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案(大唐狄公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1 08: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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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罗佩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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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案(大唐狄公案)

湖滨案(大唐狄公案)试读:

前言

《湖滨案》一书讲述了狄公在666年被任命为汉源县令后,如何破获了三桩疑案。

汉源是一个古老的小城,在京师长安西北方向二百里外,地处群山之中,常与外界隔绝,因此少有异乡人移居此处。汉源城坐落在山间的一个大湖边,此湖颇为神秘,自古以来便有许多离奇古怪的传说。在湖中溺死者向来尸骨难寻,但是据说有人看见过其鬼魂在岸上游荡。同时此湖也因为花船而颇负盛名,花船是水上行院,人们可在那里大摆宴席,并与美丽的歌伎舞姬们在湖上饮酒作乐,直至通宵达旦。

在这个古怪的老城内,狄公遇到一桩残酷的杀人案。当他调查案件时,又遇到另外两桩疑案,于是便陷入了由阴谋叛乱、野心贪婪以及有悖伦常的情欲交织而成的谜团之中。

本书开篇处有一幅汉源全图,还有一幅花船全图,后者与书中第(1)35页的花船平面图,皆是吾友希拉里·瓦丁顿(Hilary Waddington)(2)先生绘制而成,他曾在印度新德里考古局担任总监一职。

后记中有关于中国古代司法体系的简要介绍,还有关于此书中一些特殊内容的评议,并附有中文资料来源说明。高罗佩(1) 此处指1960年在美国出版的英文本页码。(2) 荷兰文本前言中,最后附有一句:“当时是1952年,我正在新德里写作此书。”此句在英文本前言中被删去。插图一览

夜半时湖畔逢奇遇

云中仙子图

花船平面图

棋局

刘飞波状告张文章

狄县令查案入书斋

梁芬恭迎县令驾临

小佛堂叙话论今人

村民见官细述骗局

闯江北处处惹骚乱

妓院中新妇遭凌虐

府内终获叛乱罪魁

携众人驾舟闲垂钓

棋谱2人物表狄仁杰:汉源县令,人称“狄公”。汉源地处京师长安以西二百里外,

是一个山间小城。洪 亮:狄公的亲信随从,县衙都头,人称“洪都头”。马 荣:狄公的亲信随从。乔 泰:狄公的亲信随从。陶 干:狄公的亲信随从,在第十二回中出场。韩咏翰:汉源名士,富裕地主乡绅。韩柳絮:韩咏翰之女。杏 花:汉源绿柳坊歌伎。银莲花:汉源绿柳坊歌伎。桃 花:汉源绿柳坊歌伎。王掌柜:金匠行会首领。彭掌柜:银匠行会首领。苏掌柜:玉工行会首领。康 伯:富裕丝绸商人。康 仲:康伯之弟。张文章:文学博士。张虎彪:张文章之子,秀才。刘飞波:京城富商。刘月仙:刘飞波之女。孔掌柜:茶商,张家邻居。毛 源:木匠。毛 禄:毛源之堂弟。梁孟光:光禄大夫,致仕后定居汉源。梁 芬:梁孟光之侄,任梁家书记。万一帆:掮客。孟 骥:钦差大臣。第一回 刑官抱病手写呓录 县令受邀赴宴花船唯天知命,明其始终。凡人莫辨,不晓吉凶。判官在堂,权如天公。慎怀敬畏,上有苍穹。

值此大明盛世,若是有人为官廿载,想必总不至于自觉仕途惨淡。先父仕宦一生,已逾半百,刚刚度过七十寿诞后遽尔病终,官至光禄大夫。再过三天,我也将步入不惑之年——但愿老天保佑我不要活到那个时候。

我已是受尽了折磨,头脑清醒的时候愈来愈少,每逢这时便会忆起往昔岁月,此乃唯一的逃避之法。四年前,我被擢升为大理寺司直,年仅三十五岁便任此要职,实为恩遇殊荣,众人纷纷预言我前程未可限量。我领着全家迁入朝廷指派的阔大宅院时,心中何其得意,牵着爱女的小手在园中漫步时,我又是何其欢喜!那时她尚在幼年,只是一个孩童,却已识得许多草木花卉之名,但凡我随手一指,她都能叫得出名目来。四年的光阴——如今看来何其遥远,简直恍如隔世一般。

然而此时此刻,你这阴森迫人的暗影又一次逼近面前,令我在恐惧中瑟缩,并且不得不臣服于你。即使这样短暂的稍事休憩也会令你如此怨毒?难道我不曾依你的吩咐一一照办?自从上月离开汉源,离开那可怖的古城与散发着邪气的湖水之后,我不是一回到家中便立刻挑选吉日,已于五天前将女儿嫁了出去么?如今你又有何贵干?我已尝够了这难以忍受的痛苦,周身已变得麻木不仁,我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你是说……说我的女儿必须知道实情?老天有眼,你就不能发发慈悲?她要是知道了那些事,定会肠断心碎,好好一个人便从此完了……不不,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办,只求不要再折磨我……好,好,我现在就开始动笔。

我写了又写,就像那些无眠的夜里振笔疾书时一般,而你这冷面无情的刽子手,如今正立在我的身边。虽然你说旁人看不见你,然而若是有谁被阴邪之物碰触过的话,旁人难道不会从他身上看出痕迹来么?每当我走在空寂的长廊里,迎面遇上众妻妾中的任何一人时,她总是立即转过脸去。每当我在公房中读罢文书,抬头四下打量时,总是看见手下一众小吏正紧盯着我。当他们连忙再度埋首桌案时,我知道人人都暗自捏紧了新近佩戴的驱邪灵符,无疑觉察出我从汉源回来后并不止是大病一场。若是病入膏肓,总还能博得怜悯惋惜;若是邪魔附体,则只会令人辟易远避唯恐不及。

他们个个都不明白。他们只该可怜我才是,可怜一个遭到残忍至极的刑罚、不得不亲手对自己实施凌迟之人:在刽子手的胁迫下,亲自动手一刀又一刀切下自己的血肉。最近这几日里,我每写下一个字,每透露一桩事,就仿佛是从自己身上活活切下一片肉来,还有我曾在大江南北精心布置的一张大网,上面的网绳也被逐条斩断,每个断裂的网结都是一个被摧毁的希望,被打消的幻象,和被虚掷的美梦。如今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再也没有人会晓得。我曾经揣想过自己的讣告会登上《邸报》,道是有一朝官,原本年富力强、前程似锦,却因患有迁延不愈的沉疴痼疾而不幸英年早逝。迁延不愈,确实如此,迁延至今,我已剩下一副血迹斑斑的形骸而已。

当罪人已经受尽了折磨,刽子手终于手持匕首刺入他的心脏,这致命的一刀其实最是仁慈不过。既然如此,你这狰狞可怖的暗影,你这以鲜花之名自称的鬼物,为何非要延续我的痛苦?为何非得迫使我毁掉爱女的灵魂,从而将我的心撕成碎片?她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从不知道……是是,我听见了你的话,你这可怕的女人,你说我必须写下去,写出我女儿应当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她上天为何拒绝给我一个速死,为何非得惩罚我缓慢而痛苦地死在你残忍的手中,甚至在此之前还格外开恩,让我得以匆匆瞥见如果不是这一番周折的话……那原本可以顺心如意的一切图景。

是的,我的女儿理应知道一切,关于你我在湖岸上的相遇,关于你给我讲述的古老传说,那一切的一切。不过我起誓如果真有所谓上苍的话,我的女儿一定会原谅我,原谅我这个蓄意谋反的逆贼与杀人凶手,但是我敢说她却不会原谅你!因为你只是仇恨的化身,你将与我同归于尽,永远长眠地下。不不,不要现在才来拽我的手,你曾说过,“快写!”我一定会听命照办。但愿老天对我发些慈悲,还有……还有你。如今再来拦阻已是太迟,因为我已认出了你的真面目,并且终于知道你绝非一位不速之客。每当有人暗中行事,正是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才会将你召来,你只会将他们紧紧缠住,并且折磨致死。

