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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04:5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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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思勉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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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政治思想史

中国政治思想史试读:

前言

网络上有人问道:“天下只有天良发现之个人,无有天良发现之阶级;只有自行觉悟之个人,无有自行觉悟之阶级。这两句话出处何在?在吕思勉的哪篇著作中?”其实,这两句话,就出于这本《中国政治思想史》上。

吕思勉先生现在已为学术界所熟知,说起他的代表作,自然是《白话本国史》、《吕著中国通史》、《吕思勉读史札记》,还有四部分量很重的断代史。其实,除了这些大部头的专著之外,吕先生还有许多学术性的文章、讲稿,也很值得重视。它们通俗易懂,又不失学术性,最适宜用作初学者的入门书,即使是专门的研究者,读了也不会觉得浅。浅而不陋,是此类文章、讲稿的特点,《中国政治思想史》就是其中之一。《中国政治思想史》原名《中国政治思想史十讲》,是一九三五年吕思勉先生在上海光华大学的演讲,当时由吕先生的女儿吕翼仁先生记录,刊登于《光华大学半月刊》(第四卷第五期至第五卷第四期,1935.12—1936.12),刊出时署名为“吕思勉讲,吕翼仁记”。上世纪八十年代,吕翼仁先生曾做过一些校对和整理工作。一九九七年收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吕思勉遗文集(下)》,后又收入天津古籍出版社的《名师讲义》丛书、凤凰出版社的《近代学术名家大讲堂》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吕思勉文集》。可见这一篇演讲稿,已受到学界的重视。不过,上面的两句话,还是由于学者撰文时的引用而引起大家的注意。

与我们今日动辄数十万字的巨著相比,作为演讲记录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只是一本七万字的小册子,但其内涵的学术性却并不“单薄”。书中的不少论断,新颖独到,富有启发。比如第一讲讲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分期,说中国虽是一个政治发达的国家,但由于历史上周边民族的文化不甚发达,缺乏比较,所以,几千年来的政治议论,都系针对实际政务,而未能涉及政治的根本问题。这与古希腊的政治思想大不相同。第四讲讲先秦诸子的思想,说对于先秦诸子历来都是称颂的多,批评的少。吕先生认为,“假使先秦诸子而真见用于世,见用社会,而真本其所学以行事,其结果,怕会弄得很糟的”。至于“法家之学,在先秦诸子中,是最新颖的,最适合于时势的”,但它也有落伍之处。它的落伍之处,便是不知道国家和社会的区别。“社会的利益,彻头彻尾,都可用国家做工具去达到,就有将国权扩张得过大之弊”,秦并天下之后,不改变政策,最终导致灭亡。然此灭亡非秦皇个人之过失,“而是法家之学必至的结果”。说道家主张的“无为”的“为”字,不能解释为“作为”,“为”的意思是“化”,“无为”就是“无化”,无为而无不为,就是无化而无不化,就是主张任民众自化,而不要去干涉他、变化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至于汉得天下,道家思想得势,所行的就是放任主义。放任主义的长处,就是维持现状;而说到改进治化那就是南辕北辙了。

书中也有不少新颖的分析问题的视角和方法,很值得我们学习。如第三讲论上古社会的演变,借用夏商周三代“贡”、“助”、“彻”的演化来论述上古时代部族的融合;借用契丹民族史的材料,来阐述古代社会阶级对立的具体状况,等等。书中还有许多特别的考证,往往涉及训诂、文法等专门的知识。如说古代社会的“寓兵于农”,特地指出这个“农”字,是指农器,不是指农夫。“寓兵于农”就是以农器为兵器,不是以农夫为军人。如“伏羲”二字,意为“下伏而化之”,不能因为有“驯伏牺牲”的说法,而视其为游牧时代的酋长。此外,“君”与“王”的差异,“臣”与“民”的不同含义,文献上“民”、“氓”、“百姓”的联系和区别,甚至司马迁《史记·平准书》上有关汉武帝时“人给家足、库府充实”那段记载如何解读,等等,都有专门的解释,这对于我们阅读文献、理解史事是很有帮助的。而上面列举的那些新颖独到、启人深思的论述,有许多只是粗启其端、引而未发(如说王充《论衡·治期》篇“力言国家之治乱,与君王的贤否无关”;说汉唐用兵之不同等),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由此引出不少史学研究上的好题目。《中国政治思想史》原是面向大学生的学术演讲,故文字通俗浅近,条理分明,一些难懂的或易于引起误解的地方,作者都有专门的解释,故这一本小书,读者在阅读上是没有太大困难的。但是,历史著述的阅读,并不是文字、句子上读懂就可以获得真理解的,它往往还需要有读者的阅历、生活经验,以及对现实社会的体验、感受等因素的配合。所以,同样的一本书,因年龄、阅历的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阅读体会。《中国政治思想史》我已读过好几遍了,此次中华书局要刊印单行本,我又把它重新校读一遍。而给我刺激最深的是第五讲中关于“帝制成功,君政废坠”的论述了。中国历史上周秦之间的“千古一大变”(王夫之语),今日已成史学界的常识,几乎人人会说。但这个“千古之变”究竟变在哪里?论者自然是见仁见智。吕先生的看法颇为独特。他认为,周秦间的历史变化最重要的可以概括为“帝制成功,君政废坠”八个字。他说:在远古时代,社会小,事务简,群体内的利益较一致,设“君”而为民,并非一句空话。“君”的职责就是把小群体内的事情——最主要的是民众的相生相养的事情措置得件件妥帖。这就是荀子所说的“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虽然那时的“君”未必个个都能如此,但就社会制度论,只要有仁君,行仁政,确是可以做到这一步的。但自统一以后,社会体段太大了,社会的情况也极其复杂,“君”的地位扩大到了“王”、“帝”之后,原来“君”所能治的事情,“王”、“帝”则无法可治了;即使是所谓“亲民之官”如县令,要他们尽“君者善群”的责任也是做不到的。于是,民众相生相养的事情遂无从过问,民生遂呈现为极其萧索可怜的状况。这不能不说是帝制成功后带来的一个缺陷。

