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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2: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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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魅冬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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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一世欢颜

许我一世欢颜试读:

楔子

我从死人堆里将阿邵拖回家时,他奄奄一息,后来活了,却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那日我拿着绣品外出去兜售,回来时便瞧到了他,那摞得极高的死人堆中,唯独他还活着。若非他被人堆护得极好,也活不到我路过。

谁也不知道阿邵原本叫什么,我捡回他时,他身上有块玉,上头刻了个“邵”字,故而叫他阿邵。

隔壁的喜儿帮我从市集带了些绣线回来,她指着呆坐在旁的阿邵与我说道:“秦姐姐,你就算养只猪都比他强,好歹猪肉还值点钱呢,可他却每天只知在那坐着,什么也不干,那么个大男人竟靠你养着,当真白费了那张漂亮的脸儿。”

喜儿不喜他,又觉得他与我这未婚女子待在一起不好,所以很是挑剔。

我对此笑而不语。

这乡下地方,只有勤劳能干的好儿郎才入得了姑娘们的眼界,像阿邵这种……嗯,像他这种干不了活的,被挑剔那也是正常的。

喜儿与我话了几句家常便走了,她走后,我捻着新买回来的绣线开始做些活计。

我素来讨厌刺绣,然,为了生计,再讨厌,我也会忍。

自小到大,我别的本事学得不怎样,倒是那“忍”字,时时刻刻记在了心上。

晚饭时,我做了苦菜汤,配几个红薯。

不知为何,阿邵极爱这种苦菜汤。这种汤其实十分苦,即使兑许多水,仍苦涩不堪,加之我熬汤素来不爱兑太多水,那苦味可想而知。

我从前也是不吃苦的人,在这地方落了脚后,入乡随俗,再苦也喝得面不改色。倒是阿邵,一个连猪圈都不曾见过的人,第一次喝这种汤时竟也能面不改色。

其实我并不介意他的痴傻与不劳作,没有哪个刚从死亡边缘回来的人会那么轻易地将一切看开。

但我也不希望他将那些记太久,他毕竟不是待宰的肥猪,养太久我怕负担不起。

很多年前,大叔将我捡回来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像阿邵那般,痴傻,不懂得言语。

大叔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很少与我说话,却极爱在夜里坐在小院子里独酌,我酿酒的本事便是从他那儿学的,不过他不善炒菜,所以我的菜也炒得差强人意。

从前我总说大叔是劳碌命,捡回我之后,生活大不如前,再也找不回当初一个人时的那种自在。他死时还很年轻,刚过而立之年,那日他睡着后便再也没醒来,我发现之时,他脸上甚至带着笑——我认识他多年,他的笑容屈指可数。

大叔下葬时,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口薄棺,便入了土。

从头到尾,我不曾落泪。

村里人只当我吓傻了,被那突如其来的噩耗给折腾得忘了何为哭泣。

其实,死亡在很多时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

这种乱世,寻的不就是一个安生?

喜儿说我属于贤妻良母型的女子,我约莫是有那种做贤妻良母的潜质,这些时日以来我将阿邵伺候得极好。

后来我想,兴许我和大叔一样,天生劳碌命,觉得一个人不够自在,才会捡个人回来给自己做伴。

我又想,我应该比大叔更懂得照顾人些,昔年他可是拿我当儿子那么糙养长大的,直到我来了葵水,他才惊觉不能再那样养下去。

夜里,天上的明月将四周映照得柔和沉静,偶尔有几声蝉鸣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我,夏日到了。我拎了一小坛自酿的酒在阿邵身旁坐下,抬头望月:“明月千里思故乡,我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想来你也是。”“金戈铁马,白骨森森,他们都回不去了。”

今夜当真是奇了,从不言语的他竟开了口,那话语之间听着凄凉,可我这人素来乐观向上,无处话凄凉。

之后我与阿邵渐渐熟识,他并未说起本名,我依然唤他阿邵。阿邵问我:“将一个陌生男人带回家,你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我单手支颌,盯着他瞧了许久,才道:“兴许是我看上了你的美色吧!”

阿邵自然不信,嗤笑了一声,那双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我,试图从我脸上寻到说谎的痕迹。

我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道:“如今战事连连,男子大多都随军出征,留在家中的寥寥无几,像我这种老姑娘,嫁不出,也只得捡一个回来。我算是好运的,你看村口的杨家姐姐,都等成了老姑娘,愣是没能嫁出去。”

阿邵闻言有些呆愣,我则低头闷笑。

其实,除了捡他回来当夫婿是假的之外,其余的却是大实话。

如今处处都是硝烟战火,男丁大都征召入了伍,连我们这种偏远小村子也是,那杨家姐姐又极为挑剔,遂一直都没能嫁出去。

不论在哪儿,嫁不出去的女子都是十分悲哀的。

我想,阿邵应该是个富家子弟,在农家十分常见的活计他似从未见过。他力气大,学得很快,渐渐地,那些重活儿脏活儿都被他揽了下来,我顿时轻松了不少。

喜儿再来我这儿时,已经对阿邵改观,时常夸赞他。她看到阿邵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劈柴时总会羞红脸,尔后偷偷摸摸地瞧。

为此,我时常逗她,惹得她跳脚离去。

阿邵的身体曲线十分好看,蜜色,不黝黑,又精壮——平日精壮一词我只用来形容猪肉,如今多了阿邵,便再也不对猪用了。我第一次见他光膀子的模样时也和喜儿一样,脸红心跳,但瞧的次数多了,倒十分坦然。

立夏时分,天气炎热,阿邵在院子里劈了一小会儿柴便大汗淋漓。我给他送毛巾时,遇到了村口的宋媒婆。

我们这小村子,村口到村尾,不过一里路,虽然人少,媒婆还是有的,宋媒婆便是我们村里硕果仅存的一个。

宋媒婆见了我笑眯了眼,道:“满儿姑娘,大喜啊!”

我微笑,问:“喜从何来?”

宋媒婆道:“村口的老杨托我来与你们家阿邵说媒,老杨家就你杨姐姐那么一个女儿,阿邵娶了她自是不会吃亏的。”

这倒是大实话。

老杨家是我们村里的大户,膝下无儿,独有一女,阿邵若娶了杨家的女儿,确实不吃亏。

我想,既然娶妻的人不是我,我回避一下也是好的。

正当我转身要走时,阿邵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拖了过去。我毫无防备地撞入他怀中,撞得我鼻子生疼,眼泪差点儿决堤。

只听阿邵说道:“满儿曾与我说,我是她捡回来当夫婿的,我当时没走,便算是应了她的婚事。杨家小姐固然好,但我有满儿便足矣。”

宋媒婆看了偎在阿邵怀中的我一眼,十分尴尬,也便走了。

她走之后,我从阿邵怀中挣脱出来,叹息道:“其实那杨家姐姐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也是不错的。”

阿邵听了,丢了手中的斧头,冷哼一声便进屋去了。

我站在原地摸着发红的鼻尖觉得自己甚为可怜,我说的真真是大实话。

阿邵似乎生气了,自午饭起就不再与我说话。

不说便不说,早前我一个人待习惯了,也是不与别人说话的。

入夜之后,我点了灯,在灯下做绣活儿,阿邵拿着书在我旁边看得入神,我们谁也没说话,他手上那书是大叔留给我的,我虽收得妥妥的,却一本也未曾翻过。他来了之后,我怕他无聊,便将那些书拿给他看,平日夜里我做绣活他便在我身旁看书。

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我却觉得很是清脆悦耳。

少时,大叔在灯下看书时,我也是这般做绣活,阿邵来了之后,我想起大叔的时间便少了。

大抵真的是一个人寂寞得久了,我竟觉得如今这样顶好。想了想,我终是开了口,道:“阿邵,不如我给你做件新衣裳吧!”

