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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14:4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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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彦修口述 李晋西整理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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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彦修访谈录

曾彦修访谈录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曾彦修访谈录/曾彦修口述;李晋西整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ISBN 978-7-02-015649-8

Ⅰ.①曾…Ⅱ.①曾…②李…Ⅲ.①曾彦修(1919—2015)—访问记Ⅳ.①K825.42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94106号

责任编辑 付如初

装帧设计 刘 远

责任印制 王重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中晟雅豪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321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13.25 插页3

印  数 1—10000

版  次 2020年2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20年2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5649-8

定  价 49.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代开场白

诚实之花

一位禅师为挑选自己的衣钵传人,发给众多的门徒每人一包花籽,宣布谁种出的花儿最美丽,就传位给谁。

比花的时候到了,众人各自捧着盛开的鲜花,来见禅师。只有一位弟子捧着空花盆,神情坦然地站在一旁。最后禅师将衣钵传给了这位弟子,原因是他的花盆装满了诚实之花。原来禅师给大家的花籽全是煮过的,根本就不能发芽。(2011年1月《参考消息》摘引自台湾《禅心学院》)第一编第一章 家族与我(1919年6月—1930年)1 我们曾家十几户,只有我父亲有职业

我一九一九年出生在四川川南长江边的宜宾县城内,现在九十岁,说老也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路是不大能走了,唯一的是脑筋还没有完全坏。

我们是客家人,是从广东河源县迁移到四川的。清廷初建时,四川几乎是空的。现在历史不讲真话,其实是张献忠及部下杀干净的。现在我们的历史反过来讲,说是清兵杀干净的。这说不通,一个统治者把人都杀光了,它统治什么呢。能够认识到,并坚持是张献忠杀光的,是鲁迅和郭沫若。对此我很佩服。

我们曾家十几家人,原来都是穷苦人,不知怎么去到了四川宜宾县。但这些人后来怎么会统统都变成了官僚、小地主,我就不知道了。这十几家中,有两三家是做官的,还做得不小。我有个伯父,他们家门口悬有大金匾:“大夫第”。是什么官?我不知道。但是从他们家房屋的排场看得出来,官很大。我们家的门口,也有个牌子,写有类似“进士第”这样的字。这个字牌是清朝时期模样的,很小,边上有花,有金。这进士是谁?是我祖父的一个兄长。我曾祖父很久没有男孩,依照宗法关系,就必须过继一个男孩来。他就过继到我们这房来,成了我名义上的祖父。我没有见过他。据说他后来成了太原府知府,又据说在义和团时,他支持义和团。八国联军来后,支持西太后的都杀头了,他差点被杀头。在他过继到我们家后,我的祖父出生了,他又回到他的那房去。但是依照宗法关系,他还是属于我们家的正宗。所以,那一套做官时的东西统统放到我们家。他的那顶呢轿,那些回避牌等等,我都在我家楼上看见过。

但到我记事的时候,我们北门外这十几家人,政治势力全没有了,全成了破落户。十几家中,跟我父亲一辈的人,大概有二三十个,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有职业。

我十七岁最后离开宜宾前,我们曾家在宜宾北门外有十好几户。十几家人中,没有一个人劳动,没有一个人干事情,完全靠收一点地租过活,全部是破落户,穷得很。我们家父辈三弟兄,大概共收十来石租,一石三百斤,十石三千斤。当时是送租。所谓送租,并不是送米来,都是到时农民送钱来,有时也送米,是送新米。我父亲三个兄弟,每个人留几石。我们家里收的租,合毫洋大概二三十元,与生活来源无甚关系了。其他十几家,是靠收租过日子。全都是破落地主。那时,租佃关系也似乎没有什么争斗,农民自己送来。我们这十几家人,大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田在哪里。如果人家不给你送来,你也没有办法。

我父亲曾海如,最初当布店学徒,后来当银号学徒。银号就是旧时的银行,也兼做生意。四川的银号都兼做生意,而且只做大生意。我父亲开始一个月有四五十块毫洋(毫洋一元二角兑一块大洋),慢慢增加了。后来,我父亲出资一千元,自己开银号,当第一号老板,做最大的股东。当时开这个小银号,一共两千元。大概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之前,我父亲就破产了。破产的原因大多是地方军阀筹款,款越派越多。地方军阀筹款的对象,一个是钱庄,一个是山货庄,一个是绸缎铺,还有鸦片行。

破产后,我父亲到重庆的一家小银号当副手,名义上是第二把手(副经理),其实是第一把手(经理)。经理是个秀才,代表资方而已。过去的银号就四五个人,做生意都在外边跑,又叫“跑街”,银号的业务大,人员少,所以伙食好极了,好得无法想象,好到现在你想到市场上去买来做一顿都绝对办不到。像海参、鲍鱼、鱼翅、大虾米、云南火腿,今天都不常吃到,那时内地的大县城都有。银号里有个专门做饭的,家家银号一样。我估计,这是中国的传统。

因为我家里父亲工作,有收入,生活就完全不一样,父亲每个月寄四十毫洋回来。我去取过几年,是在一个卖鸦片兼银号里取的。当时我十一二岁,我哥哥姐姐都去读书住校了,我必须去取。

从广东移民的十几家,能够全挣扎出来的,那时就是我们这一家。原因就是读书,不读书,不读外面的报纸、杂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光上私塾就变不了。尽管读《诗经》《左传》,但不知道外面世界,便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父亲到重庆后,订了许多上海的书报,我们都能看到。

在宜宾,我们曾家老一辈,包括我父亲那一辈,抽鸦片很普遍。比我出生早二十年、十几年的,怕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抽。我父亲三兄弟,包括最靠近的堂弟都抽。这种情况,现在很多人不太知道。在四川抽鸦片,比抽香烟还要普通,根本不算一回事。我们那一带的强体力劳动者,大多抽鸦片,以振奋一时,抬滑竿的、拉船的、码头工人,大多抽。香烟刚传到宜宾县城时,也有几个中青年手中夹根纸烟,却被视为浪荡公子,抽鸦片呢?彼此彼此。如果这家没有人抽鸦片,才成了怪事。不但男的抽,我母亲,还有两个婶母也抽。这些抽鸦片的家是不是都破烂得不成样子呢?不是。那时抽不稀奇,不抽点鸦片似乎身份不够似的。当时鸦片不太贵。但是,要饭的、路毙的也很多。

我们曾家从官僚地主,变成破落地主,变成只能维持最低的生活,最后连肚子都吃不饱,也不劳动,成了城市贫民,也不想办法赚几个钱,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全不知道。

为什么我要讲这些呢?现在的青年不知道曾有这样的社会,因为活到九十岁,我就知道我们家乡的这种情况。这个社会是腐烂的,腐烂透了,这种腐烂是不声不响的。当时的生活水平很低,不如现在北京或者上海领救济金的人,买米都是一斤半斤的买,但是要抽鸦片。清末时期,还没有变化,到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还是这种情况。旧中国如果不发生变动的话,这个社会不腐烂下去才怪。不光是我们曾家,北门外还有几个姓,姓龙的,姓李的,情况都类似。所以,中国这时的社会,不改造,确实是要彻底腐烂的。

