在专用的煮茶小钵子里煮出来的,闻味道,除了菊花,还放了罗汉果与枸杞同煮,应该还有一点槐花蜜。

毕罗觉得自己的兴趣实在不在做菜上,可从昨晚的菜肴到今天的早餐,再到这碗特意烹制的菊花茶,无一不寄托着朱大年对她的殷殷期待。而他的殷殷期盼,又何尝不是毕克芳的呢?

毕罗缓缓喝尽一碗茶水,走回前院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一份前路漫漫的茫然。这份期待,太重了。可她不得不担起来。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大年在医院楼下的停车场停车,毕罗则拎着早餐先上了楼。他们来的时间早,医院的电梯里并不拥挤。毕罗拎着鸡汤小馄饨走在走廊里,一面窗户照射进来的太阳光有点刺目,毕罗数着房间数向前走,还未走到毕克芳的病房,就听到老头子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一句:“唐小少爷请回吧。四时春永远是四时春,不会冠任何人的姓,不占别家便宜,也用不着谁出手相帮。”

毕罗有一丝懵懂地走到门口,房门是敞开的,毕克芳的病床前,破天荒放了一把椅子。毕罗认出,那不是病房的普通椅子,也不知是从哪找的,倒像是医生办公室的椅子,黑色皮质的,即便如此,看上去仍好像委屈了坐在皮椅上那人的身份。

房间的窗帘拉开的,天光大亮,照在那人光洁如玉的面庞上,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他穿一件褐色羊毛一粒扣修身西装,九分西裤配一双板鞋,头发打了发蜡,整体向后梳,明明很菁英很贵气的一身装束,看起来却有点嬉皮,他笑的也有点嬉皮,但并不难看。

长得帅的男人,无论笑的多痞,都不会难看。

毕罗认出他身上的西装是Kiton的定制纯手工款,鞋子和他腕上的手表却是看不出牌子的,这年头,越是看不出牌子的,越是值钱货。毕罗不认得这人的长相,却迅速做出判断,这大概就是朱大年口中,得知毕克芳生病消息便来医院“趁火打劫”的又一个有钱人。

四时春在平城的名头很响,这些年来,打着各式各样名头和旗号想和毕克芳合作的人也很多,什么生意背景的人都有,有人单纯是为了生意,有人是慕名而来,也有那单纯好吃的老饕,想盘下四时春专供自己消遣,却无一例外都被毕克芳一句“不卖”顶了回去。

时间长了,平城本地的这些人家也都知道毕家人的脾气。这年头有钱的人越来越多、可有骨气的人愈发稀少,有些人也因此愈发看中毕克芳的这份桀骜孤高,对四时春和毕克芳的喜爱和敬重也益加深厚了。

毕克芳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些心眼活分的就坐不住了。来的路上,朱大年给毕罗好生科普了一番。如今熬红了眼想吃下四时春的一共有三家:第一位就是这老平城“五大家”之一的唐家,要知道唐家有一脉本身就是开酒楼饭店的,说起来跟四时春也算同行,几年前他们就曾开出条件,想收购四时春作为唐家旗下名牌,全权保留四时春自古至今的全部传统,给予资金和人脉上的支持,只是唐家要对四时春绝对控股。第二家,就是最近几年越做越大的展家,说展家不大确切,其实就是这几年风头正劲的展锋了。枫国酒店的连锁已经开到了国外,相比唐家是更不差钱的一位,他开出的条件是让四时春加入枫国酒店的整个体系,毕家仍可保留对四时春的绝对控股,但有枫国酒店的地方,就要有四时春的分店,餐馆就开在酒店里头,两家相当于是战略合作。

至于第三方,听说是几家平城生意圈里的新晋选手,打着要将四时春收购的旗号,想直接将四时春这个品牌拿下,收归己用。听说最近平城非常紧俏的轻火锅连锁餐厅和少女主题甜品屋都是他们的手笔,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已赚得盆满钵满。

毕罗盯着坐在皮椅上的年轻男子打量,心想这个人应该是唐家派来的?正盯着瞧,站在他身后两个男人的目光笔直射过来,其中一个人还朝她走来,边走边做出驱逐的手势——“毕老先生,这位是——”原本跷二郎腿坐着的“唐小少爷”突然站起身,他侧过脸,因有点逆光的方向,微眯着眼打量毕罗,还不忘翘着嘴角笑:“Hi!”

