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0 08:36:18

点击下载

作者:弗吉尼亚·吴尔夫,谷启楠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幕间

幕间试读:

前言

《幕间》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吴尔夫的绝笔之作。她于一九三八年四月开始构思这部长篇小说(原定名为《波因茨宅》),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完成手稿,但她对此并不满意。她在给出版商约翰·列曼的信中说,这部小说“太不足道,太粗浅”,“太愚蠢,太琐碎”,不能出版。她本来是准备认真修改书稿的,但还没来得及做,便于三月二十八日投水身亡了。《幕间》于一九四一年七月正式出版。

要理解《幕间》,首先必须了解其创作背景。弗吉尼亚·吴尔夫在创作此书期间,看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和逐步升级的过程,包括慕尼黑危机、英法对德宣战、巴黎沦陷、英国战役、德军空袭伦敦等。她曾亲眼见到德军战机飞过苏塞克斯郡田野上空去轰炸伦敦。她自己在伦敦的两处房子都被炸成了废墟。她认识到人类文明可能毁灭,意识到自己一生钟爱的生活方式将会消失,因此心中充满忧虑和痛苦,同时也对历史和现实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另外,战争使吴尔夫联想到死亡。她经常想起在西班牙内战中阵亡的外甥朱利安·贝尔,以及其他过世的亲人,包括她的哥哥、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姐姐;她也常联想起自己幼年时遭受同母异父的哥哥性侵犯的情景。她意识到,人们有一种“集体意识”,各人的历史中都有一种“共同的成分”。这又促使她对人生进行深刻的思考。

此外,吴尔夫在一九四一年还着手写作一部评论英国文学史的专著,只完成了第一章及第二章的一部分。她对于艺术与生活、艺术家与观众之间关系的思考也渗透到了小说《幕间》之中。《幕间》讲述的是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天发生在英格兰中部一个有五百多年历史的村庄里的故事,展现了乡村生活的画卷。作者使用复调小说的方法,设置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条主要叙述乡绅巴塞罗缪·奥利弗一家的故事,另一条叙述拉特鲁布女士指导村民演出露天历史剧的故事。这两条线索时而平行,时而交叉,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图景。作者用这种方法把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艺术与人生、舞台戏剧与人生戏剧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通过奥利弗一家及其邻里的故事,我们了解到英国乡村中产阶级的生活状况和他们的喜怒哀乐。老年人充满怀旧情绪,留恋过去的生活和古老的传统;中年人不满意自己的婚姻,渴求真正的爱情;许多人对德国入侵的危险忧心忡忡。轰鸣而过的战机与美丽的田园风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村里人的生活看似恬静平和,实际上却充满矛盾和缺憾。人与人之间缺乏理解,日渐疏离。例如,伊莎贝拉与丈夫关系不好,暗恋一位乡绅农场主又不可能有结果,她的艺术才华也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因而感到困惑和痛苦。除了现代人的疏离这一主题外,小说还密切关注人类的暴力倾向和人类文明的倒退趋势。小说中描写了贾尔斯·奥利弗把一条蛇及其口中的癞蛤蟆踩得稀烂。这一情节在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背景下具有多重寓意,既象征以暴力制服弱肉强食,又暗喻人类也有使用暴力的野蛮倾向。作者似乎在向我们发出警告:人类已从大自然的保护者沦为破坏者,人类文明正在倒退。

另一方面,通过拉特鲁布女士指导村民演出露天历史剧的故事,我们看到这位艺术家对英国历史的回顾和对英国文学史的批判性介绍,也了解到她在艺术上力图创新的观点以及失败的苦恼。在节庆活动中表演露天历史剧是英国民间的传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仍很流行。拉特鲁布女士编导的露天历史剧采用了戏谑性模仿的手法,并综合使用了话剧、哑剧、音乐、舞蹈等多种艺术形式。全剧包括表现古英语时代的序幕、中世纪的歌曲、表现伊丽莎白一世的塑像剧、后莎士比亚时代的一个话剧中的一场、表现“理性时代”的塑像剧、王政复辟时期的话剧、表现维多利亚时代的戏剧(包括序幕和活报剧)、表现“现在”的场景以及结束语。这部露天历史剧有狂欢化的特色,充满幽默、调侃和讽刺,颇具颠覆性,其中不乏对历史的思考和对现实的感悟。它一方面暴露人性,针砭时弊,揭示现实世界的支离破碎和现代人的疏离倾向,另一方面也显示了善终将战胜恶的真理,歌颂了青春和爱情的胜利,给忧虑和绝望的气氛增添了些许乐观情绪。

拉特鲁布女士这个人物十分引人注目。她是一个有独创精神的艺术家,也是一个失意的艺术家。她有社会责任感,以帮助人们认识历史和现实为己任。她在编导这部露天历史剧时试验了许多新的表现方法。最突出的是,她在剧中大胆使用多种艺术形式和手法;她安排了一次较长的幕间休息,以便让观众感受“现在”;她让许多演员用镜子照观众,以帮助观众认识自己。然而,她独具匠心的艺术并没有得到观众的理解和认可,甚至遭到了抵制。她认为这是自己最大的失败,甚至等于死亡。拉特鲁布女士的形象自然使人联想到弗吉尼亚·吴尔夫本人。吴尔夫一生特立独行,在艺术上不懈地探索,提出了许多新的创作思想,试验了许多新的创作方法,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然而她一贯追求完美,对自己的后期作品并不满意,她曾在一九四○年六月九日的日记里说:“我突然想,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从事写作的‘我’已经消失了。没有观众。没有反响。这就是一个人的部分死亡。”从拉特鲁布女士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吴尔夫的影子。

此外,《幕间》这一标题也有深刻的寓意。从字面上讲,它指露天历史剧的幕间休息;从比喻意义上讲,它可以指两次世界大战的间隙,也可以指舞台戏剧与人生戏剧的交替。舞台戏剧落幕了,人生戏剧仍在上演;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永无止息。

弗吉尼亚·吴尔夫写《幕间》时,艺术技巧已发展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她在先前几部小说里使用过的各种技巧和手段几乎全在《幕间》里得到了体现。为了塑造人物性格,她采取了人物对话和内心独白并用的方法,从多元视角展现多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她的幽默和讽刺可谓信手拈来,随处可见。她的象征十分奇特,寓意深刻。她对语音修辞手段的运用更是纯熟,头韵、尾韵、谐音、象声词俯拾皆是。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吴尔夫在小说里使用了大量经典文学的引语和典故,对塑造人物和表现主题有重要的意义,需要仔细玩味。

总之,《幕间》是一部内涵丰富、寓意深刻的小说,与吴尔夫的其它作品相比毫不逊色,值得读者和研究者阅读和关注。

译者在翻译此书时,借鉴了“功能对等”的原则,力求最自然、最近似地再现原著的风采,特别是人物的意识流和内心独白。但遗憾的是,由于中英文在语音上差异甚大,原著中有些精彩的语言特点难以恰当表达。另外,因时间和精力所限,只对原著中的部分典故做了注释,希望读者谅解。谷启楠说明

弗吉尼亚·吴尔夫辞世时,虽然已完成本书手稿,但尚未做付印前的最后修改。我相信,她若在世,不会对此手稿做重大的或实质性的变动,但在交付最后校样前有可能做许多细微的订正或修改。——伦纳德·吴尔夫本书主要人物表

巴塞罗缪·奥利弗(昵称:巴特、巴迪):曾任英国印度事务处官员,已退休。

贾尔斯·奥利弗:巴塞罗缪·奥利弗的儿子,股票经纪人。

伊莎贝拉·奥利弗(昵称:伊莎):贾尔斯·奥利弗的妻子。

露西·斯威辛太太(昵称:辛蒂、巴蒂;绰号:“老薄脆”):巴塞罗缪·奥利弗的妹妹。

拉特鲁布女士(绰号:“专横”):露天历史剧的编剧和导演。

鲁珀特·海恩斯:乡绅农场主。

海恩斯太太:鲁珀特·海恩斯的妻子。

桑兹太太:奥利弗家的厨师。

G.W.斯特里特菲尔德:教区牧师。

曼瑞萨太太:来访的客人。

威廉·道奇:来访的客人。

艾伯特:村里的傻子。

坎迪什:奥利弗家的仆人。幕间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们坐在有窗户朝向花园的大房间里,谈论着污水池的事。郡政府曾答应把水引进这个村子,但至今尚未兑现。

海恩斯太太是一位乡绅农场主的妻子,她的脸酷似鹅脸,眼球突出,好像看见了路旁排水沟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她虚情假意地说:“夜色这么好,怎么谈起这事来了!”