阻止腐烂的任务国民党未能承当而由共产党承当了。当然,后来中共的有些手段有点过分激烈。但是,中国这样行将腐烂的社会,不是靠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共产主义革命家领导以农民为主体的革命队伍,进行多年武装斗争,又怎么挽救得过来呢?2 谈到家乡,我感到非常惭愧。我成了一个永远的“望乡”人教会势力大——

四川宜宾是岷江与长江汇口的地方。宜宾以上,一般叫金沙江,宜宾以下,叫长江。金沙江,因为沙子里面可以淘金,叫金沙江。金沙江水流很大。宜宾北门这边有岷江,又称锦江,是从成都流来的,所以我们的县城成了金沙、锦水汇合的地方,可谓中国第一佳城。我们坐轮船到重庆,再从重庆坐船到上海,很方便。宜宾在川西南,处于川、滇、黔三省接合部,纬度跟浙江温州差不多,富庶无比。

我一九三六年冬天回过一次家乡,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所以,现在谈到家乡,感到非常惭愧。我像个忘本的人。原因何在?这跟我的关节炎,跟行动不太方便分不开。一个人出去,什么都要人家服务,所以我无法行动。一九五七年后,我成了国事犯了,怎么还能回去?回去要被立刻驱逐出境也说不一定。那是政治使然。

解放前,我们家乡外国人的势力特大,加拿大的,美国的,法国的,在县城里外,占的面积往往超过老百姓区域。北门外,他们房子很多,很大。草地花园,人间仙境。好的地方,都是教会买去了。但老百姓从来不招呼任何外国人。小时候怕洋人。我几岁时,大人说,洋人会把小孩子拿去蒸来吃,教会医院专找小娃娃去吃掉。县里的医院是洋人办的,很大,很好,不大有人去看病。县里的学校,男中有三个,有一两个是教会学校,很漂亮。但是,所有的家庭都看不起教会学校,上教会学校会没面子,这跟北京、天津、上海全不一样。在我们那里,如果有孩子上教会学校,连家长都被人看不起。中国人被外人雇用的,也被中国人看不起。可见我们那个地方是很落后的。思想上,封建主义占绝对地位。那时中国是一个非常顽固、保守、停滞的社会。别人没看到,鲁迅看到了,有点悲观。从这点看,中国要进步,很难。对洋人又怕,又恨,连医院都不敢进。那时,我们的思想状况就是这样。全国有这样思想的地方肯定不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半期,我们县城的老百姓,绝大多数还是半义和团思想,还是相信外国人是要吃人的。物产丰富——

家乡的气候,热起来热得很,雨又多,未见过雪。这种气候,什么都长得快,长得好。

我们家乡极富裕,全国少有。我在成都平原住过,在杭嘉沪平原住过,在广东住过,这些地方的物产种类都不如宜宾。比如宜宾的甘蔗有十几种,灰的、白的,粗的、细的,各种各样。宜宾的糖,各种各样。橘子,也有十来种。橘子青的时候,小孩子抓起来像丢石子一样扔,大人也不太在意,因为太多了。成熟的时候,路过橘子林,可以随手拿来吃,不给钱,但是不能带走。北方枣子成熟的时候,去枣林也只可以吃,不能带走,带就是偷了。我们那里橘子多到什么程度呢?无法想象。中药需要大量的橘子皮,城里人吃了橘子就丢皮,只好在锦江边上买一船一船的橘子,雇小孩子来剥皮。肉没有人来买,就丢到江里。

宜宾的荔枝,红的,那么好看,没有看见过。品种可能不如广州的小核桂味荔枝,味道差一点,但也很好吃,产量甚大。还有李子,别的地方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是最好的,有半个鸡蛋大,灰黄色,脱核,主要是香,世界上无此好香味。

我们的红烧什锦,普通人家也有能力办到,有鸡、海参、云南火腿、冬笋、虾仁、冬菇……我们家乡的吃,讲究到什么程度?有一家包子店,包子里是火腿丁、黑木耳、鸡肉丁、冬笋丁、猪肉丁、虾米丁、黄花菜丁、新鲜的豌豆……红黄蓝白黑都有,味道绝好,颜色更佳。这家店有多么大?占半个走道,进深一丈多,最多容四个顾客。解放后,我在广州喝过早茶,觉得不如我们宜宾的好吃。一个饺子,就是两个虾。我觉得大大不如我家乡的。

宜宾的酒也了不起。各地方都说自己第一,我现在感觉到评第一第二很难,没有意义。我不但喝酒,而且只喝高度酒,高度酒才香,我一定要喝五十度以上的,现在也喝,天天喝半两。

五粮液,是解放后才叫的,解放前叫“叙州大曲”。我们县做酒的地方叫“糟房”,“糟”字,统统念成“曹”。最大一家叫张万和。大酒厂都有大门市部,有小桌,可以到那里喝酒,有花生、胡豆、豆腐干下酒。也有蚕蛹下酒的,我看见就怕。

五粮液的酒店及酒作坊,老招牌叫“原发升”,老板尹绍周,是宜宾县及下川南地下党的创始人。尹绍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时领导大家游行,淋了大雨,生病死了。他的儿子尹伯明当了酒庄的负责人,同时又是地下党的领导人。一九三一年后的抗日运动等,就是由他暗中在地下领导的。这个人我见过。他那时可能没有组织关系。一九三六年我回乡一次,一天,在宜宾东街上碰见他。他穿个黑马褂,长衫全是华达呢,高等士绅派头。我哥哥跟他说了几句话。我哥哥在银行当职员。后来我哥哥问我,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我哥哥跟我讲了尹伯明是宜宾县一切救亡运动的领导。我哥哥就在他的领导下。尹伯明在“文革”中死得不明不白。他是川南真正的党的地下创立人。

中央档案馆现存七件宜宾党团在川南活动的文件原件。这些文件是向重庆省委报告情况的,是尹氏父子写给吴玉章,或者杨尚昆的四哥杨闇公的。这些文件从重庆到了上海。一九三七年后通过抗战,又通过解放战争这么多年,竟然保存下来了,真是人间奇迹,是地下党的伟大功劳。

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各地兴起的救亡运动,大多是失掉组织关系的共产党员领导起来的,方式都差不多,出墙报、组织读书会、歌咏队、演剧队、演讲等等。那时期国民党的特务还未发展到内地省份与基层,不然全被它捉(抓)光了。

我们那个县的商业很繁荣,在西南,几乎是第一个。县城不太大,商业很发达。云南的物资都是用高过头顶的立背,背到宜宾的。昆明、贵州、西康、川西的土特产都运输到宜宾,再上船从长江运出去。

我这个人,解放后没有回过宜宾,想起来,很难过,很难过,是罪人。3 少年时代:我成为家庭多种事务的担当者,买鸦片、进当铺更是内行

从一九二几年开始,到一九三四年年底我转学到重庆之前的八九年,我成为家庭杂务的主要担当者。

我父亲长期在重庆,家里有母亲、祖母(后)和我。我哥哥从初中起就住学,后到成都去读书也住学。我姐姐也住学。我妹妹和姐姐一起住学。这样一来,家里要维持一个中等门面,就有许多事。我从小就做事。我家里有一个女佣,主要是管做饭。我妈妈抽鸦片,小脚,能干,但不能出门。买菜什么的,都是我。我到今天也觉得奇怪,我母亲每天晚上要我去买酒,二三两的买,做菜的油也是一两天去买一次。为什么不是一次多买一点呢?不是钱的问题,钱来不了,就去当铺。我有一点大概是超过鲁迅的,那就是进当铺的次数。平常得很,一年进出几次,倒未受欺负,见面时,老掌柜还要说:“来啦!”

