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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04: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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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立勃

出版社: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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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豆白麦

白豆白麦试读:

第一章 风吹树叶沙沙响

只有二十岁的白豆,在男女事情上,确实还是一张白纸。可这并不意味着白豆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年的夏天,在下野地,先是有两个男人想娶白豆当老婆,后来又有一个男人也想娶白豆当老婆。

这并不是说,白豆是个漂亮的女人。

尽管从1951年开始不断有内地的女人以参军和支边的名义来到下野地,但在下野地仍然是男人多女人少。也就是说,只要是个不算太丑的女人,身后总有一个或几个追逐者。

说白豆不漂亮,也不是说在下野地,还有些比白豆长得漂亮的女人。准确点说,在下野地没有可用漂亮来形容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到不了下野地。

和白豆坐一趟火车来的女人有上万。从乌鲁木齐到下野地要经过司令部师部团部场部,每经过一个地方就会有好多穿军装的人来看她们,说这些人全是为革命立过大功的首长。每回有人来看过她们后,她们中就会有几个人从白豆身边离开。离开的女人看上去总是比白豆好看些。

这些漂亮的女人只有一个白豆叫得出名字。她是和白豆同村,也姓白,叫白麦。本来她们约好了走到天边也不分开。没想到一下火车就分开了。她们不想分开可她们说了不算。她们也穿着军装,只要穿着军装就得服从命令。服从了命令白豆和白麦全哭了。扯着手说一定要抽空写信。

一到下野地,白豆就给白麦写了信。

和白麦一样,沾老解放区的光,她们都读了三四年的书。能写简单的信,也能看简单的信。

白麦长得好看,留在了城里。白豆没有白麦长得好看。只能坐上车,继续往西走。一直走到下野地。

没有了白麦,白豆也不会孤单。

一起到下野地的还有好多女人。白豆马上和一个叫翠莲的女孩子好上了。

她们住在了同一间地窝子里,像是亲姐妹影子不离影子,一块儿跟着大伙儿到地里干活,一块儿到水渠边洗衣服,一块儿躺在床上透过天窗看星星月亮,说着女人之间的悄悄话。

没想到和翠莲这样的好法也没能坚持多久。好像半年时间还不到,翠莲就调走了。从五队调到了六队。不再和一个女人住一间地窝子,也不是一个人住一间地窝子。一块搬进那间地窝子的还有一个人。一个让白豆看起来是个很粗野很可怕的男人。

白豆想劝阻翠莲不要搬到那个男人的屋子里去。可翠莲说她不想搬也得搬。白豆问她为什么。翠莲说,这是吴大姐做的媒。白豆说,谁做媒也得婚姻自主啊。翠莲说,吴大姐说了,这是组织的意思。白豆说,可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可爱。翠莲说,吴大姐说,老牛这个人是个战斗英雄。翠莲还说,啥愿意不愿意,女人早晚得嫁人,嫁给谁还不一样?

白豆小翠莲一岁多,也知道是女人就得嫁人,可白豆总觉得嫁谁不嫁谁是不一样的。

不管白豆对翠莲的婚事怎么看,在下野地大家还是把这个事当喜事来办理。炊事班做了好多平常吃不到的好饭好菜。开荒营的大大小小的官全来了。拜天地时双方父母亲都不在,就对着墙上的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连鞠了三个躬。还放了鞭炮贴了喜字,还有喜烟和喜糖。

吃着那块喜糖,白豆觉得不那么甜。

结婚的人按规定可以三天不下地干活。三天后白豆才见到了翠莲。白豆盯着翠莲的脸死死地看,把翠莲的脸看得一阵儿一阵红。翠莲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白豆说,都说女人一结婚,就不一样了,我想看看哪个地方不一样了。

结婚的女人和不结婚的女人的不一样,哪里会从一张脸上看得出来啊。白豆的傻让翠莲真想笑出来。不等翠莲笑出来,白豆问翠莲这三天是怎么样过的,是不是很可怕啊。翠莲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脸红得更厉害了。

白豆非要让翠莲说。翠莲说,说什么呀,有什么可说的,要不了多久,你会什么都知道的。

不是不想给白豆说,是说不出口。人挺怪的,好些事能做出来,却不能说出来。

翠莲不说。白豆只好自己去想。

只有二十岁的白豆,在男女事情上,确实还是一张白纸。可这并不意味着白豆什么都不知道。

村子老有说书的唱大戏的,什么《西厢记》,什么《天仙配》,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啊,还有什么《小寡妇上坟》啊,什么十八摸乱七八糟的啊,白豆都听过,而且听过不止一遍两遍了。随着岁数一天天往上长,白豆是越听越喜欢听,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一个人时也会忍不住瞎想乱想,想着想着就好像有点不是自己了。

还有村子里的那些小媳妇,还有她的姐姐嫂子也在其中,这些女人凑到一起,说的话比说书的唱戏的还要厉害。看到白豆来了也不管,还是说。白豆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坐下听一会,听出一点内容后,白豆坐不住了,只好站起来走。

人走了,离那些小娘们远了。可听到的话却让她带上走了。她不想带,可那些话黏黏的,粘住了她,让她怎么甩也甩不掉。弄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像是毛孔让泥灰堵住了。

女孩子哪个不爱干净?跑回家,打了一盆子清水,要把身上好好洗一洗。

正洗着,嫂子进来了。嫂子不是外人,也是女人,白豆看了嫂子一眼。一样把清水往身子上撩。

嫂子看着白豆。嫂子说,白豆,我来给你搓搓背。

把毛巾递给嫂子,让嫂子搓背。嫂子边给白豆搓背,边说,白豆,谁娶了你,是天大的福。

白豆说,我这么丑,谁会娶我。

嫂子看着白豆的胸脯说,你不丑,一点儿也不丑,你能让男人掉了魂。

白豆说嫂子胡说。白豆可从没有觉得自己长得好看。

要说好看,白豆真的长得不算好看。眼睛不大,还不是双眼皮,单眼皮好像有一点肿。脸形既不是瓜子脸也不是苹果脸,更没有白里透红的颜色,皮肤闪动着麦子的那种黄。没有书上说的女人的那种樱桃小口,嘴唇还有点厚。鼻子也不够挺不够高。仔细看过去还会在脸颊上看到几粒淡淡的雀斑。说女人好看,就是说那张脸好看。说一个女人不好看,就是说她的脸不好看。

盆子里的水,像月光,白豆用毛巾蘸着,往身上擦。月光像盆子里的水,从天窗流下来。离开了盆子里的水,白豆又把自己放到了月光的水里。水静静地流过身体,流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要去找寻什么秘密。看着水里的自己,除了一张脸看不到外,其他部位全没了遮拦。

看着看着,白豆突然吓了一跳。

好像在某一个瞬间,好像是在刚下过雨的树林里,一下子长出了好多蘑菇。白豆这个时候看到了蘑菇。只是白豆看到的只有两个蘑菇。它们没有长在树林草地上,而是长在了白豆的胸脯上。老家的山上总是在雨后长出好多蘑菇,白豆每次上山总会装上满满一篮子蘑菇,但白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白这么圆这么鲜嫩的蘑菇。它们挺立在白豆的胸脯上散发着一种清香。

看着看着,白豆忍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那微凸一点的粉红。一阵酥酥的热闪电似的掠过全身,让白豆有点喘不过气来。

想起嫂子说的话。也想起了翠莲说的话。其实一个女人只要长到了二十岁。不管她长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长在什么样的地方,一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都会一齐在她的身体里长出来,像草像花像地里的庄稼,它们浑然不知地任随季节安排着。

于是在这一段日子里,白豆既有点盼着吴大姐在她面前出现,又有点怕吴大姐在她面前出现。

也是在这段日子,或者要早一点的日子里,有两个男人没有给她打过任何招呼,就把她拉进了他们的梦中。也许还不止两个男人,但只有这两个男人不但把她拉进了梦中,还想把她拉进自己的日子里,让梦成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还有一个男人这时还没有想到要娶白豆。在事情的顺序上他的出现要晚一些。尽管这时他也在下野地,并且是个重要的角色。而且他也见过白豆,可他没有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甚至不知道这个小眼睛的女人叫什么。

还是按照顺序说这个故事吧。

休息天没有事,白豆有时会去六队看翠莲,像走亲戚一样。

说着说着话,翠莲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白豆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翠莲摇摇头说,我没有病。白豆说,那你是咋回事?翠莲说,我怀孕了。白豆说,怀孕咋这么难受?翠莲说,好像得了大病。

看翠莲这样子,真是比得了大病还难受。本想和翠莲好好说说话,却什么也不想说了。只说翠莲,你好好歇着吧。我先回去了。翠莲要送,白豆不让送。说路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到了路上,没走一会儿,后面过来了一辆马车。路是土路,荡起老高的灰。白豆站到路一边,想让马车过去再走。

马车到了身边,却不走了。停下来了。

车把式说,是去五队吧?上来吧。

三四里地,说不远,也得走一阵,大热天,还得走出一身臭汗。有马车坐,白豆不能不坐。没有道理不坐。

白豆往马车上跳。白豆的外衣搭在胳膊上,只穿了件白衬衫。衬衫扎进腰带里。腰显得圆细,胸显得鼓圆。

车上有麻袋,里面装的是粮食。白豆坐在麻袋上面。路上有好多小洼坑,颠得白豆的身子晃来摇去。

车把式说坐好了。

走了一阵,车把式又回过头,说坐好了。看着白豆说,让白豆坐好,其实眼睛想看到的就是白豆坐不好的样子。路这么颠,白豆想坐好,也坐不好,她的胸好像很高兴似的,在不安分地跳动着。

车把式说,我叫杨来顺。叫我老杨。你叫什么?

白豆说,我叫白豆。

老杨说,这名字好听。

说着又回头看白豆,好像名字就写在白豆身上。

坎土曼的木把柄子断了,就干不成活了。

排长说,去,拿去让老胡修理一下。

哪个老胡?

白豆不知道说的是谁。

铁匠。铁匠铺知道吧。铁匠铺里就一个老胡,去一问就知道了。

铁匠铺好找。老远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响。

铁匠铺没有门,是个敞开的大棚子。中间有一个带风箱的炉子,烧着火,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铁板钢块。炉子前有一个很大的铁台子。铁台子和火炉之间站着一个汉子。光着脊背裸着胳膊,前面系了块帆布围裙,用来遮挡火星铁屑。

白豆喊了声老胡。

老胡没吭声,他正在把一块钢板敲打出镢头的形状。开荒用的各种工具几乎全是他锻打出来的,包括马蹄上的铁掌,盖房子用的抓钉。手中那把铁锤不停地敲,还是一堆干不完的活。

喊了两声,老胡也没有吭声。

白豆不喊了,转身想走。

老胡抬起头。看到白豆。

白豆已经转过身,老胡看到白豆后背。

后背是人的另一半。白豆的后背,一眼看过去,就是女人的那种后背。从分开的肩到合起的腰再到分开的大腿和小腿,尤其是腰和大腿之间的那部分的起伏凹陷,没有一处不是用圆润的弧线画出,似乎在展示着什么的同时也在蕴藏着什么,无法不让投来的目光发呆发痴。

不等白豆抬起脚,老胡已经站到白豆背后,老胡伸出手来,但他并没有碰到白豆的后背,只是从白豆手中把坎土曼头拿了过去。

不到十分钟,老胡给坎土曼换上了新柄。

这十分钟,白豆站在铁匠铺里,却没有看铁匠。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棵树上。那棵树有点怪,上面一半是圆圆的杨树叶子,下面一半是长条形的柳树叶子,树上还落了一只云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在说什么事,但不知要说给谁听。

把修好的坎土曼递给白豆时,老胡又看到了白豆的前边。他好像没有看白豆的脸。这时的白豆一张脸长得是什么样子,对老胡来说,已经不重要。

老胡问白豆,你叫什么?

白豆说,我叫白豆。

说完,白豆走了。

老胡边抡着铁锤,边看着白豆的背影。

看不见白豆了,老胡马上决定要锻造一把新的坎土曼。

单身的男人们住在一间大地窝子里。

老杨和老胡的床隔不太远。老杨要扔一支烟给老胡。老胡不要。老胡的手正把玩着一把小刀子。闲着没事,老胡不抽烟不喝酒,就是用手玩小刀子。

小刀子亮亮的,不知是石头磨亮的,还是手指和手掌磨亮的。

两个男人随便唠着。习惯了,睡觉前,总要聊一会儿。聊什么不一定,算一算,说得多的,还是和女人相关的话。

老杨说,我看上了一个女人。

老胡问,谁?

老杨说,这个女人真不错。

老胡又问,是谁?

老杨说,我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搞到手。

老胡本来也想说,他也看上了一个女人。可想了想,又没有说。他做事,从来是不做好不说,做不好也不说,就是做成了也不会随便说。

他叫胡铁。有点像块铁。一块生铁。

胡铁铁了心,要把一个女人娶到手。

同一个夜晚,同一个地方,在同一间屋子里,有两个男人,为同一个女人睡不着觉了。他们以为他们还是好朋友,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敌人。

通往大田的路上,正走着的白豆。

站在路过的老胡也看到了白豆,老胡朝白豆走过去。他的手里提着一把坎土曼。老胡把白豆手中的坎土曼换过来。老胡说,这是你的坎土曼。白豆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等她说什么,老胡已经转身离去。走向他的铁匠铺。

同样是坎土曼,原来也会有很大不同。有前面那一把坎土曼作比较,这把坎土曼用起来,是那么轻巧,那么锋利。几乎不用什么气力,就能一下子切入到深深的土层里。干活老是落在别人后面的白豆,跑到了前面。大家都说,白豆会干活了。只有白豆知道,是手中有了会干活的坎土曼。

收工了,让回家的路多拐一个弯,白豆走到了铁匠铺。白豆对老胡说,老胡,谢谢你了。老胡却说,这把坎土曼本来就是你的。

只要在路上走,不管是一个人在走,还是几个人在走,在白豆的身边,随时都可能出现一辆大马车。马车像是也长了双眼睛,总是盯着白豆。

白豆只要一上车,车把式老杨就把鞭子甩出一串鞭花,在空中炸响,比鞭炮还响。

女伴们喜欢跟白豆一块走路。因为跟白豆一起,老会有车坐。干一天活了,浑身的筋骨酸疼,有车坐,就像是坐花轿子,甭提有多舒畅了。

可老杨却只想让白豆一个人坐他的马车。白豆一个人时,老杨可以跟白豆说好多话。

老杨说,明天我要去场部拉化肥,场部有合作社,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带。

白豆想了想说,没什么可带的。

没有让老杨带东西,老杨还是给白豆买了一块香皂,还有十块水果糖。看老杨把东西带来了,白豆只好要了。白豆要把钱给老杨。老杨死活不要。老杨说,你这不是给我钱,你这是用巴掌打我的脸。

白豆不想打别人的脸,也不敢打别人的脸。

好大一片胡杨树。有多少棵,没有人数,也没人能数得过来。好多树站在一起,就成了树林子。只要是树林子,不管大小,总会藏着什么。不管什么人看到树林子,总想走进去看看。不知想看什么,也不知会看到什么。正是这点弄得人心痒痒的。白豆往树林子方向走。走到树林子边上,白豆有点不敢往前走了。听老兵说过,树林子里面有狼。没见过狼,可听过狼的故事。小时候,狼外婆的故事把她吓哭过。转过身想往回走,却看到了一个人,站在离她不过十几米的地方。

这个人是老胡。

老胡说,想进去转转,我带你去。

白豆说,有狼。

老胡说,狼也怕人。

白豆说,都说狼吃人。

老胡说,人要是让狼吓住了,人就会让狼吃掉。

白豆说,你不怕狼。

老胡说,真想遇到一只狼。

白豆说,为什么?

老胡说,给你做一条狼皮褥子啊。

白豆说,那晚上肯定老做噩梦。

老胡说,狼皮褥子隔潮防寒。

白豆笑了。说,你没有枪,狼来了,你也没办法啊。

老胡说,谁说我没有枪,你看。

说着,老胡的手腕一抖,一道寒光闪过,只听唰的一声响过,再看那边一棵大树,一只短刀已经插进了树干里。

看得白豆瞪大了眼睛。

老胡把手掌摊开,让白豆看到了一把巴掌长的没有柄的短刀,亮闪闪的,很灵醒的一股劲。

怪不得老胡不怕狼。能让短刀从手心像闪电一样飞出的人,没有什么事会把他们吓住。

跟着老胡在林子里转。没有遇到狼。狼大约嗅到了老胡刀子的气味,远远地就躲开了。一只野兔让白豆真正看到了老胡飞刀的厉害。看到从芨芨草丛里跳出的野兔,白豆想喊给老胡看。还没有喊出声,老胡手里的刀子就先有了声。嗖的一声过后,那只野兔已经躺在了他们的脚前。

拣来一堆枯枝,点起了火。老胡把剥了皮的兔子放在火上烤。

到下野地以来,这是白豆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胡铁说,送你一样东西。白豆说,什么东西?胡铁摊开手掌,白豆看到了一把发亮的小刀子。白豆说,我要它有什么用。胡铁说,没用,也拿着吧。白豆拿过来,放在手心里,凉凉的,挺好玩的。

白豆说,谢谢你了。胡铁说,谢什么,又不是贵重的东西。

又过些天,老胡又用飞刀扎了只野鸡。老胡又要烤给白豆吃,白豆不让。白豆把野鸡从胡铁手里拿过来。白豆说,你把这野鸡给我吧。胡铁说,我本来就是给你打的,你拿去吧。

提着野鸡,白豆去看翠莲。怀了孩子的女人,馋得很,什么好吃想吃什么。白豆没怀过孩子,看过嫂子怀孩子。嫂子怀孩子时,连麻雀都烧着吃,那样子比一只猫还要馋。出门时,想起老杨送的一块香皂,也揣上了。让翠莲洗澡别用肥皂。肥皂碱大,烧皮肤。香皂多好,用它洗过身子,又滑溜,又散发着香味。

见到翠莲,翠莲一看到野鸡。眼睛亮了。把白豆送的香皂也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会。连着说,真香真香。又问白豆,你给我了,你用什么?白豆说,我还有一块。其实白豆那一块已经用完了。用完了也没事,给老杨说一声,老杨马上会从场部给她带一块。

翠莲已经不呕吐了。只是肚子鼓了起来。摆出了一种很了不起的架子。女人都这样,肚子一鼓起来,身体变了样子,人也变了样子。一个个全是那种很骄傲的样子。说话的口气随着肚子一起大起来。把老牛吆喝来吆喝去。这会儿,老牛真是变成了一头牛,任着翠莲咋样对他,他也不发脾气,随翠莲使唤。

翠莲说,快去,给白豆倒杯水。老牛去倒水。翠莲又说,快去,把鸡毛褪了,煮到锅里,煮熟了,我和白豆一块吃。老牛马上提着鸡到了锅灶前。

翠莲说,你快一点呀,我都饿得不行了。老牛连忙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看着白豆,翠莲才把声音放和缓了。翠莲说,有些日子没见了,快说说,有什么新鲜事。

白豆说,野鸡是铁匠铺的老胡给的。翠莲说,人咋样?白豆说,挺好的。白豆说,香皂是赶马车的老杨给的。翠莲说,人咋样?白豆说,挺好的。翠莲说,这咋能行,总有一个要强一点吧。白豆想了想说,我看不出,谁能比谁强一点。翠莲说,你得拿个主意,要好只能和一个好,不能和两个都好。白豆说,和两个都好怎么样?我又不是要嫁给谁。翠莲瞪了白豆一眼,说,你是真傻,还是装的?你以为他们对你这么好为了什么?白豆说,为了什么?翠莲说,男人对女人好,还用问为什么?

白豆从翠莲家出来,往自己住的五队走。走在路上,想起了白麦。想着给她寄出去的信也有些日子了,白麦怎么也该收到了。收到了,怎么也该给她回个信了。

回到队上,从队部过。文教喊住了她。她想,可能是白麦来信了,果然,文教说,有你一封信。

信果然是白麦写的。信也写得很简单。

白麦在信上说,她太想白豆了,好几回做梦梦到了白豆。

还说,她马上就要结婚了。

白麦还在信上说,她一点儿也不想结婚,也不想嫁给这个男的。她说这个男的大了她十二岁,有一只眼睛还瞎了,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看。

白麦说,他说他姓罗,让我喊他老罗。我就喊他老罗。

白豆心想,这么一个男人白麦也嫁,白麦也太有点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不想嫁,看不上,还结什么婚呀。再另找一个不就得了。

再往下看。白麦在信上又说,可她没有办法,组织出面了。她不能不听组织的。

白豆心想,婚姻自由啊,你不愿意,组织也不能逼你啊。

要是白麦在她跟前,她一定要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可白麦不在跟前,她只能是这么想一想了。

当然也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写到信上去,让白麦看,白豆识的字不多,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想法全写成字。再说了,白麦都说马上要结婚了,自己再说那么多,也没有用了,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吧。

白豆只能心里希望白麦过得好。

床头有个木箱子,箱子打开了,可以放衣服和别的东西。箱子盖盖了上了,就是一个小桌子。坐在床上,身子趴在箱子,白豆给白麦写信。

告诉白麦,她还没有结婚,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结婚。还说,现在有两个男的,对她挺好。她也觉得他们挺好。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和他们结婚。

白豆如果知道在不久会发生的一些事情,也许她就不会这样给白麦写信了。

上工,下工,在荒野上。走着走着,有时就会有一辆马从后边赶上来。

马车停下来。白豆跳上去。马车不用停。白豆也能跳上来去,那么的轻巧灵活,看得老杨直竖大拇指。

白豆喜欢坐老杨的马车,不全是因为可以少走路,少受点累。白豆喜欢坐老杨的马车,还有因为老杨这个人爱说话,什么话都说。白豆爱听老杨说笑话,老杨的笑话特别多,听老杨说笑话,让白豆笑得捂着肚子弯着腰。

像变戏法似的,只要白豆坐在车上,老杨总是能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好吃的东西。什么糖呀,饼干呀,有一回还掏出了一块月饼。女人好吃,爱吃好吃的,爱吃零食。不过,老吃老杨给的零食,白豆有点不好意思。白豆对老杨说,把你的衣服被褥拿来,我给你洗。

洗衣服本是平常的事,可一个女人要给男人洗衣服,平常的事就有点不平常了。

下野地一个最有意思的地方,在白豆看来,就是那一片大胡杨林。

去胡杨林,当然是要和老胡一块去了。不光是因为老胡能让她吃到野兔子肉。有老胡在身边,白豆觉得自己胆子大了许多,走多远也不怕,遇到什么也不怕。

走到了林子深处,他们看到了一眼泉水。泉水边,有一群红蜻蜓在飞。水很清,能看到底。白豆坐在泉边,泉水像一面镜子,白豆看到水里的自己。捧一口水,喝到口中,竟有一点甜。

回去后,老胡打了一口小铁锅。再一次来时,老胡提了锅来。打一只野鸡,再去胡杨树根处采些蘑菇。放到一起煮,煮熟了,有股味直往鼻孔子里蹿,逗得白豆一个劲往喉咙里咽口水。

老让老胡陪着自己去胡杨林,老吃老胡煮烧的野味,白豆也有点不好意思。白豆说,老胡,你的被褥好长时间没有洗了吧。拿来,让我给你洗洗。

被单确实有些日子没有洗了。白豆这句话,让老胡铁一般的心里,马上也涌出了泉水,有着暖意的泉水。

见了老杨,白豆说,衣服给你洗好了,吃过饭,过来拿吧。

老杨连声说,好好好。

碰到老胡不容易,收工是绕了个弯,多走了一段路,走到到铁匠铺,对正在打铁的老胡说,被单给你洗好了,吃过饭,过来拿吧。

吃过饭,老胡去白豆屋子。

一进屋子,看到老杨也坐在这里。老胡愣了一下。

老杨看到老胡进来,也愣了一下。

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给了老杨,被单也叠得四四方方。给了老胡。

给老杨时,白豆说,你衣服破了个口子,我给你缝上了。

给老胡时,白豆说,明天休息,我过去给你把被子缝上。

老胡和老杨都不说话,也不走。谁也不肯先走。看他们不说话,也不走。白豆说,干一天活了,挺累的,你们回去歇着吧。

老胡和老杨一块儿走了。

回到屋子里,老胡和老杨没有像往常一样,聊一会儿天。

老杨躺在床上,对着屋顶一片芦苇花絮,抽着烟。老胡还是那样,手里玩着他的小刀子,心里想的却是和刀子没有关系的事。

提了一只野兔子和一只野鸡,老胡去吴大姐家。

到场部合作社买了一块花布,老杨抱在怀里,也去了吴大姐家。

吴大姐本来是卫生队的卫生员,和刘副营长结婚后,就调到营部当上了妇女干事。还是给人治病,只是现在治的不是人身体上的病,而是人心里的病。在她当了妇女干事后,经她撮合结了婚的男女已经有九十七对。

吴大姐问胡铁,看上谁了。

胡铁说,白豆。

吴大姐问老杨,看上谁了。

老杨说,白豆。

这天的黄昏,好多人吃过了饭,坐在门口乘凉。白豆也坐在门口乘凉。白豆看到吴大姐从营部那边朝她走过来。白豆的心有些乱跳。下野地的好多姑娘,只要看到吴大姐朝自己走过来,心都会乱跳。

直到这时,我们还无法知道第三个想娶白豆当老婆的男人是谁。

第二章 黄土块黑泥巴

突然,白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老胡的位置要比老杨的位置重一点呢?

吴大姐走过来,问,谁是白豆?白豆站起来说,我是白豆。

把白豆上上下下看了看。吴大姐说,噢,你就是白豆啊。我还以为是个什么样子人呢。吴大姐接下来的话没说出来,可谁都听得明白。看白豆,一眼看过去,如果又只是看她脸,总是会觉得她一般,这么一般的人咋就有两个男人一起追呢。

吴大姐说,走,到你屋子坐一会。

吴大姐说,你喜欢哪一个?

