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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17: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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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醒龙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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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天行者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天行者/刘醒龙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

ISBN 978-7-02-014272-9

Ⅰ.①天…Ⅱ.①刘…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94176号

责任编辑 涂俊杰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印制 任祎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天津千鹤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236千字

开  本 890毫米×1290毫米 1/32

印  张 12.125 插页2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09年5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272-9

定  价 36.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九八二年起,基本为四年一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求。

获茅盾文学奖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文前辅文献给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01

九月的太阳,依然不想让人回忆冬日的温情柔和,从出山起,就露出一副急得人浑身冒汗的红通通面孔,傲慢地悬在空中,终于等到要落山时,仍要挣扎一番,将天边闹得一片猩红。这样,被烤得蔫蔫的山村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只黑溜溜的狗从竹林里撵出一群鸡。没完没了的鸡飞狗跳,让暮归的老牛实在看不下去,抬起头来发出长长的叫声。安静了一整天的大张家寨,迫不及待地想发泄郁结。大大小小的烟囱,冒出来的黑烟翻滚得很快,转眼间就飘上了山腰,并在那里徐徐缓缓地变化成一带青云。

天黑下来时,在村边大樟树下坐了一整天的张英才,再次看完让他爱不释手的小说的最后一页。这本小说叫《小城里的年轻人》,是县文化馆的一名干部写的。因为太喜欢,去年夏天高中毕业时,便下手从学校图书室偷出来,彻底地据为己有。那次行动规模不小,共有六个人参加。本来只有五个人,蓝飞是在图书室里撞上的,好在也是来偷书,彼此志同道合。蓝飞首先将一本宣扬厚黑的书塞进怀里,然后又挑了几本官场权谋的书。其余人专门选择家电修理、机械修理、养殖和种植等方面的书。张英才只挑了这一本,然后就到外面去望风放哨。

听说乡教育站的万站长要来,张英才就捧着这书天天到村边,一边等,一边看,两三天就是一遍。越看越觉得当初班主任用来激励他们的口头禅: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胜过活在界岭的清泉边,确实很精辟。界岭是这一带山区中最远最深最高的那一片,站在家门口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都觉得累。

张英才这样想时,心里还在惦记高中生活。

张英才在高中待了四年。第四年是万站长亲自安排复读的。因为太爱看小说,张英才偏科偏得离奇。刚开始班主任批评他,这种学习效果太对不起自己的舅舅、也就是万站长了。因为每次考试数学成绩从未超过三十分,班主任后来痛心疾首地斥责他,一定是上数学课时偷吃了界岭的“红苕”。界岭那一带除了山大,除了盛产别处称为红薯的“红苕”,还有吃东西不会拿筷子的男苕和女苕,更以迄今为止没有出过一名大学生而闻名。张英才读高三时,学校大门还是朝着界岭方向开着的,后来去复读,据说是由某个有能力的复读生家长出资,将学校大门改为背向界岭,高考录取率真的大大提高。只可惜受益者名单中没有张英才。在高三阶段,被班主任频繁提起的界岭分明是名词,更多时候却被当成形容词使用。譬如这种样子太界岭呀,是不是也要让你的父母很界岭呀,等等。无论是名词,还是形容词,界岭都是激发高三学生为应付高考而发奋的超常动力,同时,也是与他们针锋相对极具杀伤力的反义词。

张英才手里攥着一枚硬币,没事时就用它试试自己的运气。舅舅会不会来,舅舅会给自己找个什么工作,舅舅找的工作一个月有多少工资,等等,都在这枚硬币的丢来丢去中,波澜壮阔大喜大悲地演绎过。

近半个月,张英才至少两次看见一个很像舅舅的男人,在去界岭的那条路上远远地走着,每次到前面的岔路口便改变方向,走到邻近的细张家寨去了。第一次看见时,他曾经抄小路追过去,半路上碰上同样没有登上高考红榜的蓝飞。蓝飞正在修整在暴雨中垮塌的父亲的坟头。那块墓碑很重,一个人对付不了。张英才只顾盯着远处看,冷不防碰上一筹莫展的蓝飞,只好上前当帮手。事情完了之后,蓝飞只说谢谢,却没有邀请他去家里喝口水。张英才故意说自己还没有去过他家,蓝飞用同样的话回敬说,他也从来没有去过张英才家。张英才跑了几里路,什么也没看到,便悻悻地回来了。

今天是第三次。太阳下山之前,他又见到那个像是舅舅的人在岔路口上,和他的目光分手了。他恨不得让远处吹过来的风,传话给万站长,外甥住在大张家寨,不是细张家寨。张英才不再丢硬币了,闭上眼睛,往心里叹气。天色一暗,虫子就多起来,有几只野蚊子扑到他的脸上,让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巴掌扇过去,将自己打得生疼。打了一阵后,见野蚊子越来越多,张英才只好爬起来,拿着书往家里走去。

进门时,母亲望着他说:“我正准备叫你挑水呢。”

张英才将书一扔说:“早上挑的,就用完了?”

母亲说:“还不是你讲究多,嫌水塘里脏,不让去洗菜,要在家里用井水洗。”

张英才无话了,只好去挑水。挑了两担水,缸里还有大半是空着的,他就歇着和母亲说话:“我看到舅舅去细张家寨了。”

母亲一怔:“你莫瞎说。”

张英才说:“以前我没做声。我看见他三次了。”

母亲压低声音说:“看见也当没看见,不要和别人说,也不要和你爸说。”

张英才说:“你慌什么,舅舅的思想这样好,不会做坏事的。”

母亲苦笑一声:“可惜你舅妈太不贤德。不然,我就上他家去说,免得让你天天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

张英才说:“她还不是仗着叔叔在外面当大官。”

母亲说:“也怪你舅舅不坚决,他若是娶了细张家寨的蓝小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过日子,还是不高攀别人为好。”

张英才很敏感:“你是叫我别走舅舅的后门?”