除了家务,我还管敬拜祖宗,拜天地众神。天天晚上烧香都要跪下来,叩头。还要点一盏灯,我们那里叫神灯。拜祖先在堂屋,我一个人,十一二岁,很怕。妈妈虽然就住在旁边的房子里,但这些活动都只有我一个人。土地神——贴一张红纸就算是土地神了,也天天拜。灶房也要天天点盏灯,还拜灶神。所有这些迷信活动,都归我做。给祖宗烧纸钱,也是我,怎么买,怎么做,怎么烧,也是我的任务。我还管端阳节前后挂菖蒲、写祛五毒的黄纸等。还要“嫁毛虫”,房中遍贴一种用雄黄在黄纸上写的中型字条,上书“张三闲,欠我木瓜钱,一去青州七八年”,贴遍全屋。据说,毛虫见着就会跑走。这是民俗,不知它的源流是怎么的。

每年过年,初二后到家外拜年。近房的长辈我都要去拜年,我还要去拜我哥哥未来妻子的父亲。每年拜年,要拜十来家。过年的时候,初一到十五,活动多,挂祖先神像、点灯……

夏天,快黄昏时蚊子多,要熏蚊子。用扎成长三尺左右的干艾草熏,所有的房子都要熏。虽然有蚊帐,但不把蚊子熏昏,根本无法睡觉。蚊子像成群的轰炸机一样,而且暗中像有个总指挥,大轰一阵,又息一阵。

我哥哥喜欢养鸽子,但他住在学校里,我还代他管理鸽子。我不太会养鸽子,还得管;家里还有一个大石头鱼缸,我还要管买虫子喂金鱼等等。我们的祖坟离宜宾远,要坐船,我十多岁的时候,上祖坟我一个人去。

我母亲抽的鸦片,也由我买。买鸦片烟膏,买二两,送到专门熬鸦片的地方去熬。后来,自己学会熬了。为什么要自己熬呢?因为买了鸦片去熬,只给熬两次,一些东西还没有熬尽,不给你了,他自己留下。我自己熬,就熬三次。怎么熬呢?把草纸放在竹簸箕里,一次一次过滤。我在熬鸦片的地方看会的,麻烦得很。鸦片有两种,有一种是黑的,比较苦,有一种颜色比菠萝深一点,发亮,香得很,用一种草叶包着的。这个好的价钱贵一倍,要自己熬。熬鸦片的全套工序我都会。我的叔父用一种小木制机床手卷香烟卖,我帮他卷过,也帮他卖过。旧社会这样的事,许多人都不知道,我偏偏知道,还几乎件件干过。干了有什么好处呢?对旧社会的生活理解得比较具体。

因为哥哥姐姐妹妹住校,家里的事统统落在我身上,这是应该的。我就成了“家事担当相”。这四五年对我是一个很好的锻炼。不是不公平,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小男丁。我去买东西,一路看了很多,观察社会,打金钱板的呀,卖打药的呀,这里有万花缭绕、千奇百怪的社会。像我这样从七八岁开始,经过这么多事,承担了这么多事的人,恐怕比较少。这样的经历,一般人不太多,对我很珍贵。所以,现在早晨出去买菜,阿姨没有我精(精明)。“九一八”那年,也就是一九三一年,我进高小,读通学。我不能住校。家庭有杂事,我得承担。4 没有在母亲面前下跪,这个罪,一辈子无法补

我母亲叫凌文卿,在我们宜宾北门外的曾家,威信高得不得了。为人公道、公正,对人宽大,有礼貌,喜欢助人。那时,大家都穷。抗日战争期间,有本家要到重庆去找生活。从宜宾坐船两天到重庆,我母亲把手上的金戒指抹(取)下来,拿给他,让他卖掉,去重庆。

解放初,我一个堂妹想参军,来找我母亲。这个堂妹叫我母亲二婶。我母亲想办法筹钱,让她有了路费,到成都参了军。她后来到了西藏。她每次到北京,一定要到家里来看我。

一个亲戚表兄,家里很穷,军阀时期去当兵。后来他当逃兵,被打得半死送回家。我母亲做好吃的东西,要我送去。

我一生软弱,不会整人,不会斗人,这跟母亲的慈祥榜样有关。

十来岁,“九一八”前后,我在家里做“管家”,一切家务都做。我们家庭虽然不富裕,但旧社会穷人多得不得了。乞丐,我们叫“叫花子”,不断地来。有时候是一家人,带着孩子来,惨得很。他们都很熟悉找哪些家了,只要给,他们就反复来。我们家不是穷人家,他们就来要。一天来很多次,几批。我母亲叫我去“打发”(安排),东西也好,剩菜剩饭也好,来一个,我“打发”一个,没有剩饭,就给方孔钱,十个钱,八个钱,一天很多次,上午、下午,一次都不拒绝。

我母亲大方、和蔼,心地善良,对子女影响非常好。她虽然吸鸦片,但是那个时候,吸鸦片根本算不了什么,就像现在喝啤酒一样。她读过书,她的家庭肯定比我父亲曾家富裕。那时女子能够识字读书的,家庭不是大地主,根本不可能。我们那个地方,大商人、大买办没有,大地主多。在那个时代,女孩是没有机会读书的。没有女校,只有家学。有钱人,请人到家里来教,女孩子也可以到至亲家里读书。我母亲能看三国、红楼。

我大哥出生于一九一三年。这样算起来,我母亲可能在一九〇九年结婚。那就跟清朝灭亡时差不多。

母亲的仁慈,影响我一辈子。我一辈子都改不了这个习惯。六十年代初还是很困难,我在上海,戴着右派帽子。江南水旱保收,没有自然灾害,却有大量的乞丐,就在上海陕西北路大菜场周围,我看见大量乞丐的时候,总要偷偷摸摸给一点。那个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如果你的施舍给别人看见,而这个人又去报告,你就是反动,帮助地主富农一起反攻倒算了。说那些乞丐都是反动地主富农分子,讨饭是假的。世界的荒谬就到了这个程度!但是,只要遇到,我一看周围没有本单位的人,就给一角、两角。现在乞丐也不少。我们家的阿姨推我出去,遇见我也十块五块地给。阿姨说那些乞丐是假的,我说不管真假,我都要给,你看她受这个罪,可怜不?这是个良心问题。这就是受我母亲的影响。我最讨厌残暴,最讨厌缺乏同情心。有几年我天天看见电视上揭发假乞丐,但是我天天照样给乞丐钱,不管真假。

