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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21: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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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怒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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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公园

恍惚公园试读:

1.德克萨斯州的巴黎

有人说,林小弟、黎妮、宋育金之间有一种暧昧的三角关系。这句话是林小弟转述的。黎妮不承认三个人之间有暧昧的三角关系,不错,她与林小弟之间是曾有过恋爱关系,但那是以前的事啦;她与宋育金,只是大学同学关系;据她看来,林小弟与宋育金也是单纯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宋育金也不承认三个人之间有暧昧的三角关系,他与黎妮,只是大学同学和纯洁的男女关系;他与林小弟,也只是大学同学和老乡关系;至于黎妮与林小弟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不好界定,他常常困惑于他们之间奇特的组合,他们早在大三期间就宣布分手了,但直到离校四年后的今天仍时常黏在一处,林小弟每每搂着娇小的新欢与黎妮坐在一起或并排走在马路上,宋育金都感到不可思议。其实,林小弟自己也不承认三个人之间有暧昧的三角关系,尽管这句话是他转述的,他与黎妮,以前有过恋爱关系,但现在不复存在了,现在只是大学同学和朋友关系;他与宋育金,是大学同学和老乡关系,是单纯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绝非“同志”;黎妮与宋育金,也只是大学同学关系,尽管他多次暗示希望看到(也暗暗怂恿)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一些什么,但据他看来,两个人之间仍只停留在纯洁的男女关系阶段。

林小弟转述上述那句话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正坐在林小弟家中客厅里喝咖啡。他们坐在果绿色布沙发上,边喝咖啡边聊天。林小弟四仰八叉;黎妮架着二郎腿,上面的腿前后晃悠着,带动整个身子处于晃悠状态(令人想到一种摇椅);宋育金双腿并拢,俯身凝视着玻璃茶几,他的目光穿过钢化玻璃,停留在下面的一本杂志——《精致生活》上,封面上,一行行粗大的黑体字——一年中买房的最佳时机、如何让一万元变成一百万、杰西卡全裸孕照、成吉思汗的女儿们统治世界、中国历史上与使节大谈性事的太后。

墙上,壁挂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影片: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在沙漠中走着,戴着一顶红色遮阳帽,高鼻梁,一张瘦削的拉长的脸,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双腿很长,脚步很快。

三个人各自陈述对那句话的看法,宋育金有些生气,他觉得冤枉;黎妮态度模糊,显得平静;而林小弟说过之后还笑呵呵、美滋滋的,他本来就是当作一个笑话说的。林小弟的目光不住地在两个人脸上穿梭,看他们的反应。黎妮追问那句话是谁说的,林小弟一愣,偏着头想了想:是谁说的呢?然后他说:“我想不起来了。”于是黎妮便怀疑是林小弟编造的。黎妮算得上漂亮,论五官都还精致,只是显瘦,脸上皮肤紧绷,线条生硬,皮肤下面像是没有一丝肉,直接裹着骨头,胸脯可怜巴巴,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饥饿的卢旺达孩子。宋育金觉得她没有林小弟说的那么性感,甚至与性感无关。“骨感,是性感的最高境界。”林小弟这么解释。宋育金想到自己夹在林小弟与黎妮这种奇特的关系中所面临的尴尬,觉得很憋屈,很不自在,很愚蠢,很惶惑,很无聊,很荒谬。最近他在读尤涅斯库的《秃头歌女》和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产生了一些想法,但他不愿跟他们两个人谈。

今晚,大家喝了点酒——啤酒,比平时少。可能是因为江北不在的缘故。江北是个热闹的家伙,说话大声大气,他在,喝酒才有气氛。林小弟给江北打了几次电话,都关机,给江南打,也关机;发了短信也不回。江南是江北的弟弟,他们是孪生兄弟。林小弟上午就跟他们联系,联系不上。黎妮觉得可能是林小弟的手机有问题,于是用她的手机给他们打,宋育金也给江南打,结果都是一样。兄弟俩同时关机一整天,以前不曾有过。

林小弟的房子很大,有133平方米,是宋育金最近租的房子的13.3倍,是黎妮和另外两个姐妹合租的房子的1.52倍——宋育金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总之一个人住显得太奢侈。谈到房子,黎妮总有说不完的话,部分原因是黎妮是个售楼小姐,部分原因是黎妮总是买不起房子,直到现在还和另外两个售楼小姐合租一套旧房子。作为无房人群中的一员和售楼小姐这一对矛盾的结合体,黎妮既支持房地产调控又反对房地产调控,她说决策者又何尝不是处于相似的矛盾之中呢?谈到房子,林小弟就笑而不语;他望着电视上仍行走在沙漠里的男人,他觉得这部电影拍得真是岂有此理,老是一成不变的沙漠的画面,好像是一部介绍这片沙漠的旅游风光片。他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却被宋育金制止了。谈到房子,宋育金就阴沉着脸,林小弟总是说他有抑郁症,他总是不承认。情绪低落,兴趣缺失,话少,不愿见人。

最近,三个人经常见面,几乎隔一天一次,有时连续几天晚上泡在一起。宋育金知道这是由于他们两个人又各自恢复到了单身状态。林小弟甩了那个说话卷舌的大嘴巴姑娘,他说她嘴巴虽大但说起话来太难听——三个月之前他可不是这么说的,恰恰相反,他说她卷舌音好听,像俄罗斯少女,嘴巴性感,像舒淇;而他最喜欢生孩子之前的俄罗斯少女,那时她们的身体还没有失去婀娜之姿(林小弟偶尔也显出中文系毕业生的抒情气质),也最喜欢大嘴巴舒淇。黎妮甩了(也可能是被甩了,宋育金不知为何这么猜测)那个规划局小办事员。

宋育金天生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说话,在校期间更闷,现在经过社会历练好了一些,虽然仍然话不多,一般一次只说一两个句子,从没有大段大段地独白过或滔滔不绝地演说过,但总算有耐心听别人说话了,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而黎妮谈到房子、林小弟谈到女人就滔滔不绝,宋育金只得默默听着。有时,黎妮产生了错觉,觉得宋育金是哑巴。这种错觉林小弟有时也有。

林小弟有过九任女友,黎妮是第五任,正好处于中间位置,像一架天平的支点。他常常跟他们两个人谈其他八个人的事。黎妮之前的,他们大都不认识,他谈得便多些;黎妮之后的,他们大都认识,他谈得便少些。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是:黎妮之前的,跟他都是精神恋爱,像朦胧诗,可供想象的多;黎妮之后的,跟他都是“实质性恋爱”(林小弟这么形容),像透明的杯子里盛着透明的水,清澈见底,没什么好说的。他的价值判断或审美意识时常逡巡在黎妮这架天平的左右两臂之间,忽而觉得左臂上四个女孩的纯真值得珍藏,忽而觉得右臂上四个女人的韵味值得回忆。不过总而言之,女性都是美好的,只要有女性介入的生活都是值得向单身汉和独身主义者推介的幸福生活。林小弟像诗人一样滔滔不绝。林小弟是个乐观的胖子。但因为林小弟个子高(1.81米,比宋育金高0.13米,比黎妮高0.16米),胖就不那么显眼。

对于宋育金这样的童男子来讲,性还是很神秘的,所以他有耐心听林小弟说这些话。宋育金觉得与林小弟比起来,自己活得没滋没味,像一条只能侧身呼吸在浅水坑里的鳊鱼,呼出一口脏水,转眼又吸进一口脏水。林小弟很幸运,他遇上了黎妮。是黎妮为他的爱情第一次充填了具体实在的内容,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说林小弟的性经验首先来自于黎妮的恩赐。她教会了他很多。“黎妮在床上花样很多。”林小弟曾当着三个人的面这么说,黎妮也不恼,甚至显出一丝得意。黎妮与林小弟之间的暧昧关系,令人费解。好多次,周六周日,宋育金到林小弟家玩,都看到她衣衫不整地从卧室里出来,两个人都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宋育金摸索出一条规律:每当林小弟和黎妮分别处于恋爱期,她就会时不时出现在林小弟的卧室里;两个人落单之后,反而少有同床共眠的现象。林小弟有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黎妮想在两个男人的身上作一种比较,也想让林小弟在两个女人之间进行比较。

络腮胡子男人,仍面无表情、不屈不挠地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画面上出现了一处废弃的坍塌的房子,一个生锈的水龙头。他弯腰,嘴伸到水龙头下面,同时用力拧水龙头,没有一滴水;然后他离开,继续在沙漠中向前走着。电视没有声音,不知是林小弟将电视设了静音,还是这段画面本来就没有声音,导演借此表现那男人的某种心理状态。法国新浪潮和德国新电影就喜欢这么拍。

宋育金和黎妮从林小弟家出来,一同下楼。等电梯时他们肩并肩,宋育金瞄了瞄黎妮的肩膀和自己的肩膀,比较了下身高,黎妮与自己不相上下。她今天穿的是一双松糕底马丁靴,否则,相差3厘米还是容易看得出来的。他发现黎妮的侧面比正面难看,鼻子和嘴角的线条更生硬,看上去很凶,很中性,只在笑的时候才添了几分柔和。黎妮有一张范冰冰那样的锥子脸,但远比她有棱角,瘦削。

宋育金打开绕系在一棵樟树上的软锁,推起自行车,纵身骑上。黎妮坐到自行车后座上,双手轻轻握住宋育金的腰。出门时林小弟说用车送黎妮,其实是客套,黎妮说“不用”,他马上就顺水推舟了,不似往常那么热情。为什么?也许真像林小弟说的那样是为了“给你们两个人提供机会”,也许是这小子懒劲儿上来了。林小弟的车子买了刚一个月,吉利帝豪EC8,排量2.0,价格10.6万,宋育金得五年不吃不喝才买得起。“为什么他不似往常热情?”吉利最近收购了沃尔沃。媒体说是“蛇吞象”。资本加技术,将无敌于天下。李书福土里土气,西装革履,像村支书,有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睛。

宋育金踩着脚踏,感到费力。他的车还从没有带过人。这辆车是他从一个自行车修理铺花50元买来的,还是半新的。修车师傅神秘兮兮地说是一个大学生偷偷搞来的赃车,所以价钱这么低,同时告诫宋育金如果被警察逮到千万别说是在他这儿买的。宋育金保证不说,但他知道这是假话,被警察逮到,自己怎么会不撇清干系?他在心里记了记这个修理铺所在的位置,尤其是这个老年师傅的模样。

宋育金踩着脚踏,沿着江堤,从沿江东路往沿江西路方向驶去。沿江的马路不太宽,白天车辆拥挤,经常堵车,但现在因是晚上的缘故,车辆便少了。一路上,宋育金看到很多桅杆和轮船雷达(上面亮着灯)、很多商店(大部分已经打烊)、很多水果摊(摊主坐着打瞌睡或低头整理零钞)、很多大排档(常常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掌勺,女的蹲着洗杯碗)、两个老头站在一棵树下交谈(显得有些神秘,神情紧张,东张西望)、几个人打架(五六个人打一个人,提着棍棒,有两个还拿着匕首;打人者高声叫骂,被打者抱头鼠窜,不做声;旁边几个人看着;另外还有几个人边走边回头看)、江堤上一对对或散步或谈心的情侣和夫妻(有几对在接吻;有几对搂抱着,看上去随时准备接吻,或者是刚刚接吻完毕;有几对手牵手;有几对离得很开,各怀心事似的往前走;有几对面朝着江面,也就是背对着江堤下的路,在欣赏江景或喁喁私语)。黎妮也看到很多桅杆和轮船雷达转台、很多商店、很多水果摊、很多大排档、很多情侣和夫妻(只是黎妮与宋育金看到的不尽相同,她侧身坐在后座,有时只看到道路一侧的情景);她没有看到两个在树下神秘交谈的老头;她看到了打架,蓦地用双臂搂住了宋育金的腰。

宋育金踩着脚踏,边踩边跟黎妮搭话。主要是她问,他答。比如:

她问:你平常除了看书、做策划,还干什么?

他答:睡觉。

她问:你不是有失眠的毛病吗?

他答:有安定片。(他本来想答:我又不是每天失眠。)

她问:今天星期五吧?

他答:是。

她问:那明天不是星期六啦?

他答:是。(他本来想答:废话。或者不回答。)

她问:明天去不去石树山玩?

他答:我要加班。

她问:刚才有人打架,你为什么不去制止,或打110?

他答:被打的人我又不认识。

她问:你是不是有点冷血啊?

他答:是。(他本来想答:不是。)

她问:你是不是胆小鬼啊?

他答:是。

她问:把我的室友介绍给你,两个女孩随你挑,怎么样?(说完咯咯笑。)

他答:她们见多了有钱人,眼光高。(也笑了两声。)

她问:你在说我吧?(她用搂抱着宋育金的双臂夹了他一下。)

他答:不是。不包括你。(他感到腰部有些痉挛。)

她问:你真的是童男子?(这回是嘻嘻笑。)

他答:不是。(也笑了两声,与刚才的笑声别无二致。)

她问: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处男?——林小弟告诉我你是,现在处女都可以是人造的。

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无法证明。再说二十六岁还没有过一次性行为也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弄不好别人会怀疑你的功能。而且继续这个话题很危险。宋育金将话题转移到了江北、江南这一对兄弟身上。他认为这两个人同时将手机关了,以前从未发生过,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江北、江南历来视手机如情人,须臾不能离的。有时,他们中的一个人(比如A)手机没了电,另一个人(B)还特地给朋友们群发一个短信,告知他的兄弟A此刻手机没了电,并非故意关机躲避朋友,倘若有事找A,就打B的电话。而黎妮认为没事。

宋育金回到家,仍感到不安。

他看到了一只老鼠,钻到了床底下。

林小弟发来一条短信,问宋育金是不是到家了,然后告诉他刚才那个“节奏慢得要死的狗屎片”(也就是老是播放一个男人在沙漠中走着的影片)片名叫《德克萨斯州的巴黎》,电视台还搞什么“名片欣赏”哩。宋育金懒得回,嫌手指酸。

宋育金没有睡意,打开电脑,百度搜索:德克萨斯州的巴黎,出现了以下结果:中文片名:德克萨斯州的巴黎英文片名:Paris, Texas影片类型:剧情片长:147 min国家/地区:法国、西德对白语言:英语色彩:彩色幅面:35毫米遮幅宽银幕系统拍摄日期:1983年9月29日—1983年12月11日导演:维姆·文德斯主要演员:哈利·戴恩·斯坦通、娜塔莎·金斯基、迪恩·斯托克维尔剧情介绍:塔维斯在德州的沙漠里独自游荡了四年,当他被人找到时,他拒绝说话,不肯透露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弟弟沃特带他回家的路上,他试图逃脱。在沃特的再三追问下,塔维斯突然说出了一个词:巴黎,并给弟弟看了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德州中部的一处荒芜之地,他父母第一次做爱的地方;他买下了那块地。沃特告诉他,他失踪后,他的妻子珍也失踪了,他们三岁的儿子亨利被人送到了沃特家,现在已近八岁。在沃特的家里,塔维斯重新适应了文明的生活,也渐渐学会了与儿子相处。他从沃特的妻子安的口中,得知了珍的下落,于是带儿子开车前往寻找。塔维斯跟踪珍到了一家会所,进了一个小房间。这是一个聊天室,屋里有一面单透玻璃,透过它可以看到另一个房间,但另一个房间里的人看不到这边。他的妻子在这里工作,陪人聊天或是干其他的事。塔维斯将过去他们夫妻的生活当成是朋友的故事娓娓道来:那时他们在一起很相爱,但经常吵架,妻子一心想着要离开他。有一天,他因妒火中烧,把妻子绑在火炉边。半夜醒来,发现家中失火,而妻子已经带着儿子离开。这时他心中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跑着,跑着,跑出了文明的疆界。珍终于知道了隔壁的客人是塔维斯。塔维斯将儿子所在旅馆的地址告诉了妻子,让她们母子团聚,自己则悄悄离去,重新行走于茫茫沙漠。