事到如今,且听我从头说起吧。

当日朝廷派我去汉源公干,只为调查一桩盗用官府库银的案件,并且怀疑当地官员也参与其中。你一定记得今年的春天早早便已来临,温暖的清气中弥漫着一股期待之情,我一时起兴,还曾盘算过带着女儿一道前去汉源,但是兴头过后,还是转而携了年齿最幼的侍妾菊花同行。由于菊花一向与我感情甚笃——我是说在此之前,因此满心希望这饱受折磨的心灵能够复归平静。然而到达汉源城后,我便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而已。我以为将她抛在了脑后,其实仍然与我同在,她的身影横亘在我们中间,我甚至连碰触一下菊花的纤手都终是不能。

为了忘掉过去,我发狂般地将所有精力投入办案之中,不出几日便大功告成,查明罪犯是个来自京师的小吏,其人也已全盘招供。在我即将离开汉源时,当地官府出于感激之意,于最后一晚在绿柳坊内设宴为我饯行。绿柳坊是歌伎舞姬汇聚之处,已有百年的名声。众人极口称赞我迅速破获了一桩疑案,还说只可惜不能让杏花前来献舞,她在坊内不但美貌无匹,且又舞艺妙绝,其芳名据说取自昔日一个有名的美女,然而就在今天一早,这杏花姑娘却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不见了人影,又道是如果我能在汉源多留几日的话,定能帮忙解开这个谜团!这一番恭维令我十分快意,竟比平时多饮了几杯酒水下肚,入夜以后,方才回到下榻的豪华客栈中。我只觉满心欢喜,一切必会顺利,我定能将那符咒彻底打破!

菊花已在房中等待多时,身着一件桃粉色的单衫,愈发显得窈窕妩媚,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含情凝望。我正想将她揽入怀中,不料那禁忌之物忽又冒了出来,令我不能如此。

我浑身一竦打个冷战,口中咕哝了一句不知什么鬼话,便转身奔出门去,一直走到花园中,只觉自己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急于大口吸气,但是园中十分闷热,非得出去到湖边转转不可。看门人正在打盹,我从他身旁蹑足溜过,走上空荡荡的大街,一路行至湖岸边,独自静立半晌,遥望着平静的水面,心中万分绝望。我那精心策划的图谋会将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当一个人不再为人时,又如何能统领其他人呢?思前想后,显然只有一个解决的法子。

一旦拿定主意,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我松开绛紫长袍的前襟,将黑纱帽从汗湿的前额推到脑后,开始悠闲漫步,想在岸边找个适于行事的地方,口中好像还哼着小曲。红烛未尽,美酒犹温,此时便离席而去,岂不正是恰到好处?四周景致宜人,令我十分惬意。左边有一排杏树,树上开满雪白的杏花,逢此温暖春夜,香气格外馥郁芬芳。右边则是月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如同银镜一般。

我顺着蜿蜒曲折的大道一路前行,走过一个转角,于是便看见了她。

她正立在岸边,离湖水近在咫尺,身着一件白丝长裙,腰系绿丝绦,发间簪着一朵白莲,转头望向我时,月光正照在她秀美的面容上。我立时眼前一亮,知道这就是最终能够打破那致命符咒的女人,上天注定为我预备的女人。

我走上前去,她并没说一句平常的寒暄套话,看来亦是心知肚明,开口便道:“今年春天,杏花早早便已盛开!”“意外之喜最是令人欢畅不过!”“果真总是如此吗?”她面带嘲弄地笑问道,“过来,我指给你看方才我坐过的地方。”

她穿过杏树林,我跟在后面,走到路旁的一小片开阔地中。二人双双坐在一道低矮山梁旁的长草之间。开满白花的杏树垂下万千枝条,像帷幔一般将我们团团罩在其中。“这里好不古怪!”我握住她冰凉的纤手,快意说道,“你我好似身在世外一般!”

她只是微微一笑,斜瞟了我一眼。我伸手搂住她的纤腰,吻上她温润的樱唇。

她果然除去了那残害我的恶咒,她的拥抱使我得以痊愈,熊熊欲火烧去了我灵魂里深深的创痕。想到一切都会称心如意,我不禁欣喜若狂。

横斜的树枝在她迷人的胴体上投下道道暗影,我用手指顺着树影在她身上一路摩挲,肌肤白皙柔嫩,几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我忽觉自己竟然信口道出她为我解开恶咒一事。片片花瓣落在她美妙的丰胸前,只见她抬手将花瓣轻轻拂去,坐起身来,开口说道:“很久以前,我曾听说过同样的故事,”犹豫片刻又道,“告诉我,莫非你是个会断案的判官?”

方才我曾摘下帽子,又随手挂在一根低枝上,此时月光正照着表示品级的金色官徽,于是抬手一指,禁不住狡黠地笑道:“比那还要强些。我乃是朝廷大理寺司直!”

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复又躺回草间,将头枕在交叠的玉臂上,幽幽说道:“那故事十分古老,或许你会有兴趣一听,说的是几百年前,就在汉源本地,曾有一位才智超群的县令,当时……”

她娓娓讲述起来,语声柔和媚人,我一时听得出神,竟至忘记了时辰。当她住口不语时,一阵冰冷的恐惧攫住我的心。我从地上猛然坐起,穿上衣袍,系好腰带,一边套上官帽,一边哑声说道:“你休想拿一个离奇古怪的故事来愚弄我!你这女人快说,如何会知晓我的秘密?”夜半时湖畔逢奇遇

她只是抬头望向我,两瓣动人的樱唇一颤,绽出挑衅的笑容。

看见她楚楚怜人的模样,我顿时怒意全消,跪在她身旁说道:“谁会介意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我并不在意你是谁,过去又有何经历,只想说我的计划比你讲的那些更为妥帖周到、万无一失,并且指天发誓,日后只会立你一人为我的正宫皇后!”又拣起她的衣裙,温柔怜惜地说道,“湖上起了轻风,小心不要着凉!”

她缓缓摇头,我站起身来,将丝裙盖在她裸露的胴体上。就在这时,附近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只见几条人影直奔过来。我想起她还半卧在地,不觉尴尬万分,急忙挡在她的身前。一位老者走上前来,我认出这人便是汉源县令,却见他朝我身后迅速打量一眼,然后恭敬一揖,衷心赞道:“看来大人已经找到她了!今晚下官去了绿柳坊,从她房中搜出一张字条,然后依照其中所述一路寻来。听说有一股暗流正涌入这片湖湾,大人竟然赶在我等前头查了个水落石出,实在令人惊异!不过着实不必劳动大人亲自将她从岸边移到此处!”说罢转头对手下命道,“去把担架抬来!”