白豆说,都喜欢。

吴大姐愣了。

白豆说,真的。

吴大姐又说,要是让你嫁,你想嫁给谁。

白豆说,没想嫁给谁。

吴大姐说,现在想,想想,让你选,想嫁给谁。

白豆低着头想了一会,抬起头说,想不出。

吴大姐又有点发愣。

吴大姐说,除了他俩,你是不是还有喜欢的人?

白豆说,没有。

吴大姐给那么多人说过媒,提过亲,像白豆这样的,还是头一次遇到。

白豆好像看出吴大姐有点为难,白豆不想让吴大姐为难。白豆说,大姐,我听你的,听组织的。你说,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吴大姐看着这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姑娘,心里想,她是傻,还是不傻?不过,不管她是傻还是不傻,至少她和下野地别的姑娘有点不一样。

代表组织出面,给老兵找老婆,吴大姐最想听到的就是白豆说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遇到别的姑娘这么说,吴大姐会高兴地夸她是个懂事的好姑娘。可听到白豆说出这句话来却让吴大姐夸不出口。真的让吴大姐好为难。

那块印着蓝色小花的布,让吴大姐好喜欢,她打算用它做件冬天穿的小棉袄。问题是野兔和野鸡也实在好吃。那两只野兔和野鸡红烧了一大盆子,一家人整整吃了三天。孩子和老公刘副营长边吃边说好吃好吃。

没法替白豆拿主意。不是白豆让她为难。是老胡和老杨让她为难。让白豆嫁给老胡,她觉得对不起老杨的那块花布,让白豆嫁给老杨,她又觉得对不起老胡的野兔和野鸡。

没什么事让吴大姐这么为难过,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

刘副营长回来后,爬到了床上,又爬到她身上。把床弄出一阵响动后,喘着气从吴大姐身上滑下来。

一会儿,刘副营长睡着了。又一会儿,被吴大姐推醒了。

吴大姐说,反正白豆说嫁给谁都行。我想让老胡和老杨自己去商量解决。刘副营长说,这个办法不行。吴大姐说,怎么不行?刘副营长说,你没打算为这个事闹出人命吧?吴大姐说,不会这么严重吧?刘副营长说,怎么不会,你想想,让两只公狼去争一只母狼,会是个什么结果?吴大姐不吭声了。

男人到底要比女人见识长一点。刘副营长说,其实这个事,并不难办。

听上去,好像有点不合适。仔细想一想,好像也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老杨和老胡一起被吴大姐喊到了营部。老杨不看老胡,老胡也不看老杨。这个时候他们都希望世界上不要有对方这么个人才好。他们的目光全落在了吴大姐的脸上。吴大姐的脸并不好看,可对他们来说,这张脸这时格外亲切迷人。都相信长在这张脸上的那张嘴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那张显得有点厚的嘴终于张开了,可发出的声音却让老胡和老杨都有点意外。吴大姐说,白豆说,你们两个都挺好,她嫁给谁都行。我也觉得你们俩挺好,谁娶她都行。

对老杨和老胡来说,吴大姐的这句话,说了等于没有说。他们想听到的是另外一句话。吴大姐说,征求了白豆的意见后,经过组织上的研究,我们决定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白豆和你们中的一个结婚。老胡老杨一齐愣住了。这当然更不是他们想听到的话。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吴大姐会这么说,他们这才去注意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两个纸蛋子。

吴大姐说,当然你们要是有更好的办法,我们也可以不这么做。比如说,你们两个中的一个提出自动放弃白豆。谁要是愿意放弃,我保证给他再介绍一个。

吴大姐看看老杨,老杨摇摇头。吴大姐又看看老胡,老胡也摇摇头,摇过头了,又一齐去看那两个纸蛋子,好像要看出在哪个纸蛋子里,藏着白豆的名字。

吴大姐说,抓吧,抓到了写有名字的,是福;抓到没有写名字的,是命。

老胡老杨都觉得别扭,可他们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再说他们不能不服从组织。再说他们都觉得自己和白豆天生有缘,老天爷会向着自己的。再说——自己一定能抓到那个写着白豆名字的纸蛋。

一齐把手伸出去,两只粗大黝黑的手各抓了一个纸蛋。

纸蛋捏在手心都没有马上打开。不约而同地坐到了一条长凳上。好像这个纸蛋子是块大石头,太重了,压得他们站不住了。

胡铁把纸团打开,一片白,什么也没有,他的脑子跟着也成了一片白,什么也没有说,拉开门走出营部。

看到老胡走了,老杨想到了什么,可他不敢这么想。太想得到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会那么容易得到。老杨的心跳得快了。手有些抖动地打开了纸团。他喊了声,天啊!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跪在吴大姐的面前,把吴大姐吓了一跳。老杨说,感谢你啊大姐,感谢党啊,我有媳妇了。吴大姐说,去吧,去准备结婚吧。老杨说,大姐,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说这话时,老杨有点激动,眼睛里有了点点泪花。

吴大姐想,以后,她家不可能再吃到那么好吃的野鸡野兔了。

吴大姐把结果告诉了白豆。吴大姐说,高兴吧?可别忘了我这个大媒人啊。

看到吴大姐远去的背影,白豆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当然,她也说不上有什么不高兴的。

听到从铁匠铺那边传来铁锤的敲打声。白豆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口往西边望了望。太阳在下落,好像落进了铁匠铺,铁匠铺像燃起了大火。

不知不觉走向铁匠铺。走在路上,白豆想,他再也不会陪我去胡杨林了。胡杨林是个多么有意思的地方,好像还没有在里面玩够。可是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去那里了,再说没有老胡陪着,胡杨林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乐趣了。

结婚结婚,都是结婚闹的。要是没有结婚的事,什么都和过去一样,同时拥有两个人的关怀,那该多好啊。白豆真的有点恨结婚这两个字了。

到了铁匠铺。看到老胡在打铁,还是赤着上身。铁锤举起又落下,每次落下,都会迸出一片火星。火星溅到他的脸上,胳膊上,胸脯上,烧灼着他的皮肤,他却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他真的是一块铁吗?他叫胡铁,是个铁匠,可他不是一块铁,他有血也有肉,还有骨头,别人有的他全都有。况且,他还有别人没有的本事,他能把坚硬的钢板铁块,打造成各种有用的农具,还能让小刀子像子弹一样从手掌中飞出。

突然,白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老胡的位置要比老杨的位置重一点呢?

真想走上前去,对老胡说一声,胡大哥,你真的很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啊。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老胡高兴起来。

铁锤还在不断地落起落下。看不到老胡在敲打着什么。可白豆觉得那把铁锤在敲着自己的心。白豆想哭。白豆想大喊一声,不,不,我不结婚,我不结婚。

夜色像块布,遮住了营地。

老杨走进了白豆的屋子,夜色遮住了树,遮住了庄稼,遮住了河流,可它遮不住老杨脸上的得意。

老杨说,吴大姐给你说了吧?白豆说,说了。老杨说,你全知道了?白豆说,知道了。老杨说,明天,我去买些糖果和香烟,好吗?白豆说,好。老杨说,咱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吧?白豆说,好。老杨说,我给你扯一套新衣服。白豆说,好。老杨说,你好像并不高兴。白豆说,我没有不高兴。老杨说,我走了。白豆说,好。

都站在那里,把上面的话说完。本来老杨进门前,想了好多。他不光想说话,还想做些别的事。他都想好了。比如说,怎么也得在白豆的脸上亲一下。要是白豆很高兴,他就把白豆别的地方也亲一下。他甚至想到,要是可能的话,他就把在洞房里做的事提前做掉。

白豆没说一个不字,可白豆的样子,让他拿不准话说完了,还要不要做别的事。他想,他说他走了,要是白豆说再坐一会,那他就行动。可是白豆平静地说了个好字。他就没办法了。他只得说话算数走出屋子。

其实白豆听到老杨说走,也想让老杨再待一会儿,毕竟他们马上就要成夫妻了,最起码要在一起说说平常人之间不说的话吧。可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从老杨身上散发出的烟臭味,那么浓那么烈,让她觉得有点恶心。一下子不想让老杨再在屋子里待了。

走出屋子时,老杨并没有太扫兴。反正早吃,晚吃,这块热豆腐都是他吃了,没人会和他争。一个东西,如果有把握肯定是自己的了,那么,就不用太着急,日子长着呢,一辈子长着呢,有大把的时间,让他把白豆这块热豆腐吃个够啊。

一出门,老杨就哼起了家乡的戏曲小调。

有了月亮,夜色不再像块布。很远的雪山,很近的房子,像是墨泼出来的,黑却不暗。

走着走着,地上冒出一根柱子。这是一条路,路上没有柱子。可确实有一根柱子,挡在老杨的面前。柱子像是一块立起的条石,又像是一根没有枝杈的树干。

老杨站下了,站在柱子前面。

不是条石,也不是树干,柱子是一个人。

老杨说,谁?

夜色不像是块布,夜色像块发毛的玻璃,一下子看不清,看一会就能看清了。

柱子是个人,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胡。

老杨说,老胡,你干什么?老胡说,想和你谈谈。老杨说,有什么可谈的?老胡说,谈谈你就明白了。老杨说,老胡,这是命,你认了吧。老胡说,我不信命。老杨说,可你得相信组织。老胡说,我只想和你谈谈。老杨说,你要谈什么?老胡说,谈过你就知道了。老杨说,好吧,你挺难受,我知道。老胡说,有些东西你还不知道。老杨说,可我知道白豆是我的了。老杨这时觉得这个铁匠真的是好可怜。可怜可怜他吧。作为一块儿出生入死过的战友,他也该安慰安慰老胡。他说,好吧,你要想谈就谈谈吧。

柱子移开了,老杨跟着柱子走,这个时候,像老胡这样的男人,只能像根柱子。

营地西边有一块沙丘,沙丘上有一棵胡杨树。树上没有树枝,没有树叶,是棵死树。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可能是渴死的,可能是被害死的,也可能是老死的。死了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开荒者来到这里时,它就站在这里了,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是在说着什么。

夜色中,看这棵树。像是一只五指并拢伸向空中的手臂。有几只蝙蝠绕着它飞来飞去,幽灵似的。

坐在沙丘上。老杨还抽着烟。老胡不抽烟,手里还玩着他从不离手的小刀子。

没有风,夜静得要命。

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兵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谁不知道你是在山上当土匪。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土匪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不知道。老胡说,我在一个玩杂技的班子里耍飞刀。老杨说,怪不得你刀子扔得那么准。老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山上当土匪?老杨说,不知道。

老胡说,班子里有一个女孩子一次能在头上顶二十个大瓷碗。她的皮肤也像瓷碗的瓷一样白一样润。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娶她当老婆。不演出时我带着她到集市去玩,她爱吃冰糖葫芦我一次给她买过十串。我说你当我老婆后我天天给你买冰糖葫芦。她没有说嫁给我可她笑了,我知道她愿意嫁给我。可是班主也看上了他要娶她当小老婆。并且在一天夜里跑到她房子里把她占有了。第二天我知道了这个事,我什么也没有说,演出时我手中刀没有飞到前面的靶子上,飞到了站在台子边上的班主的头上,刀子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又从右边钻出来。就像是这样……

说着,手中刀子飞出去,老杨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再一看,那道光成了一点亮钉在树上,一只蝙蝠正在刀尖下痛苦地痉挛着。

老胡接着说,杀了班主只好上山当了土匪。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当土匪了而去投了八路军了吗?

老杨不说话,他不想听老胡说这些事。

老胡说,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抢她家的财产时我看见了她。我对土匪头子说钱我不要财我也不要,我只要这个女人当我的老婆。土匪头子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了山上他却变了。说是他要这个女人压寨。我不答应他就把我捆起来,扔到山洞里想让狼来把我吃掉。我用贴身的小刀子割断了绳子,跑回了寨子,看到那个土匪头子正搂着那个女人在睡觉,我一句话没说,只是让手中的刀子飞出去,刀子扎进了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血一下子喷到了屋顶上,就是这样……

又一把刀子从他手中飞出去,又把一只蝙蝠钉在老树上。

老杨说,你给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老胡说,除了那两个女人外,白豆是我见到的第三个我想娶来做老婆的女人。老杨说,你吓唬我?老胡说,我说的全是真的。老杨说,你说的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也不能胡来。老胡说,天下再变,我是个男人,这变不了。男人想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变不了。老杨说,你还真敢胡来?老胡说,为女人,我已经杀过两个人了。为女人,我再杀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老杨说,那你也会没命。老胡说,我认了,这是我的命。

老胡说又把第三把刀子扎到了树上,那只蝙蝠想逃没有逃掉。刀子比它快。

部队到下野地,转入开荒生产阶段,马刀枪炮全收进了仓库。老胡的小刀子,不属于武器,没有人收。小刀子在别人身上,只能用来杀瓜削水果皮,可在老胡手上,它就成了随时可以致生命于死地的东西。

从树上取下三把小刀子,有血从刀子上滴下来,滴到沙土里。把刀子在鞋帮上擦了擦,又重新握到了手中。

老胡从老杨身边走过去,带过一阵风,吹得老杨浑身冷。

看到老胡的影子一点点走远,渐渐地消失了在夜色里。老杨手中的烟忘了放到嘴上吸,已经灭了。

老杨一拳砸到沙丘上。沙丘很软砸上去没有响声。可老杨还是不停地往下砸,边砸边骂。什么浑蛋畜生狗屎毛驴子,反正是能想到的骂人的话全说了个遍,把老胡的祖宗八辈子骂了个遍。

骂完了,一下子没有劲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沙丘上。像死了一样,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就像身边的那棵老胡杨一样。还不如那棵胡杨。胡杨还是站着的,但老杨却只能是趴在那里了。

趴在那里,老杨心想。这个世界上,为了女人,去要别人的命的人,是傻子。而为了女人,让别人把自己的命要掉的人,更是比傻子还要傻的大傻子。

天亮了,太阳出来。老杨没有按照计划到场部去。他去营部找到了吴大姐。

老杨对吴大姐说,吴大姐,我想了一个晚上,我尽管很喜欢白豆。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应该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胡铁同志是个一般群众,这个时候我想我应该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让他与白豆同志结成革命伴侣。

吴大姐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老杨。

老杨说,真的,吴大姐,组织对我的关心我感谢不尽,我会以努力工作来报答的。请你去告诉白豆和胡铁,我祝他们幸福美满。

吴大姐简直是有点感动了。她说,老杨,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你真了不起。你放心吧,有合适的女同志。我会马上介绍给你。同时,我还会把你的这种表现向组织反映的。

老杨走了。

尽管还是有点不明白,觉得老杨的举动有点可笑。但吴大姐心里还是挺高兴。看来,又可以吃到老胡送来的野味了。

老杨站在白豆屋子门口,没有进去,喊白豆出来。

白豆出来了,以为老杨把喜糖喜烟买回来了。看到老杨两手空空,有点意外。

老杨说,白豆同志,给你说一声,咱们俩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白豆说,没听明白。老杨说,告诉你吧,我不娶你了,你也不要想嫁给我了。白豆说,为什么?老杨说,什么也不因为。白豆说,你嫌弃我?老杨说,别问那么多,反正你想嫁谁就嫁谁吧。白豆说,那我嫁给谁?

——嫁给我。

第三种声音传过来。老杨和白豆一起看过去,看到老胡站在不远处。

老杨转身走了。

老杨想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

老胡走到白豆跟前。

老胡说,嫁给我,好吗?

白豆说,你抽烟吗?

老胡说,我不抽。

白豆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老胡身上有烟臭味。

白豆说,那好吧。

收到白麦的信。

白麦在信上说,她结婚了,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坐花轿。连洞房也没有人来闹。只是胸前戴了一朵红花,还是纸扎的。

白麦这么说,白豆一点也不奇怪。在村子里,看见过好多人家娶媳妇,以为女人出嫁是一定要坐花轿的。到了这个地方,看到这里的女人出嫁,却是另外的样子,才知道革命的结婚法,是没有花轿的。白麦结婚没有花轿坐,到她结婚了,也一样没有花轿坐。

白麦在信上还说,她也参加了工作,还说,她的工作,白豆一定不会想到。不是干别的,是去上学。到一个工农速成中学去读书。

这可真是让白豆没有想到。白麦说结婚,白豆可是一点儿也没羡慕,还觉得白麦嫁了年龄比她大得多的男人,挺可惜的。

可听说,白麦又去上学了。真是让白豆眼气得很。白豆太想上学了。娘思想封建得很,家里女娃子,只让读三年书,说读多了没用。还说,她一天书也没有读,还不照样嫁人,照样生了一大堆孩子?还说,要不是八路军来了,白豆一天书也别想读。为这个事,白豆真生了娘的气,娘想让她早点嫁人,她偏不嫁,新疆兵团来招女兵,娘不让去,偏要去。干部支持,政府的事,娘干气,没办法,只能让白豆到新疆来。

如果说,白麦留在了城里这件事,让白豆觉得什么好的话,那就是这件事了。白麦可以去读书,可以去认很多字了。白豆到了农场,白豆就不能去,同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同是到了新疆,白豆不能去念书,只能下地干农活。

白豆替白麦高兴,可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原就没有到新疆再读书的想法,也就不会为这事想那么多了。

白麦没有在信上多说结婚的事。白豆想听听白麦说说这方面的事。女人和男人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白豆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听别人说过。可听别人说,和听白麦说不一样。别人说的,谁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胡说。白麦说的,肯定全都是真的。白豆相信白麦,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可这个白麦,偏偏把洞房里的事,一句也没有提。这让白豆有点生白麦的气。她觉得白麦不说给她听,还是没有把她当亲妹妹看。

就算生气,也还得给白麦写信。

信上说,我也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是一个铁匠。铁打得好,给我打了一把坎土曼,可好用了。

谁也不知道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同一屋子里进进出出,可却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会打个招呼,说些有用没用的。

其实老胡倒是好多次想主动和老杨说点什么。可他刚把脸凑得近一点,老杨的那张脸马上别到了一边,让老胡想说点什么也说不出了。

看到老杨一个人闷着头抽烟,老胡还真有点觉得对不住老杨了。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会觉得他可怜。老胡无法做到面对他时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得有点恶,有点霸,有点坏。

人在世界上,谁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没有错?况且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错了,可过后看它又是对的了,相反,也有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对了,可过后看它又是错的了。

老胡不知道眼下的这件事,以后看会是对是错。他压根儿也没有去想过。他只是个男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对他来说,天下最大的事,就是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娶回来当老婆。

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变成傻子,变成疯子。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去让老胡去干了。老胡已经和白豆谈到结婚的事了。

用了似乎这个词,是因为白豆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老婆。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行。这是给吴大姐送去野鸡野兔时,吴大姐给他们选定的日子。说这是个好日子,那一天,全国都在欢庆,而且每年这一天都欢庆,国庆节,不也就成了你俩的结婚纪念日了。说得老胡心里美滋滋的。

说这话时才是七月多,还要两个多月才能到十月一日,老胡嫌等得太久,尽管他想不出再会有什么事,能改变那个选定的日子,可他还希望能早一天还是早一天好。因为不管你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你都无法知道明天在你的生活里会发生什么。

如果老胡能知道,就在一个月后,还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和白豆之间,老胡就不会同意吴大姐选定的那个吉利的日子了,他会马上就找个休息日把白豆娶了。

老胡不知道以后的事。下野地没有一个人知道,连那个一个多月后也想娶白豆的男人也一点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这以前至少有五次机会从白豆面前走过,可这个男人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白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人生进程。而老胡算什么?和一棵草,一株树,一块石头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老胡的人生大事,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在这个季节,在下野地这个地方,老胡的事根本就算不了个事。

在下野地,真正的大事是另一件事。

作为献给“八一”建军节的礼物,一条命名为“军垦大渠”的渠通水了。这一句话里连着出现了两个“军”字,并非一种偶然。在它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含意。

下野地在1950年以前没有人,1950年一下子涌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是来种地的,却全带着刀和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把帽子和领子上的士兵的徽章摘去。直到现在他们还习惯穿着黄色的军衣做事。农场还在使用着军队的编制包括一些管理方式。对他们来说八月一日仍然是他们的重要节日。尽管他们实际生活已经和北方南方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却在骨子里固执地把自己当做一个兵。哪怕是个开荒种地的兵也要紧贴着那个“兵”字。

军垦大渠的挖掘,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有三个人在挖大渠时死了。其中有一个山东女兵才十九岁,在最冷的那个大雪不断的月份里,她被一块滚下来的冻土块砸倒在了渠底。他们全埋在了大渠旁边的土丘上。

他们的存在一点儿也没有冲淡大渠通水时带给大家的欢乐。

人们没有不为这条大渠欢呼雀跃的。这条人工挖掘的大渠长有三百里,一直从西南那座叫做天山的雪峰上通下来,夏季的烈日保证了在最干旱的季节里,它也不会干涸也会翻滚着波浪。下野地有三十万亩的荒漠会在它的滋润下变成绿洲。垦荒者将会拥有越来越多的棉花、玉米和小麦,下野地的全部生活内容会随着这条人工河的奔流而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大渠边有一道用松树枝和野草花搭成的彩门,锣鼓和鞭炮汇成了震天的声响。下野地的每一个人都来到了彩门前欢呼。连兵团的首长也从乌市赶来了。其中级别最高的那个首长,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可他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没有受到影响。他的讲话一次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特别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他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天堂的话,那么我们的下野地就是一座天堂,并且是一座越来越好美好的天堂。

谁不想生活在天堂里?下野地的人也一样。

白豆也在大渠边,也在人群里,也在听首长讲话,也看到了首长只有一只眼。只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是白麦的丈夫。白麦写信只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位首长,但从来没有说这位首长只有一只眼睛。

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想象得出,白豆如果真知道独眼首长是白麦丈夫,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能预料得到。

大渠的建成通水,真的是一件大事。

尽管我们对它的重要性进行了充分的估量,可有些事在它的影响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我们始料不及大吃一惊。

大渠通水后第六天。下午,没有风,没有云,太阳在天上,有点斜。

一个女人走出家门。她的胳膊弯着,提着一只柳条编的篮子,里面装满了衣服,有女人的衣服,也有男人的衣服。

她是个米脂女人,很年轻,光滑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抬起又落下的脚步间,有一种轻松愉快。

谁都可以看出她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

在她以前,已经有好多女人和她一样这样走着。在她以后,还会有好多女人像她一样这样走着。

一个女人去水边洗衣服。

这实在是件太平常的事,不光在下野地是件平常的事,就是在世界别的地方,也是件太平常的事。

不过,当我们这样说时,已经开始有些不平常的东西正在出现。

只是我们暂时还不能看到它,我们甚至一点儿察觉都没有,可它离我们是多么近啊。

这个下午,这个女人,还有那条水渠,决定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进程。

第三章 雪水河向西流

马营长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这个道理,你这个妇女干部不会不懂吧。吴大姐说,这我懂,我懂了。马营长说,懂了就好。

一个女人来到水渠边。

修水渠时,想到了要让以后来洗衣服的女人方便,靠近营地的渠堤一段就铺上一层层青石板。踩着台阶,女人可以一直走到水边。

踩着石头台阶,女人走到水边。台阶上,已经有两个女人在洗衣服了。一个是山东女人,另一个是湖南女人。看到她走过来后,两个女人对她笑笑,她也对着两个女人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弯下腰,把篮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到旁边石头上,再一件件放到水里摆动,衣服湿透了后,再从水里捞出来,打上肥皂在石头上来回搓洗。

湖南女人先洗完了,提上洗好的衣服先走了,山东女人继续在洗。

水很大,也很清。水是雪水,水是冰水,不管太阳多毒,总是那么凉。

洗好了一件,又拿过一件,是男人的衬衫。米脂女人想到了她的男人,不由得把衬衫放到脸前,去闻衬衫发出的一股她熟悉的气味。

多好闻的气味啊。一接近这样的气味,她的身子就不由得会发软,会让她在这件衬衫包裹的宽厚的胸脯下,温柔得像水一样。每天晚上只有闻着这样的气味,她才能睡得安稳,才会做一个好梦。

想到这些,她的身子又有些发软,手也跟着发软,衬衫放到水里,水流很急,一下子把衬衫从手中冲掉了。

这是她男人的衬衫,可不能让水冲走了。米脂女人伸手去抓,没有抓住,她不由把身子向前伸了伸,想着能靠近那件衬衫。

手马上就要触到衬衫了,眼看就可以抓到衬衫了,身子却不听话,她好像太舍不得那件衬衫了,或者说衬衫舍不得她,不肯自己被水冲走,要让她一起陪着它,就把她也拉到了水中。

米脂女人掉到了水中。女人只是像水,却并不真的是水。人活着离不开水,可水有时候却会把人当敌人,一点也不讲情面。当女人和衬衫一起落入水中后,渠水就把女人和那件衬衫一样对待了。

可女人不是衬衫,衬衫不怕渠水把它翻起卷下。到时候从水中捞起,衬衫还是衬衫,一点也不会变。女人却不能像衬衫一样,水能让掉下水的女人变成另一个女人。

山东女人看到了米脂女人掉进水里,除了大声喊叫,她没有别的办法。

离大渠二百米远,有两个男人在给玉米地浇水。听到喊声跑过来。

下野地的男人多是北方男人,水性好的不多。他们不得不利用一个闸门的阻挡,才把米脂女人从水里救出来。

把米脂女人放到渠堤上。

看着这个女人,他们大吃一惊。

女人眼睛睁不开了。女人不呼吸了。女人的心不跳了。

水渠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已经把这个女人给杀死了。

但他们大吃一惊却是另一个原因。谁能想到被淹死的女人,竟是马柴马营长的老婆。

水渠啊水渠,你真是太不像话了,我们刚刚为你欢呼喝彩过,把你看做给我们带来好日子的希望,你却那么残忍地把我们中的一个女人给谋害了,并且还是马柴马营长的老婆,马营长是决定着下野地发展方向的重要人物,你打击了他就是打击了下野地的每一个人,你让他伤心就是让下野地每一个人都伤心。