毕克芳沉默片刻,突然朝毕罗招了招手:“这是我的孙女,毕罗。”

毕克芳对外从不说毕罗是自己的“外孙女”,只说“孙女”,四时春的老伙计都知道怎么回事,也不会多嘴。不知道毕家过往的人就以为这真是毕克芳的孙女了,毕竟是和毕克芳一个姓的,又有他亲口介绍,也没什么人会在这个问题上多想。

毕罗一只脚踏进毕方,就觉眼前一暗,一道身影“噌”地蹿到眼前,紧接着她的一只手就被人轻轻握起,托在指间。

毕罗抬眸,就见眼前这个俊俏得有点不像话的男人翘着一侧嘴角,笑眯眯地朝她一躬身:“久仰大名,原来是毕大小姐,我是唐律,虚长大小姐几岁,您叫我一声阿律或者律哥哥都可以。”

毕罗的目光与他在半空相交,这个人笑的灿烂,可眼睛里满是探究和试探,哪里有半点笑意?

毕罗抽回指尖,退后半步,也朝对方微微躬身:“唐少,初次见面。”

就听唐律“噗”的一声笑出来。毕罗挺直了腰,就见这家伙蓦然转过身,对病房里另外三人说:“你们说我和毕小姐这样,像不像在拜堂?”

毕罗瞬间黑脸。

他那两个手下却齐齐点头。

毕罗:“……”神经病啊!

毕克芳咳了一声,淡声说:“唐少爱开玩笑。”他又喊毕罗的名字:“辛苦唐少今天一大早跑这一趟,帮我送一送唐少。”

毕罗:“……”手里的重量提醒了她,她灵机一动,看向毕克芳:“您还没吃早餐呢。”

唐律伸手就去接她手里的饭盒:“是我没眼力见儿了!怎么能让大小姐提这么重的东西呢!”他使的巧劲儿,一拽一提就将饭盒拎在自己手里:“我来吧。”

正在这时,身后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响起来:“是唐少爷来了啊!”

毕罗顿时如释重负,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就侧过身给朱大年腾地方。

朱大年不负众望,三步并作两步踏入病房,从唐律手里取过饭盒,放到毕克芳床头,又朝门外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大夫交待了,我们先生的病不能吵,得静养。我送唐先生出去吧。”

唐律将刚刚角力时攥红的手悄悄藏到身后,看向毕罗的目光里透着一丝委屈:“不是说大小姐要亲自送我一趟……”

毕罗皮笑肉不笑地说:“朱伯伯辛苦,唐少,恕不远送。”

唐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毕罗:“……”若不是在毕克芳面前庄重惯了,她真想晃着自己的头问一句,哪找来这么个神经病啊!

朱大年特别厚道地将人一路撵到停车场,直到目送唐律和身后两个大高个上了车,才回到病房。

鸡汤小馄饨还热着,毕克芳胃口一般,馄饨只吃了两个,倒是鸡汤喝了许多。

朱大年一进屋就说:“人送走了。”他又抱怨:“以后再碰上他来,先生直接跟护士说不想见客就得了。我看这几波人里,顶数这个唐律最难缠。”

毕克芳不置可否,只说:“大年,我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你去跟大夫打声招呼,我想今天就出院。”

朱大年有点迟疑:“今天?您……”

毕克芳看着他的眼轻轻摇头:“时间不多,就从今天开始吧。”又说:“住在医院里,也不得清闲,还不如在家。”

朱大年答应了一声就去了,又有点不放心地嘱咐毕罗:“大小姐,您在这儿陪先生,老朱去去就回。”

毕罗见这两人说话间早有默契,却摸不着头脑,她虽然畏惧毕克芳,但毕竟是一家人,该问清楚的还是要问。她帮毕克芳将身后的枕头整理妥帖,问:“外公,您不想在医院治了?”