我真正对不起的是母亲。七八岁的时候,我多病,她在堂屋“喊魂”。喊魂要在半夜。她手里摊着蛋,喊一阵子,那鸡蛋就立起来了。我就在旁边,她问,你的魂回来没有?我回答,回来了。这样喊了好多次,才在黑暗中结束祈祷。慈爱之心啊!我报答了万分之一吗?没有。一九三七年我离开成都到延安,只有哥哥知道。我哥哥,甚至全家人都在骗我母亲。一年、十年,最后也不敢说。那时候,不知道我的音信,不知道是生是死。我母亲一天到晚哭,最后把眼睛哭瞎了。我在母亲面前永远是罪人,现在谈起来就要哭……

在延安时,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九年可以通信,但是不敢,不敢跟家里联系。一九四五年,陆定一到重庆开政协会,我觉得这个时候可以联系了,而且还有办法让对方查不出来。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一天我在延安杨家岭食堂遇见一个很面熟的同志,叫甘道生或林蒙,看样子是大后方才来的,我不便招呼他。他问我,你认不认识曾冕荘?我说是我胞兄。从甘道生处,我才知道我家仍在重庆老地方打铜街18号,是党的地下通信处之一。我在重庆读书时,就住在这里。我写了封信,交给陆定一,说,就照这地址,找《新华日报》一个普通人,找到打铜街18号,往里边一丢就行了。回我的信,也如此,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人,到《新华日报》门市部前,无人时,把信往里边一丢就行了。就这样,跟家里联系上,母亲才知道我没有死。

解放后,我长期没有回过家乡。一九六四年我在上海,有个规定,在根据地工作的,解放以后可以回家一次,路费可以报销。那时我右派帽子戴了好多年,也不知道批不批准,但很快就批准了。当时,我母亲住在四川万县,我哥哥在万县地区人民银行当副行长。为什么当副行长?他是老地下党,有人写了证明,证明他没有干坏事。(他是一九四一年后被“甩掉的”。据说是绝对大多数。)我回万县去看母亲,竟然没有跪下,我真是不孝,不是个人!为什么不敢跪下呢?我考虑第一,我是个大右派,走到万县,别人是要注意的,而且已经有人指指点点了。第二,我那些侄儿侄女还小,只有七八岁,他们不懂,如果讲出去,说我的二叔回来,给阿婆下跪,就是反动了,就是恢复封建秩序了。天天阶级斗争,会把一个人的人性全毁灭的。

我没有在母亲面前下跪,这个罪,一辈子无法补。我哪里还像个人呢。人而没有人性,就不是人。我们的政治运动,让人把人性都丧失了。我也丧失了。我认为,人性是最高的,一个人没有人性,就不是人。那次见我母亲,我就不是个人,竟然在母亲日夜提心吊胆十多年,眼睛哭瞎后,不敢在她面前下跪。想想看,去延安,不辞而别,母亲为你把眼哭瞎了,你回去,从政治考虑,没有下跪。政治利害战胜了人性。我的灵魂肮了。这辈子,我九十岁,再活几年,没有什么事情在我的心里引起这么痛苦。想到这样的事,就觉得我太卑鄙,抬不起头。在这样的关口,把政治利害摆在第一位,我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我们过分的内部政治斗争歪曲了人性,包括我自己在内。在这个事情上,我是个非人。九十岁,就是九百岁,我对我母亲也是个大罪人啊。

谈起这些事,说一点,痛哭一下,好受一点。所以,反人性,我最反感。一个人把人性都反掉了,还有什么性,不是兽性了吗?你把人变成非人了,还建设什么共产主义?共产主义是没有人性的共产主义吗?一生奋斗是为了建设一个没有人性的社会吗?我反省自己,我已经被改造得差不多了。所以,在恢复人性这个问题上,我是最坚定拥护的人。任何反人性的人,我都坚持反对,不会同他有共同的语言。现在我们也要“呐喊”,就是恢复人性的“呐喊”。我相信,反对“人性”的共产主义,不管在哪里都会失败的。

所以像我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性格,要我一天到晚就整人,我宁肯死也不会去做。

我母亲的骨灰放在成都郊区,我母亲、我父亲、我哥哥、我嫂嫂的放在一起。我曾去祭拜过,也跪下来过。但是,我心里还是难过。我对侄儿们说,把你们阿婆的骨灰单独拿出来,我要跪一个小时。他们说拿不出来。我想,他们是担心我的关节炎,怕我跪。5 哥哥给了我政治方向

我的哥哥叫曾冕荘,比我大六岁。初中在宜宾的叙州联合中学,高中在成都石室中学。那时不叫石室中学,叫成都联中。相当长一段时间,这所学校是成都第一号高中。

哥哥读书很用功,成绩极好,同时思想极开放,读杂志,读课外书,知识丰富。我们家就是一个像样的图书室。他读初中的时候,我九岁、十岁,他主要给我讲帝国主义怎么侵略中国。当时就是极端爱国,就是义愤填膺。鸦片战争、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他都知道。他给我讲什么叫外国领事裁判权、内河航政权、内地驻兵权等,他讲得很仔细,因此我全懂。比如他讲中国海关权,说中国海关不归我们中国管,属外国人管,进口多少税,出口多少税,权力在外国。收了税又作为对他们的赔款。又讲我们中国内地的许多权力都丧失了,重庆就有外国的军舰。我一听,作为一个小孩子就明白了,虽然半殖民地这个名词当时似还未用,但我已知道我们是受外国无穷压迫的国家,是孙中山说的“次殖民地”,比亡国奴还不如。

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哥哥对我的教育,是一种启蒙教育,是爱国思想的教育。当时我哥哥也不讲主义,灌输的主要是一种爱国悲情思想。这个很厉害。内心的那种悲情是影响我今后道路选择的,因为知道离家乡只有一两天航程的重庆,就有外国军舰。外国军舰开到万县江边,万县被打得稀烂。外国人的势力已经深入到内地了。听了以后真是义愤填膺,知道帝国主义侵略的厉害,知道不反帝中国就要亡国。

我哥哥在什么地方讲的呢?我家有一棵香樟树,宜宾天热,我们夏天就坐在香樟树下。一般是吃了晚饭后,八九点钟,他就在香樟树下给我讲。一个老师讲,一个学生听。我对他的感情,比对父亲的感情深得多。我父亲教旧道德。因此,我对哥哥,比父亲还尊敬。后来,我要到延安去,是我哥哥偷偷借钱汇给我做路费,三百多元,在当时数量相当大,恐怕要等于现在几万元了。我哥哥八十岁去世。

我姐姐今年九十三岁了,比我大三岁,现在在成都,跟我母亲一样,慈祥、善良,我很尊敬她。顺便说一句,我弟兄姐妹四人,全是共产党员。我哥哥是地下党,是一九三八年元旦宣誓入党的,实际上他在抗战前就是党员了。我姐姐曾殿华,抗战时期同我姐夫赵筱村一起做地下工作,解放初正式入党。(我姐夫赵筱村比我先到延安,一九三九年派回四川。)我妹妹曾淑华是一九六〇年在我被划为右派后入党的。第二章 世界观的形成6 十岁左右,我读了些旧小说