我转身一看,只见雪白的衣裙湿淋淋贴住她的全身,犹如裹尸布一般,凌乱的乌发与湿滑的水草纠缠在一处,粘在她平静而略无生气的面颊上。

暮色降临时,衙院二楼平台上,狄公端坐在低矮的汉白玉雕花石栏旁,一边默默饮茶,一边眺望着面前的开阔景象。

汉源全城就在下方,鳞次栉比的各式屋顶尽收眼底,千家灯火正在渐次点亮。再往下去,便是波平如镜的幽暗湖面,对岸有一片山地,此时被升腾的浓雾完全遮蔽,望去一片迷蒙。

白日将尽,夜晚将临,然而酷热闷塞却仍是一般无异。街中立着一棵棵大树,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

狄公身着全套正式官服,厚硬的锦袍令人颇觉不适,禁不住耸动双肩,从旁默立的老者不由关切地看他一眼。就在今晚,汉源城的一干名流士绅将在湖中花船上宴请狄公,除非天气有变,否则绝非乐事一桩。

狄公轻捋长髯,遥遥注视着远处的一只航船,迟归的渔夫正摇着桨橹朝码头方向而去。直到这小黑点从视野中消失不见后,狄公蓦然抬头说道:“我对此地仍是没能完全习惯,住在四面没有围墙的城中,多少觉得有些……放心不下。”“老爷,这汉源城距离京师长安不过二百里地,”老者说道,“御林军轻易便可疾驰而来,并且本州军营也是——”“我说的自然无关军务,而是本城内的形势!”狄公不耐烦地插言道,“总觉得城里似乎在暗中酝酿什么大事,却不让我们知晓。若是四面有城墙环绕,到了晚间城门关闭,至少让人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是这县城四面大开,一直延伸至山脚下,沿湖还有大片城郊……各色人等皆可随意出入!”

老者闻听此言,揪一揪灰白的山羊胡,不知该如何应答才是。此人名叫洪亮,乃是狄公的亲信随从,一向忠心耿耿。他过去曾是狄家的仆人,狄公从孩童时便得他悉心照料。三年前,狄公首次外放蓬莱担任县令,洪亮不顾年事已高,执意随行前往。从那时起,狄公每到一处,便会任命洪亮为县衙都头,并时常与他毫无保留地议论各种公私事宜,一向信赖有加。“洪亮,我们到这里已有两月,”狄公又道,“却从未接到过一桩要紧案子。”“回老爷,那岂不是表明汉源百姓甚为奉公守法!”

狄公摇头说道:“并非如此,实则是他们自行其是,却不让我们知晓。正如你方才所言,汉源离京师长安不远,但是由于地处山间湖边,与外界多少有些隔绝,很少有外地人来此定居。本地的各种势力彼此联系十分紧密,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总会尽力瞒住官府,因为县令亦被他们视为外人。洪亮,我再说一遍:这里发生的事情要远远多过你我眼中所见,还有关于大湖的奇异传闻——”说到此处住口不语。“莫非老爷也相信了那些说法?”洪亮连忙问道。“相信?不不,我还不至于此,不过却听说去年曾先后有四人溺死在湖中,并且没能找到一具尸首,因此——”

这时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上平台,身着简素的褐袍,头戴黑便帽,正是马荣乔泰。这二人亦是狄公的亲随,身高皆在六尺开外,肩宽背阔,脖颈粗壮,一看便是武艺高强。马荣对着狄公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开口说道:“启禀老爷,晚宴即将开席,轿子已在下面备好!”

狄公站起身来,凝神打量一下面前的二人。马荣乔泰原是一对绿林兄弟,即拦路劫财的剪径强人。三年前,他二人曾在一条荒僻的道上截住狄公,结果却被狄公的英勇无畏与光明磊落所打动,从此改邪归正,恳请效忠左右。狄公见他们一片至诚,当即点头应允。这一决断果然十分正确,二人不仅胆大勇猛,且又忠实可靠,在捉拿凶犯或涉险办案时颇为得力。“我刚刚对洪都头说过,这城里似乎有人瞒着我们在暗中行事。”狄公对马荣乔泰说道,“等到花船开宴后,你们两个最好与船工仆从们一起尽情喝上几杯,让他们多吐出些话来!”

马荣乔泰咧嘴一笑。说到饮酒,这二人一向来者不拒。

四人顺着宽阔的石阶一路下去,行至衙院中庭,一乘大官轿已经候在那里。狄公与洪亮坐入轿中,十二名轿夫抬起轿杠置于肩上,两名走卒在前头开道,各自手提一盏大灯笼,上面书有“汉源县衙”字样。马荣乔泰跟在轿后步行,后面还有六名衙役,个个身穿皮褂,腰系红绦,头上戴着铁盔。

守卫推开县衙正门,两扇门板十分厚重,上面还饰有铁制门钉。一行人走到街上,轿夫沿着陡峭的台阶一路下行,直奔城中,脚步十分稳健,不一时便行至孔庙前。夜市中尚有不少货摊,一盏盏油灯点亮,灯下围着密集的人群。开道者敲着铜锣喝道:“让开,让开!县令老爷来了!”

路人连忙恭敬地退到两旁,男女老少满脸敬畏望着官家仪仗经过。

一行人走了一程,又继续下行,穿过贫民聚居的街巷,终于来到沿湖的大道上,又走出大约半里地,进入一条绿柳夹道的小巷中,这里便是当地的风月场,因为柳树而得名“绿柳坊”。左右两旁皆是房舍,门前点缀着各色丝灯,不时传来吹拉弹唱之声,朱漆露台上挤满了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朝下打量。

马荣平素最好酒色,得见恁多美人,自是兴奋地仰头四顾,一眼瞧见最大一幢房舍的露台上,有个身材丰满的姑娘正倚在栏杆旁,生得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二人目光相对时,马荣用力挤眉弄眼,总算赢得佳人投桃报李的会心一笑。

轿夫们在栈桥上放下轿子,一群名士乡绅早已候在那里,人人穿戴齐整、锦袍闪亮。只见一个身着绣金绛紫长袍的颀长男子款步上前,深深一揖恭迎狄公。此人名叫韩咏翰,乃是本地名流,家中地产甚富。韩家大宅坐落在山坡高处,与衙院一般平齐,世代居于其间,已有数百年之久。

韩咏翰引着狄公,直朝泊在栈桥边的一艘大花船走去,船头甲板十分宽阔,且与码头相平,主舱房的檐下悬着一圈五彩灯笼,辉煌闪耀,足有上百盏之多。狄公与韩咏翰穿过入口,走进宴厅,几名乐工已坐在入口处,立时奏出一支欢快的曲子以迎接贵宾。

地中央铺着厚密的地毯,一张高几摆在厅堂后方的首席处,韩咏翰恭请狄公坐在自己右边,其他宾客则在左右两侧相对而设的次席上纷纷就座。

狄公饶有兴致地朝四下打量,以前常听人说起这有名的汉源花船,实则便是供客人与女伴通宵宴乐的水上行院。宴厅大约有三丈长,两边挂有竹帘,朱漆天花板上悬着四盏硕大的彩绘丝灯,几根细巧的镀金木柱雕花十分精美。

这时船身微微一动,应是驶离了码头。乐声停止时,便可听见富有节奏的划水声,桨手们正在底舱内打桨。

韩咏翰为狄公逐个介绍过其他宾客。右席上首坐着一位清瘦老者,腰背略显佝偻,名叫康伯,乃是一名贩售丝绸的富商。康伯起身朝县令老爷连揖三下,狄公留意到他紧张得口唇歪斜,两眼仓皇顾视左右。旁边那人是其弟康仲,却生得身材肥胖,面上一副得意之色。狄公不由心想这兄弟二人从外貌到性情皆是大异其趣。桌上还有一人,看去身形圆胖、态度傲慢,乃是金匠行会首领王掌柜。

对面的宴桌上首坐着一个肩宽背阔的男子,身着一件绣金褐袍,头戴一顶方帽,面色微黑,神情凝重,看去颇有威仪,蓄着漆黑粗硬的胡须与长长两绺颊须,极有官家气度。然而却听韩咏翰道是此人实乃一名京城富商,名叫刘飞波,在此地有一座华丽的消夏别墅,紧挨着韩家古宅而建。另有两位,分别是银匠行会首领彭掌柜和玉工行会首领苏掌柜,二人对比鲜明、相映成趣,令狄公颇觉惊异。彭掌柜是个枯瘦老者,溜肩削背,留着长长一把雪白胡须,苏掌柜则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后生,肩宽背阔,脖颈壮硕,活像个角抵大师,面皮粗糙,表情阴郁。

韩咏翰两手一拍,乐工们奏出另一支曲子,从狄公右手边的门口走入四名侍从,个个手举托盘,盘内装有凉菜与盛满温酒的白镴酒壶。韩咏翰举杯致辞,欢迎县令老爷驾临,于是正式开席。

韩咏翰一面嚼着冷荤鸡鸭,一面与狄公客套寒暄几句。狄公发觉此人品格不俗、颇有学识,不过似乎缺乏热忱,只是应付场面而已,看去相当矜持含蓄,对生人并无十分殷勤,不过接连灌下几大杯后,似是稍稍松弛下来,含笑说道:“老爷每喝一杯,小民却已喝下五杯哩!”“本县虽爱美酒,”狄公答道,“不过只在意兴甚高时才会开怀畅饮,就像眼下这般光景,实在是一场豪奢盛宴!”