本以为阿邵不会理我,却不想他一口应了,还得寸进尺:“外加一个香囊。”

我想我真是自讨苦吃,他这人实在太厚脸皮了。

虽是如此,我也应了。

见我如此有诚意,阿邵这才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再小的地方,鱼肉总是比青菜要贵上许多,所以我很少买那些,久了后,阿邵却不允了。他觉得我太瘦,需要补充些营养,我与他说养家糊口不易,忌浪费,他瞪了我许久,便不再提那些。

过了两日,阿邵出门归来时,带回了一头大野猪,我站在院子里看到他扛着野猪进门时,惊讶不已。

阿邵会武功我是知道的,哪个参军的不会那么两下?但那头野猪怎么说也有百来斤,他却毫发无伤地将它给打死又扛了回来……我从惊讶中回神后,忙拧了毛巾给他擦汗。

他将野猪放下后,与我说道:“够我们吃几日了。”

他与我说这话的一刹那,我想起了去世已久的大叔。从前大叔在时,偶尔也会上山去猎些野味回来,而后也像阿邵这样与我说话。

后来阿邵便时常上山去打猎,也会去河里捕鱼,我们的生活顿时有了极大的改善,让四周邻里羡慕不已。

我时常将阿邵带回来的东西分给他们,那之后,阿邵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了村里好男儿的代表。

他们谢我时,总夸我有福气,捡回了这么个好夫婿——其实阿邵与我之间,清清白白的,那婚约不过是句玩笑话。

平日里我与阿邵相处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亲事。

其实阿邵有几次若有若无地提起了,却被我含糊地回避过去,之后又提了两三次,见我依旧如此,也便不再提起了。

与阿邵相处了一整年,大叔留下的那些书阿邵都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我的绣工又长进了不少,人也胖了许多,看起来倒比早前年轻了些。

阿邵虽然不多话,却极为贴心。

喜儿问我准备何时与阿邵成亲时,我竟有些动心。

我如今年近二十,不小了。

人生在世,能寻一个良伴也是极好的,阿邵当真是个好对象。

那日做午饭时,我一直在琢磨着该如何委婉地与阿邵提我们的亲事,若我提了,他也无异议,我们便这么成亲,继续过现下这般平静的小日子。

我喊阿邵吃饭时,家里来了几个衣着富贵的随从,他们是来寻阿邵的。

此前我正想着待阿邵上了饭桌,我便与他说起我们的亲事,我没想到的是,这日之后我便再无机会与阿邵提起。

阿邵走时,是想带上我的。

我极为平静地拒绝了他,他有些受伤,我却笑道:“你与我不同,我更适合这儿的生活。他日你若有空,也可回来这里看看。”

再后来,阿邵便走了。村里许多人劝我不必太伤心,我都微笑着应了,只是到了夜里,我在灯下刺绣时,总会想起阿邵,想起他坐在我身侧看书的模样。

渐渐地,不爱看书的我偶尔也会翻翻大叔留下的那些书。我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我想,这样亦是挺好的。

阿邵走后的第七个月,初春。

这儿地北,初春与严冬并无多大不同,天仍下着大雪,院子中白茫茫的一片,死白死白的,唯独正月过年时贴的春联还透着一点喜气。

我一个人喝着苦菜汤,觉得涩味逼人,却仍皱着眉一口一口,终将那一碗汤喝完。

阿邵走时,我与他说,若得了空便回来看看,转眼七个月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回来过,音讯全无。

他约莫不会再回来了。“秦姐姐,你在吗?”

喜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清脆悦耳,我连忙高声应了一句。

阿邵走后不久,喜儿便出嫁了,嫁在同村,如今已有了身孕,她出现在我面前时,脸上充满了喜气。“秦姐姐,方才我在村口遇到几个人,说是来寻你的,我便将他们带过来了。”喜儿笑得欢喜,“有个极为年轻又贵气的公子,长得一点都不比阿邵差呢!”

我放下碗,颇为无奈。

淳朴是这村子里的人共同的优点,但喜儿着实太天真了些,遇到陌生人便往里带,若遇到了坏人又当如何是好?

我尚未来得及念叨喜儿,她便侧身让门外的几个人进了屋子。

我的视线自他们脸上一一划过后,与喜儿说道:“喜儿,我帮你腹中的娃儿做了几件小衣裳,你先将它们拿回家吧!”

喜儿闻言欣喜,拿起我放在一旁的衣裳笑嘻嘻地看了站在前头那衣着贵气的年轻公子一眼,又朝我眨了眨眼,欢天喜地地走了。

她刚走,那年轻公子身后的几名大汉便跪了下去,齐声道:“见过郡主,郡主金安!”

我边收拾碗筷边道:“几位客人怕是认错人了吧?”

那几名大汉跪在地上不说话,瞧着那模样是坚信自己未曾认错。他们不想起来,我又怎好勉强?我将碗筷放入水中,拿着抹布擦了桌子后,又开始低头洗碗。

待我将碗筷洗好,回头时,便见到那年轻的公子不请自坐,几名大汉仍在跪着。

我瞥了那公子一眼,与那些人说道:“我这儿地方小,你们几个这么跪着,会妨碍我做事的。”

年轻公子挑了挑眉,说道:“听到郡主说的话了吧?还不退下?”

那些人这才起了身,恭恭敬敬地退到了院子外。

木门一关,屋内便只剩下我与那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伸着修长白净的手敲打着桌面,道:“郡主,你这待客之道该改改了,连杯茶都要客人讨要。”

我微微一笑,道:“不请自来何谓客?况且,我并不叫郡主。”

他盯着我瞧了许久,露出了笑,极为好看。

我并未理会他,开始扫地。

扫帚扫过他脚边时,被他摁住,他的力道比我大上许多,一时间我竟无法挣脱。待我蹙眉看向他时,他才慢悠悠说道:“如今皇族之中独留郡主一人,您当以大局为重,否则,百年之后您又有何颜面去面对父母族人?”

我将扫帚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不想再搭理他。

他却不愿放过我,道:“满儿,我与你是幼时玩伴,天天腻在一起,我岂会认不出你?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认识我吗?”

