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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05:2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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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烟波人长安

出版社:湖南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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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喵,都很想你

我和喵,都很想你试读:

故事第一:喂猫的女孩

有段时间,我穷得一塌糊涂。

某天早晨该喂海带了,从柜子里拿出之前买的高级猫粮,心里一惊。手掂了掂,估计只够那妖孽吃两顿。

于是进行谈判。海带如临大敌,抢先占据制高点,站在空调上俯视我。“海带啊,”我说,“你爹我最近有点儿穷,可能买不起高级猫粮了,能不能换成别的?”“喵!”海带说。意思是:哼,不能。“也不是啥坏东西。”我说,“你看,就是便宜那么几十块钱。营养均衡,鸡肉味儿牛肉味儿海鲜味儿都有。你随便挑。”“喵!”海带说。意思是:滚!休想骗我!我见多了。“别的猫都吃那个。”我谆谆善诱,“这是最近猫界的潮流。”“喵!”海带说。意思是:一边去,要吃你自己吃!

我忍不住暴怒:“混蛋,你见过人吃猫粮的吗?”

海带不服:“我都能吃你的火腿肠,你为什么不能吃猫粮!”

我继续暴怒:“滚蛋!那是你偷吃的!”“那又怎么了?”海带反驳,“说明你眼神不好!”

我持续暴怒:“放屁,我戴上眼镜两眼一点五!”

海带得意洋洋:“和动物比视力!这也值得炫耀?”“等等!”我觉得哪里不对,“混蛋,你不要岔开话题!”“猫粮储备就这么多了!”我对它抖抖手上的袋子,“明天开始买便宜猫粮,爱吃不吃!”“嗷!”海带冲我叫。意思是:不吃不吃就不吃!“那你饿死吧!”我怒火攻心,扔下袋子,号啕着夺门而出。

出门发现没处去,坐在小区楼下长椅上发呆。

待了一会儿,一只小花猫从树丛里探出头来,朝我这边喊了一声。

连你也跟我要饭吃?我不耐烦:“没有!”

唉,没有好人走的路了。

刚打算起身,一个女孩从我旁边急匆匆走过来。小花猫明显是看见了她,叫得更欢了。“鞋带!”女孩喊。

我赶紧低头看。咦?我鞋带好好系着呢。“鞋带!”女孩又喊,满脸笑容。

小花猫愉快地跑过来。

……哦,合着是这孩子大名叫鞋带。

女孩很开心的样子,从包里翻出一个保鲜盒,打开。保鲜盒分成两部分,一侧盛水,一侧装满了猫粮。

小花猫一把抱住女孩的小腿。

女孩笑了。她冲我点点头,坐在长椅另一边,保鲜盒放在地上,看小花猫吃饭。

我试着和她搭话:“你经常来啊?”“对呀。”女孩低着头说,“最近天天过来。”“你不住这儿吧?”我又问。“以前住。”女孩说,“十一号楼。搬走一个多月了。”

她告诉我她现在住的地方,很远。“跑这么远,就为了喂猫?”我吃惊。“不行吗?”女孩反问。

怎么不行!太行了。这么漂亮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兴奋地问,“手机号呢?来,微信加一下……”

女孩瞥我一眼。“你别想了,”她说,“我有男朋友,下周结婚。”

……换个话题。“为什么叫它鞋带?”我指着吃饭的小花猫问。

女孩脸色平静,说:“因为我以前养的猫,也叫鞋带。”“以前?”我顿时好奇起来。

三“嗯。”女孩说,“我养鞋带养了两年呢。从小养的。”

它是只小母猫,黑色的。朋友家的猫生了三只,养不了,我去凑热闹,结果它一看到我,就往我手上蹭,我可高兴了,就把它抱了回来。

它小时候特别闹,抓沙发、抓衣服、撕卫生纸、咬电脑线。一开始我就叫它猫子,后来它不到四个月大就学会了解鞋带,于是就叫鞋带。

后来我准备结婚了。和我男朋友谈恋爱谈了一年多,他人不错,有车有房,工作也很稳定。我们见过双方的家长。他是单亲,阿姨算是比较和善的一个人。我家里也同意我们在一起。

就是有一个问题。他不喜欢猫。第一次来我住的地方的时候,看到鞋带,他明显皱了皱眉头。“你养宠物?”他说,“宠物不卫生,容易有寄生虫。”“没事呀。”我没有放在心上,“鞋带可干净了,带它做过检查的,没有问题。”

他又皱了皱眉头,不过没再说什么。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一直忙着筹办婚礼的事,也没顾上多考虑。直到上个月,他突然叫我出来吃饭。我赶过去,发现他妈妈也在。

我一坐下,阿姨就开门见山地说:“玥玥啊,听说你养猫?”

我心里一凛,忙去看他。他假装看菜单,不抬头。

我只好说是的,养了一段时间了。“不过阿姨你别担心,我家猫很乖,也没什么疾病,不影响我的。”我又说。“我知道不影响你。”阿姨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呀,玥玥,你想过没有?将来你们肯定会要孩子,养一只猫总是有隐患。阿姨有一个同事啊,女儿就是因为怀孕的时候养猫,后来就流产了。你说这种事,对谁都不好,是不是?”

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啊,阿姨是想征求你的意见,”阿姨又说,“要不咱们就先不养了?”“阿姨,那个,流产也有很多原因的,不一定是因为养猫……”我试图解释。“我知道。”阿姨还是保持着微笑,“但你以为就是流产这一种危险吗?孕妇要保证清洁、安静的环境。先不说小猫会不会影响你休息,假设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那么小的孩子,要是被猫抓伤了怎么办?这就关系孩子的一生呀。”“阿姨不是不喜欢小动物。”她又说,“阿姨就是觉得不安全。你自己也想想,对不对?”

她双手握在一起,接着说:“玥玥啊,听阿姨的话。阿姨毕竟比你有经验,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你们以后的孩子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那顿饭吃完的,脑子一片空白。男朋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妈妈虽然始终笑容可掬,还给我夹菜,但我能感到,她在逼着我赶快做决定。

可我最后也没有决定。阿姨脸色有些不好看,说她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她一走,我就扭头死死地盯着男朋友。“你哑了是吗?”我质问他,“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时他才终于抬起头来。“我没什么要说的。”他说,“你也听到我妈的话了,把猫送走吧。”

我冷笑:“我才发现你原来是这种人。你不敢说,就搬你妈出来压我?”

