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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00: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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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奥利弗·波登(著),朱佳文(译)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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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条:文艺复兴

刺客信条:文艺复兴试读:

第一章

一支支火把在维奇奥宫的高塔上摇曳发光,而北方不远处的大教堂广场却只亮着几盏灯。还有几盏街灯照亮了亚诺河的岸堤码头,而在那里,在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居民都已随着夜幕降临回到家中的时候,一群水手和搬运工却仍在昏暗的光线里忙碌着。其中几个水手匆匆修理着索具,并将缆绳整齐地卷好,放在擦洗过的甲板上,搬运工们则或拖或扛,忙碌地将货物送入附近的仓库。

酒馆和妓院里也闪耀着灯火,但街上的行人却寥寥无几。七年前,年方二十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当选为这座城市的领袖,自此以后,他为不断明争暗斗的国际银行业者和商贩家族——正是他们让佛罗伦萨成为了全世界最富饶的城市之一——带去了某种程度的秩序和平静。尽管如此,这座城市也从未甘于沉寂,而是时不时地会爆发一番恶战,因为每一股势力都在争夺着城市的控制权,其中一些暂时成为了盟友,另一些从始至终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1476年,佛罗伦萨正值甜美的春夜,只要风向合适,你甚至可以忘记亚诺河飘来的恶臭,但即便如此,在太阳落下之后,这儿的室外也绝非最安全的地方。

月亮在钴蓝色的天空中升起,君临于众星之上。它的光辉洒落在维奇奥桥与亚诺河北岸相接处的开阔广场上,拥挤的店铺不见灯火,寂静无声。月光也照亮了伫立在圣斯特凡诺教堂屋顶上的那个一袭黑衣的身影。那是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岁,却高大而自负。他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下方的街区,随后将手伸到嘴边,吹出一声低沉却尖锐的口哨。在他的注视下,先是一个、再是三个、接着是十来个人离开黑暗的街道和拱门,来到广场上。这总共二十人全都像他一样年轻,大都身穿黑衣,有些戴着血红、翠绿或天蓝色的兜帽或帽子,腰间全都挂着长剑和匕首。这群看起来相当危险的年轻人以扇形散开,一举一动都带着傲慢与自信。

年轻人低头看着他们渴望的神情,而那些被月光映照得格外苍白的脸也直直地对着他。他将拳头举到头顶,挑衅式地行了个礼。“我们团结一致!”他大喊道,那些人也举起了拳头,有些还拔出武器挥舞起来,同时欢呼道:“团结一致!”

年轻人像猫儿那样飞快爬下尚未完工的教堂正墙的屋顶,踩到门廊上,随后从那里纵身一跃,带着飞扬的斗篷稳稳地落在年轻人之间,他们期待地围拢过来。“安静,我的朋友们!”他抬起一只手,阻止最后的那一声叫喊。他露出阴沉的微笑。“我最亲密的盟友啊,你们可知我今晚为何召唤你们来此?是为了向诸位求助。长久以来,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我们的敌人——你们知道我指的是谁,没错,就是维耶里·德·帕齐——却在城里四处散播我的家人的谣言,抹黑我们的声名,还用他那些可悲的手段来侮辱我们。换做平时,我可不会屈尊去对付这么个下流的畜生,但……”

桥那边飞来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落在他的脚边,也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得够多了,蠢货。”有个声音喊道。

年轻人和眼前这些人一起朝声音的来源转过头去。他对发话者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另一群年轻人正从南边穿过桥梁。为首者身披红色斗篷,别针上的图案是蓝色背景里的金色海豚与十字架,斗篷下则是一身黑色丝绒。他手按剑柄,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那张脸算得上英俊,美中不足的则是透出残忍的嘴唇和偏小的下巴,虽然他稍稍有些发福,但他的双臂和双腿无疑十分有力。“晚上好,维耶里,”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正说到你呢。”说完,他动作夸张地鞠了一躬,摆出惊讶的表情。“请一定要原谅我。我们没料到你会亲自前来。我还以为帕齐家族从来都是雇人来做脏活儿的呢。”

维耶里走上前来,让他的部队在几码远处停下。“埃齐奥·奥迪托雷!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崽子!我得说,分明是你那些摆弄笔杆子的家人成天捕风捉影。懦夫!”他握住剑柄,“我得说,是你们自己没有担当。”“听着,维耶里,你这肥佬。我上次跟你姐姐维奥拉见面的时候,她倒是很喜欢我的‘担当’嘛。”埃齐奥·奥迪托雷朝对方露出欢快的笑容,满意地听着身后的同伴发出窃笑和欢呼。

埃齐奥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维耶里已经气得脸色青紫。“我听得够多了,埃齐奥,你这混蛋!让我们看看你打起架来是不是也这么厉害!”他转头面对他的手下,举起了手里的剑。“杀了这些杂种!”他吼道。

立刻有块石头破空而来,只是这次不再是挑衅。这块石头斜斜地砸中埃齐奥的额头,划破了皮肤,血流了出来。埃齐奥蹒跚着退后了两步,这时雨点般的石头从维耶里的手下飞来。埃齐奥的手下还没来得及重整队形,维耶里的队伍就冲过桥面,扑了过来。搏斗开始得如此迅速,双方起初连拔出剑或匕首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以拳互殴。

搏斗激烈而又残酷——伴随着拳打脚踢的,是令人不快的骨骼碎裂声。有那么一阵子,双方相持不下,但埃齐奥随即透过有些模糊的视线——那是因为他额头流下的血——看到自己最强的两个手下蹒跚倒地,任由帕齐家的那些无赖蹂躏。维耶里大笑起来,他攥住一块沉重的石头,朝埃齐奥的头部砸了过去。埃齐奥坐倒在地,堪堪躲过这一击。这时候,奥迪托雷家这边的人已经渐渐不敌。埃齐奥在起身之前匆忙拔出匕首,胡乱一挥,却成功命中了那个正手持长剑与匕首朝他扑来的壮汉的大腿。埃齐奥的匕首划破衣物,深入肌肉和肌腱,那人发出一声痛呼,倒在地上,丢下他的武器,双手捂住正喷出鲜血的伤口。

埃齐奥不顾一切地爬起身来,扫视周围。他看到帕齐家的人团团包围了他的人,将他们围堵在教堂的一面墙边。他感到双腿恢复了些许气力,于是朝他的同伴那边走去。他俯身躲过另一把挥来的剑,一拳打中对方胡子拉碴的下巴,满意地看着那人脱落飞出的牙齿,看着他头晕目眩,跪倒在地。他大声给自己的手下鼓劲,心里却想着如何尽可能体面地宣布撤退。就在这时,有个响亮、愉快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从帕齐家的暴徒后方传来,盖过了嘈杂的打斗声。那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嘿,兄弟,你究竟在做什么呢?”

埃齐奥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他喘着气说:“嘿,费德里克!你来这儿干嘛?我还以为你跟平时一样寻欢作乐去了!”“胡说八道!我早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我还以为我亲爱的弟弟终于学会照顾自己了。不过看起来,你还需要再多学点儿!”