追悼会上,马柴马营长一落泪,好多人都跟着落了泪。

开完追悼会,下野地这一天听不到说笑声。

老胡说,马营长真伤心了。白豆说,那个女人真可惜。老胡说,以后你去洗衣服可得小心。白豆说,我没事,我会水。老胡说,人家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白豆说,她就是不会水。老胡说,我也不会水。白豆说,我教你。老胡说,我是块铁,水浮不起我。白豆说,水能把大轮船浮起来,你算个什么。老胡说,反正我不学。白豆说,你以为我真想教你啊。对了,老胡,我想去翠莲那里看看。老胡说,要不要我陪你去。白豆说,不要。你只要去打一只野鸡就行了。

提一只野鸡,去看翠莲。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听到后边马蹄响。没有回头看,继续往前走。不一会,马蹄声响在身边了。一辆马车在身边停下来。

白豆站在路边,没有往车上跳。

老杨说,上车吧,正好顺路。

白豆上了马车。马儿在走,蹄子敲着路面,笃笃笃地响着。谁也不说话。

路过一片玉米地。玉米长得快有人那么高了。白豆说,这些玉米长得真快,上次路过,还矮着呢。

老杨转过脸,像是变戏法,一下子从口袋里掏出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老杨说,给。

要是以前,老杨什么也不要说,白豆就会把水果糖接过来。可这会儿,她怎么还可能要老杨的水果糖呢。看白豆不接,老杨直接放进了白豆随身带的小包里。

白豆不知说什么好。一把水果糖不算什么。可这个时候,它不再只是一把水果糖。

白豆的眼睛有点湿。女人就是这样,一点感动,心就发潮。

直到这个时候,让白豆说老胡和老杨哪一个更好,她还是说不出来。

不过,她一直不明白老杨为什么会主动地放弃她。想问问老杨。又想,就是问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她能因此去改变什么吗?这么一想,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也许别人看来,白豆是幸福的。可不知为什么,白豆面对这两个男人之一时,总有点涩涩的苦味。

老杨遇到了吴大姐。吴大姐说,老杨,前天在七队,看到了个姑娘,觉得还不错。给你介绍介绍,怎么样?老杨说,谢谢大姐了,不过,这个事,还是等等再说吧。吴大姐说什么意思?还想着白豆?老杨说,也不是,只是没心情。吴大姐,你瞒不了大姐,我看你,还是喜欢白豆。老杨不说话了。吴大姐说,这我也就不明白了,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你怎么就不愿意了?老杨还是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法说。他能说被吓住了,害怕了。男人的自尊,让他不得不把屈辱藏在心里。看到老杨不说话,吴大姐觉得这个男人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失去米脂女人的马营长不得不躺在了床上。他真的是太喜欢这个女人了。太喜欢的东西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失掉这一部分对整个生命的伤害是无法估计的。不过,要是以为这个事会把马营长击倒,那就大错特错了。马营长可不是一般的男人,这位陕北黄土高原上长大的汉子,曾经在延安的三五九旅当过劳动模范。对于革命事业的信念已经坚如钢铁,在他面前没有什么情感是不能战胜的。他这时躺在床上,不过是让整个身心恢复到正常状态。就像是感冒发烧了一样需要钻到被子里发发汗。只是他的躺倒和别的男人躺倒不一样,他牵动着下野地每一个人的心。大家都想去看看他却只能是想想。不是谁想接近马营长都能办到的。比如现在马营长躺在床上,能到床边去看他的只有营部的干部。

刘副营长和吴大姐两口子一块来了。刘副营长说,去了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吴大姐说,多好的一个人谁也忘不了。刘副营长说,活着的人还要一样活。吴大姐说,要活得更好才对得起走了的人。刘副营长说,你肩上担子重得很,可不能垮了。吴大姐说,得赶紧找个人照顾你。刘副营长说,不是为了你个人是为了党的事业。吴大姐说,咱下野地这两年来了不少女子。刘副营长说,我给老吴说了她目前工作重点就是给营长找个伴。吴大姐说,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我的责任。

马营长一下子坐起来,把吴大姐和刘副营长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干什么。马营长说,走,老刘,出去转转,去看看咱们的庄稼地,看看同志们。刘副营长说,你的身体?马营长说,这点事都顶不住,还叫共产党员呀。刘副营长说,那也是,也是,走,我陪你去。吴大姐说,我也去。刘副营长说,你女人家,就别去了。马营长说,不,让她去。她是妇女干事,有些情况,比咱们都熟悉。刘副营长听出了意思,马上说,对对,一块儿去,一块儿去。

开荒营有八个队。每个队都有上万亩的耕地和男男女女二百人左右。说马营长肩上的担子重,是有充分根据的。近十万亩地的春播夏管秋收全要由他来安排。而霜冻风沙冰雹还有干旱和害虫,它们纠合在一起,比战场上的敌人还要狡猾凶恶,它们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在某一个月的某一天的某一个瞬间发起攻击,让我们那注入了太多血汗的希望毁于一旦。下野地之所以能生存发展起来,就是因为有马营长带领我们击退了那些顽凶的一次次进攻。

虽然马营长不用像别的人一样挥着坎土曼在地里挥汗如雨,但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辛苦操心的人是不行的。除了庄稼地,还有近两千个人也要他管。两千个人不像是两千只羊,一根鞭子一只狗就能把它们想往哪里赶就往哪里赶。要把两千个人团结在一起为了一个理想甘心情愿地奉献自己,不光是要做好政治思想工作,更要费心地让他们有房子住有饭菜吃有衣服穿。

还要让男人有妻娶。

所以上级才把大批山东女兵和湖南女兵派到了这里。所以就有了一句这样的话在流传,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干部。

当然说马营长是下野地人的父亲似乎有点肉麻,可说他是下野地一颗日夜不落的太阳倒也不显得过分。

你说说,马营长这样的男人是不是比别的男人,更应该在工作了一天回到家里后,有一个温柔的女人从各个方面伺候照顾他,让他的身心得到完全的放松和充分的休养,以利于迎接第二日紧张忙碌的操劳。

谁要说不是,谁就不是个人。

连着几天在地里转,从来没有跟着马营长在庄稼地里转的吴大姐出现在了马营长的身边。

过去,马营长只注意庄稼,现在,他不光光是注意庄稼了。常常嘴里说着的是庄稼,可眼睛却看着庄稼边上的人。当然这个被看着的人一般来说是女人。还是没有结婚的女人。马营长不可能知道谁结婚了谁没有结婚,这就显出了跟在身边的吴大姐的作用。每到了一块地里向干活的人走去时,吴大姐就会在马营长耳边悄悄地说几句话。告诉马营长哪个还没有结婚。

一个队一个队地转。这样转着也挺辛苦,刘副营长说吴大姐别让营长这么转了,看着哪个年轻漂亮,直接介绍给马营长就行了。

其实吴大姐何尝不希望是这样,为这个事,这段日子她也没有睡好过,把全营的女人在自己的心里过了一遍电影。问题是吴大姐没有发现一个女人能从各方面配得上马营长。能配得上马营长的女人无论是长相性格都要特别好。就是这个特别好让吴大姐愁得不行。

只有吴大姐知道,吴大姐心里比马营长自己还着急。

一天转一个队,转到第五天,转到了五队。

白豆在五队。白豆正在地里干活。给棉花锄草。

太阳很高,只有一个白点,看起来很小,却很毒。

都戴着草帽。草帽能挡一点直刺来的光,却不能挡住身上的汗水从毛孔里渗出来。

渗出来的汗水,湿了单薄的衣衫。湿了的衣衫,会贴在皮肉上。这么一来,身子好像就在衣服里藏不住了。翘得地方翘得更高,挺得地方挺得更傲。

谁也没有办法,白豆也没有办法。

好在大家都在半弯着腰,用锄头把棉花根旁边的杂草消灭掉。这看起来是个简单的活,可要是不全身心投入地去干也干不好。你锄过的地方会有干部来检查,如果发现有杂草没有锄掉,还要让你返回头来再锄一遍。这样你就可能干不完分配给你的活,你就会可能要在大会上被点名批评。那你可就丢人现眼了。

弯着腰,撅着屁股,白豆在如雨的汗水中一点点前行。

转到了白豆跟前,准确说,是转到了白豆后面。

白豆的屁股像是饱满的皮球,被两条浑圆的长腿轻轻地托起。随着长腿的前后移动,白豆的屁股像是在表达着什么似的有节奏地扭动着。

站在白豆身后,无法不看到她的屁股,看到她的屁股后,也无法不多看几眼。

马营长就多看了几眼。

看女人的脸,怎么看不会挨骂,可要看女人的屁股,怎么看都会被责备。好像屁股和脸有什么本质不同似的。作为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女人不能没有脸,也不能没有屁股,那么为什么能用美丽形容女人的脸,就不能用美丽来形容女人的屁股呢。

马柴是营长同时还是个男人。

吴大姐喊了白豆一声。白豆听到喊声直起了腰。白豆转过了身。草帽还戴在头上,宽大低垂的帽檐几乎遮住了脸。站在对面的人,无法一下子看清她的脸。看不清脸,并不等于看不清别的地方。要说白豆身上让汗水湿得最透的部位,恰恰在脸下面的那一大块。本来就隆起得很高,一湿,更贴得没有缝了。猛一看,好像一点遮拦都没有了。

吴大姐说,白豆,马营长看大家来了。

听说马营长来了,白豆摘掉了草帽。

白豆这时才把一张脸完全露出来了。

只是到了这会儿,对马营长来说,白豆的一张脸长得什么样子,已经实在不重要了。

马营长说,你叫什么?

白豆刚要开口,吴大姐抢在了前面。吴大姐说,她叫白豆。白色的白,豆子的豆。

马营长看了吴大姐一眼。

马营长说,好,好,好。

不知马营长是说白豆这个名字好,还是说白豆锄草锄得好,还是说白豆别的什么地方好。反正是马营长一说好,吴大姐笑了,白豆也笑了。跟着马营长转了这几天,还头一回听到马营长说好。

本来看到马营长,白豆好紧张,平常都是班组长来检查干活的质量,没想到马营长会亲自下到地里来检查。还从来没有和马营长离这么近过。紧张得让白豆的心乱跳,生怕有什么错,让马营长抓住了。

听到马营长连说了三个好,白豆才不紧张了,才有点放松了,才在脸上有了笑。

马营长和吴大姐一走,白豆马上弯下腰继续锄草。她已经落在别人后面了。她得抓紧时间把刚刚耽误的活补回来。在干活上,白豆可从来不愿意当个落后分子。

一会儿,白豆就把见到马营长和吴大姐的事忘了。

回到营部。马营长说,行了,不转了。吴大姐说,再转转吧,还有三个队没去呢。马营长说,我看不用转了。吴大姐说,那你的意思?马营长说,那个叫白豆的,今年多大了?吴大姐说,大概是二十一吧。马营长说,把她的档案调出来看看。吴大姐说,你真的看上……她了。马营长说,怎么?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吴大姐说,她,就是她已经……马营长说,她结婚了吗?吴大姐说,婚倒是没有结。马营长说,那不就得了。吴大姐说,只是她已经和胡铁匠定了。马营长说,噢,这不是个事吧?吴大姐说,十一他们就结婚。马营长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这个道理,你这个妇女干部不会不懂吧。吴大姐说,这我懂,我懂了。马营长说,懂了就好。

马营长说完,站起来,先出了门。

留吴大姐一个人在屋子里,让吴大姐不得不去琢磨马营长的话。看来马营长是看上白豆了。马营长这样的男人也能看上白豆,真的让吴大姐有点想不通。白豆这样的女人在吴大姐看来,真是很一般啊。

看来,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永远不一样。

不管吴大姐怎么看,她看的都不算。不管吴大姐心里怎么想,也只能是想想。在这个事情上,她一点主也做不了。回到家,给刘副营长一说。刘副营长骂她是笨蛋。吴大姐说,那我该咋办?刘副营长说,哪头重,哪头轻,你掂不出?吴大姐说,吃了人家老胡五只野兔了,怎么给人家说呀。刘副营长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还想不想当你的妇女干事了?吴大姐不吭声了。

吴大姐还是给白豆说了。吴大姐说了大半晌。几乎每一句里都有马营长三个字。

白豆听得都有点累了。让白豆表个态。让白豆只说一句话。一个字或者两个字。可白豆不说话。也不想硬逼白豆,吴大姐让白豆好好回去想想再答复她。她不能对白豆太不客气了。要是白豆真的嫁给了马营长,那她还得看白豆的脸色说话做事呢。白豆没说话,并不是因为没有想好要嫁给谁。其实白豆根本没想这个问题。不是不愿想,是没想,想不进去。一听明白吴大姐的话里的意思,她的心情就坏了。像是一个光光的苹果,突然出现了好多虫眼。

心情一不好,就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接到白麦的来信。

白麦在信上说,我怀孕了。我挺高兴的,可这个事给老罗一说,老罗一点儿也不高兴,老罗说,还是去流了吧。我说,为什么?老罗说,有了孩子就不好好读书了。听老罗这么一说,我想,也是的,天天上课,哪有时间带孩子。再说,我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老罗说带我去医院做人流手术,我就去了。

白麦说,真疼,疼得快要了我的命。下次要是怀上了,我可是再也不来做这个手术了。

白豆看着信,心想,这个白麦可真傻。做什么人流,怀上了,就生下来啊。她怎么忘了,村子里老人都说,早得子,早得福啊。白豆心想,我可不管那么多,我要是结了婚,能生几个,就生几个,只要能养得起,十个八个也不多。

这些话,白豆不会说给白麦听,白麦肯定要笑她,还没有结婚,就想着生孩子,真是不害羞。

白豆给白麦回信。

白豆在信上说,本来十月一日要结婚的,现在看来可能结不了了,再什么时候能结,她也不知道了。

白豆很想在信上把情况给白麦说明白了。要不白麦肯定会乱想。上次信上说,不是嫁给一个铁匠了,怎么又变了。可白豆想来想去,想不出怎么样说,自己才能说得明白。自己不能说明白的事,让别人听,肯定也听不明白。白豆就没有在信上说那么多。

白豆只是在信上说,盼望白麦能早点生个孩子,最好是生个女孩子。白豆说,白麦长得好看,生个女孩子也一定会好看。

和白豆完全相反。吴大姐还没有把话说完,老胡就跳起来了。

屁股下的凳子被踢到墙角。木头的桌子被拳头砸出了一道裂缝。

老胡说不。老胡说我不同意。老胡说我坚决不同意。老胡说我死也不会同意。老胡说我们都是兄弟没有大小。老胡说兄是男人弟也是男人,就像官是男人兵也是男人一样。老胡说都是男人都长了根一样的东西,都有权利去喜欢和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老胡说真正的男人从来不会把自己看上的女人交给别人所以他也不会把白豆交给别人。不管这个人是谁。

记得老胡这个人平常是不大说话的。没想到这一阵子他说个不停让吴大姐插不上嘴。用“说”好像也不准确,老胡的话实际上是喊出来的,每句话像是炸雷摔在地上。

每一句话都听得吴大姐心惊肉跳,生怕声音太大传到外面让别人听到了,她一边听一边把门和窗子全关上了。

这个老胡,整天打铁、打铁,莫不是把自己也打成一块铁了。

怕别人听到了,还是有人听到了,偏偏是老杨听到了。老杨正好赶马车从营部门口过。

别人听到了,也只是个好奇。老杨听到了,就不是好奇了。把他乐得差一点没从马车上一个跟头翻下来。真是老天有眼呀。报应啊。

老杨到马号里,卸了马车。回到屋子里,看到老胡铁青着脸坐在床沿上。小刀子烦躁地在他的手掌里翻动着。老杨笑着说,兄弟,这是命,认了吧。

老胡瞪着老杨。老杨说,瞪我干吗?我可是成全了你了。老胡还是瞪着老杨。可老杨看得出来,那双瞪得要出血的眼睛里面,真正恨得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老杨说,有本事呀,去给人家讲你的故事呀。看人家会不会有我这样的好心肠。老胡说,你以为我不敢去呀。说着老胡站起来往外走。

要是换了别人,老杨一定要拦住的,可是老胡,他不想拦。不但不想拦,还恨不得让他再愤怒些,最好像头撞见了红布的公牛。那样,才会有利剑插进他的要害部位。让他明白他的小刀子其实一点用也没有。

看着老胡走向营部。

老杨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傻呢?

坐在一张大木桌子后面,马营长正在给场部写一份报告。

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吴大姐后,他已经不想那个事了。他知道吴大姐会替他去把那个事办好的。

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马营长是考虑大事干大事的人,才不会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上,多花心思和精力的。虽然昨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不断闪出白豆的屁股和胸脯,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可只要一开始工作,这些东西就一点儿也不想了。

马营长刚从棉花地里回来,七队的十二号地里,发现了棉铃虫。这些红色的会飞的美丽的虫子,却是棉花的头号杀手。现在他写给场部的报告里,主要内容就是要求上级派技术人员来,并携带足够的农药。不然的话,这些棉铃虫要是大面积繁殖起来,就会给上万亩的棉花带来灭顶之灾,国家就会遭受巨大的损失。

报告马上要写完了。写完后,马上让文书骑马送到场部去。

这时,门被人推开了。

进马营长的办公室,一般的人都保持着军队的习惯,总是先喊一声报告。就是营部的干部也得先敲门。不管是喊报告的还是敲门的,马营长不说进来,没有人敢进来。

偏偏有一个人既没有喊报告,也没有敲门。把门一推,就进来了。

这个人是胡铁。

看到胡铁,马营长不能不吃惊。

吃惊的是胡铁出现的方式。在这以前,还没有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过他的办公室。

屋子里有凳子,也有桌子。胡铁没有坐凳子,也没有把凳子踢开。桌子就在眼前,不到两米的地方,胡铁也没有用拳头去敲桌子。

显然,胡铁也明白。同样是干部,吴大姐是吴大姐,马营长是马营长。他们完全不一样。

不过,他们的身份不一样,并不影响胡铁说出完全一样的话。

甚至连鸡巴和操×的词语,他也不肯省略。

没有想到胡铁会这样闯入。没有想到胡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更没有想到胡铁手里还有一把小刀子转来转去。他只能是更加吃惊。吃惊不是胡铁的话和刀子。吃惊的是他没有想到在下野地还有这样的男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

但他的吃惊只出现在他的心里,不会跑到脸上的。他不会让对面这个人看到他的内心。

他显得镇定平静。

由于太突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胡铁的喊叫。可他的不说话,只能让胡铁觉得他是不想和自己说话。是不屑于和他这个当兵的说话。

不过,胡铁手中那把小刀子闪动的亮光,让马营长下意识地拉开了抽屉。

在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

说完了他想说的,胡铁转身走了。留下了一堆话,像铁渣一样洒了满地。马营长的脸变成了一块铁。拿出抽屉里的手枪。好像要追上去给老胡一枪似的。走了两步又站住。对着胡铁站过的那块空地扣动扳机。枪响了。响过之后,马营长笑了,笑出了声音。他好像看到敌人已经倒在了他的枪口下。

土屋子的墙很厚,枪声传不出去。没有人知道营部里发生了什么。大家正在麦地收割着最后一片麦子。这些日子,下野地的风里始终散漫着麦子的香味。好多已经发生的事,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我们怎么可能全都知道呢。问题是我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不会发生的怎么也不会发生,要发生的一定要发生,谁也不能改变什么。

第四章 路上有尘烟飞扬

马营长说,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别把我当官,我也不把你当我的兵。咱们只说男人的话。你喜欢白豆,我也喜欢白豆,你想娶白豆,我也想娶白豆。你不能不让我喜欢,不让我想。

不知道该怎么向马营长汇报和胡铁谈话的情况,吴大姐被马营长喊到办公室后,有点支支吾吾。

吴大姐说,和胡铁谈了一下,这个家伙……马营长说,你不用说了,他说的什么我全知道了。吴大姐说,他来找过你?马营长说,对你说的话,对我全说了。吴大姐说,没想他这么胆子大,真是太不像话了。

马营长说,不过,我倒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吴大姐说,我看得好好收拾他一下。马营长说,我想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俩是平等的,我不想用手中的权力欺负他。吴大姐说,那我们怎么办?马营长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只是你要去多关心一下白豆。和她多交交心。吴大姐说,我明白了。白豆很单纯,也很听话,和她谈过一次了,还会和她再谈的。你放心吧,我会说服她的。其实,她同意嫁给胡铁,也是我做的工作。马营长说,千万别勉强她。婚姻这个事,是个人的大事,一定要让人家甘心情愿。要充分体现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原则。吴大姐说,我是干妇女工作的,这个道理我能不懂?

吴大姐走了。马营长点起一支烟抽。如果在这以前,白豆对他来说,只是个女人,得不得到,并不太重要。那么,从现在开始,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就与尊严相关了。他只能得到,而不能失去。也许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的争风吃醋。但马营长却已经把发生在他和胡铁之间的事,看成了一场战争。

战争残酷无情,战争惨烈悲壮,战争你死我活。只是我们还无法知道,发生在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

回到地窝子的白豆,先看到了一个人,后又看到她的床的对面,又多了一张床。原来那个位置是翠莲的,翠莲结婚后,一直空着。早说要安排人,也没安排。

人是个女人,和她一样年轻。

女人说,我叫曾梅,刚从八队调过来。

白豆说,你好,我叫白豆。

白豆正心烦,不想多说话。心烦不是因为屋子多一个人。房子是公家的,住谁不住谁,白豆说了不算。再说,多个人,多个伴,想说话,可以说说话。睡觉也会踏实。看曾梅的样子,脸面挺和善,相处不会难。如果不正赶上心烦,白豆准会和她聊个不停。白豆爱说话,人长了嘴,就是说话用的。好多烦恼,说说就少了,好多烦恼,说说就没了。

可眼下这个恼,这个烦,白豆不知给谁说。给别人说,别人啥也不知道,也听不懂啊。说不定,还会越说越烦呢。干脆不说,自己想。知道想也没有用,还是要想,说是自己的事,自己却做不了主。做不了主,让别人做主。可又突然冒出了好几个人,都要为你做主。

非要白豆点个头。可这个头真的很难点。

看出白豆有心事,曾梅也不说话,低着头收拾床铺。

门外有人喊白豆。一听,白豆就听出是谁在喊她。

看白豆走出门,曾梅不收拾床铺了。

先是站到门里面看,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粗大的男人。天刚黑,还没黑透。离得近,能看清人的脸。

白豆说吴大姐找我了。男人说也找我了。白豆说你说咋办?男人说咱们到屋子里说。白豆说不行屋子里还住的有别人。男人说不是一直是你一个人住吗。白豆说刚搬来的。男人说咱们换个地方说。两个人往营地西北角走,那边有一片树林,前年栽上的,已经长好高了。

看到两个人走开,曾梅从门里走到门外,看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却没有回屋子里去。也往前走,不是跟着白豆他们走,朝相反方向走。走到了一排房子前。不是地窝子,是高房子,房基是石头和砖头的。高房子住的是营部的干部。

曾梅敲一扇门。门开了,露出吴大姐的脸。

曾梅说,他们去那边小树林了。

有风,风不大。有风,就没有蚊子。树底下的土是沙土,一粒粒很细很干净,像是水里洗过一样。太阳晒了一天了,热气透进沙子,坐在上面,又软和又暖和,和坐在沙发上一样。

可此时坐在上面的两个人,不会觉得舒服。

胡铁说,你得听我的。白豆说,可我也得听吴大姐的。胡铁说,为什么要听她的。白豆说,她是干部,父母不在,我就得听干部的。胡铁说,干部让你嫁谁你就嫁谁。白豆说,父母从来都是为了孩子好。胡铁说,父母也会犯错误。白豆说,不听他们的就是个错误。胡铁说,你不能嫁给别人。白豆说,那我嫁给谁?胡铁说;嫁给我。白豆说,你能娶了我,我就嫁给你。胡铁说,我现在就娶你。白豆说,现在?怎么娶?你乱开玩笑。胡铁说,我说的是真的,咱们一起跪下。白豆说,跪下干什么呀?。胡铁说,拜天地。白豆说,跪给谁呀?胡铁说,月亮,天上的月亮。白豆说,这算什么呀?胡铁说,结婚。白豆说,可我们没领结婚证。胡铁说,咱们自己给自己发。白豆说,这可是非法的,是犯错误。胡铁说,没人会管我们了。白豆说,干部会管。胡铁说,不让他们管。白豆说,他们非管不可。胡铁说,咱们跑掉。白豆说,跑?胡铁说,跑,让他们想管也管不了。白豆说,往哪儿跑?胡铁说,往胡杨林里跑,里面什么都有。我们自己盖房子,开地种庄稼,保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白豆说,你这是背叛革命,我不干。胡铁说,你不干也不行。白豆说,你还能强迫我?胡铁说,我娶你娶定了。白豆说,可你说了不算。胡铁说,至少我现在说了算。白豆说,光现在说了算有什么用?胡铁说,我现在就娶你。白豆说,别胡说了。

胡铁一把搂住白豆说,真的。白豆并没有把胡铁推开,说,你别开玩笑。

胡铁一只手伸进白豆的衬衫里,胡铁说,我们先把婚结了,再去办证。

让胡铁的手在衬衫里摸,白豆说,你怎么能这样想?