看了剧情介绍,宋育金产生了观看的欲望。娜塔莎·金斯基,是不是那个主演《苔丝》的金斯基?厚厚的嘴唇,无可比拟的嘴唇,两片颤颤的肉,可以含得下你整个牙床。她咬住下唇背靠墙壁的样子,让人心碎。他开始下载影片,但突然,他感到一阵困意。147分钟,也就是两个半小时,那时天该亮了。他下了一下决心,猛地关机,迅速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窝。

2.梦境

这天晚上宋育金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挽着黎妮在小商品市场闲逛,准确地说,是黎妮挽着宋育金的臂弯。黎妮刚刚洗过头发,有一股香香的洗发水味道。他们在低头欣赏琳琅的女性小饰品。宋育金假装着看商品,稍稍扬起下巴,俯身在黎妮的头顶,嗅着她的头发。米兰的气味。宋育金想将鼻子埋在她的葱头里。这时他似乎打了一会儿盹,睁眼时他发现自己的鼻子真的出没在她的葱头里。

不远处有一个T型台,一群女模特依次款款走来,有黑种女人、白种女人、黄种女人、印第安女人,还有黑白混血儿、欧亚混血儿、亚非混血儿以及其他看不出来历的混血儿。T型台尽头的背景墙上用红色油漆刷了几个大字(就像乡下墙壁上经常有的那种):巴黎泳装秀,禁止触摸!女模特们身穿各色泳装,三点式,透过半透明的衣料,看得出她们乳房都很小,像刚刚发育似的。宋育金想:模特为什么都是小乳房?然而当她们转身时,她们的屁股却显得肥硕丰满。这时宋育金看到一个一头直顺光滑的齐肩发、长得有点像亚非混血儿的女孩,从背景墙后面款款走出。“何约!”他叫道,心里为有这样一位朋友而自豪。何约是黎妮一起租房的同事。黎妮也在叫:“何约何约!”他俩欢呼跳跃,T型台两边的看客刷地扭头朝他俩望,眼光中有责怪。宋育金有些不好意思,这可是上流社会的场合。何约回了一下头,但没看他俩,朝着T型台另一边的看客抛了一个媚笑。宋育金发现何约的屁股上有一对对称的文上的蝴蝶,它们在拍打翅膀,拍打着何约的大屁股。看客们都哄笑起来。宋育金笑不出来,为何约感到难过,同时他又认为何约的屁股比黎妮的屁股好看。

这时忽然变成了宋育金在走台,T型台上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摆出一个pose,昂头挺胸,一条腿在前,一条腿支着屁股,站立着。记者的相机咔嚓咔嚓直响。伴随着闪光灯的一闪一闪,看客们鼓起掌来,为他叫好。黎妮却不见了,宋育金十分诧异:黎妮去了哪里呢?他转身朝刷着“巴黎泳装秀,禁止触摸!”的背景墙走去,迈着男模特特有的那种步子。背景墙上的大字突然变成了:禁止触摸巴黎!他想尽快地走到幕后,去找黎妮。但他往前走,背景墙便往后退,而且退的速度超乎想象,T型台霎时变得长得不见尽头。

突兀间光线大亮。这时场景变成了一片茫茫的沙漠,T型台变成了沙漠里的一条道路。围绕着T型台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他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奇怪的是,他时而觉得这个“他”是自己,时而觉得这个“他”是江南,总之,“他”是个二位一体的男人,面目是江南的,“他”心中所想却又是自己所想——“他”想:这实在奇妙)。沙漠里有很多鹅卵石,像干涸的河床,不远处有几株枯死的红柳、沙枣树,几丛荆棘,这场景有点像科幻片中的史前恐龙灭绝时的情景。脚下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没有尽头,但这道路却是一条宽宽的传输带,像煤矿上运送煤块的那种。“他”往前走着,道路(传输带)却向后翻转,速度与“他”保持一致,因此“他”始终在原地踏步,就像在一台巨大的跑步机上。“他”有些着急,跑起来,传输带的速度也快起来,“他”还是原地踏步;“他”慢下来,它也慢下来,“他”也还是原地踏步。身后数百米,却是一道大瀑布,似乎是黄果树或尼亚加拉那样壮观的大瀑布。不远处,有一个观景台,很多游客在观赏瀑布,对着瀑布拍照,其中有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一个留着葱头,雪白皮肤,希腊鼻,嘴里说着叽里呱啦外语的姑娘,那是黎妮。黎妮怎么是希腊鼻呢?“他”想,但“他”认定那就是黎妮。传输带朝他身后的悬崖滑去,到了悬崖边,忽然化作了道道水流,冲向悬崖下的深潭,浪花四溅。“他”担心稍一懈怠,自己就会被传输带卷往那悬崖,于是急忙急促地往前走,心中充满恐惧。“他”想打电话呼救,掏出手机,给林小弟打了一个,关机;给果总(一个刚认识的客户。打电话是不是冒昧了点?这时“他”心里还这么想)打了一个,也关机;给自己的老板袁一槐打了一个,也关机;给黎妮打了一个,黎妮置之不理,她正在欣赏瀑布呢。“他”看到黎妮朝这边眺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沮丧地想:黎妮并不爱我呀。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云,快速翻卷着,就像快镜头似的,“他”还来不及看清,就飞逝过去了。迎面飞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纸团、相片、苹果、面条、西瓜皮、电脑键盘、破衣服、飞机残骸、陨石块、几只吱吱叫的老鼠、数不清的树叶,“他”左躲右闪。这时“他”想:如果有一个防弹的纸箱该多么好啊,可以套在身上,抵挡它们。于是“他”的身上便有了一个纸箱,像冰箱的外包装。“他”套着纸箱往前走。这时“他”想到了《箱男》,安部公房的小说,这部小说不错。这时“他”成了江南,因为江南老认为这部小说不错;宋育金持相反的意见,觉得《砂女》不错,《箱男》有些搞怪,于是“他”又成了宋育金自己。两个人在“他”的脑海里争吵了一小会,复归平静,又成了二位一体。突然,一个重物砸在纸箱上,“砰”的一声闷响,“他”看到(透过不透明的纸箱为什么能看到?这实在奇妙)那是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砸在纸箱上之后迅速向“他”身后飞去,滚落到瀑布里,观景台上响起一片惊呼声。“他”向前望去,哎呀,又有一个裸体女人朝“他”飞来,像螺旋桨似的在空中旋转,“他”本能地朝旁边一闪,但她还是重重地砸在纸箱上,然后向后飞去,滚落到瀑布里,观景台上又响起一片惊呼声。接着又是一个,如此重复十余次。“他”有点气喘吁吁,应接不暇了。

这时前方出现了几个人,四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围着一个被捆绑的罪犯,随着传输带迤逦而来,“他”心中顿时有些紧张(“他”心中隐隐有一种身为逃犯的感觉,但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行)。他们站在传输带上,从“他”身边经过。警察们朝“他”缓缓挥手,双手做投降状,按照一定的节拍左右挥动,动作宛如在缓缓擦玻璃。“他”稍稍安心,也模仿他们的样子,朝他们挥手作答。当传输带将他们送到悬崖边时,四个警察为罪犯松了绑,每人伸出一只手,拽住了罪犯的四肢,同时伸展另一只手,像跳水运动员似的纵身扑向瀑布,他们身上的制服眨眼也变成了运动装,每人胸前都有一个耐克标志。于是在瀑布深潭的上方,空中出现了一副跳伞表演的情景:五个跳伞运动员,组成一个好看的四瓣花卉,在空中悠悠地旋转,悠悠地飘浮,悠悠地降落,在空中他们还相视而笑,相互叮嘱:不要打开降落伞,不要打开降落伞,这是纪律。观景台上又响起一片惊呼声。那群外国人还在对着瀑布和空中飞人拍照,但黎妮不见了,黎妮去了哪里呢?“他”想。这时,“他”脑海里两个人又开始争吵,江南说黎妮失足跌进了深潭,宋育金矢口否定;江南坚持他的判断,还有点幸灾乐祸,宋育金感到受到了挑衅;江南说黎妮实际上是被人谋杀的,失足坠入水中只是假象,宋育金认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江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江南道歉,宋育金不接受。宋育金将江南的脸从颧骨上撕下来,将江南的身体从“他”的身上推开,从纸箱中推出去,现在纸箱中的“他”变成了宋育金自己,宋育金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我不再是江南了,我是宋育金。

他套着纸箱,继续往前走,现在他感到周身轻松,精神抖擞。自警察和罪犯飞去之后,天空变得纯净了,没有任何飞物,连云的影子也没有,晴空万里。他望着脚底下的传输带突发奇想:既然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会不会我停它也会停呢?他双脚并拢,突然停下,传输带也“吱——”的一声,戛然停了下来。啊,原来是这么容易!现在,皮质传输带变成了(应该说还原成了)遍布碎石的土路,身后的悬崖、大瀑布、深潭、观景台以及观景台上的人全消失了。茫茫的大沙漠,弥漫着沙尘,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宋育金心中久久回荡着一个问题:黎妮去了哪里呢?哪里呢?……像钟声一样余音袅袅。

这时宋育金明白了:刚才沙漠中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部影片的若干镜头,他在拍摄一部电影呢。一场虚惊。作为该片的男主角,他和导演此时正坐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讨论这部影片的结尾。身旁有一些工人在忙活,看起来到了收工的时候了。有人在收拾聚光灯、三脚架、大摇臂和服装道具;有一个人一手拖曳着一个纸箱,往摄影棚最里面堆放杂物的角落里走,纸箱倾斜着,箱底的一侧边缘在水泥地上刮擦出稍显尖利的噗噗声;有两个人在收拾墙上的布景,那上面画着沙漠和大瀑布,十分逼真,就像一幅照片似的。宋育金恍然悟出:原来方才他置身其中的沙漠只是布景而已,惊惧和恐慌现在看起来显得可笑。导演在说:“男主角心中最后的问题不应该是‘黎妮去了哪里呢’这样的没有普遍意义的具体问题,而应该是‘上帝去了哪里呢’——对尼采‘上帝死了’的反诘式质疑——这样的终极意义的问题。因为所有我们能想到的问题都会归于这样的终极一问,好比溪流汇成江河,最终汇成大海。一部电影要从那些世俗的、没有哲学色彩的日常情节中解放出来,使之升华为一种抽象的理想模型。”导演是个光头,电影学院高材生,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刚从戛纳捧了一个什么奖回来。这是他与导演的第一次见面,之前的场景设计和制作都是宋育金自己钻研,自己弄的,他自导自演。导演为什么对“黎妮去了哪里呢”这个结尾横挑鼻子竖挑眼呢?他开始回忆这部片子的情节,但糟糕,除了大瀑布一泻千里的镜头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扭头叫道:“摄影师,摄影师!”他想:所有镜头都是摄影师拍摄的,他将胶片藏起来是没有道理的。但四处没有摄影师的影子,摄影轨道车上扔着一件深蓝色白条纹衬衫,那正是年轻摄影师的。轨道车还处在某种惯性运动中,在自个儿朝一个方向缓缓移动,看来摄影师并没走远。宋育金冲着收拾布景的工人问道:“摄影师去了哪里呢?”叫声一出口,他立即捂住了嘴巴,他想起导演刚才一番“终极问题”的宏论,很为自己的浅薄羞愧。他偷偷觑了导演一眼,导演果然竖着眉头在瞪视着他。他觉得自己男主角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这时宋育金面前悬挂起了一个大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舞池,摄影机来回进行全景式扫描。舞池中一对舞伴,他们一边跳舞一边聊天,女舞伴时而漫不经心地望望吧台边的一个女人。吧台边女人的面部特写。她倚靠着吧台,示意服务生打开一瓶葡萄酒,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跳舞的一对舞伴,赤身裸体,紧紧搂抱在一起,随着音乐而晃荡。宋育金心中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快的预感。镜头慢慢推近——果然,是林小弟和黎妮。这一对无耻的男女。他们竟然在站着性交!林小弟微躬着身,以慢三音乐的节奏一下一下撞击着黎妮,而黎妮仰着葱头脑袋,仿佛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睡着了,或者在闭目养神。宋育金想:这可是强奸呀,因为这是在黎妮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呀。宋育金恨起林小弟来,想起他从前的种种劣迹。宋育金朝着屏幕上喊:黎妮黎妮,快醒醒。黎妮睁眼望了他一眼,又昏睡过去了。宋育金想跑过去,但光头导演一把拽住了他:“这是在表演,是在教学,插入一个情节必须服从影片自身的逻辑。”这时那个站在吧台边饮酒的女人也走过来,摄影机又给了她一个特写。第一次的那个特写可能是由于比例不对的缘故,夸大了她五官的间距,宋育金没认出是谁;这次的特写宋育金总算看清了:一头拉直的、平顺光滑的齐肩发,厚嘴唇,长得有点像黑白混血儿,一个青春女孩——何约,他想,心中灌满了喜悦。

何约走到屏幕边缘,望着屏幕下方的宋育金,脑袋微微探出屏幕——这个举动竟然像探出窗户一样轻而易举,不禁使宋育金对电影的严肃性和神圣性产生了些微的怀疑。两人四目相视,何约说:“来吧。”便开始脱衣。何约的身材真是摄人心魄,乳房坚挺圆润,带动整个胸脯隆起,到腹部才向里收缩,大腿修长,股沟有着流水般的线条,浑身闪着自然光泽,像抹了一层橄榄油。宋育金想对脚本进行局部的改编,插入一个角色与何约演对手戏,那一定很有意思,当然这个角色只能由他来担当。光头导演极力反对。这婊子养的,成心与我作对,宋育金想。这时何约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那么麻烦。“两情相悦,一切都不是问题。做爱是不必在意距离的。”——宋育金感到何约脑袋里这样想。何约的意思是说屏幕内外的两个人是可以做爱的,嗬,她一定掌握着某种穿越时空的技术。何约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宋育金面对着屏幕,开始解裤子,但裤子就是解不开,他很着急,越着急裤子越解不开,他很困惑,何约的镜头不多了,也就是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很焦虑,何约开始不耐烦了,弯腰拾起乳罩和内裤,他很恐惧,何约哀怨地望着他,他很伤心,裤子皮带打了一个死结,他用牙咬,牙龈出血了,他很懊恼,皮带的“老人头”标志中的老人在嘲讽地笑,他很愤怒,他捶打着老人的脸,老人的脸肿了起来,他很解气,但老人就是不松口,他不松口皮带的扣环就解不开,他很绝望。他感到实在忍不住了。

猛地,他感到有东西喷射而出。这时他慢慢有些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他闭着眼睛,还想在梦中逗留一会儿。