费德里克·奥迪托雷比埃齐奥年长几岁,也是奥迪托雷家的长子。他是个大块头,有一副好胃口——无论是对美酒,对爱情,还是对战斗。话音未落,他便加入了战局。他让两个敌人的脑袋来了个亲密接触,又一脚踢中了第三个对手,同时大步穿过人群,站到他的兄弟身旁,似乎对周围的混乱毫不在意。受此鼓舞,他们的同伴也比之前更加奋勇。另一方面,帕齐家的士气却开始溃散。几个船厂工人聚集在安全距离内观战,由于光线昏暗,帕齐家的人把他们当成了奥迪托雷家的援军。费德里克怒吼着挥出拳头,埃齐奥也不甘落后,令他们的对手迅速陷入恐慌之中。

维耶里·德·帕齐的怒吼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后退!”他对着自己的手下大喊,嗓音因疲惫和愤怒而沙哑。他盯住埃齐奥的双眼,吼出几句难以分辨的威胁,接着退入夜色,穿过维奇奥桥,那些仍能步行的手下跟在他身后,埃齐奥的同伴则趁胜追击。

埃齐奥正想追上去,哥哥的大手却按住了他。“稍等一下。”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把他们打跑了!”“别急。”费德里克皱起眉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埃齐奥额头的伤口。“只是擦伤而已。”“这可不是擦伤,”哥哥斩钉截铁地摆出严肃的神情,“我们最好去给你找个医生。”

埃齐奥吐了口唾沫。“我可没时间去看医生。而且……”他不无悔恨地顿了顿,“我也没钱。”“哈!你是把钱都浪费在女人和酒上了吧。”费德里克咧嘴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可不会用‘浪费’这个词儿。而且你看,是你给我树立的榜样。”埃齐奥咧嘴一笑,但又犹豫起来。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不过去检查一下也没什么坏处。我想你应该也没法借我几个弗罗林[1]吧?”

费德里克拍拍钱包。听不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响声。“事实上,眼下我自己也有点资金短缺。”他说。

埃齐奥对哥哥尴尬地笑了笑。“你的钱又浪费在哪儿了?是弥撒和赎罪券吧?”

费德里克大笑起来。“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扫视周围。到了最后,他们的人只有三四个人伤重倒地,这会儿他们也都坐了起来,一边呻吟一边露出笑容。先前的搏斗非常激烈,但没有人真正折断骨头。在另一方面,帕齐的追随者足有五六个倒地不起,而且至少有一两个衣着相当豪华。“让我们看看那些倒下的敌人有没有可供分享的财富,”费德里克提议道,“毕竟,我们比他们更需要这些财产,而且我敢打赌,你完全能在不吵醒他们的情况下帮他们减轻负担!”“我们试试看吧。”埃齐奥说着便动了手。没过几分钟,他就找到了足够装满两人钱包的金币。埃齐奥得意地转过头,看着哥哥,又晃了晃手里的金币作为强调。“够了!”费德里克喊道,“最好给他们留点儿回家的路费。毕竟,我们不是窃贼——只是拿点儿战利品而已。而且你的伤让我很不放心。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去看医生。”

埃齐奥点点头,又转身去再次审视奥迪托雷家的这次胜利。费德里克失去了耐心,一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走吧。”说完,他就转身大步离开,疲惫不堪的埃齐奥吃力地跟在后面,不过每当他落后太远,或者在哪条巷子里转错了弯,费德里克就会停下脚步,或者匆匆回来纠正他的方向。“抱歉,埃齐奥,我只是想尽快带你去看医生。”

这段路并不太长,却耗尽了埃齐奥的体力。最后他们来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这里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仪器以及玻璃和黄铜制的药瓶,或是摆放在深色的橡木桌上,或是自天花板垂下,除此之外还有大捆晒干的药草。这里是他们的家族医师做手术的地方。这时,埃齐奥光是站着都很勉强了。

半夜被人叫醒的切雷萨医生并不怎么愉快,但等他拿过蜡烛,近距离察看埃齐奥的伤口以后,他的不快就转变成了关切。“唔,”他严肃地说,“你这次可把自己伤得不轻,年轻人。你们就没有比互殴更好的事可做吗?”“这事关荣誉,我的好医生。”费德里克插嘴道。“我明白了。”医生不紧不慢地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埃齐奥忍着头晕说。

费德里克一如既往地用幽默来掩饰自己的关心。“尽量给他缝得好点儿,朋友。这张英俊的脸蛋是他仅有的财产了。”“嘿,去你的!”埃齐奥对哥哥伸出了中指。

医生没理睬他们俩,他洗过手,轻轻碰了碰伤口,随后拿过一个瓶子,将少许清澈的液体倒在一块亚麻布上。他用那块布擦拭伤口,埃齐奥痛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也痛得拧成一团。等擦拭干净以后,医生取出一根针,穿上细细的肠线。“留神,”他说,“这会有点疼。”

等到伤口缝合,又绑好绷带以后,埃齐奥看起来就像个包着头巾的土耳其人,这时医生鼓励地笑了笑。“收费暂时是三个弗罗林。几天之内,我就会去你们家,帮你拆线。到时候要再收三个弗罗林。你会出现剧烈的头痛,不过很快就会过去。尽量休息——像平时那样就好!别担心:这伤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而且好处是留不下什么伤疤,所以你将来不会让女士们太失望的!”

等他们回到街上,费德里克立刻勾住了弟弟的肩膀。他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埃齐奥。“别担心,”他注意到埃齐奥的表情,于是说道,“这是父亲最好的格拉巴酒。这酒最适合受了伤的人喝。”

他们都喝了几口,感受着火辣辣的酒液带来的温暖。“今晚过得不错。”费德里克说。“的确。我只希望能和那时候——”埃齐奥看到哥哥脸上大大的笑容,连忙打断了自己的话,“噢,等等!”他大笑着纠正自己,“就和那时候一样有趣!”“尽管如此,我想我们回家前去吃喝一顿应该没什么不好的,”费德里克说,“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不过附近有家酒馆直到早餐时间才会关门,而且……”“而且你跟酒馆老板是好兄弟?”“你怎么猜到的?”

埃齐奥喝着布鲁内洛酒吃着牛排配蔬菜豆汤,大约一个钟头以后,酒足饭饱的他觉得自己像是根本没受过伤一样。他年轻又健康,此时觉得失去的精力都回来了。当然了,打赢帕齐家那些暴徒的喜悦对他的恢复也作用不小。“该回家了,弟弟,”费德里克说,“父亲肯定在揣摩我们去了哪儿,他还指望你帮他打理银行的生意呢。幸好我没有处理数字的天分,我猜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想让我从政!”“要么做政客,要么去马戏团——你适合干的也就这两样。”“这不是一回事吗?”