当然,已经形成的大帝国,不能再退回去斫而小之,况且统一也有许多有利的方面,只是勉强统一,且它的治法还未完善。他说:中国历史上的治者阶级,在封建时代,是世袭贵族;在郡县时代,则是官僚阶级。官僚阶级在其初起之时,确能代表民众帮助君主来抑制贵族的,所以在当时,任用官僚,废除贵族,除了贵族之外,怕没有人会反对的。等到贵族阶级崩溃之后,官僚阶级取而代之,它便成了治者阶级,这时候,其利益便与民众相反了。凡阶级,总是要以其阶级的利益为第一位的。官僚阶级里并不是没有好人,也自有不怠惰、不贪污的人;但是“天下只有天良发现之个人,无有天良发现之阶级;只有自行觉悟之个人,无有自行觉悟之阶级”,所以官僚阶级的性质就是:所尽的责任,越小越好;所获的利益,越多越好。怠惰与贪污,乃是官僚阶级的本质。官僚一旦成为治者阶级,那他也就是特权阶级和既得利益阶级。于是,社会上稍有才力的人,都是竭力要挤进这个阶级中去,而民众方面所剩下的,都只是既愚且弱,除了束手待毙,只有以暴动为反抗了。官僚政治是离不开督责的,历代所谓“严以察吏,宽以驭民”,就是以法家的督责之术对付官吏,以儒家宽仁之政对待人民。如果不能以督责之术来约束官吏,那无异于放纵百万虎狼于民间了。然而,人是监督不尽的,官吏在监督不及之处,便要作弊自利了。而随事监督之,势将劳而不可遍。为此,国家所办的事,宜定一个最大的限度,超出此限度的,听由社会自治、民众自办。他曾写过一篇《如何根治贪污》的文章,认为:“只有以更多数的人民,监督多数的官吏,能使之不能作弊,不敢作弊;只有人民自己办自己的事,能定出适合于实际的办法来,使人可以遵循。在此两个条件下,则地方自治的发达,实为对治贪污的根本之计。”

周秦之间的“千古一大变”,有学者从礼制风俗上论述,有学者从军事战争上(从“以礼为固”到“兵不厌诈”)来叙说期间的变化,最常见的是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演化来解释周秦历史的变化,这些都是很有意义的视角。然总不及从政治与民生关系的分析,更能贴近我们的生活,也更容易为我们所理解。当代史学家常常强调古今间的双向关系,强调历史与现场的两相关照。行文至此,想起了吕先生所提倡的一种读书方法。他曾对青年读者说:读书万卷,若不能配合着现实,有时候,书中所载的事情,你还是不能深切了解。读书最要紧的是“先得要知道书上所说的,就是社会上的什么事实。如其所说的明明是封建时代的民情,你却把来解释资本主义时代的现象;所说的明明是专制主义的治法,你却把来应付民治主义时代的潮流;那就大错了。从古以来,迂儒误国,甚至被人哂笑不懂世事,其根源全在于此”。所以,读书须将书中的叙述、记载,与自己的阅历所得,合同而化,融会贯通,这才是人世间的“真学问”。俗话说“开卷有益”,又说“读史使人明智”,学会了吕先生的这种读书方法,庶几可以近之了。

本书的附录有三:第一篇“春秋战国之学术思想”,取自吕先生《初中标准教本本国史》的第八章。《初中标准教本本国史》初版于一九三五年,节录的第八章专论先秦的学术思想及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第二篇“鸦片战争前之国内情形”,取自吕先生《中国近百年史概说》的第三章。第三篇“中国政治与中国社会”,取自吕先生《中国近世史前编》的第一、二章。《中国近世史前编》原是吕先生任教光华大学时所撰的讲稿。节取的这两个章节,都是从政治、社会两个方面对中国传统社会做了鞭辟入里的剖析,正好用作理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背景资料。读者也可以先读附录,即对传统社会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之后,再来阅读正文,或许能获得事半功倍的阅读效果。《中国近百年史概说》的第二章“中西交涉之初期”,也可以用作延伸的阅读资料,因为这方面的历史史实,只有在专门性的学术著述才有叙述,而一般的历史读物都语焉不详,此篇文字简明、要言不烦,可以用来补充我们这方面的历史认识。张耕华二〇一一年八月《中国政治思想史》,民国二十四年在上海光华大学所讲,予女翼仁笔记之,而予为之订补。以阅时甚暂,故所讲甚略,特粗引其端而已。虽然,古之所贵乎朋友讲习者,曰讲明。学者于义有所不彻,教者罕譬而喻焉,曰讲贯。既习其数矣,而未能观其会通,故教者为引而信之,触类而长之也;故曰:予非多学而识之,予一以贯之者也。专门之士,穷幽凿险,或非圣人所能为。然覆杯水于堂坳,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况于翻检钞录,又不足以语于致曲者邪。抑闻之,古之为政者,必立谏鼓,置谤木,岂不知忠言之逆耳,谗谄面谀之快于心,虽睿智,思虑有所弗能用;虽聪明,耳目有所弗能及。是以用众以自辅,求贤以自鉴,而不蔽于其所亲昵也。若乃将直言极谏,与诽谤同科。举国计民生,惟党徒之殉,弗思耳矣,亦已焉哉。云南起义前夕自记。第一讲 中国政治思想史之分期

中国的政治思想史,是颇为难讲的,因为:(一)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不同。政治制度,是有事实可考的,历代都有记载。记载自然有缺漏,但是一件事实,缺落其一部分,或者中间脱去一节,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自然有人去研究,用考据手段去补足他。政治思想则不然,他是存于人的心里的。有许多政治思想,怕始终没有发表过;即或发表过的,亦不免于佚亡;凡是高深的学说,往往与其时的社会不相宜,此等学说不容易发表,即使发表了,亦因其不受大众的注意,或且为其所摧残而易至于灭亡。此等便都无可稽考。(二)中国是一个政治发达的国家;而且几千年来,研究学术的人,特别重视政治;关于政治的议论,自然有许多,但都不是什么根本上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一件事情,我们倘然看作问题而加以研究,必先对于这件事情发生了疑问;而疑问是生于比较的。我们都知道:希腊的政治思想,发达得很早。在亚里斯多德时,已经有很明晰的学说了。这就是由于希腊的地小而分裂,以区区之地,分成许多国,各国所行的政体,既然不同,而又时有变迁。留心政治问题的人,自然觉得政治制度的良否,和政治的良否大有关系,而要加以研究了。中国则不然。中国是个大陆之国,地势是平坦而利于统一的。所以其支离破碎,不如希腊之甚。古代的原民族——即今日所谓汉族——分封之国虽多,所行的政体,大概是一样。其余诸民族自然有两样的,但因其文明程度的低下,中原人不大看得起他,因而不屑加以比较研究。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见《论语·八佾》。最可以代表这种思想、这种趋势。直到后世,还是如此。没有比较,哪里会发生疑问?对于政治,如何会有根本上的研究呢?因此,中国关于政治的史料虽多,大都系对于实际政务的意见——如法律当如何改订、货币当如何厘定之类——此等学说,若一一列举,则将不胜其烦,而其人对于政治思想依旧没有明了。研究中国的政治思想,非将一个思想家的学说,加以综合,因其实际的议论而看出其政治上的根本主张来不可。这是谈何容易的事情?