3.商人的故事

袁一槐的车子拐过一条大道,来到郑和酒业公司门前。远远地见宋育金倚着自行车,等候在那里。袁一槐将轿车停在办公楼前;宋育金将自行车停到稍远处的自行车棚里。袁一槐看见宋育金上身一件墨绿夹克,下身一条黑色直筒裤;宋育金看见袁一槐上身一件咖啡色薄皮装,下身一条浅蓝牛仔裤。袁一槐看见宋育金脸上有疲惫、恍惚、若有所思、忧郁、羞怯之色;宋育金看见袁一槐脸上有坦然、放荡、悠然自得、满不在乎、喜悦之色。

这家名为“郑和酒业”的厂子原本是一家濒临散伙的国有企业,几年前资产重组,来自浙江的果总将它买下了。最近果总受到某部小说的启发,灵机一动,准备策划一次史无前例的宣传,以推动他们的产品“郑和劲酒”的销售。果总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了袁一槐。袁一槐是一家名为“鱼雁传媒广告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果总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宽敞明亮。一张宽大的办公桌,看上去足有三米。墙上贴了带有浅浅花纹的白色墙纸。有很多绿色植物,窗台上绿意盎然,桌上摆放着一颗金黄圆硕的大仙人球,墙角有一棵一人多高的瓜栗树(俗称发财树——果总说还是叫做瓜栗树好听)。

果总戴着一副无框超薄眼镜,文质彬彬,米色西装,红色斜纹领带,不像个商人,像个文化人。他是个温和的人,刚满五十二周岁,脸上总隐隐含着微笑,但熟悉之后,他说话就直接了许多。他喜欢聊诗歌和他的经历,他常常谈到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沙扬娜拉》,他背诵这些诗句,边朗诵边称赞唏嘘,然后跟你大谈一些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不见史料记载的房中轶事。与宋育金不同,他不是科班出身,纯粹是自学成才。他思维活跃,说话跳跃性大,可以从酒精含量一下子跳到意大利隐逸派或朝鲜核危机或卡恩性丑闻。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果总今天兴致很高,当袁一槐提起那项策划工作时他摆摆手:“今天天气好,我们不谈工作,不谈工作,随便聊聊吧。”说完给各人递了支烟。袁一槐和宋育金互相望了一望,等待着果总展开话题。果总望望二人,似乎也在等待着他们开口。这时果总的女秘书走了进来,给客人泡茶。女秘书蛮文静的样子,虽算不上漂亮,但很有职业女性的气质。泡了茶,她朝二位客人微笑颔首,轻轻步出。袁一槐望着她的背影,对果总说:您的秘书不错。果总仿佛找到了知音似的,惊讶道:兄弟你的确有眼光!有的女人看上去漂亮,好像工笔画,合乎美的比例,却少了耐人咀嚼的韵味;有的女人没有艳丽的外表,却像小写意,一颦一笑之间气象万千。你看宋庆龄和戴安娜。当然,既漂亮又有韵味的,也有,但那是极品,不多见,不多见啊。接着他突然谈起自己的两任养父母。他的第一任养父母均出身书香门第,养父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养母是学校图书馆管理员。第二任养父母先是街头小贩后来成了小私营业主。果总的身世较为曲折。他出生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尚未满月就被亲生父母丢弃在一家粮店门前。可能是他的父母想到粮店职工近水楼台,天天与粮食打交道,不愁没米下锅吧。偏偏粮店职工家家都有张嘴吃饭的人,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口粮喂这个野崽呢?不过,他们把他丢弃在粮店门前,说明父母还是在乎他的,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恨不起他们来。正在粮店职工一筹莫展之际,有几个人来买米,其中就有后来成为他第一任养父母的一对中年夫妻。男人身着中山装,看得出来经过仔细的熨烫,蓝卡其裤裤线笔挺。女人梳了个齐耳短发,穿着与其他市民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之处是她右侧头发上别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发夹,引人注目。她五官端庄,举止之间流露出一丝高贵之气。这对夫妻结婚多年未育,想尽了办法就是无法怀孕。见到这个丢弃的婴儿,他们欣喜若狂,于是抱养了他。他们待他犹如亲生,他至今还依稀记得他的小卧室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汽车、飞机、汽艇、冲锋枪、手枪、积木、拼图、皮球、玩偶,等等。

这时,袁一槐来了一个电话,之前他已经掐断三个电话了,看来这回是要紧事,他边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边握着不断重复叫着“笨蛋,听我说话会使你变聪明;笨蛋,听我说话会使你变聪明;笨蛋,听我说话会使你变聪明”的手机走出房门。

果总却仍在说他的: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秋天,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多年不能生育的养母竟显现出怀孕的征兆,上医院一检查,已经怀孕三个月啦。接下来的五年,这对夫妇竟接连生下三个孩子,二男一女。也许是到了更年期,也许是患了生育后遗症,也许是害怕再怀孕,也许是经济负担加重,总之,养母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变得面色煞白,手脚冰凉,暴躁易怒,怨天尤人,疑神疑鬼,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养母的状态也影响到养父,他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养子的日子一天天难过,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般来说,上身是养父留下的伤痕,下身是养母留下的伤痕,两人像分了工似的。

这时袁一槐打完了电话,走进了办公室,他没有听到养子最新境况的陈述。“终于有一天,记得那是初一开学的第二周,我不堪忍受养父母的虐待,偷了他们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

袁一槐略带惊讶地插话:“你的养父母不是对你挺好吗?给你买了那么多玩具。”于是果总又将养子的最新境况简单复述了一遍,部分细节与刚才所述有一些出入,甚至相矛盾。宋育金没吭声。

趁果总复述的这段时间,宋育金低头收发了几个短信。林小弟短信说:江北江南这一对双胞胎失踪了,今天已是第四天,他父母已去公安机关报了案,警察找林小弟了解了他与他们交往的情况,也许也会找你的——他最后说。黎妮短信说了同样的事,也说警察传讯了她(她用的是“传讯”这样的词语),她有些紧张。宋育金便安慰她:他们失踪与你丝毫不相干,犯不着紧张。但黎妮又说了另一件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她同处一屋的同事何约也失踪了!这怎么可能?黎妮说:何约是有周五周六夜不归宿的习惯,但往往第二天一早就会回家蒙头睡觉,但这次没有。周六早晨和周日早晨不见人影。一直不见人影。其实周五早上上班时何约就向经理请了假,说肚子疼,提前走了,从那以后她们就没再见过面。今天周一,上班也不见人影。现在已是第四天了。与江北兄弟失踪时间惊人地吻合,而且,也一直关机。难道他们在一块儿?在干什么呢,非得关机不可?是不是遭到了同一伙人的绑架?还是江北江南绑架了何约(那就太可怕了)?黎妮说她已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那个传讯她的警察,希望他们能并案调查,可他们对何约失踪不感兴趣,对黎妮自以为是的并案调查提议嗤之以鼻。因为没人报案何约失踪,他们便没有责任和义务调查一桩没有立案的事情。再说啦,现在的年轻人故意玩失踪的多了去了,他们没有那么多警力去捉迷藏。黎妮问宋育金要不要也去报个案,宋育金回复:还是再等等看吧。宋育金想起何约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可能有欧洲人血统,他还想起那天晚上做的与她有关的梦。

果总复述完之后,口大概有些干了,端起紫砂茶杯喝了一口水。坐在沙发上的袁一槐和宋育金先后也端起一次性纸杯,分别喝了一口水。果总点上烟,吐着烟圈,继续回忆:他乘着火车来到了另一个城市。下了火车,他结识了这个城市里第一位朋友。火车站前有个小广场。那时已近傍晚,落日嵌在天边。他饥肠辘辘,心里想,要是有个馒头吃该多好啊。这时一个五十多岁、胸前挂着两只布袋的中年人走过来,神秘地问了一声:要馒头吗?他心里一惊,以为这个中年人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才这么问。他点点头。中年人从胸前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说:两分钱一个,要几个?他说要三个。中年人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又掏出一个,将它们一齐递到他的手中,然后摊着手掌等待他付钱。这时广场东边一个角落起了骚动,一些人四散奔逃,一些穿制服的人在追赶。中年人叫声不好,也跑起来,边跑边回头朝他看。他迟疑了一下,也朝着中年人的背影追去,他想追上他把六分钱给他。直到跑出了车站广场,到了一堵矮围墙前,他才追上他。中年人收了钱,又免费给了孩子一个馒头,同时对他产生了兴趣。不知怎么,孩子觉得眼前这个陌生人像自己的亲爸爸——尽管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爸爸,也不知他长什么样,于是一股脑将自己的经历全都告诉了这个和蔼的中年人。中年人头发花白,眉毛稀少,鼻孔很大,牙齿却十分整齐,他一直默默听着,最后想了想,说了一句话:反正你也没处去,跟我走吧。就这样这孩子成了中年人家庭里的一员。中年人姓果,名叫果米丰,曾有一个儿子,名叫果米盛,邻居们觉得他们的名字起得奇怪,经常笑说他们父子是兄弟俩。九年前,也就是1962年,果米盛刚满十八岁,即将高中毕业,却卷入了一场震动这个城市的“五一反标事件”。五一劳动节这天,有人在市第五中学男生厕所墙壁上发现了反动标语,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哦。公安机关随即展开调查,将全校师生的老底翻了个遍,最后经笔迹比对,确认是果米盛所为,同案犯还有一个名叫赵雷的同班同学(他负责望风)。果米盛、赵雷被执行枪决,班主任何老师、政治课朱老师分别被判处十二年、七年徒刑,学生家长果米丰、赵北海分别被判处三年、两年徒刑,还有语文老师、历史老师、副校长、校长、保卫干事、厕所清洁工都受到了开除、撤职、记过等不同处分。果米丰不在乎自己坐牢不坐牢,他坚持说儿子是冤枉的,儿子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孩子,学习又那么好,胆子又那么小,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果米丰坐完牢出来,弄了一身病,又丢了副食品公司的工作,加上妻子原本就没有工作,两人生活无着,只好偷偷做些小买卖。在汽车站、火车站、码头卖一些瓜子、花生、馒头等小食品给旅客。妻子在家制作,丈夫出去卖,所得刚够温饱。1969年初春,果米丰又因“投机倒把罪”被抓,判刑一年零三个月。出狱后,还是继续偷偷卖瓜子、花生、馒头。人总得吃饭呀。

说到这里,果总的眼圈有些红了。他将烟头摁在烟缸里,顿时袅起一缕青烟。他说:其实我是不喜欢回忆的。但接着他又说到他与果米丰一起卖瓜子、花生、馒头的经历。风里雨里,偷偷摸摸,提心吊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半年后,果米丰夫妻正式收养了他,办理了收养手续,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果米多。他问养父:为什么取这名字?养父这么回答:爷爷给他取名“米丰”,巴望他一生不愁没米下锅,不饿肚子;他给儿子取名“米盛”,也是这个意思;他给他取名“米多”,还是这个意思。养父养母是好人,觉得“投机倒把”毕竟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干的,那会毁了他一生。于是送他继续念初一,直到念完初中实在无力承担为止。没上高中,果米多挺失望,但是无可奈何。他进了一家纸厂当工人。纸厂里有堆积如山的回收或没收来的旧书,他跟仓库保管是朋友,有些书是市面上见不着的,他将它们搬回家。说到这里,他望着宋育金问道:你读过《我的大学》吗?宋育金摇摇头。他又问:《红与黑》呢?宋育金点点头。他又问:《瞧!这个人》呢?宋育金又点点头。于是果总又谈到了纪德、罗曼·罗兰、三岛由纪夫、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作家。有一会儿,宋育金尝试着跟他谈谈鲁尔福和帕慕克,但见他表情茫然,就住了口。谈了一会儿文学之后,果总还想继续回忆,但天色沉了下来,吃饭的时间到了。

吃饭是四个人,果总、袁一槐、宋育金,外加果总的女秘书,在一家干净的小酒店。果总请客,不让任何人买单。饭后,袁一槐请果总去洗浴。洗浴三个人,果总、袁一槐、宋育金,女秘书没去。在饭桌上和洗浴中心休息间,果总将他的故事回忆完毕。简略说来,后面的情况是这样的:1983年春节一过,果总的第二任养父结束了流动小贩的生涯,在火车站小广场摆起了卖瓜子花生的小摊子。1985年,养父向江西洪涝灾区捐款1万元。1986年底,养父在龙门商业街买了一个40平米的门面房,改行卖起了服装,这一年,养父65岁。1987年,大约4、5月间,养父查出了胃癌,做了一次手术,胃被切除一半——养父分析是经常有一顿没一顿造成的,违背了胃的工作规律。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规律,违背了就要受到惩罚。1988年,养父捐资在四川甘南地区建立了一所希望小学,同年开了一家制衣小作坊。1991年冬,养父被抓进看守所,罪名是可能存在有偷税漏税问题。那一时间该市先后被抓的还有其他4名私营小企业主,分别涉及非法集资、非法经营、贿赂、偷税漏税以及生活作风等问题。接下来有7名私营小企业主相继失踪,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跑路”,引起社会上议论纷纷。1992年4月,养父获释,出看守所便直接进了医院。他说是邓小平南行救了他,邓小平2月南巡提到了安徽的年广九。犯下“流氓罪”的年广九于次月获释。犯“流氓罪”的人都释放了,犯其他罪的人不释放也说不过去吧?1993年元月2日,新年第二天,养父在第一人民医院去世,享年72岁。

三个人赤条条地躺在沙发床上。三个人都仅穿着一条式样相同的肥大的格子蓝裤衩。果总望着头顶的日光灯管,灯管荧光灿灿,有一只麻苍蝇嗡嗡地或撞击或滑行于其间。袁一槐顺着果总的视线也朝那儿看。宋育金想招服务员来打死或撵走这只苍蝇,但按了呼叫器两次,还是没人来。

4.盲人瞎马

黎妮和林小弟走进五郎巷派出所。

走廊里共有六个房间,五个房间有标识牌,自外朝里依次标着“副所长”、“副所长”、“副所长”、“指导员”、“所长”,只有最靠外面的一间没有标识牌。黎妮和林小弟走进这间房间。一个女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朝着房门。她岁数估计接近四十,皮肤紧绷发亮,一看就是经常做面部保养的那种,也许还做过面部拉皮?她对面还有一张办公桌,没有人。女警察面前的电脑处于待机状态。她正在低头用指甲锉修指甲,她有一双修长的手。

黎妮问道:“请问有人失踪,在哪儿报案?”