埃齐奥知道,尽管父亲在家族生意方面更信赖他,但费德里克并没有因此记恨自己。如果要费德里克一辈子在银行里度过,他会无聊得活不下去的。问题在于,埃齐奥觉得自己也跟哥哥一样。不过在眼下,距离他穿上佛罗伦萨银行家的黑色丝绒外衣、戴上金链子的那一天还有些时日,他决定尽可能地享受这段自由而无拘无束的时间。但他并不知道,这段日子将会多么短暂。“我们最好抓紧时间了,”费德里克在说,“如果你不想挨一顿臭骂的话。”“他也许会担心我们。”“不会的——他知道我们能照看好自己,”费德里克好奇地看了眼埃齐奥,“但我们最好抓紧时间了,”他顿了顿,“要不要来比一场?赛跑之类的?”“跑到哪里为止?”“这样吧,”费德里克的目光越过月光照耀下的城区,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塔楼,“以天主圣三大殿的屋顶为终点。如果你还有那个力气的话——反正那儿离家也不远了。只不过有个限制。”“什么?”“我们要走的不是街道,而是屋顶。”

埃齐奥深吸一口气。“好吧。我们走着瞧。”他说。“很好,小乌龟——跑!”

费德里克二话不说便迈开步子,像蜥蜴那样灵活地爬上附近的一堵粗灰泥墙。他在屋顶停下脚步,在红色的圆形瓦片间显得摇摇欲坠,但他大笑几声,便再次迈开步子。等埃齐奥爬到屋顶时,哥哥已经领先了二十来码。埃齐奥加快速度,追了上去,追逐的兴奋让他忘记了伤痛。接着他看到,费德里克纵身一跃,跨过漆黑的虚空,轻巧地落在稍低处那座灰色宅邸的平坦屋顶上。他向前跑了几步,然后等待着。埃齐奥看着自己脚下足足八层楼高的深渊,不由得心生畏惧,但他宁死也不愿在哥哥面前示弱,于是他鼓足勇气,奋力跃出,在身体划过空中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下方远处、由月光照亮的花岗石街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因为那堵坚硬的灰色墙壁仿佛正迎面朝他扑来,但不知怎么的,它又突然间矮了下去,他落到了屋顶上,虽然姿势不太好看,但毕竟还是站着的。他呼吸粗重,心情却很愉快。“我的弟弟啊,你还有很多要学的,”费德里克嘲笑完,便再次迈开步子,化作一道阴影,飞快地穿过烟囱之间。埃齐奥也跑了起来,在狂热的追逐中忘记了害怕。更多的深渊出现在他面前,有些只是小巷,还有些却是宽阔的大道。费德里克不见踪影。突然间,天主圣三大殿的塔楼耸立在他前方,塔楼下便是教堂那略带坡度的红色屋顶。但在接近的途中,他想起教堂坐落于广场中央,因此它的屋顶与周边房屋的距离远比他跃过的那些远得多。但他此时不敢迟疑,也不敢减慢速度——他只能祈祷教堂的屋顶比他的起跳点更矮些。只要他带着足够的冲力跳出去,跃入空中,剩下的事就让地心引力去操心吧。在开始的一两秒里,他会像鸟儿那样飞翔。他努力把所有失败的后果清出脑海。

脚下的屋顶边缘迅速向他接近,随后便是一片虚空。他的身体飞过空中,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双眼也被吹出了泪水。教堂的屋顶仿佛无限远——他根本不可能到达那里,而且他再也没法大笑或是打架,又或是将女子拥入臂弯了。他无法呼吸。他闭上了眼睛,然后……

他发现自己弯下了腰,以双手和双脚稳住身子,但身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屋顶——他成功了,尽管相差只有几英寸,但他成功落在了教堂的屋顶上!

可费德里克在哪儿?他爬到塔楼的底部,转头看向他来时的方向,恰好看到哥哥飞过空中的样子。费德里克稳稳地落在屋顶上,但他的重量使得一两块红色的陶土瓦片随之脱落,令他几乎立足不稳。那些瓦片顺着屋顶滑下,几秒钟之后,才在下方坚硬的卵石路面上摔得粉碎。不过费德里克已经恢复了平衡,他站直身子,气喘吁吁,脸上却挂着大大的、自豪的笑容。“看来你也没那么慢嘛,”他说着走上前,拍了怕埃齐奥的肩膀,“你从我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快得就像闪电。”“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超过你了。”埃齐奥喘着气说。“好吧,不过你别想比我更快爬到塔顶。”费德里克反驳道。他挤开埃齐奥,开始攀爬这座矮小敦实的塔楼——市议会的元老们正打算用更现代化的设计取而代之。这次费德里克最先爬到塔顶,甚至还得向他受伤的弟弟伸出援手——埃齐奥开始想念他的床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一边平复呼吸,一边俯瞰这座在米灰色的晨光中显得寂静而安详的城市。“我们的人生真美好啊,弟弟。”费德里克的语气一反常态地严肃。“是最好的才对,”埃齐奥赞同道,“希望它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同时停了口,都不想打破此刻的美好。但过了一会儿,费德里克轻声说道:“希望它也永远不会改变我们,我的兄弟。来吧,我们该回家了。那边就是我们家的屋顶。上帝保佑,希望父亲没有整晚都醒着,否则我们就真得上屋顶待着去了。走吧。”

他走向塔的边缘,准备爬回到教堂屋顶上,但他看到埃齐奥站着没动,于是也停下了脚步。“怎么了?”“稍等一下。”“你在看什么?”费德里克说着,走到弟弟身边。他循着埃齐奥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这小滑头!你该不会想去那儿吧?别打扰那可怜的女孩儿睡觉!”“不会的——我想克里斯蒂娜这时候已经起床了。”

埃齐奥与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相识并不久,却已经如胶似漆,只是双方的父母都认为他们还太年轻,不适合谈婚论嫁。埃齐奥对此并不赞同,但克里斯蒂娜只有十七岁,她的父母也对埃齐奥印象不佳,希望他能好好收敛叛逆的举止。不用说,这反而让他变本加厉了。

当时他和费德里克为妹妹买完了作为圣徒纪念日礼物的小饰品,正在中央市场闲逛,看着城里的那些漂亮女孩来往于货摊之间,看看这边的蕾丝花边,再看看那边的缎带和丝绸。但有个女孩却显得鹤立鸡群,比埃齐奥见过的所有女孩更美丽、也更优雅。埃齐奥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最初见到她的那一天。“噢,”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看啊!她好美。”“是啊,”向来讲求实际的哥哥说道,“你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呢?”“什么?”埃齐奥吃了一惊,“可等打过招呼以后——我又该做什么?”“噢,你可以跟她聊聊天。说说你买的东西,还有她买的东西——这些都没关系。你瞧,我的好弟弟,大部分男人都不敢接近漂亮的女孩,所以能真正鼓起勇气上前搭话的男人最有优势。怎么?你以为她们不想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想跟男人愉快地聊上几句?她们当然想了!何况你长得不差,还是奥迪托雷家的人。所以去吧——我去吸引她那些女伴的注意力。说到这个,她确实也长得不差。”

埃齐奥想起自己当时站在克里斯蒂娜面前,不知说什么才好,只顾欣赏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她长而柔软的赤褐色头发,还有微微上翘的鼻子……