随后是一片寂静;一头奶牛咳嗽了一声;于是她说,多奇怪呀,她小的时候从来没怕过奶牛,只怕过马。可是,那时候,她很小,坐在童车里,有一匹拉车的大马经过她身边,差一点碰上她的脸。她对坐在沙发上的老先生说,她的家族在里斯克德镇生活了有好几百年。教堂院子里有坟墓能证明这一点。

一只鸟在外面咕咕叫。“是夜莺吗?”海恩斯太太问。不是,夜莺不会到这么远的北方来。那是一只习惯于白天觅食的鸟,它在暗笑,因为它白天找到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有毛虫、蜗牛、小沙粒,它连睡觉时都在暗笑。

坐在沙发上的老人是奥利弗先生,曾是政府印度事务处的官员,现已退休。他说,如果他没听错的话,他们选定挖污水池的地点就在当年古罗马人筑的大路上。他说,你从飞机上仍然看得见大地上的累累伤痕,有清楚的印记;那些伤痕有不列颠人留下的,有古罗马人留下的,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庄园宅邸留下的,还有犁铧留下的,因为拿破仑战争期间有人在这座小山上犁地种麦。“可是你不记得……”海恩斯太太开始说。是啊,他不记得了。然而他确实还记得——他刚要告诉他们他还记得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了声音,他的儿媳妇伊莎走了进来;她梳着辫子,穿着一件晨衣,上面有褪了色的孔雀图案。她像一只天鹅,径直游了进来,受到阻止便停了下来;她惊奇地发现屋里有人,灯也都亮着。她抱歉地说,她一直陪生病的小儿子坐着。刚才他们谈什么来着?“谈污水池的事。”奥利弗先生说。“夜色这么好,怎么谈起这事来了!”海恩斯太太又说一遍。

关于污水池的事他都说了些什么呢?或者关于别的什么事?伊莎很想知道,她朝乡绅农场主鲁珀特·海恩斯歪了歪头。她在集市上见过他,在网球聚会上也见过他。他曾递给她一个杯子和一个网球拍——仅此而已。可是她一看见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就感觉一种神秘,一看见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就感觉到一种激情。她在网球聚会上就有这种感觉,在集市上也是如此。现在是第三次了,她又产生了这种感觉,尽管没有前两次强烈。“我记得,”老人打断了她的思绪,“我的母亲……”他记得他的母亲身体壮实,常把茶叶罐锁起来;然而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她送给他一本拜伦的诗集。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告诉他们,他母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给了他一本拜伦的诗集。他停顿了片刻。“她在美之中行走,就像夜晚。”他背诵着拜伦的诗句。

然后又背了一句:“于是我们不再漫步于月光下。”

伊莎抬起头。这些词语形成了两个圆环,完整的圆环,托着他们两个人——她和海恩斯——像两只天鹅,并载着他们顺流而下。可是他雪白的胸脯上缠了一圈肮脏的浮萍;她那双像鸭蹼的脚也缠上了浮萍,是她那个当股票经纪人的丈夫干的。她坐在三角形的椅子上摇晃着身子,深色的辫子垂了下来;她的身子包裹在褪色的晨衣里面,活像一个长枕头。

海恩斯太太已经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感情,它萦绕着他们,把她排除在外。她等待着,就像一个人离开教堂之前等待着管风琴的音符逐渐消逝。等到回家的时候,等到汽车往玉米田里的红别墅驶去的时候,她要在汽车上毁掉这种感情,就像鸫鸟啄掉蝴蝶的翅膀。她待了十秒钟后,站了起来,停留片刻;然后,她似乎听见最后的音符消逝了,于是向贾尔斯·奥利弗太太伸出了手。

然而伊莎仍然坐着,她本应在海恩斯太太起立时站起来的,可她仍然坐着。海恩斯太太用一双像鹅眼的眼睛瞪着她,嘴里咕哝着:“贾尔斯·奥利弗太太,请你友好一点,承认有我这么个人存在……”贾尔斯·奥利弗太太不得不响应,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穿着褪色的晨衣,辫子垂到双肩。

在初夏的晨光里,可以看见波因茨宅是一座中等大小的住宅。它绝不是旅游指南里提到的那种房子。它太普通了。然而这座有一个直角侧翼的灰顶白墙建筑物却是一个理想的居所;尽管它不幸被建在草场低处(它周边的高埂上有一排酷似流苏的树木,因此炊烟可以袅袅上升,直达树梢的秃鼻乌鸦巢),可是仍然令人向往。人们乘车路过这里的时候总会互相议论:“不知道那幢房子将来会不会进房地产市场。”他们问司机:“这儿住的是谁呀?”

司机不知道。奥利弗家族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买下了这块地产,他们和韦林家族、埃尔维家族、曼纳林家族、伯内特家族都没有亲戚关系。那几个老家族相互通婚,就连死后躺在教堂院墙底下也还是纠缠在一起,像常春藤那样盘根错节。

奥利弗家族在那里才住了一百二十多年。然而踏上波因茨宅的主楼梯(另外还有一个楼梯,仅仅是个架在房后供仆人使用的梯子),就可以看见一幅肖像画。上到半楼梯处,一角黄色锦缎显露出来;到了楼梯顶端,一张涂满脂粉的小脸、一个缀满珍珠的大头饰立即映入眼帘;这位也算个老祖宗吧。楼道里有六七间卧室,都敞着门。那位男管家以前当过兵,后来娶了一位勋爵夫人的女仆;还有,在一个玻璃橱柜里陈列着一块手表,它曾在滑铁卢战场抵挡过一颗子弹。

现在是早晨。青草上沾满露珠。教堂的大钟响了八下。斯威辛太太拉开卧室的窗帘——那褪了色的白印花布窗帘,从外面看十分悦目,绿色的衬里给窗户增添了几分绿意。她站在那里,用衰老的手摸着插销,抖动着将它拉开。她是奥利弗老先生的妹妹,是个寡妇。她总说想置办一处房产,也许是在肯辛顿区,也许是在邱区,那她就能常去肯辛顿公园和邱园了。可是整个夏天她还是住在这里;当冬天哭泣着把潮气洒满窗玻璃,并用落叶堵塞排水沟的时候,她说:“巴特,他们当初为什么把这房子建在低处,而且还朝北呢?”她的哥哥说:“很明显,想避开大自然。要把家里的马车拉过湿泥地不是得用四匹马吗?”然后他给她讲了一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关于十八世纪那个令人难忘的冬季,当时这所房子被大雪封了整整一个月。而且大树都倒了。因此每年冬季来临的时候,斯威辛太太都要躲到黑斯廷斯市去过冬。