女警察抬起头,一顶卷檐女警帽扣在办公桌右角的一摞材料上。“谁失踪了?”“与我合租一套房子的女孩,也是我同事,叫何约。她失踪好几天了。今天是第五天。电话打不通,也不给我和杨思桑电话。”“你叫杨思桑?”女警察转头问林小弟。“我不叫杨思桑。”林小弟答道。“与我合租一套房子的女孩,也是我同事,叫杨思桑。”黎妮说道。“那女孩不是叫何约吗?我被你们弄糊涂了。”

黎妮便解释与她合租一套房子的同事是两个人,一个叫何约,一个叫杨思桑。失踪的是何约,不是杨思桑。两个人长相不一样,很容易分清的。两个人身材也不一样,穿着打扮也不一样,走路姿势也不一样,睡觉姿势也不一样,吃面条的姿势也不一样,啃鸭脖子的姿势也不一样。女警察打断了黎妮,从桌上的塑料抽屉柜里拿出一本记录本,问失踪者和报案人姓名、年龄、学历、出生地、住址、工作单位等,问失踪者性别、穿着、身高、体重、发型、形貌特征、性格、爱好、为人、作息时间、习惯、人生观、金钱观、经济状况、健康状况、婚姻状况、睡眠状况、父母职业、社会关系、朋友圈、常去的地方、所使用的交通工具等,黎妮一一作答,女警察一一记录。后来她又冷不丁地问黎妮和林小弟是什么关系:“你们是恋人还是夫妻?”林小弟没吱声,黎妮笑着反问:“您看呢?”女警察白了她一眼,板着脸说:“我管你们是恋人还是夫妻!”黎妮赶紧说道:“我们不是恋人也不是夫妻。”女警察面色缓和了些,又问黎妮:“你这个发型是哪里做的?”黎妮回答说是在龙山路一家名为“特快女郎”的发屋做的,是她拿着从网上打印的李宇春的头像去那家发屋让发屋老板照样子做的。女警察说那家发屋她知道,老板姓白,是两劳释放人员。黎妮“呀”了一声,说下次不去那儿做了。两个人还谈到了短发的长处和长发的短处,以及沙宣短发和葱头短发的长处、其他短发的短处。女警察记不清刚才有没有问过失踪者的发型,于是又问了一声,刚问完就想起刚才好像已经问过了,她边说“哦,我刚才问过了”,边在记录本上找那句问话及回答,找到了——问:失踪者失踪时的发型?答:齐肩发,拉直的,黑的。女警察记录得十分简约,但都是关键词。然后她们又谈到了头发的护理,啫喱水、洗发水对女人头皮和额头皮肤的影响,甚至不含任何化学物质的这水那水对女人的皮肤都有影响,甚至自来水和矿泉水。林小弟显得有点不耐烦了,问女警察:“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林小弟的不耐烦感染了女警察,女警察也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什么案子不案子的,谁给你们立案了?” 女警察的不耐烦也感染了黎妮,黎妮也有点不耐烦地嚷道:“咦?那干吗问我们那么多问题?”女警察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使自己平静下来,又像是故意置之不理,然后才开口说,一般的失踪事件是不予立案的,只有重大失踪事件才予立案。因为失踪的人太多,失踪的缘由也各式各样:有因暂时失忆失踪的,当然,也有因永久失忆失踪的;有恋人或夫妻闹别扭失踪,三两天回来的,还有一个月之后回来的,还有赌气七年才回来的,当然,也有永远不回来的。除了这些人,常常失踪的还有一些精神病人、政府官员、艺术家、欠债的赌徒、出去散散心的人、送入救助站后逃跑的过惯了流浪生活的流浪汉。现在一些时髦男女还玩失踪哩。只有重大失踪事件才予立案,比如100个人一齐失踪、掌握国家重大机密的人员失踪、犯罪嫌疑人作案后失踪,或者有证据表明失踪者可能遇害或遭到绑架。你们有失踪的女孩可能遇害或遭到绑架的证据吗?林小弟摇摇头。黎妮说没有。“这个世界上,失踪的人太多。作为警察,可以帮你们找找,但没有寻人这一项职责。”最后,女警察让他们留下联系电话,说有消息就跟他们联系,同时让他们自己再找找。

出了派出所,林小弟发现自己的银灰色吉利车被人贴了一张罚款单。不过,这张罚款单是自制的。一张揉皱后展开的白纸,上面用红色的水彩笔或马克笔写着三行字,上面一行写着:“罚!款!单!”每个字后面都有一个老大的惊叹号,中间一行写着:“刘天星,撞人逃逸,我会抓住你的,我是查红兵!”最下面一行写着“罚款1000000元”。字迹工整却难看,像是用很大的力气摁着笔头一笔一画写出的。黎妮数了数那数字中的“0”,个十百千万,乖乖,100万。林小弟将“罚款单”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箱。

他发动了汽车,这时来了一个电话。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将车子熄了火,接了电话。黎妮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你在哪儿,林小弟说我在开车;女人说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林小弟看了黎妮一眼,说今晚不行,今晚与朋友约了;女人说明天呢,林小弟说明天应该没事;女人说那么明晚见,林小弟说好;女人说拜拜,林小弟说再见。“疯子。”黎妮说道。“谁疯子?”林小弟问。“不是说你。”“你说她?”林小弟以为她说的是来电话的女人,指指手机问道。“不是。那个查红兵。”黎妮咯咯笑着。林小弟觉得黎妮的牙齿出奇的白,可以去做牙膏广告。黎妮笑的时候面部柔和许多。林小弟一时没明白“查红兵”是谁,直到黎妮说出了那张“罚款单”他才恍然大悟,他也咯咯笑起来。“这个女人是谁啊?”黎妮漫不经心地指指他的手机。“一个烟酒商店女老板,名叫严素素——朴素的素,长得甜甜的,有点王珞丹的味道,经常来我们公司批发香烟,好像对我有点意思,紧追不舍,嘿嘿。”林小弟边开车边得意地晃动着大脑袋。他是烟草公司的职员。

黎妮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将话题转到了女警察身上。她对警察的不作为愤愤不平,说她那么老的一个老女人还留着沙宣短发,真是难看死了。林小弟认为女警察不一定是不作为,因为现在失踪的人太多,警察警力不够用,然后林小弟将女警察罗列的各种失踪现象复述了一遍。黎妮问为什么江北江南失踪,警察立了案呢?林小弟回答说来调查的警察是两兄弟的舅舅,亲舅舅。他们失踪也不太可能立案,有可能是舅舅利用警察身份私下里调查,外甥失踪舅舅肯定急啰。

黎妮跟着林小弟来到林小弟的家。

黎妮和林小弟来到卧室。

黎妮和林小弟来到床上。

黎妮和林小弟都穿着上衣,都光着下身,都脱了鞋,都穿着袜子。

黎妮左边屁股上有一颗好大的黑痣,不规则,形状有点像耳朵。

林小弟左边脚踝上也有一颗黑痣,很小,颜色也很浅。

黎妮脸上两片火烧云。

黎妮额头上汗水涔涔。

黎妮脖子上汗水涔涔。

黎妮穿着上衣,可以想见她的胸脯上肚子上脊背上也一定汗水涔涔。

黎妮嘴里在骂脏话,似乎在骂那个女警察,但仔细听来似乎又不是。

黎妮脏话越来越多。

黎妮想到了很多词语:交叉、垂直、连体婴儿、钻地炸弹、疯子、拧螺丝。

林小弟只想到一个成语:盲人骑瞎马。盲人骑瞎马。盲人骑瞎马。

黎妮拼命摇头,像吃了摇头丸。

黎妮突然静止不动。

黎妮咬着下唇。

黎妮突然又拼命摇头。

黎妮突然又静止不动。

如此重复四次。最后黎妮彻底静止不动了。

黎妮闭着眼睛,像睡着了。

林小弟眼睛睁开一条缝。

黎妮长长地“嗯”了一声,声音时粗时细,粗时像牛哼,细时像羊叫。

林小弟把黎妮掀翻到一边,说走吧。

黎妮侧卧着,双手合一,继续闭着眼睛,继续轻轻地羊叫。

林小弟重复了两遍走吧走吧。

下午5:20,宋育金收到了林小弟的短信:6点半,烟波广场,小角落咖啡馆,有没有空?宋育金回复:好。

这天下午,宋育金应约在果总办公室与果总又谈了一下午,这次果总没再陷入回忆,专心谈了谈策划的事。这是昨晚从洗浴中心出来时果总主动约的。果总对袁一槐说只需要小宋一个人来,你忙,就不必来了。

对于郑和劲酒的广告方案,果总有一个设想:制作一个广告片,但不要像一般广告片那么死板,而要制作得像新闻报道或纪录片,时间可以稍长一些,十分钟左右,要上省公共频道。通过片子(用赵忠祥那样的播音风格)告诉外界,几年前,厂方通过某次机缘——此处由广告商构思——意外得到了古老的郑和劲酒的配方或原浆,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和失败的试验,失败是成功之母嘛,最后终于原汁原味地还原了600年前郑和与其名义上的侍妾——这个穿插性的凄美故事也由广告商构思,也就是由宋育金执笔——痛饮过的称得上大明第一美酒的这种琼浆玉液的醉人芬芳。编剧时必须注意的是,虚构要自然,可以考虑从野史的角度入手。整个广告就是一篇浪漫主义小说,美酒、女人、英雄。果总负责提供内容简介,后面由宋育金这个文案员去任意发挥。“郑和有一个侍妾?”宋育金问果总。“应该有吧。在古代,大太监都有一个象征性的老婆,虽然不能干那事,但男人的欲望还是有的嘛。”果总的回答让宋育金觉得也不无道理。

宋育金将自己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搁在茶几上,飞快地记述着果总的想象,间或也插入一小段经过果总审查的自己的想象。最后,果总特地提醒他广告杀青后别忘了在片尾注明编剧为宋育金、果米多(袁一槐可作为制片人署名)。宋育金明白这是果总谦虚,便说道顺序应该是“果米多、宋育金”才对,因为故事的创意是您的,故事的框架是您的,您才是设计师、工程师,我不过是照图施工的泥瓦匠罢了。果总望着宋育金,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说:“这样也好。你是个谦虚的小伙子,有前途,有前途。”

5:40,宋育金离开了果总办公室,边走边打了一个电话给老板袁一槐,汇报了下午的情况,老板挺高兴。

5:55,宋育金来到了烟波广场。广场坐落在烟波路中段野鸭湖畔。这里湖水碧绿,微风徐徐,一湖落日的碎金粼粼波动。在灰蒙蒙、闹哄哄的城市里有这样一汪清澈、恬静的湖水,真令人感到身心舒适、安宁,只可惜湖面上没有一只野鸭。对岸,矗立着很多高楼,有一片小高层是黎妮他们公司开发的,因为环境好,刚开盘就被一抢而空。想到房子,宋育金就有点心烦,于是他努力不去想房子。想些其他美好的事情吧,否则对不起这一片风景。他想起何约,可她失踪了;他想起黎妮,但同时又想起她与林小弟的奇特的关系;他想起果总的女秘书,而她似乎已名花有主;他想起初恋情人罗美定,不过她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他还想起艾薇儿、宋慧乔、苍井空、周迅、安吉丽娜·朱莉。

6:25,宋育金在湖边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林小弟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怎么还不见人影?都几点钟了?干吗非要人三催四请的?宋育金回答说我早来了,在湖边,才6:25啊,马上到。

在咖啡馆里宋育金第一次听说了何约的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是杨思桑说的,好多事连黎妮也不知情(杨思桑和何约年龄相仿,都二十出头,两人更说得来)。要不是何约失踪,以杨思桑的性格,这些秘密也许会一直埋在她心里。何约家在大山里,五岁时母亲就离开了,姐弟三人(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由父亲一个人拉扯大。父亲酗酒,酒后就拿母亲和孩子们撒气。终于有一天,母亲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一张纸条、一个字。对于母亲失踪村子里有很多猜测,有的说是不堪父亲的打骂,有的说是不堪三个子女的负担,有的说这两个原因都有,有的甚至说是被人拐卖了(因为村子里以前就发生过几起)。父亲却坚持说她是跟人跑了,他喝了酒,常骂她“骚根子猫”。何约卫校毕业后留在了这个城市,却找不到护士的工作,像黎妮一样,她打过很多工(在学校时就打过工,做过家教,她的学费几乎全是自己挣的):肯德基清洁工、麦当劳收银员、超市售货员、餐厅服务员、庆典公司礼仪小姐,最后是房地产公司售楼小姐。她打工补贴家里,像是父亲的提款机。当黎妮打断杨思桑没完没了的忆苦思甜(显然这些是她早就知道的),问何约最近在忙些什么,为何常常经夜不归时,杨思桑沉吟了半晌。

宋育金想到了自己。何约和自己。一个幼时母亲出走,一个幼时母亲早逝;一个父亲酗酒后拿老婆孩子出气,一个父亲滴酒不沾拿孩子出气(母亲在世时父亲对她倒是挺好的);一个姐弟三个,一个姐弟两个。为什么同样是人,有些人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比如林小弟。

杨思桑忽然开口说:何约做小姐。

宋育金、黎妮、林小弟听了目瞪口呆。

杨思桑重复了一遍说:何约做小姐。他们都从杨思桑说到“小姐”这个词语的口气里听出她所言的“小姐”是干那种事的。

因为何约需要钱,太需要钱了。谁不需要呢?因为房地产调控,房子卖不出去,收入少了一大半,何约只好想着弄一个兼职。有一次皇冠大酒店发来短信,说要招聘公关小姐,实际上一看就明白是从事那个行当。宋育金有几次也收到过这种短信,所不同的是要招聘公关先生——鸭子。何约应聘了公关小姐,但只愿在周五周六两个夜晚提供服务,平时她要去房地产公司正常上班,这样既可暗地赚钱,又可维持售楼小姐的公开身份。说到这里,杨思桑不再说了。宋育金、黎妮、林小弟也沉默不语。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隔着落地窗厚厚的玻璃可以听到细微的雨声,但从溅到屋檐外水泥地上的水花来看,雨还是挺大的。

11:40,宋育金一个人坐在卡座里,啜饮着一杯翠兰。他喜欢这种茶的味道。林小弟买了单,他们三个人一起坐林小弟的车子走了。宋育金有自行车,没有雨衣或伞,只好等雨停。但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雨声噼啪、噼啪,不时被咖啡馆里低迷的谈话声和轻缓的音乐声打断。萨顶顶的《万物生》。宋育金背后的卡座里有一对恋人,叽叽喳喳,听不清在谈些什么,只偶尔听见一些只言片语,诸如:庐山瀑布、沃尔玛超市、那里冬天很暖和、雅诗兰黛、心理医生、未婚妈妈、新西兰人一家一座别墅、空气清新、雅思听力评分,等等。出于好奇,宋育金刚才借着上洗手间的当儿,觑了觑他们。两个人一样的装束,一身牛仔;一样的发式,小平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两个男人搂在一起。宋育金的走动打扰了他们的接吻,两个人迅速分开,男孩直视着宋育金,女孩却朝宋育金羞涩一笑。他们都很小,十七八岁,可能是大学生。女孩像小尼姑,男孩长得有点像《蜗居》中的小贝。宋育金想了一会儿何约,又想了一会儿黎妮。

落地窗外面正对着烟波广场。广场两侧各有6根高约20米的镂空的陶制大立柱,镂空的部分是一条条盘旋向上的巨龙,柱子里面有各种颜色的射灯。灯光被蒙上了一层雨雾。更远的地方是野鸭湖,湖四周的路灯和楼宇的霓虹投映在湖上。黑黝黝的湖面上颤动着点点光斑。湖面看上去比白天时小了许多,可能是被夜色、灯光和雨雾压缩了。

12:14,雨停了,宋育金走出了咖啡馆。

5.星球疯狂

宋育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启事,认尸启事。

这是一张两天前的晚报。启事刊登在报缝的位置。

启事上说:在长江东段马窝子处沙滩上发现一具无名尸体,死者为女性,年龄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长发,身高1.67米,上身穿米黄色长T恤,下身穿黑色打底裤,赤脚,随身未携带任何证件。请死者家属见报后速与我大队联系。落款是郊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联系人是庄警官,还有一个联系电话。