我无奈至极,这才抬首,望着他那晶亮幽深的眸子一字一句说道:“这位公子,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的眸光顿时变得幽暗深沉,抿着唇不再说话,静望着我片刻后,终于起身出了门。

至此,我才松了口气。

这些人,我当真惹不起,也不想惹。

我忽然想到了大叔留给我的那些书,遂去里屋将它们抱到了灶旁,统统丢进了火里。火苗顿时吧嗒吧嗒跳了起来,小火,渐渐变成大火,待火灭了,只余下一团灰烬。

外头静悄悄的,没发出任何陌生的声响,本以为那些人很识相地走了,直到我傍晚时分出了门,发现他们还在。他们缩在草棚里,燃着篝火取暖。

天上的雪悠悠飘落,比起早先,已是小了许多。

我没有理会他们,待做好晚饭后又出来看了一下,他们仍在,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坦然地吃着晚饭。

尔后我再也没出过门。

夜深之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成眠,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想了许多。

想起了大叔,想起了阿邵,想起了门外那些人。

想起了我的小时候。

平日破晓时分,隔壁邻居家中的鸡棚便会传出鸡啼,然而今日却安安静静的,整座村子显得死气沉沉——

我陡然从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披上外套,也顾不得穿错鞋子的脚,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昨日那场雪早已停了,地上仍盖着厚厚的雪堆,双脚没入雪堆时,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我紧绷的神经。

那些人自然没走,他们仍坐在草棚中,面前的火堆中还有火星在跳跃。他们的脸在火光之后平静得让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祥之感越来越盛。

我迎上那年轻公子的视线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嘲讽。可我却顾不得这些,跌跌撞撞地往隔壁家跑去,才推开篱笆进了院子,便见到屋门口那被染成了红色的雪。

心陡然凉了一片。

我浑身颤抖,一步步朝前走去,推开门,里头横七竖八,尽是尸体。他们都被人一剑毙命,周遭的血迹早已被寒风风干,留下一堆堆印在地上洗不掉的血迹。

我看到了喜儿,喜儿倒在椅子旁边,手旁还有摔碎的茶杯碎片,她睁着眼,脸上犹挂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到死,都不明白为何会招来横祸。

我想到了喜儿腹中的孩子,蓦然跌坐在地,茶杯碎片刺进了我的手心,却全然不觉得疼。

我知道死的不单单是喜儿一家,事已至此,村中其他人定然也难逃此劫。

那年轻公子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地来到了我身后,他见我这般狼狈,在我身旁蹲了下来,笑得恁是动人,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郡主,现在才悔悟,已是晚了。”

我想也没想,抬起未受伤的手就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让我的思绪渐渐回笼,眼前这些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身旁这个看起来无害的人,是凶手。

是他让人做下这肮脏事的!“若你早些醒悟,随我们离开这里,或许村子里这些无辜的人都不会死。”他生生挨了我这一巴掌,脸上红了一片,与我说话的语气尖酸刻薄,“说到底,是你害了他们。”“他们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我张开手心,看着那嵌入肉中的碎片,心口疼得几欲喘不过气来。“他们没有错,但你与他们不同。你错就错在,不该生在秦家。”他的话像一把利刃,在我心上生生又刺了好几刀。

秦家。

我潸然泪下。“裴炎,现在这天下,哪来的秦家?”我泪眼迷离地看着站在我身侧的人。

我三岁认识裴炎,两小无猜,也曾亲密无间。

记忆中的裴炎一直是个胆小的男孩,光阴漫漫,此时此刻,我竟觉得眼前的他如此陌生。

明明,他的眉目中依旧看得出少时的模样。“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裴炎伸手勾起我的下颌,望着我的眸子,掷地有声,“秦满儿,你生来便姓秦,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今日我们便要离开这里,起程回岩都,你只有一个选择。”“若我不走呢?”

裴炎低低笑了几声,问道:“满儿,你忘了你爹你娘,还有维皇子了吗?你可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若非他们护着,你可还能活到现在?”

我眼中的泪一滴滴滑落,再也无法忍住。

裴炎见我如此,伸手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喃喃自语:“小时候你与我说只有弱者才会哭泣,后来我便再没哭过,倒是你变得爱哭了。满儿,你以前从不哭的。”

是啊,我以前从不哭。

我出生那年,国泰民安,我那贵为一国之君的伯父秦徵甚为高兴,为我取名“满儿”。伯父与我父王一母同胞,自幼感情极好,自我出生后,他甚至比父王还要疼我。有他的怜宠,我自小便比别人高了一等。

直到后来,朝中有人叛乱,皇城沦陷在乱臣贼子手中,父王带着我们一家出逃,最终仍是没有逃过那一劫。

所有人都死了,父王,母妃,伯父最小的儿子、我的堂弟秦维,护送我们离开的那一队将士……他们全都死了,唯独我活了下来。

是他们所有人的尸首护着,我才得以存活。

那时候我好恨,我多想陪着他们一起去死!

我曾问大叔,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大叔说,因为其他人都想让我活下来。

因为他们都希望我活下来,所以我不能死。

我忽又想起了大叔。

抹去脸上的泪痕,我的情绪渐渐平复,再看裴炎时,眸中已退去了早前的愤怒之色,平静地说道:“走之前,先让村里所有人入土为安,我要你在他们坟前磕头上香,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日的我。”

裴炎没有异议,领着那几个汉子整整花了一日才将村中所有人埋好,为他们立了碑,一一跪拜。

从我在这个村子落地生根起,每个人都待我十分和善,可如今,他们全都因我而死,到死都不知为何会招来横祸。

大叔的墓在附近,离开时,我去拜祭了他。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回来此地看他,也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在他的墓前坐了小半天,最终一言未发。

收拾行囊时,裴炎对那些简陋的东西着实不屑,我却将平日常穿的衣裳叠了几件放进包袱。

我又想起了平日细心收藏在木盒中的那个香囊。

当日我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一个给了阿邵,另一个一直细心地收藏着。

我想,既然要走了,不如带上当个念想。

待我出了门,裴炎一把火烧毁了我住了十多年的屋子,火光滔天,四周的积雪因这一场炙热渐渐化成了水,却仍无法阻挡那滔天的火势。

裴炎说,他只是想告诉我,我没有退路。

看着那座老院在大火之下倾塌,我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最后却渐渐平稳,那些倾巢而出的愤怒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我年逾二十,在这个地方住了十多年,在这儿学会了怎么忍耐,学会了如何生存。

这儿承载了我大半的回忆!

我想,我约莫是恨裴炎的,可我却不能说他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因为我们都身在乱世,所以我们没有选择。

走的时候,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好像沉睡了一般。

曾经的鸡鸣犬吠已不复存在,我坐在马背上看着被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村子,渐行渐远,终于,视线中再也看不到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我大抵不会再回到这儿。

这个地方再也回不到从前,可我,却必须回到从前。第一章岩都风光

大秦历三百一十七年的春天,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小村,来到了繁华热闹的岩都城。

岩都本是一个边境小城,多年前周氏叛乱之后,一部分将士在裴毅的带领下退守岩都,后裴氏以岩都为据点,渐渐地,岩都便从一个小城发展成了如今的大城,热闹堪比昔日的帝都汴京。

我随裴炎离开小村时,也曾心有不甘,亦想过逃跑,去找阿邵,或者是寻一个地方落脚继续平静地生活,但那毕竟是不现实的。

那时裴炎为防我逃跑,日日露宿荒郊野外,我孤身一人,无武艺傍身,又是女子,在荒郊野外若是离了他的庇护,只有死路一条,而我并不想死,也不能死。

被裴炎带回岩都帅府后,我浑噩度日,日复一日,转眼竟已过了六个多月,夏末,转眼就要入秋。

我忽又想起了阿邵。

从他离开小村至今,已有一年多,我认识他至今两年,竟觉得过了一辈子那般漫长……

支在椅子护手上的手滑了一下,我顿时从梦中惊醒,顺眼望去,议事厅内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为首的裴炎。