胡铁的手从白豆的腹部往上爬,像爬山一样。胡铁说,等他们知道了,已经晚了,只能成全我们了。

白豆说,你疯了。白豆一下子从胡铁怀里坐起来,挣脱了胡铁的手。

白豆说,我死也不会这么嫁,要嫁,就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和别的女人一样穿红戴花,人活着就这么一次,不说比别人强,怎么也不能不如人呀。

胡铁愣住了,说白豆没主见,那是胡说。看这会儿,她多有主见。胡铁知道,他的对手,比他强大,要是不能马上搞定,最后结果天知道。

又把白豆搂过来。又把手往衬衫里伸,这一回他不想多说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要说通白豆,是不大可能了。不如先把事做了,把生米做成熟饭。胡铁不说了,也不想那么多了,胡铁现在只想快点把这件事做成。他知道做成这件事,白豆就会一辈子是他的了。

胡铁不说了,可别的人要说。好像早就有人在看着胡铁了,看到了胡铁想做什么,在做什么。

胡铁的手手刚触到白豆的肚皮,看到的人就喊了起来。不喊胡铁,只喊白豆。

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胡铁刚想让白豆别吭声。白豆已经站起来。边站起来,边答应着。

一片马灯的亮光晃荡着,从远处飘过来。

亮光里,是吴大姐,还有曾梅。

吴大姐说,到屋子里,找你说话。看你不在。小曾说你出去了,天这么黑,怕你出个事。就拉着小曾一块找找你。

白豆说,我没事,和老胡在这里乘一会凉。

转过头,找老胡,胡铁已经不在了。

老胡走了,走得真快。其实老胡没走远,就站在不远的暗处。看到吴大姐的假惺惺,他知道这是个阴谋。他还知道,以后要想和白豆单独相处,怕是很难很难了。

这个回合,他败了。他还得败,因为他的对手不是一个人。帮对手的人太多了。

其实他只要一个人帮他就行了。可这个人偏偏什么也不明白。

男人已经为女人发疯。女人却不知该嫁给谁。

这就注定了不会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因为,在这个时候,胡铁的想法不再坚定如铁了。

这个夏季,卷入到了这个故事中的人,到了这会儿,只有一个人高兴了。他的高兴只想让一个人看到。高兴的人是老杨。老杨高兴时只想让老胡看到。老胡不想看到都不行。

老胡在铁匠铺。老杨去铁匠铺。别说赶马车的没有理由去,马蹄子上的铁掌磨坏了,要换新的。让老胡打,老胡还不能不打。

老胡打马掌,老杨站在一边看。光看还不行,老杨还要唱。老杨是河南人,会唱河南梆子。也不知唱的那出戏,戏中词好像是给老胡编的。

什么“愁啊愁,莫愁坏了身子骨,让奴心疼”,什么“恶人夺去我的妻,老天长眼让他倒大霉啊”,唱得老胡牙根子起火,恨不得用手中的铁锤,去砸老杨的头。

回到屋子里,更躲不开老杨,住在一起,想不见门也没有。老杨还是高兴,不过不唱戏。凑到老胡跟前,老杨用嘴说。说什么呢?看到老胡手中的小刀子,说老胡的刀子,说老胡的刀子好看,让老胡送他一把。老胡自己是铁匠,打了好多小刀子。老杨想要,让他随便拿。拿上刀子,老杨看着刀子说,好看真好看,不过也就是好看了,有什么用?什么用也没有。

不想听老杨说,坐到外面去。老杨也坐到外面去。好多人在外面坐。大家坐在门口,老胡一个人坐到远处土丘上。老杨不到老胡跟前去,和大家坐在一起。又说又笑,老胡听不清大家说什么笑什么,可他想大家一定在说他在笑他。

老杨的笑声最大,只有老胡明白老杨为什么会这么笑。

下野地地方大,人可不多,谁有一点事,不想让别人知道都不行。要是再牵涉到男女关系,那就像插了翅膀,苍蝇一样到处乱飞。这个地方,不是那个杂技班子,也不是个土匪窝子。胡铁无法像在那些地方一样做事了。

这个时候,胡铁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了。

再到马营长办公室,没有直接推门,先喊了声报告,让进去以后再进去。士兵出身的他,一般情况下,士兵的习惯不会变。

上次是马营长吃惊,这回反过来了,吃惊的是胡铁。

想好了,准备接受一场恶骂。还想好了,怎么骂,也不会改口。官骂兵,怎么骂,兵也得受着。不过,骂也能把人骂急,老胡不知道,能骂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到什么程度。

甚至想到可能会发生流血冲突,老胡的裤子口袋里有意多装了几把小刀。

没进门时,想到一张脸如何铁青。进了门,却见到一张脸,微微笑着。不但对着他笑,还站起来,走过来,和老胡握手。拿过凳子,让老胡坐上面。不像是官见了兵,更不像是见了敌人,倒像是见了老朋友。

没法不吃惊。不管什么事,只要和自己想得不一样,总是会吃惊。

进门时,马营长的态度让老胡吃惊,坐下后,听了马营长说的话,老胡更吃惊。

马营长说,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别把我当官,我也不把你当我的兵。咱们只说男人的话。你喜欢白豆,我也喜欢白豆,你想娶白豆,我也想娶白豆。你不能不让我喜欢,不让我想。

马营长说,你会说,你喜欢白豆比我早,我喜欢白豆比你晚。可早晚又能说明什么?革命还不分先后呢,爱怎么能分早晚呢?

马营长说,你还会说,你和白豆已经订了婚。订婚不是结婚。结了婚还能离婚呢。订婚又算什么?只要白豆没嫁人,别人就可以去喜欢她,追求她。你可以,我可以,别的人也可以。

马营长说,你还会说,还有很多女人,你可以去找别的女人。我也想去找别的女人,可我偏偏看见了白豆,偏偏看见了她就喜欢上她。喜欢上她了,就没有办法去找别的女人了。就像你现在,让你离开白豆去找别的女人,你不是也坚决不干吗?

马营长说,其实不要发火,不要急,不要争,不要吵。两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样的事多得很,平常得很。古代多,现在也多,外国多,中国也多。怎么办?谁也不肯让,只好决斗。一个把另一个打死。咱们不能这样,咱们是革命队伍,不能学封建资本主义那一套。

马营长说,你会问我,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说。只是有个道理,你得明白,我也得明白。这么多年了,道理不说,其实你也懂,只是一急,你可能忘了。什么道理呢。一句话,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看看,这一说,你马上点头了。

马营长说,一个女人甭管有再多男人爱,到头来,只能嫁一个人。嫁给谁呢?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尊重妇女,让妇女自己说,让白豆自己说。她说,她谁也不嫁,只嫁给你,我不说二话,马上给你举行婚礼,我主持。可她要说嫁给我,你也不要伤心,更别恨我。你要笑着给我当伴郎。

马营长说,咱们都是男人,看得出来,你是个男子汉。你那天那个样子,不是你的错。只要是个真正的男人都会那样。换了我,也会那样。只是,我也想让你也把我当男人,也给我个机会。

马营长说,如果你同意我说的,马上就让白豆出来,让她站在我们面前,让她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还没有和白豆单独说过什么。你和她,已经接触很长一段时间,她一定对你的情感,比对我的多。我想你会同意我的建议。当然,你不同意也行,你就说个办法,咱们商量。可行的话,就听你的。

让胡铁说,胡铁说什么?胡铁想到的,马营长全说了,胡铁没想到,马营长也说了。

听马营长说时,胡铁不时想到那天自己的样子,还有自己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烧,全身不自在。还不如让马营长抽几个大嘴巴子,也骂他个狗血喷头,他才好受些。

一个男人要打败另一个男人,有时并不见得非要有很大气力,有很高强的武功。就像战争一样,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

都是男人,为啥胡铁只能去打铁,马柴就可以当营长。这不是抽签抽出来,也不是赌博赌出来的。

马营长不是那个班主,也不是那个土匪头子,更不是老杨。马营长让胡铁的飞刀,不好意思从裤子口袋里露出来。

马营长让吴大姐去喊白豆。不大一会,吴大姐喊来了白豆。好像白豆已经在一个地方等着了,等着吴大姐喊。白豆来了。看到胡铁,看到马营长,白豆不意外,表情是早知道似的。

吴大姐领来白豆,故意说,没有她的事,要走。

马营长没有让她走。让她也坐下。

看起来,好像和她没有关系,其实离开了她,这个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让一个女人说嫁给谁,就嫁给谁。听起来,挺可笑,看起来,也很可笑。

可四个人谁也不笑。

为了公平,马营长和胡铁不和白豆说话。有什么话让吴大姐对白豆说。

吴大姐说,白豆,你就说吧。

白豆看看吴大姐。

吴大姐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白豆又看看胡铁和马营长,还是没出声。

吴大姐的点急了。说,别怕,别看他们是大男人,可这会儿,你说了算。

白豆嘴巴动了动,只是动了动,话却没有出口。

吴大姐说,你不是说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说呀。

白豆还是没有马上要说的样子。

吴大姐着急。胡铁反而不急。急什么呀,白豆没有开口,胡铁不要等到白豆开口,他已经知道白豆会说什么了。

知道了答案,也就不着急让别人说答案了。

看到吴大姐急。胡铁高兴,心想急死你才好。

胡铁再笨,也能想到这两天,吴大姐对白豆有多重视,可能是除了晚上睡觉没有抱着白豆睡,再剩下的时间,怕是一直在不停地对白豆说。

说什么,傻子也能想出来。

白豆不说,胡铁不急,一点儿也不急。

和胡铁一样,马营长也不急。急什么呀。马营长也知道白豆会说什么。

可当白豆真的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话后,屋子里的三个人全愣住了。

吴大姐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胡铁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马营长更没有想到白豆会这么说。

白豆说,告诉你们吧,我谁也不想嫁。

说完,白豆突然站起来,冲出了屋子。好像这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是三只老虎,她要不赶快跑,就会被吃掉。

吴大姐说,她怎么会这样说,我问她时,她不是这样说的啊。这个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啊,我得找她好好谈谈。

边说,吴大姐边看马营长的脸色。好像她做错了什么。

看不出马营长的脸色有变。

站起来,离开办公桌,马营长走到胡铁跟前拍了一下胡铁肩膀。

马营长说,看来,我们喜欢人家,人家并不喜欢我们呀。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我们是一样的。看到了吧,我是营长,可我和你一样,女人不会因为我是营长,就喜欢我,不喜欢你。从现在起,你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去追求她,同样,我也可以去追求她,直到她作出选择。

只有胡铁没说话。

白豆的话,尽管让他没有想到。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最终的结果,谁也改变不了。

冲出营部,白豆不停地跑。

不知为什么跑,也不知往什么地方跑。她的脑子好像没有了。看着那梳着一根辫子的头还在肩膀上,却成了摆设,不起任何作用了。

跑过一片房子,跑过一片庄稼地,跑过一片荒地,跑进了胡杨林,还不停下来,还往前跑,在胡杨林里跑,又跑出胡杨林。

跑出胡杨林,白豆停下来。不是跑累了,不是跑不动了。

白豆看到了海。好大一个海。一眼望不到边。

在海边长大,天天看到海。海和家里亲人一样,白豆熟悉得很。只是眼前这个海,和白豆熟悉的那个海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村子和营地一样,就像是村子里的人和营地里的人一样,就像是村子里发生的事和营地里发生的事一样,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实际上却完全不一样。就像白豆现在遇到的事情,村子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遇见,他们连听说都不会听说过。

没有风,却有一个个大浪,从天边推过来。大浪不管多大,却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浪的颜色,不是绿的,也不是蓝的。竟是黄色的,金黄色的。像是火炉上烤出的玉米饼子。不是火,没有这么大的火,能把海的颜色烤掉。是太阳,一定是太阳,这里的太阳,要多毒有多毒,没有什么东西,在它的长久烤晒下,不掉色的。

颜色变了,什么都变了。水里什么也没有了。看不到鱼,也看不到船。偶然能看到几只骆驼在游荡。跳进这样的海里,不会游水,也不会沉下去。没有人会被淹死。

不会被淹死,却不能说不会死。淹不死,太阳会把你晒死。不是吓唬你,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些被晒死的野兽和人的尸骨。

可白豆还是跳了进去。

跳进了两个大浪之间的谷底。

多毒的太阳,她已经不在乎,就是把她晒成肉干,她也不在乎。一个人一辈子,难说什么时候,就会变得不在乎。

自己不在乎,别人却在乎。

躺在沙海的沙浪之间,朝天上看,天更像海,蓝透了。云像帆,一点点,随着风,飘来飘去。天上一定也有人,也有人躺在白云里往地上看。只是不知道,天上的人,是不是也有和白豆一样的心事。

看着看着,果然看到了一个人,也是个女的,也一样和她年轻。那女的也在看她,还喊她的名字。真是奇怪,天上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眯起眼睛仔细看,看那女人,怎么也面熟。像谁,看出来了,像曾梅。再看看,不是像曾梅,而就是曾梅。

曾梅不在天上,她就在沙丘上。站在浪顶上,往下喊躺在谷底的白豆。

曾梅说,白豆,白豆,走,我们回去。

白豆说,我不回。

曾梅说,你要回去。

白豆说,我不想回去。

曾梅说,你不想回也得回。

白豆说,我待在哪里是我的事,别人管不了。

曾梅说,你待在屋子里,没有人管你。可你待在这里,就有人管你。

白豆说,我不回,天黑了,我也不回。

曾梅说,这你可说了不算。

白豆说,谁说了算?

曾梅说,大家?

白豆说,我不要大家管。

曾梅说,那你就待在这里试试,不用多大一会,全营的人都会出动找你,他们会找遍每一个地方,直到把你找到。

白豆当然不会去试。不用试,白豆知道,曾梅不是吓唬她。冬天时出去打柴火,下大雪了,一个人迷路了,别人都回来了,这个人没回来。于是全营的人又回到大雪中,找到了大半夜,才把这个人找到。当时这个人正在一个哈萨克的毡房里喝奶茶。什么是集体,这就是集体,什么是集体主义,这就是集体主义。这样的集体和集体主义在海边的小村子里找不到,也看不见。

到下野地不久,白豆学会唱的第一首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叫“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白麦又来信了。

白麦在信上说,我都要气死了,白豆啊,给你说一句真心话,我都不想活了。

白麦说,前几天,我下面不知咋的疼得很,就到医院去看。医生看了以后说,是不是和丈夫做那个事了。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医生说又说,手术还没有全好,不能做那个事。我说,我没有做手术。医生说,你不是刚做完结扎手术吗?我说,什么叫结扎手术。医生笑了。说我手术都做了,还不知道手术是什么。医生看我真不明白的样子,就告诉我说,结扎就是不能再生孩子了。

白麦说,我一听,差一点婚过去。我想肯定是上次做人流时,医生干的。我马上去找那个妇产科大夫。是个女医生。她说是把我给结扎了。她说,不是她要做的。是院长安排的。我就去问院长。院长说,这是首长安排的。我马上跑回家,问老罗,他说,是他安排的。老罗一点事也没有的样子,真是把我要活活气死。

白麦在信上说,我问老罗什么不让我生孩子了。老罗这才给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老罗已经结过一次婚。老婆是老家农村的,是家里包办的,长得难看得很。参加革命后,就和她离了。老婆离了,孩子离不了,孩子还是老罗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全给了老罗。老罗说已经把孩子从老家接来了。老罗说,孩子多了不好,有两个就行了。我是老罗老婆,老罗的孩子当然就是我的孩子了。孩子多了是拖累。老罗说我,还要参加工作,不能在孩子上太分心了。老罗就安排医院在给我做人流时,给我做了结扎手术。

白麦还在信上说,一听这话,我的头像是被人敲一棒子,一下子就把我敲昏了。等我再醒过来时,身边真的站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一见我醒过来了,马上就喊我娘。我一听就流泪了。不是高兴的,也不是激动的。我说是难受啊。你说我这叫什么事啊,一个孩子也没有生出来,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娘了。白豆啊,我的命真是太苦了。

有这样的事,要不是白麦说,要是别人说,白豆不会信。可她知道,白麦这么说,那这个事就一定是真的。白豆马上为白麦难过起来,同时,也有点庆幸自己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事。虽然白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会和谁结婚。可不管是和谁结婚,这个男人不能已经有孩子了。白豆可不想当别人的后娘。在村子里知道,女人最不好做的事,就是当后娘。

白豆觉得白麦真是太可怜了。想着白麦当初要是不留在城里就好了,要是和她一块来到下野地,肯定不会遇到这样的事。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那时没被留到城里,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好的事情。

白豆给白麦回信。

白豆在信上说,上封信说,我可能会嫁给一个铁匠,现在看来,可能又嫁不成了。要说为什么嫁不成了。我也说不明白。算了,不说了。我这样老变,你一定觉得可笑吧。再不给你说我会嫁给谁了,等我真的嫁了,我再给你说。

白豆想安慰一下,想让白麦在不能生孩子这个事想开点。可她一样找不出能安慰白麦的话。白豆只好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天离开营部,老胡不再说话。

铁匠铺里,一个人干活,用不着说话。可回到屋子里,全是人。你不说话,别人找你说话。又不是哑巴,不能不说。可老胡真不想说。和谁也不想说,说什么也都不愿说。

顶讨厌还是那个老杨。有空就往老胡身边凑。并且三句话没说完,就扯到白豆身上。说的话,别人听起来,是给老胡宽心,是在安慰老胡。可老胡听起来,和用刀子扎他的心没有两样。

没有办法,只有躲开。躲开大伙儿,也躲开老杨。吃过饭,老胡不在屋子里呆,到外面去。别人到外面去,找凉快,找人多的地方去。老胡到外面,不管凉快不凉快,专找没人的地方去。

树林子,草窝子中,荒土丘上,老胡都有去过。不管哪个地方,老胡一去,就往地上一躺,让树和草遮住他。没有人看见他了,也就没人找他说话了。

到天黑透。别人都回到屋子里,躺到了床上,响起了呼噜。老胡才走回来。都干一天活了,早睡成了死猪。没人还等着老胡说什么。老杨想给老胡说什么,也等不及了,熬不住了。只有等到第二天早上,问老胡你昨天晚上啥时候回来的。老胡故意说,天亮。

一个人躲到没人的地方,还有个好处,利用这个时间,老胡可以好好想想一些事。

想来想去。想出两个字,后悔。

后悔认识白豆,后悔喜欢上白豆,后悔想娶白豆。后悔吓唬老杨,后悔在营部大吵,后悔那天在营部一声不吭。

全是后悔。

按说,一个男人不能后悔。像胡铁这样的男人更不能后悔。

可胡铁偏偏后悔了。虽然白豆从来没说过不愿嫁给他,就是那天在营部,白豆也没有在营长和他之间去选择营长,给了他自尊。但胡铁还是后悔了。

后悔从来没有用,过去的事,怎么也不可能变个样子。能变样子的是正在做的事。从那天出了营部,胡铁没有再去找过白豆。并且打算再也不去找白豆。白豆做什么,他再也不会管,别人要对白豆做什么,他也一样不会管。

他想做到和白豆就像是从来不认识的人。

不是他怕马营长。活到了这个份上,胡铁不会怕任何人。胡铁只是在明白了白豆真的是没有想着一定嫁给他后,他的心就像是刚出炉子的一块烧红的铁,被扔到了水盆里。好多事,要冷下来了去想,去做。

其实没有马营长,胡铁可能一样会娶不到白豆。只有一个原因,白豆没有像胡铁想娶她一样,也想把自己嫁给胡铁。

世界上好多事情,一个人只要有毅力,有能力,就一定能做成。但只有一件事,你一个人有多大本事也不一定能做成。这件事就是男女之爱。

胡铁想,如果有机会,能再和马营长单独谈话,那么,他会把这些想法全告诉他。并且会答应他,在他结婚时,去当他的伴郎。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胡铁已经从我们的故事里撤退了。似乎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事找到他了。他完全可以平静地去过他的日子了。

可谁都知道,好多事情,既然已经进入了,就不会那么容易脱身。只是我们实在想象不出,围绕着胡铁,还会发生什么。

白豆调到了营部炊事班。

是吴大姐去通知的她。却不会是吴大姐的安排。营部炊事班,直接为营部领导服务,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没有马营长同意,白豆去不了。

吴大姐说,炊事班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毒的太阳晒不着。有好吃的,还能吃个够。炊事班的人,一看面色,就和地里干活的人不一样。吴大姐不说,白豆也知道。下野地的人全知道。天上的天堂有多好,他们不知道,但下野地的天堂,大家全知道,那就是炊事班。

还有一点,吴大姐没说。米脂女人死以前,就在炊事班。白豆去炊事班,顶得就是她的缺。可大家不相信,让白豆去炊事班,不光是顶米脂女人干活的缺,她还要顶起米脂女人别的方面的缺。

傻子才不会想到这一点。

想到这一点,大家见了白豆,全是客客气气。现在对白豆客气,是想着以后,白豆能对自己客气。白豆对你客气了,那么,在下野地,就不会有人敢对你不客气了。

不知道白豆心里怎么想,不过,吴大姐对她说过后,她没有多说什么,就去炊事班上班了。

白豆也许什么都想过了,也许什么也没有想。

不管白豆明白没有,反正下野地的大部分人,都自以为看到了白豆以后要走的一条道路。

我们好像也可以想象得出围绕着白豆会发生些什么事了。

第五章 纸剪的喜字

鼻子,嘴唇,下巴,一直到脖子,全是那样的饱满,像是刚成熟的水果,透着润润的光泽。还想再往下看,却没法往下看了。

几个人在说白豆调到炊事班的事。看到胡铁走过来,故意提高了嗓门说。

声音大得连卧在不远处的大黑狗也听到了,抬起头,朝这边望了一眼。胡铁不可能听不到,可胡铁听到了,像是没有听见,往这边望也不望一眼。

有人干脆喊胡铁,问胡铁知道不知道,白豆调到炊事班了。还说,胡铁以后到食堂去买饭,可以不排队了。

胡铁看看这个人,好像没有听懂这个人说的话,继续走自己的路。

好像白豆调到炊事班,是一件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事。

大家不免有点失望。

打过仗的人,对太平静的日子,还真有点不习惯。老想看到身边有个什么事,改变一下生活的单调。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吵架,总是会围着大堆人看。吵得再厉害,也不劝,有人干脆说,吵什么呀,打呀。吵着吵着,真打起来了,打起来后,倒是有人劝,只是劝的人,一边劝,一边恨不得打得再厉害些。打得越厉害,看着就越过瘾了。

在下野地,只要有人吵架,有人打架,就会有好多人围着看。如果吵架打架的内容牵涉到男女方面的事,那就更有看头了。为这方面的事,吵架打架的,比别的事多。

胡铁要和白豆结婚的事,大家都知道。后来,马营长又看上白豆了,大家也知道了。

大家觉得这个事,会有热闹看。

偏偏胡铁一下子不吭声了。

文书到炊事班,对班长说营长病了,让炊事班做好病号饭,给营长送过去。

病号饭是鸡蛋汤面。

班长让白豆去送病号饭。

白豆没有理由不去送,也不敢不去送。

端着病号饭,白豆走进了马营长住的屋子里。

正是开饭的时间,好多人去食堂吃饭。遇到白豆端着饭走过来。问白豆给谁去送饭。

白豆说,马营长病了,给他送病号饭。

连送了三天,中午饭和晚上饭都送。

看到白豆端着饭进去。眼睛不能跟着白豆进去看,心却不能不跟着白豆进到马营长的屋子。

谁都不相信白豆送进去的只是一碗病号饭。

谁都不相信马营长想吃的就只是一碗病号饭。

除了病号饭外,白豆送去的还有什么,马营长吃掉的还有什么。大家是多么想知道啊。就像是一出充满悬念的戏,光看到了开头,看不到过程和结果,实在让人心里很难受。

难受也没办法。不能跟着进去看,也不能去问。问马营长,谁敢?借个胆子也不敢。问白豆,白豆也不会说啊。

只好去猜。

猜什么管不了,也没有人管。你爱怎么想就怎么去想吧。

连胡铁也看到了白豆去给马营长送病号饭。

胡铁没有像别人问白豆给谁去送饭。倒是白豆停下来想和胡铁打个招呼。在下野地,胡铁也算是她最熟悉的人了。见了他,打个招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可胡铁并不想和白豆打招呼。白豆刚停下脚步,还没有开口,胡铁已经转过身。

转了身的胡铁没有去买饭,他往回走。没有回住的屋子,直接回到了铁匠铺。

本来以为已经想通了,已经不在乎了。可是当他看白豆端着病号饭,走向马营长的屋子时,他知道他只是在骗自己。

他无法去想白豆进了那间屋子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他害怕他要是去想,会让自己发疯。

他是真的太喜欢白豆这个女人了。

白豆来到铁匠铺。白豆说,带我去胡杨林吧。胡铁摇摇头。白豆说,我想吃野鸡炖野蘑菇。胡铁还是摇头。白豆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胡铁说,你应该到另一个地方去。白豆说,什么地方?胡铁说,马营长的家。白豆说,我只是去送饭。胡铁说,谁知道你还送上了什么。白豆说,你不要胡说。胡铁说,难道非要看见你钻进了他的被窝才不是胡说。白豆说,你混蛋。胡铁说,我混蛋,可我不贱。白豆说,你说谁贱?胡铁说,谁贱谁明白。白豆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男人。胡铁说,是的,别的男人都比我强。白豆说,我看就是比你强。胡铁说,那你赶紧嫁给他们吧。快呀,快和他们去结婚生孩子吧。白豆说,你是王八蛋。

说完,白豆转身跑了。

看着白豆跑动的背影,胡铁呆呆地。突然,拿起铁锤敲。不停地敲,其实铁锤下什么也没有。又一锤砸下来。另一只手恰在锤下,想躲是可以躲开的。可胡铁不想躲开。铁锤砸到手上。手破了。手流出了血。胡铁把铁锤扔了。看着那只流血的手,看着血一滴滴落下,落入脚下的土中。土很干,也很虚,血落在上面,砸出烟尘。烟尘里,血像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红花开了一片。

跑到吴大姐那里,白豆哭着说,大姐,我想嫁人了,把我嫁了吧。吴大姐说,你想嫁给谁?白豆说,谁娶我,我就嫁给谁。吴大姐说,好闺女,大姐给你做主。谁让你过上好日子,咱就嫁给谁。白豆哭着不说话。吴大姐把白豆搂在怀里,说,别哭了,别哭了。你以后再也不会受委屈了,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看着白豆哭,吴大姐不难受,准确说,心里还有点高兴。

高高兴兴去给马营长报喜。

听吴大姐的话,马营长好像并没有太高兴。

太容易了。

马营长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他也不想就这么容易。

世界上真正的好东西,都不可能很容易得到的。就像是黄金和白玉,要得到一粒黄金,得淘去多少砂石啊,要采得一块好玉,要上到多高的山上啊。就说咱共产党打江山吧,那就更不容易了。走草地,过雪山,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好女人也和黄金白玉一样,和江山一样,想得到容易,真得到就难了。

不过也不能说白豆不是好女人。只是他实在太强大了。没人有敢把他当做对手。听说,当初老杨也看上了白豆,可让老胡打败了,就乖乖地走开了。这个老胡呀,看上去也挺血性的,怎么就这么后退了。