他面色平静地摇摇头:“本来我想跟你说很久了,但怕我说你会生气,就让我妈劝劝你。”

我已经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失望,只觉得浑身发抖,没有力气。“能不能不让鞋带走?”我说,几乎是在求他,“真的没有事的,我可以再带它去做检查,我自己也会很小心,真的很小心。”

他还是摇头:“这关系到我们的孩子,我不能答应你。”

我还想反驳,他又说了一句话。“我也给你爸妈打过电话了。他们也觉得养猫对孩子不好,还是早点儿送走。”

我愣住,很长时间没说话,眼泪一颗颗落在桌子上。

本来我想试着找别人替我养一段时间。我爸妈已经表明了不会帮我养。在朋友里问了一圈,也没有人能养。在网上发帖求助,但大家都想养刚出生的小猫。

我真的是绝望了,又给他打电话,我说能不能缓一缓,我们可以等确定要孩子时再把鞋带送去别人家,那时候也许就有人能代养它了。“不行。”他说,“我妈不会同意的。”“你不要老说你妈!”我有点儿愤怒。“我也不同意!”他加重了语气,“我们马上就结婚了,结婚后我们就要孩子,到时候你又舍不得猫怎么办?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生孩子,身体条件就不行了。为了一只猫,你就不管孩子了?”

我慌了,在电话里哭。“我能把她送去哪儿啊?”我哭着说。“我找了一家宠物店。”他说,“我问过了,那儿收容流浪猫,条件也不错,就送去那儿。”“这样对鞋带太残忍了……”我哽咽。

他的声音瞬间冷下来。“你分不清主次吗?”他问我,“结婚和养猫,哪一个重要?”“不能都重要吗?”我继续哭着说,“鞋带跟了我两年多,我舍不得。你帮帮我好不好?帮帮我好不好?”

他声音冷冰冰的:“你自己选吧。”

我抱着鞋带哭了一夜。鞋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张地靠着我,还摸我的脸。

第二天,我下了决心,把鞋带送走。我天真地觉得,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会改变主意。毕竟我们之间有爱情,他会为我考虑的不是吗?

我只是把鞋带送去宠物店寄养几天,以后还会接回来。

一定会接回来。

这样想了想,心里好像就不那么难受了。

我拿出很早给鞋带买的猫用航空箱,一边哄着一边把它抱进去。以前鞋带特别抗拒这个箱子,都是死扒着箱门不松手,那天却特别乖,一声不吭,静静地趴在里面。

我想,它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鞋带啊,妈妈要把你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说,“你别怕,妈妈保证鞋带就在那儿住几天,很快就把你接回来,好不好?”

鞋带还是没什么动静,伸爪子去抓航空箱的门。“鞋带,鞋带。”我又叫它,用手摸它的头,“鞋带你看看妈妈。妈妈不是不喜欢你了。妈妈要去维护一下她的爱情,她快三十岁了,再不结婚就晚啦……鞋带你听得懂吗?”

鞋带瞪着眼睛看看我,以为我要和它玩儿,跃跃欲试来扑我的手。

我觉得眼眶热热的,赶快关好箱子,打车,去宠物店。路上,他打电话问我怎么不在家,他开车来送我们。我说不用,挂了电话。

到了那家宠物店。店里面很整洁,前台有个男孩,听我说完来意,就把店主叫出来。

店主是个微胖的男人。他打开航空箱,把鞋带抱出来,温柔地跟鞋带说着话。鞋带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走,试图蹭我腿,我往旁边躲了一步。

为了不让店主起疑,我骗他说,这是一只流浪猫。

店主看了看鞋带,说:“这一身养尊处优的赘肉,不像是流浪猫啊。”“哦,”我只好又编谎话,“是这样……朋友转交给我的,我养了几天,但是没办法长期养,只能送到这儿来了。”

店主看我一眼,没说话,慢慢抱起鞋带,一点一点摸它的头。鞋带还是一声不吭,很温顺,就是一直盯着我看。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哭出来了,赶紧往门口走。

然后鞋带轻轻叫了一声。

我眼眶一下就湿了。

回头看一眼,鞋带又轻轻叫了一声,开始试图挣扎。

店主眯起眼看我。他好像能看进我的心里。“你确定这是一只流浪猫?”店主问。

我不知道说什么,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走吧,”店主叹口气,说,“以后也别再来了。”

他抱着鞋带转身进了店里。一个店员看出了端倪,板着脸给我开门。

我没走。我在门口站着,还是哭。我忽然意识到,我错了,全错了。我想得太美好了。他现在不接受鞋带,将来也不可能的。我这次走出门去,就再也看不到鞋带了啊……

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和店主说等一下,我不寄养了,我现在就带它走,真的,真的。我想叫鞋带一声。我想和它说:“鞋带妈妈骗你的,妈妈不走。你吃太多了,妈妈吓唬你一下。鞋带你要去哪儿啊?我看不到你了……你要去哪儿啊?”

女孩说着,声音哽咽,最后再也说不下去,伏在膝盖上哭得一塌糊涂。

我默默听着,没做声。“你应该把它接回家。”过一会儿,我说。“那他怎么办?还有,结婚……”女孩抬起头,闷声说。

我摇摇头。“你这不是结婚,你这是被绑票。”我说,“结婚是两个人商量着来的,不是所有事都一个人说了算。什么‘再不生孩子就晚了’、什么‘我妈觉得这样不对’、什么‘孩子重要还是猫重要’,全是狗屁。一个心智健全的男的,能说出这种话?”“你想过没有,”我继续说,“还没结婚,就已经要求你放弃对你最重要的一个东西,结婚以后如果再遇上别的问题,你可能还会被要求放弃更多?”

女孩愣愣地看着我,说:“鞋带不是‘东西’……”

……我就打个比方!举一反三不会啊!