她盯着他。“怎么了?”她问。“这话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你为什么站在这儿?”“噢……呃……因为我想问你些事。”“你想问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她翻了翻白眼。见鬼,他心想,她肯定听过类似的话。“我叫什么都与你无关。”她说完,转身就走。埃齐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追了过去。“等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好像跑了很远的路一样,“我刚才没准备好。我本来打算表现得非常迷人。而且文雅!而且诙谐!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回头看着他,没有停下脚步,却露出了似有若无的微笑。埃齐奥满心失望,在旁观望的费德里克却轻声喊道:“别这样就放弃!我看到她对你笑了!她会记住你的。”

埃齐奥鼓起勇气,跟了上去——只是非常谨慎,不让她有所察觉。他有三四次不得不躲到市场的货摊后面,在她离开市场以后,还曾躲进某户人家的门廊里。不过他成功地一路尾随她,最后来到了她家的门口。这时有个他认识的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克里斯蒂娜生气地看着那个人。“我告诉过你了,维耶里,我对你不感兴趣。好了,让我过去。”

藏身暗处的埃齐奥深吸了一口气。维耶里·德·帕齐!果然是他!“但小姐,我对你有兴趣。非常有兴趣。”维耶里说。“那就排队去。”

克里斯蒂娜想要从维耶里身边挤过去,但他动了动身子,又拦住了她。“我可不这么想,亲爱的。我已经厌倦了等你自愿向我打开双腿。”他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又用另一条胳膊搂住挣扎的她。“我想你恐怕没听懂她的话,”埃齐奥突然说道,然后他走上前去,对上维耶里的目光。“噢,是奥迪托雷家的小崽子。癞皮狗!这他妈跟你有什么关系?有多远滚多远去。”“你也日安,维耶里。抱歉打扰,不过我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正在破坏这位年轻女士的好心情。”“噢,是吗?请原谅,我最亲爱的,我得先去教训一下那个暴发户。”说完,维耶里便推开克里斯蒂娜,右拳打向埃齐奥。埃齐奥轻易地挡开他的拳头,随后让到一旁,让维耶里收势不及,四仰八叉地摔在泥土里。“打够了没,朋友?”埃齐奥嘲笑道。但维耶里迅速爬起身来,愤怒地挥舞拳头扑向了他。他的一记重拳打中了埃齐奥的下颌侧面,但埃齐奥挡下了另一记左勾拳,随后还了两拳,一拳命中了维耶里的腹部,等他弯下腰以后,又一拳打中他的下巴。埃齐奥转过身,想要确认克里斯蒂娜有没有受伤。维耶里气喘吁吁地后退几步,手却伸向了随身的匕首。克里斯蒂娜看到维耶里用匕首刺向埃齐奥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这一叫让埃齐奥在千钧一发之际转过身,牢牢地抓住维耶里的手腕,扭脱了他的匕首。匕首落在地上。两个年轻男人就这么面对着面,喘息不止。“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埃齐奥紧咬着牙关说。“闭上你的嘴巴,否则,向天发誓,我会杀了你!”

埃齐奥大笑起来。“看到你强迫这个明显觉得你一钱不值的女孩接受自己,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就像你爸爸非要在佛罗伦萨推广他的银行利率一样!”“胡说八道!你父亲才该学学什么叫谦逊!”“你们帕齐家才该停止中伤我们。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只有嘴巴厉害而已。”

维耶里的嘴唇流血不止。他用袖子擦了擦。“你会付出代价的——你们全家人都会。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奥迪托雷!”他朝埃齐奥脚上吐了口唾沫,弯腰捡起他的匕首,然后转身跑开了。埃齐奥看着他离开。

站在教堂的塔楼上,看着克里斯蒂娜位于对街的家时,他想起了这一切。他想起自己得意地回过头,面对克里斯蒂娜,也看到了她温柔的眼神。“你没事吧,小姐?”他说。“现在没事了……多谢你,”她说起话来有些犹豫,嗓音仍然因惊恐而颤抖,“你问过我的名字……噢,我叫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卡尔弗齐。”

埃齐奥鞠了一躬。“很荣幸认识您,克里斯蒂娜小姐。我是埃齐奥·奥迪托雷。”“你认识那个人?”“维耶里?我们的确打过几次交道。我们彼此的家族向来不和。”“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我会尽力而为。”

她羞涩地笑笑,然后说:“埃齐奥,我很感激你——因此我准备再给你一次机会,尽管你一开始表现不佳!”她轻轻地笑了几声,吻了下他的脸颊,随后走进自家的宅子里。

不用说,周围早就聚拢了一小群看客,这时他们纷纷向埃齐奥鼓掌喝彩。他微笑着鞠了一躬,但在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也许交到了一位新朋友,但也结下了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别打扰克里斯蒂娜睡觉了。”费德里克又说了一次,将沉思中的埃齐奥拖回了现实。“过后她有的是时间睡觉,”他答道,“我得见见她。”“好吧,如果你非去不可的话——我会帮你在父亲那边打掩护的。不过你得小心点儿——维耶里的手下恐怕还在附近。”说完,费德里克便爬下塔楼,来到屋顶上,随后跳进停在街边的那辆装满干草的货车——沿着那条街向前,就是奥迪托雷家的宅邸。

埃齐奥目送哥哥离开,随后决定效仿他。那辆运干草的货车看起来那么遥远,但他想起自己受过的那些教导,于是控制呼吸,镇定心神,集中注意力。

随后他跳向空中,做出了有生以来最远的一跃。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会偏离目标,但他压下短暂的恐慌,安然落进干草里。这是名副其实的信仰之跃!埃齐奥有些疲惫,但成功振奋了他的精神,让他轻快地跳到街上。

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山岭后升起,但街上仍然没几个行人。埃齐奥正要朝克里斯蒂娜家的方向走去,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他急着想要藏身,于是躲进教堂门廊的阴影里,屏住呼吸。绕过转角的正是维耶里和帕齐家的两个卫兵。“还是算了吧,头儿,”年长的那个卫兵说,“他们应该早就跑没影了。”“我知道他们还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维耶里厉声道,“我能嗅到他们的气味。”他和他的手下在教堂广场里转了一圈,但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阳光令阴影一寸寸地缩短。埃齐奥小心翼翼地躲回干草里,在那里躺了很久,久到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他满心不耐烦,只想快点离开。有一次,维耶里从极近处经过,埃齐奥甚至能嗅到他的气味,但最后维耶里还是恼火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埃齐奥拍干净衣服,随后迅速朝克里斯蒂娜家走去,同时祈祷自己不会惊动她家里的人。

宅邸里还很安静,不过埃齐奥猜想仆人们多半正在后厨生火。他知道克里斯蒂娜房间的窗户是哪一扇,于是朝百叶窗上丢了一把小石子儿。那响声在他听来简直震耳欲聋,他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接着百叶窗打开,她出现在阳台上。他抬头望向她,只见她的睡衣将她曼妙的曲线展露无遗。他的身体顿时一阵燥热。“是谁?”她轻声喊道。

他退后几步,让她能看见自己。“是我!”

克里斯蒂娜叹了口气,但语气并无不快。“埃齐奥!我早该知道会是你。”“我能上来吗,我的小鸽子?”