下午,宋育金、黎妮和庄警官乘坐林小弟的车子去殡仪馆认尸。黎妮说,何约是有一件米黄色长T恤,不过平时不怎么穿;黑色打底裤倒有几条。接着,黎妮不依不饶地追问庄警官还有没有其他情况,庄警官不情愿地吐露了法医给出的死者死因的验尸报告:死者头部有多处被钝器击打的痕迹,打底裤褪至膝盖以下;阴部轻微撕裂,阴道里有残余精液;从护堤林到发现死者处的一段沙滩(约35米)上有拖曳的痕迹,并有疑似犯罪嫌疑人的两行脚印,脚印分别从护堤林到该处沙滩和从该处沙滩到护堤林;尸体没有经水浸泡的痕迹,死亡时间大约2—3天。警方推测,死者在护堤林里被强奸(在护堤林里警察发现了施暴现场)后,头部遭钝器击打,当时可能尚未死亡(因为在死者的鼻腔和咽喉里发现了少量细小的沙子,与这一段沙滩的沙质比较吻合,可能是死者在被拖曳过程中仍在喘息,随着头部的摆动,鼻子和嘴巴接近了地面,吸进了被搅起的沙尘),后被犯罪嫌疑人拖曳至该处沙滩。警方推测,犯罪嫌疑人可能是想往江中抛尸,但因某种原因致使这一行为来不及实施。

殡仪馆绿化不错,建筑物前后多植有松柏,给人以庄严之感。庄警官、宋育金、黎妮跟着一名工作人员从殡仪馆办公楼走向停尸房。林小弟说他怕死人,留在车子上,他甚至拒绝将车子开进殡仪馆。这名工作人员姓肖,四十五岁上下,与庄警官相差不了几岁。他似乎是庄警官的老熟人。庄警官叫他“老肖”。

老肖从几列抽屉式的冰柜里找到死者所在的冰柜,将它抽出。宋育金和黎妮都感到有一股冷气扑来。他们看见了躺着的死者。她面孔惨白,长发被血块凝成一团一团的,额上、面部、颈部都有血迹。她不是何约。两个人丝毫不相像。何约是高鼻梁,她鼻梁不高;何约是方而厚的嘴唇,她嘴唇弯而薄;何约椭圆脸,她长脸。宋育金和黎妮互望了一眼,各舒了一口气。

次日中午,宋育金接到黎妮打来的电话,说何约回来了。何约同两个小子去了南京、苏州、上海,玩了一大圈,疯累了,回来了,害得我们为她担心了这么多天。宋育金问:为何关机呢?黎妮答:卡坏了,她懒得换;也许是手机坏了。宋育金问:她是不是同江北江南在一块?黎妮答:不是,是跟两个富二代。

那天,完事后何约冲了冲下身,出了浴室,穿上衣服。那个黄头发的小子全身赤裸,斜靠在床头抽烟。何约觉得他的姿势很好看。这是个帅哥,身材也不错,皮肤光滑,肌肉均匀,没有多余的脂肪。他比何约小两岁。

黄头发小子突然说:小雨,跟我去南京、苏州、上海玩去?“小雨”是何约做小姐用的名字。

何约粲然一笑,委婉拒绝了。

他又将这句话说了一遍,语气更加热烈。

何约想了想,有点儿动心。什么时候走?

现在。

现在可是夜里呀。

夜景可美啦,高速上没那么多车。

何约从这个自称“阿蒙”的黄头发小子的房间出来,回去向妈咪请了个假,谎称自己肚子疼,出了宾馆,坐上了阿蒙的别克车。副驾驶上还有一个小伙子,也烫着黄色头发,阿蒙介绍他叫“黑妹”。黑是黑,但五大三粗,叫“黑妹”实在名不副实。他比阿蒙还小一岁,两人是同学,在一家民营大学上学。一天前,他们忽然对日复一日的上课感到厌烦,打算换换心情,沿长江来一次自驾游。这个城市是他们的第一站。

车子驶上了高速。先是阿蒙开车,一个多小时后换了黑妹开。阿蒙坐到后排,坐到何约身边。他将何约的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何约感到阿蒙的裤子带着微暖的体温,她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手太凉的缘故。后来何约感觉到阿蒙的动作有些不老实,于是抽回了手。车子平稳地在高速上飞驶。窗外渐渐从灯火通明变得灯火稀疏,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何约心里不是十分有底,假如这两个人是坏人呢?会不会被他们绑架?但阿蒙的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又表明不会。何约渐渐困了,进入了梦乡。后来她突然醒了,发现阿蒙已将她的吊带小背心和乳罩捋到了乳房上面,正在吮吸她的一只乳房。她将阿蒙的脑袋推到一旁,瞪了他一眼,将衣服捋下。被他吮吸的那只乳房痒痒的,引起另一只乳房也痒痒的。阿蒙不好意思地笑笑。黑妹嘿嘿大笑。阿蒙让黑妹放支歌曲听听,黑妹打开了车载DVD,响起了Lady Gaga的歌声。声音里夹杂着呻吟、叹息,还有其他莫名其妙的声音。显示屏上,一群半裸的年轻女人边激烈扭动边翕动嘴唇,但实际上只有一个声音在唱。Lady Gaga穿着暴露,造型奇特,打扮得像个鬼魂似的。她的声音有魔鬼的气质。何约在这覆盖一切的轰鸣中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蒙蒙亮,车子进入了南京城。她想发个短信给杨思桑,可是发现发不出去;她拨了杨思桑的号码,可是手机显示“仅限紧急呼叫”。阿蒙说:你的手机SIM卡坏了,回头换张卡。黑妹说:是手机问题。这一天他们逛了中山陵、明孝陵、灵谷寺、夫子庙,第二天他们逛了总统府、中华门、雨花台。其他地方何约印象不深,雨花石却让她爱不释手,感慨大自然的神奇。见她恋恋不舍的样子,阿蒙很好笑,花700元给她买了一大包雨花石。何约高兴地亲了亲阿蒙的两只眼睛。阿蒙避让,说弄了他一眼睛口水。何约下决心不再修理手机或给手机换卡,消失就消失了吧。去他妈的。自由高于一切。

他们住在一家四星级宾馆,与皇冠大酒店设施差不多,但服务似乎更周到。何约和阿蒙一个房间,黑妹一个人一个房间。第一天晚上阿蒙想与何约做爱,何约推托说太累了,第二天晚上他们做爱了。黑妹在隔壁,第一天晚上酣睡,第二天晚上也找了一个小姐。隔着墙壁,他们听着彼此有节奏的呻吟声,都觉得是在梦中或是在电影中。早餐时阿蒙和黑妹拿这个打趣,分析四个人呻吟的不同。何约喝着橙汁,听着,感到这一切很美好。

吃过早餐,他们发动了车子,赶往苏州。中途他们在无锡逗留了一下,看了看太湖。太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何约想:要是三个人驾一艘小船在湖中荡漾,也挺美的。但是阿蒙和黑妹觉得划船没意思,湖中间和湖边没什么不同。于是他们重新启程赶往苏州。这回他们先找了宾馆,开了房间,阿蒙提出休息一会,吃过中饭再游玩。在房间里,阿蒙趁何约洗手时从后面抱住了她,脱掉了她的打底裤。整个过程中,何约和阿蒙都在盥洗台上方的镜子中互相望着对方。镜子很大,很清晰。水龙头忘关了,哗哗的水声一直持续到做爱结束。何约没有达到高潮,不过感觉遍体舒畅。他们冲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说话。阿蒙抚摸着她的脊背,问她的真实姓名。她想了想,说:你先说你的真名。阿蒙说:我就叫阿蒙啊。她问:姓?阿蒙说:我没有姓,哈哈。阿蒙将她翻了个身,再次要了她。他们时而躺着,时而跪着,时而身体相互垂直。阿蒙的撞击强烈而柔和,比前几次老练多了。全身火热的蚂蚁。前胸和后背开始出汗,耳朵开始失聪,意识开始模糊,时空开始互相穿越,身体开始向高处飘散。这时响起了门铃声,黑妹闷闷的声音传进来:磨蹭什么?吃饭去吧?阿蒙闻声没有停止动作,反而更加用力。他扭头冲着房门说:再过半小时。但仅仅数分钟之后,他们同时神经质地哆嗦起来,而后戛然止息。

这天下午,他们游玩了拙政园。阿蒙和黑妹用手机拍了好些景物,互拍、两两合影、三人合影(请游客帮忙)。何约觉得这园子很安静,树荫掩着回廊,流水绕着亭榭,特别适合做爱后的人休憩。阿蒙也这样想。第二天早上,他们去了留园。阿蒙和何约手牵手,这是他们第一次手牵手。阿蒙和何约四处张望,仿佛到处都是那么新鲜。黑妹却觉得天下园子都是一个鸟样,小桥、流水、游廊、亭台、假山、奇石、古木、竹林、荷花,没什么新鲜感。什么颐和园,什么避暑山庄,什么拙政园,跟他老家的公园都是大同小异,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设计。黑妹对苏州没有好印象,建议立即离开。他说:虎丘不过是一座小土丘,高不过三十多米,三十多米,那还算山吗?不过是沾了苏东坡的光而已。

阿蒙和何约觉得黑妹说得有道理,于是放弃了下午游虎丘的计划,午饭后退掉了房间前往上海。晚上他们将车子停在宾馆地下停车场,徒步从南京路逛到外滩。黑妹觉得人太多,让人喘不过气来,还不如苏州园林。阿蒙觉得权当饭后散步,人多也不碍事。何约觉得这里的繁华比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流连忘返。她主动伸手,让阿蒙牵着她,以免走丢。在外滩他们碰见一对外国情侣,男的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大腹便便;女的娇小,二十多岁,像小鸟依偎着他的肚子。男的用外语同何约说话,女的带着欣赏的眼光望着男的说话。何约听不懂。这时黑妹用外语同那男的聊了起来,何约听懂了一个词“China”。黑妹告诉何约:他问你是哪个国家人,我说你是中国人。阿蒙望着何约笑,何约闹着个大红脸。那对情侣走出很远,还在回头朝何约望。阿蒙说:这老外对你有意思。何约说:瞎扯。黑妹说:有可能,他说你长得很beautiful,若在美国,星探见到你,也许你就会进入好莱坞。何约说:瞎扯。

这天晚上,回到宾馆,阿蒙让何约去黑妹房间里睡,何约瞪大了眼珠,骂了一句脏话,随后跑出房间。跑出宾馆。跑出一条大街。又跑出一条大街。在第三条大街上,她冷静下来。她不敢再往前跑。这条大街中央矗立着一座高架桥,沿着这条街向远处延伸,桥上有川流不息的车辆。桥下两边道路上也是车流滚滚。犹如一条条火龙。车灯和街两旁的路灯将大街和高架桥照得如同白昼。她沿着原路返回,发觉自己在流泪。在宾馆对面,她站了很久,看一辆辆轿车鱼贯出入这家“空中楼阁大酒店”,看“空中楼阁大酒店”这几个字,看轿车车牌号,看从轿车里钻出来的人,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他们的鞋,看他们的行李箱。后来,在阿蒙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她又站了很久。她看见一个身穿小格子露肩装的女孩敲了敲阿蒙的房间,走了进去;听见两个人低低地说话,之后门就无声关上了。那女孩经过何约身边还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她也报以微笑。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那女孩又走了出来,见到何约又礼貌地点了点头,这回她装作没看见她。等那女孩消失不见了,何约开始敲阿蒙的门,阿蒙开门见到她,有些诧异,但没有说话。何约将浴室的门反锁上,站在大喷头下面尽情地让水流冲刷她的身子。当她从浴室出来时阿蒙已经睡着了。何约在另一张床上睡下,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他们游览了上海动物园。见到猴子、狒狒,何约闷闷不乐,但见到老虎和狮子时她激动起来,喊着老虎老虎,狮子狮子,将手中剩下的冰激凌丢向一只狮子。但狮子卧在那里,不理会她和她的冰激凌。在一只狮虎兽笼子前,何约吵着要和阿蒙以及黑妹三个人合影,拉了一个女游客为他们拍照,拍了一张还不行,于是那个热情的女游客分别用阿蒙的手机和黑妹的手机一口气为他们拍了七八张。下午原准备去东方明珠的,可是何约说她肚子疼,想在宾馆里休息,于是阿蒙和黑妹只好两个人前往。

何约在宾馆里看了一下午电视,但她找不到自己喜欢看的节目,不停地换台、换台。她生气了,将遥控器摔到地上。好在地上有地毯,遥控器没摔坏。她又换了几个台,最后锁定了一个英语频道。虽然一句都听不懂,但她想,听听也无妨,她考虑是不是从现在起学一学英语。

这天晚上,阿蒙又叫何约去黑妹房间里睡,她便去了。整整一个夜晚,她与黑妹疯狂地做爱,将黑妹折腾得筋疲力尽。天色微明时,黑妹突然说了一句:我感到自己有点爱上你了。他说这话时,神情十分严肃。何约哈哈、哈哈大笑,笑得有些怪异,有些神经兮兮。黑妹感到有些后悔。何约说道:傻瓜。她笑出了两滴眼泪,笑过之后紧接着一阵咳嗽。过了一会儿,黑妹抚摸着她的脊背,问她的真实姓名。她想了想,说:何约。黑妹说:我叫曾怀海,胸怀的怀,大海的海。

天色大亮时他们收拾行李,踏上归程。阿蒙开车,黑妹枕着何约的大腿睡着了,发出响亮的呼噜声。阿蒙笑着说:小雨,昨夜你将他掏空了。何约望着车窗外,不说话。与高速平行的铁道上有一列火车开过,与他们的方向相反。何约想:什么时候乘上火车再去上海玩玩,登上东方明珠?阿蒙又说:黑妹还从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哩,他好像爱上你啦。何约还是不说话。阿蒙将后视镜调到能看见何约的脸的位置,生气地说道:老子跟你说话呢!何约仍然置之不理。阿蒙骂道:你个臭婊子!何约抓起黑妹脱下来的一只旅游鞋砸向阿蒙,砸中了阿蒙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车子在高速上扭了个S形,吓得阿蒙猛打了两把方向盘,才将车子稳住。黑妹被惊醒,骇然坐了起来,瞪圆了眼睛,骂道:操你妈,你这车子怎么开的?阿蒙望了望后视镜里的何约,没吱声。何约还是望着窗外,她的背部却湿了一片。

临近中午,他们在一个服务区停下车吃饭。本来说好回去时顺便玩一玩常州的,在常州吃午饭。那里有一个恐龙园,据说恐龙栩栩如生。但阿蒙一直在生气,一路狂奔。他说他家里有事,必须马上赶回。服务区的饭菜看上去不太新鲜,还不便宜,每人一份,30元。阿蒙在黑妹身边一张塑料椅子上坐下,何约拿着自己的托盘,在远离他们的一张桌子前坐下。阿蒙朝何约这边看了一眼,端着托盘,坐到何约身边。何约低头吃自己的。阿蒙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骂的,那句话是我的口头禅,我平时骂人都是那么骂的。真的不是有心的。那是我的口头禅。对不起。何约望了望阿蒙,抿住上下嘴唇,点点头,继而莞尔一笑。何约将自己托盘中的鱼块夹给了阿蒙,说:我不吃鱼。服务区这里离何约的城市还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离阿蒙、黑妹的城市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何约变得有点依依不舍。

阿蒙继续开车。黑妹和何约继续坐在后座。黑妹搂着何约,要求在车上来一次,何约笑着将他推开了。阿蒙兴高采烈地嚷道:都是老朋友啦,别不好意思,来吧来吧。黑妹再次扑上来,何约不再拒绝。阿蒙打开了音乐,又是Lady Gaga,看来两个小伙子对Lady Gaga情有独钟。激越的电子音乐和歌声淹没了后座上的叫唤和呻吟。阿蒙嘴里也哇哇叫着,大笑着,和着音乐的节拍捶打着方向盘,将车子开得飞快。树木和电线杆朝后面倾倒。长江在远处,像一条白练,在阳光下闪着光。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家了。何约在大桥北高速路口下了车,她坚持不让他们送到城里,说这儿打的很方便,你们赶回去还有事呢。黑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纸袋,塞到何约手里。别克车拐过匝道,飞驶而去。何约转回目光,打开纸袋,看到了一部崭新的iPhone手机。

这天晚上,宋育金回到家,在电脑上写了一会儿郑和的故事,入睡前手淫了一次。他已经一连几个晚上手淫了。暗无天日的混沌宇宙里突然出现了100颗光芒耀眼的太阳。熔岩持续喷发,星球疯狂地运转。他知道这样不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有时真想将自己干掉。

6.象征

孙舒怡走进宋育金办公室,看到只有宋育金一个人。宋育金和三个业务员共用一间办公室。业务员不坐班,很少来,只要能拉到业务,一年365天不上班都没人管。宋育金在伏案写东西,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朝孙舒怡点点头。孙舒怡是老板袁一槐的小姨子,公司会计。

孙舒怡问:写什么呀?