女孩还是一脸错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啊……”“就因为是一辈子的事。”我说。

女孩沉默了。她低头看看脚边的小花猫。这厮把猫粮吃了一地,正从地上一颗一颗往回拣。“你看它这训练有素的,没准儿以前也是家猫。”我说。

女孩不说话。她擦擦眼泪,伸手摸小花猫的头。小花猫停下吞咽的动作,用嘴去蹭她的手。“你愿意养它么?”女孩问我。

靠,问一个穷鬼这种问题!有没有良心?“暂时养不起。”我说,“不能保证一直养下去,那不如一开始就不养。”

女孩听着,眼泪再次决堤。“不知道鞋带现在吃得好不好……”她哽咽着说。“吃个屁。”我忍不住说,“它现在肯定正在想,主人去哪儿了?不是说过几天就接我回去吗?是不是我平时吃太多了,那我现在开始不吃饭,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女孩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不喜欢你们这样的人。”我站起身,说,“口口声声说为了爱情,其实全是为了结婚。不要把你们自己说得那么伟大。”“只要找对了人,什么时候结婚都不会晚的。”我又说。

说完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去给海带买饭。

太生气了,冲进附近的宠物店,看都不看,一把拎起一大袋高级猫粮,刷光了银行卡里所有的钱。

大不了以后天天吃馒头,我在心里想。

再回去,女孩已经走了。小花猫也不见了。

地上只留着一两颗吃剩的猫粮。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忘了这段经历。

有天刷微博,系统提示我有新粉丝。

很高兴,点开,发现是个女的,更高兴。哈哈哈,一定是我的个人魅力打动了她。

果断回粉。按下鼠标不到五秒钟,私信窗口蹦出来。“终于逮到你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女粉丝说。“……孩子不是我的!”我紧张得手抖。“哈?说什么呢?”女的问。“你不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小区陪我喂猫的那个人?”她又问。

我一下想了起来。“呼——”虚惊一场。“是你呀,”我打字,“你怎么找到我微博的?”“你管那么多呢,反正是找到了。”女孩说。“你已经结婚了,”我还是很紧张,“这样勾搭别的男人是不对的。”“哈?我没结婚啊。”女孩又说。

我愣住。

女孩不说话,扔给我一个网址。

点开,是条微博。一张图。图上一个女孩背对镜头,一只小黑猫踩在她肩膀上,双眼炯炯有神。“鞋带。”女孩说,“我接回来了。”“还有惊喜哦。”她又说,再次扔给我一个网址。

点开还是微博图,鞋带蜷在一张桌子底下,一只小花猫在给它舔毛。

怪不得好长时间没看到它了。“小花猫也有名字啦,”女孩打字,“叫鞋底。”

……姑娘,你智商真高。“是不是不好听啊?”看我不回复,女孩又问。“还好。”我回复,“我认识一个人,猫子叫铁柱。母猫。”

女孩发来一长串大笑的表情。“我后来想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女孩打字,“你说得是有道理的。”“当时我确实很着急,怕自己快三十岁了还没嫁出去,被人说闲话。”她继续打,“我那时候想,只要他能娶我,我怎样都行。结了婚之后,我再争取我想要的。”“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别人怎么看我,根本不重要,我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我不会再为了别人放弃我最爱的东西了。”她接着说,“现在也挺好的,一个人,两只猫,不结婚又不犯法。如果要结婚的话,对方必须也要是个喜欢猫的人。”“什么时候结婚都不晚,对不对?”她又问我。

我没办法回答她,因为我发现,我家突然断网了。

大爷!我一跃而起,直奔客厅。“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准咬网线!”

混蛋海带迅速从路由器旁边撤退,一路狂奔躲进客厅的角落里。

看看网线,彻底不能用了。

唉,又失去一个勾搭女孩子的机会。

其实我就想和她说一句话。

对的。

故事第二:不要害怕没有人懂你

有个月要出门一趟,算算来回一个星期,海带没人管,又不想把它送到寄养店和狗打架,只能拜托朋友帮忙看几天。

拿起手机,又不知道该拜托谁,想了想,对啊,大宽回国了啊!

于是给大宽打电话。“大宽啊,最近不忙吧?”张口就问。“忙。”大宽说。“……那什么,我下周要出去一阵子……”我开始铺垫。“和我有关系?”大宽问。“……你帮我看几天海带吧!”我直入正题。“不干。”大宽一口回绝。“……我请你吃饭。”我说。“我不饿。”大宽说。“……请一个月!”这小子,逼我出大招。“一年也不干。”大宽继续说,“我不方便。”“……你来‘那个’了?”我试探着问。

大宽挂了电话。

无法无天了是吧?!

我站在原地,深吸两口气,又打回去。“我是说真的,”电话一接通我就说,“请一个月的饭,地方你挑。”“我也说真的。”大宽毫不让步,“我是真的不方便。”“……你要不干,我就去你公司贴海报,说你们前台那个电脑,上次是你摔坏的。”我威胁他。“你大爷!”大宽怒吼,“那次明明是你手贱——”“谁信呢?”我露出一个奸笑,“也没有监控,是吧?”

大宽没说话,我听到他猛吸了一口气,接着爆发了。“我养了仓鼠!仓鼠!”他继续怒吼,“你让我怎么养猫?!”

我愣了一下。“……什么鼠?”我问。

大宽用了十分钟来给我解释什么是仓鼠。“哦哦哦,明白了。”我频频点头,“就还是老鼠呗,以前我家地下室也有。”

大宽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你来我家看看吧。”他说。

半个小时后,在大宽家,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仓鼠。

一灰一白,两个毛球一样的小东西正在一团棉花里拱来拱去。太小了,还没有我鼻子大。大宽给它们各买了一个笼子。两个笼子底部铺了一层锯末,上头爬架、小房子一应俱全,还有一个轮子一样的设备,估计是给它们锻炼身体用的。

这复式住宅搭配健身设施的架势,看着可比人的房子舒服多了。

平时就把棉花放在锯末上,大宽兴致勃勃地给我解说,它们俩自己会把棉花踩好,抬上去做窝。

他指指那个小房子。房子里果然铺着一层棉花,踩得柔软而平整。

靠,连仓鼠都这么懂生活。“它们吃什么?”我问。“专门的粮食。”说着,大宽从柜子里拿出一小包看上去像麦片的东西,我仔细看了看,里头居然还有豆子、葡萄干和掰碎的香蕉片。

想想我前天刚交了房租,昨天就吃了俩煎饼果子……不想活了。“你怎么想起来养这个?”我问。“一直都挺想养的,”大宽说,“上周刚好看到有人家里的仓鼠生了小的,找领养,我就领回来了。才两个月大。”

我点点头。“起名字了么?”“……王子和公主。”大宽清清嗓子,说。

我揉揉耳朵。“什么?”我问。

大宽又清清嗓子。“灰的那只叫王子,白的那只叫公主。”他重复。因为笑得声音太大,我被大宽赶了出来。

一路走出楼道,我还在笑。哈哈哈,王子和公主,哈哈哈哈,怎么不叫志明和春娇呢,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笑完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所以海带还是没人管啊!