然而现在是夏天。她已经被鸟儿吵醒了。它们唱得多欢啊!它们抢着迎接黎明,就像唱诗班的男孩子们抢着吃一块冰点心。由于鸟鸣不绝于耳,想不听也不行,她便伸手拿过一本平素最爱读的书——《世界史纲》,从凌晨三点到五点花了两个小时思考皮卡德利一带的杜鹃花森林;她知道,那个时候整个欧洲大陆还没有被一条海峡分隔开,还连成一片;她知道,那个时候森林里生活着许多怪物,它们长着大象的身子、海豚的脖子,喘着粗气,往前涌动,慢慢扭动身躯;她设想它们都是大声吠叫的怪物,是禽龙、猛犸象,还有乳齿象。她一面抖动着插销打开窗户一面想,我们大概就是它们的后裔吧。

她实际上用了五秒钟(但心里觉得时间要长得多)就把用托盘端着蓝瓷器的格雷斯本人与在原始森林里水汽蒸腾的绿色灌木丛中低声吼叫的厚皮怪物区分开来了;房门打开时,那怪物正要毁掉一整棵大树。她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此时格雷斯放下托盘说:“太太,早安。”格雷斯喊她“巴蒂”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目光分成了两半,一半看着沼泽里的野兽,另一半看着穿印花衣裙、戴白围裙的女佣人。“鸟儿唱得多欢啊!”斯威辛太太随口说。现在窗户敞开了;那些鸟儿肯定是在歌唱。一只善解人意的鸫鸟跳跳蹦蹦地穿过草坪,鸟喙之间有一团粉红色的胶状物在蠕动。看到这一情景,斯威辛太太渴望在想象中继续回忆过去,因此她停了一会儿;她喜欢让自己的想象飞进过去,或飞向未来,或侧身飞进无数走廊和小巷,从而增加这个瞬间的内涵;可是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就是在这间屋里训斥她的。“露西,别张大嘴站着,要不然风就会……”多少次了,她母亲训斥她,就在这间屋里——“可是在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她的哥哥常这样提醒她。于是她坐下来吃早茶,像任何一个老夫人那样,高鼻梁,瘦面颊,戴着一只戒指,还戴着几件首饰,都是那个既穷酸又讲究的旧时代所常见的,包括她胸前那个金光闪闪的十字架。

早餐以后,两个保姆推着一辆童车在台地上慢慢走来走去;她们一边推车,一边聊天——既不是制造信息弹丸,也不是相互出主意,而是在嘴里搅动词语,就像用舌头搅动糖块;糖块融化成透明状时,发散出粉红色、绿色和甜味。今天早晨的甜味是:“厨师为芦笋的事把他训了一顿;她来电话的时候,我说:那件演出服配上衬衫多漂亮啊。”这些话又引出关于一个人的某些事;她们就是这样在台地上走来走去,嘴里搅动着词语的糖块,同时推着童车。

真是遗憾,波因茨宅的建造者竟然把房子建在了洼地上,其实这块位于花园和菜地后面的高地当时已经存在了。大自然本来提供了建房的场地,人们却偏要把房子建在洼地上。大自然本来提供了一片草泥地,平展绵延一英里,然后突然倾斜,伸展到睡莲池边。这块台地很宽敞,能容得下那些倒伏的大树之中任何一棵的树影。在台地上,你可以在树荫下任意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那些树两三棵靠得很近,树团之间有一定的空间。树根穿破了草泥层;形似骨骼的树根之间长着野草,像绿色的瀑布,像绿色的软垫,草丛里开满鲜花,春天是紫罗兰,夏天是紫野兰。

艾米正讲着某个人的事,手扶童车的玛伯尔突然转过身来,词语糖块也咽了下去。“别挖草啦,”她严厉地说,“乔治,快过来。”

小男孩乔治落在她们后面,正在挖草。坐在童车里的婴儿凯洛突然把小拳头伸到了被单上,毛毛熊玩具就被碰到了车外。艾米只得弯下腰去捡。乔治还在挖草。鲜花在树根形成的角落里灿烂地开放。一层薄膜又一层薄膜被撕掉了。那朵花闪着柔和的黄光,一种从薄薄的法兰绒底下透出来的柔和光芒;它照亮了眼睛后面的眼窝。心中所有的黑暗都变成了一座充满黄色光芒的大厅,散发着树叶的气味和泥土的气息。那棵树就在那朵花的后面;那草、那花、那树是一个整体。男孩跪在地上挖着,他捧起了一朵完好的鲜花。然后,传来了一声吼叫,一股热气和一缕粗糙的灰白头发突然来到他和花朵中间。他跳了起来,吓得差点跌倒;他看见一个尖头顶、没有眼睛的可怕怪物迈步向他走来,还挥舞着双臂。“先生,早安。”一个低沉共鸣的声音对他说,那声音是从一个纸做的鸟喙后面发出来的。

那位老人已经从树后的藏身地朝他扑了过来。“乔治,说‘早安’呀,说‘爷爷早安’。”玛伯尔催促着乔治,把他往老人那边推了一下。可是乔治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乔治站在那里目不转睛。随后奥利弗先生把纸做的鼻子团成一团,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老人个子很高,眼睛炯炯有神,面有皱纹,头已经秃了。他转过身来。“跟上!”他大喊,“跟上,你这畜生!”乔治转过身,那两个抱毛毛熊的保姆也转过身;他们都转身看着阿富汗猎犬索拉伯在花丛中跑过来跳过去。“跟上!”老人大喊,好像在指挥一个军团。在两个保姆看来,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还能大喊大叫,还能让这样的畜生听他的话,实在了不起。阿富汗猎犬回来了,悻悻地走着,很抱歉的样子。它乖乖地来到老人脚边时,老人把一条绳子套进了它的项圈;那是奥利弗老先生随时带在身边的索套。“你这野兽……你这坏狗。”他弯腰低声骂道。乔治只是盯着那条狗。狗的后背两侧的长毛随着呼吸起起落落,鼻孔里有一滴泡沫。乔治突然大哭起来。

奥利弗老人站起身,他青筋暴涨,面颊通红;他生气了。他刚才用报纸玩的小把戏没起作用。那孩子是个哭宝宝。他点点头,慢慢地往前走,一面抚平那张揉皱了的报纸,因为他想找到专栏文章里他想接着读的那一行,他嘴里嘟囔着:“哭宝宝——哭宝宝。”可是一阵清风把那张重要的报纸向外吹去;他从报纸边缘上方眺望着眼前的风光——起伏的田野、草原和树林。如将它们收入画框,就成了一幅图画。假如他是画家,他会把画架支在这个地方,因为从这里看过去整个乡野就是一幅图画,上面还有树木构成的条纹。后来,风停了。“爱·达拉第,”他读着专栏中已找到的那一行,“成功地稳定了法郎币值……”

贾尔斯·奥利弗太太用梳子梳理着浓密凌乱的头发(她经过充分考虑,从来不让理发师做层发或短发);她拿起一把有清晰浮雕花纹的银质梳发刷,那是一件结婚礼物,曾给许多旅馆的客房女服务员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她拿起梳发刷,站到一面三折镜子前面,这样她就能从三个角度看见自己有些凝重却相当漂亮的脸蛋了,还可以看见镜子外的景物:台地的一角、草坪和树冠。

在镜子里面,在她的眼睛里面,她看见了自己一夜之间对那位失意的、寡言的、浪漫的乡绅农场主所产生的感情。“恋爱”两字写在她的眼睛里。可是在镜子外面,在脸盆架上,在梳妆台上,在那些银盒子和牙刷中间,是另一种爱,是对她的丈夫、对那个股票经纪人的爱——“我孩子的爸爸。”她补充道,她在不经意间使用了小说里常用的陈词滥调。内心的爱在眼睛里,外在的爱在梳妆台上。可是当她从梳妆镜上方看见外面的童车,看见两个保姆和落在后面的儿子乔治穿过草坪走来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搅得她心绪不安呢?