毕克芳扫她一眼,反问她:“不琢磨着要回学校了?”毕罗小脸白白净净,遮不住眼底两片暗影,显然是一夜未眠。

毕罗轻轻摇头:“我昨晚和同学在网上视频沟通好了,她过段时间也会来平城,行李还有毕业证书她会帮我捎回来。”

毕克芳问:“是女同学吗?”

毕罗轻轻点头:“是。”考虑到毕克芳如今的身体状况,她有意说一些他感兴趣的,便将容茵的情况大体讲了遍,说:“她来平城是打算定居在这边,开个法式甜品店。等她回来了,我带她来家里玩。”

毕克芳居然难得赞了句:“一个女孩子独自出国学手艺,这份孤勇不简单。是个好孩子。”

毕罗轻声说:“她对四时春很感兴趣。等她来平城,我想请她来四时春用饭。”

毕克芳眉毛轻扬,毕罗挑眼一看,才发现眼前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连眉毛都染上灰白。

就听他说:“到四时春用饭有什么意思,那都是做给外人吃的。你若真当她是朋友,应当亲自下厨。”

毕罗不设防他突然这样说,不禁愣在原地,就听毕克芳又说:“毕罗,我时候不多,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回家。从今天起,你这手艺就要练起来了。”

虽说昨天就已经当着毕克芳和朱大年的面承诺,自己会将四时春一力撑起,可事情到了眼前,毕罗仍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束缚感,更多的是一种彷徨。

毕克芳突然将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拉到眼前,捏了捏她的食指和中指:“毕罗,你要明白,承袭我的衣钵,可不是当个厨子那么简单。”“眼要明,鼻要敏,舌头要灵,这双手,拿的不仅是一把刀。”毕克芳顿了顿,说:“最要紧的,是你的一颗心。”

毕罗有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常年拿画笔,她的食指和中指两侧都有薄薄的茧。这双手可以画出让导师都脱口称赞的画,但能助她一步登天,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撑起让无数老饕心生向往的四时春吗?

毕克芳向来说一不二。早上开口要出院归家,等朱大年办妥一切手续和后续准备工作,开车载祖孙二人回到老宅,也不过才过了一个半小时。

归家第一件事,毕克芳坐在堂屋的那把老椅子上,一拄手杖:“大年,去打电话,告诉大家伙儿,四时春停业三天。所有人都在大堂候着。”

朱大年半点没犹豫,转身就去打电话。

堂屋里便只剩下毕克芳和毕罗两人。

毕克芳递出一串钥匙:“阿罗,拿着这个,去我房间的柜子里,把菜谱拿出来。”

毕罗微微一愣,就听毕克芳又说:“拿黑色的那本。”

毕罗应了一声,上楼去了。毕克芳所说的黑色菜谱,便是毕家的祖传菜谱了,说是菜谱也不准确。业内多少人为这本《四时春录》熬红了眼,却连亲见一眼的机会都未曾有。许多人都传,若干年前,毕克芳就将这书放在了某家银行的保险柜,毕罗也是这样以为的。从前和毕克芳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许多年,毕罗甚至从未见他翻看过。却没想到,这东西一直放在毕克芳自己的房间,而且就放在一个挂了普通锁头的柜子里。

毕罗不禁感慨,就凭毕克芳的这份胆量和心思,自己再长二十年也未必能赶上。

锁好柜子,拿了《四时春录》下楼。有些老旧的楼梯将毕罗的脚步声拖得长长的,又有点迟滞。

毕克芳从毕罗手中接过书,食指缓缓描摹过封面那四个字。书很厚,约有三四百页,是毕家的先祖手抄的册子,传了这么多代,封皮摸上去又薄又脆,却没有许多人想象中那么破旧。

毕克芳将书放平,双手递给毕罗:“这书,你收好。”

毕罗接过来时,只觉得书的内页手感有些特异。她学画,对纸张的质感非常敏感,心里不免计较,难怪这书传了这么多代都未破损,除了每一代毕家的当家人都格外珍惜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在这纸张上了。

毕克芳说:“一周的时间,你要背熟。”

毕罗瞠目,她本是温润的眉眼,做这个表情便显出十成十的吃惊来。

毕克芳一笑:“用得着这么吃惊?你读这许多年书,背书对你不是吃力的事。”见毕罗默默无语,他又说:“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时觉得没用,等用到时,就该后悔当时背得不够熟了。”说话间,朱大年已经走到门口,毕克芳说:“打过电话了?”