这些人之中,有人鲁莽,有人老奸巨猾,有人内敛深藏不露,我惊醒的那一刹那并未错过他们眼中闪过的各种复杂神色,或惋惜,或不屑,或谅解。

他们的存在提醒着我,如今的我已经身在岩都帅府,而不再是凤岐山山脚下那个贫瘠淳朴的小村。

裴炎轻轻咳了一声,化解了一室的寂静:“不知郡主对此事有何看法?”“我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不懂这些,自然不敢妄言一二。”我起身掸了掸灰,“由在座的各位叔叔伯伯与裴炎一同拿主意便是。”

裴炎微微低着头,敛眉,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那双晶亮的眸子,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我又笑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今日怕不能再同各位议事,失礼了。”

说罢,越过他们,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大厅。

我走之后,议事厅内哗声一片,因我走路步伐极缓,耳力又尚佳,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

这些人之中,有许多人对我极为不满,他们眼中的我懦弱无能,不过是个无知的闺中女子。

他们之所以需要我,只是因为我姓秦,因为我是秦满儿。

回到居住的院落时,侍女媛真迎了上来。

我本想睡上一觉,临门一脚时却又改了主意,遂带着媛真出了府邸。

走的,自然是元帅府的大门。

出门时,门房恭恭敬敬地将我送了出去,我知他定会去向裴炎通报,对此并不上心,因为我并不介意有一群侍卫跟随着我。

又何况,那些侍卫通常都很识相,不会靠得太近。

这是我到岩都六个月后,第三次出元帅府。

媛真是土生土长的岩都人,故而对岩都大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极为熟悉,有她在身边,我自是无须担忧走丢之类的。

在街上逛了一圈,却并未买什么,单挑了些小零食。

媛真见我有些累了,贴心说道:“前方的聚贤楼是岩都有名的茶楼,咱们上那儿歇歇脚如何?”

我并无异议。

聚贤楼的布置十分雅致,有几分南方的秀气,却又不失岩都人的大气。我与媛真刚进门,便有热心的店小二迎了上来。

小二将我们领到了雅座,擦了擦椅子,谄媚道:“请问客官要来点什么?”

我看向媛真。

媛真道:“先给我家小姐来一壶上等碧螺春,店里的招牌点心各上一盘,哦,一定要店里的徐师傅亲手做的方可。”

出了元帅府,媛真一般都唤我“小姐”。

小二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是个熟客,又得了她给的赏银,欢欢喜喜地离开。

我瞅了她一眼,道:“你懂得倒真多。”

媛真笑道:“奴婢先前侍奉公子时,与他来过几次。”

她口中的公子,指的自然是裴炎。

说书乃聚贤楼的一大特色,这儿说书与别处不同,他们不单说书,还有乐伎歌女配唱,使得那些故事更加栩栩如生。

客人之所以爱来此地,这也是一大原因。

恰逢酒楼内的说书先生开讲,乐伎的琴音颇为动人,我便转移了注意力。

那说书先生讲道:“上回说到乾佑十八年周氏造反,今日要说的便是当今皇室的最后一条血脉昭仁郡主。”

歌女缠绵悱恻地唱了一首曲子,那曲子是我九岁时所作,用词虽好,如今听来却只觉得空洞虚无,年少不知愁而强说愁。

我偏头问媛真:“这儿如此堂而皇之地说这些事,裴帅都不曾管上一管?”

媛真镇定自若地看我一眼,道:“小姐有所不知,裴帅说民乃国之根本,听百姓言才能对百姓有所作为,故而裴帅所辖之地,百姓在言论上都是十分自由的。”

我听了倒有几分诧异。

小二很快上了茶与点心,我捻了一粒晶莹剔透的小圆球含入口中,入口即化,微甜不腻,口感十分不错。

媛真见我吃得开心,松了口气。“昭仁郡主乃是齐王秦珩的独生女,一出生便得帝王喜爱,自小那排场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大上几分,可谓是娇宠至极。若昔日没有周氏造反,如今这昭仁郡主定会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当真是可惜了……”说书先生一块惊堂木敲得十分响亮,“且说齐王一家在逃亡途中遭遇伏击,唯有昭仁郡主福大命大,被一个路人救下,与那人相依为命长大。约莫五年前那人去世,独留下郡主一人……却是裴帅一直坚信昭仁郡主还身在人世,苦苦寻找了十二年,终于在凤岐山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中找到了郡主。那小村子十分贫瘠,郡主这十多年日日苦菜做汤,过得十分艰辛,据闻当日郡主见到前去寻她的裴公子时,泪水涟涟,心头十分感念裴帅义举。后裴帅在岩都城外亲迎郡主之时,指天立誓,有朝一日定要重回汴京,为秦氏一族报仇雪恨,裴帅此举甚为仁义啊!”

听到此处,我哑然失笑。

一个茶馆的说书先生都能将我被接到岩都的事说得栩栩如生,这背后若没有人散布消息,是决计不可能的。

那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虽是我,话里话外赞颂的却是裴家。他们都觉得,如果没有裴家的义举,如今的我还身在凤岐山下的小村中过着苦日子。

也是,岩都上下本就以裴家为尊,我的到来不过是为裴家的仁义再添上辉煌一笔罢了。

媛真见我笑,不经意间蹙了蹙眉头,却被我瞧了个当下。

我笑脸盈盈地看向她,道:“媛真,这茶有些凉了,让小二再上一壶新的吧!”

媛真点头,唤来小二收茶,小二端着茶离开时走得太急,钩到了一旁的椅子,茶壶没抓稳,朝媛真飞了过去。

待我将视线从那说书先生身上收回时,媛真已经稳稳地将那茶壶接住,甚至连滴茶水都没洒出来。

小二慌忙道谢离去。

媛真会武一事,我早已知道,她身为我的侍女,除了服侍我、保护我之外,还是来监视我的。

我对她和气,看似不防备,实际上却也防了几分。

她与凤岐山下那个小村子中的人们是不同的,我永远不可能对她推心置腹,她亦是如此。

我忽又想起了喜儿。

怀有身孕,却惨死的喜儿。

小二很快便为我们这桌上了新茶,还外送了一小碟点心,道是掌柜为了弥补方才我所受的惊吓而特意送上赔罪的。

其实方才受惊吓的不是我,是那小二哥才对。

席间忽有客人感慨道:“听说昭仁郡主如今就在咱们岩都,可惜无缘一见哪!”

又有人调侃道:“昭仁郡主何等高贵,哪是咱们这等凡夫俗子想见便能见的?”

高贵?

我抿了一口碧螺春,面色平静。

不过是个亡国之女,何来高贵可言?