母亲忙说:“你怎么尽乱猜,猜到舅舅头上去了!”

张英才咬咬牙说:“我可不怕攀高站不稳。我把丑话说在先,你不让舅舅帮我找个工作,我连根稻草也不帮家里动一根。”说着便操起扁担,挑着水桶往外走,挡猪羊的门槛有点高,他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幸好没摔倒,但他还是骂了一句丑话。

母亲生气了:“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敢骂谁?”

张英才说:“谁让你生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读书不行,骂人的水平比天还高,不信你就等着听。”

果然,挑水回来时张英才又骂了一声。

母亲上来轻轻打了他一耳光,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嘴里说:“等你爸回来了,让他收拾你。”

张英才因此没吃晚饭,父亲回来时他已睡了。躺在床上听见父亲在问为什么,母亲没有说出真相,还替他打掩护,说是突然有些头痛,躺着休息一会儿。“是读书读懒了身子。”父亲说着气就来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没有,去年高考只差三分,复读一年倒蚀了本,今年反而差四分。”

张英才蒙上被子不听,还用手指塞住耳朵。后来母亲进房来,放了一碗鸡蛋在他床前,小声说:“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跟别人过不去还可以,跟自己过不去那就太划不来了。”又说,“你也真是的,读了一年也不见长进,哪怕是只差两分,在你爸面前也好交代一些。”

闷了一会儿,张英才出了一身汗。见母亲走了,他连忙撩开被子,下了床,闩上门,趴到桌子上给一位叫姚燕的女同学写信,他写道:我正在看高二上学期,你在班上推荐的那本《小城里的年轻人》,其中那篇《第九个售货亭》写得最好,很多情节就像是发生在我们学校里,那个叫玉洁的姑娘最像你,你和她的心灵一样美。

一张纸才写到一半,张英才就觉得无话可说了,想了好久,才继续写道:我舅舅在乡教育站当站长,他帮忙找了一份很适合我个性的工作,过两天就去报到上班,这个单位人才很多。至于是什么单位,现在不告诉你,等上班后再写信给你,管保你见了信封上的地址一定会大吃一惊。

写完后,他读了一遍,不觉一阵脸发烧,提笔准备将后面这段假话划掉,犹豫半天,还是留下了。回转身他去吃鸡蛋,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说:“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爱听假话。”鸡蛋吃到一半,张英才想起自己就剩下口袋里那枚帮自己做决定和预测未来的硬币了,到邮电所寄信,还得向父母伸手要钱。他勉强吃了两口,便推开饭碗,倒在床上,盯着屋顶上的亮瓦发呆。

张英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了一夜,连蚊帐都没放下,身上到处是红疹子。他坐起来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鸡蛋,觉得肚子饿极了,想起学校报栏上的卫生小知识说过,隔夜的鸡蛋不能吃,就将已挨着碗边的手缩回来。这时,母亲在外面敲门。他懒得去开门,门闩很松,推几次就能推开。

推几下,房门真的开了。母亲进来低声对他说:“舅舅来了,你态度可要放好点,别像待你老子那样。”

母亲扫了几眼那半碗鸡蛋和张英才,叹口气,端起碗三下两下地吃光了。张英才穿好衣服走到堂屋,本想冲着父亲对面的男人客客气气地叫声舅舅,也不知道哪根筋长反了,事到临头却冒出一句:“万站长,你好忙呀!”听起来有点故意寒碜的意思。

万站长说:“英才,我是专门为你的事来的。”

父亲说:“蠢货!还不快谢谢。”

万站长说:“我给你弄了一个代课的名额。这学期全乡只有两个空额,想代课的有几十个,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实。你抓紧收拾一下,吃了早饭我送你去界岭小学报到。”

张英才耳朵一竖:“界岭小学?”

母亲也不相信:“全乡那么多学校,为什么要去那个大山窝里?”

万站长说:“正因为大家都不愿去,所以才缺老师,才需要代课的。”

父亲说:“不是还有一个名额么?”

万站长愣了愣:“乡中心小学有个空缺,站里研究后,给了细张家寨的蓝飞。”

母亲见父亲脸色变了,忙抢着说:“人家蓝小梅守寡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

父亲掉过脸冲着母亲说:“那你就拿一瓶甲胺磷给我喝了,看谁来同情你?”

万站长不高兴了:“是不是有肉吃了就挑肥拣瘦?不干就说个话,我好安排别人,免得影响全乡的教育事业。”

父亲马上软了:“当宰相的还想当皇帝呢,是人哪个不想好上加好呢,我们只是说说而已。”

母亲抓住机会说:“英才,还不赶快收拾东西去!”

一直没做声的张英才冲着母亲说:“收拾个屁!也只有你弟弟想得出来,让你儿子去界岭当民办教师。”

父亲当即去房里拎出一担粪桶,摆在堂屋里,要张英才随粪车到县城去拉粪。张英才瞅着粪桶不做声。

万站长挪了挪椅子,让粪桶离自己远点:“你没有城镇户口,刚毕业就能找到代课机会,说好听点是你有运气,说势利点是因为有个当教育站长的亲舅舅。你不吃点苦,我怎么有理由在上面继续帮忙说话呢?”

父亲在一边催促:“不愿教书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没帮手。”

张英才抬起头来说:“爸,你放文明点好吗?舅舅是客人又是领导干部,你敢不敢将粪桶放在村长的座位前面?”

父亲愣了愣,将粪桶提了回去。

母亲去帮张英才收拾行李,堂屋里只剩下舅甥二人。张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万站长离得更近些,贴着耳朵说:“我晓得,你昨天先去了细张家寨。”停一停,他接着说,“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职那我怎么办?”