宋育金答:酒厂广告文案。

孙舒怡惊讶地说:你右眼红了,红眼?

宋育金取下眼镜,揉揉右眼,说:不会吧?

孙舒怡说:是红眼。

宋育金感到奇怪:为什么同是一个父母所生,一个长得那么妩媚动人(袁一槐夫人孙舒曼可是标准的东方美人),一个却长得这么平庸难看?关键是孙舒怡从不认为自己难看。她的眉毛是剃去后文上的,说话时一挑一挑;一对朝上的黑黑的鼻孔,像远视时熊猫的一对黑眼圈,永远含情脉脉地瞪着你;说话时上唇上翻,露出一嘴细小的四环素牙,同时为了阻止嘴唇暴露牙齿的缺陷(她觉得这是她身上唯一的缺点),便不断地抿嘴,以致上唇在上翻和下抿的矛盾之间显得仓皇失措。二十九岁的剩女。对所有别人介绍的对象都不屑一顾。她说要嫁就嫁贝克汉姆,否则谁也不嫁。但贝克汉姆已经有了小辣妹。

宋育金闻到了一缕清新的木糖醇气味,这多少抵消了一些恶心。孙舒怡的嘴里经常喷出木糖醇的味道。宋育金怀疑她有口臭。这时,宋育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陌生号码。宋育金接了,问是谁。一个脆生生的女人声音说:我是邵轻云。宋育金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这邵轻云是何许人。对方说:不记得啦?我是孙舒曼的表姐啊,五一那天我们一块在“韩国烧烤”吃烧烤的。宋育金想起来了,那天,袁一槐、孙舒曼夫妇请客吃烧烤,客人中就有孙舒曼孙舒怡的表姐,三十三岁,刚刚离异,风姿绰约,开朗健谈,是本市一所师范学院中文系的老师,好像还是个副教授。“哦,你好。”宋育金彬彬有礼地答道。“今天晚上我们学院文学社有个活动,‘月圆谈诗’,有空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跟电视台播音员似的。

宋育金想起那天闲聊时,这位副教授谈到文学,大家都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他怕副教授心理受伤,便充当了一回热情听众,随口搭了几句腔,想不到引起了副教授强烈的共鸣。她特地要下了宋育金的电话号码,说有活动时可以通知宋育金参加。

宋育金眼角扫了一眼办公桌前站着的孙舒怡,接受了副教授的邀请。孙舒怡问:谁啊?宋育金答:一个发小。

孙舒怡走后,郑和与侍妾的浪漫故事再也编不下去了。宋育金感到孙舒怡每天数次的来访干扰了自己的工作。“月圆谈诗”活动每个月举办一次,一般都在阴历十五左右的周五或周六举行。

今晚的参加者中有几个年轻的中文系教师,几个硕士研究生;五六个本地诗人,其中一个是副刊女编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外教,说着语法混乱、逻辑扑朔的汉语;二十几个文学社成员。大家围着一张椭圆的会议桌而坐。邵轻云主持对话。她首先介绍了来宾,提到宋育金时,她介绍说这是本市崭露头角的诗歌评论家。宋育金很尴尬,他不过在那天邵轻云边吃烧烤边大谈朦胧诗时顺着她的意思附和了几句,就成了“诗歌评论家”了。

对话围绕着一个本地诗人率先提到的诗人兰波展开。一个诗人说:兰波是天才,《地狱一季》是天才之作,他之后的诗人再也写不出那些天才之作了。另一个诗人反对他的“天才论”,说兰波受到了波德莱尔的影响。女编辑轻声说:兰波是同性恋。她旁边的一个小眼睛男硕士说:金斯伯格也是同性恋。于是他们两个人低声议论起诗人中的同性恋现象。一个长头发诗人说:象征主义是唯一能够洞悉世界和心灵秘密的武器。一个男教师打断他,问他何谓象征?他有考考他的意思。长头发诗人一时语塞。男教师接着发表了关于象征主义起源的演讲,他追溯到中国古代神话,认为中国神话才是象征主义的真正起源。长头发诗人开始反击:如果这样说,那么古代神话也是现实主义的起源,也是浪漫主义的起源,也是超现实主义的起源,也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起源,也是意识流的起源,也是新小说的起源,做学问不能这样吧?男教师说:你的逻辑有问题。长头发诗人说:这是你的逻辑呀。邵轻云不理会他们的争论,适时提出一个问题:象征主义对中国诗歌有什么影响?一个胖乎乎的男生站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通,最后罗列了李金发、戴望舒、徐志摩、舒婷、北岛等一长串名字。这时一个穿着皱巴巴西服的男生突然站起来,背诵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众人被他的突兀举动震住了,接着报以掌声。接着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黑黑的女生也站起来,背诵起舒婷的《致橡树》,显然她感冒了,鼻音浊重。掌声。接着一个瘦瘦的女生站起来,朗诵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几个学生轻声附和。掌声。接着一个小个子男生站起来,绷着脸背诵起自己写的诗,他口齿不清,又带着家乡的方言,不得不逐句重复一到两遍。宋育金只听清了其中一句:恐惧钻石中的蓝精灵以五里一徘徊的血肉吞吐焦郎之殇。小个子男生解释这一句是引用了《孔雀东南飞》的典故,焦郎——焦仲卿也;殇,是《国殇》的殇;蓝精灵此处既指孔雀(孔雀多是蓝色,当然也有少数是白色),又指两个有情人死后的魂魄;“恐惧钻石”是因为钻石总给人一种恐惧的感觉。小个子男生最后用总结的口吻说道:中国诗歌就是中国诗歌,不能搞西化,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的文化、中国的传统,我们人口多,底子薄,幅员辽阔,耕地少,18亿亩是个红线,东西部发展不平衡,农村大部分劳动力都外出务工,留下很多留守老人和儿童,我们是泱泱大国,男女比例失调,有五十六个民族,正在步入老龄化社会,社会保障体系不健全,城市化速度快,房价飞涨,汉字很美,科技落后,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我们有《诗经》,应该走唐诗汉赋的道路。女编辑这时插话:但你这首《恐惧钻石》句式挺西化啊。小个子男生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坐下。掌声。

宋育金出去上了一趟卫生间,抽了一支烟,回来时听到他们还在讨论兰波和象征。接下来的一段讨论宋育金一个字也没听到,他思想开了小差。他想到刚才上卫生间时发现按压式水箱坏了,水止不住地流出,一直在流淌。水箱盖打开着,显然有人修理过,但没有修好。浮球连同浮臂,被搁在水箱盖上。是浮球坏了使之满溢呢,还是出水球塞坏了,与浮球无关?他不懂抽水马桶的工作原理,不敢轻易动手。

宋育金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这时他注意到邵轻云身边的一个女生,她留着长发,戴着一副白色粗框架眼镜,透过超薄的镜片可以看到眼镜后面的单眼皮。眼角长长的。椭圆的脸,肉肉的。嘴唇也肉肉的。婴儿肥。她静静地听大家发言,一副沉静的样子。宋育金被她的沉静抓住了。邵轻云让女孩发言,她笑着摇摇头。邵轻云请宋育金发言。宋育金取下眼镜,揉揉红肿的右眼,说道:象征主义是小儿科。本来他想说“象征主义是一堆狗屎”的。象征主义不过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初级阶段”——他想起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提法,150年了,它的很多观念和手法已经被后来者扬弃。后来的文学更加丰富多彩,卡夫卡、乔伊斯、贝克特、纳博科夫、索尔·贝娄、萨特、罗伯特·库弗、托马斯·品钦、凯鲁亚克、库雷西。这些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抛弃个人的救世主和代言人的浪漫姿态,保持对现实世界和小人物生存处境的关注。象征主义实质上是一种浪漫主义,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它已经是过气的文学思潮。现在是21世纪,而我们还在围绕着象征主义讨论来讨论去,未免不专业。就像一个画家至今还在谈论梵高一样不专业。也就是说,兰波和梵高已经不是文学创作者和画家应该谈论的话题了,而应该是不专业的外行们谈论的话题。他的这些观点很多出自江南之口,反正江南不在这儿,没人追究版权。没有掌声。气氛尴尬。邵轻云说:宋先生的观点值得我们大家思考。当然,对于创作者来说,象征主义已经是一具僵尸,但对于研究者来说,象征主义还是值得我们去梳理、研究的。大家纷纷点头。

这时那位男外教谈起了李白,他一头红头发,脑后绾起了一个结,有一个尖尖的鼻子。他说:桃花潭,李白划船,然后游泳,水太深,鱼米之乡,汪伦在岸上,押韵好听,七个字,一共是二十八个字,我们听音乐,但是,也会跳舞,但是,写不出来,但是,桃花潭就是象征,所以,还是古诗好。笑声。掌声。

第二天上午,宋育金还躺在床上时,邵轻云打来一个电话。她说宋育金昨晚的发言很精彩,见解独特,发人深省,尤其是可以帮助学生们提高对作品的鉴别力。学生们毕竟年轻,读书不多,还处在幻想的年纪,喜欢那些美妙的、幻美的、玄虚的东西,这可以理解。但现实是残酷的,我们也需要虚幻的东西来安慰我们。宋育金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她问我是不是有点肤浅,他赶忙否认,说你是文学博士,我怎么敢说你肤浅?她说你这是讽刺我吧?他赶忙又否认,语气尽量诚恳。她笑了,邀请他有空上她家聊天,小范围聊天,谈谈文学。他说好啊。她说那么今天下午你有空吗?他说有。

下午,宋育金来到了邵轻云居住的小区。这儿,树木繁茂,道路整洁干净,路旁停满了车辆,十分安静。她住在一幢小高层里,9楼,三室一厅,和林小弟的房子差不多大。他刚在客厅里落座,电视柜上的电话就响了。她看看来电显示,不愿接听。她朝他一笑,说:又是袁一槐,烦死了。但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厌烦的痕迹。他想:袁一槐算是她的表妹夫,怎么说也该接一接电话的。接着他们谈起了天气。谈话过程中他不时地揉右眼。不是真的揉,是遮掩。她让他别揉。她说:红眼,不能揉,会带进其他细菌的;红眼,没关系的,几天就会好的。他们探讨起了结膜炎,她说:结膜炎要忌食洋葱、韭菜、生姜、海鲜、螃蟹、鳊鱼、鳗鱼、鳝鱼以及所有鱼,治疗结膜炎有环丙沙星、金霉素眼膏、无环鸟苷眼药水,必要时还可使用干扰素。当然你这个很轻微,不必使用干扰素。他说:结膜炎可能分两种吧?她说:应该是吧。他觉得她对结膜炎也不是十分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以前也患过结膜炎。接着她带他去看她的书房。一面墙壁全是书架,放满了书。一部台式电脑。一张写字台,上面有两摞书。她又谈起象征,谈起兰波,指给他看书架上兰波的书。《地狱一季》,《兰波诗选》,《兰波作品全集》,《兰波传》。他抽出《地狱一季》,随手翻着。她说起兰波和魏尔伦的同性恋。魏尔伦开枪打伤了兰波的胳膊,被判入狱,兰波伤心欲绝,写下了《地狱一季》,之后不再写作。宋育金怒火中烧,凝视着她。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脸上泛起红晕。她身材适中(大约1.62米吧),胸脯饱满,五官迷人,惹人怜惜。她也火辣辣地瞪视着他。她扑进他的怀里。

两个人热烈地接吻。两个人搂抱着蹭进卧室。她打开床头灯,他抬手关上。两个人脱衣,再次接吻。两个人做爱。他想:原来做爱也不过如此,并没有让人癫狂的感觉嘛。她问他是不是第一次,他回答说是,她说我猜就是。她疯了似的吻他。两个人又做爱。这回他体验到了喷薄而出的快感,周身像散了架似的,206块骨头、肌肉、皮肤都麻酥酥。美妙不可言说。他仰天微笑。她见他微笑,也跟着微笑。两个人躺着,慢慢恢复知觉。

周日晚上,他又来到她的家中。两个人又做了爱。他们一起冲澡。她在他身上涂上沐浴露,将他浑身上下搓洗了一遍。他望着从自己背部淌下来的一条条黑色的皴垢,露出羞赧之色。她说:看你多脏哟。他觉得很幸福。从没有一个女人为他搓过背。母亲搓过吗?他不记得了,因为母亲在他记事前就去世了。他们又躺回到床上。她身上各处十分匀称,没有多余的赘肉。这是一间带卫生间的卧室,约十七八个平方米。一张大床,他觉得可以并排躺下五个人,但并排躺五个人,无疑是荒唐的。有一个飘窗,摆放着两盆绿色植物。飘窗下的墙角还有一盆。他不认识这些植物,他对植物一窍不通。她说地上的那一盆叶子细长对称,像芭蕉扇的叫散尾葵;飘窗上那一盆叶子椭圆,绿叶中带有黄色条纹,看上去像鸭掌的叫鸭掌木;另外一盆叶子朝上,簇拥着一串小花骨朵的,那是米兰。她说你闻闻可有香气?他闻到了米兰清幽的芬芳。她侃侃而谈,俨然一个植物学家。他假装感兴趣的样子,听着她的教学。他想:我前天晚上的文学评论或许伤害了她的自尊,就让她在植物教学中当一回我的老师吧。她谈了很长时间的植物栽培技术,然后从植物栽培不知怎么就延伸到了自己的恋爱。她恋爱四次,被伤害了四次。最近的一次是一个同行,也是一个离异的、没有孩子的文学博士,他经常抄袭她尚未发表的论文(据此她怀疑起他追求她的动机)。第三次是她的前夫,两个人闪婚闪离。他有个怪癖她实在无法忍受,每到做爱中途,他都要抽身出来,下床去卫生间撒一泡尿,然后接着再做。她认为他前列腺有问题,让他去看医生。他认为自己的前列腺没有问题,没有必要去看医生。两个人经常为前列腺争吵不休。对于另外两次受伤经历,她暂时不愿提及。他的心中忽然响起一句“这是一个受伤害的女人”的歌曲的旋律,但他吃不准这旋律跑没跑调。