凡思想总是离不开环境的,所以要讲政治思想,必先明白其时的政治制度和政治事实,而政治制度和事实的变迁,就自然可以影响到政治思想而划分其时期。我们根据于这种眼光,把中国的政治思想分为四个时期:

第一期 自上古至战国 这是中国的社会组织发生一个很大的变迁的时期,自政治上言之,则为由部落至封建,编者按:指实行分封制的政体。由封建至统一。

第二期 自秦至唐 秦汉是中国初由封建而入于统一的时期。封建之世不适宜的制度,在此时期中,逐渐凋谢;统一之世所需要的制度,在此时期中,逐渐发生;逐渐发生的制度,自然又有不适宜的,不免酿成病态,政治家所研究的,就集中于此等问题。

第三期 自宋至清中叶 第二期中所发生的病象,到此渐觉深刻了,大家的注意,自然更切,而其研究也渐深,往往能触及根本问题。而这时期之中,民族问题也特别严重。实际上,民族问题在秦汉时代已经发生,当“五胡乱华”之时,已经很严重了。但是人们的思想,往往较事实要落后些,当彼其时还不曾感觉他十分严重,到宋朝以后,却不容我们不感觉了。要御侮先要自己整饬,因此,因为对外问题的严重,也引起了内部改革的问题。

第四期 自清中叶至现代 这是中国和欧洲人接触而一切思想都大起变化的时期。政治思想当然不是例外。第二讲 中国政治思想史上之两派

要讲很复杂的政治思想,我们必须先有一个把握。这个把握是什么?就是把几千年来的政治思想先综括之而作一鸟瞰,得一个大概的观念。然后,持之以研究烦杂的材料——这是为入手之初方便起见,自然不是研究之后不许修正的。本此眼光而立论,我敢说中国的政治思想可以(1)进取(2)保守

两派概括之。为什么会有这两派呢?为什么不会有第三派?又为什么不会只剩了一派?

这是因为社会的本身同时有两种需要,而这两派各代表其一种。所以,这两派是都有其确实的根据,都有其正当而充足的理由的。

这话怎样说呢?说到这句话,我们先要问一问:国家和社会到底是合一的还是分离的,就是国家和社会到底是一件东西,还是两件东西?

这个问题是很容易回答的:(1)有许多人民还没有能够组织国家,然而我们不能说他没有社会。(2)有许多国家已经灭亡了,然而其社会依然存在。(3)所谓社会,其界限是和国家不合的,一个国家之中可以包含许多社会,而一个社会也可以跨据许多国家。

据此社会和国家确系两物。未有国家之前先有社会,社会是不能一天没有的。人永远离不开社会的,出乎社会之外而能生存的人,我们简直不能想像,而国家则是社会发展到某程度应于需要而生的。我们现在固然很需要国家,我们非极力保存我们的国家、扩张我们的国家不可。然而,国家并不是我们终极的目的。照我们现在的希求而逐渐向上,国家终究是要消灭的。这不是我一人的私言,古今中外的哲人怀抱此等思想的,不知凡几。不过这件事情是很艰难,其路途是很遥远,我们现在不但没有能达到目的,甚且连达到目的最好的途径都还没有发见罢了。然而,事在人为。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并非真有什么天神监观下民哀矜之而从其所欲,不过全人类真正的欲望,其实是相同的。虽然因环境的不良而暂时隐蔽著,及其环境一变,真正的欲望马上就要发露出来。而且环境的改易,也并非天然的变迁,实际上就是人因其为真正欲望的障碍,而在无形中大家各不相知地把其改造之。故环境改造得一分,人的真正欲望实现的可能程度便高一分,而去其实现之境也就接近一分。如此努力向前,我敢相信路途虽然遥远,终有达到目的的一日。然则国家在现在虽然很需要,到将来终有消灭的一天的。所谓政治,就是国家所做的事情,国家既是社会发展到某程度应运而生的东西,政治自然也是社会发展到某程度应运而生的现象。

然则在社会发展的历程中,为什么要生出国家这一种东西,产生出政治这一种现象来呢?须知人类所组织的社会,有两心交战,正和我们一个人的心有善恶两念交战一样。这两条心是什么?便是(一)公心(二)私心

公心,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个人好,就希望大家好,甚而至于为著人家不恤牺牲自己。因此,就发生出许多好的制度和好的事实——代表公意的制度和事实来。私心,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不但不肯损己以利人,还要损人以利己。因此,便生出许多坏的制度和坏的事实来。社会进化到某程度,私心发生了,就有抱著公心的人出来和他抵抗。这所谓抱著私心和抱著公心,并不是指具体的人。同是一个人,对于这件事怀抱著公心,对于那件事可以怀抱著私心。在这时期这地方怀抱著私心,换一个时期一个地方又可以怀抱著公心。所以,与其说是两个人,不如说是两个阶级。坏的阶级把好的阶级完全消灭,这件事是不能想像的,因为如此人类就要灭绝了,而且这不是人类的本性,当然也不会有这一回事。好的阶级完全把坏的阶级消灭,还非现在所能。在现在,事实上是如此的一个政府,一方面代表全社会的公意,一方面也代表其阶级的私意,这是古今中外凡有政府都是如此的,不过两者的成分或多或少罢了。

因为社会上先有了所谓恶意,然后有政治出来矫正他。所以矛盾不消灭,政治也不消灭。而政治实际上没有单代表公心的,总兼代表著私心,他所以跃居治者之地位,就有一部分为是要达其私意之故。既已居于治者的地位,自然更可将这种私心实现。所以政治的本身也是能造成矛盾的,政治不消灭,矛盾也不消灭。

人类的公心是无时而或绝的,总想把这社会弄得很好。因此,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总要想上进。但是,因为私心未能绝灭之故,任何事情都不容易办好,而且不办事则已,一办事往往因此而又造出一种坏来。人的性质是各有所偏的,有人富于热烈的感情,对于现状深恶痛绝,这种人自然容易发见现状之坏,研究改革之方,而于改革之难达目的,及其因此而反生弊端,却较少顾虑。如此便成为进取派,而其性质和他相反的,就自然成为保守派。人的性质是有此两种。所以古往今来的政治思想都可以这两派括之,至于哪一派的势力较强,自然和其时代也有关系。在这一种观念之下,去了解中国的政治思想,我以为是较容易的。

以上所说的话是很抽象的,以下用具体的话来证明他。第三讲 上古到战国的社会变迁

上古到战国,划分为政治思想史上的一个时期,前文已经说过了。这一个时期之内,政治思想的背景,是怎样呢?