韩咏翰拱手一揖,“唯愿老爷在汉源就任时事事顺心如意。只可惜我等只是愚鲁乡民,无法与老爷的超迈同道相提并论。并且此地少有意外事故发生,怕是日子一长,老爷难免会觉得单调乏味哩!”“本县已看过县衙中所存的案卷,”狄公说道,“得知汉源百姓勤劳朴实、奉公守法,实是县官求之不得的好去处!不过说起鲜少高人雅士来,你未免太过自谦了。除了韩先生出类拔萃之外,听说著名的光禄大夫梁孟光致仕后,不也正是择汉源而居么?”

韩咏翰又敬了狄公一杯,然后说道:“梁大人住在此地,实在令我等深感荣耀!只是这半年来,他贵体欠佳,少有会客,我等无缘得聆教诲,真乃一大憾事也!”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狄公心想韩咏翰着实喝下不少,便又说道:“半月之前,本县曾去拜访过梁大人一回,却被告知他有疾在身,但愿不会是得了什么重病吧?”

韩咏翰审慎地瞥了狄公一眼,方才答道:“老爷明鉴,梁大人虽已年近九旬,但是除了风湿症与眼疾之外,一向体格康健。不过就在半年之前,他的头脑变得……关于此事,老爷最好还是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两家的花园彼此相邻,他见梁大人也比我更为频繁。”“本县得知刘飞波以经商为业时,着实吃了一惊,”狄公说道,“其人看去生就一副官家气派!”“只差一步就做得官了!”韩咏翰低声说道,“刘先生本是京城世家出身,自小所受的教诲,全是为了日后步入仕途,只可惜院试落榜,一时愤懑,竟至弃文从商。不过他经商十分有成,如今已是全州最大的富户之一,生意遍及各处,他也因此时常外出,走遍了大江南北。这些话还请老爷在刘先生面前莫要提起,早年的失意至今令他耿耿于怀!”

狄公闻言点头,韩咏翰继续豪饮不辍。狄公无意中听到侧席中的谈话,康仲正兴冲冲地举杯朝刘飞波叫道:“且为新婚夫妻干上一杯!祝他二人琴瑟相合、白头偕老!”

众人纷纷拍手称颂,却见刘飞波只是躬身一揖。韩咏翰连忙对狄公说明原委,却是刘飞波之女刘月仙昨天刚刚出阁,与曾经教授古文的张文章先生的独子成婚,婚礼在位于汉源城西的张家宅院内举行,听说办得十分热闹。韩咏翰说完后,又大声道:“可惜满腹学问的张先生今晚未到,他原本答应前来赴席,不过到了最后一刻又改了主意,想必是因为自家酒水太烈的缘故!”

众人闻听哄堂大笑,刘飞波却厌烦地耸耸肩头。狄公心想刘飞波本人不定也是吃过婚宴后宿醉未消,于是向他恭贺几句,又说道:“没能见到张先生,本县深以为憾,与他交谈,定会令我受益匪浅!”“如敝人这般头脑简单的商贾,自不必假装精通诗文。”刘飞波面带愠色,“不过我却听说,一味埋头书本之人,倒也未必个个都是品格超逸!”

席上尴尬沉默片刻,韩咏翰连忙示意一下,几名侍者将竹帘卷起。

众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全都放下筷子,由衷欣赏起来。花船已行至湖中,一片开阔的水面之上,前方便是汉源城内闪烁的千家灯火。此时船身一动不动,只随着荡漾的水波微微摇晃,桨手们正在歇息用饭。

忽听叮当一声脆响,狄公左手边的水晶帘一动,六名妙龄女子翩然走入,对着首席深深下拜。

韩咏翰挑了二女留在上座陪席,其余四人则分侍左右侧席,又对狄公道是玉立一旁的女子芳名叫做杏花,是当地有名的舞姬。虽然杏花双目低垂以示恭敬,狄公仍然看出她生得十分端丽秀美,不过神情略显冷淡。另有一女名叫银莲花,看去甚是开朗和悦,听到自己被介绍给县令老爷,连忙报之以嫣然一笑。

杏花上前斟酒时,狄公问她芳龄几何,答曰将满十九岁,说话间语声轻柔、颇富教养,还带有一点山西口音。狄公乍闻乡音,不觉惊喜地问道:“你可是山西人氏?”

杏花闻听此语,抬眼望着县令老爷,庄重地点点头。狄公这才看清她确是个出挑的美人,一双明眸熠熠有光,不过眼神中似有阴郁之色,与这青春年少的俏丽女郎颇不相宜。“本县出自太原狄家,”狄公说道,“不知你原籍何处?”“小女子祖籍平阳。”杏花轻声答道。

狄公将自己的酒杯递给杏花饮了一盅,心中明白了她为何会眼神古怪。平阳在太原南边数里之外,当地女子自古以来便以精通巫术而著称,可通过念咒来治病疗疾,有人甚至会实施邪魔之术。如此一个年轻美貌且又出身良家的女子,不知为何竟会背井离乡,来到汉源这样的偏僻之处操此贱业。狄公想到此处,便与杏花随口谈论起平阳的风景名胜与诸多古迹来。

韩咏翰坐在一旁与银莲花行酒令,二人轮流背诵诗句,若是不能立时念出,便要罚酒一杯。韩咏翰显然输了不少,连说话也含混不清起来,朝后靠坐在椅背上,面凝微笑望向众人,狄公见他眼皮沉重几欲阖上,看去即刻便会堕入梦乡。银莲花转到宴桌前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正在极力驱除睡魔的韩咏翰,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银莲花见杏花正立于韩咏翰与狄公之间,便隔着桌子说道:“我最好去拿些热酒来给他!”随后转身走到康氏兄弟的桌前,端起侍从刚刚换上的酒壶,为韩咏翰的杯中再度斟满。

狄公端起自家酒杯,见韩咏翰在一旁发出微微的鼾声,心想若是众人皆醉的话,则宴席不但无趣,还会徒生紧张气氛,不禁心中郁闷,刚刚呷了一口,忽听杏花在一旁开口讲话,声音虽然柔和,却十分清晰:“奴家过后非得见你一面不可,太爷。汉源危矣!有人正在图谋不轨!”第二回 夜欢会座中观歌舞 忽惊魂水下现浮尸

狄公立时放下酒杯,转头去看杏花,却见她刻意避开,弯腰靠近韩咏翰的肩头。韩咏翰已然醒转,银莲花双手捧着满满一杯酒,正朝这边走来。杏花仍然两眼望着别处,迅速说道:“但愿太爷会下棋,因为——”忽又住口不语,只见银莲花已站在宴桌对面。

杏花倾身向前,从银莲花手中接过酒杯,又送到韩咏翰嘴边。韩咏翰一气灌下,随后笑道:“哈哈,你这放肆的小妮子!莫非以为我手软到连杯子都端不动了?”又抬手搂住杏花的纤腰,“如今你给县令老爷好好跳上一曲如何?”