她用那把带浮雕花纹的头发刷轻轻敲了敲窗户。他们离得太远了,听不见。树木的沙沙声在他们耳边回响,还有小鸟的啁啾声;花园里发生的其它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而那一切她在卧室里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被隔离在一个绿色的小岛上,四周是雪花莲的围篱,铺着用皱丝做的床罩;那天真无邪的小岛在她的窗子底下漂浮。只有乔治落在后面。

她的目光回到梳妆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恋爱”,她一定是在恋爱;因为昨天晚上他的身躯在大房间里出现竟能如此影响她,因为他递给她茶杯、网球拍时说的话竟如此深入她心中的隐秘之处,并留在他们两人中间,像一根铁丝,丁零,丁零,振动不停——因此她搜索着镜子深处,想找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飞机螺旋桨无休止的飞速振动,那种景象她曾于一天拂晓时分在克罗伊登的飞机场看见过一次。快些,快些,再快些,螺旋桨发出呼呼声、嗖嗖声、嗡嗡声,直到所有的桨叶变成了一条桨叶,飞机腾空而起,越飞越远。……“不认识的地方,我们不去,不认识也不在意,”她小声哼着,“飞翔,冲破周围炽热的、寂静的夏日空……”

这一句的韵角是“气”。她放下梳头刷,拿起了电话。“三、四、八,派孔伯商店。”她说。“我是奥利弗太太……你们今天早上有什么鱼?鳕鱼?庸鲽鱼?鳎鱼?比目鱼?”“在那里,维系我们的一切将会失去,”她喃喃地说,“要鳎鱼,切成片的。午饭要用,请按时送来,”她大声说,“带一片羽毛,一片蓝羽毛……飞升啊,穿过空气……在那里,维系我们的一切将会失去……”这些话不值得写进那本装订得像账簿的本子里,那样装订是为了不让贾尔斯怀疑。“夭折”一词正好表达了她的状况,例如,她从来没有拿着自己喜爱的衣服走出过商店;她从来没有因为在商店橱窗里深色裤料的衬托下看见自己的身影而高兴过。她的腰很粗,四肢又大,除了头发(按现代方法盘得很紧,很时髦)以外,她没有一处像萨福,也没有一处像任何一个被各种周报刊登照片的美男子。她就像她自己:理查德爵士的女儿、温布尔登市两位贵族老夫人的侄女;两位夫人姓奥尼尔,她们为自己是爱尔兰国王的后裔而备感自豪。

有一次,一位愚蠢的、爱奉承的夫人来到书房门口(她称书房为“宅子的心脏”),她停下来说:“除了厨房以外,书房向来都是宅子里最好的房间。”她迈进书房门口以后又说:“书籍是心灵的镜子。”

具体到波因茨宅的情况,这心灵是个黯然无光的、有斑点的心灵。因为火车开到这个地处英格兰中心的遥远村庄需要三个小时,任何人作如此长途的旅行都无法抵御心灵可能产生的饥饿感,事先都要从书摊上买一本书。因此书籍这个反映高尚心灵的镜子也反映出了厌倦的心灵。任何一个人看到前来度周末的游客丢下的一大堆廉价流行小说时,都不会违心地说,这面镜子反映的永远是一位女王的痛苦或哈里国王的英雄行为。

在这个六月的清晨,书房里空无一人。贾尔斯太太得去厨房。奥利弗先生仍在台地上散步。斯威辛太太当然是去了教堂。气象专家预报过的微风,风向不定,掀起了黄色的窗帘,投下光亮,然后投下阴影。炉火变暗,然后又亮起来;带乌龟壳花纹的蛱蝶拍打着窗户下层的玻璃;啪,啪,啪,一遍又一遍地说,如果没人来,永远、永远、永远没人来,那些书就会发霉,那炉火就会熄灭,那蛱蝶就会死在窗玻璃上。

那只桀骜不驯的阿富汗猎犬出现了,那位老先生也跟着进了屋子。他已读完了报纸,现在十分困倦,于是一下子坐到了有印花布罩的沙发椅上,他的狗蹲伏在他的脚边。狗的鼻子挨着前爪,蜷缩着身子,看起来像一只石雕的狗,像十字军战士的狗,就是在阴间也仍然守卫着熟睡的主人。可是这位主人并没有死,只是在做梦;睡意蒙眬之中,他似乎在一面光影斑驳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一个戴着头盔的青年,还看见一挂瀑布倾泻而下。但是没有水;那山峦像打了褶子的灰布;沙漠里有一副肋骨骨架;一头公牛在阳光下被蛆虫蚕食;在岩石的阴影里有几个野蛮人;他自己的手里有一杆枪。他梦中的手紧紧握着;现实中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青筋暴涨,可是现在里面流淌的只是发褐色的液体。

门开了。

伊莎抱歉地说:“我打扰您了吧?”

她当然打扰了——破坏了他梦中的青春和梦中的印度。这是他自己的过错,因为她一如既往,坚持不懈地把他的生命之线拉得那么细,扯得那么远。说实在的,他感谢她坚持这样做,此时他看着她在屋里闲逛。

很多老年人心目中只有他们的印度——俱乐部里的老人,住在远离杰敏街的房间里的老人都那样。穿着条纹衣裙的她使奥利弗先生继续生存,她站在书橱前自语道:“月光之下沼泽一片幽暗,飞动的云彩吸进了最后几束白光……我已经订了鱼。”她转过身大声说,“我不能保证鱼一定新鲜,可是小牛肉太贵了,再说这宅子里所有的人吃牛羊肉都吃腻了……索拉伯,”她走到老人和狗面前突然停下来说,“它干什么来着?”

这只狗从来不摇尾巴。它从来不认可它和全家人的关系。它或者发怒,或者咬人。现在它那野性的黄眼睛盯着她,也盯着他。它瞪起眼来比他们两人瞪眼的时间都要长。这时奥利弗老先生想起来了:“你的小男孩是个哭宝宝。”他鄙夷地说。“唉,”她叹了口气,瘫坐在一把沙发椅的扶手上,就像一个固定在地上的气球,被许多头发丝般的细线拴在家务事中,“出什么事啦?”“我拿着这张报纸,”他解释说,“于是……”

他拿起报纸,把它揉搓成了一个鸟喙,放在鼻子上。“于是”,他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扑向两个孩子。“他又哭又嚎。他是个胆小鬼,你儿子是个胆小鬼。”

她皱起眉头。他不是胆小鬼,她儿子不是胆小鬼。她讨厌家务事,讨厌占有欲,讨厌母亲的职责。他知道这一点,就故意说这话来嘲弄她,这个老畜生,她的公公。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这间书房向来都是这宅子里最好的房间。”她重复着别人说过的话,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书。书籍是“心灵的镜子”。《仙后》和金莱克的《克里米亚》;济慈的作品和《克鲁采尔奏鸣曲》。这些作品书房里都有,它们反映了,反映了什么呢?书籍能给她这个年龄的人(她三十九岁,与本世纪同龄)提供什么灵丹妙药呢?她不喜欢书,和她的同代人一样。她也不喜欢枪。然而她像一个牙疼得要命的病人,目光扫过药店里带镀金羊皮纸标签的绿瓶子,想找到治牙病的药。她思索着:济慈和雪莱,叶芝和多恩。也许不是一首诗,而是一部传记。加里波第的传记,帕莫斯顿勋爵的传记。也许不是一个人的传记,而是一个国家的历史,如《达勒姆城的古迹》《诺丁汉郡考古学会档案》。也许根本不是历史,而是科学——爱丁顿、达尔文,或金斯。