万站长回过神来:“大外甥,你不要瞎猜。我都下了几十年象棋,晓得卒子是要往前拱。你先去了再说。我在那儿待了好几年才转为公办教师。那地方是个培养人才的好去处,我一转正就当上了教育站长。还有一件事,那地方群众对老师的感情不一般,别的不说,只要身上沾着粉笔灰的气味,再凶恶的狗,也不会咬你。”

万站长从怀里掏出一副近视眼镜,要张英才戴上。张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视眼,戴副眼镜不是自找麻烦吗。万站长解释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谓高度近视做理由,才让他出来代课的。

万站长说:“什么事想办成都得有个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再过硬的关系也难办,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

张英才戴上眼镜后什么也看不清,而且头昏得很,他要取下,万站长不让,说本来准备早几天送来让他戴上适应适应,却耽搁了,所以现在得分秒必争。还说,界岭小学没人戴眼镜,他戴了眼镜去,他们会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镜显得老成多了。

张英才站起来走了几步,连叫:“不行!不行!”

父母亲不清楚情由,从房里钻出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叫不行!”父亲还骂他:“你是骆驼托生的,生就个受罪的八字。”“你除了八字以外什么也不懂。”张英才用手摸摸眼镜,说完便钻进房里,片刻后又夹着那本小说出来,对万站长说:“我们走吧!”02

张英才背着行李出门时,大张家寨的几个年轻人还来劝他别去,说我们这里和界岭比,就像城里和我们这里比。那地方男人都长得像男苕,女人长得像女苕,所以至今出不了一个大学生,连高中生都没几个。又说当民办教师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五元,塞牙缝都不够。万站长在一旁说,三十五元是教育站发的补助,村里还要发三十五元。还说,自己在界岭当民办教师时,一个月总共才四元钱工资哩!

那些人说的话更难听:“别说界岭了,就是我们村里,任何人找村长要钱,比要喝他老婆身上的奶还难。”

张英才不理,他说:“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

父亲听了这句话很高兴,认为儿子长进多了,这一年复读总算没有白读。临到分手时,母亲哭了,父亲不以为然,在一旁数落说:“又不是去当兵,哭个什么!”

在路上,张英才一直想这个问题,怎么去当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抢着去吗?

万站长诚心要请张英才吃点好东西,路上只要见到卖吃食的地方就进去问,卖的都是隔夜的油条。到上山前的最后一家小店仍是这样,万站长将自行车存在店主家,买了十根油条塞进张英才提着的网兜里,又将十只皮蛋塞进了他的挎包里。

山路有二十多里远。路不好走,又戴着很别扭的眼镜,张英才很少顾得上和万站长说话。歇脚时,他问学校的基本情况,万站长要他别急,等会儿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问当小学老师要注意些什么。万站长说,听到家长哭穷说是交不起学费装作没听见,看见别的老师踢学生一脚时装作没看见就行。张英才见万站长对这类话不感兴趣,就不再问这些,转而问蓝飞的母亲蓝小梅年轻时长得漂不漂亮。万站长笑了笑说,这种事,男人都会遇到。他问张英才手上玩的是不是硬币,张英才摊开掌心后,万站长将那枚磨得锃亮的硬币拿过来,看也不看,就扔进山沟里。张英才不理解,说这是自己压荷包的钱,怎么可以说扔就扔。万站长说,他知道张英才一直在玩硬币,到了界岭小学,就不能再玩这种将自己的脑子当成猪脑子的游戏了。

之后他们没有再休息,一口气爬上界岭。

一排旧房子前面,一面国旗在山风里飘得很厉害,旧房子里传出一阵读书声,外面的黑板报上写着一行大字:为实现界岭村高考零的突破打下坚实基础!

张英才看着标语,心里觉得怪怪的。

一个中年男人从屋里钻出来,很响亮地叫道:“万站长来得真早呀!”“还不是想赶来吃午饭!”万站长笑着向张英才介绍,“这是余校长。”又向余校长介绍,“这是张英才。”

余校长招呼他们进办公室后,亲自沏了两杯茶端上来。这时,两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进来了。经介绍,知道一个是副校长,叫邓有米;另一个是教导主任,叫孙四海。张英才装着擦镜片上的水雾,想将他们观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觉得他们瘦得很普通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万站长这时喝完茶,抹抹嘴说:“也好,全校教师都到齐了,我就先说几句!”

张英才听了吃惊不小,来了半天没见到学生下课休息,他以为教室里还有别的老师呢。万站长说的无非是些新学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类的套话。万站长一本正经地说得很起劲。张英才听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装作上厕所,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发现几间教室里一个老师也没有,他猜不出哪儿是几年级,三间教室是如何装下六个年级的。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语文课,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内容。他回去时万站长终于说完了,接下来是余校长说。余校长说了几句,嗓子就沙哑了。“你嗓子痛就歇着,我来向站长汇报。”

邓有米毫不客气地打开捧在手里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念起来。刚念完入学率和退学率两个数字,万站长就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报表上都有,说点报表上没有的情况。”

邓有米眼睛一转,就说了几件他如何动员适龄儿童上学的事,还说他垫了几十块钱,给交不起学费的学生买课本,邓有米说了半天,见站长既不往心里记,也不往本子上记,就知趣地打住了。

接下来自然轮到孙四海发言。

等了一阵,孙四海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村里已经有九个月没给我们发工资了。”

万站长也不追问,甚至脸上都没有一点异样的变化,平平淡淡地要余校长领他到教室去看看。到了第一间教室,余校长说这是五六年级,张英才看到大部分学生都没有课本,手里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册子。

万站长说:“这些油印课本又是你老余的杰作吧?”