后来还是托了一个之前养过猫的朋友,把海带接过去待了一星期。

一星期后我回来,先把海带安顿好,又跑去大宽家观赏仓鼠,哦不,王子和公主。两位贵族子女仍然幸福地隔笼对望,一个抬棉花做窝,一个在跑步器上玩儿了命地锻炼。

大宽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一脸慈父般的笑容。

其实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并不好。他喜欢七年的女孩嫁了人,结婚前一年还吊着他,让他帮她找工作,结果一转身嫁给了富商。

女孩叫小文,很漂亮。据说她的婚礼极其奢华,大宽的年薪乘以十,都未必够得上。

我和他出去喝酒,他沉默半天,把女孩在他手机里唯一的照片删了,说要忘了她。

但我知道他没忘,否则他不会经常看着看着仓鼠陷入沉思,也不会到现在钱包里还放着两张电影票,票面都褪色了,还不扔。

那是他和小文一起看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电影。

大宽喜欢她什么?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一开始可能是惊鸿一瞥、物我两忘,天长日久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在每个空闲的时间点,自然而然地钻到脑子里来。

为了让自己忙一些,大宽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仓鼠上,研究换锯末的频率、亲手给它们清理笼子、照着网上的食谱做“天然口粮”。慢慢地我也了解到,仓鼠和猫其实差不多。它们会自己洗脸洗澡,没事儿就在笼子上磨牙,不然就抱着自动喂水器嘬水喝。也就是有笼子的限制,不然难保它们不会像海带一样,天天预备着把家里闹翻天。

大宽还会发王子和公主的视频给我看。从这些视频能看出来,王子胆子小,大宽把它放在手上,它动也不敢动,公主就彪悍一些,能顺着大宽的胳膊一路爬到他肩膀。

更关键的是,大宽时不时地就和它们聊天。“王子啊,”大宽说,“你知道吗?人活着太艰难了,要么喜欢你的人你不喜欢,要么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要做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要被爱情蒙住眼,但是得对老婆好,吃饭让着公主点儿,嗯,对,公主吃三颗瓜子,你吃两颗……”“公主啊,”他又说,“你知道吗?你要多锻炼,保养好自己,只要有个好身材,长得不丑,将来可以省好多事儿。你懂吧?你肯定懂吧?嗯,多去跑跑,少吃点儿,对,王子吃三颗瓜子,你吃两颗……”“你们啊,”他接着说,“太爽了,我要是能投胎,一定要变成仓鼠……”

这些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心想这家伙可能是精神分裂了。我倒是不怕他出什么事儿,主要是他还欠着我一百块钱没还。

我打电话劝他。“大宽啊,”我说,“生活很美好,有空多出去走走。仓鼠也听不懂你说话是不是?”“你说什么呢?”大宽置若罔闻,“对了,你快来一趟,给你看个好东西。”“有饭吃?”我大喜,问。“……有!”大宽信誓旦旦。

我挂了电话就冲到他家,去了才发现上当了,冰箱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吃的!

大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自顾自地拿着一个塑料球把玩。塑料球是透明的,两端可以打开,大小差不多能放进一只拳头,内壁还做了一些横槽。“这是干吗用的?”我问他。

大宽没理我。他看了看塑料球,忽然起身,从笼子里把王子掏出来,装进球里,拧上。“走,我们去遛仓鼠!”他乐滋滋地说。

我差点儿从沙发上摔下去。

……遛你个头啊!人家活得好好的,不要折腾它好吗?!

还有,你家到底有没有吃的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宽已经捧着塑料球出门了。王子死死趴在球一侧,满脸惊恐。

我赶紧追上去。

坐电梯到楼下,小区有一个花园,绿化做得不错。大宽找了块草地,蹲下,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去吧,皮卡丘!”劈手就把塑料球扔了出去!

……疯了,疯了!

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塑料球在地上滚了一米多,王子在里头做了两次三百六十度大回旋,拼命扒着球内壁。它每动一下,球就顺势滚一下。过了一会儿,球滚动的势头渐渐平稳,王子好像发现,这东西和平时跑步的轮子也没什么区别,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就放心大胆地跑起来,推着塑料球一路向前滚。

我看得目瞪口呆。

大宽很高兴,围着滚动的塑料球又喊又跳,手舞足蹈的。转眼间他和王子就跑出去好几米,大宽还给王子鼓劲儿,嘴里嚷嚷着:“原力与你同在!”

旁边经过几位大妈,都看猴一样看着他。“哪儿来的这人啊?”一位大妈擦擦眼镜,仔细又看了一遍。

第二位大妈按着助听器,问:“这孩子这是喊的什么?什么‘猿力’?不会是练功呢吧?”“唉,可惜啊。”第三位大妈说,“年纪轻轻的,就信了邪教……”

然后她们一起叹气。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找到我和大宽共同的一个朋友,丽里,让她给大宽介绍几个女孩。大宽一开始还不乐意,说自己过得挺好,丽里随便给他看了看她的朋友圈,大宽当时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哭着喊着要去找西服、做头发。

嗯,丽里在广告公司上班,认识不少单身的优质女青年。

帮大宽约了一个女孩见面,我和丽里一再嘱咐他,正经一点儿,别吓着别人。

大宽正往身上套西服,忙不迭地点头。

周末他去餐厅和女孩约会。丽里加班,我在家等大宽的好消息。本来以为一顿午饭怎么也得吃上两个小时,没想到半个小时过去,大宽给我打电话。“失败了。”他说。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起初一切顺利,虽然大宽是比较丑,但认真起来也带着一股子安静稳重的气质,女孩似乎对他印象不错,两人很正常地聊着天。

他们点菜,上菜,先上了一盘大虾。女孩刚拿起筷子,大宽忽然指指虾,说:“你看,虾,外壳坚硬,好像坚不可摧,可是一下油锅,就全歇菜了,对不对?”

女孩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她问。“内心。”大宽皱起眉头,指指心口的位置,“我们都要内心强大,才能真正抵御外界的一切伤害。”

女孩傻了。

正愣着,又上了一道菜,手打牛丸。大宽清清嗓子,又指指牛丸。“你看,”他说,“牛丸,不好熟,所以厨师从中间切了两刀,熟得快,也鲜嫩,对不对?”