杏花点头微笑,从韩咏翰怀中灵巧地脱身出来,躬身一拜,走到水晶帘外不见了踪影。

韩咏翰开始对狄公讲述汉源歌伎舞姬们表演的几种古曲,口中七颠八倒,听得人一头雾水,狄公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却在反复思量方才杏花的言语,所有厌倦之意全都一扫而空。如此说来,自己的预感果然不差,汉源城中确实正在酝酿着某种阴谋!待杏花献舞过后,定要设法找个机会立即与她私下谈谈。如果这女子十分机灵,定是曾在侍宴陪席时,从宾客的言谈中听出了什么风声。

乐工又奏出一段动听的旋律,时有鼓声伴奏,两名手持长剑的舞姬行至地中央,开始表演剑器舞,彼此击刺推挡,动作迅捷,剑身相撞时发出锵锵之声,与激昂的乐曲十分相合。

只听一声鼓响,此曲终了,众人纷纷鼓掌。狄公对韩咏翰称赞几句,不料韩咏翰竟不屑地说道:“回老爷,这不过是卖弄技巧而已,与真正的才艺毫不相干!稍等一刻便会有杏花献舞。瞧,她已经来了!”

只见杏花款款行至地毯正中,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丝长裙,拖着两条阔袖,腰间系一条碧绿丝绦,肩上披了长长一条绿纱巾,两端垂曳及地,乌发盘成一个高髻,只簪了一朵白莲作为装饰,摇摇衣袖对乐工示意,笛声随之响起,曲调十分怪诞,仿佛超然世外。

杏花将双臂缓缓举过头顶,腰身随着乐曲前后左右不停摇摆,脚下却纹丝不动,薄薄的衣裙越发显出身姿轻盈妩媚,狄公心想自己还从未见过身段如此玲珑浮凸、完美无缺的女子。“这便是《云中仙子舞》!”韩咏翰凑近狄公耳边,哑声说道。

此时响板开始敲起,杏花将手臂垂到与肩膀一般高低,将纱巾末端夹在两手指缝中,双臂摇摆时,薄纱围绕全身起伏,如同波浪一般,下半身来回晃动。乐工弹拨起古筝与月琴,奏出一段节奏鲜明的旋律,杏花开始摇晃双膝,如水波涟漪一般的颤动传遍全身,但是两脚仍旧钉在地上。

狄公自忖以前还从未见过如此令人迷醉的舞蹈。杏花双目低垂,面容平静漠然,略带一点冷傲之色,撩人的玉体却在不停扭动,欲火焚烧般的激情呼之欲出,长裙朝外飘飞时,露出了圆润丰满、毫无遮拦的双峰。

狄公只觉这舞姬身上散发出一种夺人心魄的美艳与诱惑,转而瞧瞧座下众宾,只见老者康伯根本未看歌舞,只顾盯着自己的酒杯出神,其弟康仲则两眼黏在杏花身上不遑他瞬,目不转睛地侧身与王掌柜低语一句,二人吃吃偷笑出声。“我看他们两个不像是在议论舞艺!”韩咏翰冷冷说道,虽有几分醉意,却仍是目光如炬。

左边侧席上的彭苏二位行首直盯着杏花,看得心醉神迷,刘飞波却面上紧绷,令狄公颇觉惊异。只见他端坐席中,神色冰冷傲慢,漆黑的髭须下两片薄唇紧闭,喷火一般的两眼中显出古怪的神气,狄公看在眼里,心觉其中不仅有种强烈的恨意,还有深切的绝望之情。

这时乐声渐低,转为近乎低吟一般的轻柔旋律。杏花踮起脚尖轻盈地满场兜圈,同时不停旋转,长袖与纱巾绕着她周身舞动。节奏愈来愈急,杏花也转得愈来愈快,一双纤足看去几乎不曾沾地,整个人仿佛飘浮在绿纱巾与雪白长袖舞出的奔腾汹涌的云朵之间。

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乐声戛然而止。杏花踮着足尖立在当地,双臂举过头顶,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唯见裸露的前胸剧烈起伏,宴厅内一片静寂。

杏花垂下手臂,将纱巾围在肩头,朝着狄公就座的首席深深下拜,众人轰然叫妙。在一片如雷的鼓掌与喝彩声中,杏花快步朝门口走去,消失在水晶帘后。“此舞果然妙绝!”狄公对韩咏翰赞道,“这姑娘大可去当今圣上面前献艺!”“刘先生有个朋友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哩!”韩咏翰说道,“那人是京师里的高官,曾在绿柳坊中看过杏花跳舞,过后立时便说要将她的院主引见给后宫女官,不料却被杏花一口回绝,道是不愿离开汉源。我们全城百姓为此实是感激不尽!”云中仙子图

狄公起身立于桌前,举杯提议为汉源的出色舞姬干上一杯,众人纷纷响应。狄公离开座椅,走到侧席与康伯寒暄起来,韩咏翰也行至乐工那边,对着头领赞不绝口。

康伯显然多喝了几盅,消瘦的面颊上显出红斑,前额沁出一层湿汗,勉力应答狄公问起的有关汉源商界的状况。过了半晌,其弟康仲笑道:“幸好家兄精神振作起来!前几天一直忧心忡忡,却是为了一桩再保险不过的生意!”“保险?”康伯怒道,“你借钱给那万一帆,还说是保险生意?”“常言道为了获利多多,有时须得冒一冒风险不可!”狄公劝慰道。“万一帆是个奸诈小人!”康伯低声咕哝道。“只有傻子才会听信那些市井谣言!”康仲尖刻地说道。“我……我可受不了被同胞兄弟叫作傻子!”康伯一怒之下,说话竟然打起结来。“同胞兄弟才会对你实话实说!”康仲反驳道。“哈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狄公身旁响起,“你们吵够了没!让县令老爷听见做何感想!”

说话的正是刘飞波。只见他手持一只酒坛,迅速为康氏兄弟的杯中分别斟满,二人不再言语,驯顺地彼此干杯,算是就此讲和。狄公向刘飞波询问有关梁孟光患病一事,又道:“韩先生对我道是你与梁家比邻而居,并且时常与他会面。”“近来倒是没有。”刘飞波答道,“就在半年之前,梁大人还时常叫我和他一道在梁府花园中散步,我们两家的宅院之间,有一扇小门连通彼此。不过他已变得相当心神恍惚,说话也越发含混错乱,有时甚至都认不出我来,我已有数月未曾见过他。说来真是令人唏嘘,老爷!这么一个才智超群之人,也抵挡不住岁月无情,竟会日渐衰弱以至于斯。”

这时彭王二人也凑上前来,韩咏翰端起酒坛,执意亲自为他二人的杯中斟满。狄公与二位行首寒暄一阵后,转回自己席中。韩咏翰已经坐回原位,正与银莲花说笑打趣。狄公一边落座,一边随口问道:“杏花在哪里?”“回老爷,她一会儿就会回来!”韩咏翰漠然答道,“这些姑娘们涂脂抹粉起来,总要费上许多工夫哩!”

狄公环顾室内,见众宾皆已回到各自座上,开始品尝作为中局大菜的一道填馅蒸鱼。四名歌伎从旁斟上新酒,却仍是不见杏花的人影。狄公对银莲花命道:“你去梳妆室内,告诉杏花众人正在等她。”“哈哈!”韩咏翰大声说道,“我们本地姑娘居然能让老爷如此青眼有加,真是汉源的一大荣耀哩!”

狄公闻听此言,出于礼节,也随众呵呵笑了几声。

一时银莲花回来禀道:“真是怪事,妈妈说杏花从梳妆室出去已有好一阵子了。我看过所有舱房,哪里都找不到她!”