我念的私塾,不是好私塾,是四川说的“鸡婆学堂”,老师没有本事,《三字经》、孔子、孟子、《诗经》,都要死背,却都不讲。我读来读去,也不懂。读了这些东西,全是望天书,读了六七年,没有起作用。人家有的地方,像京、沪、杭,他们的私塾水平高,《史记》也懂了。这么几年,我干什么?逃学。老师从不给家长说我们逃学的事,他就只管收钱。一个私塾,有二三十个人,两三个人把书包放到人家大门后,跑到山上去玩,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又去玩。这几年,除了认识几个字,没有增加什么知识。

读私塾大概在五岁,七年时间,字认识不少了。九岁十岁时,一九二七年、一九二八年,可以看一些小说了。

我们家里不知道什么原因,有许多旧小说。我就读旧小说。《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最喜欢《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也喜欢。当时说不出道理,现在看来,是因为半文不白,能看得懂。我小时候看书有个特点,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看不进去,言情小说也看不进去,武侠小说更恨之又恨。

我不明白,现在公然把金庸提到那么高的地步,甚至有人把金庸视为文学的最高成就,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的武侠电影跟二三十年代的电影根本内容差不多。那时就有斗剑光。手一举起来,手心就发出剑光,在云中斗。现在斗剑光“进步”了,不光是两个手掌能放光,任何地方都能出剑光。眼睛、嘴巴,连肚脐都能射出剑光,荒谬程度超过十倍。我天生不感兴趣,恨透了。把一个青少年的聪明才智和时间都消耗了,对一个民族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我没有资格讨论金庸,他的学问多,但是,到现在为止,我对这些武侠小说恨得很。为什么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那些武侠小说衰落了,连电影《火烧红莲寺》等也没落了?原因是进步文化上升了。进步文化是什么?就是要抗日,要反对蒋介石的独裁,人民要活。现在中国武侠又起来了,不要轻视这个问题。一个民族的文化,这些东西上升,这些东西占据了青少年的视线,是危险的。《西游记》我也不喜欢,就靠个孙悟空七十二变,全是公式。它里边的诗不像诗。对小说里的诗,我从小不感兴趣。《红楼梦》看过,现在怎么讲呢,看红楼时太小了,觉得它太长,对爱情不太懂。但对一些人物非常喜欢,像贾宝玉、林黛玉、袭人、晴雯等等。看红楼时,还没有到青春期,只有儿童的观感,觉得他们可爱。但对里边的诗还是讨厌。7 上高小后,文学对我的影响:郭沫若、鲁迅、茅盾

一九三一年上高小。我读书素来都不用功,数学不行,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半年多,是乙等。我哥哥、我姐姐一直是第一名、第二名。学校里的书,先生根本不会教,我读不进去,就不得不喜欢读杂东西。

十一二岁开始受文学的影响。我不是爱好文学,我不懂文学,纯粹是当时的一种风气。很多反封建的寻求出路的青年人,感觉旧社会是腐朽的,毫无生气,就像一具尸体,感觉到这个社会不行,必须要有所改变,一般便去追求新文学了。

文学艺术上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郭沫若、鲁迅、茅盾。

郭沫若的影响排第一。那时,郭老的东西,只要在读书的,都会去读,影响很大。当时看他写的诗,觉得奇奇怪怪,看不懂。但他的诗剧对我的影响特别大。我到我姐姐学校去看《棠棣之花》,也到教会中学去看他的诗剧,看了大流泪。郭老翻译的东西也看,十一二岁看他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青年男子,哪个不善多情,少年女郎,哪个不善怀春。”快八十年过去了,到现在还能背出来。郭老的东西,最大的特点是用情感动人。以后,他在重庆写的那些诗剧,《屈原》等,我都记得。到现在我还记得《孔雀胆》中的两句诗:“妾家住在雁门深,一片闲云到滇海。”这是我一九四二或一九四三年在延安看到的。真是感人。批评郭的人现在很多,可惜的是,你把他的优点也批掉了。

对郭老晚年,解放后的言论、行动,我是不以为然的,有些不像话。但他在二三十年代对少年的影响可是第一的,谁也比不上。

在文艺上影响我的第二个人是鲁迅。

当时我看鲁迅的书,是毛边书。记得晚上读《狂人日记》,很害怕。他说,中国的历史书里,字缝里只看见两个字,“吃人”。他呼吁救救孩子。一九三〇年前后还没有上高小,看到这个东西,害怕。因为它的整个基调有点阴森。但是后来慢慢觉得它深刻。还有鲁迅的《药》,写吃人血馒头治病的,也害怕。那时毕竟是小孩子。鲁迅的东西,有一些看不懂,《高老夫子》就看不懂。《阿Q正传》反复看,知道社会上评价高,呼声高,但半懂不懂的。到现在为止,我认为这个小说是表达了他的一些思想,并没有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准,有点像哑剧,要有很高水平,才有兴趣看。

鲁迅对我的影响跟郭老不一样。读鲁迅,对中国的阴暗面多少知道一点,觉得可怕的事情太多了。郭老叫人兴奋,鲁迅叫人认识。

第三个影响我的作家是茅盾。茅盾对西方文学是熟悉的,对中国古代文学也是熟悉的。他的小说《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我都看过,都是在家乡看的,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但看不懂。到一九三四、三五年,年龄大一点,看《春蚕》《林家铺子》《子夜》。《子夜》是我哥哥看后寄给我的。茅盾的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是他自己发明的。当时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闹得还不厉害。茅盾的小说是揭露旧社会的阴暗面,提高人们的觉悟,是宣传政治的,哪一本不是?《春蚕》《林家铺子》是这样,更不说《子夜》了。茅盾的每一部书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子夜》出版的时候,最轰动。《子夜》我看过几遍,但现在想,想不起里边什么人。里边有一个人物形象站起来了吗?能跟《红楼梦》比吗?但其中一个小情节,我现在还记得。老板吴荪甫用一个同乡屠维岳来管工人,他们有两句对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就根据这两句话,吴荪甫发现屠维岳这个人很能干,立刻用。屠维岳是反面人物,屠维岳,不知是不是“屠惟虐”。茅盾只对这个人写出了一点性格。其他的人物仍无个性。茅盾的东西,虽然只讲政治,但是,他的作品比我们以后的那些政治小说又要高明得多。以后的,一到念念不忘政治挂帅,就没有看头(不吸引人)了。书中人讲的话,几乎句句是政治了。

那个时候,一般来说,冰心的《寄小读者》对读者的影响大,但对我影响不大。我对冰心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见,我偏政治。跟人们真正有痛切关系的,我就重视。扯剑仙侠客,我就不看,看过一些,越看越觉得胡扯。8 我家有个百家争鸣的小图书馆

更多的是读我家里订的刊物。

我的哥哥比我大六岁,一九二七年、一九二八年,已经是初中学生。现在初中生是小孩子,那时不得了,十七八岁了,一边读学校的课本,一边还读杂志、报纸等,知道很多事。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家就变成了一个图书馆。哪来的呢?几乎都是我哥哥的同学买的。我哥哥的同学家庭出身有几个是大地主,一个学期家里给的钱多到一百块、两百块,所以可以买各种各样的报刊,几乎全是上海的。我们家的经济够吃饭,没有这么多钱。出钱最多的是我母亲的一个内侄。这些人的家里尽管是地主,但由于两个原因,思想非常激进。一个是要抗日,一个是恨蒋介石杀人。