他看见床边低柜上摆放着一个金属相框,便随手拿了过来。照片是两个人的合影。邵轻云和一个长发女孩站在一座吊桥上。桥下没有河水,全是嶙峋的石头。他认出长发女孩是前天晚上坐在邵轻云身边的那个女孩,不同的是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而那天晚上她戴的是白色粗框架眼镜。他觉得她还是戴无框眼镜好看些。邵轻云说她叫田橙,二十二岁,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她带的研究生。她笑着问他是不是对这女孩感兴趣,他摇摇头。她说没关系的,田橙也没有对象,我可以介绍你们处对象。这女孩蛮好的,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他问:她对象征怎么看?她摇摇头,惊讶于他提出的这个古怪的问题。

7.两栖动物小S杂记

宋育金的D盘里有一个新建的文档:郑和劲酒广告剧,已写了一大半。但现在光标闪烁,他写不出一个字。他想:还是写点其他东西吧。他打开F盘里的一个文件名叫做“两栖动物小S杂记” 的文档(“两栖动物小S”是宋育金的网名——这个网名经常遭到小S粉丝们的攻击,他们说小S这个名字是小S的专利,你不能侵犯我们偶像的名誉权。宋育金回答:我姓宋,姓名开头第一个字母就是S,我年纪又不大,自称小S有何不可以?粉丝们说:就是不可以!双方争执不休。后来版主将“两栖动物小S”这个ID封了。宋育金只好换一个论坛去玩,后来又被封,又换一个论坛)。宋育金有一个古怪的想法,总觉得F盘比D盘有着更强的私密性。倘若说桌面文档密级是“公开”的话,那么C盘、D盘、E盘里的文档密级依次就是“秘密”、“机密”、“绝密”,而F盘里的东西就属于“内参”级别了。“两栖动物小S杂记”是宋育金在一些失眠之夜里的所思所想,相当于日记,但又没有任何事件的记叙,因此命名为“杂记”还是比较妥帖的。这些东西都是片段式的,一段一段,没头没尾,只有写作的日期作为题目(类似诗的文字有一个副标题)。

在“2008年10月4日”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如果历法中没有“月”、“日”、“小时”、“分钟”的概念,只以“年”作为唯一计时单位,我们的厌倦感和周而复始的重复感会不会减少几分?原始的快乐由历法终结。从此,封建社会开始了。

在“2009年3月16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当我们认为“大脑在想”时,就会感觉到那些想法萦绕在大脑的部位;当我们认为“心在想”时,就会感觉到那些想法萦绕在心脏的部位。你试试认为“耳朵在想”、“两只耳朵在想”。

在同一日,即相同的另一个“2009年3月16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有人说:亚特兰蒂斯沉没后,一部分人适应了海底环境,产生了基因突变,进化为海洋智慧生物。那么我们不妨做一个实验:同一时间,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屏气下潜到海水里,看看有没有一个人产生基因突变,能在海底自由地呼吸、游动。70亿人,概率基数已经够大了。(注:这个实验的目的不是为了反对达尔文。)

在“2010年11月11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一位快乐、阳光的华人小伙子,从小在英国长大,不会讲汉语,不识汉字。主持人问他热不热爱中国,他回答当然热爱;问他不会说汉语,不识汉字,感到别扭、沮丧、痛苦、焦躁、懊恼、无助吗?他回答那也不至于。不要搞语言拜物教和文化拜物教。语言只是工具,与人类活得好坏屁关系都没有;文化也只是工具,与人类活得好坏也是屁关系都没有。工具如果好使,人类就会幸福、快乐——这是工具的唯一目的;反之,就是屠刀。我喜欢这个小伙子。那个主持人是个蠢货。

在“2011年1月27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段话:卢梭说他感觉自己有一颗心,这颗心了解人类。倘若将人类比作充满奥秘的宇宙的话,那么他所了解的宇宙可能就是哥白尼之前的宇宙,一个被错误认知的世界,一个没有大爆炸、黑洞、暗物质和时空弯曲等概念的世界。人类是个黑洞。一个反粒子被吸入黑洞意味着一个正粒子正从黑洞中逃逸。什么时候也写一本《忏悔录》或《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有的只有一句话,比如在“2007年10月14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穿过黎妮的身体,得到否定的答复。

其中“黎妮”两个字的字体颜色是绿色,“身体”两个字是红色。在紧接着这句话的“2007年10月15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黎妮笼罩着何约,不是距离问题,是我自身的问题。排除障碍,明心见性。“黎妮”、“何约”字体颜色均是绿色。这句话的下面还画着一幅画:一个光头和尚,盘膝而坐,双手合十,手指上挂着一串念珠。他前面有一只笼子,笼子里有一只老虎。画画得很稚嫩,像是初学绘画者的速写,又像是儿童的涂鸦。那老虎你看上去会以为是一只猫,如果不是它额头上画了个“王”字的话。

在“2007年12月1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罗美定是玻璃,看来看去还是玻璃。“罗美定”三个字字体颜色是黄色,两处“玻璃”的颜色均是蓝色。在“2008年1月21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人类若是长生不老,自杀的人会比现在多得多。

在同一日,即相同的另一个“2008年1月21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在不穿衣的前提下,怎样冒充林小弟?“林小弟”三个字是黑体字,且比其他字大一号。在“2010年7月9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雷鸣电闪,伸手于窗外引雷电。

这句话的下面画着一只手,手上托着一只碗,碗上画着一丛竹子,竹子旁边题着两个字:竹风。字系草书。

在“2010年8月17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一句话:囫囵吞枣吃下刺猬,学学唯心主义。

还有一些段落,比如在“2008年7月11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将旧衣服送人,像送走父亲。小时候,我穿过别人的旧衣服,想象这个人的样子。这个人要是女人就好了。隐秘的部位火辣辣。旧房子,墙上有一个脚印。有什么理由“破四旧”呢?是政治需要还是恐惧自己?将传统作为对立面是愚蠢的,但又是不得已的选择。政治家要学会黎妮的包容。黎妮是林小弟所有恋人的总和,传统的总和。衣服的新旧来自于穿衣者的知识,它们不过是前后关系。重要的是合体,而不是孰前孰后。有人喜欢将自己的旧衣服珍藏起来,而对别人的旧衣服视之如敝屣,他们正是缺乏黎妮的包容,比如林小弟和我。

在“2010年5月1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网上有人发帖说:皇帝的人生最悲催。引来无数跟帖。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还有人说:鱼之乐鱼之悲,只有鱼知道(有人马上跟在这个帖子后面说:有时鱼也会掩饰自己)。必须承认,担忧和恐惧是最厉害的毒品。你愈是拥有,愈是担忧和恐惧。从乞丐,到小户人家,到中产阶级,到高官,到皇帝,担忧和恐惧愈盛。毒品的两面性:既可以使人中毒,神经错乱,抓狂,乃至死亡;又可以使人兴奋,快活,幻想联翩,乘青云而神游八极。所以有人怕毒品,有人爱毒品;旧皇帝怕毒品,新皇帝爱毒品。别管那么多,我是小人物。

在“2011年3月12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同江南讨论《赫索格》,谈到格斯贝奇给赫索格未成年的女儿琼妮洗澡。他认为戏剧化是小说必不可少的元素。我用《尤利西斯》和《欲望浮动》反驳他。况且“格斯贝奇给琼妮洗澡”这一节并非戏剧化情节,符合小说逻辑;如果换成“琼妮给格斯贝奇洗澡”那才是戏剧性。江南认为《尤利西斯》仍然是戏剧化的,不过是以读者的“文本意识”作为戏剧化的对象;就像在性爱这个特定事件中,无论你是在女人的体外射精还是体内射精,都不影响性交事实的成立。男女双方好比作者读者双方,性爱好比小说。其实我对《尤利西斯》和《欲望浮动》,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用它们来作例子,而且我射精时旁边从没有女人,也就是说作者和读者某一方缺失——这一点我没告诉江南。江南的眼睛里总有着某种伤感。

在“2011年4月1日”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段落:我和江南在我屋子里吃方便面。江南说:有人说我疯了,作为观察者的你怎么看?我说:用比较法,将你与没有疯的人比较,比如跟江北比较。江南说:倘若江北才是疯子呢?我说:与林小弟和其他没有疯的人比较。江南说:倘若他们才是疯子呢?我说:可以观察你说话的方式,比如你说话毫无逻辑,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江南说:倘若我天生笨嘴拙舌呢?我说:可以观察你的神态,比如眼神是不是痴呆,反应是不是迟钝。江南说:倘若我正遇着一件悲痛的事情,正处在伤心之中呢?我说:用逻辑判断,比如我们吃饭,吃方便面,你吃屎。江南说:倘若屎里的确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或抗癌物质,而大家还不具备这种认知呢?我说:人又不是狗,那么喜欢吃屎。江南说:对了,吃不吃屎只是一种习惯和爱好,并不能证明一个人是否疯了;以此类推,一个人是否疯癫不能由一个人的行为来推断。那么用什么来推断呢?——无法推断。我说:你疯了。由方便面和屎一起来证明。

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似诗非诗的文字,比如在“2008年1月20日——自由意志”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文字:一幢大楼即将拆除,一周之内有三个人跳楼。他们对大楼的拆除感到恐慌吗?还是赶时间?还是眷恋?做夜晚的俘虏,不如做夜晚的敌人;做夫妻,不如做情人;做马丁·海德格尔,不如做莱因哈德·海德里希。搏斗,你追我赶,无暇追忆。在废墟上,记者采访目击者,他说他只管拆除、拆除,不是建筑工人,不是心理学家,不是和尚,不是洋娃娃,不是反对派,不是凶手,不是妖怪,不是植物,不是诗人,不是黑社会头子,不是救世主,不是照相机。世间事不是非此即彼,不是我们的想象。

在“2009年10月7日——喜剧性”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文字:活着就是做机械运动。转圈。因为你是固定的。我是秒针,老板是分针,国王、总统、主席是时针。各自的时间里有各自的内容,有我的转动才有你们的转动。被转动。被自愿。被代表。被幸福。想通了,我要睡觉,走一步停一下,走一百步停四十二下,或五十七下,或仅仅一下。随便溜达。因为阴晴圆缺,因为我不是你。但这事儿总有点让人不安。

在“2010年8月11日——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的标题下有这样的文字:在梦中,女医生让我干的事情我必须干。我是她向另一个人眺望的管道。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太美了,让人无所适从。操场上有很多人,全是清一色男人,都戴着帽子,穿着竖条纹衣服。我也戴着帽子,穿着竖条纹衣服。我喊口号,让他们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看他们的眼神,看他们走路的姿势,以便确定一个罪犯。从概率论来说,这里肯定有一个罪犯。5%,哪怕1%。我带头唱歌。用各种语言唱,普通话、方言、英语、俄语、梵语、拉丁语、西班牙语。那个歪戴帽子,脚步蹒跚,声音最响,边唱边痛哭流涕的高个子傻瓜,一定是未来的罪犯,也一定是女医生眼中的007。他精通各种语言,这怎么可能?如果说事先不知情,这是不可能的。幸好还有CT和我。

这天晚上,宋育金感到思绪泉涌。他飞快地敲打键盘,写下了以下的文字:1.从罗美定到黎妮到何约到邵轻云到田橙,是一个大圈圈。2.江南对象征主义的仇视根源何在?3.记录一下“月圆谈诗”那天夜里的梦:林小弟和田橙在网球场打网球,我和邵轻云在一旁观看。我略感嫉妒(为什么?)。当发现网球其实是一只吱吱叫的活老鼠时,我感到我的嫉妒顿时消失了(这又是为什么?)。于是我和邵轻云也抓了一只活老鼠当作网球打起来(它还咬了我手背一口,不疼,痒痒的)。两对选手跑来跑去,很快乐。两只老鼠飞来飞去,好像也很快乐。田橙长着孙舒怡那样的四环素牙(其实田橙的牙齿整齐洁白)。4.依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我和邵轻云打网球是不是第二天我们成为性伙伴的某种预兆?那么林小弟和田橙打网球预示着什么?被当作网球的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老鼠预示着什么?我不想按照弗洛伊德的思路往下想。5.半夜里,鞭炮轰鸣,我总结了很多种可能:一、有人死了;二、有人结婚;三、有人搬进新居;四、有人中了彩票;五、小孩放鞭炮玩耍;六、中国队赢了;七、鞭炮厂失火出事;八、疯子所为;九、正常人心血来潮,放放鞭炮,追忆孩提时光。当然,也有其他可能,比如:一、鞭炮店老板疑心鞭炮受了潮,放一挂试试;二、有人路过鞭炮店,不小心或故意扔了一个烟头,引燃了鞭炮;三、某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恨在心,恶作剧,将鞭炮扔进后者的院子;四、某个人有放鞭炮发泄怒火的癖好;五、某个人有放鞭炮驱逐恐惧的癖好;六、某个人有放鞭炮治疗失眠的癖好。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能性成千上万。但总而言之,放鞭炮既污染了环境,又干扰了别人,是一种陋习。6.将散文从邵轻云的身体里解放出来,然后将诗歌从田橙的身体里解放出来。7.窗外的树枝是否对我的成长心理造成过影响?8.一幢高楼或一幢土房子是否对我的成长心理造成过影响?9.往事悠悠,晴川历历。要历史地看待过去。戒了手淫吧。10.你看到大街上很多人,熙熙攘攘。在你的眼里,他们是一个个空壳似的存在。你看到的只是一只只从树枝上垂下来的孤零零的蜘蛛。你没看到它们的蛛网。每一只蜘蛛都有一张蛛网。每个人的过去、现在、亲人、朋友、邻居、同事、同行等,组成了各自的网。你偶然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有可能触及某一根蛛丝,拨动一个人的过去或亲情友情之弦。你自认为了解一个人,但你永远丈量不到这张网的尺寸,看不到全部。别人看你亦是如此。一个人看另一个人总是抽象的、虚幻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一连串的幻影。11.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微观世界里的事情。每个人都沉浸在他自己的微观世界里。没有人有兴趣天天拿显微镜或放大镜看你。只有你自己,像一个暴露癖患者似的,想象着生活在一面放大镜下,盲目夸大自己的所想所为、喜怒哀乐,并将它们放大给自己玩味,给他人观赏。12.与邵轻云做爱,并没有令人感到性爱的美妙,相反,令人感到疲惫、厌倦。对我来说,性爱仿佛只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仪式,借此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而已。第一次性爱就这么枯燥寡味,以后何以为继?是性爱本身如此,还是与性爱对象有关?我不知道。对此,林小弟和黎妮有发言权。哪天问问他们。

另外,他还写了几行诗一样的东西,题目是《2011年6月18日——停止思想,为了做爱》。早晨,吸进龙爪花的香气,差一点死掉。我说,DNA排斥的东西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即使它能刺激你的性欲。她说,但是我们不必留意像语言一样的花香。我认为她说得对,给花浇了浇水,回来继续做爱。