女孩拿筷子的手有点儿哆嗦。“你想说……”她问。“内心。”大宽再次皱起眉头,“面对世界,我们都是一样的,如果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所有事物,那我们永远不可能成熟。”

女孩的筷子掉到了桌子上。

大宽还没完。第三道菜是芥蓝煲,他一指砂锅边缘:“你看,靠近锅边的芥蓝,都焦了……”

女孩“噌”一下站起来。“我我我刚想起来有个急事儿!咱们改天再约哈!”她说着,拿起包就走。“……这就说明,枪打出头鸟……”大宽话说到一半,眼巴巴看着女孩逃命一样冲出餐厅。

我在电话这头欲哭无泪。“你神经病啊!”我喊,“好好吃饭,玩儿得哪门子心灵鸡汤!”“不是你们说的,让我正经一点儿吗?”大宽还嘴硬,“我是很正经地和她探讨人生啊!”

我摔了电话。

好在丽里没怎么在意,又给介绍了第二个。这次我们嘱咐大宽,不用扮正经了,做你自己,做你自己就行。

大宽换上一身休闲的衣服,兴高采烈去赴约。

还是那家餐厅,差不多一样的位置,点差不多一样的菜。大宽牢记我们的叮嘱,一上来就讲了几个笑话,把气氛烘托得不错,女孩笑得花枝乱颤。

上菜了。照旧是大虾。女孩刚要动筷子,大宽忽然伸手阻止了她。“怎么了?”女孩一脸茫然。“嘘,别说话,听。”大宽几乎是趴在一只大虾上,说,“你听到了吗?虾在哭。”

女孩吓蒙了。“没、没有啊……”她小声说。

大宽猛地直起身子,哈哈大笑。“怎么可能!”他乐不可支,“虾都死透了!骗到你了吧哈哈哈哈。”

女孩嘴角抽了一下。

第二道菜是烧黑鬃鹅。女孩定定心,举起筷子,大宽又阻止了她。“别动,”大宽说,“这次是真的,你听,鹅在哭。”

女孩下意识向后一跳。

大宽第二次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可能!”他拍桌子,“早剁碎了,还哭什么?又骗到你了哈哈哈哈。”

女孩把筷子扔到他脸上,转身出门。

我仍然欲哭无泪。“大宽啊,”我慢慢说,“你知道情商两个字怎么写吧?”“不是你们说的,让我做自己吗?”大宽继续嘴硬,“我本质上就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啊!”

……幽默你姐夫!你这叫惊悚好吗?

后来丽里还给介绍了第三次。这次我们什么都没多说,让大宽自己拿捏分寸。

结果——当然还是失败了。

平心而论,这次大宽倒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两人在餐厅很和谐地吃了顿饭,快吃完的时候,好死不死,聊到了各自之前的感情经历。

接下来整整一个小时,大宽都在说他追小文的前因后果,洋洋洒洒、事无巨细,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快哭了,问女孩:“你说,她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

女孩笑笑,说:“我不知道。”

回家她给大宽发了条短信:你如果还在纠结这种问题,恐怕我们之间也没办法开始。

这回,我连想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叫丽里出来吃饭。丽里揉着太阳穴,听大宽絮絮叨叨说完这几段失败的经过,叹了口气。“要不你考虑考虑男人吧……”她无奈地说。

说完还转头看了我一眼。

……靠,你看我干什么?!

当然,大宽并没有“考虑考虑男人”。

他又回到了之前和仓鼠对话的日子,对话内容从“王子你要做个好男人”“公主你要做个好女孩”发展到“你们培养培养感情,生十几个娃,我们养一屋小仓鼠”。王子和公主倒是成长茁壮,已经学会了吊在笼子上倒立,哦,王子笨一点儿,有时候会摔下来。

我和丽里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有事儿没事儿找大宽吃饭。

很快一年要过去,元旦前夜,我们三个去外头跨年。没想到计划失败,去的地方居然没有官方倒计时,下沉广场上几百号人此起彼伏地喊了半天,只发现了一件事:信息化社会了,大家的表居然还有快有慢。

等我们反应过来,已经跨入了新年。

我们有些沮丧,跟着人群往外头走。经过一个电梯,听到好多人在喊。原来大家都在坐电梯玩儿,站到上头,面向下方,等电梯升到中央,大喊一声“新年快乐”。还有热心人士在底下拍照。

貌似有点儿意思。我们也跑上去喊。“新年快乐!”丽里喊。下头一片人高声呼应。“新年快乐!”我喊。下头一片人高声呼应。“MerryChristmas!”大宽喊。

整个电梯上鸦雀无声。

……你神经病啊!你是穿越了吗?新年啊!喊的哪门子圣诞快乐!

我和丽里拼命远离这个混蛋。大宽一脸傻笑,电梯升到最上头,他还跃跃欲试,丽里从后面狠狠踹了他一脚。“你再敢出声,我就杀了你。”丽里说。

大宽捂住嘴不说话。

我们从下沉广场出来,路上还有人小声说,啊,这就是刚才那三个神经病,喊圣诞快乐那三个。

我用手捂着脸。丽里虽然保持着优雅的姿势,但我能听到她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大宽?没事儿人一样。

我们找了个24小时营业的地方喝酒。一坐下,丽里就又踹了大宽一脚。“你过迷糊了吗?”她咬着牙问,“信不信我让你再也过不了圣诞节?”

大宽还是傻笑。“大家都喊新年快乐,多没意思啊。”他说,“我要喊得和他们不一样,这样大家才会记住我。”

丽里死死瞪着他,瘫坐在椅子上。“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单身了。”她说。

大宽没说话。我们要了几瓶啤酒,坐着慢慢喝。我正和丽里商量怎么把大宽分尸才不犯法,大宽忽然开口说:“其实我是故意的。”

我转头看他。“什么你是故意的?”我问。

大宽笑。“之前约会的时候,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故意的。”他说。

丽里愣了一下,反手缓缓握住一个啤酒瓶。

大宽没看她。他平视着前方,又说:“你们知道吗?每次约会,我说到我在养仓鼠,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仓鼠好脏啊,不喜欢,怎么会养这种东西?屋里肯定会有臭味儿吧?”