余校长说:“我这手再也刻不动钢板了,是他们自己刻的。”

张英才看见万站长抓着余校长那双大骨节的手轻轻叹了口气。第二间教室是三四年级,是孙四海带的,学生们用的却是清一色新课本。一问,学生们都说是孙老师帮他们买的。再一问,孙四海却说这是学生们自己的劳动所得。万站长想追问,余校长连忙将话岔开了,要他们去看看一二年级,无疑,这个班是邓有米带的,所以,一进教室,他就接上刚才汇报时的话题,指着一个个学生说自己动员他们入学的艰难。

正说着,万站长忽然打断他的话问:“今年招了多少新生?”

邓有米说:“四十二个。”

万站长说:“你数数看,怎么只有二十四个。”

邓有米说:“别人都请假了。”

万站长说:“连桌子椅子也请假了?老余,马上要搞施行《义务教育法》检查,不要到时弄得你我都过不了关哟!”

邓有米红着脸不说话。余校长一边连连点头。孙四海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张英才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回头整理自己的屋子时,趁机问万站长,这三人之间是不是面和心不和。万站长要他少管这些闲事,并记住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关系,万站长说,在这儿他和他们算不上是一个民族的,他是外来人,他们会将他看成是一个侵略者。张英才对这话似懂非懂。

房间的壁上挂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子。张英才取下来打开后,看见里面是一张琴,他没见过这种琴,一排按键写着1234567,底下是几根金属弦,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像余校长的嗓门。

张英才问:“这是什么琴?”

万站长看也不看,一边挂蚊帐一边说:“那上面写着字呢!”

他摘下眼镜细看,果然琴盖上印着“凤凰琴”三个字,还有一排小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东风民族乐器厂制造。房间收拾好后,张英才将那本《小城里的年轻人》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边。

正好余校长来了,他看了看书说:“这个作者我认识,他以前也是民办教师,我和他一起开过会。他幸亏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现在差不多。”

张英才正想问点什么,万站长说:“老余,你这不是泼冷水吗?”

余校长忙说:“我还敢摆弄冷水?我这身风湿病再弄冷水,恐怕连头发都要生出大骨节来。”

这时,学校放学了。张英才后来才熟悉学校的规矩,因为学生住得太分散,来得晚,走得早,所以一天只有两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一些学生往山坳里跑,一些学生往山顶上跑。张英才不明白,邓有米告诉他,上下都是去采蘑菇,扯野草。

转了一圈就到了吃午饭时间。余校长冲着野地喊了几声,学生们回来后,将野草和蘑菇分别放进余校长家的猪栏和厨房里。张英才看得纳闷,这不是剥削学生欺压少年么?正想着,余校长起身离座走进厨房。听动静,像是在里面给学生打饭,果然就有许多学生端着饭碗从里面走出来,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跟着余校长双手捧着一盆菜出来。万站长开口叫:“老余,你等一等。”他转身叫张英才将那些油条拿来,交给老余,再分给学生。张英才看见学生们小心翼翼地品尝着分到手的一点油条,心里有些不好受。

万站长问余校长,哪个孩子是他自己的。

余校长指了其中一个男孩,张英才马上想到电视里的非洲饥民。“这就是余志呀,比我上次来时又瘦了许多,你要是不说,我哪里敢认。”万站长尝了尝学生们的菜后,脸色阴冷地说,“老余,你妻子已拖垮了,再拖几年恐怕全家都得垮。”

余校长叹气说:“当民办教师的,什么本钱都没有,就是不缺良心和感情。这么多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拖个十年八载,未必经济情况还不会好起来么?到那时再享福吧!”

张英才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学校里有二三十个学生离家太远,不能回家吃中午饭,其中还有十几个学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寄宿在余校长家。家长隔三差五来一趟,送些鲜菜咸菜来,也有种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空酒瓶装一瓶菜油送来。再就是柴和米,这是每个学生都少不了要带来的。

吃罢饭,万站长要进房里去看看余校长的妻子。

余校长拦住他,坚决不让进门。拉扯一阵,动静大了,惊动了里面的人。“领导的好意我领了,请领导别进来。”

万站长只好在门外大声说了些问候的话,却没有一句可以具体落实的。之后,余校长就劝万站长下山,不然赶不上太阳,天黑之后,山路就更难走了。“是该走,你们都陪着我,都不去上课,学生们都放了鸭子。”万站长停了停又说,“我这外甥初出茅庐,帮他成长的事,我就托给三位了。”

邓有米抢在余校长前面说:“已研究过了,高低都不就,就中间,让他跟孙主任两个月,然后接孙主任的班,孙主任再接余校长的班,余校长腾出来抓全盘工作和全村的扫盲工作。”

万站长第一次笑了。

邓有米立即见缝插针地问事:“万站长,今年还有没有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

张英才听得心里一愣。余校长和孙四海的耳朵也竖起来等回音。

万站长想也不想,坚决地回答:“没有!”

大家听了很失望,连张英才也有点失望。

万站长走远了。张英才忽然感到孤单。

旁边的邓有米忽然说:“快去,你舅舅在招呼你呢!”

一看万站长在招手,他连忙跑过去,到了近处,万站长才小声说:“忘了件事,他们要问你这眼镜是几多度,你就说是四百度。”

张英才不以为然地说:“还以为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哩!”