狄公对韩咏翰低声打个招呼,起身从右门走出大厅,顺着右舷一路行至船尾。

船尾有人正在喝酒谈笑,却是洪亮马荣乔泰背靠舱房,坐在一张条凳上,人人手举酒杯,两腿之间立着一只酒坛,另有五六个家仆团团围坐在对面,正专心听马荣讲故事。只见马荣伸手用力一拍膝头,最后说道:“就在那时,床架却‘哗啦’一声塌了!”

众人闻听哄堂大笑。狄公上前轻拍洪亮的肩膀,洪亮抬头一看,连忙轻推马荣乔泰,三人立时跳下地来,跟随老爷走到右舷甲板上。

狄公对三人道出舞姬失踪一事,担心或有不测发生,又问道:“你们可曾见有女子经过?”

洪亮摇头答道:“没有,老爷。我们三个面对船尾而坐,正对着活动板门,下去便是灶房和底舱,只看见侍从们进进出出,从没见过什么女子。”

这时两名侍从端着汤碗上来,正欲送去宴厅,答曰自从杏花离开厅堂去更衣后,就再没见过她,年岁较大的一个还说道:“况且我们彼此没有多少机会碰面。依照规矩,我等只在右舷行走,姑娘们梳妆更衣都在左舷,主舱房也在那边。除非主人下令,否则我们不得随意过去。”

狄公闻言点头,带着三名亲信走回船尾。几个家仆正与掌舵之人交谈,看出似是情形不妙。

狄公绕过船尾,来到左舷。主舱房的门扇半开半掩,狄公往里一瞧,只见右边靠墙摆着一张紫檀木雕花长榻,榻上铺着锦被,后墙处有一张高几,上有两座银烛台,分别竖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左边有一张精美的紫檀木梳妆台与两只小凳,却是空无一人。

狄公疾步前行,透过纱帘朝下一间舱房内望去。这里显然是梳妆室,一个身穿玄缎长裙的胖妇人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打瞌睡,一名侍女在拾掇衣物,将各色裙衫逐件叠起。

最后一间舱房的窗户开启,看去应是花厅,里面亦是无人。“老爷可曾去船顶查看过?”乔泰问道。

狄公摇摇头,迅速走到甲板梯口,顺着陡峭的梯子一路上去,心想杏花可能会去那里透一透气,但是扫了一眼,便知上面并无一人,于是复又下来,立在梯口,手捋长髯若有所思。既然银莲花已经瞧过左舷的所有舱房,看来杏花确是失踪不见了。“你们再去左右两边舱房中查看一遍,”狄公对三名亲随命道,“包括盥洗室在内!”说罢又走回左舷甲板,立在舷梯附近的栏杆旁,将两手笼在袍袖中,望着外面漆黑的水面。此时酷热闷塞,没有一丝微风,大厅中宴乐正酣,可以听到众人正在低声交谈,间或还有乐声响起。

狄公低头望向栏杆外,湖中映出各色彩灯的倒影,忽然浑身一僵,只见水面下有一张苍白的人脸,双目圆睁,一动不动,正直直朝上盯住自己。第三回 行权宜宴席变公堂 听异闻侍女述鬼怪

狄公一望即知这便是杏花,正要走下舷梯时,马荣已出现在拐角处,于是一言不发地指给马荣看。

马荣咒骂一声,疾步奔下舷梯,直到膝盖没入水中,两手托起尸身走回甲板。狄公命他进入主舱房,将杏花平放在长榻上。“这可怜的姑娘分量倒是不轻!”马荣一边拧着衣袖,一边议论道,“想必是衣服里塞入了什么重物。”

狄公听而不闻,立在地上低头注视着死者的脸面,那双静止不动的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身上仍穿着白丝舞裙,不过在外面又套了一件翠绿织锦外褂,湿淋淋的衣裙下显露出玲珑的身段,看去直是令人想入非非。狄公不禁打个冷战,就在刚才,她还满场飞旋跳着令人迷醉的云中仙子舞,不料竟会突然死于非命。

狄公努力抛开这些令人垂沮的念头,弯腰细看尸身,只见右边太阳穴上有一片青紫伤痕。狄公伸手想要阖上她的两眼,却是徒劳无功,死去的杏花仍然直直瞪着自己,于是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展开后覆在死者面上。

一时洪亮乔泰走入,狄公转头说道:“这便是舞姬杏花,她几乎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人害了性命。马荣,你去外面甲板上守着,不许任何人经过。此刻我不想有人搅扰,此事暂且不要透露出去。”

狄公抬起死者软弱无力的右臂,在衣袖中摸索几下,颇费了些周折,方才掏出一只圆形铜香炉来,里面的香灰浸水后已变成一团灰泥。狄公将香炉递给洪亮,走到墙边的条几前,只见在两座烛台之间,大红织锦台布上有三点小小的凹痕,于是示意洪亮将香炉放回桌上,三只炉脚正好落在凹痕处。

狄公在梳妆台前的小凳上坐下,对洪亮乔泰苦涩地说道:“这杀人计划甚是简单有效!凶手将她诱骗到这间舱房里,乘其不备,从身后下手将她击昏,又在她的衣袖内塞入重重的香炉,再把人抬到外面沉入水中,没有弄出一点响动。凶手料想她会一直沉到湖底,匆忙之间,却未发现外褂的衣袖钩在了舷梯的一枚钉子上。然而她的身体却被袖内重物拖下去,致使面部浸入水中,所以终是溺水而亡。”说罢疲惫地抹了一下脸面,对洪亮命道,“你去瞧瞧她的另一只衣袖!”

洪亮将袖子翻转过来,里面只有一个湿漉漉的小包,装着杏花的大红名帖,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于是将此物呈给老爷过目。

狄公将纸片小心打开。“这是一张棋谱!”洪亮乔泰一齐出声叫道。

狄公闻言点头,不由想起杏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又道:“洪亮,把你的手帕给我!”随后将打湿的纸片放入手帕内包起,又纳入自己袖中,起身走出房门,对乔泰命道,“你留在这里把守舱房!洪都头和马荣与我一道返回宴厅,我要先行查问一番。”

三人朝前走去时,马荣说道:“老爷,至少我们不必四处勘查,凶手定是在这船上!”

狄公听罢未置一辞,掀开水晶帘走入宴厅,洪亮马荣跟在后面。

此时宴席将尽,众宾客依例正在吃饭,仍是谈笑风生。韩咏翰看见狄公,连忙叫道:“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预备要去船顶赏月哩!”

狄公并未作答,用指节用力敲敲桌面,大声喝道:“各位还请肃静一下!”

众人闻听此言,全都目瞪口呆地望向首席。

狄公高声说道:“本县今晚受邀来此,并得享盛宴,由衷感谢各位的一片心意,只可惜如此欢会必须就此中断。从此刻起,我将作为一县之令而非是座中宾客对各位发话,之所以如此行事,皆是由于本县身负重责,上为天子朝堂,下为汉源百姓,亦包括诸位在内,谅必应会理解一二。”又转头对韩咏翰说道,“还请韩先生离开此桌!”