她回头看了看,然后才低声答道:“好吧。但只能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足够了。”

她咧嘴笑了。“是吗?”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让你见识一下……”他扫视周围,确认街上仍旧空无一人。然后他抓住宅邸的灰色石墙上用来拴马的大铁环,在粗糙的石墙上找到相对方便的支撑点,迅速向上爬去。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越过了阳台的栏杆,将她搂在怀里。“噢,埃齐奥!”他们亲吻的时候,她叹了口气,“看看你的头。你这次又做了什么?”“没事。只是擦伤,”埃齐奥犹豫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既然我都上来了,应该也能进去吧?”他轻声说道。“进去哪儿?”

他一脸无辜。“当然是去你的卧室啦。”“噢,也许吧——如果你真的只需要一小会儿的话……”

他们搂着彼此,穿过那扇双开大门,步入克里斯蒂娜房间温暖的灯光里。

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在照进房间的阳光中醒来,街上马车和行人的嘈杂声传来,最糟糕的是,他们听到了刚刚打开房门的克里斯蒂娜父亲的话声。“克里斯蒂娜,”他说,“该起床了,孩子!你的导师随时都会——该死,这怎么回事?狗娘养的!”埃齐奥给了克里斯蒂娜一个匆忙却有力的吻。“我想我该走了。”他说着,抓起自己的衣服,冲到窗边。他爬下墙去,等安东尼奥·卡尔弗齐出现在阳台上时,他已经穿上了衣服。安东尼奥气得脸色发白。“请原谅,先生。”埃齐奥说。“看我怎么原谅你!”卡尔弗齐喊道,“守卫!守卫!抓住这个无赖!砍掉他的脑袋!还有他的卵蛋![2]”“我都说了我很抱……”埃齐奥开口说着,但这时宅邸的大门打开,卡尔弗齐家的守卫冲了过来,拔剑在手。多少穿了件衣服的埃齐奥飞奔着穿过街道,他一边躲避马车,一边从路人身边挤过,路过有一身庄重黑色打扮的富有生意人,身穿棕色和红色衣物的商贩,穿着手织束腰外衣的平民,还与教会的队伍意外相遇,险些撞倒了那些身披黑色蒙头斗篷的修士们正在搬运的圣母像。最后,在穿过好些条小巷,翻过许多道围墙之后,他停下脚步,侧耳聆听。一片寂静。就连一路上与他如影随形的叫喊与谩骂声都听不见了。他非常肯定,自己早就甩掉了那些守卫。

他只希望卡尔弗齐先生不会认出他来。克里斯蒂娜不会背叛他,这点他可以确定。另外,她也可以和父亲商量,因为他很宠她。埃齐奥随即想到,就算卡尔弗齐发现真相,自己也并不是太差的人选。父亲经营着城里最大的银行之一,未来的某一天,他们的生意也许会做得比帕齐家更大,甚至——谁说不可能呢?——超过美第奇家。

他穿过后街小巷,回到家里。最先出来迎接他的是费德里克,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摇头的动作像是带着不祥的预兆。“你这回麻烦大了,”他说,“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1]当时在意大利使用的金币。

[2]此处原文均为意大利语。 

第二章

乔凡尼·奥迪托雷的办公室位于二楼,透过宽阔的阳台上的那两扇双开大窗,可以俯瞰下方的后花园。房间里的黑色橡木材质墙板的旋涡状图案,散发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就连装饰华丽的灰泥天花板也无法将其缓和。房间里有两张面对面放着的书桌,大的那张属于乔凡尼。墙边摆着一排书柜,书柜里塞满了账簿和贴有红色火漆的羊皮纸文稿。这个房间的布置正是为了告诉来访者:你会在这里找到财富、尊重与信任。作为奥迪托雷国际银行的负责人——银行主要为名义上是神圣罗马帝国所属的日耳曼尼亚诸王国提供贷款——乔凡尼·奥迪托雷非常清楚自己的责任之重大。他希望自己的长子和次子能早点停止胡闹,帮他分担他从自己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这份重担,只是目前看来希望渺茫。不过……

他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愤怒地看向房间另一头的二儿子。埃齐奥站在另一张桌子旁边,那边空无一人——乔凡尼的秘书听从吩咐离开,让这对父子有机会私下谈话,而埃齐奥担心,这次对谈会让他非常痛苦。时间刚过中午。他整个早晨都提心吊胆地等着父亲的召唤,不过他还是利用那段时间补充了一两个钟头必要的睡眠,又梳洗了一番。他猜想父亲是有意在责骂他之前给他做这些事的时间的。“我的儿子,你以为我又瞎又聋吗?”乔凡尼怒吼道,“你以为我没听说你昨晚在桥边跟维耶里·德·帕齐那伙人打架的事吗?有时候,埃齐奥,我真觉得你不比他好多少,而且帕齐家可不好惹。”埃齐奥正要说话,可父亲却抬起手作为警告。“麻烦让我说完!”他吸了口气,“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谁吗?”

埃齐奥垂下了头,但他惊讶地发现父亲站身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他面前,然后搂住他的肩膀,咧嘴笑了起来。“你这捣蛋鬼!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但乔凡尼的表情随即转为严肃,“别以为我不想狠狠惩罚你,只不过眼下我还需要你的帮助。否则的话,你听好了,我会把你送到你的马里奥叔叔那里,让他把你招募进他的骑兵队去。这会让你开开窍!不过我现在还用得着你,而且眼下正是我们在这座城市发展的关键时刻,虽然凭你那愚钝的脑瓜肯定猜不出来。你的头感觉如何?我看到你把绷带解掉了。”“好多了,父亲。”“那么我猜,没什么能妨碍你去完成我为你安排的工作了?”“保证完成,父亲。”“你最好说到做到。”乔凡尼转身回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盖着他的印章的信,递给埃齐奥,外加一个皮革匣子,匣子里装着两份羊皮纸公文。“我希望你把这些带到洛伦佐·德·美第奇的银行,送到洛伦佐本人手中,不能有任何拖延。”“我能问问里面的内容吗,父亲?”“如果你说的是那些公文的话,不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封信是为了把我们和米兰打交道的最新情况告知洛伦佐。我花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做准备。这些本来不该跟你多说,不过如果我不能信任你,你也就不会明白何谓责任。据说有人在密谋对付加莱亚佐公爵——那家伙是个讨厌鬼,这我可以向你保证,但佛罗伦萨没法承受米兰动乱带来的影响。”“参与者都有谁?”

乔凡尼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儿子。“他们说主谋包括乔凡尼·兰普尼亚尼,杰罗拉莫·奥尔加第和卡洛·维斯康蒂,不过看起来我们亲爱的弗朗西斯科·德·帕齐也有份参与。最重要的是,他们计划的目标似乎不只是控制两个城邦的政治界而已。这儿的行政长官已经暂时拘捕了弗朗西斯科,但帕齐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乔凡尼停了口。“好了。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尽快把这些送到洛伦佐那里——我听说他很快就要去卡勒基,呼吸乡下的新鲜空气。猫儿不在,老鼠可就……”“我会尽快赶到那儿的。”“好孩子。快出发吧!”