马营长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拉开抽屉,看到了那把左轮手枪。想起了在战争年代,他用这把手枪,是如何把敌人消灭掉的场面。这样的场面在这一生中可能再不会出现了,这让他更加怀念那拼杀在战场上的往事。

本以为和一个男人会有一场战争,没想到战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看来老胡还算聪明。

不然的话,他会让老胡死得很惨。

别误会,马营长不会用枪的。也不会要老胡的命。其实,有时候,让一个男人活着,比让他死了还要惨。这时候,这个男人看起来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老胡又出门去。

看老胡出门,老杨跟在老胡后面。老胡觉得后边有人跟着,走到苗圃木林旁,老胡停下来,问老杨,老跟着他干什么。老杨说,你听说没有?马营长和白豆订婚了。老胡没有理老杨,又往前走。老杨又跟在老胡后面。边走边说,听说下个星期就要举行婚礼了。老胡不理,还往前走。

老杨又边走边说,没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个事,放到谁身上,也得这么着。老胡还往前走。老杨又说,不过,老胡,你把白豆干了没有?像是没有听懂老杨的话。老胡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老杨。老杨以为老胡没听清,又说,我是说,你把白豆干了没有,就是那个了没有。要是你把白豆那个了,也算是没有吃亏,要是没有把白豆那个,把白豆就这么好好地让给别人,你就太窝囊了。老胡看着老杨,眼睛好像冒出了火,火倒没有喷出来,胳膊却抬了起来,先是向身后拉,紧接着又向前,速度之快带起了一股风,不等老杨回过神,脸上已经是火烧火燎了。赶紧去捂脸。脸上已经有了五条指印。

老胡看也不看老杨的脸,又转身朝前走。老杨真想冲上去,还给老胡一巴掌。可他知道要是冲上去,能不能打上老胡一巴掌不说,自己要挨多少巴掌就难说了。老杨也是一条汉子。但他是那种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汉子。

马营长的病好了,不用送病号饭了。

可是马营长有时还让炊事班给他送饭。

文书说,营长太忙,没时间来吃饭,饭做好了,给他送去。

炊事班长知道营长喜欢吃什么。让人用辣椒炒鸡蛋。

菜炒好了,还让白豆送去。

让白豆送,白豆就得送。

白豆也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她在炊事班炒不了菜,那口大锅太大,炒菜的铲子是一把铁锨,白豆拿起来就要费劲。蒸馍馍也轮不上白豆,光是那一块面,三四个男人一起揉都会是满头大汗。白豆也就是干干洗菜打扫卫生一类的杂活。

饭菜做不了,送饭的事,白豆做得了。

给马营长送过病号饭,再送这个饭,白豆觉得这是件很容易的事。

饭菜送到营部。

正是马营长喜欢吃的,马营长吃得很香。

马营长吃饭时,白豆坐在旁边,看着马营长吃。她要等马营长吃完了,好把空了的碗碟拿回去。

吃着饭的马营长抬起头,对白豆说,给我倒杯水。

等马营长吃完了,白豆过去想拿了碗碟离开。没想到马营长说,别着急,坐会儿。

白豆只好坐下了。

白豆坐下了,马营长却站了起来。站起来后,马营长走到白豆跟前,让白豆能闻见从马营长身上散发出的让她陌生的气味。

白豆有点紧张,不知道马营长要干什么。

站到白豆跟前,马营长什么也没有干,只是看着白豆。眼前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是他的妻子了,他不能不好好看看,去小卖部买个东西还得看看有没有毛病呢,况且是要找一个天天年年相伴的老婆了。

这样一想,不能不看得很仔细,从脸上一点点往下看。白豆的脸能感到男人目光的触摸。这让她很不自在,不由得低下了头。

低下了头,并不影响马营长继续朝下看。

鼻子,嘴唇,下巴,一直到脖子,全是那样的饱满,像是刚成熟的水果,透着润润的光泽。还想再往下看,却没法往下看了。

白豆不仅穿了衬衣,衬衣外面还套了件略嫌肥大的军便装。隔着衣服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胸部有一片隆起。

看不见,那就摸摸吧。有些东西,不用看,摸也能摸出成色啊。

手指刚一触到白豆的胸,就像击中了要害似的,白豆一下子站起来,连退了好几步,用惊慌的眼神看着马营长。

白豆说,马营长,你要干什么?马营长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没摸到,比摸到了还满意。看到白豆紧张的样子,马营长倒真想和白豆做个游戏了。做个男女之间最有意思的游戏。

马营长的办公室里有桌子、有凳子以及别的办公用品,还有一张床。一张行军床。这张床跟着马营长征战多年,把它摆在这里,当然不是为做纪念。床,不管是什么床,总是要用来睡觉的。行军床也不例外。午困了,在上面打盹,加班太晚了,干脆就住在办公室里了。一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干部,一般来说,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总是会摆着一张用来养精蓄锐的床。

一间屋子里,如果只有一个男人,这张床的用途可能很单纯。但如果还有一个女人,那这张床就可能会随之变得暧昧了。

白豆在站起来往后退的同时,看到了那张床,看到了那张床她才会这么惊慌。

一个男人如果想对一个女人干点什么,而女人又不想干时,那么,床往往就会去帮男人的忙。单是一个男人就会让一个女人无法对付,再有床帮忙,那么,女人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白豆再不复杂,活到了这个时候,好多事情也不会不明白的。她到这间屋子来,只是来送饭,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要干别的事。她也没有想到马营长会干别的事。马营长也是男人,可这个男人和下野地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是营长。是下野地的大干部。只要是干部,白豆就像信任父母一样信任他们。

但马营长的手指还有那张床,让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马营长是营长是干部,可他也是个男人。白豆不能不紧张。马营长的笑,让白豆更紧张。白豆想,马营长一定觉得她太傻,才会这么笑。可白豆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马营长觉得她不傻。

白豆只好说,马营长,我该走了。

马营长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别老喊我马营长了,就喊我老马吧。

说着,马营长又往白豆跟前走。白豆没有地方退了。

白豆说,马营长,你别过来。

马营长说,我不过去,你过来。

白豆站着不动。

马营长说,你别怕,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我会对你做什么呢?

这句话,在白豆听来完全是另外的意思了。似乎是在说,我们马上是一家人了,我们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

白豆说,不是的,我们还不是一家人。

马营长说,你不是愿意嫁给我了吗?

白豆说,可我们还没领结婚证。

马营长说,那只是一张纸。

白豆说,可那张纸很重要。

马营长说,再重要的纸,也可以撕碎,也可以被水泡烂,被火烧掉。

白豆说,可没有那张纸,有些事就不能做。

马营长说,如果我硬要做呢?

白豆说,你不会的。

马营长说,为什么我不会?

白豆说,你是营长,你是干部,你在大会上,教育我们要思想好,作风好。

马营长说,可现在,我只是个男人。

说着马营长向前跨了一大步。这一大步,带着一股力量,把白豆逼到了墙边。

白豆的身子完全靠在了墙上。

马营长呼出的热气,围绕着白豆。白豆像是被放在了笼屉里的一个白面馒头,想跑没处跑,就是有处跑,也没劲跑了。她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却还能把马营长看个清楚。她看到马营长抱住了她,把她拖到了行军床上,把她摁倒在了床上。又把她的衣服脱光了。想喊救命,却喊不出声。再说了,又没有要你的命,救什么命呀?就算是喊出了声,有谁敢往这间屋子里闯?谁敢来阻拦马营长啊?马营长像座山朝她压下来。看来这回是死定了。既然死定了,何不睁开眼,看个明白呢。

睁开眼,一看,床还在角落,上面除了被子什么也没有。再看自己还靠着墙站着,身上的衣服还是好好的,连乱都没有乱一点。再看马营长,还站在对面。依然像座山,只是这座山,没有压下来,稳稳地立在那里,似乎永远不会倒。可马营长不是山,他是人。因为山不会笑,而马营长现在脸上带着笑。

他是真的高兴。说句不好听的话,在下野地,有多少女人想和他接近啊。这几年,至少有十个女人想跟他上床,都被他坚决地拒绝了。白豆能这样,不说白豆长得比别的女人强,至少作风要比她们正派。马营长的老婆可不能在名声上有一点不好啊。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马营长偏偏不会在这一关上栽跟头。同样,他也看不起那些随便的女人。白豆不知道,她刚才的表现,让马营长更坚定了要娶她做老婆的决心。

看到马营长的笑,白豆这才觉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真是个怎么笑也不过分的傻子。她的脸红了。不是让马营长笑红的。是自己笑自己才笑红的。拿了碗碟,走出营部。一出营部,白豆的眼中竟一串眼泪落下来。只是白豆不知道,这眼泪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还是因为别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都会这么糊涂,连为什么流泪都不知道了。

目送白豆走出营部后,马营长马上喊来了吴大姐,让吴大姐马上去筹划给他举办婚礼的事。

只有他知道,刚才他差一点就可能犯一个严重的错误。

马营长对吴大姐说,快一点,简单一点。

回到屋子里,看到曾梅在剪一张红纸。问曾梅在做什么。曾梅说,剪一个喜字。白豆说,剪它干吗?曾梅说,给你用啊。白豆说,我用它干吗?曾梅说,别装了吧,谁不知道,下个星期天,你就要和马营长结婚了。白豆说,我真不是装的,没有给我说呀。曾梅说,天下还有这样的怪事,马上就要当新娘了,却不知道哪天结婚。白豆说,谁给你说的?曾梅说,这个事,我也编得出?刚才吴大姐来了,让我这几天一定要把喜字剪出来。

看来曾梅说的是真的,想想也不觉得太奇怪,既然你嫁给谁都可以由别人安排好,那么,结婚的日子由别人来安排也是正常的事情了。曾梅说,对了,刚才文书送来了一封信,说是你的。曾梅说着,从红纸下取出一封信,递给白豆。白豆一看封皮,就知道是白麦寄来的。

白麦在信上说,两个孩子来了,可我也并没有为他们太操心。老罗这一点还为我着想了,说是我还要上学,就找了个保姆。又做家务又带孩子。有了保姆,我倒轻闲了。什么也不用管。只是吃饭时,能见到这两个孩子。孩子长得倒不难看,可我怎么看,也和他们亲不起来。吃过饭,他们就回自己屋子了。房子大得很。孩子住在另一间。倒不觉得这两个孩子给我带来了什么麻烦。可我心里头还是别扭。一看他们,就觉得是他们把我的亲生孩子给掐死了。

白豆觉得白麦不该这么想,这个事,孩子们知道什么?要怨也得怨那个老罗呀。

白麦在信上说,知道自己不能再生孩子了,就一下子对老罗烦起来。老罗一碰她,她就更烦。可她又不能不让老罗碰。老罗是她老公。老婆不让老公碰,这样的老婆还算什么老婆。没有办法,白麦说,不想让老罗碰,还得让老罗碰。

白麦说,老罗一碰完了她。就马上像一头猪了,睡得呼呼响。白麦说,看着老罗睡觉的样子,真想把老罗腿中间的那个东西剪下来,去喂狗。白麦说,你不让我生孩子,你的那个玩意儿还有什么用,还不如剪了算了。白麦说,好几次,我都把剪子拿到了手里。

读到这,把白豆吓了一跳。白豆心想这可得给白麦好好说说,这个事这不能干。白豆知道,她就是不说,白麦也不会干。白麦是什么人,白豆知道,白麦见了老鼠,吓得乱跑,胆子比鸡还小。这个事,她也就是想想说说,她干不了。

白麦说,老罗好像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一上完学,就让她去当干部了。

白麦是干部了。白麦可真了不起,白麦可真有出息。当干部的事,白豆连想都不会去想。

白麦说,没当干部,觉得干部了不起,当了干部,才知道当干部原来很容易。也很轻松。

白麦说,她每天早上去机关的大楼里上班,大楼是红砖砌成的。墙厚得很,冬天暖和夏天凉快。白麦说,她的工作就是下面单位送来的材料在一个本子上登记了,然后交到有关部门就行了。一天里有大半天都闲着,闲着没事就看报纸。

白麦说,好几次夜里做梦,梦到自己生了个孩子。梦一醒,就恨老罗。

白豆给白麦回信。

白豆想在信上说,这回我是真的要结婚了,是和一个叫马柴的男人,他是我们的营长。可有了前两次的教训,白豆想了想,还是没有写上去。

白豆害怕还会再变。尽管她想不出一点要变的理由。什么事,大家都说,再一,再二,不会再三。白豆心里想,这回我一定要等到进过洞房后,再写信告诉白麦。

白豆就在信上,让白麦想开点。已经这样了。再恨也没有用了。就是把老罗杀了,也不能再生孩子了。不如开开心心地活着算了。人就是这么回事,咋样活,都是活一辈子。

白豆没有想到自己会给白麦讲起了道理。白麦现在是干部了,懂得一定比白豆多多了。白豆不管说什么,白麦全都知道。

白豆不管白麦知道不知道,想什么就给白麦在信上说什么。

六队有人带话来,替翠莲带话给白豆,说她要生孩子了。

翠莲生孩子,不是别人生孩子,对白豆来说,是个大事。不但一定要去看,还要给翠莲带东西去。

想到了野鸡。生完孩子,身体虚弱,急需要滋补。没什么能比得上一只野鸡,更合适拿去慰问翠莲了。

野鸡倒是多,水边芦苇丛里,沙漠附近的胡杨林里,到处都是。只是野鸡会飞,看到容易,要捉到却不容易。

白豆去捉不容易,可有一个人去捉很容易。白豆想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为她捉过好多次野鸡。可白豆不知道他会不会再为白豆捉一只野鸡了。

太想提一只野鸡去看翠莲了。不管那么多,去找他,让他帮个忙,他要不帮,再想别的办法。

其实还有别的办法。下野地有个养鸡场。去找马营长,让他给批一只老母鸡,凭白豆现在的身份,他不会不同意。

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想去求马营长,说是马上要和马营长结婚了,可总觉得和马营长生分。

去铁匠铺。

胡铁在打铁。

白豆说,有个事,想让你帮个忙。白豆说,翠莲要生孩子了,我想去看看她。白豆说,我想给她带一只野鸡去。白豆说,我明天去看翠莲。

胡铁手中的铁锤没有停下来过,可白豆站得离他很近,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他不可能没有听到白豆的话。可胡铁不说话,只是用铁锤敲着一段指头粗细的钢筋。随着他的敲打,钢筋不断变化,直到变成了一把菱形的小刀子。显然,现在他对这把小刀子,比对白豆的话更有兴趣。

白豆说,行不行,你说句话啊。

胡铁抬起头,看看白豆,又低下头继续锻打。

不说话,也是一种回答。可这种回答,不是白豆想得到的。却是白豆能想到的。这个时候,能让胡铁说什么呢。

白豆说,算了,不求你了。

白豆转身走了。背后,那把铁锤有节奏地敲打着。

炊事班下班晚,回到屋子里天已经黑透。曾梅还用剪刀在剪红纸。看到白豆进了屋。曾梅说,有个姓胡的男人来找你。白豆说,有什么事?曾梅说,他没说什么事,只是说把一样东西交给你。白豆说,什么东西?曾梅说,呶,就在那。白豆转过脸,看到火墙的铁丝上挂着一只野鸡。好大好肥的一只野鸡,还是只母的。白豆的心里不由得热了一下。

白豆想起了不少事。看来,这一辈子不可能再去胡杨林的泉水边去吃野味野蘑菇了。

曾梅举起一幅剪好的窗花让白豆看。问白豆好看不好看。白豆说,好看。白豆又说,怎么剪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剪好啊。曾梅说,还要剪好多呢。吴大姐说了,窗户上,门上,墙上,都要贴。白豆说,贴那么多干吗?曾梅说,看你说的,喜庆啊。营长结婚,不是别人结婚,当然要隆重啊。白豆,你真有福,能嫁给营长,多风光啊。白豆说,要不,给吴大姐说说,换你去得了。曾梅说,你真会胡开玩笑,这种事,还有换的?白豆说,有什么不行的。你没听大家都说,娶谁不是娶,嫁谁不是嫁。曾梅说,别人能换,你换不了。白豆说,为什么?曾梅说,马营长喜欢的就是你呀。

这天夜里,在下野地一间地窝子里,一个叫翠莲的女人生了一个男孩子。这是下野地出生的第二十三个孩子。有男人有女人的地方,一定会有孩子。一个孩子的出生,就像一个老人的死,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只不过,一个老人的死,意味着许多故事的结束,而一个孩子的出生,同样意味着许多故事的开始。哪怕这个孩子还没有睁开眼,都有可能成为故事中不可替代的角色,左右着某些故事的进程。比如说,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叫白豆的女人,就要在明天拎着一只野鸡,去六队看望一个叫翠莲的女人。再比如说,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叫翠莲的女人乳房就一定要流出乳汁,如果流不出,或流出的少,一个姓牛的男人就很着急,就得去想办法。

还有好多比如……

我们暂时还想象不出,只有等到发生了或快要发生了,才能告诉大家……

第六章 玉米地青纱帐

黑影又回到了玉米地。一片玉米被踩倒了。叶子和秆子乱乱地铺在了地上,它们是潮润的,也是柔软的。它们像是褥子一样,把坚硬的地面隔开了。白豆被扔在了青玉米的褥垫上。

下野地不再像是一座兵营。

穿军装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们换上了灰的或蓝的布衣,女人们也穿起了印着红花绿叶的褂子衬衫。

起床,吃饭,下地干活,还有开会,没有军号催促,听到的是钟声。营部门口的胡杨树上,悬着一口黄铜大钟,它是一个没有了弹头的空炮弹壳。一直贴身不离的步枪和马刀全交了上去,放进了仓库用大铁锁锁了起来。新发的武器叫坎土曼,扛着它在荒野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适合耕播的处女地。

下野地正在变成一座大村庄。

大大小小的房子不断盖起来,大房子里住成群的单身者。小房子里只住两个人。大房子越来越空,小房子却像雨后的蘑菇冒出来,还不够住。几乎每个星期都能听到结婚的鞭炮声。房子的四周是一块块的地,它们像是棋盘上的棋格子,却比棋格子大几万倍。格子里没有兵卒炮,有的只是棉花、小麦和玉米,还有辣椒、茄子、豆角和西红柿。

除了住人的房子,还有的房子,住的不是人,是马是牛是羊是猪。只是这些房子不叫房子,叫马圈牛圈羊圈猪圈。一到过年过节,就会杀一只猪或一头牛。杀猪时,猪总是呼天抢地的喊叫,几里地外都听得见,猪叫得凄惨,人听了却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可以吃到红烧肉了。杀牛时,牛不叫,也不跑,牛只是流泪。让人不忍心看,不过牛肉做成了菜,大家还会争着去吃。

大房子和小房子之间,不光只有它们的影子随着日头移动,还有几只老母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白色的猫电一样闪过,把一只耗子扑倒在柴火堆旁。一只花狗却很懒,卧在房子的阴影里,把狗头枕在前爪上打盹。

白天,大人们人下地了,孩子被送到了一个叫托儿所的房子里,从那里不断传出孩子的哭声。哭声会让在地里干活的母亲不安,这些有孩子的母亲被允许在半晌午时回来给孩子喂奶。奶水让她们的乳房大了一倍,并且总是不断地溢涨出来,弄湿她们的胸襟。她们一起掀起衣服给孩子喂奶时,吹过的风里浮动着一种好闻的奶的鲜香。

收工了。人和马和牛和羊一起在路上走。路是土路,好久没下雨,路上有厚厚的浮土,大小的脚和大小的蹄子,把土像迷雾一样扬起。夕阳落在尘雾里,变得浓厚了,温和了,日光似乎变成了一种橘红色的液体,涂染着黄昏的风景。

天还不黑,小房子的烟囱冒出了烟,没有风,烟直直向上升起。谁家炒菜这么香,味道四处乱窜。小房子的人端着碗蹲在门口吃,让大房子的人看见了不能不馋。更盼着能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去。

天黑了。人全进了屋子。白天懒洋洋的狗,这会儿却精神了。在房子之间来回地跑,有一点动静,就喊叫起来。狗一叫,屋子里的人全能听到。听到了,却没有去理会那只狗。人在屋子里,正做着事,这事不是别的事,只要做上了,就不会再想别的事。狗叫一阵,见没人理,觉得没有意思,不叫了。夜就静了,静得像是没有波纹的一片水。再后来,狗不叫了,一只大公鸡却叫了起来,大公鸡一叫喊,天就亮了。

不过,虽然和我们熟悉的北方的村庄,南方的村庄,有着太多的相似,可还是有些不同。有些东西,别的村庄没有,只有在下野地才能看见。没有寺庙,没有家族,没有祖传的家谱。百家姓里有的姓,这里全有。五湖四海的方言,这里全能听到。早上起床后,还要集合上早操,有人喊口令,大家要排队。排好队,再一起唱歌。唱得最多的那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下野地的人,男男女女全会唱这首歌。见面称呼,全在名字后缀上同志二字。关系好一点,也有喊大哥大姐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称呼。起先连孩子都没有,现在有了孩子,却还是没有老人。

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下野地。

下野地初秋的一天。

提着一只野鸡,白豆去六队看刚生了孩子的翠莲。

路过铁匠铺,白豆停下来。

胡铁在抡着铁锤。好像胡铁的铁锤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他的胳膊似乎从来没有疲累过。

白豆说,胡大哥,谢谢你了。

胡铁看看白豆。

白豆说,我替翠莲,还有那个孩子谢谢你了。

胡铁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笑。

白豆又说,我会给你带红鸡蛋的。

胡铁把手中的铁锤朝白豆摆了摆。意思让她快走吧,到六队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

白豆走了,走着走着,听到身后的铁锤不响了。不由转过了身,想看看,铁锤为什么不响了。

看到胡铁已经放下了铁锤。

他靠在铺子的那根柱子上,好像真的是累了,要歇息一会。

赤裸的上身,黑得像是涂了一层釉子。看上去,真像一座铁塔。

没有多看,没有理由多看。白豆又回过身,向前赶路。边走边想,其实胡铁这个人,真的是个好人。

白豆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想法,会在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变化。

在路上走,一条熟悉的路。走着走着,后面有马蹄响。马比人走得快,白豆往路边站。给马让开路。马儿走到身边,却不越过她去往前走。

马儿停下来。白豆看到了四匹马的同时,还看到了一挂大车。

马车和人,同样熟悉。

老杨说,去场部买东西。

白豆说,什么东西?

老杨说,你喜欢的东西。

白豆说,又不是给我买东西,我喜欢什么。

老杨说,就是给你买东西。

白豆说,我没有让你买东西呀。

老杨说,让我去买糖,买烟,还买酒,还要买鞭炮,还要买印着双喜的太平洋床单。你说,我是给谁买的?

白豆不说话了。

心里却在想,这回看来是真要当上新娘了。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点,并没有太多的欢喜。倒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路过玉米地。

玉米高过了人头,叶子还是青色的,不过,已经抽过了穗,灌过了浆,茎秆的中央结出了玉米棒子。棒子上的籽粒还嫩得很,样子像水珠一样,透着亮,里面也像水,比水要浓要稠,像奶汁一样。

马车停下来。

老杨朝玉米地走去。

这会儿去玉米地,一定是去方便。白豆看了老杨一眼,目光没有跟随着他走进玉米地,白豆把脸转到另一边。

走进玉米地,老杨站在那里,撒了一泡尿。撒完了尿,老杨没有马上离开。找了几株没结棒子的玉米秆,从根处折断。又掰了五六个玉米棒子,抱在了怀里。

回到车上,让白豆吃玉米秆。不结棒子的玉米秆,不是甘蔗,却和甘蔗一样甜。白豆没想到玉米秆会这么甜,边吃边说,好甜好吃。

看到还有几个玉米棒子,问老杨掰这些青玉米棒子做什么。老杨说,这些青玉米煮了烤了烧了,都好吃得不得了。白豆说,可现在在马车上,不能煮,也不能烧烤。老杨却说这几个玉米棒子,他只是想让白豆带给翠莲。还说,坐月子的女人,吃了这样的青玉米,不光能补补亏损的身子,还能起到催奶的作用。

白豆说,你个大老爷们,连这也懂。

老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懂什么呀,也是听人说的。

白豆说,那好吧,我先替翠莲谢谢你了。

说着,白豆把玉米棒子装进了随身的挎包。

到了六队,白豆下了车。

老杨说下午他就能买好东西,问白豆再经过六队时,要不要接她一块回去。白豆说,不要来接她了,她要在翠莲这呆好长时间,可能要天黑以后才能回去。

马车又往前行,去场部买东西,买婚礼上要用的东西。

一进屋子,看到翠莲在床上躺着,头上围着一条毛巾。身边一个小棉被裹成鼓鼓一团。不用说,小棉被里裹着的一定是个新生命了。

看到白豆进来,翠莲坐起来。

翠莲说,快来,看看你的干儿子。

翠莲抱起孩子,让白豆看。白豆坐到翠莲身边,凑近了看。看到一张脸,好像有好多皱褶,把白豆吓一跳。说,怎么像个老头。

翠莲说,刚生的孩子都这样,长长,就好看了。你说,长得像谁?

白豆抱过来看,左看右看,看了孩子,又看翠莲和老牛,却看不出到底像谁。白豆只好说,像翠莲,也像老牛。

这话两个人爱听,听了都高兴。

孩子好像却不高兴了,大哭起来。翠莲说,他饿了,来,该给他喂奶了。

说着,翠莲把孩子抱过去。扯开衣服,露出怀里的奶,又黑又大的乳头,把白豆吓了一跳。看到老牛还站在一边,白豆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翠莲却一点儿不在乎,扶着自己的奶子往孩子嘴里送,直到孩子叼住奶头。

白豆问,起名了吗?

翠莲说,起了,叫牛牛。

白豆说,好听。

翠莲说,好听不好听,反正好记。

吃了一会儿奶,牛牛又哭。

白豆说,吃着奶,怎么还哭?