这些书里没有一本能治她的“牙疼”。对她这一代人来说,报纸就是书籍;由于她的公公放下了《泰晤士报》,她便拿起来读:“一匹绿尾巴的马……”这真神了。下一行,“白厅街上的皇家骑兵……”这真浪漫。然后她逐字逐句读下去:“骑兵们告诉她那匹马有条绿尾巴;可是她发现那不过是一匹很普通的马。他们把她拖到营房里,扔到床上。然后一个骑兵剥掉了她的一部分衣服,她尖叫起来,并打他的脸。……”

那是真实的事情,它是如此真实,她甚至在自己房间的桃花心木门框上看到了白厅街上皇家骑兵楼的拱门,透过拱门看见了那间营房,看见了营房里的那张床,看见那姑娘在床上尖叫,还打士兵的脸,此时房门(因为事实上确实有个门)突然开了。斯威辛太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锤子。

她侧着身子往里走,仿佛她那双破旧的园艺鞋踩着的地板是游动的;她往前走着,噘了噘嘴,朝她的哥哥笑了笑。他们两人没说一句话;她径直走到屋角的橱柜前,把先前擅自拿走的锤子放回去,连同——她摊开手掌——连同一把钉子。“辛蒂——辛蒂。”哥哥在她关橱柜门时生气地喊。

妹妹露西比他小三岁。辛蒂(也可以叫“新蒂”,因为拼音是一样的)是露西的小名。小的时候,他就叫她辛蒂;那时他去钓鱼,她就跟在后面乱跑,还把草场上的野花捆成几小把,用一根长长的草梗缠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她还记得,有一次哥哥让她自己取下鱼钩上的鱼。她被上面的血吓坏了——“妈呀!”她叫了起来——因为鱼鳃上全是血。他就生气地喊了一声“辛蒂!”那天早晨在草场的情景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一面想,一面把锤子放回原来的搁板上,把钉子也放回另一层搁板上,并关上柜门。哥哥还那么关注那个橱柜,因为他的钓鱼工具仍放在里面。“我刚才一直在谷仓里,往墙上钉布告牌。”她说,同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话就像第一声震耳的钟声。第一响过后,你会听见第二响;第二响过后,你会听见第三响。因此伊莎一听见斯威辛太太说“我刚才一直在谷仓里,往墙上钉布告牌”,就知道她下一句该说:“是演露天历史剧用的。”

而他则会说:“是今天演吗?见鬼,我都给忘了!”“如果晴天的话,”斯威辛太太接着说,“他们会在台地上演……”“如果下雨的话,”巴塞罗缪接着说,“会在谷仓里演。”“天气会怎么样呢?”斯威辛太太接着说,“是下雨还是晴天?”

然后他们两人都向窗外张望,这已经是连续第七次了。

一连七个夏天,每到夏天伊莎都会听见这几句话,关于锤子和钉子,关于露天历史剧和天气。每年他们都说,会下雨呢还是会晴天呢;而每年都是——要么下雨要么晴天。同样的钟声接着同样的钟声,不过今年她在钟声下面还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并用锤子砸他的脸。”“天气预报说,”奥利弗先生边说边翻报纸,找到了那一段,“风向多变,平均气温适中,间或有雨。”

他放下报纸,他们都望着天空,想看看老天爷是否听气象学家的话。天气确实多变。花园里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就变成了灰色。太阳出来了——一种无边的欢乐和激情,拥抱着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随后,它满怀同情心隐退了,蒙着脸,似乎不忍心看人间的痛苦。天上的云彩时而稀薄,时而浑厚,它们游移不定,缺乏对称,毫无秩序。它们是遵循自己的法则呢,还是不遵循任何法则?有的云朵不过是几丝白发;有一朵云又高又远,已凝固成金色的石膏,是用不朽的玉石做成的。它的后面是一片蓝天,纯蓝,深蓝,从未滤过的蓝色,从未记录过的蓝色。它虽然不像阳光、阴影和雨水那样落到地球表面,但它全然无视地球这个多彩的小球体。花朵感觉不到它,田野感觉不到它,花园也感觉不到它。

斯威辛太太望着蓝天时,眼睛毫无表情。伊莎想,她在凝视着一个固定的点,因为她看见上帝在那里,上帝坐在宝座上。可是随后一片阴影降临花园,斯威辛太太凝滞的目光松弛了,降低了,她说:“这天气确实多变。恐怕要下雨。我们只能祈祷。”她补充道,并摸了摸她的耶稣蒙难十字架。“并且提供雨伞。”她哥哥说。

露西的脸红了。他刚才攻击了她的信仰。她一说“祈祷”,他就接茬说“雨伞”。她用手指头捂住了十字架的半边。她逃避了,她退缩了,可是马上又喊起来:“嘿,他们来了——小宝贝们!”

童车正在穿过草坪。

伊莎也往那边看。她真是个天使——这位老太太!她那么亲切地招呼孩子们,她那么勇敢地抵抗那些庞然大物,抵制那位老先生的不虔敬的态度,用她那双瘦弱的手和满含笑意的眼睛!她与巴特抗争,与天气抗争,多勇敢啊!“他看上去健康活泼。”斯威辛太太说。“他们长得真快,真让人惊奇。”“他吃早饭了吗?”斯威辛太太问。“连饭渣都吃了。”伊莎说。“小家伙呢?没有麻疹的迹象吧?”

伊莎摇了摇头。“碰碰木头。”她轻轻拍着桌子说。“告诉我,巴特,”斯威辛太太转身对她哥哥说,“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碰碰木头……安泰俄斯,他不是碰着大地了吗?”

他想,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如果她的目光能集中在一点上的话。可是这事引出了那事,那事又引出了别的事。什么事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大家都被一个反复出现的问题萦绕着,这种情况在七十岁以后是经常发生的。具体到她呢,反复出现的问题是,她是应该住在肯辛顿街呢,还是住在邱园?但每年冬季来临时,她两处都不住,而是暂住黑斯廷斯。“碰碰木头,碰碰大地,安泰俄斯。”他念叨着,同时把那些散乱的线索收拢起来。伦普里尔的词典能解答这个问题,或者《不列颠百科全书》。可是任何书本都不能解答他的问题——露西的脑袋里(她的头形与他的是那么相像)为什么存在一个祈祷对象?他猜想,她没给那个祈祷对象加上头发、牙齿或脚趾头。他猜想,那祈祷对象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力量或一种光芒,它控制着鸫鸟和毛虫,控制着郁金香和猎狗,也控制着他这个青筋暴涨的老头。那祈祷对象促使她在冰冷的早晨起床,走过泥泞的小路去向它祈祷;它的传声筒就是斯特里特菲尔德。斯特里特菲尔德是个好人,常在教堂的更衣间里抽雪茄烟。他需要一些慰藉,因为他常年向年龄大的哮喘病患者施舍冗长的训诫,他总是在修缮那座总是要倒塌的教堂塔楼,通过钉在谷仓墙上的那些布告牌。奥利弗先生想,他们把本该献给有血有肉的人的爱心都献给了教堂……此时露西突然敲着桌子说:“那句话的来源——来源——是什么?”“是迷信。”他说。