我哥哥他们订的刊物真多。大约从一九二七年、一九二八年起,上海出版的重要书报都有,《大公报》《申报》有。他们不知道我也在看。我什么都看,这样的结果,我的思想起了变化。

上海的出版物——书、刊、报——空前地繁荣。我认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真正伟大的百家争鸣时代。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对中国的影响,就是上海这些出版物。一九二七年、一九二八年那个时候,马克思主义的东西也只是各种观念中的一种,而且要看,没有呀。《共产党宣言》有吗?没有呀,上海也根本找不到,有的就是“左联”前后的文学作品。小说、诗歌、戏剧、电影、音乐(救亡歌曲),这些东西,影响大得不得了,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比共产党的东西还大。那时还找不到共产党的东西,那时是“左翼”的东西(当然这些运动的核心人物,又多是共产党)。我们家乡受“五四”的影响不大,那时还较偏僻,但一九三一年“九一八”后,因为在长江边上,上海的出版物不久就能看到。四川整个来说是闭塞,但沿长江边的地方,不太闭塞。上海的《毛毛雨》两三个星期就下到我们那里了。9 我不是读马克思的东西觉悟的,我是读这些人的书觉悟的

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七年这段时间,文学作品对青年思想的影响,在相对偏远的地区,远远超过“五四”。“五四”运动的影响比较小,在我们县就不大,当时还不能到达像四川我们县这样的地方,而上海“左翼”的像鲁迅的书、郭沫若的书、蒋光慈的书,真是厉害,只要有小学,偏僻的乡村都去了,就能看到。

这些书,我归为两大系统。一是郭沫若系统,革命浪漫主义的;一是鲁迅系统,批判现实主义的,包括鲁迅、茅盾等。

我们中国不能轻视浪漫主义。对我的影响,还是郭老的大。大到什么程度?他的那些诗我读过,不大懂,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到现在有些还不懂,例如他的“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很多都是这样的,不知所云。但他的诗剧影响很大,完全是靠感情打动人。之后是田汉等人的歌词。不少歌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学过一首歌:《茫茫的西伯利亚》,冼星海作曲,到现在还能记住,还能唱:

茫茫的西伯利亚,是俄罗斯受难者的坟。

多少英雄的战士,被消灭在这万里的途程。

刺刀是那样的无情,鞭子又抽得紧,每个人的身上,是一片血痕与泪痕。

难友们,不要呻吟,我们得把牙根咬紧,又粗又长的铁链,把我们锁成一条心。

我们冒着黑暗前进,我们向着黎明前进。

我主要想说明,这些东西在当时年轻人的脑子里,比口号好,像刀刻的一样。我又不是正式唱,是偶然听来的,一个字都不会错,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不是我的记忆力好,是它们感动人。这几十年的歌,我只记得一句:“妹妹你坐船头”,下一句就没有听清楚过。弄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

启发人们要求变动这个社会,要求推翻旧社会,通过革命的浪漫主义,比较容易些。革命的浪漫主义适合小青年,不管男女青年,都容易接受。

解放后,郭老只讲官话,但在历史上他的作用不低于鲁迅,应该说高于鲁迅,特别对内地的影响。

鲁迅教育我的,有些话,也像刀刻在脑子里。“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当时十三四岁,读到这些,深刻得很。比方说,讲中国的历史:“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代青年的使命!”又如鲁迅讲:“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十二三岁记下来,好几十年了,今天还能脱口而出,是它们太深刻了。不过上面是随口说,错误之处恐怕不少。

郭老给我们的是什么教育,鲁迅给我们的是什么教育,清楚得很。郭老鼓起了我们的热情,鲁迅叫我们沉思,缺一不可。中国人现在必须看他们二人的东西,就像古人必须读司马迁的东西一样。“五四”运动到一九二七年前这几年,我受胡适他们的启蒙影响较多。“五四”的启蒙作用很大,但中国变动非常剧烈,主要是帝国主义,日本侵略得太厉害了。因此,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七年,社会思想的主流,影响我们青年思想的,从北平、上海这些大都市,到我们四川的小县城,就是鲁迅与郭老,而不是胡适了。而共产主义的东西,当时什么都找不到。《共产党宣言》都知道,但是找不到。抗战前上海没有,内地更找不到。当时马、恩、列的书,正规的书,抗战前不大有,只有一些介绍,从日文翻译过来的,许多名词都不一样。列宁,叫依里奇,或者叫乌里雅诺夫;意识形态,音译叫意德奥罗基;小布尔乔亚,是小资产阶级;恩格斯,叫弗里德里黑;突变,叫奥佛赫变等。一九三二、一九三三、一九三四年,这些书都是这样,我家里多得很。一看,都看不懂。国民党查得严,偷偷出一点,都要用这种化装的方法。但仍得硬着头皮看,求真理,求解放呀。

现在回过头来看,中国青年的变化,最大、最剧烈的是一九二七到一九三七年这段时间。这个思想变化,并不是看中国共产党的什么书,也不是直接看到了马列的著作。对中国共产党不了解,但对苏联的了解则大大超过对中国共产党的了解。对苏联的介绍,在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比较多。国民党不禁止,因为还对他的政权没有直接的威胁。苏联并没有像中国共产党那样,要打倒蒋介石,推翻国民党的统治。再加上中国上海有个租界,国民党根本管不到,那里同在外国差不多。上海的书店全在租界里。

目前有一些说法,说当时的青年,抗战前受了多少真正的马列主义的影响。太夸大了,其实看不到。但很多人,都读过郭老、鲁迅的书。“九一八”前后,冰心已经过时了,已经不起作用了。当时是国难当头,日本的侵略,使青年人非常激愤。冰心的文章我也读了一点,但觉得已不是谈那些东西的时候了,要抗日了。

郭老的作品,在客观上就突出了这些。比如《棠棣之花》,讲的是战国时义士聂政刺韩相侠累的故事。聂政离开姐姐前,在母亲坟前,姐姐吹箫,他唱歌。他唱道:明月何皎皎,白杨声萧萧。阿侬姐与弟,离别在今宵。侬欲均贫富,侬欲茹强权,愿为施瘟使,除彼害群遍!

你说怎么不感动,除非是石头!因为我们心头想到的是抵抗日本,杀掉汉奸,打倒蒋介石,人民大解放,而不是什么侠累不侠累。我,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不感动吗?虽然讲的是历史,但灌输了对现实社会不平等的仇恨。快八十年前的这些歌,现在还能背得,还能唱,为什么?因为当时已经像刀刻一样在记忆中了,是把它们完全现实化了。文学而不能感动人,叫什么“文学”?

现在,除了对鲁迅,评价都不大高。我说这些,是想说明这些老前辈对我们的影响。这些老前辈对我们青年的影响,比马列主义的影响大得多。我不是读马克思的东西觉悟的,我是读这些人的书觉悟的。不是我一个,那个时候的中国青年,大多是这样!