翠莲说,不下奶,奶水太少,吃不饱。

这一说,白豆想起带来的东西。说,老牛,快去把野鸡给翠莲炖上,还有那几个青玉米棒子,别人说,都可以帮着下奶。

老牛一听,赶紧去厨房忙了。

想起了什么,白豆对着厨房的老牛喊道,老牛,别忘了煮几个红鸡蛋。

小牛牛又叼住翠莲的奶头,奶水再少,他也得吸,没有办法,吸多少算多少吧。人一生下来,就知道吃,而且还要吃饱,吃不饱就不高兴。

看到靠墙处有一堆脏衣服,白豆马上张罗着去洗。翠莲不要白豆洗。说留着让老牛洗。白豆说,别的忙她帮不上,帮助洗点衣服算个什么呢?再说了,牛牛也是她的干儿子,她什么力也没出,就得了个干儿子,不能白得啊。要不是她在五队,她就天天来,来给牛牛洗尿片子。

翠莲对牛牛说,牛牛,看到没有,你干妈多好啊。你真有福啊,一生下来,就有两个妈了。快,喊一声干妈。

白豆说,眼还没有睁开,哪会说话。

翠莲说,这么小个东西,不知哪一天能长大。

白豆说,咱们老了,他就长大了。

白豆洗衣服,翠莲在喂奶,一个在地当间,一个在木床上,两个人说着话,说的全是那个叫牛牛的小孩子。说到后来,说到白豆结婚的事。翠莲问,什么时候结?白豆说,好像是下个星期天。翠莲说,什么好像,你的事你还不知道。白豆说,我没有管,全是吴大姐安排的。翠莲说,可惜我当不了你的伴娘了。白豆说,你就在家好好坐月子吧。翠莲说,我一定要去,抱着牛牛去。白豆说,你真是太可笑了。老牛端着煮好的青玉米走进来。

野鸡还没有煮好。肉没有玉米好煮。给翠莲吃,一咬,好嫩,一嚼,好香。

翠莲说,好吃,真好吃。

翠莲让白豆也吃一个,白豆也觉得有点饿了,就吃了一个。玉米面天天吃,玉米棒子每年也就吃一回。白豆也马上说,好吃,真好吃。

白豆又说,她不应该吃,说这些青玉米棒子,是老杨让带给翠莲的。翠莲说,老杨还对你那么好。白豆说,他这人挺好。翠莲说,还有那个铁匠,也对你那么好。白豆说,他也挺好。翠莲说,是你好,他们才对你好。白豆说,可不知为什么,想起一些事,老觉得对不起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很坏,是个坏女人。翠莲说,这个事,也怨不了你。谁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营长想要娶哪个人,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这个人就得嫁给他。谁也没办法。白豆说,算了,别说这些了,挺没意思的。翠莲说,别这样,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和一个男人过日子,还是挺有意思的。

老牛从外面走进来说,天有点阴,好像要下雨。白豆说,下雨路不好走。要不,我先走了。翠莲说,不行,怎么也得吃过饭走。老牛说,就是,等鸡煮好了,我就下面条给你吃。白豆也想吃过饭走,不是怕饿着了,是她还没有把那堆脏衣服洗完。不知道自己结了婚,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能到翠莲这里来了。

吃过面条,白豆离开了翠莲家。出门时,白豆没有忘记红鸡蛋。只拿了两个,打算一个给老胡,一个给老杨。看天,天上有很多云,云不是白的,是黑色的,灰色的,有这么多的云,横铺在空中,天就跟着暗下来。其实也不晚,太阳不过刚落山。平日这个时辰,远处的雪山,都能看得见。可这会儿,不远处的胡杨林,用眼睛已经找不到了。

阴得这么厉害,也不一定会下雨。下野地很少下雨。一年里下不了几回。大家从不用雨伞,也没有雨衣。下雨时像过节,好多人故意跑到雨里,让雨淋个透。人也和树和草一样,也喜欢让雨滋润。正是雨水少了,才有了沙漠,有了戈壁滩。

阴天,黑得快,黑得早,黑得厉害。走出六队,没走多远,路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好在走惯了,走熟了。就是闭着眼走,白豆也不会走到路外面去。天再黑,不影响白豆回到五队的屋子里。

其实这样的天,走路还挺好。吹来的风是凉的,走路不会出汗。要是再能下点小雨更好。雨会让空气鲜湿,让脚下的灰尘不再扬起。

天阴,不会让白豆的心也跟着阴,天黑,也不会让白豆不高兴,走在土路上的白豆,觉得比走在大太阳下面要轻快许多。

白豆不由得哼起了在老家就会唱的一段京戏,“苏三离开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

走夜路的人,总是会想法弄出点声响来。

一阵清香飘过来,一闻,白豆就闻出来了,这是青玉米的味。什么东西都有自己的味道,人是这样,庄稼也是这样。玉米的味,比小麦和谷子的味,甜味要重一些。

又到玉米地了。

想起了玉米秆的香甜,白豆站下来,真想到玉米地里去折几根。可到底不是白天,钻到玉米地里,找没有结玉米棒子的玉米秆,有点难。算了,天这么黑,就算了吧。下次路过时,再说吧。白豆打算转过身,继续赶路。

已经走了一大半,再不要走多久,就到了。可不知为什么,白豆看着路边的那块玉米地,身子一直不肯转过来。

不是白豆不肯转过身,白豆也想把身子转过来,继续走自己的路。可白豆却怎么也转不过自己的身子。

不光是白豆转不过身子,换任何一个女人,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面对这块玉米地,都会转不过身子的。

不是玉米地里的玉米让白豆转不过身子,这块地里的玉米,白豆播过种锄过草,对这些玉米来说,白豆是恩人。玉米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恩人。

玉米不会伤害白豆,玉米却不能保护白豆不被别的东西伤害。比如说,现在有一条黑影正从玉米丛中闪出,玉米却对这条黑影一点办法也没有。玉米好像也想拦着黑影,可它拦不住,它的叶子被黑影碰折,杆子被黑影踩倒。破碎的声音听着玉米无可奈何的叹息。

黑影从玉米地那边朝土路这边移动过来。

黑影不是一头驴,也不是一只狗,更不是一只狼。黑影是一个人。

白豆一眼就看出了黑影是一个人。因为黑影只有两条腿。天太黑,只能让白豆看出黑影是一个人,却看不出这个人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

黑影是人,白豆也是人,都是人,按说,白豆不用害怕的。但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让人真正害怕的倒不是那些四条腿的野兽。真正让野兽害死的人,远比让人害死的人少得多,少得多。

这个时候,白豆倒真希望那黑影有四条腿。

白豆说,谁?

黑影不回答。

白豆又问,你是谁?

黑影还是不回答。

黑影朝白豆走过来。

黑影是个人,这个人也长了嘴。嘴是用来说话的。可这个人不说话。这个人是故意的。一定是有什么事,让这个人不想说话,或者说是不敢说话。

当一个人想好了要做一件什么事,并开始去做,这个人往往就不说话了。

这个人想做什么事呢?白豆想不出。

可白豆知道,这个人朝她走过来,一定不是给她送甜玉米杆和青玉米棒子的。

黑影又大又高。

这是个男人的黑影。

黑影看白豆,也是个黑影,只是这个黑影,又小又矮。

黑夜隐去了这个男人的细节,但却强化了他的主要特征。黑夜会常常让男人去做一些他们在太阳下面不能做的事。

同样,黑夜也让女人变得更纯粹。

有很多故事就发生在黑夜。

黑夜让男人变得胆大。黑夜让女人变得胆小。

高大的黑影在矮小的黑影面前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废话,都是浪费时间。

白豆害怕了。

白豆想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这是本能,和经历和智商没有关系。

可白豆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这个地方的男人和别的地方的男人不一样。

来到下野地二年多了。白豆看到和听说了许多事,可白豆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过,在黑夜里,一个男人会去强迫一个女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如果这个男人不会强迫她做什么,那她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可白豆还是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一些还没有听说和发生过的事,不等于永远不会发生。

害怕让她想跑掉,但害怕又让她转不过身子。

等她转过了身子,害怕却又让她迈不开腿。

这样一来,看上去,白豆好像一直是等着那个黑影的逼近。像是很甘心情愿地等着那个黑影的逼近。

这让黑影变得更加坚决。

黑影把白豆吞没了。

像一只老鹰抓一只小鸡,白豆的双脚一下子离开了地面。身子失去了重心,横在了空中。

不是很高的空中,也就是离地面有个一米左右。恰好处在黑影的中间。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挟在了腰间。

黑影又回到了玉米地。一片玉米被踩倒了。叶子和秆子乱乱地铺在了地上,它们是潮润的,也是柔软的。它们像是褥子一样,把坚硬的地面隔开了。

白豆被扔在了青玉米的褥垫上。

黑影只是像老鹰,但不是老鹰,白豆也只是像小鸡,却不是小鸡。

黑影是个男人,白豆是个女人。

老鹰捉到了小鸡,一定要把小鸡吃掉。黑影捉了白豆,也想把白豆吃掉。他现在很饿,比一只老鹰还要饿。但他不会像老鹰吃小鸡一样吃白豆,他吃白豆,用的是和老鹰完全不同的一种方式。

黑影要做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是男人都会做这样的事。而且,就在这个夜晚,就在此时,不知道天下的男人有多少正在和女人做着同样的一件事。

白豆要遇到的事情,也正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只要是女人早晚都会遇到这样的事。让男人在自己身上做一件事情,其实是每一个女人骨子里希望的。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怪。

一件看起来从形式到内容都完全相同的事。只是因为变换了地点时间,以及当事人的身份和心情,这件事的性质就有了根本的不同。

尤其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老鹰吃小鸡,会先把小鸡身上的毛啄去。男人把白豆的衣服从白豆身上剥了去。

黑暗中,白豆的身体像玉一样,泛出了光亮。可白豆并不想这样展示自己的美丽。

她在玉米秆上滚来滚去,努力在躲开着什么。可她什么也躲不开。黑影在她的上方晃动着,并不时朝她压下来。

四周站立着无数棵玉米,可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又喊又叫,好像想把什么东西喊来,再把什么东西吓跑。没有人听到他喊叫,只有玉米听到了,听到也是白听到了,玉米管不了人的事。玉米只能挥动着手臂,表示抗议。

喊叫,还有玉米的手臂,帮不了白豆的忙。

这会儿,只能是一个黑影,一个男人说了算了。

女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个伤口,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女人的要害处。它常常会把一个女人置于死地。

几乎不用谁来告诉女人,女人就明白那个伤口的重要性。为了保护着这个伤口不受破坏,女人总是那样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同时发现有遭受破坏的危险时,又会变得刚烈无比,甚至不惜以命相拼。

白豆也不会例外。

伸拳又蹬腿,又撕又抓又咬,只有一个目的,不让黑影贴近身子。贴近不了她的身子,黑影就不能碰到她的要害处。

黑影显然恼火了。

挥起拳头,砸在了白豆的头上。带着火气的拳头,比石头还硬。没有把白豆的头砸碎,就是白豆的幸运了。

白豆的头没有碎,可她的头不听使唤了。头不听话,手和脚也不听话了。它们成了摆设,不再按照白豆的想法,去抵抗黑影的入侵了。

黑影开始在白豆的身体上横行霸道。

白豆失守,那道天然的伤口,终于被撕开了。

白豆一声惨叫,死了过去。

这天晚上,在城里的白麦,怎么也睡不着,就坐起来给白豆写信。白麦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白麦了,现在她写起信来顺手多了,在信上也可以说更多的话了。

白麦在信上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给你说说话。老罗去北京开会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吃过饭,两个孩子被保姆带到另外一间房子去了。那么大个屋子就剩我一个人了。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做,在屋子里瞎转。想起老罗走的时候给我说的话,老罗说,家里有什么事,可以找陈参谋去。他已经给陈参谋安排好了。

白麦说,我就打了个电话把陈参谋喊来了。一看他,我有点发愣。他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一年住在我家的那一班八路军。他和其中的一个长得太像了。你知道的那一个。你一定记得,我们缠着让他讲打仗的故事。咱们还说,他的样子,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比得上。

后来白豆看这封信时,看到这一段,白豆马上想起了那个八路军的样子。当时八路军开拔时,白豆和白麦站在村头的大树下,两个人边招手边流眼泪。

白麦说,别看陈参谋年纪不大,只比我大五岁,可见过的事经过的事,比我多多了。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让他说,他说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说完。我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润润嗓子再说。他问我,是不是喊他来,有什么工作要安排。我说,没有事。

白麦说,他走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睡不着了。干脆就坐起来给你写信。

白麦说,我想好了,这几天,天天吃过晚饭就把他喊来聊天。我发现,聊天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天真的下起了雨。很小的雨。

雨落进了玉米地,落在了白豆身上。

昏过去的身子,醒了。

老天可能没打算下雨,可老天不愿让白豆在玉米地躺太久。它用雨滴把白豆喊醒了。

醒过来的白豆,在小雨中,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

雨不下了。白豆坐起来,慢慢地穿起撕破的衣服。

白豆站起来,没有一下子站起来,摔倒了几回才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走出玉米地。一段平常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白豆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了头。

白豆扶着门站了一会儿,她没有力气了,疼痛耗去了她气力,她要积攒些气力,好把门推开。

还是无法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只得用整个身子去推那扇很薄的门。

门被推开了,白豆倒在了门口。把正在屋子里剪纸的曾梅吓了一跳。

曾梅说,你怎么回事,才回来呀,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看到白豆脸上有血,身上的衣服也破了,曾梅知道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曾梅还不知道。可她知道,一定不是很小的事。

赶紧把白豆扶起来,让白豆躺到床上去。

纸也不剪了,曾梅跑着去找吴大姐。

吴大姐来了。

一看白豆的样子,吴大姐什么也没有问。问也是白问,白豆人像傻了一样,眼睛大睁着,身子却死了一样。

让曾梅端来一盆热水。吴大姐用毛巾,从白豆的头开始擦拭,擦去了血,擦去了泥土。一点点往下擦,擦到了白豆两条大腿之间时,吴大姐呆住了。拿着毛巾的手有点颤抖了。她当过卫生员,包扎过好多伤口,她知道白豆受的是什么伤。

把擦洗干净了的白豆放进了棉被里,吴大姐不断地询问着白豆,这个时候,让白豆说话,是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天快亮了,抱在自己怀里的白豆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接着,白豆也抱住了吴大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这哭声,好像是天要塌下来,地要陷下去。

下野地过去没有人,有人才几年。有人,就会有笑有哭,只是这样的哭声,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只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听到相同的哭声。

翻过的一天天日历,看起来是新的,实际上,却是古老日子的不断重复。日子重复了,也就会有好多故事跟着重复。

不同的只是故事的主人换了样子和名字。

第七章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两根玉米秆之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刘副营长轻轻拨开了玉米秆。大家看到了一把小刀子。一把菱形的小刀子。

白豆受伤了,谁也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捂在被窝里,会冷得浑身打摆子,睡在屋子里,会突然被噩梦吓得乱喊乱叫。明明睁着眼,你喊她她却不答应,旁边没有人,她却一个人说个不停,说的全是胡话,没人听得懂。

撕裂的伤口,看得见的那一道,只有一点点,还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口,不知有多深,有多长。

第二天下午,白豆被送到场部卫生队。

刮风一样,白豆的事传遍了下野地。那几天,大家在一起没有别的话,句句离不开白豆的名字。

说,太可怜了,还没结婚呢。

说,真可惜了,马上就要当新娘子了。

说,老鼠舔猫鼻梁,胆子也忒大了,也不看看是谁的女人。

说,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真可恶。

说,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说,不把这个家伙抓出来,天理不容。

说,抓出来,不管是谁,非毙了不可。

说,不毙,也得把他的鸡巴给割了。

说,他也不怕遭报应。

说,他也不怕天上的雷把他给劈了。

说到白豆的事,没有不气的,没有不恨的。可在下野地,要说气,要说恨,怕是不会有一个人比马营长更生气,更愤恨。都知道白豆要嫁人了。都知道白豆还有五天就结婚了。都知道白豆要嫁给马营长了。都知道白豆还有五天就要和马营长结婚了。

偏偏这个时候……

这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他甚至想到了,要是早知道会出这个事,那还不如那天在营部他的办公室里,就把白豆先解决了。

他当时要坚决一点,强硬一点,狠心一点,霸道一点,白豆也就……

可他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是共产党员,是革命干部。

马营长觉得他要疯了。

提着左轮手枪满屋子转,像头笼子里的狼。他想咬断一个人的喉管,他想用手枪抵着一个人的脑袋,扣动扳机,让一个人的脑袋像花一样绽开。

可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就在下野地。

在他抽屉的花名册上一定写着这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就在他的身边。

在庄稼地,在操场上,在通向食堂的路上,他一定不止一次和这个人碰过面。

可他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好像看到了这个人正在笑。

这个人笑得很得意。

这个人笑得很满足。

这个人的笑还有点嘲弄,有点轻蔑。

对别人来说,白豆的事,不过是一个男人兽性的恶作剧,不过是一个女人的被侮辱。

可对马营长来说,这件事的性质不再只是一起强暴案。它的性质要比别人想像得严重一百倍。它破坏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贞操,它极有可能影响到下野地的社会主义建设的速度和规模。

至少有一点,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把这个坏蛋抓出来,马营长在下野地将失去脸面和尊严。

没有了尊严的马营长,也就没有了权威。

没有了尊严,没有了权威,马营长就不是马营长了。

马营长不是马营长,下野地就不是下野地了。

对下野地来说,有两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天上的太阳,白天亮晚上不亮,地上的太阳,白天亮晚上也亮。

马营长就是下野地不落的太阳。这样打比方,谁也不觉得过分。

开会。干部们开会。党员们开会。班排长开会。大家马上统一了思想,确定了下野地目前的头等大事,只有一个。那就是马上把藏在人群里的犯罪分子找出来。马上成立了由党员干部组成的破案小组。

不好找啊。当时天那么黑,没有看清脸啊。

坏人坏的是心,可心在肚子里谁也看不见。

脸上又没有刻字,咋可能知道是谁呢。

谁说找不见?

想想吧。谁会这么凶恶?谁会这么残暴?谁会对马营长有这么深的恨?谁会对马营长有这么大的仇?

谁?

还会有谁?

这么一提示,大家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他当过土匪。他还杀过人。这里的男人都杀过人,当兵的哪有没杀过人的。可他没当兵时就杀人了。而且就是为了女人杀的人。为了女人能杀人,那为了女人干出别的事,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就是他。

都知道他喜欢白豆。都知道他想娶白豆没有娶上。都知道他在这段日子里天天阴沉着脸。

只有傻子才不会想到是他。

有人说,十七号那天晚上,一吃过饭,就看见胡铁出了门,朝野外走。

问和胡铁住一个屋子的人,包括老杨在内的四个人都说,胡铁一直到半夜才回来。

马营长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把胡铁叫来。

没有直接大喊把胡铁抓起来,体现了马营长作为领导的水平。其实一开始马营长就想到了胡铁。正因为一下子想到了他才没有马上找胡铁来问。和胡铁接触过,不说了解这个人,可看他的样子他有点不是干这种事的人,而且他也不会那么笨,明明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还会这么去干。

可正像大家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人要是急了,就会没有了理智,没有理智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再说了,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能去做这样的事了。虽然还不能最后肯定这个事是胡铁干的,但至少他嫌疑最大。

正是作为嫌疑,马营长喊出了胡铁的名字,也正是作为嫌疑,马营长只是让人把胡铁叫来,没有说把胡铁抓起来。

把胡铁叫来了。

胡铁走进了营部。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男人,很难会有什么场合让他们惊慌失措的。他的不慌乱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

马营长问,十七号夜里你是不是出去了?

胡铁答,是的。

马营长问,你出去干什么了?

胡铁答,什么也没干。

马营长问,什么也没干,你出去做什么?

胡铁答,屋子里太闷,不想在屋子里呆。

马营长问,你是去乘凉了?

胡铁答,是的。

马营长问,为什么非要十七号晚上出去乘凉?

胡铁答,我天天晚上都出去。

马营长问,天天晚上出去,是不是都想着要干一件事。

胡铁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马营长说,你别装糊涂了,想干什么事,你心里最明白。

胡铁说,我真的不明白。

翠莲要去场部卫生院看白豆。白豆在下野地,没有亲人,她住了院,翠莲不去看,还有谁去看。

翠莲喊老牛和她一块去。可老牛心里惦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翠莲的奶子不小,可奶水却不多,小牛牛老是饿得哭,小牛牛一哭,老牛就心疼。

老牛说他就不去了。翠莲说你干什么去。老牛说,别人告诉他,说南边干沟里有一个湖,湖里有鱼。他想去看看,要是能捞点鱼回来,让翠莲吃,翠莲的奶水一定能多起来。

老牛不去,翠莲一个人也要去。

当然抱着孩子去了。白豆是他干妈,看到孩子,也许能让白豆的心情好些。

路上遇到老杨的马车。翠莲只听说过老杨,没有见过老杨。坐到了车上,才知道这个老杨就是白豆给她说过的老杨。这让翠莲又意外,又惊喜。

同样,老杨也很高兴。早知道,白豆在六队有这么个好姐妹,没有想到会在路上遇到。

只是说到白豆,他们就不能高兴了。

问老杨,是谁干的。老杨说,不知道,正在查。翠莲说,要是查出来是谁,我非活活咬死他。老杨说,是啊,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算了,不高兴的事,还是别说了吧。老杨看到了翠莲怀里的孩子,忙凑过来看。一边看一边说,小样,真招人喜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了糖纸,往小牛牛嘴里塞。不知道老杨口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水果糖,只要想掏,马上就能掏出一颗来。

说着话,路觉得短,好像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场部。

到了场部,老杨去小卖部,买了些水果和饼干。

把翠莲送到卫生院后,老杨对翠莲说,我不进去了,你把这些东西带给白豆吧。

翠莲说,走吧,一块进去看看吧。

老杨说,我想,这会儿她可能不想见到别人。你对她说,让她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来接她回去。

翠莲说,我会转告给她的。

刘副营长还有吴大姐,还有几名干部,来到了玉米地。

不是来看玉米长势如何,他们要来看看案发现场,看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和证据。

玉米地就在路边,案发现场就在路边的玉米地里,很容易就找到了。

对这个案子的发生过程,现在除了当事人外,大约就是吴大姐知道的最详细了。只有她把白豆抱在怀里,让白豆给她讲了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

破案组的人边实地勘查,边听吴大姐讲事情的经过。

吴大姐尽量讲得详细。

从路边讲到地边。顺着脚印讲。脚印倒是很清楚,牛皮鞋的鞋底印,可这一点儿也说明不了问题。这里的男人都当过骑兵,每人都有一双发的牛皮鞋。光是这些鞋印,根本不可能证明谁来了这里。

再从地边讲到玉米地里,讲到了那片压倒的青玉米。

玉米秆子断的断,玉米叶子碎的碎,为什么断,为什么碎,不用说也想得出来。在一片叶子上看到了血迹,已经干涸没有那么鲜红了。怎么会有这血迹,又是什么血的血迹,同样不要说,大家也能想得出来。

可大家还是盯着倒在地上的玉米看,还是在现场的周围转。

你们看,那是什么?

刘副营长指着一个地方,让大家看。

两根玉米秆之间,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刘副营长轻轻拨开了玉米秆。

大家看到了一把小刀子。

一把菱形的小刀子。

卫生院的病房里,大开的窗子,射进来了大团的阳光。

白豆躺在阳光里。

看到翠莲从门外走进来,白豆满脸是笑。

翠莲不能不有点意外,想过见到白豆时,白豆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想到过了一百种表情,但就是没有想到白豆会是一脸笑。

让翠莲把怀里的牛牛递给她。

抱着牛牛,白豆真的好欢喜,一个劲地在牛牛脸上亲,嘴里不停地说着,小宝贝,多好啊,可想死妈妈了。来,让妈妈看看,胖了没有。胖了,好像胖了一点。小孩子胖了好,胖了,看着好看,像是苹果,真想咬一口。

翠莲原本想了好多安慰白豆的话,可看看白豆这个样子,她的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想到老杨买的东西,拿出来,给白豆。白豆没有接,说,行了,我用不着,就留给牛牛了。

翠莲说,人家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白豆说,我是收下了,收下后,我又给牛牛了。

翠莲说,这不好吧。

白豆说,有什么不好,你可别忘了,牛牛也是我儿子啊。

翠莲笑了,说,白豆,你这样,我真的为你高兴。

白豆说,这几天躺在这里,阳光天天晒着我,看着那么蓝的天,我想明白了。人啊,要不,就死了,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一了百了。要是活着了,那就得好好活着,你愁,你恼,你恨,折磨的是你自己,别人才不管呢。别人折磨你,你没有办法,自己再折磨自己,那就不如不要活着了。天大的事,只要这么一想,就不是个事了。

翠莲说,你真了不起。

白豆说,你才了不起,看看,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

翠莲说,你也会生儿子的。

白豆说,我要生,就生个女儿。

翠莲说,正好,做我儿媳妇。

白豆说,想得美你。

玉米地里的那把菱形的小刀子,现在已经出现在营部马营长的办公桌上。

办公桌对面坐着胡铁。

马营长问,这把刀子你认识吧?

胡铁答,认识。

马营长问,它是你的吧?

胡铁答,是我的。

马营长问,它怎么到了玉米地?

胡铁说,我不知道。

马营长问,你的刀子,你怎么会不知道?

胡铁说,这样的刀子我有好多把,谁要我都给,谁要拿就可以拿走。

马营长说,证据摆在了面前,你还不承认。

胡铁说,刀子是我的,但事不是我干的。

马营长说,你也是条汉子,敢做也要敢为嘛。

胡铁说,我没有做。

马营长说,你以为不承认就可以没事了吗?