这一个时代,在政治上,可以说是从部落进于封建,从封建进于统一的时代。

人类最初的组织,大概是依据血统的。但是到后来,就渐渐地从血统的联结而进于地域的联结了,这就成为部落。

部落的生活,大概是渔猎、游牧、农耕三种。从前的人,都说人类进化的程序,是从渔猎到游牧,游牧到农耕的,其实也不尽然。依现在社会学家所考究:大抵山林川泽之地,多从渔猎径进于农耕;平原旷莽之区,则从渔猎进化到畜牧。至于进化而成为国家,则游牧、农耕两种人民,关系最大。古代各部落间,彼此无甚关系,因之不能互相了解,相遇之时,就不免于争斗。渔猎民族,需要广大的土地,才能养活少数的人口,所以其人数不能甚多;而文明程度也较低;与游牧民族战争时,多不免于败北。

农耕民族,文明程度是最高的;其人口也较多。和游牧民族战争,本来可得胜利。但因其性质爱好和平,而又安土重迁,不能兴师远征;所以游牧民族来侵犯时,虽可把他击退,总不能扫穴犁庭。而游牧民族,败则易于遁逃;及其强盛之时,又可以集合起来去侵略他人,农耕民族,总不免有时为其所乘。所以以斗争论,游牧民族,对于渔猎民族和农耕民族,都是很有利的。但是渔猎民族,文明程度本低,加以败北之后,可以遁迹山林,游牧民族,倒也无如之何。农耕民族,却和土地的关系密切了,宁受压迫而不愿遁逃。游牧民族战胜时,便可以强制他服从,勒令他纳贡。进一步,还可以侵入其部落之内,而与之同居;强制其为自己服役。如此,一个部落之内,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两个阶级对立;征服者治人而食于人,被征服者治于人而食人;就成为现代国家的起源了。

以上所述,是现代社会学家的成说,从我国古史上研究,似乎也是相合的。古代相传的帝王,事迹较有可考的,是巢、燧、羲、农。有巢氏教民构木为巢,燧人氏教民取火熟食,其为渔猎时代的酋长,显而易见。伏羲氏,因为相传有“驯伏牺牲”之说,大家就都认他为游牧时代的酋长。其实这全是望文生义的。“伏羲”二字,乃“下伏而化之”之意,见于《尚书大传》。其事迹,则《易经》的《系辞传》,称其作网罟以佃以渔。《尸子》亦说:燧人氏之世,天下多水,故教民以渔;伏羲氏之世,天下多兽,故教民以猎。其为渔猎时代的酋长,也显而易见。伏羲氏之后是神农氏,则名义上,事迹上,都昭然无疑,是农耕时代的酋长了。其根据之地:有巢氏治石楼山,在琅琊南;燧人氏出旸谷,分九河;伏羲氏都陈;神农氏都鲁;都在今河南山东黄河以南。黄帝邑于涿鹿之阿,则在今河北涿县。大约古代山东半岛之地,有一个从渔猎进化到农耕的民族,便是巢燧羲农;而黄帝则为河北游牧之族。阪泉涿鹿之战,便是这个农耕民族为游牧民族所征服的事迹。

社会的内部,其初是荡荡平平,毫无阶级的。但是经过相当的时间,便要生出男妇和老幼的区别。前者是基于两性的分工;后者则由于知识技艺的传授,以及遇事的谋略,临事的指挥;自然经验丰富的人,总处于重要的地位。所以在浅演的社会里,虽然还行著女系,而掌握实权的,也以男子为多。至于年老的人,则其地位尤为优越。社会愈进步,分工的作用愈显著,处于特别地位的人,自然愈形重要。如此,专门指挥统率的人,权力逐渐增大,就成为君的起源。其偏于保存智识的人,则成为僧侣阶级。凡此等,都是一个团体之内,特殊阶级之所以形成。然而总不如用兵力征服的关系来得大。

这一个部落,征服那一个部落,其初是用勒令进贡的方法,去剥削他的。至于被征服部落内部的情形,则丝毫不管。中国从黄族征服了炎族以后,直到夏禹之世,对于被征服者,还有这种情形。所以夏后氏对于农民所收的租税称为贡,和这一国献给那一国的礼物,名称相同。其方法,则系按几年收获的平均额,向他征取。至于丰年可以多取而不取,以致谷物不免浪费;凶年不能足额而强要足额,以致人民受累;他是丝毫不管的。可见这时候,征服之族和被征服之族,还没有融合。到殷周时代,情形就不同了。殷代收税之法名为助,是强制人民代耕公田的。周代收税的法子名为彻,是田亩不分公私,而国家按其所入,取其十分之一。可见这时候,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已合并成一个社会了。

古代农耕的社会,其内部,本来是有很良好的规则的。凡榨取,必须要保存被榨取的对象。征服之族,只要榨取就够了,何苦而去干涉被榨取的社会内部的事情?所以农耕社会,虽然被游牧民族征服,而其内部良好的规则,还得保存。进一步,征服民族对于被征服的民族,关系渐渐的深了;管理干涉,也渐渐的严密了,然而也还是本于这种规则以行事;甚且还能代他修整,助其保持。这时代的君主,就是后世所称为圣主贤君的;而这时代,就是孔子所说的小康时代。至于那已经过去的毫无阶级的时代,那自然就是所谓大同时代了。当此时代,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阶级的对立是:(一)贵族,(二)自由民,(三)奴隶三者。贵族是征服阶级里握有政权的人,如契丹之有耶律萧氏。自由民是征服阶级里的平民,如契丹之有部族,被征服的民族,那就是奴隶了。

其初,征服阶级和被征服阶级的对立,是很为尖锐的。所以贵族和自由民之间,其相去近;自由民和奴隶之间,其相去远。但是到后来,压迫的关系,渐成为过去;平和的关系,日渐增长;而掌握政权的人,其权力却日渐发达。于是贵族和自由民,相去渐远;自由民和奴隶,相去转日近,驯至因彼此通婚,而混合为一。我国古书上百姓和民、民和氓,有时是有区别的,有时却又没有,就是这个关系。

以上所说,是从部落时代,进化到封建时代的大略。但是进化到封建时代,还是不得安稳的。因为此等封建之国,其上层阶级,本来是一个喜欢侵略的民族;在侵略的民族中,战争就是生利的手段。当其初征服别一个民族时,生活上自然暂时得到满足。但是经过相当的年代,寄生之族的人口,渐渐的增加了;而其生活程度,也渐渐增高;就又要感觉到不足。感觉到不足,那除向外侵略,夺他人的土地人民为己有,是没有别法的。在战国以前,列国所以要互相吞并;一国中的大夫,也要互相吞并;这就是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如此,一步步的向前进行,晋国的六卿,并成三家;春秋时的百四十国,变为战国时的七国;世运就渐进于统一了。