她的脸红了,她连自己轻轻的吸气声都能听见,因为他又一次攻击了她的信仰。可是兄与妹、血与肉都不是障碍,而是迷雾。什么都不能改变他们的亲情,无论是争论、事实,还是真理都不能改变。她明白的事,他不明白;他明白的事,她却不明白——如此等等,无穷无尽。“辛蒂。”他生气地说,至此他们的争吵就结束了。

刚才露西去钉布告牌的那个谷仓是农场大院里一座很大的建筑物。它与教堂一样年代久远,用同样的石头建造,只不过它没有塔楼。为了防鼠和防潮,它的底部四角都砌有圆锥形的玄武石,那些去过希腊的人总说这座谷仓让他们想起庙宇。那些没去过希腊的人(占大多数)也同样赞赏它。谷仓的屋顶是橘红色的,由于日晒雨淋已经褪色;里面是空旷的大厅,可以透进阳光,总体呈棕色,散发着玉米的气味。门关上时,谷仓里很暗,但一头的大门打开时,里面就被照得通亮;他们就是这样开门让马车进去的——那些车身较长的低矮马车,像海上的航船,在玉米地里乘风破浪,而不是在海上,它们在傍晚时分满载干草疲惫而归。小巷里马车经过之处,满是洒落的碎干草。

现在人们拖着长凳横穿过谷仓的地板。如果下雨的话,演员们将在谷仓里演出;谷仓的一头已经搭了木板,作为舞台。无论是下雨还是晴天,观众将在谷仓里喝茶。年轻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吉姆、艾丽斯、戴维、杰茜卡——现在就忙着悬挂红白色纸玫瑰花环,那是庆祝国王加冕典礼时剩下的。谷仓里存放的粮种和麻袋上的灰尘呛得他们直打喷嚏。艾丽斯头上包着手帕,杰茜卡穿着马裤。那些小伙子只穿着衬衫干活。发白的谷糠戳进了他们的头发;一不小心木刺就会扎进他们的手指。“老薄脆”(斯威辛太太的绰号)又在谷仓里钉公告牌。她先前钉的那块已经被风刮掉了,要不然就是村里那个傻子干的,他总爱把墙上钉的东西拽下来,这会儿他可能正躲在哪个树篱的阴影下面窃笑呢。干活的人们也在笑,似乎斯威辛老太太走过之后留下了一连串的笑声。老太太头上有一绺白发随风飘动;她穿着一双鞋面隆起的鞋,就像金丝雀蜷起的爪子;她的黑色长袜皱巴巴地滑到了脚腕。看到她这副模样,戴维自然要转一转眼珠,杰茜卡也会意地眨了眨眼睛,同时递给他一串纸玫瑰。他们都是势利之人,也就是说,他们在世界的那个角落里待的时间太长了,带上了三百多年的习惯行为的永久印记。因此他们大笑,但还是表示了尊重。如果她佩戴珍珠的话,他们就是珍珠。“老薄脆,蹦蹦跳。”戴维说。她会进进出出二十次,最后给他们端来一大罐柠檬汁和一盘三明治。杰茜卡举着花环,戴维挥舞着锤子。一只母鸡溜达着进来了;一只又一只奶牛走过门口;然后是一只牧羊狗;再后面是牧人邦德,他停下了脚步。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几个把纸玫瑰挂到一根根椽木上的年轻人。他瞧不起任何人,不管是村民还是乡绅。他斜靠在门上,一言不发,现出嘲讽的神情,就像一棵枯萎的柳树,枝条垂到河面,叶子都掉光了;他的眼里映出了任意流淌的河水。“嗨——嘿!”他突然叫起来。这大概是牛语,因为那只把脑袋伸进了大门的花牛低下了犄角,用力摆了摆尾巴,悠闲地走开了。邦德也跟着走了。“这确实是个问题。”斯威辛太太说。就在奥利弗先生读《不列颠百科全书》里的“迷信”词条,查找“碰碰木头”的来源时,她和伊莎在谈论鱼的事。鱼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的,是否还会新鲜。

他们离海是那么远。斯威辛太太说,有一百英里;不对,也许是一百五十英里。她接着说:“可是他们确实说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他们说,暴风雨过后,你能听见海浪拍岸……我喜欢那个故事,”她沉思地说,“他半夜里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于是备鞍上马,奔向大海。那是谁啊,巴特,是谁奔向大海?”

他还在看百科全书。“你别指望他们把鱼装在水桶里给你送上门,”斯威辛太太说,“不会像我记得的那样了,那时我们都很小,住在海边的房子里。有许多龙虾,很新鲜,刚从捕虾笼里拿出来的。它们拼命钳着厨师伸过去的小细棍。还有鲑鱼。你能知道它们新鲜不新鲜,因为鳞片上有虱子。”

巴塞罗缪点点头。确实如此。他还记得海边的房子,还有龙虾。

他们正从海里起网,里面都是鱼;而伊莎却在张望——花园,在微风中,它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变化多端。孩子们又经过这里了,她敲了敲窗户,给他们一个飞吻。在花园的嗡嗡声中,飞吻没有引起注意。

她回过头说:“我们离海真有一百英里吗?”“只有三十五英里。”她的公公说,好像他掏出口袋里的皮尺精确地测量过似的。“好像更多吧,”伊莎说,“从台地上看,大地像是永远、永远在延伸。”“过去没有海,”斯威辛太太说,“在我们和欧洲大陆之间根本没有海。今天早晨我在一本书里读到的。那时候,斯特兰德街一带盛开着杜鹃花;皮卡德利街一带有猛犸象出没。”“那时我们都是野蛮人。”伊莎说。

然后她想起来了;她的牙医曾告诉她,野蛮人能熟练地做脑手术。他还说,野蛮人有假牙。她记得他说过,假牙在法老时代就发明出来了。“至少我的牙医是这么告诉我的。”她总结说。“你现在看哪个牙医?”斯威辛太太问她。“还是那对老夫妇,住在斯隆街的巴悌和贝茨。”“巴悌先生告诉你法老时代就有假牙?”斯威辛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巴悌?嗨,不是巴悌。是贝茨说的。”伊莎纠正她的说法。

她回忆说,巴悌只爱谈英国王族的事。她告诉斯威辛太太,巴悌给一位公主看过病。“所以他就让我等了一个多钟头。你知道,我们小的时候一个钟头显得多么长。”“嫡亲或表亲之间通婚,对牙齿没好处。”斯威辛太太说。

巴特把手指头放进嘴里,龇出上排牙。全是假牙。然而,他说,奥利弗家族从来没有嫡亲或表亲通婚的事。奥利弗家族查祖先,找不到超过二三百年的。可是在斯威辛家族里就能找到。斯威辛家族在诺曼人征服英格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斯威辛家族。”斯威辛太太刚说出口又不说了。巴特又会为圣贤的传说跟她开玩笑了,如果她给他机会的话。他已经开了她两个玩笑了:一个是关于雨伞,另一个是关于迷信。

因此她不再谈那个话题了。她说:“咱们是怎么谈到这儿的?”她数着手指头。“法老、牙医、鱼……啊,对了,伊莎,刚才你说订了鱼;你担心鱼不新鲜。我说:‘确实是个问题。……’”

鱼已经送来了。米切尔商店的小伙计胳膊肘里夹着鱼,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现在已经用不着在厨房门口给马驹喂方糖了,也没有时间闲聊,因为他这一趟要去的地方增加了。他得把货一直送到小山另一边的比科里村;还要绕道经过韦索恩、洛丹姆和派敏斯特,这些地名和他的姓氏一样,在《最终税册》里都有记载。可是那位厨师(人们通常叫她桑兹太太,但老朋友叫她特里克西)活了五十岁还没去过山那边,而且也不想去。