我不仅受文学的影响,还包括受哲学等其他书刊的影响。一九三五年前,北京出过一本《辩证唯物论教程》之类的书,是苏联的宣传书,小三十二开,印得很糟。这本书在极少数人中可能有影响,但在中国的青年中,没有什么普遍影响。原因是看不到,也看不懂。比方,它的第一编就叫“哲学的党性”,可以讲十几页甚至几十页,现在看来,那就是一本定型的斯大林的哲学。当时的任务是抗日救国。因此,它比较脱离中国的实际,起不到什么作用。这类书曾经翻过,一个字都不懂,说它们起了多么伟大的作用,不符合史实。

这个时候,我还非常喜欢林语堂的东西,他办的两个刊物《论语》《宇宙风》,我都看。林语堂的文章很幽默,比看郭沫若、茅盾的有趣得多,一本杂志可以一口气看完,其他刊物绝办不到。我读东西杂,我还看些杂刊物,如一种是《逸经》、一种是《越风》。这两个刊物,是上海出版的,也是随笔性质的刊物,讲些历史故事。这两个刊物影响不小,一般人不懂,要常到图书馆的人才懂。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大概就是《逸经》登的,我当时就看过,全国都知道。

林语堂对正规中学、大学教育方法有不同意见。他认为,到图书馆去看书,比一般地坐在教室里读书好。他不要书呆子,不要仅仅知道知识公式、条条框框,他要思想活泼一点。这一点,对我有影响。另外,他的刊物骂蒋介石,那种骂法,我也喜欢。他不像“左翼”,他用各种各样的滑稽、讽刺达到骂的目的。这些影响使我对生硬教条的东西,一生不感兴趣。据说像林语堂那样,当时官方有个说法,说他们是“软性反动”。林语堂那一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你要抓我的辫子,判我的徒刑,办不到。但是我挖苦你,厉害得很。林语堂派的刊物对整个社会的影响很大。他们的文字水平高,一般懂得外国的事情。左派是进步革命,对中国革命的贡献极大,但文章比较单调枯燥。左派的,写得引人入胜的比较少,原因是知识面窄,革命家太忙了。

为什么我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坚持、拥护?这跟我从十一二岁起在家乡看的那些书、那些杂志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这些书报,对我的影响很大,所以,我以为,专制出不了学问,出不了艺术,也出不了文采。我们家的书报,各党各派,什么都有。我说一个杂志,可能许多人不知道,《二十世纪》,开本很特别,封面是浅黄色的。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这个杂志是代表哪一党哪一派。这个刊物的文章也怪,很深奥,看不懂,我哥哥他们也看不懂,不过是订得多,把它也订了。我还读过一本书,块把钱一本,很厚,《帝国主义铁蹄下的中国》,这个书讲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作者是郭沫若的日本的同学,叫漆树芬,是个左派,据说没有入党。漆树芬后来牺牲了,在重庆被打死了。他是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本书有两个序言,一个是国民党的吴稚晖写的,一个是郭沫若写的。列宁有关帝国主义的五个特征,我就是从这个书里看的,我大致也记下来了。那时大概十二岁,当时别的地方还没有列宁的书,所以,知道列宁的观点,就是这么间接看到的,高兴得不得了。这本书是一九三二年前后看的。有趣的是,一九三八年四月中旬,延安要创办一个马列学院,叫我去参加考试,就考了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五个特征。当时,一般人不知道,我答上了一点,并不是我有学问,而是偶然凑巧。

我还喜欢看《时事类编》,这本杂志好像是孙科系统办的,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出版。中山文化教育馆,主要工作人员似乎是地下党员。对国际时事的介绍,这个刊物最多。我们党一九三三年办的《世界知识》,实在的资料、内容不是很多,主要是分析。一九三六年,苏联第一次公布大屠杀,屠杀季诺维也夫、加米列夫等一大批人,这是斯大林第一次公开向全世界公布大杀包括地位比他高的人。一九三六年的中国,很注意这个事件的人似乎不多,包括上海的文化人、大学生。我记得《时事类编》里有,较详细,有起诉书、判决书等。

这一切说明各种信息对一个青年的影响非常大。我从小有个特点,在十一二岁不懂事的时候,就乱七八糟地广泛接触,我知道的事情,并不比北京、上海的人少。阅读无界限,这也是我一生的一个主张。因此对出版我就一直主张开放,多出一点书。“九一八”后,思想普遍要求抗日,光靠文学不行了。这个时候,是以邹韬奋为代表的通过生活书店这个系统出版的书刊的影响。我十一二、十二三岁看的书,不是生活书店的,而是昆仑书店的、南强书店的、亚东图书馆的、春明书店的……至少几十家。在中国新闻、出版史上,生活书店这个系统的影响极大。生活书店有影响的是《生活》周刊。《生活》周刊一九三三年被查封,改名字。一九三五年,邹韬奋从外国回来,出版了《大众生活》。我在内地知道“一二·九”运动,就主要是从这本杂志知道的。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生活书店系统的书的影响很普遍。通过抗日救亡,使人们左倾,接近社会主义,拥护苏联,慢慢接近共产党,它的功劳第一。

一九三五年下半年,上海成立了上海文化界救国会,一九三六年上半年,上海成立了各界救国联合会。这两个组织的成立,对我们这些几千里外的青年人,一时暂无组织影响,但他们的报刊厉害,主要是宣传抗日救亡,他们也不敢直接反蒋,不敢直接骂蒋,只给你灌输蒋介石不抗日,蒋介石是独裁。现在查蒋介石日记,他是要抗日的,但当时他一直镇压抗日救亡运动也是铁的事实。我们内地的先进青年,恨他那个“宪兵第三团”,同恨日本人一样。10 对我世界观的转变起作用的,还有这些事情

一九三四年年底,我还在家乡。我一九三一年读高小,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四年读家乡叙州联合中学。我读书功课不行,一天到晚就是看上海的书报杂志。这个时期,世界观的转变就形成了。不是共产党直接教育的,我们哪里看得到共产党呀。

对我世界观的转变起作用的,除了书报,还有一些事情。

一个是蒋介石。蒋介石,原来我不反对你,但我看见你的镇压,太残忍了,太没有人性了。不是别的人教我,是我看见你的行动后,起来反对你的。有一天晚上,我拿着一本左倾的书经过北门城门洞,城门洞里贴得有标语,城门洞两边的油灯照得清清楚楚:“打倒刽子手蒋介石!”当时有卫兵在城门洞两头守,我走得很快。看到这条标语,糨糊似乎还没有干,就像看到革命青年的鲜血一样,知道共产党还有,不管是有组织还是没有组织,还有。他们真是不要脑袋的人,如果贴标语时被抓到,就要被杀头的呀。当时我心里明白,贴标语的人,才出城门洞不久。那种仰慕之情,那种感动,真是到极点了。