政治一方面,情形如此;社会一方面,也有很重要的变迁。征服之族,初征服被征服之族时,是把他们的人,掳来作为奴隶使用。此时的奴隶,是以多数的人,替少数的贵族耕作广大的土地的。生命尚非己有,何况耕作之所得?在此等情形之下,奴隶的耕作未必出力;而此时耕作的方法,也还幼稚;自然可以多数的人,耕作广大的土地。到后来,耕作的方法渐渐进步了;压迫的关系,也渐渐变化;即发见用武力强迫人家劳动,不如在自利的条件下,奖励人家劳动之为得计。并发见以多数人粗耕广大的土地,不如任一家一户精耕较小的土地之为有利。于是广大的田庄,变成分立的小家户。这是说征服之族,把被征服之族掳掠得来,强制他为自己劳动的社会的变化。其从纳贡的关系,进化到代为管理,始终没有破坏被征服之族内部的规则的,自更不必说了。但是无论其为征服之族将被征服之族掳掠来而强制其为自己劳动;或者由纳贡的关系而进化到收税;伴随着生产方法的进步,广大的田庄,总有变为小农户的趋势。我国古代,土地虽非人民所有,然而必要有一个五十亩、七十亩、百亩的分配办法,而不容笼笼统统的,把若干公有的土地,责令若干人去共同耕种,即由于此。于此,已伏著一个土地私有的根源。又因人口的增加,土地分配,渐感不足;而分配又未必能平均;于是渐有无田可耕的人;又或因所耕的田太劣,而愿意换种好田;于是地代就渐渐发生。有权支配的人,就将好田与坏田收获的差额,悉数取为己有。于是土地的私有,渐渐的成立了。

又因生产方法的进步,工业渐渐的脱离农家的副业而独立。于是交换愈益频繁,而专司交换的关键的商人也出现了。商人对于农工,在交换上,是处于有利的地位的。因为要以其所有,易其所无的人,都有非易不可之势;而在交易的两方,都无从直接,交换都要通过商人之手才行。于是商人乘卖主找不到买主时,可以用很廉的价格买进;到买主找不到卖主时,又可以用很贵的价格卖出。一转手之间,生产者和消费者,都大受其剥削。所以在近代工业资本发展以前,商业资本在社会上,始终是很活跃的。这是中国几千年来一贯的趋势,更无论古代经济初进步的时候了。因商业资本发达,则农人受其操纵而愈益穷困。于是高利贷出现。在这两种剥削之下,再加之暴政的榨取,农民乃无可控诉,而至于流亡。其投靠到富豪的,或则售其田产,而变为佃农;或竟自鬻其身,而成为奴隶。除非在社会上有所需求,都可以靠暴力胁夺,如其不然,有所求于人,就非得其允许不可,或者守著社会上公认的交换规则,进行交换,则相需甚殷的一方面,总是吃亏,而其势较缓的一方面,总是处于有利的地位的。所以在春秋战国时,商人的势力大盛。便国家也不能不谨守和他们订立的契约;指郑子产不肯强市商人货物之事。见《左氏》昭公十六年。甚而至于与他们分庭抗礼。子贡之事,见《史记·货殖列传》。一方面,都市的工商业家,乡下的大地主,新阶级兴起了;一方面,则因战争的剧烈,亡国败家者相随属,而封建时代的贵族,日益沦落;于是贵贱的阶级渐平,贫富的阶级以起。然而当这时代,国家的政治权力,不是缩小了,而反是扩大了。因为政治是所以调和矛盾,也可说是优胜的一个阶级用来压迫劣败的阶级的。社会的矛盾,日益加甚,自然政治的权力,日益加大。但是这时候,代表政治上的权力的,不是从来拥有采地的封建主,而是国王所信任的官僚。

官僚阶级是怎样兴起的呢?那便是:(一)新兴的工商家,和地主阶级中较有知识的分子;(二)没落的旧贵族尤多,他们的地位身份虽然丧失,其政治上的才能和知识,是不会随而丧失的。现代的县名,还有一部分沿自秦汉时代,秦汉的县名很容易看得出,有一部分就是古代的国名;可见其本为一独立国。独立国夷而为县,并不是从秦汉时代开始的;春秋战国时,早已有许多小国,变成大国中的一县了。国变而为县,便是固有君主的撤废,中央政府派遣地方官吏的成功。质而言之,就是后代的改土归流。因封建制度崩溃,而官僚阶级增多;亦因官僚阶级增多,而大国的君主,权力愈扩大,封建政体,因之愈趋于崩溃。还有加重大国的权力的,便是军队的加多与加精。在古代,大约是征服之族服兵役,被征服之族则不然的。这并不是被征服之族,都不会当兵,不过不用他做正式的军队罢了。我国古代,天子畿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幅员的大小,为百与一之比,而兵额却不过两三倍,就是为此。《礼记·文王世子》是古代的庶子官管理王族之法,而其中说战则守于公祢;鄢陵之战,晋国人说“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可见古代的战斗,不但全用征服之族,组织军队,并且还是以王族为中心的。至于被征服之族,则不过叫他保守本地方,并不用他做正式的军队,所以说寓兵于农。寓兵于农,谓以农器为兵器,非谓以农夫为军人,见《六韬·农器》篇。到春秋时,这种情形就大变了。变迁的途径有二:一是蓄养勇士,求其战斗力之加强;一是训练民众,求其兵数之加多。前者如齐庄公是其代表;后者如管仲作内政寄军令,是其代表。到战国时代,则这两种趋势,同时并进。如魏国的兵制,挑选人民强壮的,复其身,利其田宅;见《荀子·议兵》篇。又如秦国商鞅之法,把全国的人民都训练成战士。此等多而且精的军队,自然非小国所能抵敌了。

政治上的互相争斗,可以说是使人群趋于分争角立的,而自经济上言之,则总以互相联合为有利。亦且人类的本性,原是互相亲爱的;政治上的分争,只可说是社会的病态。所以在封建时代,政治上的情形,虽然四分五裂,而社会的同化作用,还是不断进行的。《中庸》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可见当春秋战国时,社会的物质和精神,都已大略一致;因为只从古相传下来,凭恃武力的阶级所把持,以致统一不能实现罢了。此等政治上争斗的性质,固因有国有家者,各欲保守其固有的地位,而至于分争;亦因其贪求无已,不夺不餍,而渐趋于统一。并兼之势日烈,则统一之力加强。政治的社会的两力并行,而统一遂终于实现。

统一,自然是有利的事。人类不论从哪一方面讲,总是以统一为有利的。但是前此的分争,固然不好,后来虽勉强统一,而其联结的办法,还不是最好的。因而处于这一个大国家社会之中的人,不能个个都得到利益;而且有一部分是被牺牲的。而国家社会的自身,亦因此而不得进化。这种趋势,是从皇古时代,因社会内部的分化和其相互间的争斗而就开始进行的;到战国的末年,已经过很长的时间了。在这长时期中,从民族和国家的全体上看,是由分趋合,走上了进化的大路的。从社会组织上看,则因前此良好的制度逐渐废坠;人和人相互之间的善意逐渐消失;而至于酿成病态。于是有所谓政治者,起而对治之。政治是药,他是因病而起的,亦是想治好病的。人谁不想好?谁肯安于坏?于是有政治上种种的主张而形成政治思想。第四讲 先秦的政治思想