朱大年“哎”了一声:“暂停营业的牌子这会儿已经挂上了。”

毕罗背对着朱大年站立,闻言也不回头,双手收拢将书锁在自己怀里:“外公,我去趟楼上。”

四时春是平城独一份的老字号,历史悠久,也历经风雨洗礼,然而从前的房屋早在上世纪的战火纷飞中化为灰烬。现在的这栋三层小楼是建国后新盖的,随着名声越来越大,房子也原地翻新又扩建。如今从外到内,从装潢到内饰,与时下其他饭店差异并不大。唯独挂在门口那个看起来字迹模糊的木头招牌,听说是从毕克芳的曾爷爷那儿传下来的,算是四时春的一个老物件。

毕罗已有五年未踏入四时春。和毕克芳一同站在四时春门前,她停住脚步,细细打量立在台阶两侧的宣传牌。

毕克芳拄着拐杖,凝视她有些入神的侧脸:“阿罗,怎么不进去?”

他这一出声,原本听命令在大堂等候的经理都从门后探出了脑袋。说让在大堂等着,他们这些人哪坐得住?就拿赵经理自己来说吧,他来四时春工作的时候说长也不长,刚满三年,对这位大小姐也只是听过一些传闻,结果老爷子这一住院,突然传来风声说以后四时春就由这位大小姐接手,不说后厨那些老家伙,光是以他为首前面大堂这些个人就没一个不闹心的。

毕罗问:“这两个宣传牌,是咱们自己人做的吗?”

朱大年解释:“咱们自己人里哪有会做这个的,是找外面专门干这个帮忙设计了两块。”

赵经理闻言,快步走出来,他是个四十出头的瘦高个儿,淡眉毛细长眼,闻言便笑:“阿罗小姐是觉得这宣传牌做得不够精致?这个是我找以前的老熟人做的,拢共也没收多少钱,都是朋友卖面子。”又说:“这不,再过两周就是清明了,许多老客人都提前预定了咱家的青团和清明饭套餐,其实这两个牌子摆不摆都一样。咱们四时春名头响当当,截止到昨天接的单子都做不过来的。”

见毕罗迟迟不言语,只轮流盯着那两个宣传牌看,毕克芳道:“阿罗,自己家的买卖,有什么想法就说,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毕罗收回目光,声音轻轻软软的:“以后四时春再需要做这些东西,用不着找外面人,我自己可以做。”

朱大年哈哈笑道:“可不是!咱们大小姐在国外学的就是画画!这么点东西,放在大小姐手里就是小菜一碟。”

大堂经理面有难色:“可是我都跟我那哥们儿说好了,咱们今年一整年,所有节庆假日需要用到的宣传牌,都交给他做……”他避开朱大年看过来的视线,低声说:“钱都付了一半了……”

毕克芳将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阿罗,你说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才好?”

毕罗知道,毕克芳从出院回到家连水都没喝一口,径直带她来四时春,为的就是打铁趁热,不管旁人说什么论什么,先直接将她架上去。这个时候如果怂了,以后再想在这些人面前立威,就难了。“既然是赵经理做主先付了一半的钱,这钱就从赵经理的工资里扣吧。”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毕罗伸手扶上毕克芳的手臂:“赵经理面子广,我相信您那朋友也不会这么不讲理,钱都不给您退的。”

毕克芳什么都没说,只拍了拍毕罗的手,祖孙俩就这么上了台阶往里走去。

门内聚集着不少服务员,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瞬时被大家伙解读为“新官上任三把火”。毕罗这个姑娘看着年纪轻轻又斯文白净的,想不到开口就在赵经理身上剜掉一块肉。更重要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落了他的面子。