蒋介石一九二七年抢夺政权后大屠杀,太厉害。像在我们那个县里边,一九二八,一九二九,一九三〇这几年,经常枪毙人。一会儿听说某家二小姐被杀了,一会儿听说某家的三少爷被杀了。我确实从小没有听说过有工农被杀头的,杀来杀去,都是大少爷、二小姐,因为他们才有经济能力读书。一读书,思想就起变化。那个时候,都是杀头,残酷得很。蒋介石这么屠杀几年后,多数人怕了,既不敢有什么行动,也不敢看什么进步的书籍。但少数人觉悟了,虽然一时不敢公开起来游行,贴标语反对你,但暗中起来反对是很多的。一直到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一九三七年,上海的出版物,革命的、进步的很多,左派的力量飞速发展。一个县城里,有十个进步的人就不得了,有三五个就可以闹个天翻地覆。

那时我已是十五六岁的青年,头脑复杂,不像现在的青年这样简单。现在,大多数人认为,我们的抗日与拥蒋是并存的。不合史实。当时,看到蒋介石杀人杀得太厉害了,又不准别人抗日,所以,长时期是抗日就要反蒋。我长期就是如此,并不是什么托派的影响。

各地到延安的进步青年,叫蒋介石什么?不叫他南京政府,都叫他法西斯。蒋介石从来没有说不抗日,但是他镇压抗日。他对内用的是法西斯统治,他想用法西斯的那一套来消灭共产党,消灭进步势力。所以进步青年一谈话,相互就知道了。说蒋介石是法西斯,只有真正进步的青年才这样说。蒋介石是不是法西斯?基本上是法西斯,这是没有错的。

蒋介石对日本不想投降,这个确实是事实。但他用高压政策来屠杀,最后把全国救亡领袖沈钧儒、邹韬奋、章乃器等七君子抓起来。这是蒋介石犯的天大错误,蒋介石不是糊涂人,这是他的背水一战,他的威信跌到谷底了,人民已经到了欲与之不共存亡的程度。抓“七君子”,把张学良也得罪了。张学良的八项要求,释放七君子是第一条。

蒋介石对内,没有宣传抗日。蒋介石一九三五年前后到处搞军训,我们学校也来了军训教官。但军训官不讲抗日,连侧面都不敢讲半个字,这样,谁会相信蒋呢?蒋介石当时的困难确实很多,你要他怎么公开号召抗日,确实有困难。同日本的力量对比太悬殊。蒋介石对内镇压,不准抗日。这是事实。蒋介石的先安内后攘外,胡适、《大公报》他们是公开赞成的。西安事变后,北京大学的一些人开大会反对张学良。胡适在这个大会上说,从前,我是公开批评国民党的,现在,我要加入国民党了。北京的教授派,他们要求稳定“国家中心”。认为对外没有一个“国家中心”不行。国家中心是谁呢?胡适他们认为,相对来讲,蒋介石比袁世凯、段祺瑞等强,北京的教授,包括《大公报》全是这个观点。要推倒蒋介石,不赞成,说各个实力派头领没有比蒋好的,蒋介石还是要能干一点。但胡适他们对蒋介石对内镇压,有时也是有意见的,批判有时也很明确。《大公报》批评蒋介石,有时也很尖锐。但要推翻,那就不行,那叫“动摇国本”。

推动我世界观的根本改造的,第二个是日本的侵略。当时不少的人还是糊涂,对日本侵略,虽然很恨,但仍不大敢出来说话、行动。主要是国民党政府要镇压,地方势力也要镇压,但少数青年坚决出来贴标语、讲演、演抗日剧等。

一九三六年,上海一个刊物叫《国难教育》,领导人是陶行知,老左派。有一幅漫画是这样,整个封面是中国地图,一只军靴踏在上面,鲜红的血溅满了封面。画面中有个不显眼的太阳旗,让人知道是日本人的军靴。当时看到漫画,一下子眼泪就掉下来了。

为什么中国老百姓要抗日?当时天津有个海河浮尸事件,闹得很厉害,说天津海河上常常发现死尸,是日本抓去修军工的劳工被弄死后,丢在海河里的。当时上海的《申报》,全国的大报都登这件事,登了几个月。

当时为什么青年要抗日,要到延安去?你国民党不行,不抗日,才想到红军、共产党。当时并不知道共产党做些什么,但是这些不怕死的人还会不抗日吗?

对苏联,印象最深的是邹韬奋的《萍踪忆语》第三集,一九三五年有零星登出来。一九三六年出版,很厚,这本书写得很详细,他在苏联看到了什么?他看见了人间天堂。其实都是苏联布置的,苏联让他看的,邹韬奋统统相信了。邹韬奋是个天真而伟大的革命家,这不能怪他。当时不仅在内地,即使在北平、上海,一般青年是根本了解不到共产党的主张的,我们只能看邹韬奋,听他的话,跟他走,他的威信第一,胜过一切人。

从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六年,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确实对中国共产党的情况不太了解,不知道长征,报纸上说朱毛朱毛,但任何报刊都没有报道共产党在哪里活动,打下什么地方。后来,从范长江那里知道了。他不是有两本书吗?一本叫《塞上行》,一本叫《中国的西北角》,是他到陕北保安去访问后写的,《大公报》一期一期登,后来出了书。《大公报》在天津,素来以登官方以外的新闻为号召,因此大家争着看。一九三五年何应钦、梅津美治郎协议后,蒋介石的党政军特被日本人从华北赶走了,所以这两本书能出来。范长江的书,在我们县城就能买到。大约大县城都有小书店,经营人就懂政治,一个人经营,知道上海的什么书好卖。所以,很容易就知道外面的事情。

我是一九三六年看到范长江的通讯的。在之前,只看见共产党员被屠杀。记得范长江访问张闻天后,妙笔生花,说张“不似曾过万重山者”。这句话对我的作用非常大,对共产党的高级领导的看法从根本上改变了:知道共产党根本不是国民党宣传的什么匪徒。那么多领导人是留过洋的,比国民党强得多,高明得多,不要看他们在山沟里,其实全世界的事他们都知道。我第一次知道共产党的领导人,知道毛主席的简史,而且还知道毛主席的文史修养很深。你蒋介石算什么?一个大军阀罢了,比得上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这批人吗?范长江的这些通讯,当时的影响极大。一个县城只要有一二十人看过这类东西,这个县城就热闹起来了,救亡运动就会开展起来了。《大公报》一直是偏于批评蒋介石的,但是,《大公报》在抗战爆发前,态度明显变了,明显拥护蒋介石了,是要抗日,要全国团结,蒋介石力量大,是中心,但单独依靠蒋介石不行。所以派范长江去陕北,是《大公报》最高当局胡政之决定的。《大公报》的社论很讲究。总编辑张季鸾写社论,六百字到八百字就说完了,没有长篇大论,不容易。王芸生要长一点,但也很短。《大公报》的社论只占报纸很小的版面,但字是大字,影响很大。绝无废话,也不尖锐。

我看了范长江的书后,只是感动,没有跟别人交流过。那时不能轻易跟其他人交流。一九三六年冬天,阳历一月我从重庆北碚镇回宜宾看母亲,当时蒋介石已经被张学良送回南京。我哥哥和我完全站在共产党这一边。我哥哥说:解维哲的面目全暴露了,是个法西斯。解维哲是谁呢?一九二七年是我们县党部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但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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