从上古到战国,这一期中的政治背景,业经明白了,就可进而讲述其政治思想。

这一期中的政治思想,最重要的,自然就是所谓先秦诸子。这都是东周时代的思想。自此以前,自然不是没有政治思想的,然无甚重要关系,所以略而不述。实际上,先秦诸子的思想,都是很受前此思想的影响而发展起来的;研究先秦诸子,西周以前的思想,也可以见其大概了。

怎样说先秦诸子的思想,都是很受前此思想的影响呢?中国人向来是崇古的。对于古人的学说,崇拜总超过批评。这种风气,近来是逐渐改变了,然其对于古人的批评,亦未必都得其当。先秦诸子,离现在时代较远,不大容易了解,因而也不大容易批评。所以不论从前和现在的批评,都很少搔著痒处。对于先秦诸子,大家是比较的抱著好感的。不论从前和现在,对于他们的批评,都是称颂的居多;即有批评其短的,也都是隔靴搔痒,并没有能发见其短处,自然更说不到发见其致误之由。然则先秦诸子,有没有错误之处呢?自然是有的,其错误而且还颇大。假使先秦诸子而真见用于世,见用社会,而真本其所学以行事,具结果,怕会弄得很糟的。我们现在,且先说一句总批评,那便是:先秦诸子的思想,都是落伍的。

这话怎样说呢?要说明这句话,先得知道先秦诸子所代表的,是哪一个时代的思想。我以为:

农家 代表神农时代的思想。

道家 代表黄帝时代的思想。

墨家 代表夏禹时代的思想。

儒家、阴阳家(?) 代表西周时代的思想。

法家、兵家 代表东周时代的思想。

这所谓代表某一时代的思想,只是说其思想是以那一个时代为根据而有所发展,并不是说他完全是某一个时代的思想,不可误会。

人的思想,是多少总有些落伍的。今天过去了,只会有明天,今年过去了,只会有明年。明天明年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不会和今天今年相同的,何况昨天和去年?然而人是只知道昨天和去年的。对付明天明年的事情,总是本于昨天和去年以前的法子。各人所用的法子,其迟早亦许相去很远,然而总只是程度问题。所以其为落伍,亦只是程度问题。

人的思想,总是在一种文化中涵养出来的。今试找一个乡气十足的村馆先生,再找一个洋气十足的留学生,把一个问题,请他们解决;他们解决的方法,一定大相悬殊;这并不是这两个人的本性相去如此之远,乃由其所接受的文化不同;所谓性相近,习相远。知此,然后以论先秦诸子。一 农家

先秦诸子,所代表的,不是一时的思想,这是很容易见得的。因为最难作伪的是文学。先秦诸子中,都包容著两种时代不同的文学——未有散文前的韵文,和时代较后的散文。我们现在不讲考据,这个问题,且置诸不论。我们现在,只从思想上批判其所代表的文化时代的远近。如此,农家之学,我以为其所代表的文化的时代,是最早的。

农家之学,现在仅有许行一人尚有遗说,从《孟子》中可以窥豹一斑。许行有两种主张,是:(一)政府毫无威权。所谓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就是说人君也要自己种田、自己做饭,像现在乡下的村长一样。(二)物价论量不论质。不论什么东西,只要他的量是一样,其价格就是一样。

这种思想,显然是以古代的农业共产社会做根据的。我们如诘问他:既然可以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何必还要有君?既然交换的价格,和成本全不相干,则已变为一种赠与,何必还要交换?他可以说:我所谓政府,是只有办事的性质,而没有威压的性质的。至于交换,我本来要消灭他,强迫交换的价格,论量不论质,只是一种过渡的方法。况且这也是禁奢的一种手段。所以刚才的话,是不能驳许行的。我们要问许行的,是用何种手段,达到他这一个办法?无政府主义,是没有一个人不可承认其为最高的理想的;亦没有什么人敢断定其终不能达到。不过在现在,决没有人主张,即以无政府的办法为办法的。因为这是决不能行的事。从我们的现在,达到无政府的地位,不知要经过多少次平和或激烈的革命呢。许行的说法,至少得认为无政府主义的初期,许行却把那一种办法做桥梁,渡到这一个彼岸呢。假使许行是有办法的,该教滕文公从桥上走,或者造起桥来,不该教他一跳就跳到彼岸。如其以为一跳就可以跳过去的,那其思想,比之乌托邦更为乌托了。许行究竟是有办法没有办法的呢?许行如其有办法,其信徒陈相,应该以其办法反对孟子的办法,不该以其理想的境界反对孟子的办法,所以许行的学说,虽然传下来的很不完全,我们可以推定其是无办法的。然则许行的思想是一种最落伍的思想。二 道家

道家当以老子为代表。古人每将黄老并称。古书中引黄帝的话,也很和老子相像。《列子·天瑞》篇引《黄帝书》两条,黄帝之言一条,《力命》篇亦引《黄帝书》一条。《天瑞》篇所引,有一条与《老子》同,余亦极相类。这自然不是黄帝亲口说的话,然而总可以认为黄帝这个社会里、民族里相传的训条。

老子的思想,导源于远古的黄帝这一个社会,是可能的。因为老子的道理是:(一)主张柔弱。柔弱是一种斗争的手段。所谓欲取姑与。浅演的社会,是只知道以争斗为争斗,不知道以退让为争斗的。所以因刚强躁进而失败的人很多。如纣,如齐顷公、庄公、晋厉公、楚灵王、吴夫差、宋王偃等都是。其实秦皇、汉武,也还是这一流人。这种人到后世就绝迹了。这可见人的性质,都是社会养成的。黄帝的社会,是一个游牧的社会,君民上下,都喜欢争斗,自然可以发生这一类守柔的学说。儒家所以要教民以礼让,礼之不足,还要以乐和其内心,也是为此。(二)主张无为。“为”字近人都当“作为”解,这是大错了的。为,化也。无为就是无化。无为而无不为,就是无化而无不化。就是主张任人民自化,而不要想去变化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就是说人民要变化,我们还要制止他,使他不要变化。怎样叫变化呢?《老子》一书,给后来的人讲得太深了,怕反而失其真意。《老子》只是一部古代的书,试看:(A)其书的大部分,都是三四言韵语,确是未有散文以前的韵文;(B)其所用的名词,也很特别,如书中没有男女字,只有牝牡字——这尤可表见其为游牧民族。所以我说《老子》的大部分,该是黄帝这一个民族里相传的古训,而老子把他写出来的;并不是老子自著的书。我们若承认此说,“无为”两个字,就容易解释了。当《老子》这一部书著作的时候——不是周朝的老聃把他写出来的时候——作者所处的社会,不过和由余所居的西戎、中行说所居的匈奴差不多。这种社会里的政治家的所谓为:坏的,是自己要奢侈,而引进许多和其社会的生活程度不相称的事来;刻剥人民去事奉他,并且引起人民的贪欲。好的,是自以其社会为野蛮,而仰慕文明社会的文明,领导著百姓去追随他。《史记·商君列传》:商君对赵良自夸说:“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就有这种意思。文明的输入,自然是有利的。然而文明社会的文明,是伴随着社会组织的病态而进步的;我们跟著他跑,文明固然进步了,社会的病态,也随而深刻了,这也可以说是得不偿失的事。《老子》一书中所主张的“无为”,不过是由余夸张戎人,中行说劝匈奴单于勿变俗、好汉物的思想。见《史记·秦本纪》、《匈奴列传》。《老子》的所以为人附会,(一)以其文义之古,难于了解,而易于曲解;(二)因其和一部分的宗教思想相杂。《老子》的宗教思想,也是游牧民族的宗教思想。因为(a)其守柔的思想,是源于自然力的循环;而自然力的循环,是从观察昼夜四时等的更迭得来的;(b)无为的思想,是本于自然现象的莫之为而为;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两者都是从天文上得来的;而天文知识的发达,正在游牧时代。