乾佑十八年周氏造反,攻陷了汴京,我们秦氏一族落败之后开始逃亡,尔后死的死,亡的亡。

周氏扶持了我三叔家痴傻的二堂兄为傀儡皇帝,改年号正和,不到三年,我二堂兄便死在了皇位上,周氏意图称王。

后朝中各派不满周氏作为,起兵围剿周氏,朝中皇位空悬,各方人马虎视眈眈,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天下无王,以大秦历计年,做主的是岩都裴氏、岭南宋氏、并州顾氏及那汴京之中日渐落败的周氏,并无一家姓秦。

茶楼之内,众人听了今日的说书,正议论得起劲,却不知谁喊了一声“裴帅来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向门口。

我坐在二楼雅座,顺眼望去,果然见裴炎的父亲裴毅自中央楼梯走了上来。

裴毅从前与我父王交好,我对他自是不陌生的。后来我被裴炎带回岩都,一眼便认出了他。

我年少时,裴毅虽已成亲生子,却仍旧是汴京女子眼中的好夫婿人选。转眼十二年过去,他年逾不惑,成熟大气,虽不若从前风流倜傥,却沉稳威严。

裴毅一路走来,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都和颜悦色,最终在众人瞩目之下走到了我这边。他在我面前停下时,周遭许多人都开始窃窃私议,纷纷议论我的身份。

我伯父在位时,裴毅官拜右相,位高权重,有勇有谋。我二堂兄在位时,裴毅仍居右相一职,任周氏如何刁难,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昔日裴毅以“诛乱臣贼子”为由起兵时,朝中一呼百应,裴氏之所以在三家起义军中最有权势,一切都离不开裴毅的运筹帷幄。

裴毅弯腰,道:“裴毅见过郡主。”

他这一声“郡主”,虽不轻不重,却足以让茶楼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万众瞩目的感觉让我微有些不适。

我起身颔首微笑,道:“裴伯父,多日不见,您风采依旧。”

裴毅道:“劳郡主挂心。”“伯父也坐吧。”我坐下之后,问道,“媛真与我说此乃岩都最大的茶馆,伯父也喜欢上这儿来喝茶?”

裴毅面色和蔼,道:“这儿的茶确实不错。老夫从庆州回来后,去向郡主请安,却被告知您外出未归,故而出来寻找。郡主,岩都城内虽然平静,但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

我喝完杯中的茶,轻轻将茶杯撂下,起身说道:“伯父说得甚是,此番是满儿鲁莽了。”

裴毅见我如此,点头,命随从去结账后,道:“郡主能这么想自是最好,老夫此番归来,为郡主带回了一样礼物,已经派人送到郡主的院落……”“伯父有心了。”

我微笑客套应答,最终,在裴毅的引领下离开茶馆。

离开之时,茶楼内议论纷纷,许多人都瞧着我们一行人,惊叹者甚,并非我貌美如花得以至此,而是惊叹裴毅的仁义。

若只是想寻我回去,派个随从出来知会一声便可,何须亲自前来?既亲自前来,又如此堂而皇之地将我的身份告知给茶楼中形形色色的人,日后这市井之上定会四处流散着我的画像,那么出门于我而言便是极为危险的。

自此之后,我怕只能乖乖地待在元帅府内,以寻求他的庇护,如若出门,定会再三深思熟虑,而不敢再肆意妄为。

我想,裴毅这招着实高明,不费一兵一卒,便断了我下次出门的念头。

临近夏末,周遭的炎热也开始渐渐退散,待到入了夜,外头月华银霜,夜凉如水,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夏日虫鸣。

屋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黑暗中睁开眼,视线也不知落在何处。若是平日,这个时辰我早该入睡,可今日却不知为何,心头慌得难受,怎么也不成眠。

忽然听到吱扭一声,似是窗棂被推开的声音,惊得我顿时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探头看了看,却是一团黑,门窗紧闭,并无被打开的痕迹。早先我让媛真下去歇息时,是亲眼看着她将四周的门窗一一关上的。

屏息静待片刻,外头却恢复了平静,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我松了口气,心想许是自己今日没睡好才会这般疑神疑鬼。

街道外头传来了更夫响亮有力的打更声,已是三更天。

我重新躺了下去,手无意间碰触到藏在枕下的匕首,方才稍稍平复了些许的不安感又涌了上来。

我顿时握紧了匕首。

自四天前裴毅将我从茶楼接回来之后,夜里似乎也没什么事扰我睡意,但那并不代表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若真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院子外那些守卫也不会一日比一日多。

外头响起巡逻守卫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静静地听着那些脚步声渐行渐远,又想起了裴毅,正想着些什么,顺眼望去,却见黑暗中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我大惊,险些叫了出来,慌忙咬住唇,屏住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将那些尖叫声全都憋了回去。

我若叫喊,对自己全然无好处。

我不知站在我床头的黑衣人是否知道我醒着,心怦怦跳动。他站在我床头不动,只是看着黑暗中的我,却没下一步动作,我原本的恐慌渐渐退散了些。

这个人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我,却迟迟没有行动,可见他并不想杀我,至少目前不想。

他忽然提劲跃上了屋檐,接着我便听到东西碰到窗棂的一声闷响,很轻,却让我原本放松的心再一次高悬了起来。

我握着匕首的手心沁出冷汗。

一阵银白色的光在黑夜中映出了些许光亮,只见一名黑衣人持剑刺向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狰狞恐怖。

我迅速翻身,躲过了那一剑,放声大喊。

刺客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杀我,见一击不成,又再次刺向我,我顺手抓了枕头去挡,枕头在他的剑下化成了碎片,剑尖直直刺向我。

我的背部已经抵着墙,被逼近了角落,再无路可退,只得闭上了眼。

忽然听到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睁开眼,只见站在床前的刺客手中的剑不知怎的掉到了地上,正捂着握剑的那只手警戒地看着四周。

风从窗外灌了进来,让一身冷汗的我顿时镇定了下来。

大叔还在世时,未曾教我习武,却教我如何自保,保护自己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对着敌人的心窝用力刺下去。

我抓起掉落在一旁的匕首,瞄准了机会扑向那人,乘着那刺客不备,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窝。

那刺客低吼了声,大力地将我甩开,我的背部狠狠地撞上了床框,剧烈的疼痛让我在瞬间刷白了脸。他忍着疼捡起地上的剑,再次朝我挥来。

我试图躲开,可背上的疼痛让我使不出力气。

这一次恐怕要在劫难逃了……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屋檐上的那人跳了下来,银光一闪,顷刻间割破了刺客的咽喉,一招毙命。

猩红的鲜血从他的咽喉喷出,溅了我一脸,我伸了手,轻轻一抹,血沾满了我的手,恶心的气味让我反胃,刺客手中的剑再次掉落在地,整个人僵在原地,末了直直地向后倒去。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亲眼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死去,恶心却又熟悉的腥味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父王、母妃、维弟弟,那些护送我们出京的侍卫队……所有人的鲜血沾染了我的全身,他们一个个在我的眼前死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依旧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本以为只有一名刺客,加上方才那黑衣人也不过两人,谁知下一瞬,不知何时埋伏在外的数名黑衣人破窗而入,纷纷挥刀向我。

一时之间,屋里头乱成了一团。

外头忽然传来了火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汇集在一起,隔壁屋子的媛真和外头保护我的侍卫终于在这时姗姗来迟。“保护郡主,活捉刺客!”