小伙计把鱼轻轻地放在厨房桌子上,那是鳎鱼片,半透明的,没有刺。桑兹太太还没来得及剥开包鱼的纸,小伙计就走了,临走时还拍了拍那只特别漂亮的黄猫。黄猫从柳条椅上威严地站起来,以优雅的姿态走向桌子,围着鲜鱼兜圈子。

鱼片是不是有点异味?桑兹太太把鱼片拿到鼻子前。黄猫用身子蹭蹭这条桌子腿,又蹭蹭那一条,还蹭了蹭她的腿。她会留一小片鱼给桑尼的(这只公猫在客厅里叫桑炎,到了厨房就改成桑尼了)。她拿着鱼进了食品储藏室,黄猫也跟了进去;她把鱼放进一个盘子,就在这个半教会的套间里。因为在宗教改革之前,这个宅子与附近许多宅子一样,有一个小礼拜堂;随着宗教的变革,礼拜堂就成了食品储藏室,正如黄猫的名字变了一样。老爷(人们在客厅里这样称呼他;在厨房里则叫他巴迪)有时会带几位先生来参观这间储藏室——经常是在厨师没有正式着装的时候来。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看挂在钩子上的火腿,也不是看蓝色石板上的牛油,更不是看明天正餐用的大块牛肉,而是看储藏室里往外延伸的地窖及其雕花拱门。如果你轻轻地敲一敲——有一位先生带了一把锤子——能听到空旷的声音,一种震荡声;毫无疑问,他说,这是一个隐蔽的地道,曾经藏过人。也许是吧。可是桑兹太太希望他们不要在女孩子都在的时候到她的厨房来讲故事。那样会把一些想法灌输进她们愚蠢的大脑。她们听见过死人滚动大桶的声音。她们看见过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树下散步。天黑以后谁都不愿意穿过台地。如果一只猫打喷嚏,那就是“有恶鬼!”

黄猫桑尼咬了一口喂给它的鱼片。随后,桑兹太太从一个盛满鸡蛋的棕色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篮里有些鸡蛋的壳上沾着黄色绒毛;她抓了一把面粉,准备涂在那些半透明的鱼片上;她又从一个装满面包皮的陶罐里拿出一块面包皮。然后,她回到厨房,在烤炉前做了许多快速的动作,耙煤灰,加煤,喷水减弱火势,使整所房子回荡着奇怪的声响,因此无论他们是在书房、客厅、饭厅,还是在保育室,无论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快要吃早饭、午饭或晚饭了。“三明治……”斯威辛太太走进厨房时说。她克制住自己,在说完“三明治”后没有再叫一声“桑兹”,因为“桑兹”与“三明治”不和谐。她母亲过去常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特里克西”这个名字与“桑兹”不同,不适合这位瘦瘦的、尖酸刻薄的女人,她一头红发,很犀利,很整洁。她从来没有很快地做出拿手的食品,这倒是真的,但她也从来没有把发卡掉进过汤里。“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巴特说,一面从汤里捞出一个调羹来,那是过去的事了,十五年前,桑兹还没来,是杰西·普克在这里干活的时候。

桑兹太太拿来面包,斯威辛太太拿来火腿。她们一个切面包,一个切火腿。两个人一起干手工活令人欣慰,也起到了团结人的作用。厨师的手在切呀,切呀,切呀。而露西则拿着方面包,拿起刀子。她思索着,陈面包为什么比新鲜面包好切呢?于是她的思绪以微妙的方式跳跃,从发酵粉跳到白酒,从白酒跳到发酵原理,从发酵原理跳到醉酒,从醉酒又跳到巴克斯;她像往常那样躺在意大利的一个葡萄园里,躺在许多紫灯下面。此时桑兹听见了钟表的滴答声,看见了黄猫,注意到了一只苍蝇在嗡嗡叫,并且表现出一种愠怒,她的嘴唇显露出了这一点;当别人在谷仓里高高兴兴地挂纸花的时候,她不应该对厨房里干活的人直言她的不满。“天会晴吗?”斯威辛太太问,她手里的刀停了下来。在厨房里,斯威辛老妈妈有什么突发奇想他们都会随声附和。“看着倒是像。”桑兹太太说,一面用犀利的眼睛看了看厨房窗外。“去年天气可不好,”斯威辛太太说,“你还记得吗?雨下起来的时候,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椅子。”她又接着切面包。然后她问起比利的情况,比利是桑兹太太的侄子、肉食店老板的学徒。

桑兹太太说:“他一直在干男孩子不该干的事——拿老板开玩笑。”“会好的。”斯威辛太太说,她一方面是说那男孩,另一方面是说自己手里切的三明治,那一块碰巧切得很整齐,是三角形的。“贾尔斯先生可能回来得晚。”她又说,一面得意地把那块三明治放到一摞三明治的上面。

因为伊莎的丈夫,也就是那位股票经纪人,要从伦敦回来。他下了特快列车后要换乘的区间车一向不能正点到达。就算他搭上了早班车也没有把握。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可是这种情况对桑兹太太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每当有人没赶上火车,她无论想干什么都得守候在烤箱旁边,给他们热肉菜。“好啦!”斯威辛太太说,同时察看那些三明治,有些切得整齐,有些不整齐。“我把它们送到谷仓去。”至于柠檬汁嘛,她相信厨房女佣简妮会跟着送过去的,那是毫无疑问的。

坎迪什在餐厅里停下来,为的是挪动一枝黄玫瑰。黄色、白色、康乃馨红色——他在摆放这些鲜花。他爱花,喜欢插花,也喜欢摆弄夹在花枝中的很别致的剑形或心形绿叶。真是怪事,他竟会喜爱鲜花,他可是一向喜欢赌博和酗酒的。他把那枝黄玫瑰放到恰当的位置。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银色和白色,叉子和纸巾,中间是一大盆洒过水的色彩斑斓的鲜花。就这样,他最后看了一眼鲜花便离开了餐厅。

窗户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两幅肖像画。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从未见过面,那位高个子贵妇人和那位手拉缰绳牵着马的男人。贵妇画像是奥利弗买来的,因为他喜欢那张画;那个男人是一位祖先。他很有声望。他手里握着缰绳。他曾经对画家说:“先生,如果你想画我的形象,那就画吧,趁树上有叶子的时候画。”那时树上还有叶子。他还说:“不能把科林和伯斯特都画上吗?”科林是他的名贵猎犬。可是画面上只有画伯斯特的空间。他似乎在对大家而不是对画家说:实在太遗憾了,不能把科林画上;他曾希望把科林埋在他的脚边,葬在同一个坟墓里,那是一七五○年左右的事;可是那个讨厌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牧师不允许那样埋。

那位祖先是个健谈的人。但那位贵妇人则美丽如画。她穿着黄色长衫,斜倚着廊柱,手里拿着一支银箭,头上饰有羽毛,引得人们的目光上下打量,看了曲线又看直线,透过一片片青葱和深浅不一的银色、灰褐色和玫瑰色进入寂静之中。屋子里空无一人。

空旷,空旷,空旷;寂静,寂静,寂静。这间屋子是个贝壳,歌颂着有时间记载之前的往昔;一个花瓶立在屋子中央,石膏做的,平滑,冰凉,盛满了“空旷”的静止浓缩的精髓——寂静。

在大厅的另一边,一扇门打开了。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又一个人的声音,第三个人的声音,像微波细语,像鸟儿啭鸣:粗哑的是巴特的声音,发颤的是露西的声音,音调适中的是伊莎的声音。他们那急躁的、厌烦的、抱怨的声音传到了大厅这一边,他们说的是:“火车晚点了”,“接着热肉菜吧”,“不行,坎迪什,我们不愿意,我们不愿意等了”。