老子这种思想,可以说是有相当的价值的。但是守柔在不论什么时代,都可以算竞争上的一种好手段。至于无为,则社会的变化,不易遏止。即使治者阶级,尚都能实行老子之说,亦不过自己不去领导人民变化。而社会要变化,还是遏止不住的。我虽然辅万物的自然而不敢为,而万物化而欲作,恐终不是无名之朴,可以镇压得住。在后世,尽有清心寡欲的君主,然而对于社会,还是丝毫无补,就是这个理由。这一点,讲到将来,还可更形明白,现在姑止于是。只要知道就无为这一点上说,老子的思想,也是落伍的就够了。

或问在古代,民族的竞争,极为剧烈,老子如何专教人守雌?固然守雌是有利于竞争的,然而守如处女,正是为出如脱兔之计,而观老子的意思,似乎始终是反对用兵的,既终没有一试之时,蓄力又将作何用?在古代竞争剧烈的世界,如何会有这一种学说呢?我说,中国古代民族的竞争,并不十分剧烈。民族问题的严重,倒是从秦汉以后才开始的。大约古代民族的斗争,只有姬、姜二姓曾有过一次剧烈的战事——河南农耕民族,与河北游牧民族之战——其结果,黄帝之族是胜利了。经过颇短的时间,就和炎帝之族同化。其余诸民族,文化程度,大抵比炎黄二族为低,即战斗力亦非其敌。所以当时,在神州大陆上,我们这一个民族——炎黄混合的民族——是侵略者。其余的民族——当时所谓夷蛮戎狄——是被侵略者。我们这时候所怕的,是贪求无厌,黩武不已,以致盛极而衰,对于异族的斗争,处于不利的地位;而同族间也要因此而引起分裂。至于怕异族侵略,在古代怕是没有这事的。如其有之,道家和儒家等,就不会一味主张慈俭德化;而法家和兵家等,也要以异族为斗争的对象,而不肯专以同族的国家为目标了。我国民族问题的严重,是周秦之际,和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接触,然后发生的。在古代骑寇很少,居于山林的异族,所有的只是步兵,而我族则用车兵为主力。毁车崇卒和胡服骑射,都是我族侵略的进步,不是防御行为。中山并非射骑之国,赵武灵王是学了骑寇的长技,再借用骑寇的兵,去侵略中山。

道家中还有一派是庄子。庄子的思想,是和杨朱很为接近的。现在《列子》中的《杨朱》篇,固然是伪物,然而不能说他的内容全无根据。因为其思想,和《庄子》的《盗跖》篇是很接近的。《盗跖》篇不能认为伪作。这一派思想,对于个人自处的问题,可以“委心任运”四个字包括之。这全是社会病态已深,生于其间的人,觉得他没法可以控制时的表现。至其对于政治上的见解,则杨子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之说,足以尽之。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是怎样一个说法呢?此其理颇为微妙。我们现在且不惮繁复,略述如下:《吕氏春秋·不二》篇: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

身当如何为法呢?《淮南子·精神训》: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土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

又《诠言训》: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

野蛮时代之所虑,就是在上者的侈欲无度,动作不循理。其过于要好的,则又不免为无益的干涉。所以杨朱一派,要使人君自治其心,绝去感情,洞明事理,然后不做一件无益而有损的事。所以说:“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话固然说得很精了。然而又说:“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未必乱是物自己不乱,并不是我把他治好的,设使物而要乱,我即善治内,恐亦将无如之何。固然,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然今天下纷纷,大多数都是利天下的人,因而又激起少数人,要想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譬如集会之时,秩序大乱,人人乌合抢攘,我但闭目静坐,何法使之各返其位,各安其位呢?如其提出这一个问题来,杨朱就将无以为答。然则杨朱的治天下,等于无术。他的毛病,和老子的无为主义是一样的。他们还是对于较早的时代的目光。此时的社会,人民程度很低,还没有“为”的资格。所虑的,是在上的人,领导著他去“为”。老子庄周的话,到这种社会里去说,是比较有意思的。到春秋战国时,则其社会的“为”,已经很久了;不是化而欲作,而是已化而作了;还对他说无为,何益?三 墨家

墨家之道原于禹,这句话是不错的。一者《墨子》书中屡次提起夏禹。二者墨子所定的法度,都是原出于夏的。详见孙星衍《墨子后序》。

儒家说夏尚忠,又说夏之政忠。忠便是以忠实之心对人;不肯损人以利己,还要损己以利人。夏朝时代较早,大约风气还很诚朴。而且其时遭遇水患,自然可以激起上下一体,不分人我的精神;和后来此疆彼界的情形,大不相同。由此道而推之,则为兼爱。兼爱是墨学的根本。至其具体的办法,对内则为贵俭,对外则为非攻。

要明白贵俭的意思,首须知道古代的社会和后世不同。后世习惯于私有财产久了,人家没有而我有,公家穷困而私人奢侈,是丝毫不以为奇的。春秋战国时代则不然。其时的社会,去公产之世未远。困穷之日,须谋节省;要节省,须合上下而通筹;这种道理,还是人人懂得的。即其制度,也还有存在的。譬如《礼记·曲礼》说:“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祀不县,大夫不食粱,士饮酒不乐。”《玉藻》说“至于八月不雨,君不举”等都是。卫为狄灭,而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齐顷公败于鞍,而七年不饮酒,不食肉;都是实行此等制度的。就越勾践的卧薪尝胆,怕也是实行此等制度,而后人言之过甚。然则墨子所主张的,只是古代凶荒札丧的变礼,并不是以此为常行之政,说平世亦当如此。庄子驳他说“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使人不堪”,只是说的梦话。不论人家的立场,妄行攻驳,先秦诸子,往往有此病。贵俭的具体办法是节用,古人的葬事,靡费得最利害,所以又要说节葬。既然贵俭,一切图快乐求舒适的事,自然是不该做的,所以又要非乐。