破门而入后,侍卫统领大喊一声,便见举着火把的侍卫群拥而上。

府中侍卫人多势众,那些刺客见情况不利,纷纷逃离,方才救了我一命的黑衣人跳窗离去时,看了我一眼,眼神幽深,似笑非笑,吓得我又是一身冷汗。

我看向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铜镜。

镜中的我披头散发,脸色苍白,鲜血顺着脸轻轻地滑出了红线,白衣上的血迹尚未被风干,在火把的映照下好似鬼魅。

裴炎提剑冲了进来,见我如此呆立,下意识捏紧了剑柄。

他伸手探向我的额头,手中的剑在火把下透出一缕森然寒气,我下意识惊叫了一声,让他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火光映照着裴炎的面容,肃杀狰狞,十分可怕。他冷笑道:“全都给我追,留活口,一个都不许让他们跑了!”

原本举着火把的侍卫们都去追缉刺客,屋内点上了灯,虽没原先那么亮堂,那孱弱的光线却仍映出了一室狼狈。

因刺客到访,原本寂静的元帅府顿时灯火通明,嘈杂了起来。

媛真服侍我穿上了外衣,裴毅匆忙到来时,我正惊魂未定地坐在椅子上喘着气,屋内早已恢复了平静。

裴毅进了屋后,看了地上那具尸体一眼,跨了过去,满脸愧疚地在我面前跪道:“老臣救驾来迟,还请郡主恕罪。”

我苍白木讷地坐着,也不说话,任由他跪着。

裴毅跪了片刻,便自发地起身,在那尸体前蹲下,仔细地查看了伤口,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他盯着我瞧了片刻,见我仍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便与裴炎说道:“炎儿,你留在这儿保护郡主。”

说罢,便离开。

屋内顿时又静了下来,裴炎的视线越过我,落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上。他起身走到那尸体面前,查看尸体,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末了伸手拔出了刺在心窝的匕首,回头,冷冷地看着媛真。

媛真碰触到他的视线,慌忙跪了下去,道:“媛真护主不利,请公子责罚。”“自己下去领罚吧!”裴炎冷冷一笑,手中的匕首朝媛真飞了过去,划过她的手臂,嵌入她身后的墙,入木三分,鲜血从媛真的伤口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裳,一滴滴顺着她指间缝隙滴落在地。

媛真顿时刷白了脸,却不敢再多言,捂着受伤的手臂退了出去。

屋内的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下一闪一闪,忽明忽灭,烛光投在裴炎俊美的脸上,勾出了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满儿,没事了。”

裴炎的手碰触到我背上的伤口,竟让我觉得钻心的疼。

我向来自诩皮糙肉厚,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可这回我却疼得真真切切,他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之处,立刻松了手,吼人去请大夫。

屋内一片狼藉,床上的被褥早已被剑划破了数道口子,还散满了枕头的碎片,地上还躺了一具尸体……裴炎动了动,无意间踩到了地上的碎片。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走吧!”“去哪儿?”“去我的院子住着先。”裴炎打定了主意,便不许我反驳。他拉着我站起来,道:“我会在你身旁守着,不会再让刺客靠近你的。”

我见他信誓旦旦,心头复杂万分,低头思索片刻后再抬头,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终是点头同意了他的话。

离开房间时,我被地上的尸体绊了脚险些摔倒,好在裴炎眼明手快护得及时,我一头撞进了他的怀中,背上的伤再次发疼。

他忽然将我侧身抱起,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竟未曾碰触到我背上的伤口半分,我本欲挣扎,他却不容反抗抱着我往门外走去。他身上传来熟悉的莲香,让我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却无端酸了鼻尖。

那种莲香是昔年我母妃的最爱,后来我与裴炎一道玩耍,便逼着他也在衣服上熏上那香味。

幼年我任性妄为,总是惹是生非,没少让父王和母妃受罪。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竟何等幸福。

自裴炎将我带离那座一里地大小的村子,我想起从前的时候便多了,梦里,发呆时,时常想起。

昔日大叔花了三年的时间带我走出回忆,让我不再梦到也不再时常想到从前,可裴炎毁了村子,也毁了我用十多年建起的堡垒……

裴炎将我放下地时,我陡然回神,已在一间屋子内。这屋子在他寝房隔壁,平日虽不住人,却十分干净,被褥也都是新换上的。

侍女端来了压惊茶,一碗黑乎乎的茶水,我没喝,裴炎也未勉强,为我诊病的大夫来了。

大夫是男子,而我伤在背上,男女有别,只得由侍女转述伤口症状。我趴伏在床上,侍女剪开了我的衣裳,床帐垂放下来,挡住了外人的视线。侍女战战兢兢地细细言明,大夫确认了病状后,只道是撞到了骨头上,却未伤到,只消涂抹药物静养几日,红肿便可消退。

送走大夫后,侍女为我上药,裴炎一直都在屋内未走。药涂抹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颇为舒服,许是先前神经太过于紧绷,此时完全松懈,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门外忽然传来了侍女的声音:“公子,元帅让您去一趟议事厅。”

裴炎顿时皱眉,却不动,我睁了眼,透过帐幔依稀看到他的身影,道:“你去吧,想来是有事找你。”

他欲言又止,仍有些不大放心,我却不以为然,道:“你对帅府的侍卫不放心吗?若有什么事我会大喊的!”

外头传来侍女的催促声,裴炎无奈,只得与我道别。他走到了门口,关门之时仍不大放心,又与侍女交代了几声,才离去。

屋内的烛火在微微跳跃,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为避免碰触到伤口,我一直趴伏着,睁着眼无法入睡,早前碰到刺客时我惊慌之中尚且带着镇定,可那种后怕却在裴炎离开之后涌上心头。

我亦是怕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恐慌渐渐退去,我的思绪又恢复了清明——

媛真是习武之人,听觉本就敏锐,可今夜她却很晚才与那群侍卫一同冲进来。而院子四周的守卫向来森严,为何今夜那些侍卫姗姗来迟?平日我就算轻喊一声,都能引得他们第一时间破门而入。

除了死在我屋内那名刺客是真真正正想杀我之外,最先的那名黑衣人与后来闯入的那几人,似乎都无意取我性命。最后那批黑衣人一来,媛真及府中的侍卫也跟着出现……如此看来,这最后一批人定是与这元帅府有关。

目前这局势之下,裴毅尚且需要我,若杀了我,只会坏了大事。他此举意不在杀我,无非是想吓吓我,好让我更加依附于裴家。

只怕,连他也未曾想到今夜会出现真正的刺客。

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在黑暗中晶亮的眸子。

那人深夜闯入我的房内,不仅不杀我,还对我施以援手,甚至一剑割破了地上那名刺客的咽喉,也正是因为他的出手相助,裴毅等人进屋查看了尸体上的伤口后,都自然而然忽略了我刺在杀手胸前的那一刀。

现在想来,竟觉得黑夜中火把映照下的那双眼睛有些熟悉……

他究竟是谁?第二章程家小姐

我醒来时,正值晌午,整座府邸早已恢复了早前的平静。

背上的疼痛似乎缓解了许多,但长时间的趴伏而眠让我很不舒服,我忍着疼坐起身来,喊了人,一名面孔陌生的侍女便进了门。

媛真昨夜去领罚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在我面前,此时我又是在裴炎的院落,所以见到陌生的侍女着实没什么稀奇。