埃齐奥独自出发,尽可能地利用后街小巷前进,却没想到维耶里可能还在搜寻他。在距离美第奇银行只有几分钟路程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维耶里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埃齐奥本想折返,却发现维耶里的其他手下封锁了退路。他再次转身。“抱歉,我的小猪儿,”他对维耶里喊道,“但我没空再痛打你一顿了。”“要被痛打的人可不是我,”维耶里大吼着回答,“你已经走投无路了:不过别担心——在你的葬礼上,我会送上一只漂亮的花圈。”

帕齐家的打手们渐渐围拢过来。维耶里多半还不知道他父亲已经入狱的事。埃齐奥拼命地扫视周围。街道两旁高大的房屋和墙壁彻底包围了他。他背好那个装着重要公文的小包,选定了附近最矮的那栋屋子,冲到墙边,开始攀爬粗糙的石墙,很快爬到了屋顶。到了那儿以后,他停留了片刻,低头看着维耶里恼怒的表情。“我连对你撒尿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说着,尽可能快地穿过屋顶,甩掉了追兵,然后以前所未有的灵巧动作稳稳落地。

没过多久,他就来到了银行门前。他走进银行,看到了洛伦佐最信任的仆人之一,波提奥。真是走运。埃齐奥连忙走上前去。“嗨,埃齐奥!你怎么看起来急急忙忙的?”“波提奥,没时间了。我这里有我父亲写给洛伦佐的信。”

波提奥露出严肃的表情,摊开双手。“哎呀,埃齐奥!你来得太迟了。他已经去卡勒基了。”“那你就得把这些尽快送到他手上才行。”“我相信他最多才走了一天时间。在这种时期……”“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定要把这些交给他,波提奥,而且不能让别人看见!越快越好!”

回到自家宅邸后,他迅速来到父亲的办公室,既没在意花园树下的费德里克善意的揶揄,也没去理睬父亲的秘书朱利奥阻止他推门走进内室的企图。他发现父亲正和佛罗伦萨的首席法官——行政长官乌贝托·阿尔贝蒂——促膝深谈。这并不意外,因为他们两人是多年老友,埃齐奥也像对待自己的叔叔那样对待阿尔贝蒂,但他发现了他们脸上的严肃。“埃齐奥,我的孩子!”乌贝托和蔼地说,“你还好吗?还是跟平常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

埃齐奥急切地看向父亲。“我正在努力让你父亲镇定下来,”乌贝托续道,“最近麻烦很多,你知道的,但……”他转身看着乔凡尼,语气更加诚挚。“威胁已经结束了。”“你把公文送到了吗?”乔凡尼直截了当地问。“送到了,父亲,但洛伦佐公爵已经离开了。”

乔凡尼皱了皱眉。“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离开。”“我把公文交给波提奥了。”埃齐奥说,“他会尽快送去给他的。”“这样也许还不够快。”乔凡尼脸色阴沉地说。

乌贝托拍拍他的背脊。“你看。”他说,“路上最多也就一两天。我们已经把弗兰西斯科关起来了。这么点时间里,还可能发生什么变故?”

乔凡尼似乎稍稍安心了些,但很明显,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商量,而且不希望埃齐奥在场。“去见见你的母亲和妹妹吧,”乔凡尼说,“除了费德里克以外,你也该和其他家人多多相处才对!好好休息一下吧——回头我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他父亲又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慢步穿过屋子,对一两个家族仆人点头致意,他向朱利奥也点了点头,但后者正匆忙赶回办公室去,手里拿着一张纸,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满脑子想的都是公事。埃齐奥朝仍在花园里闲逛的的哥哥挥挥手,却没有过去的打算。另外,父亲要他去陪陪母亲和姐姐,他明白还是别违逆父亲的好,尤其是在他们今早的谈话以后。

他发现妹妹正独自坐在与庭院相连的走廊里,手里拿着一本彼得拉克的书。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他知道她恋爱了。“你好啊,克劳迪娅。”他说。“你好,埃齐奥。你去哪儿了?”

埃齐奥摊开双手。“我为父亲跑了趟腿。”“我听说不只是这样。”她反驳道,但她的脸上只有机械式的微笑。“母亲在哪儿?”

克劳迪娅叹了口气。“她去见最近很热门的那位年轻画家了。你知道的,就是刚刚在韦罗基奥[1]门下学成出师的那位。”“真的?”“你就不能关心一下家里的事吗?她委托他画了几幅画。她相信这些画会是不错的投资。”“听起来还真是母亲的作风!”

克劳迪娅没有回答,埃齐奥这才看清她脸上的悲伤。这让她看起来老成了许多,完全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女。“怎么了,妹妹?”他说着,坐到她身边的石凳上。

她叹了口气,露出懊悔的笑容。“是因为杜乔。”她最后开口道。“他怎么了?”

她双眼含泪。“我发现他对我不忠。”

埃齐奥皱起眉头。杜乔已经和克劳迪娅订了婚,虽然还没有公开宣布……“谁告诉你的?”他说着伸出胳膊,搂住了她。“别的女孩,”她擦了擦眼睛,抬头看着他,“我以为她们是我的朋友,但她们告诉我的时候似乎很高兴。”

埃齐奥气愤地站起身。“她们真恶毒!还是早点跟她们绝交的好。”“可我爱过他!”

埃齐奥等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确定吗?也许你只是这么以为而已。你现在还爱他吗?”

克劳迪娅不再流泪。“我希望看到他受苦,就算只有一点点。他真的伤了我的心,埃齐奥。”

埃齐奥看着他的妹妹,看到了她眼里的悲伤,还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他下了决心。“我想我该去拜访他一下。”

杜乔·多维奇不在家,但他的管家把他的去向告诉了埃齐奥。埃齐奥穿过维奇奥桥,随后沿着亚诺河的南岸向西,朝圣雅各布·索普拉诺教堂走去。附近有几座僻静的花园,情人们不时会在此幽会。埃齐奥一心想为妹妹出这口恶气,但对于杜乔的不忠行为,他需要更加确实的证据——而且他觉得,那些花园会是搜寻证据的理想场所。

果不其然,他很快发现金发的杜安一身光鲜打扮,坐在一条俯瞰河面的长凳上,搂着一个他不认识的黑发女孩。“亲爱的,这可真美。”女孩说着,伸出手来。埃齐奥看到了钻石戒指的闪光。“就要给作最好的,亲爱的。”杜乔得意地说着,把她抱向自己,想要吻她。

可那女孩却抽身退开。“别这么急。我可不是用钱就能买下的。我们相识还没有多久,而且我听说你已经跟克劳迪娅·奥迪托雷订了婚。”

杜乔吐了口唾沫。“已经结束了。反正父亲也常说,我能找到比奥迪托雷更好的妻子,”他捏了捏她的臀部,“比如你!”“坏蛋!我们去走走吧。”“我能想到一件比散步更有意思的事。”杜乔说着,把手伸向她的两腿之间。

埃齐奥看不下去了。“嘿,你这头肮脏的猪猡!”他吼道。

杜乔吓了一大跳。他转过身,放开了那个女孩。“嗨,埃齐奥,我的朋友,”他的语气有些紧张。埃齐奥看到了多少?“我想你还没见过我的……表妹吧?”