这些声音出了书房,到了大厅便戛然而止。它们显然遇到了障碍,是一块大石头。就是在乡野的中心都不可能独处吗?实在令人震惊。震惊过后,他们围着那块大石头赛跑,并且接受了它。这样做虽然很痛苦,但很有必要。有必要进行社交。他们走出了书房,使他们既痛苦又快乐的是,他们碰上了曼瑞萨太太和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那人长着亚麻色头发,面部有些扭曲。躲避是不可能的;碰面不可避免。这两位是随意来串门的,既没受到邀请,也没事先通知;他们开车驶离公路是因为受到一种本能的驱使,这种本能与绵羊和奶牛总想凑到一起的本能是一样的,于是他们就来到了这里。可是他们带来了一个午餐篮子。就在这儿。“我们看见路标上有你家的姓氏时,简直没法抗拒了,”曼瑞萨太太用长笛般柔和清晰的高音说,“哦,这是一个朋友——威廉·道奇。我们本来打算去田地里单独坐一会儿的。我看见了那块牌子,就说:‘为什么不去求我们亲爱的朋友给个地方坐一会儿呢?’在餐桌旁边给个座位——我们只需要这个。我们有自己的饭。我们有自己的杯子。我们不求别的,只求——”与人交往,那是很明显的,与像她一样的人在一起。

她向奥利弗老先生挥了挥手;她戴着手套,里面好像戴着戒指。

老先生向她深深地一鞠躬,头部低垂到她的手的上方;要是在一百年前,他会去吻她的手的。在这些欢迎、解释、道歉和再欢迎的声音当中,存在着一丝寂静,来自伊莎贝拉,她正静静地观察那个不认识的小伙子。他肯定是个有教养的人,他的短袜和长裤就是证据;他很聪明——他的领带上有斑点,西服背心没有扣上;他是个城里人,从事专业工作,那是油灰的颜色,不健康;他很紧张,突然被人介绍时身体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从根本上讲,他极度自负,因为他不满意曼瑞萨太太的过分热情,然而他毕竟是她的客人。

伊莎对他颇有敌意,然而又觉得好奇。可是当曼瑞萨太太为了消除尴尬而补充说“他是画家”的时候,当威廉·道奇纠正她说“我是个办公室文员”的时候(她想他提到了“教育部”或“萨莫塞特宫”),她注意到他脸部的肌肉紧缩了,几乎到了眯眼的程度,而且肯定是抽动了;她看出了个中的奥妙。

随后,他们进去吃午饭,曼瑞萨太太神采飞扬,很高兴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驾驭了这个小小的社交危机——让他们在餐桌旁边加了两个位子。因为她不是绝对相信血液和肉体吗?我们所有的人不是都由血和肉组成的吗?再说计较小事多傻啊,因为我们大家的皮肤下面都是血和肉——男人女人都是如此!但是她更喜欢男人——这很明显。“要不然你的几个戒指是干什么用的?还有你的手指甲,还有那顶确实让人喜爱的小草帽?”伊莎贝拉在心里默默地对曼瑞萨太太说,从而以沉默参与谈话,让沉默起了不可误解的作用。曼瑞萨太太的帽子、她的戒指、她那像玫瑰一样红又像贝壳一样光滑的手指甲都是明摆着的,大家都看得见。但她的来历可不是谁都了解的。他们大家所知道的不过是她生活中的一些碎块和片段,大概没包括威廉·道奇;她在公开场合称威廉为“比尔”,这大概是个迹象,说明他比他们更了解她的来历。有些他知道的事他们当然也知道——她午夜时分穿着绸睡衣在花园里散步,她通过扩音器播放爵士乐,还有鸡尾酒酒吧间的事。可是他们不知道她的任何隐私,不知道她确切的生平。

她出生于塔斯马尼亚岛,但这仅仅是传闻;她的祖父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被输出到国外,因为涉嫌某件丑闻;是渎职吧?然而这传闻并没有新的进展,伊莎贝拉唯一的一次听别人讲这事时,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仍然是“被输出到国外”,因为那位健谈的夫人——格兰其农庄的布伦科太太——她的丈夫很刻板,对“被输出到国外”的说法表示愤慨,他说“被流放到国外”似乎更合适,但还不够确切,那个确切的词就在嘴边,可是他想不起来。因此这件传闻渐渐被人淡忘了。有的时候,曼瑞萨太太提起一位当主教的叔叔,可是人们认为那人不过是英属殖民地的主教而已。在那些殖民地,人们很容易忘掉过去的事,也很轻易地宽恕别人。还有人说,她的钻石和红宝石都是她的一位“丈夫”(不是拉尔夫·曼瑞萨)亲手从地里挖出来的。拉尔夫是个犹太人,他着意打扮自己,装得像个刚到殖民地的绅士,他靠着管理几个市属公司提供了成吨的金钱——这是肯定的;还有,他们夫妇俩没有孩子。可是,当然啦,如今是乔治六世在位的时代了,打探别人过去的隐私成了老派的做法,就像被蛀虫咬过的皮毛、小号、浮雕珠宝饰物和黑边记事本那样,已经不时兴了吧?“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瓶塞钻。”曼瑞萨太太一面说,一面对坎迪什做了个媚眼,好像他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草心人。她有一瓶香槟酒,但没有瓶塞钻。“比尔,你看呀,”她勾起大拇指继续说——她正在开酒瓶——“看看那些油画。我不是说过你会大开眼界的吗?”

她的姿态很粗俗,她整个人都很粗俗,外出野餐竟如此风流,如此打扮。然而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至少是宝贵的品质啊,因为她一开口说话大家都感觉到:“她说了,她做了,而我却没有”;大家都可以利用她违背礼仪的机会,利用这一股刮进来的新鲜空气去效仿她,像一群跳跃的海豚跟在破冰船的后面。她不是让巴塞罗缪回忆起他的产香料的群岛了吗?不是使他感觉年轻了吗?“我告诉过他,”她继续说,并对巴特做着媚眼,“他看了你家的东西以后,就不愿意看我们的东西了。”(其实他们自己的财产都堆成了山)“我还向他保证,你们会给他看那——那——”此时瓶子里的香槟酒冒了出来,她执意先给巴特斟酒。“你们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谈论什么来着?拱门?诺曼人?撒克逊人?谁是最晚从学校毕业的?是贾尔斯太太吗?”

现在她对伊莎贝拉做媚眼,赐予她青春活力;可是她平时对女人说话时总要蒙上眼睛,因为她们都是她的同谋者,能一眼看穿她的挑逗。

于是,她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出击,借助香槟酒和挑逗的眼神,公开宣称自己是大自然的野孩子,闯进了(她确实偷偷地笑了笑)这个避风港;这事确实让她浮现出笑容,在离开了伦敦那个避风港之后;然而这里也确实勾起了她对伦敦的回忆。因为她继续往下说,给他们讲自己生活中的佚事;虽然都是些闲言碎语,很无聊,但她尽量让这些话发挥作用;她讲上星期二她是如何坐在某某人身边,然后她很随便地说出一个人的教名;然后又说一个绰号;那个男人曾说——由于她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他们跟她说话没有顾忌——“那可是秘密,我没必要告诉你们。”她对他们说。他们都竖起耳朵听。然后,她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把那散发着臭气的“在锅底下噼啪响”的伦敦生活扔到了船外——于是——她大声说:“去它的吧!……我到这儿来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他们昨天晚上刚来,一路上开车穿过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