韩咏翰站起身来,看去茫然不知所措。银莲花将他的座椅挪到刘飞波的桌旁,韩咏翰这才坐下,不停揉着两眼。

狄公移至宴桌正中坐下,洪亮马荣上前分立左右。狄公缓缓说道:“本县作为汉源县令,临时在此开堂问话,只为勘查舞姬杏花被害一案。”说罢朝四下迅速扫视一眼,众人看似尚未听懂这番话的意思,只是一脸惊骇。狄公又命洪亮去叫船上的主事,再拿些笔墨纸砚等物来。

韩咏翰总算回过神来,与刘飞波小声嘀咕几句,刘飞波连连点头,只见韩咏翰起身说道:“老爷此刻开堂审案,未免太过武断。我等皆是汉源名流,还望——”“韩咏翰作为证人,还请坐回原位。”狄公冷冷说道,“除非叫你答话,否则不得出声。”

韩咏翰顿时涨红了脸面,颓然坐回椅中。

这时洪亮带了一个面上生有痘疮瘢痕的男子走到桌案前,狄公命他跪在地上,画出一张花船的草图来。当那主事两手哆嗦开始画图时,狄公沉着脸打量座下众人,从饮酒作乐遽尔变为公堂审案,这突然的转变使得人人都肃静下来,甚至看去形容惨淡。主事画完草图,恭恭敬敬呈至案上,狄公将草图推到洪亮面前,命他添上几张桌子以及众宾姓名。洪亮招呼一个侍者过来,每指一人,那侍者便小声报出尊姓大名来。狄公又对众人决然说道:“杏花跳过舞后便离开宴厅,当时这里情形颇为杂乱,人人来回走动。如今本县要求你们详细报上在那段时间内自己都有何举动。”

王掌柜起身离座,摇摇晃晃行至桌案前,双膝跪下,郑重禀道:“小民有话想说,恳请老爷允许我开口道来。”见狄公点头,方才开口叙道:“惊闻当地出名的舞姬被人蓄意谋害,实在出乎意料。虽是惨事一桩,我等却仍须冷静应对,力求明断。“多年以来,小民在这条花船上赴宴不知凡几,敢说对这船已是了如指掌,只想敬告老爷,底舱内共有十八名桨手负责划桨,通常是十二人操作,另有六人轮值替换。小民绝非想要造谣中伤乡里乡亲,不过老爷迟早会查出,那些人常是品行不端、嗜酒好赌,因此理应从他们当中去查找真凶。若是其中哪个相貌清俊之徒与歌伎舞姬结下私情,过后女子想要一刀两断,那无赖保不定便会怒下狠手,此类情事并非头一次发生。”

王掌柜略停片刻,心神不定地瞥了一眼外面漆黑的水面,接着又道:“另有一事也请老爷思量。关于这大湖,自古以来便有种种神秘莫测的传闻,通常的说法是湖水来自地下,有时亦会有邪魔鬼物从深不可测的地方冒出来戕害生灵。今年在湖中已经淹死了不下四人,却从未寻到一具尸首,后来还有百姓道是亲眼见过淹死的人就在四近徘徊哩。“小民自觉这两件事均与此案有关,理应提醒老爷多加注意,也是为了在座诸友免受无谓的煎熬,如同平常案犯一般被严加审问。”

话音落后,席间响起一片低低的赞许声。

狄公一拍桌案,直盯着王掌柜说道:“凡是遵循议程提出的任何建议,本县一律感谢。我也想过凶手可能藏在船工之中,届时自会召他们前来问话。我也并非不知敬畏之人,自会考虑此案中可能出现的邪魔之力。“至于证人王掌柜口中所言的‘平常案犯’,本县须得申明一点,在公堂之上,所有人皆是一样,并无高低贵贱之别。除非查明了真凶的身份,否则在座各位与桨手厨子等等同有嫌疑。“谁还有话要说?”

彭掌柜起身行至桌案前跪下,忧心说道:“老爷可否开恩明示,那姑娘究竟是如何不幸身亡的?”“至于具体详情,如今尚不能透露。”狄公立即说道,“还有谁?”见无人再欲开口,接着又道:“既然已经给过诸位各抒胸臆的机会,从此刻起,还请保持肃静,让本县作为县令来妥善处理此案。请证人王掌柜走上前来,详述在杏花离席后有何举动。”“就在老爷好心提议为汉源歌伎舞姬们干杯之后,”王掌柜叙道,“小民从左门出去,直奔花厅,见里面没人,便穿过正中的廊道去往盥洗室。重又返回这里时,听见康家兄弟二人正在争论,等刘先生调停过后,方才走上前去。”“你在廊道或盥洗室内,可曾遇见过什么人?”狄公问道。

王掌柜摇摇头。狄公等洪亮将其口供记录完毕后,又唤韩咏翰上前来。“小民先是对乐工头领夸奖了几句,”韩咏翰愠怒答道,“忽觉一阵头晕,就出去走到船头甲板上,靠在正门右边站立半晌,欣赏了一阵湖上风光,方才稍稍好转,便在旁边的瓷鼓凳上坐下。后来银莲花出来找我,正看见我坐在那里。之后发生的事,想必老爷都已知道。”

狄公叫了一声乐工头领,那人正与手下一同站在宴厅的远角处,问道:“你能否证明韩先生从未离开过船头甲板?”

那人看看其他乐工,见众人纷纷摇头,便愁眉苦脸地答道:“回老爷,这个不敢说定。那时我等都忙着各自调弦弄索,不曾朝外张望过,直到银莲花小姐前来询问韩先生在哪里,小民这才与她一道出去,正如韩先生方才所言,他正坐在甲板的鼓凳上。”“你可以走了!”狄公对韩咏翰说罢,又叫刘飞波上前。此人看去不似方才那般冷静自持,口唇紧张地不停抽动,但说起话来仍是语声平稳:“舞姬献舞过后,小民留意到邻座彭掌柜看去不甚舒服。就在王掌柜离开宴厅后,小民扶着彭掌柜从左门出去,走到右舷。当他靠在栏杆边时,我独自穿过廊道去了盥洗室,过后又回到彭掌柜处,一路并未遇见他人。彭掌柜道是觉得好过了不少,于是我二人一同返回宴厅,后来看见康氏昆仲起了争执,我便上前劝酒劝和,再无其他。”

狄公闻言点头,又叫彭掌柜上前,彭掌柜证实了刘飞波的话句句是实,随后又叫苏掌柜上前。

苏掌柜皱着两道浓眉,愠怒地望了狄公一眼,耸动一下宽阔的双肩,语调平板地说道:“小民想说确实看见过王掌柜与刘先生一前一后离开宴厅,桌上只剩我一人独坐,便与方才跳过剑器舞的两名歌伎闲谈一阵,后来其中一女说我的左袖沾上了鱼汤,弄污了好大一片,于是我便起身穿过廊道,走入第二间舱房内。那间舱房专门为我预留,里面不但有家仆备好的干净衣袍,还有一些洗漱之物。我迅速换过衣袍,出门拐上廊道时,却看见杏花走在前头,正要穿过花厅,我在甲板梯口处追上她,恭维了几句舞艺妙绝,但她看似十分着急,匆匆道是等会儿在宴厅里再见,然后朝左一转,去了左舷。我从右门回到宴厅,看见王掌柜、刘先生与彭掌柜还未回来,于是便与那两名歌伎接着说笑。”“你遇见杏花时,她身上穿戴如何?”狄公问道。“回老爷,她仍是穿着白舞裙,不过外面披了一件碧绿织锦短褂。”

狄公命苏掌柜退下,又叫马荣去梳妆室中唤那行院老鸨前来。

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的妇人走入,口中道是其夫在绿柳坊中经营一座行院,院内共有六个姑娘,杏花便是其中之一。狄公问她何时最后看见杏花,胖妇人答道:“回老爷话,杏花跳罢舞回来,看去好不楚楚怜人!我便说道:‘宝贝丫头,看你出了一身的汗,还不赶紧换过衣服,免得伤风着凉!’又吩咐侍女将她那件漂亮的宝蓝长裙拿来。不料杏花忽然将侍女推到一边,披上翠绿外褂便出门去了!老妇人最后看见她就是那时候,千真万确!这可怜的小妮子怎会被杀死?侍女方才还在说一桩怪事,道是——”“有劳你了!”狄公插言说道,又命马荣去带那侍女前来。

过不多时,一个少女大哭着走入宴厅,马荣拍拍她的后背以示慰藉,却是无济于事。只听她呜咽说道:“她是被湖里的妖怪给带去了,老爷!趁着妖怪还没将整条船弄沉,求求老爷赶紧让我们上岸去吧!那鬼物样子好不吓人,我刚才亲眼看见过!”“你在哪里看见过妖怪?”狄公惊异问道。“回老爷话,那妖怪就在窗子外面冲她招手哩!就在妈妈叫我将宝蓝长裙取出来的时候,杏花小姐也看见了!妖怪真是在冲她招手,老爷!她又怎能不乖乖跟着去呢?”