这句明目张胆的谎言惹恼了埃齐奥,他向前走去,一拳打在他从前的朋友的脸上。“杜乔,你真该感到羞耻!你侮辱了我妹妹,还找了这么个……这么个婊子!”“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婊子?”那女孩大吼道。但她随即站起身,让到一旁。“我觉得就算是你这样的女孩,也能找到比这个混球更好的男人,”埃齐奥告诉她,“你真觉得他会让你成为贵妇人?”“别这么跟她说话,”杜乔嘶声道,“至少她比你那死板的妹妹大方得多。我猜你妹妹那地方大概跟修女一样干巴巴的。真可惜,我本来可以教教她的。不过话说回来——”

埃齐奥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伤了她的心,杜乔——”“是吗?真遗憾。”“所以我要打断你的胳膊。”

女孩尖叫着逃跑了。埃齐奥抓住连连哀号的杜乔,狠狠地把他的胳膊砸向石头长凳的边缘,直到杜乔痛得眼里流泪。“住手,埃齐奥!求求你!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

埃齐奥轻蔑地看着他,随后放开了手。杜乔倒在地上,侧过身子,一边呜咽一边揉搓自己青肿的手臂,他那身好衣服也变得脏污破碎。“打你简直脏了我的手,”埃齐奥告诉他,“如果你不想让我改变主意,就离克劳迪娅远点儿。别再让我看到你。”

随后,埃齐奥沿着河堤向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影子越来越长,但思绪却越来越清晰。他告诉自己:如果他允许愤怒彻底控制自己,他就永远无法成为男人了。

在离家不远处,他看到了从昨天早上起就不见人影的弟弟。埃齐奥热情地向他问好:“你好啊,彼得鲁乔。你在忙什么呢?你是不是逃课了?而且话说回来,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你的睡觉时间了?”“别说傻话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再过几年,我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了!”兄弟俩咧开嘴,相视而笑。彼得鲁乔抱着个雕花梨木盒子。盒子没盖,埃齐奥注意到里面有一把棕白相间的羽毛。“这些是鹰的羽毛,”彼得鲁乔解释道。他指了指附近一栋建筑的塔楼。“上面有个旧鸟巢。那些雏鹰肯定已经长大飞走了。我看到有很多羽毛落在屋顶上。”彼得鲁乔恳求地看着哥哥,“埃齐奥,你能帮我再拿些来吗?”“噢,你要羽毛做什么?”

彼得鲁乔低下头。“秘密。”他说。“如果我帮你拿来,你会睡觉去吗?已经很晚了。”“好。”“你保证?”“我保证。”“那好吧。”埃齐奥说。既然我能帮克劳迪娅的忙,也就没理由不让彼得鲁乔开心一下,他心想。

爬上塔楼的过程并不轻松,因为墙面很光滑,他只能集中精神,在石料之间的接缝处寻找可以借力的位置。他花去了半个钟头,不过成功收集到了十五根左右的羽毛——那是他能找到的全部了——然后带去给了彼得鲁乔。“你漏了一根。”彼得鲁乔说着,指了指。“上床去!”埃齐奥吼道。

彼得鲁乔拔腿就跑。

埃齐奥希望他们的母亲会喜欢这份礼物。彼得鲁乔的秘密并不难猜。

他露出微笑,然后自己也走进了屋子。

[1]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知名画家及雕刻家。 

第三章

埃齐奥在第二天早晨醒来,却发现父亲并没有紧要事务让他去处理。他悠闲地走进花园,看到母亲正在监督园丁照料樱桃树——树上的花朵才刚开始凋谢。她看到他便笑了起来,还招呼他过去。玛莉亚·奥迪托雷是位高挑而威严的女子,刚刚四十出头,白色的棉布帽下是扎成辫子的黑色长发——帽子带着黑色和金色的镶边,代表奥迪托雷家族纹章的颜色。“埃齐奥!日安。”“母亲。”“你还好吗?希望好些了。”她轻轻地碰了碰他头上的伤口。“我很好。”“你父亲说你应该尽量休息。”“我用不着休息,妈妈!”“噢,反正对你来说,今早也没什么刺激可找了。你父亲要我好好照看你。我知道你做过些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别想搪塞我,埃齐奥。我知道你跟维耶里打了架。”“他一直在散播关于我们家族的坏话。我不能允许他这么逍遥法外。”“维耶里也在面临压力,尤其是在他父亲被捕以后,”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弗兰西斯科·德·帕齐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不觉得他有胆量参与暗杀公爵的计划。”“他会有什么下场?”“等洛伦佐公爵回来以后,会进行审判。我想你父亲恐怕会是关键证人。”

埃齐奥面露不安之色。“别担心,没什么可怕的。我也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事实上,我希望你陪我去办件事。花不了多少时间,你应该不会觉得无聊。”“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妈妈。”“那就出发吧。不太远。”

他们手挽着手,徒步离开宅邸,朝着大教堂那边走去。在大教堂附近的一角,开设有许多佛罗伦萨艺术家的工作室和工坊。其中的一些,比如韦罗基奥和后起之秀亚历山德罗·迪·莫里阿诺·菲力佩皮(如今取了个“波提切利”的艺名)的工作室就庞大而繁忙,里面的助手和学徒们都在忙着研磨和混合颜料。其余那些就冷清多了。玛莉亚走到一间门可罗雀的工作室前,敲了敲门。很快有个衣着考究、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打开了门,他的外表像个花花公子,但看起来体格健壮,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还留着一副大胡子。他大概比埃齐奥年长六七岁的样子。“奥迪托雷夫人!欢迎!我正等着您呢。”“莱昂纳多,日安。”两人行了个正式的亲吻礼。他跟我母亲肯定关系很好,埃齐奥心想。但那个人的外表让他顿生好感。“这是我儿子埃齐奥。”玛莉亚续道。

那画家鞠了一躬。“莱昂纳多·达·芬奇,”他说,“很荣幸认识您,阁下。”“我也一样,大师。”“我还算不上什么大师,”莱昂纳多笑着说,“不过让两位站在门口也太失礼了!请进来吧!稍等,我去让我的助手拿些酒来,我这就去拿您的画。”

这间工作室并不大,但杂乱的陈设却令它更显狭小。桌上堆满了鸟儿和小型哺乳动物的骨架,玻璃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液体里是各种生物的组织器官,不过埃齐奥一个也认不出来。在房间后方的一张宽阔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好些古怪而细致的木制模型,还有两个放着未完成画作的画架,画的色调偏暗,线条也相对不那么清晰。埃齐奥和玛莉亚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这时有个英俊的年轻人用托盘端着葡萄酒和蛋糕走出了里间,他把东西放在他们身边的桌上,害羞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返回了里间。“莱昂纳多很有天赋。”“您说了算,母亲。我对艺术知之甚少。”埃齐奥相信自己的人生会追随父亲的脚步,虽然他相信在未来的那个佛罗伦萨银行家的心中,始终会有对叛逆与冒险人生的向往。总之,他把自己看成是哥哥那样的实干家,而不是艺术家或者鉴赏家。“要知道,只有学会自我表达,才能真正领会与享受人生。”玛莉亚看了看儿子,“你应该为自己的情感找到宣泄的途径,我亲爱的。”

埃齐奥有些生气。“我不缺这种途径。”“我是说除了打架以外。”他母亲平静地反驳道。“母亲!”