他笑笑。“她们这样一说,我就知道,没戏了。”他说,“基本的喜好都不一样,继续谈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才故意装神弄鬼的,把她们吓跑。”

我和丽里听得目瞪口呆。丽里拎着啤酒瓶,忘了要干什么。

大宽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接着说:“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小文为什么不喜欢我。第三次约会后我想通了,就像这些失败的约会一样,我和小文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努力了很久,想让自己和她靠拢,接触和她一样的喜好,培养和她一样的习惯,但是我们不同的地方太多了,这种努力,本来就是错的。”“就算……”他顿了顿,“就算我们真的有机会在一起,以后也会遇到问题吧。”

我和丽里听着,没说话。“我会忘掉她的。”大宽想了想,继续说,“你们也不用再给我介绍女孩了。我一个人挺好的。我现在的念头,就是把王子和公主一直养下去。”“我这人可能不太正常,”他又说,“这段时间……谢谢你们了。”

他举起酒杯,和我们碰杯。“新年快乐!”这小子说。

我也说了声新年快乐,感觉喉咙痒痒的,鼻子有点儿酸。

那天我们一直喝到天亮,结账的时候,我和大宽同时秒睡,呼噜震天,最后丽里付的钱。

哈哈哈太开心了!

虽然丽里一再表示,下回再也不和我们一起喝酒了。

之后我还是有事儿没事儿就去看看王子和公主。有段时间王子表现得特别狂躁,在笼子里到处蹭,大宽还以为它有什么皮肤病,吓得不轻,结果找人一咨询,合着是发情了。“要生小宝宝了!”大宽兴奋地给我打电话。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邪理,说为了生育质量,公仓鼠要多锻炼,于是天天下楼遛王子,我偶尔也随行。王子轻车熟路,骨碌碌往前猛跑,大宽在后头跟着飞奔。

我坐得远远的,观摩这个傻×。

有一天我又去看。常坐的长椅旁边居然还坐了个妹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宽在草地上大呼小叫。我本来想搭讪,想了想忍住了。大宽和王子一路跑过来,王子正玩儿得开心,冷不丁一头撞在长椅脚上,停住了。“王子!”大宽表情夸张,一把拿起塑料球。“不要啊王子!”他演戏,“不要死啊!想想公主!千万要撑住啊!”

我用力清清嗓子。大宽一扭头,才看到我旁边还有个人。

他有点儿尴尬,呵呵笑着,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女孩也笑了。“它叫王子啊?”她指指塑料球。“……对。”大宽点点头。“这是你养的仓鼠?”女孩问。“……是。”大宽又点点头。“好可爱。”女孩又笑笑,“我也养仓鼠的,快一年了。原来仓鼠还可以这样遛呀。”

大宽挠挠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偷偷戳了他一下。

大宽如梦初醒。“啊,那、那个,”他说,“我家里还有一只,这个是公的,那个是母的。”

……所以呢?!我又戳他一下。“那、那个,”大宽接着说,“你愿意去看看吗?”“放心,我家里还有室友,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

女孩很认真地看看他。“好呀。”她说,“我还没见过母仓鼠呢。”

说着,她还冲大宽伸出手。“我叫小叶,你呢?”

啧啧,这个纯良的剧情啊……实在看不下去,我默默溜回了家。

等到晚上,不出所料,大宽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什么也不问,等着他自己说。

大宽只说了五个字:“我觉得,有戏。”“哦。”我说。“我想约她出来吃饭,会不会太突然了?”大宽问,“你说我这样的,她会喜欢么?”“没事儿,破锅自有破锅盖。”我宽慰他,“没准儿她就喜欢你这样的呢。”

大宽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这混蛋!”他怒吼,“你说谁是破锅?”

我迅速挂了电话。

这次会有结果吗?

谁知道呢。

不过至少,大宽终于遇到了和他有同样喜好的人。

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和自己兴趣相投的人,有多难?

我说不清。

我只知道有人第一次就找到了,有的人找了很久。

但不管多久,那个人,总归会在。

所以,不要害怕没有人懂你。也许他已经在路上了,只是,稍微有点儿堵车而已。

故事第三:你不用回来

有段时间,那时候还没有养猫,我租住在一所大学的家属院里。两居的房子,只租得起次卧,但是主卧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租,没有事儿的时候,我就跑到主卧去蹭电视看。

哈哈哈,中介实在是太贴心了!有线电视居然是交了钱的,只要不点付费电影,想看什么看什么。

后来晚上我干脆不回屋,就睡在主卧,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床,只能睡在沙发上。

有一天周末,在家正看得高兴,感觉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下来。

伸手一摸,是水。

下雨了吧……我一边看电视一边想。

……等等,我住在三层啊!

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洇了一块儿,一小片水渍正在慢慢扩大,我观看的工夫,一滴水又滴在我脸上。

靠,我就偷看会儿电视,不至于这样吧?!

急匆匆冲出去,上楼,找到四楼那家,咚咚咚敲门。

门开了。我正打算鼓足气势喊一嗓子,发现开门的是位老大爷。“您家……”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你住楼下吧,小伙子?”大爷问我。

我点点头。“不好意思啊……我这儿暖气有点儿漏水,已经给物业打电话了,他们还没来……”大爷又说。

我仔细听了一下屋里的动静,感觉不像是“有点儿”漏水。“您让我看一眼吧。”我说。

老人带我进屋,走到卧室。果然,靠墙一个暖气片的阀门被冲开了,正哗哗往外喷水,和浇花一样。卧室流了一地的水,床底都泡在里面。我傻站在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有点儿漏水!有点儿漏水!

我晚来十分钟,估计这会儿已经被天花板砸死了。“我就想说,放一放气……”老人手里拿着一个螺帽一样的东西,茫然地说。看样子他是把水阀整个拧了下来。

我也不会修暖气,只好又给物业打了个电话,催他们赶紧关全楼的总阀。

然后投身进这场抗洪战争里。

抹布、拖把、窗帘、不要的衣服……能用的全用上,拼命吸掉地板上的水。老大爷腰似乎不太好,弯不下去,我就拿着窗帘,跪在地上爬啊爬。

过了十分钟,快要绝望的时候,喷泉突然停了。

物业带着两个人噔噔跑上来,查明了原因,一个人去修阀门,剩下的人……继续抗洪。

整整折腾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把卧室的水全部吸干净。接下来是重新上水,观察阀门,确定不会再漏。物业看是老人,也没说什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湿漉漉的,发愣。

老大爷收拾了一下卧室,走出来,倒了一杯水给我。“谢谢你啊,小伙子。”他说。“你那屋子……”他又说。“没事儿。”我摇摇头,说,“过两天就干了,反正那间屋也没人住。”“租的房子?”老人问。

我点头。“真是不好意思……”大爷慢慢在我对面坐下,看着自己的手苦笑。“以前都是我老伴儿管这些的,”他接着说,“她今年春天走了。我还心说这有什么难的,结果捅了这么大篓子……”

我忽然找不出话说。“您的子女呢?”我想了想,问。“就一个儿子。”说到孩子,老人脸上一下有了光,“在国外呢!美国,纽约,去了几年了。”“你去过美国吗?”老人问我。“没去过。”我赶紧摇头。“年轻人,还是应该多出去看看。”老人说。

……我也得有钱啊!