赵经理迈过门槛走进来时,脸都是绿的。有好事的小服务生上前献殷勤,被他手一挥推到一边。

大堂里虽然站了不少人,却静得吓人。

新来的一个女服务生对伙伴小声说:“看不出这个外国回来的大小姐,文文气气的,脾气倒不小……”

她的同伴开始没吱声,等朱大年和后厨一众人都走近用餐的饭厅,才低声说了句:“当家人,不就该这样?”那女服务生一愣,同伴已经甩开她拽着的手,跟在餐厅领班后头走进去了。

走过一楼的等候大厅,往里就是用餐的厅堂,二楼均是雅间,三楼则是专供贵宾和自家人使用的高级雅间,也就是现在大家所说的VIP和VVIP的区别。

毕罗从走进来,目光就在四下流连。小时候,这地方她也没少来过。但如今在外漂泊五载,学的又是绘画,再看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地方,毕罗发现自己似乎拥有了一副全新的视角。

但她刚才已经在门口给了大堂经理一个难堪,凡事可一不可再,没有考虑万全,她不准备在今天回归四时春的这个大日子再轻易向谁发难了。

一坐下来,毕克芳就递过一个枣红色的小册子。毕罗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刚回来那天,在病房里见毕克芳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本。“打开看看,选几道你喜欢吃的。”

毕罗打开一看,见几乎每道菜的名字都透着雅致,有的光看菜名,压根分辨不出这菜的名堂是什么,不禁也来了兴趣。

后厨方面,早有服务生跑去通知,不多时众人就都站到近前,不少人和赵经理一样,从没见过毕罗,如今听说这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大小姐要接手四时春,个顶个的透着股新鲜劲儿,一双双眼睛全盯着毕罗瞧。

毕罗盯着菜谱参详片刻,而后说:“拨霞供,香圆杯,裙带面,红霞饼,玉兰片,小松君。就这些吧。”

毕罗的话一出,几位站在最前面的大厨彼此看了一眼。擅做素菜的张师傅说:“大小姐点的这几道菜,倒是把咱们几个的拿手绝活都包含进去了。得嘞,咱们这就动手吧!”

站在一旁白白胖胖的刘师傅则是名头响当当的面点师傅,听了这话不禁笑眯眯看了张师傅一眼:“老张,听你这话好像有点紧张啊!”

张师傅嗤了一声:“裙带面还有红霞饼,你好像有十年没亲自动手做了吧?”言下之意,还是先担心担心您自己吧!

另一边擅做小炒的许师傅则神色沉稳,对着毕罗和毕克芳微一躬身:“要是没别的吩咐,我们这就去做了。”

朱大年身后,一个年轻的身影正一点点往外挪,还不时拿眼睛瞄毕罗。

毕罗一抬眼就看到他了,不禁一笑:“时春,你也回来了。”

毕罗这么一喊,朱时春瞬间挺直了腰板,一边招手一边从朱大年身后站出来:“先生,大小姐!”他眼睛亮晶晶的:“回来都有半年多了!”

朱大年瞪他一眼,又把自己身后另一个拽出来:“大小姐,你看看这是谁?”

毕罗一眼就认出来:“齐师兄!”

齐若飞笑得有点腼腆:“大小姐。”

齐若飞的父亲从前也在四时春后厨帮忙,不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留下齐若飞一个小孩儿,高中毕业就没再读,跟着后厨这些老师傅学了好几年,如今也升为二厨了。朱时春是朱大年的独生子,比毕罗晚一年出国,在M国混了三年的烹饪学校,半年多前回国,也留在了四时春帮忙。

正说着,毕罗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毕罗一怔,见是个手机号,犹豫片刻还是接起来,她才回国两天,手机号码虽然还是五年前的老号,但已经没有什么往来的朋友,这种陌生的号码很多时候都是推销电话。“是阿罗小姐吗?”手机那端传来含着笑意的陌生男声让毕罗愣了一下。顿了片刻,她还是轻声应了一声:“我是。”“阿罗小姐,我就在四时春门口,方便进来吗?”