玛莉亚却只是耸耸肩,抿紧了嘴唇。“如果你能跟莱昂纳多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就好了。我认为他很有前途。”“看着这么乱的地方,我实在不能苟同。”“别这么没礼貌!”

这时莱昂纳多抱着两只盒子走了出来。他把其中一只放到地上。“能请您帮忙搬这只盒子吗?”他问埃齐奥,“我本想找安格尼罗的,不过他还得留下来看店。而且我不认为他有干这种活儿的力气。”

埃齐奥弯腰去拿,可那盒子出奇的沉重,几乎令他失手松脱。“当心!”莱昂纳多警告道,“里面的画很脆弱,而且您母亲刚刚为此付了一大笔钱!”“我们能走了吗?”玛莉亚说,“我想快点把画挂起来。希望你喜欢我选的那些。”最后那句话是对莱昂纳多说的。埃齐奥有些吃惊:真的有必要对一个初出茅庐的画家如此尊重吗?

一路上,莱昂纳多亲切地和他们闲谈着,埃齐奥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折服于他的魅力,但这个画家仍然有种让埃齐奥本能地不安的特质,只是他暂时无法辨明。是冷静?还是他和其他人之间的那种超然?也许只是因为他像其他许多艺术家那样,总是心不在焉,至少埃齐奥是这么听说的,埃齐奥的心中还是对他油然升起了敬意。“埃齐奥,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莱昂纳多问他。“他为他父亲干活。”玛莉亚回答。“啊,一位金融家!那您出生在这座城市还真是合适!”“这座城市也适合艺术家,”埃齐奥说,“有这么多有钱的主顾。”“但艺术家的竞争也很激烈,”莱昂纳多抱怨道,“要引起关注太难了。所以我才如此感激您的母亲。说真的,她非常有鉴赏力!”“您是以绘画为主业的吗?”埃齐奥问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些古怪的陈设。

莱昂纳多陷入了深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实话,在自立门户以后,我发现自己没法把所有精力投入到一件事上。我热爱绘画,也知道自己擅长绘画,只是……有时候我能提前想象到成果,这让我很难下决心去完成。我需要有人在我身后推一把!而且不仅如此。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工作缺乏……怎么说呢……目的性。绘画真的有意义吗?”“你应该给自己多点信心,莱昂纳多。”玛莉亚说。“谢谢您,但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做的是更加实际的工作,那种会直接影响人生的工作。我想要领会人生——我想要了解万物的运作之道。”“那你得分身成一百个人才能办到。”埃齐奥说。“要是那样该多好!我知道自己想要探索哪些领域:建筑学、解剖学,甚至是工程学。我不想用画笔捕捉世界,我想改变它!”

他的语气充满激情,让埃齐奥不禁深受感动——这个人明显不是在自吹自擂:倒不如说,充斥于他内心的那些想法让他深受折磨。接下来,埃齐奥心想,他就该告诉我们,他对音乐和诗歌也有所涉猎了!“埃齐奥,您要不要把盒子放下来,稍微休息一会儿?”莱昂纳多问,“它对您来说恐怕也不轻。”

埃齐奥咬紧牙关。“不了,多谢。反正我们也快到了。”

等他们到达奥迪托雷宅邸后,他抱着盒子走进门厅,以酸痛的肌肉所能允许的极限,缓慢而谨慎地把它放到地上,随后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埃齐奥,”他母亲说,“我想接下来不用麻烦你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来帮忙挂这些画——”“谢谢你,母亲——我想这件事还是留给你们俩来做吧。”

莱昂纳多伸出手。“能认识您真好,埃齐奥。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我也一样。”“你可以叫个仆人来帮莱昂纳多一把。”玛莉亚叮嘱埃齐奥。“不,”莱昂纳多说,“我更希望自己动手,万一有人把盒子弄掉该怎么办?”他弯下腰,单手抱起埃齐奥刚刚放下的盒子。“开始吧?”他对玛莉亚说。“这边来,”玛莉亚说,“再见,埃齐奥,我们晚餐时见。来吧,莱昂纳多。”

埃齐奥看着他们离开走廊。这个莱昂纳多的确值得敬佩。

当天下午,朱利奥匆忙赶来告诉他,他父亲要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埃齐奥跟着朱利奥,快步穿过橡木墙板的走廊,前往宅邸的后部。“啊,埃齐奥!进来吧,孩子。”乔凡尼的语气严肃又认真。他站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他们说洛伦佐公爵最多明后天就能回来。”埃齐奥说。“我知道。不过没时间可以浪费了。我希望你把这些交到我在城里的几位同伴手里。”他把那些信推了过来。“好的,父亲。”“你还得去街那头的广场鸽笼里,从信鸽那儿取一封信。取信的时候,尽量别让任何人看到你。”“我会的。”“很好。拿到信就立刻回来。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你讨论。”“明白。”“这次给我规矩点儿。别再惹是生非了。”

埃齐奥决定先去鸽子笼那边。黄昏即将到来,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广场最为冷清——再过一会儿,那儿就会挤满散步的佛罗伦萨市民。到达目的地后,他注意到鸽笼高处的墙壁上有一行文字。他有些困惑:这是最近才写上去的,还是他之前都没留意?他发现,那行工整地刻在墙上的文字摘自《传道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在那行字下面,有人用粗糙的笔记补充道:先知去向何方?

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到眼前的任务上。他立刻认出了要找的那只信鸽——只有它的腿上卷着一张纸条。他迅速将纸条取下,把鸽子轻轻地放回笼子里,然后犹豫起来。他该不该看看上面的内容呢?毕竟纸条可没有封口。他迅速展开那张纸条,发现上面只写着一个名字——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埃齐奥耸耸肩。也许这几个字对他父亲来说更有意义。他完全不明白纸条上为何会提到维耶里的父亲,毕竟乔凡尼已经知道他是企图推翻米兰公爵的密谋者之一。除非这代表着某种确认。

他必须抓紧时间了。埃齐奥把那张纸条塞进腰包里,然后朝着第一封信的地址走去。他有些吃惊,因为那地方位于红灯区。他经常和费德里克去那儿——当然是在他遇见克里斯蒂娜以前——但他始终没能习惯那儿。迈步走向那条肮脏小巷的同时,他一手按在匕首柄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地址是家低矮昏暗的酒馆,里面供应陶土大酒杯盛着的廉价基安蒂葡萄酒。

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酒馆里看起来空无一人。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让他吓了一跳。“你是乔凡尼的儿子?看起来很英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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