万站长没理,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剩下四个人时,邓有米果然问张英才的近视眼镜有多少度。他不好意思说,但还是按万站长吩咐的说了。孙四海拿过去试了试,然后说:“不错,是四百度。”张英才见遇上了真近视,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佩服万站长想得真周到,这样的人,犯了错误也不会让别人察觉。03

下午仍然只有一节课,张英才陪着孙四海站了两个多小时。孙四海怎么样讲课他一点也没印象,他一直在琢磨六个年级分成三个班,这课怎么上。中间孙四海扔下粉笔去上厕所,他趁机跟上去问这事,孙四海说,我们这学校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返回时,教室里多了一头猪。张英才去撵,学生们一起叫起来:“这是余校长养的猪,它就喜欢吃粉笔灰。”孙四海在门口往里走着说,别理它就是。往下去,张英才更无法专心,他看看猪,看看学生,心里很有些悲凉。

山太大,天也黑得早,看似黄昏,实际上才四点左右。放学后,留在余校长家住宿的十几个学生,在那个叫叶萌的男孩带领下,参差不齐地往旁边的一个山坳走去。眼里没有学生,只有猪,张英才感到很空虚。他取下那只凤凰琴,拧下钢笔帽,左手拿着它拨动琴弦,右手去按那些键,试着弹了一句曲子,不算好听,过得去而已,弹了几下,就没兴趣了。他歇下来后,忽地一愣:怎么音乐还在响?再听,才明白是笛子声。张英才趴到窗口,见孙四海和邓有米一左一右靠在旗杆上,各自横握一支竹笛,正在使劲吹奏。

山下升起了云雾,顺着一道道峡谷,冉冉地舒卷成一个个云团,背阳的山坡上铺满阴森的绿,早熟的稻田透着一层浅黄,一群黑山羊在云团中出没,有红色的书包跳跃其中,极似潇潇春雨中的灿烂桃花。太阳正在无可奈何地下落,黄昏的第一阵山风就掩盖了它的光泽,变得如同一只被玩得有些旧的绣球。远远的大山就是一只狮子。这是竖着看,横着看,则是一条龙的模样。

笛子吹出的曲调有些耳熟,听下去才知道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之所以没有一下子听明白,是因为节奏慢了一半。两支笛子,一个声音高亢,一个声音低回,缓慢地将那首欢快的歌曲吹出许多悲凉。张英才跟着哼一句,那种节奏,需要好久才能将“幸福的花儿”这一句哼完整。

张英才走到旗杆下:“这个曲子要欢快些才好听。”

孙四海和邓有米没理他。张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着节拍纠正,可是没用。张英才惆怅起来,禁不住思索一个问题:能望见这杆旗的地方,会不会听见这笛声?他一边想,一边打量眼前这根用两棵松树捆绑着连接而成的旗杆。

忽然间,哨声响起来。余校长叼着一只哨子,走到旗杆下,在余校长家留宿的十几个学生迅速从山坳里跑回来,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齐的一排。余校长望望太阳,喊了声立正稍息,便走过去将领头的叶萌身上的破褂子用手整理一下。那褂子肩上有个大洞,余校长扯了几下也无法将周围的布扯拢来,遮住那露出来的一块黑瘦的肩头。张英才站在这支小小的队伍后面,他看到一溜干瘦的小腿都没有穿鞋。余校长试了几下,见旁边还有几个穿破褂子的学生在盯着自己看,便作罢了。

这时,太阳已经挨着山了。

余校长一声厉喊:“立正——奏——国歌!降——国旗!”在两支笛子吹出的国歌声中,余校长拉动旗杆上的绳子,国旗徐徐落下后,学生们拥着余校长、捧着国旗向余校长的家走去。

这一幕让张英才着实吃了一惊。一转眼想起读中学时,升国旗的那种场面,又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邓有米走过来问他:“晚上有地方吃饭没有?”

张英才答:“这两天我先在余校长家搭伙。”

邓有米说:“你是想回到旧社会么?走,上我家去吃一餐,要是吃得习惯,以后干脆咱们搭伙算了。”

张英才推辞再三,见推不脱就同意了。

路不远,顺着山坡往下走,一会儿就到了。

邓有米的妻子叫成菊,长得很敦实,左边生了个疤瘌眼。见张英才老是看她,邓有米就说:“她本是个丹凤眼,前年冬天我送路队回来晚了,她来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残疾。”

张英才暗暗叫声苦,嘴上却说:“这地方有狼?”

邓有米说:“大家都这样说。也许是野狗吧!”

张英才说:“野狗只会咬人腿,不会咬到人头上去呀?”

邓有米想迁就张英才:“那就当它是狼吧!”

张英才说:“小时候听说,狼会从后面用一只爪子拍人的肩膀。一般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看,狼正好一口咬住人的脖子。”

邓有米说:“山太大了,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张英才说:“这么苦的事,我舅舅他们了解么?”

邓有米说:“都是余校长嘴严言辞短,什么苦都兜着不说出去,从不跟上面汇报,还说万站长在这儿待了十年,他还不晓得这儿的底细?不说人家心里会记着,说多了人家反而会讨厌。”

张英才说:“我舅舅是常挂惦着你们,所以才特地放我来这儿锻炼的。”

邓有米说:“你锻炼一阵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长的哪怕是转了正,也离不开这儿。”说着,他忽然一转话题,“万站长一定和你交了底,什么时候有转正的指标下来?”

张英才说:“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老左,正经得很。”

成菊插嘴说:“疼外甥,疼脚跟,舅甥中间总隔着一层东西。”

邓有米瞪了一眼:“你懂个屁,快把饭菜做好端上来。”又说,“我的年龄、教龄和表现都达到转正要求的好几倍,就等你舅舅开恩了。”

这时,成菊将一碗上面平摊着两块腊肉的挂面端到张英才面前。

邓有米说:“不是让你上酒吗?”

成菊说:“太晚了,来不及。反正又不是来了就走,长着呢,只要张老师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

邓有米说:“也罢,看在张老师的面上,不整你了。”

张英才听出这是一台戏,在家时,来了客,父亲和母亲也常这样演出。中午在余校长家没有吃好,张英才饿极了,一会儿就将碗里东西全吃光了。山上的夏天,同山下一样,有点活动就会热得满头大汗;不一样的是,只要停下来,用不着擦拭,再多的汗也会马上被凉风吹干。张英才稍不注意就打了几个喷嚏,他怕惹上感冒,就起身告辞,要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

路上,拿上手电筒送他的邓有米,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肯结婚,就是因为刚来界岭小学,就和王小兰成了情人。那王小兰的丈夫结婚不久就瘫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米最后说,若是哪天夜里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掂量了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最不喜欢别人打小报告,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邓有米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时他们已走到了学校的操场边,张英才就叫邓有米回去。

张英才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只好放下书,拿起凤凰琴,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上山来半天了,随着心情的放松,他发现琴盒上写着一行字:赠别明爱芬同事并存念。

这时,余校长在外面敲门。

张英才打开门问:“有事吗?”