众人闻听此言,不禁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狄公一拍桌案,又问道:“那妖怪看去是何模样?”“回老爷,是个老大的黑妖,我透过窗上的纱帘,看得一清二楚,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刀子不停摇晃,另一只手……在招呼人过来!”“你可曾看见妖怪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我不是说了那是个妖怪么!”少女愤愤答道,“看不出什么形状来,只是阴森森黑漆漆的一团,好不吓人。”

狄公对马荣使个眼色,马荣带那侍女出去。

狄公又问过银莲花与其他四名歌伎。除了银莲花曾被狄公派去四处寻找杏花外,其他四女都不曾离开过宴厅半步,道是曾与苏掌柜一起闲话,但没看到王刘二人离席,至于苏掌柜到底几时回来,也记不清了。

狄公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是要出去听听侍者与桨手们有何说辞,随即出了宴厅,一路走上陡梯,洪亮跟在后面,马荣与船上主事同去叫人。

狄公在栏杆旁的一只鼓凳上坐下,将帽子朝后一推,说道:“这里和舱内一样闷热!”

洪亮连忙给老爷送上扇子,沮丧说道:“听了半日,似是没有多少进展!”“眼下还不好说。”狄公一边用力摇着扇子,一边说道,“我觉得多少弄清了当时的情形。老天,王掌柜说过桨手们品行不端,还真是所言不虚!这伙人看去着实不像善类!”

一群桨手出现在狄公面前,彼此怒气冲冲地低声议论,被马荣与主事高声叱骂几句后,才终于态度恭敬起来,侍者与厨子则立在对面。狄公心想不必盘问舵手与那些宾客自带的家仆,因为洪亮说过他们一直在聚精会神听马荣讲荤故事,没有一人走开过。

狄公先问一众侍者,也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杏花开始跳舞时,他们赶紧下到灶房中去用点心,只有一人曾去过宴厅,以备侍奉左右,且正好碰见彭掌柜靠在栏杆边大口呕吐,旁边却未见刘飞波的人影。

狄公又问过厨子与桨手,得知他们并无一人离开过底舱。舵手通过板门吆喝里面停下休息,众桨手便开始赌钱作戏,没有一人出去过。

船上主事忧心忡忡观望了半日天色,见狄公站起身来,方才开口说道:“启禀老爷,许是要遇上暴雨了!我们最好赶紧掉头回去,一旦天气恶劣,这船恐怕经受不住!”

狄公闻言点头,下了梯子直朝主舱房走去,乔泰仍旧立在那里,看守着杏花的尸身。第四回 派亲信夤夜守花船 赴行院彻查得情信

狄公在梳妆台前的小凳上刚刚坐定,就听见一声炸雷划破夜空,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花船开始左右摇晃。

乔泰赶紧奔出去关上窗外的遮板。狄公手捋长髯,默然凝望前方,洪亮马荣立在一旁,直盯着长榻上一动不动的尸身。

乔泰回来掩上房门。狄公抬头看看三名亲随,惨然一笑说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我还抱怨过此地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哩!”不禁摇一摇头,庄容说道,“如今我们得勘查一桩杀人案,不但人人都很可疑,甚至还有邪魔鬼怪参与其中。”眼见马荣紧张地瞧了乔泰一眼,连忙又道:“方才问话时,我之所以不曾反对此案中有鬼怪作祟的说法,只是不想令嫌犯生疑。别忘了那人尚且不知我们是在哪里找到的尸首,又是如何找到的,一定还在奇怪尸首为何没能沉入湖底。我敢说凶手一定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并且我还知道他为何要谋害杏花!”

狄公对三人讲述了杏花的惊人之语,又道:“说起来韩咏翰当是嫌疑最大。他如果假装睡去,便是唯一可能偷听到杏花对我说话之人,当然若是如此,他必得极会做戏才行。”“韩咏翰也有机会作案。”洪亮沉思道,“他自称在船头流连半日,却又无人证实。或许他顺着左舷走到船尾,从窗外招呼杏花跟他出去。”“不过那小丫头说怪物手中拿着刀子,又是何意?”马荣问道。

狄公耸耸肩膀,说道:“全是凭空臆想而已。切记那侍女是在听说杏花遇害之后,才开始讲述妖怪现身一事的。实则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个男子,穿着如你我一样的广袖长衫,一手招呼示意,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合起的折扇,她口中所说的匕首,一定便是此物。”

这时花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大浪打中船身,发出一声巨响。“可惜韩咏翰并非唯一的嫌犯。”狄公又道,“虽说他是唯一可能偷听到杏花言语之人,不过其他宾客可能也会注意到杏花对我低语,并且从她那躲躲闪闪的态度上,推断出说的是要紧话——我跟你们讲过她开口时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于是决意非要下手不可。”“如此说来,”乔泰说道,“除了韩咏翰之外,另有四名嫌犯,即王、彭、苏三位行会首领与刘飞波。唯独康家兄弟没有嫌疑,因为老爷说过他们从未离开宴厅,其他四人则或多或少都出去过一阵子。”“说起来彭掌柜或许清白无辜,”狄公说道,“原因很简单,他并没力气能够打昏杏花,再将她拖到舷梯处。正是因此,我才问过船上的桨手与侍者,原本猜想或许在他们中间会有一个是彭掌柜的帮凶,不过这些人从未离开过底舱。”“韩咏翰、刘飞波还有王掌柜、苏掌柜都可能动手杀人,”乔泰说道,“尤其是那姓苏的,端的是身强力壮。”“除了韩咏翰之外,苏掌柜看似嫌疑最大。”狄公说道,“如果他是凶手,则一定十分冷血而凶残。当杏花跳舞时,他便已盘算好了杀人行凶的所有细节,然后故意弄污衣袖,正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离开宴厅,万一抛尸入水时弄湿了衣服,还能名正言顺地另换一身。他定是直接走到梳妆室的窗外,招呼杏花出来,将她打昏后又抛入水中,然后才走回舱房换过衣袍。乔泰,你最好现在就去那舱房中,看看苏掌柜换下的衣服是不是湿的!”“让我去吧,老爷!”马荣连忙应了一句。他早已留意到乔泰面色发白,知道这位老兄不惯水性。

狄公闻言点头,于是众人默默等待马荣回来。“那舱房里到处是水!”马荣进门咕哝道,“唯独苏掌柜的衣服却是干透的!”“且罢,”狄公说道,“虽说这并不能证明苏掌柜一定清白无辜,但还是值得记在心里。如今按顺序说来,嫌犯乃是韩、苏、刘、王、彭。”“老爷为何将刘飞波放在王掌柜前面?”洪亮问道。“因为据我想来,杏花与凶手应有一段男女私情。”狄公答道,“若非如此,杏花不会一见凶手召唤便立即出去,也不会单独跟着他来到这舱房中。若是平常的烟花粉头,有人出钱则必须接待,然而歌伎却有所不同。若是想博得歌伎青睐,须得一力奉迎,如果劳而无功,也是无法可想之事。尤其是杏花这样出名的舞姬,更多是凭借卖艺而并非卖身入账,因此老鸨也不便在选择恩客一事上多加干涉。韩刘二人皆是仪表堂堂,据我想来,或可令色艺双绝的舞姬倾心,还有苏掌柜,看去孔武有力,亦会吸引某些女子。至于王彭二位,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枯瘦如柴,恐怕难以赢得佳人芳心。我想可以将彭掌柜排除在嫌疑之外。”

马荣似未听见狄公最后几句话,只是盯着尸体惊骇无已,此时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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