老大爷好像来了精神,非要找出他儿子在纽约拍的照片拿给我看。为了免遭羞辱,我说我得回家换衣服,先走一步,再有事儿的话,可以随时到楼下找我。“哎,好,好。”老大爷站在往卧室的路上,慢慢点头。

我起身,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忽然一个声音喊起来:“儿子!”

我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又喊一遍:“儿子!”

我循着声音转头一看,厨房阳台上,一只巴掌大的鸟站在笼子里,正耀武扬威地看着我。羽毛是黑的,翅膀下头有两块儿白——咦,这好像是只八哥呀!

看我转过头来,八哥似乎很得意,继续喊:“儿子!儿子!”

……不想活了是吧?!

我撸起袖子准备和它干架,老大爷已经一嗓子喊了过去:“瞎叫什么你!”

八哥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我眨眨眼,感觉和看戏一样。“这傻鸟。”老大爷过去瞪着八哥,说,“人来疯!教它说那么些话,就学会这一个词儿。”

……您都教它些什么啊!“您养了多久了?”我问。“两年多啦。”老大爷似乎很骄傲,“挺听话的一小鸟,就是学话学得慢。”“唉,也赖我。”老大爷又说,“没事儿的时候吧,就想和它说说话,可能说得多了,它就给记住了。”

我愣了愣,忽然觉得心情复杂。

和老人道了别,下楼回家。主卧天花板还在滴水。我拿了个盆接着,坐在一边看,一直看到水不滴了,还坐着。“唉,人生啊……”我大声叹了一句,起身换衣服。

然后踩到地上的水,脸朝下狠狠摔了一跤。

……靠,真够疼的。

过了两天,我去楼下的菜市场买菜。家属院的菜市场就是好,菜特别便宜,十块钱就能吃一顿,每次都感动得我热泪盈眶。

挑菜的时候,听到旁边两个老大妈在聊天。“你说那个孙老头儿啊?”其中一个大声说,“嘿,谁还不知道他呀,儿子出国了,自己一个人过,也不和人来往,你说搭个话吧,动不动就说他儿子在美国,怎么怎么好,好你倒是跟着去呀!”“是啊。”另一位搭话,“养了个八哥,老出来遛,自己还和鸟说话呢,这日子过的,唉……”

说完两个人一起叹气。“要我说啊,孩子就是在身边儿的好!”老大妈又说,“我们家就这样,出点儿事儿,都能互相照应不是?”“对对对!”旁边一位继续搭话,“还是这样好。你说得对!”

我一声不吭,选了几个西红柿,心里说,对个屁。

买完菜上楼,刚过二楼拐角,看到一个身影在我房门口站着,我转过去,他正转身要上楼。“大爷!”我认出了是谁。

老大爷回头咧嘴一笑。“回来啦?”他说。“您找我?”我问。

老大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年轻,电脑懂得多吗?”他又说,“昨天我家刚开了网,结果吧,上不去,我也看不懂这些,想问问你。”

我连声应着,也没开门,拎着菜跟他上楼。

上网的事儿很容易,电脑设置的问题,很快就搞定了。老人高高兴兴看着我忙活,连上网之后,又托我帮他注册了一个邮箱,接着眯起眼睛,把邮箱地址敲在手机里,短信给他儿子发了过去。“我儿子说,这样我就能收他传给我的照片了?”老人问。

我点头,一点点告诉他怎么收邮件,怎么下载附件,怎么在电脑上看照片。

老人笑得眼弯起来,认真记在一个小本本上。

弄完这些已经是中午,老人非要留我吃饭。正好我还带着菜,干脆在他家做了顿饭。

八哥在厨房看着我做饭,很开心地喊我“儿子”。

……你等着,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老人似乎兴致很高,吃完饭又留我喝茶,说是儿子从美国寄回来的。“美国人还挺厉害,”他一边往外拿茶一边说,“喝茶就喝茶吧,还得磨碎了,包在小包里。你说这得多麻烦哪。”

我附和着点头,帮他在两个杯子里分别泡上茶。

老人喝口茶,喜滋滋地看卧室里的电脑。“这样好,这样好。”他说,“之前儿子给我传照片,都是什么彩信啊,微信啊,我哪懂那个,电脑方便,方便。”“他回来得多吗?”我随口问。“不多。”老人摇头,“回来干什么,他工作忙,我自己又不是过不了。”“您之前说,阿姨走了……”我顺嘴跑出来这么一句话。

说完就后悔了,该死,我怎么说了这个?

老人倒没有介意。“走啦,走啦。”他说,“本来到北京来,说是享福的,也没享两年。”“您是这几年过来的?”我又问。“对,对,这几年过来的。”老人说,“不想来,这不,孩子当初留在北京,工作稳定了,还买了房子,就是没结婚。我说我们俩来了,你拖家带口的,谁家姑娘看得上你。他说这都是啥话,就把我和他妈接来了。”

老人又看看卧室,笑了笑。“挺好,挺好。”他说。“结果呢,”他又说,“我们来倒是来了,住了一年多,他又拿到一个工作机会,说能去美国。”

我听着,没说话。“我心说去就去吧!”老大爷说,“孩子出息了,我这当家长的,应该高兴是不是?”“算算他这出去一趟,也快三年了……”老大爷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一年差不多回来一次,都赶在12月底,说是圣诞节,那边放长假。这节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过?我也不懂,反正每年能回来一趟,就挺好。”“挺好。”老人又重复一遍。

我还是没说话,低头喝茶。“后来吧……他妈就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老年痴呆了。”老大爷继续说,“平时还行,就是有时候犯病,出去找不着路,我要是不在家,就把门锁起来,不让她出门。孩子听说了,也担心,就说要回来。我说你回来干什么?回来也得上班,一样帮不上忙,你老爷子身体好着呢,还看不住你妈?不用你回来,你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你说是不是?”老大爷问我。