胡铁说,确实不是我干的。

马营长一下子拉开抽屉,拿出了左轮手枪。马营长说,要是搁在打仗那会儿,我现在就会一枪崩了你。

胡铁说,你崩了我,也不是我干的。

马营长说,可惜现在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来人啊,把他捆起来。

等在门口的几个人跑进来,用绳子把胡铁捆绑了起来。

胡铁说,马营长,我真的冤枉啊。

这个时候,马营长不会相信胡铁说的话。

谁在看到了那把刀子以后,也不会再相信胡铁的话。再说了,天底下哪个干了坏事的人,会主动地说出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呢。

干了坏事,就要受惩罚。惩罚了坏人,坏人就会垂头丧气,好人就会扬眉吐气。

胡铁被关到了一间没有窗子的屋子里,门口还有人站岗。站岗的人,手里拿着枪。

春夏的太阳,火一样,晒化了冰山雪山。冰雪变成了水,就像是奔腾的野马,冲向了大戈壁。野马过后,踏出了一些很深的沟。这样的沟,叫干沟。

有的干沟,是真的干,一点水也没有。也有的干沟,沟里有沟,沟里的沟留住了些洪水,洪水不跑了,也会在沟里做些水该做的事。把自己周围的野树和芦苇,养得鲜鲜活活。当然,水里还要有鱼。没有鱼的水,是死水,恶水,有了鱼的水,看起来,才有意思。

下野地就有这么一条干沟,干沟里就有这么一片水,水里有很多的野鲫鱼。

老牛来到干沟,来到了一片水边,看到野鲫鱼在清清的水里游来游去,老牛咧开大嘴笑了。

鱼在水里,眼睛看得见,手却不能一下子拿到。不过,老牛有办法捉到水里的鱼。

把翠莲的缝衣服的针,找出一根,放在油灯的火苗上,烧红了,用钳子轻轻一夹,弯成了个勾。

有了鱼钩,还要有鱼饵。这也难不住老牛。从玉米地里掰了一个青玉米棒子,放到锅里煮熟了。于是,又嫩又香的玉米粒,变成了诱饵。

淡黄色的玉米粒,随着鱼钩深入到水中。香味在水中扩散,顿时引得鱼儿围来。野鱼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好食物,个个奋不顾身往上扑,争着去吞吃。

不到半个时辰,老牛就钓得了一大串野鲫鱼。

提着鱼跑回家,马上熬了一锅鲜鲜的鱼汤。

翠莲从场部卫生院回来,一进门,老牛就喊着让翠莲喝鱼汤。

翠莲当然要喝了,别说是为了牛牛了,就是为了解馋,翠莲也不会对鱼汤和汤里的鱼有半点客气,她捧着大瓷碗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

比刮风还要快,下野地的人全知道了十七号那天晚上干了坏事的人是谁了。猛一听全很吃惊,可听听别人说的,自己再想想,也就不惊奇了。反而会想,这个事肯定是他干的,除了他没有人会去干,也没有人能干得出来。

听说要把胡铁押送到场部保卫科,大家全跑到营部来看。正是早上下地干活的时候,却不往地里走,全往营部这边围。都知道手里干活的工具是胡铁打造的,都见过胡铁,知道胡铁长得什么样子。这会跑来看,不是要看胡铁长得样子,是想看看,这会儿的胡铁,和原先看到的胡铁,还是不是一个样子。一个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做了不同寻常的事,好像这个人的长相也会随着不同寻常起来。

胡铁从禁闭室里走出来,太阳很亮,猛一下从黑屋子出来,不能适应,眼睛不由眯起来,眉头也跟着皱起来。看上去似乎老了一点。

只是老了一点,不再有别的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就像是他不是从禁闭室里押出来的,而是和大家一样听到了钟声后走出屋子的。如果不是有绳子捆着了他的手臂,谁也不会想到他要去军事法庭接受审判,还以为他也是要到地里去给庄稼浇水施肥呢。

这让大家有点失望,也让大家心里很不舒服。他至少也得在脸上有点羞愧吧,至少也得有点自责吧。他怎么可以到了这个时候还无动于衷像是什么事也没做一样。

实在是太气人了。

生气的人们,有的朝他骂起了脏话,有的朝他啐起了唾沫,有的捡起了地上的土坷垃朝他砸去,离他近的甚至用脚朝他踢过去……

马营长站在营部门口看着,他没有催促大家下地去干活。

场部保卫科的干事来了,他带胡铁走。

马营长派车送保卫干事和胡铁走。没有别的车,只有马车。

老杨把马车赶到了胡铁跟前。

胡铁和老杨住一个屋子,可胡铁还从没有坐过老杨的马车。

这回他想坐不想坐,都得坐。捆在身上的绳子,就是要让他明白,他没有自由。他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而别人要对他做什么,他只能让别人对他做什么。

胡铁被保卫干事推上马车。

老杨看着胡铁,老杨说,你不威风了吧,你不日能了吧。

这话保卫干事听不懂,胡铁听得懂,胡铁瞪了一眼。

这可把老杨惹火了。老杨说,嗨,你还敢瞪我。你这个该挨枪子的王八蛋。

胡铁瞪老杨瞪得更厉害了。

老杨抬手打了胡铁一个耳光。

胡铁的嘴角流出了血。

保卫干事说,别胡来,注意政策。

是啊,敌人做了俘虏,都不能打骂。况且,胡铁曾经还是我们的同志啊。

再说了,胡铁现在是不是敌人也不一定,法院还没有审呢。

大约想到了这些,老杨没有接着打胡铁。

吴大姐代表营部领导去看白豆。

给她带去了刚从果园里摘下来的苹果。

白豆说,我好了,可以出院了。

吴大姐说,不着急,不着急。

白豆说,我想回下野地。

吴大姐说,再休养休养。

白豆说,炊事班人手紧。

吴大姐说,组织上已经让曾梅去顶你的工作了。

白豆说,马上要秋收了,缺劳力啊。

吴大姐说,你现在的工作就是休息。

白豆说,我……

吴大姐说,相信组织,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白豆说,我听组织的。

吴大姐说,有个事,想给你打个招呼。

白豆说,什么事?

吴大姐说,考虑你的身体,我们觉得你目前不适合和马营长……

白豆说,我明白。

吴大姐说,你不要有别的想法,也是为了你好。

白豆说,大姐,你放心吧,我说了,我听组织的。

白豆听组织的话,不让她出院,她就会在医院呆着,让她待多久,她就会待多久,只是她不明白,明明身体没什么了,她要出院,吴大姐为什么不让她出院。

吴大姐还带来了两封信。

两封信全是白麦寄来的。

两封信,相差也就是不到一个月。正好白豆出事,头一封信没有看到。就这样把两封信攒到一起了。

头一封信是白麦把陈参谋喊来聊天的那天晚上写的。

第二封信写的还是陈参谋的事。

白麦在信上说,你没有回信,我想可能你看到我的信后,有点生我气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把陈参谋喊来聊天,并把陈参谋和咱们见过的一个八路军相比。是想干点什么不好的事了。我知道你肯定这么想了,你一觉得我不应该这么做,你就生我气了。

白麦说,你这么想,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我真的也这么想了。陈参谋一走,剩我一个人,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想些什么,算了,不说给你了,要是说给你,你不知会怎么看我。同时,我也想到老罗。想到老罗后,不但不能让我不胡思乱想,相反我想得更厉害了。我就想,老罗不让我生孩子,对不起了我。我也得做点什么,对不起他。这样,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太吃亏了。这么一想,到了第二天,我就理直气壮地给陈参谋打电话,让他来屋子里和我聊天。陈参谋不敢不来,老罗安排的,我叫他干什么,他就要干什么。不过,他好像也挺愿意来的。他还没有结婚,吃过饭了也没有事,有一个人和她聊天,他当然也愿意。

白麦说,陈参谋来以前,我全想好了。可真的等到陈参谋坐到我的面前,那些想好的东西,全没有了。像树上落上了好多鸟,陈参谋一来,把它们全吓跑了。我就坐在那里聊天,就想着,陈参谋能干点什么,陈参谋是打过仗的,有好多英勇的故事。我想等着他英勇。我想好了,只要他英勇,不管干什么,我都不生气。

白麦说,可能你不相信,就这么连着好多天,陈参谋来了,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凳子上,我们说话。说啊说啊,说得什么,我都记不得了。就这么一直说到了老罗回来,我们还是这样在聊天。当然老罗回来了,我就不打电话让陈参谋来了。

白麦说,当天,老罗什么也没有说,也顾不上说,好多天没见我了。一见我,就像是快要饿死的样子。弄得我大半夜不让我睡。第二天上班,坐在办公室里,我一个劲打哈欠。

白麦说,好像又过了一天。老罗突然问我,说,陈参谋是不是天天来。我愣了一下,心想他怎么知道。再一想,就明白肯定是保姆告诉他的。我心想,身子正不影子斜,我陈参谋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就说,是啊,你不是说,有事喊他来吗?老罗说,你喊他来干什么?我说,来聊天啊。这时,我看到老罗的样子,像是喝了坛子醋,酸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一看老罗这个样子,我心里可高兴了,心想,总算也让你气一回了。我就故意说,陈参谋那个人挺好的,有空了,我还找他聊天的。老罗背转了身,干脆不理我了。

白麦说,那一阵子,我就想,要是我和陈参谋有点什么,老罗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这没有发生的事,谁也想不出来。

白麦在信上说,我说是说,老罗在,我哪敢把陈参谋找来聊天呀。我那样说,也就是故意气他。

躺在床上,读白麦的信。没有读得太懂。不明白那么多天,陈参谋天天到白麦家,陈参谋怎么可能只是坐着呢。经历了眼前这个事,白豆对男人好像有了一点新看法。她觉得男人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是天也不管了,地也不管了,就管自己。

放下白麦的信,她在想,要不要把自己遇到这个事,说给白麦听。想到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想好要不要说给白麦听。

白豆觉得要在信上讲清楚这个事,实在太难了。问题是这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没有搞清楚。到底能不能搞清楚,她也不知道。

又过了半个月。半个月里,下野地发生了个大事。马营长又娶老婆了。娶的是曾梅。曾梅剪了好多的喜字和窗花,全用上了,一点儿也没有浪费。这些喜字和窗花,明明是给另一个叫白豆的女人用的,怎么会全归了自己。曾梅觉得像是做梦,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事。下野地的人都去参加了马营长的婚礼。男人都抽到了喜烟,女人们都吃到了喜糖。男人和女人们都喝到了喜酒。老杨那天用马车拉回来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浪费。

婚礼上没有白豆。

白豆没有去。

白豆连知道都不知道这个事。

再大的事,不能亲眼看到,又没有人给你说,你除非是神仙,不然的话,你不可能知道。

白豆不是神仙,她只是个女人。

马营长婚礼过后的第二天,白豆接到通知,可以出院了。

老杨赶着马车来接白豆出院。看到白豆,老杨愣了一下,有点不认识似的看着白豆。

白豆还是那个白豆,可白豆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

胖了一点。

却白了许多。

胖了一点,让白豆的丰满,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被强调的主要部分是胸脯和屁股。

白了许多。一白遮三丑。而白豆本来就不丑,再加上这一白,白豆的脸上就有红晕从皮肤下透出来。女人白了,很容易让人想到奶水,想到羊脂玉,想到刚蒸好的白面馒头。

看到白豆这个样子,愣了一下的老杨,在心里却有一种压不住的欢喜。

马车在路上走。

老杨把马营长结婚的事告诉了白豆。

老杨说,马营长结婚了。

白豆说,噢。

老杨说,和你的同屋。

白豆说,噢,是曾梅。

老杨说,曾梅调炊事班了。

白豆说,噢。

老杨说,你早都知道了?

白豆说,我才知道。

可听白豆说话的口气,好像这事她早就知道。好像说的这事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真是让老杨觉得有些奇怪。

路过那块玉米地,玉米已经没有那么青绿了。

老杨没有让马车停下来,去折甜的玉米秆。白豆连看都没有去看那块玉米地。

走过玉米地后,老杨说,胡铁被抓起来了。

白豆说,为什么?

老杨说,那天晚上,就是他对你使的坏。

白豆说,是他?

老杨说,就是他,保卫科把他抓起来了。

白豆说,会是他?

老杨说,不是别人,就是他。

白豆说,怎么可能是他?

显然,这是一件让她没有想到的事,她的表情是意外、惊愕的。

前边传来铁锤的敲打声。

让马车停下,白豆跳下马车,朝铁匠铺跑过去。

跑到铁匠铺跟着。

看到炉子里的火,随着风箱的鼓动,依然像旗子一样飘舞,看到铁砧上的钢材在铁锤下火星四溅。

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只是那个打铁的人,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看到了白豆,打铁的人对她笑了笑。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问这个女人是不是有什么事。

白豆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白豆转过身走向马车。

天上有一群大雁飞过,大雁向南飞去,一会排成了个一字,一会又排成了人字。大雁也有组织,在组织里,大雁也很听话。排在后面的大雁,从不会飞到前面去。

成群的大雁飞过去后,又有一只大雁飞过来,不知是它力气不够用了,掉了队,还是在某地歇时贪玩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了队伍,还是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被赶出了雁阵。

大雁从不单飞,单飞的大雁一定有什么原因。这原因我们无法知道,我们只能听到它的叫声十分伤心。

我们还知道,大雁飞过去后,天会变凉变冷。

不管天怎么变化,我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该发生的一定要发生,不该发生的也有可能会发生……

第八章 向日葵随着日头转

白豆看看老杨。老杨说,白豆,嫁给我吧。白豆看看老杨,好像没听清楚。老杨说,白豆,嫁给我吧。白豆看着老杨,还是没有说话。

像胡铁被抓走一样,从卫生院回来的白豆,也让大家都想看看。

一个被男人强暴过的女人,可不是你想见到就可以见到的。一个被男人强暴过的女人,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可不是你能想象得出来的。

白豆不能不让大家看,一个生活在我们这个集体中的人,不管是什么人,不能不让大家看。再说了,看看又有什么呢,不会看掉一块肉,不会看出一场病,也不会看来一场灾。

目光也像太阳光,有时候照在身上,又舒服又暖和,有时候落在身上,就会让人很难受。看白豆的目光,好像属于后一种目光。

不能老在屋子里呆,要去食堂吃饭,要去厕所屙屎尿尿,要去水渠边洗衣服,要去操场上开会,要到地里干活。只要一出门,就有目光追着白豆看。

这一阵子的下野地,最能吸引大家目光的就是白豆。

看过白豆,和看过胡铁一样,大家失望。尽管大家没有见一个被强暴了的女人的样子,可大家猜想过她的样子,不管猜想的样子如何,但至少不能是白豆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的样子,至少也得像是霜打过的茄子,像冷风吹枯的野草,像大雨打落在泥里的黄花,再说,也得像是棵没有了绿叶的光秃秃的柳树,灰头土脸,毫无神采,一副让人同情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你瞧瞧她现在这个样子,头发油了,皮肤光了,眼睛亮了。像是刚从暖暖的泉水里洗出来,整个人湿润润的。透出的女人味更浓了更厚了。

一句话,白豆看着比以前好看了。

仿佛白豆经历的不是一次毁灭性的摧残,倒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洗礼。不是她被暴力破坏了,倒是她把一种千古传下来的常理颠倒了。

男人们看了想不通,女人们看了,简直是火冒三丈。

大家在一起分析来分析去,觉得白豆实在太不把贞操这个东西当回事了。不看重贞操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

至少不会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看不好的女人,不管不好的女人长得多好看,也会看着不如自己。

好多女人看白豆。就觉得白豆再白,再光润,也没有自己干净。白豆的脏,不在脸上皮肤上,白豆的脏是在身子里,在看不见的地方。

于是好多女人在白豆面前就有了昂起头挺起胸的理由。尽管她的胸怎么样挺也没有白豆高。

只有一个女人在白豆面前,做不到这样。她就是曾梅。

曾梅不但顶了白豆在一张大床上的位置,还把白豆在炊事班的工作顶了去。

曾梅是个老实人。觉得是自己把白豆东西抢了去,对不住白豆。见到白豆,就有些不好意思。

白豆在心里其实从没有怨过曾梅。谁都明白,就是没有曾梅,也会有另外一个曾梅把白豆顶掉的。

下野地,没有女人不行。没有女人的下野地,就像是那片荒漠,什么都是死的。可女人在下野地,从来不能自己说了算。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们都不应该承担过错。

曾梅没有错。

白豆也没错。

不能睡在婚床上,白豆还继续睡在她的小铺上,睡在那间一睁眼就能看到天上月亮的地窝子里。

炊事班里没有她的位置了,白豆和大家一块下地干活。

和上千个男人女人一块在庄稼地里忙活。庄稼地里的活永远也干不完。

白豆对曾梅说,我为你高兴。

曾梅说,你真不生我气。

白豆说,真的。

马营长不是白豆真想嫁的男人。真想嫁的男人娶了别人,才会生气。

真想嫁的男人,是哪一个,让白豆说,白豆说不出。

下野地开大会。

马营长在大会上宣布了一个消息。说胡铁已经被师部的军事法庭宣判了。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坏人受到惩罚,大家当然高兴。马营长的话还没说完,好多人鼓起掌来。

同时还有好多人看白豆。

白豆也跟着鼓掌。

好多人的目光没有让白豆神色有变,好像马营长说的事,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马营长又要求大家要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还说胡铁也是为革命出生入死立过不少战功,但他犯了罪谁也救了不他。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谁要是不弄明白这一点,谁就可能落得和胡铁一样的下场。

马营长的话像警钟敲响。

不敲警钟也不会去犯胡铁那样的错误。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为了那个事坐大牢的。

不做不等于不想。想了不等于要做。

想想不犯法,看看也不犯罪。

想想胡铁干的那个事,就忍不住要看看眼前的白豆。

白豆这个女人,不能让男人多看,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想想还似乎挺迷人,可一看就那么回事了,看久了,就一点味也没有了。白豆正相反,看着看着,眼睛就进去了。进去就拔不出来了,也不想出来了。

男人就是这样,光眼睛进去还不行,还想着让别的东西也进去。

硬进去,不行,那是犯罪。要是让进去,再进去,就是愿意了。就不会受什么严惩了。

往白豆跟前凑。

问晚上到白豆屋子行不行。

偏偏不是好女人的白豆这会儿却比好女人还像好女人了。骂一声少放臭屁,就再也不理。

装正经,装的,肯定是装的。

以为白豆是装的。晚上真去敲白豆的门。白豆在门里说,你要是再敢敲一下,我就喊人了。

女人要是喊,那女人就是真的不愿意。

看来白豆这个坏女人还不够坏。

这时的男人是多少希望白豆能坏一点再坏一点。

男人恨不得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天下的女人全是坏女人。

其实有时候,女人也喜欢男人坏一点。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据考证,这句话,几千年前就在民间流传了。

好多女同志找到吴大姐,对吴大姐说,说不能把白豆放到大田里干活,她们担心她们的丈夫会被白豆引诱,她们不想让她们的男人在这方面犯错误。

吴大姐又把这个意见反映给了马营长。

马营长说,那就让白豆去养鸡场干活吧。

养鸡场和炊事班的工作有点像。都在屋子里,都不会被风雨吹日头晒。在炊事班做饭,在养鸡场也做饭,炊事班做饭给人吃。养鸡场做饭给鸡吃。

一群鸡,全是白色的。也像是穿了统一的服装。

看到白豆过来,鸡也抬起头去看。只是和人看白豆的目光不同。鸡的目光极单纯。

鸡也围着白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和人不一样,它们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白色的鸡群中走来走去,白豆觉得很自在。

白豆觉得干这个活,比在炊事班干活更有意思。

可白豆不能老和鸡待在一起。白豆是人,收了工回到屋子里,一个人在屋子里,白豆也觉得冷清。听到外面有乘凉的女人,在那里说说笑笑,也想坐过去,和她们聊聊天。人都这样,做什么都想扎堆。

刚走出门外,还没看到不远处一堆人是谁,却听到她们发出的声音。是在说她。

说她让人给干了也不害臊。说她让人干了也不觉得吃亏。说她让人干了好像还很开心。说要是换个女人没脸见人。说要是换个女人就不想活了。说要是换个女人早就上吊跳河了。

听到这些话,白豆不能往前走了。再回到屋子里,又不想回,只好换个方向,往营地外面走。

走着走着,也不能往前走了。不是有人挡着她了,是水渠挡着她了。坐在水渠边上。

下野地没有河,只有水渠。水渠也很大,比有些河还大。渠里的水,流得比河里的水急。河水能办到的事情,渠水全能办到。

看着渠水,想着那些女人的话,白豆突然觉得人在水里,可能比在空气里还要自在,还要清静。水里没有人会说你,没有人欺负你。那么多的鱼待在水里不出来,一定是不想和人生活在一起。人做事说话,有时实在是太讨厌了。

听到背后有脚步响。又有人来了,白豆没回头,心里也不怕,什么好人坏人,她全不在乎了,还想着要是个坏人更好,干脆一下子把她推到渠里去,让她一了百了。

可来的人,没有推她,反而把她拉了起来。

老杨说,别想不开。

白豆看看老杨。

老杨说,白豆,嫁给我吧。

白豆看看老杨,好像没听清楚。

老杨说,白豆,嫁给我吧。

白豆看着老杨,还是没有说话。

白豆不是什么烈女,白豆只是个平常的在地里干活的女人。

十天以后,白豆嫁人了。嫁给了老杨。

好多男人往白豆跟前凑,只有老杨说要娶她。

如果换个男人说要娶她,白豆也一样嫁。

本来白豆就不大挑。可以说,到了下野地,一直没挑过。谁说要娶她,都点头,好像缺心眼子。拖了这么久,才出嫁,不是白豆不嫁。是老出事,一到节骨眼上,就出事。眼看要嫁了,又嫁不成了。好像白豆得罪了老天爷,老天爷总跟白豆过不去。那么大灾,也敢往白豆身上压。也不怕把白豆压死。

到了这会儿,白豆更不会挑。

没有马上答应老杨,不是故意拿架子,是不相信听到的话,真的出自老杨的口。

当初自己好好的,嫁给老杨,老杨不要。

这会儿,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老杨却要娶她。

谁能相信?可却是真的。老杨做的事,太奇怪。白豆想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要嫁人。人也像是庄稼,到了季节,该开花就得开花,该结果就得结果,错过了季节,就会没有收成了。

结婚那天,翠莲抱着牛牛来了。看到牛牛长得又白又胖,壮实得真像是一头小牛了。白豆问翠莲是怎么能把儿子养得这么壮。翠莲说,老牛天天弄鱼给我吃,奶水多得像喷泉。白豆说,那你真是一头母牛了。翠莲说,到时候,你也会变成母牛。看到老杨站在一边,像看什么宝贝似的看着牛牛,翠莲说,牛牛这回好了,不但有干妈了,还有干爹了。去,让干爹抱抱。说着,把牛牛递到了老杨怀里。老杨抱过牛牛,在牛牛脸上亲。翠莲临走时,约白豆和老杨下个休息日到她家去,说要老牛多去弄点鱼,做红烧鱼吃。

晚上睡到床上。老杨说,咱们也生个孩子。白豆说,哪有一结婚就生孩子的。老杨说,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白豆说,咋生?老杨笑了,说,你真不知道?白豆说,我不知道。老杨说,我来告诉你。老杨不说话,动起手来。白豆抓住老杨的手,不让老杨动。白豆说,说实话,不嫌弃我?老杨说,我喜欢你。白豆说,我不干净了。老杨说,你比天上下来的雪还干净。白豆的手松开了,老杨的手又接着动。白豆说,不准欺负我。老杨说,这不是欺负你。白豆说,明明就是欺负我。老杨说,我要让你生个咱们的孩子。

老杨说不嫌弃白豆,是真不嫌弃白豆。嫌弃不嫌弃能看得出来,从眼睛里从动作里,全能看得出来。老杨是真喜欢,真激动。

像给一颗大豆剥皮,老杨剥去了白豆的衣裤。只是,没有了了衣裤的白豆,一点儿也不像豆子,真正像的是一块羊脂玉。

只是比玉还要软,还要暖,还要香。

老杨用嘴,用舌头,亲这块玉。

亲了脸,亲脖子,亲了手,亲胳膊,亲了脚,又亲腿。再亲胸。胸上有两座山,像雪山,亲得化了水,水不乱流,只在白豆身子里流,还要顺着胸往下亲,从山峰一直亲到山谷……

不是真喜欢,不会这么亲,要是真嫌弃,也不会这么亲。有的女人,一辈子也不会被这么亲过。

不能不感激,男人这样亲女人,女人都会感激,白豆能被老杨这样亲,白豆就更感激。

闭上眼睛,身子摊开来,把自己完全交出去,白豆向老杨表达着感激。

有了感激,白豆的新婚夜,就不会有多少痛苦。

老杨大喘着气,好像干着很重的活。

白豆帮不上忙,白豆只能说,我一定给你生个孩子。

感激也会让女人高兴地把自己嫁出去,也会甘心情愿去为一个男人生孩子。

为了让翠莲的奶水一直像泉水喷涌,老牛有空就去干沟的苇湖。又听说,白豆两口子要来,老牛天不亮就离开了家。钓鱼花时间,想钓很多鱼,就要花很多时间。

出门时,不忘在牛牛脸上亲一口,牛牛的脸贴着翠莲的奶,再顺便在那大奶子上也亲一口。

翠莲说,你比你儿子还贪。说着拍了一下老牛的头,让老牛快去快回。说白豆他们晌午就到了。她可是给人家说过了要用红烧鱼招待。还说咱姓牛,可不能让人家说咱吹牛。

老牛说,你就等着吧,保证有你吃的,还有白豆两口子吃的。

干沟里有树有草,又有水。干沟不干。早上,太阳出来以前,总会有些雾,像纱巾一样飘来荡去,朝雾多的一处走,走不了多大一会,就会看到一片水。

不长的一段日子,老牛来过好几次。从水里钓走的鱼,有多少条了,老牛没数过,反正不少。这里的鱼,不是养的鱼,没有喂过,吃不好,也吃不饱。鱼只要饿着,就好钓。

钓的次数多了,钓出了经验。知道哪里有大鱼,哪里有小鱼。平常钓鱼,主要用来熬汤,不在乎大小。有客人来,就不一样了,鱼越大越好,看着好看,吃着刺也少,脸上有面子。

把渔线放长了些,甩到远处的深水里。蹲在水边看浮标,蹲了好大一会,也不见高梁秆做的浮标动。想着会不会是鱼食让鱼偷吃了,挑起鱼竿想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一挑,挑不动。再挑,还挑不动。不是钓着大鱼了。是挂在树上了。水底下有好多枯死的树,水少了,能看到它们的枝枝杈杈,水多了,把它们淹住了,看不见了。甩鱼钩时,弄不好就甩到了树枝上了。往常也有被挂住的事,那是在水边,水不深,卷了裤腿下到水里,把鱼钩取下,还可以继续钓。