宋育金用“工具栏”里的“字数统计”功能统计了一下“杂记”里的字数,17万多字。可以出一本书了。他想哪天将这些文字拿给邵轻云看看,当然,不是全部。

8.窒息游戏

江北被人杀了。

尸体是在江北家大衣柜中被发现的。江北江南失踪八天,他们的父母四处寻找,都没见着踪影。那天晚上,老两口在客厅里看电视,忽然闻到了一股臭味。确切地说,是母亲张春玲先闻到的,父亲江跃进也说闻到了。两三天前他们也隐约闻到过这味道,但以为是石化厂的味道。这天晚上,两个老人像警犬似的满屋子找寻臭味的源头,最后确定臭味来自江北江南兄弟俩住的卧室,一只靠墙立着的大衣柜。打开柜门,张春玲晕了过去。一个人蜷坐在里面,眼睛圆睁,望着老两口。板寸头,一边没鬓发,是江北。

尸体已经轻度腐烂。法医做出以下鉴定:死者,男性,年龄在19—23岁之间。死亡时间大约在7—10天前。颈部可见明显的扼痕,扼痕跨越甲状软骨上下,范围为12×6cm;颈部皮下和肌肉组织有出血现象。法医得出的死因结论是:因机械性暴力压迫颈部引起窒息死亡。通俗点说,他是被人掐死的。

据江跃进和张春玲回忆,上上周他们去了乡下走亲戚,从星期二住到星期六,回来就没见着两个儿子。那个星期四下午他们还通过电话,星期五下午电话就打不通了,两兄弟都关机。

随后几天,警方展开了大范围排查。林小弟、黎妮、何约、杨思桑、宋育金等死者的朋友先后接受了警方的询问。其中,何约那几天的失踪引起了警方的关注。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另有隐情?何约不得已,将周游宁苏沪的情况叙述了一遍,只是她没提自己是从事那事的,也没提他们一路上的风流。警察问那两个小伙子的名字。她说一个叫曾怀海,胸怀的怀,大海的海;另一个叫阿蒙,不知道大名叫什么。警察问她与他们是什么关系,她说是朋友。警察追问是什么朋友,她不语。警察又问这两个人的住址,是干什么的,她说不知道。警方怀疑是不是这三个人合伙杀了江北,然后抢了钱(死者江北口袋里的皮夹不见了)去游山玩水。警方控制了何约,并派出三路人马,一路去南京,一路去苏州,一路去上海,到他们落脚的三家宾馆去调查。从两个人登记的身份证信息(没有何约的登记)中知道了这两个小伙子的住址。阿蒙真名王长蒙。随后通过户籍所在地的公安机关查出了两个人就读的学校。第二天下午,刑警队侯敏副队长率领六名警察直扑湖北的那所民营大学,拘捕了王长蒙和曾怀海。办案警察感到欢欣鼓舞。当天晚上,七名警察带着两名嫌疑人在下榻的酒店里饮酒庆贺。嫌疑人的一只手被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喝酒。王长蒙眼泪汪汪地要求也喝两口,遭到三个警察的呵斥。曾怀海也要求喝两口,博得了一个警察的同情,为他斟了一小杯。曾怀海一饮而尽。酒至半酣,副队长侯敏接到队长朱向东的电话,让他们立即释放这两名嫌疑人。侯敏舌头僵硬地问: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历经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才抓到这两个狗东西,难道前功尽弃了?我们错了?大方向有问题?你也不要太武断啦,兄弟,我什么都服你,就是不喜欢你的武断。朱向东说:别啰嗦,快放了,我们已经锁定了犯罪嫌疑人。侯敏只好让手下为两个小伙子打开了手铐。这时王长蒙又提出喝两口的要求,警察们都没做声。王长蒙抓起桌上的酒瓶,将剩下的半瓶白酒一饮而尽,将酒瓶“砰”地摔到地上。侯敏站起来,欲发作,被其他警察拉住了。

警方在查看江北家所在小区监控录像时,发现了一个重大疑点:2011年6月9日晚11时许,一个戴着遮阳帽的年轻男子走出了死者所住的单元门,他匆匆忙忙,东张西望,样子十分惊慌。经江跃进、张春玲仔细辨认,此男子是死者的弟弟江南。又据江跃进家对门的女邻居反映,6月9日晚,她在楼道里碰到了这对孪生兄弟中的一人(她分不清是江南还是江北,因为他戴着一顶黑色遮阳帽,帽檐压到眼睛上)。她向他打招呼,后者没有任何反应,目光痴呆地望了望她,转身飞快地跑下了楼。当时她就有点奇怪,平常可不是这样,这两兄弟蛮礼貌的,一个爱说爱笑,一个彬彬有礼。她发现他脸上有两道长长的新鲜血痕,像是刚刚被什么东西抓破或刮破的。而且,自案发至今,江南一直未曾露面,也不与任何人联系,令人感到蹊跷。另据江跃进、张春玲吐露:江南曾患有精神疾病——被害妄想症,上高中时住院治疗过,但这么些年再未发作。至此,警方将江南列为重大嫌疑人。

林小弟设宴为何约压惊。

何约像没事儿样,照样喝酒、笑、打闹。林小弟带来了一个姑娘,名叫严素素,生得小巧玲珑。她依偎着林小弟,衬得林小弟又粗又胖。大家谈到江北江南的事,气氛很轻松,似乎因为与自己没有了干系,都松了一口气。宋育金心里将在座的骂了个遍。

一个朋友死了,我们却还在这儿喝他妈的酒。

一个朋友死了,比一阵轻风还轻。

一个朋友死了,我们就像丢失了一张小额钞票,五毛或一块,最多十块,讶异之后转瞬即忘。

我们都是他妈的绝缘体,死亡的战栗无法传导到我们木头的内心。一段失去生机的腐烂的却被当作宝贝似的收藏的木头。宋育金难以理解死亡,昨天我还是活蹦乱跳,大口吞咽,脑袋里盘旋着奇思异想,渴望着赚钱、穿新衣、买房子、做爱、探险、周游世界、遨游太空,你摸我一下我感到痒,你打我一下我感到疼的一个生命,今天就变成了一具发不出声音、没有思维、没有感觉的尸体,这无论如何让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我们能接受一颗鸡蛋的破碎,但难以接受一只小鸡被捏死或踩死。死亡的抽风。次声波。界限分明的地平线。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一坨风干的屎。宋育金不相信江南会杀了自己的兄弟,即使他有精神疾病,但那是自己的兄弟啊,孪生兄弟啊。江南很爱江北的,依赖他,总是喜欢同他一同来去,乐于做他的影子,相反,江北却时时有一些想摆脱江南的意思,为此兄弟俩还闹过不愉快。而江南患有被害妄想症,宋育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江南有些偏执,宋育金是知道的。江南喜欢争论,尽管他平时沉默寡言,但一旦讨论起问题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他总是沿着自己预先设计的路径图行走。他总是试图说服别人。他总是轻率地推翻你的结论,然后按照他的逻辑给出相反的结论。他总是怀疑你说的话背后的目的。如果遇到反驳,他就不停地找出新的论据,直到你筋疲力尽,厌烦不已,同意他的结论为止。他喜欢文学,读了很多小说。你提到你读过的任何一本小说,他几乎都知道,且记忆力超好,每本书都能说出个大概。这么一个热爱文学的书呆子会杀人?宋育金以己度人,觉得不可能。一定是证据链上出了问题,导致了错误的结论。

林小弟时不时地往严素素面前的碟子里夹菜,严素素连说够了够了他还夹。她娇嗔地用肩膀轻轻撞他。黎妮端着啤酒杯,与严素素干了几次杯。严素素也不示弱,来者不拒。小女子酒量大着哩。宋育金瞧着这两个女人,感到不快。杨思桑坐在黎妮和何约中间,忙着吃菜,看别人喝酒,她不喝酒。她那副平静的样子也让宋育金感到不快。何约很少说话,也很少吃菜,也很少喝酒。宋育金觉得在这四个女人中,还是何约最好看。

接下来的几天,宋育金没同林小弟他们见面,一门心思投入到郑和劲酒的文案和其他几个文案的写作中。林小弟打来几个电话,他都以工作忙推托了。一方面春夏之交是真的忙,另一方面是江北江南出事,影响了他的心情。邵轻云也打来两次电话,约他见面,他也推托了。很快郑和劲酒剧本杀青了。他送给老板袁一槐过目。袁一槐对剧本大加赞扬,而后对剧本多处进行了修改,让他重新打印出来,当天下午送给果总。宋育金打电话给果总,果总说自己在浙江老家,让他将剧本送给他的女秘书。他将它送给他的女秘书。女秘书正在忙于低头打字,边敲击键盘边跟他说了几句话,让他将文稿放在桌子上。宋育金感到她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有韵味。

宋育金离开果总的工厂,骑上自行车。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回家尚早,回公司又待不到一小会儿。一时间他不知该上哪儿去。今天是阴天,阳光弱弱的,天气不冷不热,有一丝丝风。往南边骑了十分钟,绕到一条禁止机动车通行的小路上,往东边骑。大约十五分钟后,又看见一条很短的不到百米的小路,往北边骑。两分钟之后,又看见一条不见尽头的小路,往西边骑。他尽量挑人少的小路,尽量慢慢骑。

宋育金看到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中年男人撇着腿在人行道上走,他后面跟着一条脏兮兮的狮子狗。狗身子被染上了几种颜色,红、黄、绿、蓝、黑,至少五种,也像是穿着迷彩服。狗身上的毛长长的,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一定是很多天没洗过,没梳过。中年男人撇着腿,宋育金以为他是个跛子。他绕着行道树疾走,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时快时慢,狗也时快时慢;他突然停下,狗来不及停下,撞到他的腿上。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转身往回走,继续在行道树之间绕来绕去。大概出于自信,他看都不看那狗一眼。那狗扭头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会儿,突然朝前方跑去,穿过人行横道线,到了前面路段的人行道上。狗在那一头,自个儿绕着行道树往前走。这边,中年男人依旧绕着行道树往回走。直到相距百米,他回头才发觉情况不对,于是转身朝狗追去,横穿过十字路口,健步如飞,一点不像个跛子。他边跑嘴里边喊:“傻丫头,傻丫头。”引得路人都朝着他看。他们可能以为他在追他的女儿呢。这条狗名字有意思,“傻丫头”。宋育金索性停下车子,叉着脚看。

宋育金看到路边有四个男人打扑克。他架好车子,站到一个光头男人的背后。光头男人回头看了看他,将手中的牌合拢起来;出一次牌,打开、合拢一次,速度极快。宋育金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牌。这四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两张十元钞票,一些一元的硬币压在上面。看过两局之后,宋育金知道了他们在斗地主。小赌博,一局两块钱。宋育金挪到一个长发小伙子的背后。小伙子看上去比光头和善,每出一次牌就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他还将牌送到宋育金的面前,让他参谋。光头显出烦躁的样子,催他快出。光头瞪了宋育金一眼,宋育金回瞪着他,光头避开他的目光,看自己的牌。光头当地主,赢了一把,也咯咯笑,笑声似在模仿长发小伙子;甚至对宋育金,他也笑了笑。宋育金板着脸,冷冷回视了光头一眼,光头没看到。光头连续当了几局地主,皆赢了。长发小伙子输了一张十元钞票,仍咯咯笑。另外一个小伙子骂他:笑你个屄呀,乱鸡巴出牌!另外一个中年男人嘴里也叽里咕噜地骂他,但声音不大,听不清骂什么。长发小伙子笑得更欢了,咯咯咯咯咯咯咯。宋育金看了大约七八局,觉得没啥意思,便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宋育金又狠狠瞪了光头一眼,但光头还是没看到。

宋育金看到一棵枯死的树,上面没有树叶,故此看不出那是一棵什么树。因为这棵树的左右均是樟树,所以他猜测那应该也是一棵樟树。宋育金想:邵轻云一定认识是什么树(她对植物颇有研究),即便它是一棵枯树。

宋育金看到一辆黑色运钞车停在工商银行门前(这时他已经驶上了一条大路,因为他刚刚经过的那条小路尽头没有了其他小路),车子前后各站着一名个子高挑、面色冷峻、左顾右盼、身穿防弹背心、肩挎微型冲锋枪的银行保安。宋育金在想那枪里是否真的装有子弹?应该装着的,现在治安这么糟糕,抢银行的太多,许多银行保安和职员死于非命。他看到两个一身藏青色西服的银行男职员各拎两只帆布调款包,碎步跑向运钞车车尾,将包扔进车子,迅速关上车门。在跑的过程中,一名职员始终偏着头望着骑车擦身而过的宋育金。两个人通过目光交流了彼此的惊恐。

宋育金看到一个小孩子,被绑在学步带里,摇摇摆摆地学走路,学步带的绳子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提着。宋育金想到了狗。

宋育金看到一个车队,前面警车开道,后面几辆考斯特中巴,车速缓慢,一路闪烁着应急灯。宋育金想到了蜈蚣。

宋育金看到一个骑电瓶车的女孩,穿着像加宽文胸一样的咖啡色吊带衫,吊带衫在风中抖抖的,一截肚子和腰暴露在外,皮肤细嫩,宛如奶油。他猛踩脚踏,想赶到她前面,看看她是不是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好看。她骑得十分慢,但电瓶车终究要快一些,他始终落后于女孩。有一次,他眼看就要赶上女孩,但迎面驶来一辆踏板车(交警应该严查逆向行驶),挡了他的路。有一次,他差不多与女孩肩并肩了,但红灯突然亮了,女孩驶过了斑马线,他却被阻在斑马线这边。有一次,他已经与女孩肩并肩了,但女孩瞧见了人行道上的一个熟人,扭过头去打招呼,使他无法看到她的脸。总之,七弯八拐,一直等到行驶至闲庭苑小区,他都没见着这个神秘女孩的真实面目。不知不觉竟到了这儿,宋育金感到奇怪,同时感到自己对这个城市还是太陌生。闲庭苑是邵轻云住的地方。他停下来,懒得再徒劳地去追赶那女孩了。

此时天色已晚,将近7点。他有点儿饿,有点儿犹豫。自己并不是特别想见她,再说,她在没在家呢?直到敲响她家门的那一刹那他还在犹豫。屋里有了动静,他产生了转身跑掉的念头。门开了,邵轻云笑盈盈地望着他,一把将他拉进门里。

照例又做爱。他感到又累又饿。肚子咕咕叫,隐隐还有些微疼。刚才见面时她曾问过他吃没吃,他说吃过了,现在不好改口。他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喝了几口水。水流过咽喉、食道、胃,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饥饿感缓和了些,想不到水也管饱。两个人赤裸着,靠在床上说话。她说起她正在写的一篇论文《论顾城<一代人>的觉醒意识》,说“黑色的眼睛”凝聚着思想者的批判精神,是人的主体性得以确立的标志,“黑色的眼睛”与赋予它“黑色”的“黑夜” 之间相互博弈、对抗,直到它看穿“黑夜”,找寻到生存的真相和生命的本质。“黑夜”与“光明”,假恶丑与真善美,平常的意象里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内涵哟。他觉得她说得过于堂皇,尽是吓人的词语,而且他认为这首诗写得一般,只是格言,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但他不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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