洗漱,着装妥当之后,侍女道:“郡主,老爷及各位大人都在议事厅等着您,您看……”

我和蔼可亲地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过去便是。”

侍女松了口气,忙上前搀扶我。

到议事厅时,里头已经聚集了许多裴毅的部下,见我踏进门,他们纷纷见礼。

我轻眸淡扫四周,嘴角虽含笑,心底却十分不屑。这些人面上待我恭敬有礼,其实十分不屑于我,我面上虽待他们和善,背里亦是觉得他们虚伪。“满儿,好些了吗?”裴炎见我进来,率先迎了上来,不顾在场众人的侧目,支走侍女,亲自搀扶我。

我偏头看了裴炎一眼,他天生有副好样貌,身上那袭白衣衬得那张脸越发的器宇轩昂,也难怪这岩都城内的女子皆对他趋之若鹜。

裴毅若有所思地看了裴炎一眼,待我入座之后,满怀愧疚地跪了下去,道:“老臣大罪,昨夜行刺郡主的那几个刺客见逃脱不了,都已服毒自尽,目前尚未查出幕后主谋。”“伯父这又是为哪般?昨夜那些刺客虽死了,但我相信伯父定会追查出幕后主谋。既是如此,您又何罪之有?”无意间磕到椅背,我低呼了一声,装得柔弱万分。

裴毅道:“郡主如此宽仁,老臣当真羞愧万分。”“伯父切莫再这么说,否则满儿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轻轻叹了口气,瞬间红了眼眶,道,“昨夜若非你们及时赶到,我怕是早已命丧贼人手中,现在想来依旧后怕不已……”

我这一哭,堂下那些平日只知行军打仗的大老粗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裴炎掏了手帕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兴许我当真不该回岩都,从前我在村中虽过得清贫,却怡然自得,何须担心会有人提剑上门寻我麻烦?”

这般没志气的话一出口,堂下立刻有人怒道:“我们军中多少将士都在为郡主拼命,而郡主却只顾自身安危?”

说话的那人名唤王功权,此人脾气暴躁,经不起激,却胜在忠心,而且也有些担当,故而裴毅颇为看重他。

他的话让我不由得又在心底嗤笑了一番。

军中那些将士确实是在拼命,但我不过是个让那些将士拼命的由头罢了。

裴毅顺势起身喝道:“王功权,在郡主面前怎可如此无礼?自行去领二十军棍!”

王功权不服气,还想说却被同僚劝住,最终在裴毅的眼神压迫下去领罚。我泪眼蒙眬地望过去,哭哭啼啼,厅内气氛顿时僵了下来。

遂有人打圆场道:“郡主乃弱质女流之辈,昨夜又受了大惊吓,此番言语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的。”

裴毅摸了摸胡子,再次愧疚道:“说来都怨老夫,精心部署却仍让那些贼人吓到了郡主……”

又有人道:“裴帅此言差矣,如今的贼人花样多,再精密的部署亦有难挡一二之时,您无须介怀。”

其他人不想步王功权下场,闻言纷纷出言安慰。

裴毅转而向我,道:“郡主,老臣……”

我兀自擦着眼泪,道:“伯父您别说了,此事当真怨不得您。倒是我,若我胆子能大些,也不会受这般大惊吓。”“老臣多谢郡主体谅。”裴毅顿时老泪纵横。

我从指缝中偷偷看他,心道他演戏的本事与我相比倒还略胜一筹,方才我为了挤出泪,可是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他却能说哭就哭,倒真让我有些佩服。

我渐渐收了泪,红着眼儿望着堂下众人:“昨夜那一吓当真不轻,满儿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裴伯父,满儿想歇息几日,近来就不来陪诸位叔叔伯伯议事了,您意下如何?”

裴毅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敛了哭腔,转而问其他人,道:“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平心而论,裴毅待我确实不错,念在我父王与他的交情上也确有几分真情实意在,但他太有野心,我在他心中比不过权势,否则他也不会用尽手段来糊弄我。

自我来到岩都后,裴毅便让我去议事厅听他们商讨要事,事事都要问上一句“郡主意下如何”,他此举不过是为了博一个名声,好让人觉得他并非贪权势之人,而一心一意地为我,为我们秦氏江山。

堂下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虽敬重我的身份,却更愿意听从裴毅的指挥,早在我每日共同议事之始,这些人便不甚满意,他们都不愿意让我这懦弱无能的女流之辈来掺和大事,但裴毅坚持如此,他们也只得服从。

我无能至此,那些将士早已受不了,我亲自开口自请卸任,他们自然是高兴万分,又怎么会阻拦?“郡主既受了大惊吓,歇息几日亦是正常的。”“甚是甚是,郡主当好好休养。”

不知谁开了头,引来其他人一片赞同。

裴毅见众人纷纷表态,遂道:“既然如此,郡主便在府中好生休养,其他杂事就无须再过问了。”

我顿时破涕为笑,欣喜万分道:“伯父此言可当真?”

裴毅拱手低头,道:“自然是真的。”

其他人见我这般没志气,都不愿再与我说什么。我也不恼,反而笑得越发灿烂,道:“对了伯父,媛真呢?我今日没见着她,倒开始想她了,回头你让她回来伺候我吧!”

裴毅连忙点头:“老臣知道了。”

我十分满意,伸手扶着额,低叹道:“也不知道怎的,竟觉得有些头晕,请各位叔叔伯伯原谅满儿失礼,满儿先行告退了。”

他们见我没用至此,已不愿再与我说话,巴不得我赶紧离开,纷纷恭送,我娇弱万分慢吞吞地扬长而去。

早在离开小村子时,我便知道要想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只能藏拙,选择装傻充愣,当一个无能的女流之辈。可惜裴毅也不是省油的灯,到目前为止他并未真的相信我。

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初裴炎没来找我,我仍是一个小村姑,兴许我如今无须这般虚伪对人,无须小心翼翼以求自保。

可追根究底,只能怨恨这世道太乱。

谁让我们生在乱世?

在岩都这个地方待得越久,我当真越发的虚伪。

我居住的小院早已恢复如新,丝毫看不出那场激斗留下的痕迹。因我指明要媛真服侍,故而回到院子时媛真便又出现在我面前。她虽表现得十分自然,但到底是受了重罚,浑身上下伤处不少,行动也不如之前利索。

她低眉顺目,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可惜我对她知根知底,她这般模样看在我眼中并无丝毫值得怜惜之处。

身在元帅府,我能信得过的人本来就只有自己,就算换一个侍女,也无法改变我被人监视的命运。

即使不是媛真,也会是别人。

我之所以让她回我身边伺候,只是因为习惯了她。

如此,便过了一个月。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养,媛真身上的伤渐渐康复,行动比之前灵活了不少,而我,自打不用再日日上议事厅报到之后,整个人变得慵懒了许多。

午后我躺在院子中的小椅上,微风缕缕,院子中那棵老树在风中晃动着绿叶,沙沙作响。

媛真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盆兰花,养得极好。

我随手将手中的书册丢在一旁,问道:“这花打哪儿来的?”