我只能用力点头。“结果今年年初,老太太就走了。”老人叹口气,说。“……挺急的病。谁也没等,自己就走了。”老人苦笑着摇摇头,“孩子都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他回来办了葬礼,又说打算回来,我就急了。他那边工作好好的,回来就得从头开始,这些我能不明白?我都一个老头子了,吃得下,睡得香,能有什么事儿?自己一个人,也清净。”“孩子又说,等他拿到什么绿卡就接我过去。”老人又说,“你说我一辈子没出过国,在这北京有时候都迷路,美国人说英语,我也不会说,出去不还是添乱吗……再说了,我也舍不得我这八哥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台上的八哥。八哥正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一来北京就养它了。”老人笑笑,说,“老太太好静,不让我养,我不管那些。在家那边我还能出去找人聊天,在这儿谁和我说话?天天和她说?我就得养个能学话的,我说,它也说。”“走不了啊。”老人说,“为了这八哥,也走不了。反正再过几年,老头子也入土了,总不能葬在美国吧?”“您别这么想……”我赶紧说。

老大爷摆摆手。“人啊,早晚都是那点儿事儿。我就想着,自己过两年,老伴儿是送走了,接下来就是送这小八哥。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看看,看看儿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给他使绊子,可我要出去了,这八哥谁给我养?怎么也得等它活完了,到时候想出去,再出去吧……”“真不用我儿子回来。”老人看着八哥,一脸平静,“老头子活得好。”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也看看阳台上的八哥。八哥玩儿够了,脸冲我们一转,又开始叫:“儿子!儿子!”

我呆呆地看着它。八哥自己叫了一通,突然话锋一转。“你不用回来!不用回来!”它喊,“好着!好着呢!”

我忽然鼻子一酸。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两三口喝完了茶,说下午要出门,迅速和老人告别。

老人送我到门口。八哥冲着我们不停地叫。“不用回来!好着!好着!”它喊。

门一关,眼泪差点冲出眼眶。

……真的好着吗?我想问。

之后一段时间,我保持在家写稿、很少出门的日子。反正都穷成这样了,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有时候从菜市场回来,能碰见老大爷,也就是问一问八哥怎么样,老人说它活得很滋润。

又过了快半年,有天忽然有人敲门。

老大爷站在门口,问我会不会修理电脑,他的电脑最近老是自己关机。“不想麻烦你。”老人局促地说,“就是实在搞不明白那东西……”

我急忙说没事儿,不麻烦。

到楼上老人家,看了下电脑是什么毛病,花了十来分钟,搞定。我还要赶稿,没有久留。出门时候习惯性地看了阳台一眼,一下站住,揉揉眼,又看一眼。

咦,笼子里的鸟好像小了一圈!“大爷,您这鸟是不是缩水了?”我问。

老人笑起来:“没缩水!新养的。”“……那以前那只?”我又问。“死啦……”老人慢慢说,“不知道是什么病,这些小东西,比人还娇贵。早晨起来一看,已经不动了……”“家里一下没了个说话的,不习惯。”老人又说,“想想说,还是再养一只吧。”

我没说话,走到阳台上,伸手逗了逗鸟笼的新主人。

这只小八哥胆子似乎小很多,一下跳开,站到高处的架子上。它抖抖羽毛,张口喊:“回来!回……回来!”

我手放在笼子上,一动不能动。

老人又笑笑。“养了才一个多月,这只笨,就学会了这俩字。”他说。

我站着,说不出话。忽然想到之前老人说,就算要出国,也得先送走那只八哥再说。

……现在估计又要等些年了吧?

三个月后,我找了份工作,搬出了这个家属院。

没办法,再不找点儿活儿干,估计就要饿死了。

搬家,收拾屋子,一个一个箱子打包好,一个一个送上搬家公司的车。

临走的时候和楼上的老人道别。老人没说什么,转身进屋,拿了一盒茶给我。“美国茶我也喝不习惯,你拿走。”他说。

我收下茶,默默下楼。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老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只小八哥,是不是一样活得滋润。

我同样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母其实都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又有多少父母,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都是第一只八哥学舌的那些话。

你不用回来,不用回来。

好着,好着呢。插叙 从此,我们在一起

有天回家,一开门,海带磨磨蹭蹭地从客厅走出来,低着头,不吵不闹。

我心里大呼不好。“你又使什么坏了?!”我抬脚冲进客厅。

咦,客厅好好的呀。

想了想,走去厨房。果然,从门口到饮水机旁边,一地狼藉。

海带悄悄走到我旁边,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垃圾桶和你有仇吗?”我问。

没有回音。“里头有你家宝贝?”我又问。

还是没有回音。“你从里面拿了什么,你告诉我。”我说。

海带慢慢伸出一只前爪,开始扒冰箱和墙之间的缝。

我弯下腰,往里看了一眼。

一分钟后,从冰箱下面扫出一个空罐头。由里到外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把满地垃圾收拾完,袋子扎紧,拎到门口,回来,坐在沙发上。

打算写一会儿稿子,还没走完电脑开机的画面,又听到卧室里,另一只垃圾桶“咕咚”一声,随即是垃圾洒在地上的声音。我大概记得,里头有半盒番茄酱。“你大爷!”我暴起,还没等离开桌子,海带已经高速冲出来,一溜烟躲进阳台窗帘后面。

我隔着纱帘和它大眼瞪小眼。它居然还敢冲我示威,“嗷”一声叫出来。

嗯,海带一岁半,是一只猫。

海带刚过一岁的时候,自己发明了一个游戏。

它站在餐桌上,久久地凝视对面,后脚垫在身子底下,前脚抓桌板,低吼一声,奋力一跃!就跳上了半米外的柜子。

然后屋子里一阵丁零哐啷巨响,柜子上所有东西都被撞翻在地。

没有办法,我把柜子第一层的摆设全挪上第二层。

第二天回家就发现,连同第二层原本的东西一起,所有物件都躺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自己过去比划了一下,怎么也不相信这混蛋能从餐桌一下就蹦上这么高的位置。

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把东西照原样摆好。

开电脑,看电影,故意把音量放大,整个人横在沙发里,脸冲着屏幕,用余光监视客厅。

过了一会儿,海带鬼鬼祟祟地从卧室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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