毕罗的记性不错,起初觉得这声音陌生, 听对方讲了两句,她已经辨别出来:“你是……唐律唐先生?”“阿罗小姐好记性。”电话那端的年轻男人轻笑了声:“看来今天上午我令阿罗小姐印象深刻啊。”

毕罗无语,片刻之后她立即反应过来:“门口不是挂着暂时关张的牌子吗?”她的目光立刻投向站在一干服务员:“谁最后进来的,没关门?”

一共十五个服务员,共同无声地将目光投向站在他们前面的大堂经理。赵经理丧着脸,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今天这是没看黄历啊,出什么事儿都拿他开刀。

毕罗站起身,目光越过大堂,笔直看向大门的方向。

门外,正午的阳光伴着男子推门而入的动作投射进来,三月的春光并不刺目,携带着桃李的芬芳和雨后清新的空气,温软清透,让人忍不住连呼吸都放轻了。

真正让人屏息的还是推门进来的那个男人。就这么小半天的功夫,他还换了一身衣服,白色休闲外套,九分牛仔裤,黑白绿三色板鞋,见众人都朝他看来,唐律一手仍插在兜里,另一只拿电话的手并起两指在额头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不好意思啊,见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他没挂电话,但开着免提,抬着手对着手机讲话,目光却是看向前方的,与毕罗形成遥遥相望的姿态:“阿罗小姐这是在给大家伙儿开小灶啊,见者有份,算我一个呗!”

所有人中,还是毕克芳最先开口:“今日是让阿罗试一试几位大厨的菜。相请不如偶遇,唐少既然有如此雅兴,请过来与老头子坐一块吧。”

唐律闻言略停住脚步,对着前方毕克芳所在的位置,鞠了个15度躬,那模样看起来也是风度翩翩的。可等他站直了身体,对着手机又说了句:“阿罗小姐,不请我过去坐吗?”

隔这么远,毕罗都能看见他说完话还自以为潇洒地朝她眨了眨眼。这人简直就跟外面的流氓混混差不多,算起来两个人今天是初次见面,他却丝毫不认生,逮着机会就要调戏两句。毕罗堵心,连忙错开目光,一低头,就见毕克芳朝她淡然一笑,说:“这几年唐少隔三岔五就来咱们四时春,说起来也是老顾客了。阿罗不用这么客气,起身相迎。”

说话间唐律已经走到近前,手机也收进口袋,闻言两手一捶,格外赞同道:“毕老先生说的是。我一进门就见阿罗小姐这么站着,还以为她是想过来迎一迎我。”

毕克芳笑着道:“唐少,坐。”

他手一指自己另一边的位置,示意唐律坐下。另一边的位置原本坐的是毕罗。

毕罗毕竟脸皮还嫩,听唐律和自己外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她惊愕之下站起身的举动多番解读,心里又羞又气,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可道理她是明白的,毕克芳和唐律两个人打太极,这是两方的当家人。毕克芳话都抛出去了,纵然说的并不是她本意,她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对此反驳。

怎么都驳的是自家人的面子。

唐律坐下来,目光却颇为痛惜地看着毕罗手边的座位。毕罗一看他那眼神就烦,干脆侧着身子坐下,对毕克芳说:“我选好了。”

唐律眨巴眨巴眼,目光在眼前这几位大厨身上打个旋儿:“听这意思,今天考验的是咱们四时春几位大厨的手艺活儿啊。怎么个考验法儿,我能参加吗?”

毕克芳将桌上枣红色的册子递过去:“阿罗已在这里面选好了几道菜。”

唐律打开册子,目光未往纸面上落,眼尾的余光先将众人面上的神色一扫而过。只见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往他手上的册子瞄,唐律便知道,这菜单并不是对外公开的。在场这些人,除了毕克芳本人是拟定这菜单的人,其余人里只有毕罗有资格看过。

他抬起眼睛,看向毕罗。

难得唐律面上既不含笑,也不戏谑,这样认真地盯着女孩子看,毕罗却压根不想跟他玩什么深情对视,唇瓣微抿,目光一转就跟他看过来的视线交错开,却不巧正落在他手上的小册子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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