媛真笑道:“花是公子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刚从一个汴京商人手中买下的,特意拿来给郡主赏玩。”

我撇嘴道:“锄草种菜我倒是会,花儿这种东西太娇贵,我养不来。你寻个机会把它送走吧!”

媛真敛眉,又抬首笑道:“郡主,这花虽娇贵,却也比不上您娇贵,这花,既是送您的,自然就是您的,您就算养不活,公子也说不得什么呀。”

总之,就是不愿让我将那花送回去给裴炎。

我看了看那盆兰花,最后还是让媛真寻个地方安置它。

媛真以为我清高,不愿去碰裴家人给的东西。

其实不然。

我吃住全靠裴家,一直都是心安理得,裴家需要我,所以裴家养着我,伺候着我,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兰花太过娇贵,我对娇贵的东西素来没什么好感……虽然昔年我也曾娇贵过。

媛真刚抱着兰花退下之后,有两日不曾出现在我面前的裴炎竟出现了,他进门时候嘴角含笑,看起来心情甚好。

他上前几步,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手翻了翻,道:“满儿,这种杂书,看太多不好。”

那是一本坊间流传的爱情小说,讲小儿女之间的缠绵悱恻,书不知是媛真从哪儿找来的,闲暇时拿来打发时间倒是十分不错。我笑了笑,道:“你送来的兰花我瞧见了。”“你喜欢吗?”裴炎提到兰花笑得越发灿烂,“我记得小时候你到我家来玩耍时,见我娘种的一盆墨兰开得很美,就闹着要抱回家。我娘送了你之后,你不肯让下人碰它,硬是要自己抱回去,结果不小心将它摔到了地上……”

裴炎说的事我还有些印象,却记得不太清了。我偏头,见裴炎想起了小时候的趣事,正兴致勃勃。

相比之下,我显得冷漠许多,我虽面带笑容,一副大为赞同的模样,可私下却又是另一番模样。“可惜,那花最后还是没活成。”裴炎万分感慨。“的确是可惜了。”我附和。

他见我如此,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养兰花的法子。

小时候裴炎虽胆小懦弱,却也不爱这些花花草草,更别提养花了,可今日听他说起养花经,甚至比那寻常花匠还要强上几分。

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唯有到了我这儿时话会多一些,我睁着眼一副听得极为认真的模样,实际上他的话我并未听进多少。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眼前这张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

现在的裴炎变成什么样我并不清楚,但他可以冷血无情地下令屠村,可以毫不念情分不顾媛真的死活而让她顶下保护不力的罪名,无疑是个狠辣的人。

这十多年,裴毅将他教导得极好。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跟在我身后胆小怕事的裴炎了。

院子外头忽传来嘈杂声,其中有女子清脆悦耳却又极为蛮横无理的声音,不仅打断了我的冥想,亦打断了裴炎的侃侃而谈。

我唤媛真前去探情况,却听到院门被人用力推开的声响。

待媛真回来复命时,已非独自一人,身后跟了一对主仆。

走在前头的女子模样儿娇美,一身粉色长裙,将那张脸儿衬得明艳动人,神情十分倨傲,她的侍女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跟在身后。

裴炎看到那女子时,竟飞快地皱了下眉头。

我顿时来了精神,手支着头,心想,这回该是有热闹看了。

那模样娇美的女子叫程婉玉,年方十七,正是青葱般水嫩的年纪。她的父亲程祟是裴毅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是那群将领中最得裴毅看重的,故而裴毅对她也颇为疼爱。且,她与裴炎自小一道长大,青梅竹马,早已对裴炎芳心暗许,家中长辈皆乐见其成。

她平日里多在元帅府中走动,可惜我在此地住了这么久,加上这一次,单见过她两次。前次我与她相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表现得甚为恭敬,却掩不住眸中的不善。

程婉玉见了裴炎,喜形于色,笑得极为甜美。她起身上前,在裴炎面前停下,道:“炎哥哥,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真的在这儿。”随即又变脸愤恨地扫了媛真一眼,“现在的狗奴才一个个真是没眼色,明知主子在这儿还非得睁眼说瞎话。”

早前媛真侍奉在裴炎身边时,多少有让她不喜之处,这话虽不是针对媛真,却可以看出她极为讨厌媛真。

我看向媛真,她低敛着眉目,面上十分恬静,并未将程婉玉的话放在心上。

想来这程婉玉为人甚是失败,连媛真这等侍女都没将她看在眼里。

媛真名义上虽是我的侍女,但我与她都很清楚,她是裴家的奴才,而非我的。此番看着程婉玉对媛真冷嘲热讽,我兴致勃勃地隔山观虎斗。

程婉玉见裴炎沉默不语,指着媛真说道:“炎哥哥,这小贱婢都已经不在你身边服侍了,为何还三番两次地阻拦我来见你?这般不知尊卑不知礼数的奴才,我们留着有何用?你该将她赶出府去!”

她尚未到来时,裴炎神情愉悦,而此时他的脸上早已没了笑意,眸中隐隐透着不耐烦。他低声呵斥道:“婉玉,郡主面前,休得放肆。”

此言一出,程婉玉便恶狠狠地瞪向我,那眼神似是要将我撕碎。

裴炎朝我勾了勾嘴角,再次看向她时又冷了脸,看起来颇为威严:“媛真是郡主的侍婢,你辱骂她与辱骂郡主有何分别?程叔怎么将你教得如此不懂尊卑不分轻重了?立刻向郡主赔礼道歉!”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裴炎,他却表现得极为无辜,好似刚才那些话并非他说的。程婉玉愤怒不甘又妒忌的目光让我犹如芒针在刺,不由得在心头暗骂裴炎混账,好端端地却将战火烧到了我身上。

我轻咳一声,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却被程婉玉一阵抢白。

程婉玉指着我问裴炎:“你为了她骂我?”

我看着眼前那葱白玉指,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在心头低叹了一声。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这双手因长年劳作,虽修长整齐,比之程婉玉,却显得粗糙黝黑了些。

裴炎也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仍低斥道:“尊卑有别,你见了她不行礼也便罢了,又怎能在此地如此放肆?若传到你父亲耳中,可不是单纯训斥你一顿这般简单!”

若说程婉玉先前尚且忍得住脾气,听了这话之后算是怒火中烧了。她也顾不得什么闺训,将平日的教养抛之脑后,尖声道:“郡主?她算个什么郡主?不过就是个孤女,要不是裴伯伯怜悯她将她寻回,她如今不过是小山坳中的村姑。自从她来了之后,炎哥哥你就对我爱搭不理了——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裴炎顿时变了脸色,微微抬高了声音,道:“婉玉,还不快住嘴。”

我不知裴炎是真心护着我,还是担心那话坏了裴家在我身上的一番苦心经营,或许二者皆有,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这举动看在程婉玉眼中,便是他一心想护着我而不顾她的感受。

程婉玉怒极,冷笑道:“这天下,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苦苦打下的,他们秦家人不过是坐享其成!如果没有那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这天下早就不姓秦,而姓了周!”

她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神色张扬,倨傲无礼:“一个二十几岁却尚未婚嫁的老姑娘,文不成,武不成,又没什么脑子,不过就是个浅薄的村妇,名义上被人称为郡主又如何?她有什么值得我敬重的地方,有什么值得我弯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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