余校长欲言又止地支吾一句:“山上凉,多穿件衣服。”

张英才说:“我正想过去问你,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是谁?”

余校长过一会儿才回答:“就是我妻子。”

张英才说:“没问过就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

余校长冷冷地说:“你就用着吧,这东西对她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

张英才被这话吓了一跳。

余校长不明不白地离开后,张英才想再给姚燕写封信,然而,思来想去,总也拿不定主意,如何将自己的地址告诉姚燕。

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忽然听到笛声,吹的又是国歌。

张英才睁开眼,见天色已亮,赶忙起床,披上衣服走到门外。操场上正在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从旗杆上垂下来的绳子。余校长身后是用笛子吹奏国歌的邓有米和孙四海,再往后是昨晚住在余校长家的那些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又大又凉,这支小小队伍中,多数孩子只穿着背心短裤,黑瘦的小腿在风里簌簌抖动。大约是冷的缘故,孩子们唱国歌时格外用力。最用力的是余校长的儿子余志。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后,孩子们才就地解散。

张英才走过去,问余校长:“怎么昨天没人提醒我?”

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

张英才又问:“孩子们也愿意起这么早?”

余校长说:“开始不愿意,教了一阵就愿意了。”

余校长忽然伤感起来,他指着正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又少了一个爱读书的学生。昨天他还在这儿。夜里有人捎来口信,他父亲在外面挖煤,出事故死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他不回去顶大梁,日子就没法过了。他才十二岁呀!听到父亲的死讯,只红了红眼圈,硬是犟着没有哭出来,收拾书包时一点方寸也没乱,就连借别人的橡皮擦都晓得还。我怕他难过,谁知分手时反而是他来劝我,说自己会抽空读书,将来若是出息,一定要回学校给老师们磕头谢恩。还说,他家那儿望得见这面红旗,每天早晨他会在家里一边想着老师和同学,一边唱国歌。只要能唱歌,他就什么也不怕。”

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

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叶萌,是五年级最聪明的一个。”

张英才明白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很感动地说:“余校长,这些事你应该通过万站长向上面反映,让县里或者省城出面关心一下这些孩子。”“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哟。”余校长说,“听说国家在搞科技扶贫,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先抓教育,孩子们就有希望了。”

邓有米插嘴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早点转正。”

张英才的情绪被这句话破坏了。04

张英才拿上洗漱用品,走到学校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着一只小木桶来汲水,舀满后并不急着走。

孙四海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

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凤凰琴的。”

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仍然在余校长家吃。说是早饭,也就是将昨夜的剩饭加上青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起一根白菜,拿在手里嚼着。另外一个学生再伸手时,捞了几下也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在口袋里,又到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些猪食一样的东西,刷干净后,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只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张英才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大声说:“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

见到滚落到溪水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薯给你,没料到你自己备有山珍海味。”

孙四海把手中的红薯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薯,来到孙四海的门口,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话,只顾埋头劈柴。红薯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

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今天的课由你讲。”

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来打照面。张英才也一点不觉得慌张。上了讲台,先教生字生词,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的那一套,他记得。余校长在窗外转过几回,邓有米装作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离开时还小声说:“张老师真是得了万站长真传。”

放学后,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尾随着进了屋。

见孙四海还是不理不睬,他讪讪地说:“孙主任,我来你这儿搭伙,行吗?”

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你也没必要和人搭伙,在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

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

孙四海说:“想搭灶?我和五年级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可以随叫随到。”

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

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适,家长晓得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

说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笑一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

张英才问:“这是谁的女儿?”

孙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妈妈就是王小兰。”

由于听邓有米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张英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转过话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

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

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五年级的学习栏里,有一篇被当成范文的作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便端着饭碗走过去,一看果然没错,作文题目叫《我的好妈妈》。

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我家的草药洗净晒干,再分类放好。凑成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这是孙老师与妈妈商量好的,用同学们交的草药,换每年要用的新书。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道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不是扣秤,就是压价,新学期要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每天都在下决心,为了不让妈妈将来还要受苦,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为将来报答妈妈打下良好基础。

张英才看完后,没有回到孙四海的屋里,孙四海喊他送碗去洗,他才从自己屋里出来,碗里盛着剩下的八只皮蛋。他要李子放学后将皮蛋带回去交给妈妈,并转告说有个新来的张老师问她好!李子不肯接,孙四海在一旁开口,让她拿着。李子说自己代妈妈谢谢张老师时,张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额上抚摸了几下。

下午是数学课。张英才先不上数学,他将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大声朗诵一遍,又叫学生们齐声朗读十遍,意思是让低年级同学看到高年级同学的学习精神。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学,这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静。三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别的年级不得安宁。邓有米跑过来,想说话,看到黑板上抄的作文,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

放学后,笛声又响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住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不明白,两位私下较劲的老师,只要是吹笛子,就会配合得天衣无缝!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让孙四海的眼睛完全潮湿了。

举行完降旗仪式,张英才拦住邓有米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写得怎么样?”

邓有米眨着眼睛回答:“首先是朗诵得好。作文嘛,孙老师是教导主任,你说呢?”

孙四海一点不回避:“一个字:好!”

邓有米逼问一句:“好在哪里?”