这回不同了,鱼钩挂在深水里了。硬拽,只能把线拽断,也取不回鱼钩。鱼钩是缝衣服的针做的,不值钱。没了就没了。可是没了鱼钩,也就钓不成了鱼了。空着手回去,也没什么,只是今天有客人来,翠莲说是给人家做红烧鱼,到时候做不出来,太没面子了。老牛在翠莲前没面子,翠莲在白豆前没有面子,一家人跟着没面子。这实在让老牛心不甘。

只好下到水里去把鱼钩从树枝上取下。好在老牛会游水。水深也不要紧,到了跟前,老牛扎个猛子下去,把鱼钩取下,还可接着继续钓。不要等了,下水吧。时间就是鱼啊。脱得一丝不挂,老牛走到水边。手和脚一挨水,老牛犹豫了。早上的水凉,秋天的水更凉,可这么凉,有点出乎老牛意外。

只是犹豫了一下,老牛还是下水了。到了浮标前,老牛一个猛子扎下去。看到了鱼钩,看到了挂了鱼钩的树枝。可老牛没有能把鱼钩取下来。水真是太凉了,凉得让老牛脚和腿同时抽了筋。

抽了筋的老牛,在水里不能动了。往水下面沉,他也没办法。只好让身子往下沉。那些冲着鱼食的香味围过来的野鲫鱼,被这个庞然大物吓坏了,四处逃散开来,过了好久好久,看到他在水底下,一动不动了,才又围过来,好奇地看着他,它们搞不清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什么。

鱼离开了水,活鱼会变成死鱼,同样,人到了水里,水也会让活人变成死人。

太阳出来后,又有人来钓鱼。看到水边有鱼竿,还有老牛的衣服,却不见老牛。

大声喊老牛。老牛还在水里,已经什么也听不见。

判了刑的胡铁,没有离开下野地。不是他不想离开,他想离开,也离开不了。

下野地有个劳改队。劳改队里全是劳改犯。劳改犯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也是来开荒种地的。只是劳改队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还有,他们不管干什么,不管是吃饭,上厕所,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夜里睡觉,在他们的四周,都有扛着枪的哨兵,看管着他们。

别处的人犯了罪,送到下野地来劳动改造。下野地的人犯了罪,却不能送到别处去。因为,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也不会比下野地再荒凉,再艰苦。这一点,历代的当权者,都明白,有名的清朝大将军林则徐,流放发配新疆时,就在下野地落过脚。只是,那时还没有劳改犯的说法。

胡铁还在下野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干的还是那些活。好像什么都一样。可只能是好像。同在下野地,有时还会在一块地里干活,干着同样的活,中间只隔了条水渠。可大家还是觉得相隔很远。那些持枪的哨兵,把同一块土地上的劳动者,分成了两个世界。劳改犯也是人,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成了劳改犯,就和别的人,有了根本的不同。

大人们会指着劳改犯对孩子说,看到了吧。那些人,全是坏人。

衣服是发的,劳改犯干多少活,也不发钱。吃的穿的,全听从安排。劳改犯穿黑衣服,只能穿黑衣服,不能穿别的衣服。二百多人,全剃了光头,全穿着黑衣服,在荒原上移动时,就像是落下了一大群乌鸦。

乌鸦是坏鸟,如同劳改犯是坏人一样。

下野地的人说到劳改犯时,常常用到乌鸦这个词。

胡铁成了一只乌鸦。和乌鸦群一起活动着。下野地的人,常常能看到乌鸦群。不能把他们老放在带铁丝网的高墙内,像养猪一样养着他们,他们是最便宜的劳力,把他们放到下野地,就是要让他们干重活干累活。既是惩罚了他们,也给国家创造了财富。他们出来干活时,很醒目,天蓝地黄草绿,只有他们是黑色的。

知道胡铁在这群黑色里,却不能一下子看到他。一只乌鸦混在乌鸦群里,没有人能认出它来。又不能走到很近处看,拿枪的人,不让别人靠近他们,他们是危险的人,远离他们,就是远离危险。

有几次,白豆看到了乌鸦群。也想到了胡铁,也朝乌鸦群仔细看了看。没有看到胡铁。

老见不到,不管是什么人,大家就会慢慢地记不起来了。

胡铁很少有人再提起。胡铁做的那个事,也很少有人说起。

白豆也结了婚,做了别人妻。又调去养鸡场喂鸡,不常和大家在一起,大家谈天说地时,也很少能再提到白豆的名字。

好多事,看起来很大的事,往往像是洪水一样,来得凶猛,去得也快。洪水过后,留在地上的痕迹,随着岁月的风吹雨打,渐渐地消失干净。

十七号夜里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画上了个句号。不过,在下野地,有两个人,可能不会把这个事全忘掉,一个是胡铁,一个是白豆。也可能还有一个,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日子是什么,不就是一天天过去又来了,日子是一个事接着一个事,没完没了。

眼前的事都忙不过来,谁还老记着过去的那点事。

老牛死了,翠莲成了寡妇。

说老牛是让水淹死的,可白豆觉得和她有关,不是她去翠莲家,翠莲让老牛钓鱼给她吃。没准老牛死不了。一看到翠莲流眼泪,白豆的心跟着难受。觉得真是对不起翠莲。

老想要帮着翠莲做点什么。一到休息日,白豆喊上老杨出门,不往别的地方去,直奔翠莲家。到了翠莲家,比在自己家还忙。

看见没有柴火了,让老杨推上车子到林子里拉些枯树回来,再劈成一块块垛到火炉旁边。看到缸里没有水了,让老杨到水渠里去挑,把水缸挑满了,还要再把盆子装满。也不是全让老杨干,白豆也干,干女人的活,什么洗衣服,做饭了,打扫屋子里的卫生了。

干完了,回到家,白豆又觉得对不住老杨,让老杨休息天不能休息,跟着她去帮翠莲干活。可老杨不这么想,说他很高兴去翠莲家。帮翠莲干活,让他挺愉快。

白豆知道,老杨去翠莲家,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他喜欢那个牛牛。一去,先要抱着牛牛亲个够。要走了,还要再把牛牛抱起来,让牛牛亲他。牛牛大了些,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懂了一点事,让他亲,有时就把嘴在大人脸上蹭一下。

白豆想报答老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早一点给老杨也生个牛牛。要生牛牛,还得老杨下种。每次从翠莲家回来,老杨看不出累,反倒更精神,非要还在白豆的田里耕播一番。白豆也挺积极,敞开了一块地,让老杨又耕又播。

想着这个月会有了,过了这个月还是老样子。这不怕,还有下个月,种孩子,到底也比种庄稼要难一点。哪能说种就能种上。

一般人不到鸡场来,鸡场的鸡一般的人也吃不上。上面领导来检查工作,炊事班的人会拿着马营长的条子,拿抓一两只鸡,回去宰了给领导吃。

鸡下的蛋也一样,没有马营长的手令谁也拿不走一个。好像谁生孩子,可以给批三十个。再剩下的,也是放到炊事班,等着给上面来的人炒着吃。

好几次,白豆想往口袋里揣几个鸡蛋,带给翠莲和牛牛。但每回都只是想了想。她不敢。公家的东西,一根鸡毛拿走了,都是偷,都是严重的问题。

一般人不敢到鸡场来,也是怕意志不坚定,见了鸡见了蛋,起了馋意。落下偷的坏名声,毁了政治前途。

马营长敢来。

马营长不用偷,想吃了,给炊事班打个招呼,炊事班会做好了,送到他家里去。可马营长不常这么做,只有太想吃了,才会给炊事班长小声地说一声。不说自己想吃,说老婆近来身体不好。炊事班长一听,马上明白。作为干部,马营长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不去搞腐化。

马营长来了。白豆调到养鸡场,马营长头一回来。

说是来看看鸡。

白豆领着马营长看了鸡。看了鸡,马营长还不走。站到剁鸡食的屋子里,又看白豆。

看了白豆,马营长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吃了亏。曾梅年龄和白豆差不多,可又黑又瘦,不像白豆这么圆润,这么白,看起来没有白豆这么嫩。

这么一比,马营长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亏。

不想说什么了,这个亏说什么都补不回来。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补回点什么。

一下子抱住白豆。

一点儿没有想到,一点儿准备也没有。白豆傻傻的。

后面是一堆新鲜的苜蓿草,用来做鸡饲料的。马营长轻轻一推,白豆倒在草堆上。好像白豆一点抗拒也没有,好像早就在等着马营长来这么一下子。

马营长把白豆压在身子下面后,又抬起了些,让出一点空,给自己的双手。他要把白豆身上的衣服扒掉,才能做他想做的事。

白豆的上衣,一扒就扒开了,一看白豆的奶子,马营长有点想不通,同样是女人,咋会长得这么不一样。如果说白豆的像是大白豆子,那么曾梅就是两个小绿豆了。

刚想尝尝白豆子是什么味道。却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一看,竟是一把菜刀。它是用来给鸡剁饲料的。可现在被白豆抓在手上,显然不会打算用来剁饲料。

马营长严肃地问白豆,你想砍我吗?

白豆说,我不砍你。

马营长用命令的口气说,还不快扔掉。

白豆说,我砍我自己。

说着白豆要往自己头上砍。真砍,还是不真砍,从眼神里能看得出来。

马营长手快,一把抢过了菜刀。

马营长说,给你开个玩笑,当什么真啊。

说着,马营长站了起来。把菜刀一扔,走出饲料屋。走到门口,还没忘记把沾在身上的草屑拍掉。马营长到底是干部,做事很有分寸。也很有原则,看到白豆不愿意,一点儿也没去勉强。干部也是人,干部工作很紧张,有时候见到女同志,也会开开玩笑,实在也不能算个什么事。

他这么一走,也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都没有了。

看到马营长的背影离去很远了,白豆还躺在苜蓿草堆上,看着屋顶上乱飘的苇絮,不知她在想什么。

回到自己家里。看到老杨,白豆想起了发生在养鸡场的事,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有些事,你只要不说,就是它发生了,也和没有发生一样。要想活得平静一些,有些事,就不能说,永远也不能说。

想起好长时间没有接到白麦的信了。再一想,白麦上次写来了两封信,她连一封也没有回呢。

对了,结婚的事还没有告诉白麦,这么大的事,不给白麦说,白麦一定会生气的。

白豆给白麦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终于结婚了。说她的丈夫姓杨,是个赶马车的。就是那个曾经提到过的赶马车的。

白豆想,白麦看了信,一定会觉得奇怪。不是和这个赶马车的吹了吗,不是另找了别人了吗,怎么到头来还是和这个赶马车的结婚了呢。

别说白麦会奇怪,连白豆想起来,也觉得怪怪的。

没多久,白麦就回信了。信上,白麦倒没有多问怎么又嫁给赶马车的了。白麦在信上说的还是那个陈参谋。

白麦说,老罗又去开会了。这回去的是石河子。说是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回来。我就想到了陈参谋。就打电话来,喊陈参谋来聊天。可是电话一打过去。接电话的不是陈参谋,是另外一个男人。和陈参谋聊了那么多,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一听就听出是别人。我问,陈参谋呢。电话里的人说,他调走了。我问,调到什么地方。他说,调到农七师了。就是你在的那个师。

看到这里,白豆心里想,在一个师,我也见不到他呀。他在师部,在库屯,我在农场,在下野地,还离得远呢。

白麦说,放下电话,我一想,就想出来了。这个事,肯定是老罗干的。说真的,我没有想到老罗会这么干。要是知道老罗会这么干。我就不会那么说了。这不是把人家陈参谋给害了。什么调到库屯,那是下放了。陈参谋聊天时说过,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是歌舞团的跳舞的,长得可漂亮了。这一下放,那女的肯定不会跟他好了。

白麦说,老罗回来后,我马上问老罗,陈参谋是不是下放了。老罗说,什么下放呀,是送到基层去锻炼去了。他还年轻,艰苦的地方多待待,对他的成长有好处。

白麦说,老罗说的话,句句在理呀。

白麦说,到了床上,老罗要碰我,我坚决不让碰。我没有这么坚决过。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坚决。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可我管不了自己,我就要这么做。就让他想得到时得不到,让他也知道想得到又得不到的滋味是什么。

白麦说,没有想到老罗真火了,竟伸出后手来打了我一个耳巴子。打得好响。把我打蒙了,也把我打醒了。我不动了,老罗再做什么,我也不动了。好像知道自己错了一样。你说,我贱不贱,好像就是为了挨这一巴掌一样。你信不信,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可我没有哭。有人说,女人有时故意犯贱,就是想让男人揍。男人一揍,女人就舒服,就痛快了。

看了白麦的信,白豆给白麦回信时。也想把老杨在夜里咋样对待她的事,说给白麦听听。可想了想,还是觉得说不出来,更不好意思写到纸上去。

不过,有一点,白豆是不同意的。说女人就想让男人揍,这怎么可能呢。白豆怎么想,也不会想着让男人揍。白豆就想,要是老杨也揍她,老杨用拳头揍她,她就用坎土曼挖他。不过,她想,老杨不会揍她的。因为,结了婚后,她从来没有不让老杨碰过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老杨想碰她,她从来不说个不字。那个事,白豆总觉得,只要成了别人的老婆,那就得让别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是女人决不能让不是丈夫的男人碰自己一下子一样,那是天理不容的事。

这一点上,白豆和那些没有从村子里走出的女人想的没有两样。

剁完鸡饲料,撒进鸡食槽。母鸡们乍着翅膀跑过来,抢着吃。好像饿坏了,让白豆看着生气。好像她把它们饿着了一样。连这一顿,她已经喂有它们五次了。

不看这些没良心的鸡了。

掰了一块向日葵,站到门口,身子靠在门框边,嗑着瓜子,漫无边际地望着。

真是秋天了,门口一片芨芨草,前两天看着还绿油油的,这会儿却成了黄的了。还有渠道上的树,叶子不但黄了,还一片片落了下来,有一点风,叶子不马上落下来,还要在风里旋舞一阵,像是要表演给谁看。可又有谁要看呢。白豆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芨芨草那边是一块棉花地。棉花一开,要马上拾回来,不拾回来,就会落到地上,沾上草泥,成了脏棉花。一到拾棉花时,下野地的人不够用,场部的人都来帮助拾棉花。

看到地里有好多人在拾棉花。不是场部的人,也不是队上的人,这些人全穿黑衣服。满地开着放着白棉花,让黑衣服看上去,黑得更黑,像雪地里的乌鸦。黑衣服也让棉花更白,棉花就像是天上的云一样。

看着这些黑乌鸦,白豆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白豆觉得他们连乌鸦也不如,乌鸦会飞,这些人却不能飞。乌鸦想落到什么地方,就可以到什么地方。他们却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正乱想着。眼前的芨芨草里却突然钻出一只乌鸦。把白豆吓了一跳。乌鸦只是一种鸟,又不会咬人,有什么可怕的。如果真是一只乌鸦,白豆反倒不会吓一跳。这只乌鸦并不是一只真的乌鸦,而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

黑衣服说,我是胡铁。

白豆一看,真是胡铁。

黑衣服说,偷跑过来的。

白豆看着胡铁,从那天出事后,头一次见到胡铁。

黑衣服说,我是来告诉你的,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干的。

白豆还是看着胡铁。手里还拿着一块向日葵,但没有继续嗑瓜子。

黑衣服说,我找人写了个东西,你帮我送上到上面去。

一张纸塞到白豆手里。

黑衣服说,下野地,我谁也不信了,就信你。

说罢,黑衣服转过身钻回芨芨草里,猫着腰向棉花地跑去。看上去,黑衣服不像乌鸦了,倒像是一只黑狗。

白豆没说一句话,不是她不想理胡铁。主要是太意外了,意外得让她缓不过神,要不是手中捏着一张纸,刚发生的事,白豆不会当真事。

看来,一件事,真的发生了,要想给画上个句号,还真不容易。因为刚才发生的一幕,实在不像是一个故事的结尾,倒像是一个故事又开始了。

第九章 酒话里的秘密

老杨说,咱们离婚吧。就像听到老杨说嫁给我吧的话一样,白豆看看老杨,没有表情。老杨又说,咱们离婚吧。

回到家,见到老杨,想也没想,马上把下午在养鸡场遇到的事,对老杨说了。

一听,坐着的老杨站了起来。

老杨说,你说什么?

白豆说,我看到胡铁了。

老杨说,你怎么能看到胡铁?

白豆说,他跑到养鸡场来找我。

老杨说,有警卫看着,他怎么能跑出来?

白豆说,偷跑出来的。

老杨说,你喊了没有。

白豆说,没有。

老杨说,你怎么没喊?

白豆说,为什么要喊?

老杨说,他是劳改犯,是坏人,坏人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的。

白豆说,可他什么也没做。

老杨说,真的什么也没做?

白豆说,他只是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老杨说,这个时候了,还不认罪。法律都定了他的罪,他还不认罪。坏人都这样,死不认罪。

白豆说,他还给我了一样东西。

老杨说,什么东西?

白豆说,一张纸。

老杨说,什么纸?

白豆把那一张纸,递给老杨,让老杨看。

纸上字不多,最顶上一行写着,尊敬的首长和法官。内容也不复杂,大概意思就是说他被冤枉了,希望能把这个事调查清楚,把真正的罪犯抓出来了,能还他的清白,还他的人身自由。纸上最后一行字写着,下野地劳改队二队队员胡铁。

看纸上的字,老杨气得脸发白。一看完,顺手撕成了碎片。

白豆说,你怎么给撕了?

老杨说,怎么,你还打算把它交给领导?

白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老杨说,这样的事还用想,现在他是什么人,是敌人。你要是给敌人帮忙,就是和敌人同流合污,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是站在什么阶级立场上的问题。

白豆说,没准他是真冤枉了。

老杨说,你说什么,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党,相信政府?

白豆有点没话说了。

拿到那张纸,白豆也没打算干什么,再听老杨这么一说,也觉得说得在理,更不想做什么了。撕了就撕了,白豆心里也没有生老杨的气。怎么说,胡铁也是她的仇人,老杨是她的恩人啊。

白豆说,我去做面条,咱们吃面条。老杨是河南人,爱吃面条。可老杨却不依不饶起来,不让白豆去做面条,说他让气给气饱了。不想吃面条了。

只好坐下来,还听老杨说。

老杨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恨他。他把你都那样了,你也不恨他。你对他有感情,你们谈过,不光是谈过,你们在一起,天知道做了什么。要不是有马营长,你们就结婚了。要是那天晚上,你知道是他,你才不会反抗呢,你会顺着他,还会配合他。你说不是,你嘴上说不是,可你心里就是,你看到他,你为什么不喊,哨兵就在那边,你只要一喊,哨兵就会来抓他。可你不喊,你是故意不喊的,你想让他再来干你,像玉米地里一样,再把你干一回。你说,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你不吭声了吧,我说到你的要害了吧?你说,你是不是想让他干你?他干你,你才舒服,是吗?没想到,你这个女人,会这么不要脸……

看着老杨,听着老杨说,白豆有点不认识他了,也听不懂他的话了。结婚一年多了,老杨没有发过这么大火,也没有听他说过那么难听的话。

为什么?为胡铁,为那张纸。为这么个事,值得气成这个样子吗?可除了这个事,还会有什么事呢。一定是还有什么事,只是白豆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事。

见到胡铁的事,还有胡铁给了那张纸的事,白豆对谁也没有说。连翠莲这样无话不说的姐妹,也没有提起过。

不说不等于会忘记。恰恰相反,真记到心里的事,反而不会说。过去后,好多天里,白豆一个人时,总想起那天见到胡铁的事,不是记起了他说的话,老记起的是他的眼神。那眼神真的是很委屈。

不是白豆不相信那天晚上对她做了坏事的不是胡铁。想一想,好像除了胡铁没有谁更有理由要对她做那样的事。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如果胡铁要想对她做那样的事,在胡杨林里他有太多机会了。其实当时有好多次连她都想到了胡铁可能会对她怎么样,想好了反抗是一定要反抗的,但不会太坚决,而且结果只会是让她早一点嫁给她,要真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

就算那会儿在玉米地里胡铁只要说他是胡铁,白豆可能会反抗得很坚决,但不管他是不是能得逞白豆也不会告他的,让他落个进大牢成了劳改犯的结局。

胡铁一定是糊涂了,被白豆要嫁给马营长的事气糊涂了。

知道胡铁成了坏人,可白豆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能把他和心目中的坏人合并在一起。

也许,白豆是个比胡铁更糊涂的女人。

翠莲抱着孩子来串门,牛牛已经可以在地上跑了。见了白豆会叫干妈了。见了老杨也会叫干爹了。

老牛死后不久,翠莲就向组织提出,要调回五队。组织同意了,不管是什么理由,人家刚死了老公,有什么要求还是要满足的。

五队和六队一样,没什么差别,翠莲想回五队,只有一个理由,离白豆近。

白豆住后排房子,翠莲住前排房子。

白豆做好吃的了,一定要喊翠莲来吃。翠莲做好吃了的,也喊白豆来吃。不管在谁的屋子里,老杨一定在。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就像是一家人那样。只是好像多了一个女人出来。让别人一看,这还是两家人。

离得近,翠莲家的事,帮起来真方便。老杨帮习惯了,不要白豆说,凑个空,就去翠莲家,把柴劈了,把水缸挑满了。翠莲也习惯了,见老杨来,也不客气,老杨要干什么,让他干,干完了,倒杯水,烧口茶,让他喝了就是了。

见了白豆,翠莲说,杨大哥这个人可真好。

白豆也说,是好。

下大雨了。下野地,离海远,又靠着沙漠。难得下个雨。要是下大雨,一年里没有几回。下野地的房子,全是泥土房子,阳光晒,咋晒也没事,可不能让雨淋,要是大雨淋一下,房顶一定要漏。

一下大雨,家家的房顶上,会有人爬上去,用塑料布一类的东西遮盖。女人上不了房顶。翠莲也上不了房顶。可翠莲家的房子会漏雨。老杨从自家房顶上下来,白豆不让老杨换下湿衣服,让老杨快去翠莲家的房顶。

从翠莲家房顶下来,老杨衣服更湿,雨还下得大,老杨再进翠莲家看,看不到有地方滴水了。看雨还不小下来,翠莲说,等雨小了再走,坐一会吧。

坐下来,等雨小了再回去。翠莲拿起一瓶酒,说是还是老牛留下的,没人喝,一直放着,快放坏了,你喝一点,暖暖身子。

翠莲的酒,不是别人的酒,老杨不客气,倒进酒杯里,一口口喝。翠莲又去炒了个花生米,端过来,放到老杨面前,让老杨就着喝。

牛牛坐到老杨腿上,也闹着要喝。老杨用筷子蘸了一点,放到牛牛嘴里,辣得牛牛大喊干爹坏,干爹坏。

一旁的翠莲不让牛牛说干爹坏,让牛牛说干爹好。牛牛偏不说干爹好。干爹拿酒辣他,干爹就是坏。说得老杨和翠莲一起笑起来。

孩子说话,说什么话,大人都听着喜欢。

看着牛牛,老杨就多喝了两口。

大雨大,却下不长,老杨酒没有喝完,雨就小了。老杨说,不喝了,回去了。翠莲说,把这瓶子喝完再走。老杨说,喝完,就醉了,下回再喝吧。

老杨没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完,回到了家。看到白豆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嗑着葵花子。

老杨说,咋回事?

白豆说,啥咋回事?

老杨说,都一年多了,咋回事呀?

白豆这才听明白了老杨说的咋回事是咋回事了。

白豆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老杨说,问你自己呀。

白豆说,我咋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杨说,这一阵子,老有人见了说难听话。

白豆说,说什么?

老杨说,人家说你是一块碱包。

白豆说,放屁,他妈才是碱包呢。

下野地的人,全知道碱包是啥意思。在下野地,到处能看到碱包。它们比地面略高出一点。上面白花花的,不是土,是盐是碱。这样的碱包,种什么都不长,光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有。

女人老不生孩子,就被说成碱包,白豆结婚一年多了,还不生孩子,大家当然有理由说她是一块碱包了。让别人说成碱包,对女人来说,是很丢人的事。

说白豆是碱包,白豆不愿意。可白豆想想,也觉得自己是个碱包。女人嫁给男人,头一个大事,就是给男人生孩子。生不了孩子,给人当老婆,就不气壮,就心虚。

晚上做梦,没梦到别的,梦到肚子发胀,鼓了好高,把她乐得在营地里到处跑。遇到一个人,就说我怀上了。遇到一个人就说我怀上了。大家都给她鼓掌。可看到大家里没有老杨,很着急,到处去找老杨,却怎么也找不见,想着高处看得远,往一棵树上爬,爬到了一半,摔下来了,把好梦摔醒了。

摔醒了,一看,老杨在身边躺着。一看,肚子还是瘪的。只是有泡尿憋得慌。起身下床,在便盆里撒了尿。肚子舒服了。

再躺到床上,却睡不着,想到了梦,想到了和老杨吵的架。

把被子掀开,天窗的月光照下来,身子像是泡在清水里,能看得明明白白。

白豆的身子,要比脸好看得多。连白豆自己看了,也觉得喜欢。

胸高挺像是雪峰,腹部平坦像是一片原野,大腿浑圆像是结实的堤岸,守护着一条幽深的河沟,河沟里有泉眼淌着清波,泉边还有丰密的青草,在春风中摇……

一块再肥沃不过的地,怎么看也不像是碱包啊。

把老杨推醒了,让老杨看。问老杨,像不像碱包,老杨看了看,摇摇头。是啊,这样一块地,会长不出庄稼,会没有大丰收,真是连鬼都不相信。

老杨说,那再试试。

白豆不说话,让老杨再试。老杨就又试了一回。

其实老杨每天晚上至少都要试一回,老杨是农民,知道要想有好收成,就不能可惜气力,就要不辞辛苦去耕种。

又两个月过去了,不知播了多少种子,可白豆那块地,还是不见有苗露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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