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

余校长这时走过来打圆场:“孙主任,你窖茯苓的那块山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雨大一点就有危险,会将香木冲出来。”

孙四海说:“山地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帮忙。”

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薯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后,叫他们顺便把这事做了。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

邓有米说:“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塾的先生——”

孙四海不等他说完,扭头就走,还将笛子里面的口水狠狠地甩得老高。

李子回家去了。她家离学校不远,没有在余校长家住宿。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沉重就忍住了。直到吃饭时,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吃完了,油灯火舌跳了几下,余校长的儿子余志钻进门来。“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爸问你们有止痛药没有,想借几粒。”

孙四海说:“我没有。”

张英才忙说:“余志,我有,我给你拿去。”

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给了余志。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摆弄起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事并存念”,与“一九八一年八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刮去了,一点墨迹也没剩,只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试着弹了几下。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弹出来的声音有些乱七八糟。他索性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和声。

忽然间,有女人在余校长屋里发出一声尖叫。

那些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惊慌失措地闹起来。

张英才快步过去,见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吗?要人帮忙吗?”

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

张英才扒在门缝上,听到余校长的妻子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倒是安静下来了。他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把守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就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咬紧牙关忍着没有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跑回自己屋里。

进屋了,他才记起,慌乱之中将凤凰琴忘在外面了。

张英才不敢开门出去。好在一看就明白凤凰琴不是高级乐器,露一夜也不要紧。

之后张英才就开始捉蚊子,准备睡觉。山上的蚊子多,虽然先前用蒲扇将蚊帐里的蚊子往外扇过,还是有不少漏网的。张英才端着煤油灯,用灯罩上方的热气去灼烤躲在蚊帐四角的蚊子。被灼烤到的蚊子,穿过灯头上的火舌,掉在灯罩与灯头的结合处,等到张英才再也找不到蚊子时,那一带已被蚊子的残骸堆满了。张英才将煤油灯灯捻往回拧到最小的位置,然后放回到桌面。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窝里就只有这点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也许是不习惯没有电灯,张英才虽然困,却睡不稳。迷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睁开眼睛,正好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摇晃,像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里鬼怪要抓人魂魄的样子。

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下子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那本平时连折一只角都舍不得的小说,他抓起来就朝那只手砸去。有蚊帐挡着,根本砸不到那只枯白的手,只是将它吓得哆嗦了一下。“张老师别怕,我是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

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还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

余校长理屈地回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余校长走后,张英才刚寻到旧梦,没想到他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

张英才烦躁地说:“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

余校长说:“不是的,余志他妈不行了,我一个人动不了手。”

张英才一听,赶忙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妻子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想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余校长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

张英才看看无可奈何了,只有进去。

明爱芬的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色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断定有东西憋在喉咙里,说她以前就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

张英才表情愣愣的,心里在想,这女人真命贱,想寻死都想到这种份上了。转过来又想,这女人真命大,换了别人,早就将自己弄死了。

余校长和他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另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平时擦洗得还算干净,经过如此闹腾,早已脏得出奇。余校长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后背,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张英才连连拍几下,余校长都不满意,要他再加一倍以上的力气,同时在心里将明爱芬当成杀父的仇人或者夺妻的情敌。张英才没有这两种体会,但他想起了蓝飞,若不是横里冒出蓝飞,自己如何会到这种鬼地方哩!他一横心,要朝抢了好去处的蓝飞下黑手,一掌击下去,整张床都晃动了。

余校长说:“对了。非要这样才能拍出来。”

张英才扬起手臂,看准明爱芬的后背,闭上眼睛,猛地拍下去。只见明爱芬的脖子一下子梗得老长,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张英才认出来,正是天黑时,余志去借药,自己拿给他的那一只。

明爱芬本来就奄奄一息,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折腾,稍稍喘了两口气便睡过去了。她喉咙一咕哝,还说了句梦话:“哪怕我死了,也要到阎王那里去转正。”

出了明爱芬的屋子,余校长进到男生睡觉的屋子,将余志拉到堂屋,打了几巴掌,骂他死不开窍,又将不该给的东西给了明爱芬。余校长的样子很凶,下手却不重。余志认了错,余校长就将他送回去,并对几个被吵醒的学生说:“没事,明老师又闹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升国旗呢!”

一场虚惊之后,他俩站在月亮下说了一会儿话。

余校长向张英才解释,他家过去发生这类事,从不请别人帮忙,这两年身体越来越虚,从前一只手就能做的事,现在用两只手还不一定管用,不得已才上门请他帮忙。张英才很奇怪,怎么过去不叫孙四海帮一帮。余校长说,只要孙四海的门是关着的,自己就不去打扰,怕碰见不方便的事。说完这话,余校长又赶紧声明,孙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张英才请他放心,说孙四海的事自己任谁也不告诉。张英才又追问邓有米为人怎么样,余校长表态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只是性格不同,其实都是一个顶一个的好人。

张英才说:“你果真是和事老一个。”

余校长有些紧张:“是不是万站长告诉你的?”

张英才供出邓有米。余校长听了反而高兴起来。“我怕他会对我有更大的意见哩!”

张英才趁机问:“那只凤凰琴是谁送给明老师的?”

余校长叹了一声:“我也想查出来,可明老师她死也不肯说。”

张英才不信:“你俩一直以学校为家,怎么也不清楚呢?”

余校长说:“我比她来得晚,最早是她和万站长两个。之前,我在部队当兵。”

张英才有些相信。分手后,他到操场上将凤凰琴拿回屋里,才发现,几根琴弦都被人剪断了。张英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好好一只琴,又没有妨碍谁,为何要将它弄成废物?05

天刚亮,就有人来敲门。

张英才以为是余校长叫他起来升国旗,开开门,门口站着满脸羞红的叶碧秋。

叶碧秋说:“张老师,我爸来了。”

他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模样很沧桑的男人。

叶碧秋的父亲恭敬地说:“张老师,我来打扰了。”

张英才忙说:“剥削你的劳动力,真不好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说:“要是叶碧秋的外公还活着就好了,连灶都不用搭,直接给学校派个炊事员。”

张英才奇怪叶碧秋的外公怎么这样厉害,问了几句才明白,原来叶碧秋的外公是界岭的老村长,这所学校就是他力排众议建成的。

叶碧秋的父亲说:“老岳父生前最爱对我说,烂泥巴搭个灶,最多只能用十年八载。老师教学生认识的每一个字,都能受用世世代代。”

张英才不解:“能用一辈子就不错了,哪能世世代代?”

叶碧秋的父亲说:“譬如叶碧秋,过几年,给她找个婆家,结婚生孩子后,就可以传到下一代。国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过,就没用了。认识的字,是不会过期的。叶碧秋的外公生前最爱说这句话。所以,就连叶碧秋的妈,也被他逼着认字。说来让人心酸,若是不对你说这些,哪天见到她拿着书的样子,还以为她真的是在读书。其实,她是个女苕,以为父亲还活着,害怕不让她吃饭,拿着书做样子。”

张英才听了心里一动:“叶碧秋聪明,婚姻的事别处理早了,让她多发展几年。”

叶碧秋的父亲说:“当然,上面有号召,都要计划生育。”

叶碧秋的父亲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就开始搭起灶来。他本来在别处帮人家盖房子,叶碧秋回家一说,就将人家的事延后半天,先赶到这儿来。叶碧秋父亲的泥水活做得很好,当孙四海和邓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国歌时,灶已搭到齐腰高。

张英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锅,他刚刚着急地啊了一声,叶碧秋的父亲就说,若是没有铁锅,他正好带了一口来。张英才很佩服,这位砌匠能将分内分外的事情考虑得如此仔细。叶碧秋的父亲如实说,干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叶碧秋说,张老师只知道搭灶,不知道买锅。他就顺便买了一口锅,带到学校里来。说着话时,叶碧秋已从升旗队伍中跑出来,将放在门口的铁锅拎进来。

叶碧秋进门时,正好听到父亲在同张英才说:“我这个女儿,虽然爱读书,却没有读书的命。她像她小姨,将来做媳妇,一定很会体贴丈夫。”

张英才若是没有笑,也许还没事。张英才轻轻地笑了一声,让叶碧秋羞得差点将手里的大铁锅扔在地上。幸亏张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铁锅没有摔坏,只是将张英才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

叶碧秋的父亲想用墙上陈年尘土给张英才止血。

叶碧秋红着脸拦着他说:“张老师不用这些,张老师用创可贴。”

叶碧秋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等叶碧秋去了教室,才盯着张英才用创可贴贴过的手臂,没头没脑地说:“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就晓得长心思了!”

上第二节课时,叶碧秋的父亲就将灶搭好了。他试了几把火,才放心离去。

试烧的柴火还没熄灭,张英才的父亲就出现了。

父亲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和一瓶猪油,还有一瓶腌菜。

他对父亲说:“正愁没有油炒菜,你就送来了及时雨。”

父亲说:“我以为学校有食堂,没想到还得自己做饭吃。”

张英才听父亲说,是替他搭灶的叶砌匠托人捎信让他来一趟,心里不免有些吃惊。他知道这一定又是叶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叶碧秋会替自己将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

张英才不去想这些,他问:“妈的身体好么?”

父亲说:“她呀,再过四十年,也没有生命危险。”

张英才见父亲说了一句很文气的话,就说:“爸,没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

父亲说:“儿子能为人师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脸上抹粪。”

张英才嫌父亲后一句话说得太没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写来的。三页信纸读了半天才读完。前面都是些废话,如同窗三载,手足情长等等,关键是后面一句话,姚燕说,毕业以后,除了他以外,她没有给任何男同学回过信。虽然这话的后面就是此致敬礼,张英才仍读出许多情怀来。姚燕会画画,去年高考时,与张英才分在同一考场。张英才落榜后不得不参加复读,姚燕却被外地一所艺术专科学校录取了。张英才将老远跑来看他的父亲丢在一旁,趴到桌子上赶紧写回信,说自己现在是第二次给女同学写信,但第一次给女同学写信也是写给她的,将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等,所有写给女同学的信,收信人都会是姚燕。

因为是第一次来校,余校长非要张英才的父亲上他家吃饭。

吃了饭出来,父亲直叹息余校长人好,自己的家庭负担这么重,还养着十几个学生,他说:“你舅舅的站长要是让我当,我就将余校长转成公办教师。”

张英才说:“你莫瞎表态,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就算真有这个权力,只怕你会先考虑我这个当儿子的。”

说话时,有人喊余校长,要他到下面村里去领工资。

余校长拉上张英才做伴。到了村里才搞清,教育站的黄会计碰上了抢劫的。黄会计因为家里有事,将发工资的时间拖后了几天。界岭小学是他的最后一站,黄会计从望天小学那边翻越两道大山直接过来,想不到偶尔为之,也会碰到抢劫的。为了逃命,黄会计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学校就在眼前,一步也走不动。黄会计不知是解嘲,还是真的这样做了。他说,最危险的时候,他急中生智,一边跑,一边告诉追杀他的人,其他学校老师的工资都发出去了,他身上的钱,只剩下一百多元。这不是假话,因为界岭小学全是民办教师,每个人只有三十五元补助金。黄会计这样一喊,抢劫的人就泄气了。黄会计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张英才是生平第一次领工资,为了加强记忆,余校长就让他将大家的补助金一起代领了。

拿了钱后,张英才随口问:“补助金分不分级别?”

余校长说:“公鸡啄白米,一口一粒,不问大小。”

张英才心里一默算,就发现有问题,想细问,又怕不便。回校后就给万站长写了一封信,要他查一查为什么这里只有四个民办教师,却能领五个人的补助金。

两封信都交给了父亲。张英才再三嘱咐,要父亲将姚燕的信用挂号寄。他怕父亲弄错,特地说邮费涨了价,挂号要五角钱。父亲要他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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