隆古之世,自给自足的农业共产社会,彼此之间,是无甚冲突的,所以也没有争战之事,这便是孔子所谓讲信修睦。后来利害渐渐的冲突了,战争之事就渐起。然而其社会,去正常的状态还未远,也不会有什么残杀掳掠之事,这便是儒家所谓义兵。义兵之说,见于《吕氏春秋》的《孟秋纪》、《淮南子》的《兵略训》,这决不是古代没有的事。譬如西南的土司,互相攻伐,或者暴虐其民,王朝的中央政府,出兵征讨,或易置其酋长,或径代流官,如果止于如此而已,更无他种目的,岂非吊民伐罪?固然,此等用兵,很难保军士没有残杀虏掠的事。然而这是后世的社会,去正常的状态已久,已经有了要残杀虏掠的人;而又用他来编成军队之故。假使社会是正常的,本来没有这一回事,没有这一种人,那末,当征伐之际,如何会有残杀虏掠的行为呢?就是在后世,当兵的人,已经喜欢残杀虏掠了,然而苟得良将以御之,仍可以秋毫无犯。不正常的军队,而偶得良将,还可以秋毫无犯,何况正常的社会中产生出来的正常的军队呢?所以义兵决不是没有的事。再降一步,就要变成侵略的兵了。此等兵,其主要的目的只是争利,大之则争城争地,小之则争金玉重器;次之则是斗气,如争做霸主或报怨之类。此等用兵,没有丝毫正当的理由。然而春秋战国时代的用兵,实以此类的动机为最多。所以墨子从大体上判定,说攻是不义的。既以攻为不义,自然要承认救守是义的了。墨子的话,不过救时之论,和我们现在反对侵略、主张弱小民族自决等一般。人类到底能不能不用兵呢?用兵到底本身是件坏事情,还是要看怎样用法的呢?这些根本问题,都不是墨子计虑所及。拿这些根本问题去驳墨子,也只算是梦话。

在春秋战国时代,有一个共同的要求,是定于一。当时所怕的,不但是君大夫对人民肆行暴虐,尤其怕的是国与国、家与家之间争斗不绝。前者如今日政治的不良,后者如今日军人的互相争斗。两者比较起来,自然后者诒祸更大了。欲除此弊,希望人民出来革命,是没有这回事的。所可希望的,只是下级的人,能服从上级,回复到封建制度完整时代的秩序。此义是儒、墨、名、法诸家共同赞成的。墨家所表现出来的,便是尚同。

当东周之世,又是贵族阶级崩溃,官僚阶级开始抬头的时代。任用官僚,废除贵族,怕除贵族本身外,没有不赞成的。儒家所表现出来的是讥世卿,法家所表现的是贵法术之士,墨家所主张的则为尚贤。

墨子主张行夏道,自然要想社会的风气,回复到夏代的诚朴。其所以致此的手段,则为宗教。所以要讲天志、明鬼。天和鬼都要有意识,能赏罚的,和哲学上的定命论,恰恰相反,定命论而行,天志、明鬼之说,就被取消了。所以又要非命。

墨子的时代,《史记》说:“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这话大约不错的。墨子只该是春秋末期的人。再后,他的思想,就不该如此陈旧了。农家道学的说法,固然更较墨家为陈旧,然只是称颂陈说,墨子则似乎根据夏道,自己有所创立的。然而墨子的思想,也是够陈旧了的。

以墨子之道来救时,是无可非议的,所难的,是他这道理,如何得以实行?希望治者阶级实行么?天下只有天良发现的个人,没有天良发现的阶级;只有自行觉悟的个人,没有自行觉悟的阶级;所以这种希望只是绝路,这固然是诸家的通病。然而从墨子之道,治者阶级,所要实行的条件,比行别一家的道,还要难些。所以墨子的希望,似乎也更难实现些。墨子有一端可佩服的,便是他实行的精神。孟子说他能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淮南子》说:墨子之徒百八十人皆可使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这些话,我们是相信的。我尝说:儒侠是当时固有的两个集团。他们是贵族阶级失其地位后所形成的——自然也有一部分新兴的地主,或者工商阶级中人附和进去,然而总是以堕落的贵族为中坚——他们的地位虽然丧失了,一种急公好义、抑强扶弱、和矜重人格的风气还在。因其天性或环境,而分成尚文与尚武两派。孔子和墨子,只是就这两个集团,施以教育。天下惟有团体,才能够有所作为。罗素说:“中国要有热心的青年十万人,团结起来,先公益而后私利,中国就得救了。”就是这种意思,孔子和墨子,都能把一部分人团结起来了。这确是古人的热心和毅力,可以佩服之处。然而如此,就足以有为了么?须知所谓化,是两方面都可以做主动,也都可以成被动的。这些道术之士,都想以其道移易天下。他的徒党,自然就是为其所化的人;他和他的信徒,自然总能将社会感化几分;然而其本身,也总是受社会风气感化的。佛陀不是想感化社会的么?为什么现在的和尚,只成为吃饭的一条路?基督不是想感化社会的么?为什么中国称信教为吃教?固然,这是中国信道不笃的人,然使教会里面而丝毫没有财产,现在热心传教之士,是否还不远千里而来呢?也是一个疑问。我们不敢轻视宗教徒。其中热心信仰传布的人,我相信他是真的;也相信他是无所为而为之的;然而总只是少数。大多数人,总是平凡的,这是我所敢断言的。所以凭你本领大、手段高,结合的人多,而且坚固,一再传后,总平凡化了;总和普通的人一致了。儒者到后来,变做贪于饮食,惰于作务之徒;墨者到后来,也不看见了,而只有汉时的所谓游侠,即由于此。当孔子周游列国之时,岂不说:“如有用我者,三千弟子,同时登庸,遍布于天下,天下岂不大治?”然而人在得志后的变化,是很难料的。在宰予微时,安知其要昼寝呢?从汉武帝以后,儒者的被登庸,可说是很多了。孔子周游列国时所希望的,或亦不过如此。然而当时的儒者是怎样呢?假使墨子而得势,赴汤蹈火之士,安知不变作暴徒?就使不然,百八十人,总是不够用的;到要扩充时,就难保投机分子不混进来了。所以墨子救世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其手段则不足取。四 儒家、阴阳家

儒家的书,传于后世的多了,其政治思想,可考见的也就多,几于讲之不可胜讲。好在儒家之道,在后世最盛行。其思想,几于成为普通思想,人人可以懂得。所以也不必细讲,只要提纲挈领的讲一讲就够了。

儒家的思想,大体是怎样呢?

他有他所想望的最高的境界。这便是所谓大顺。《礼记·乐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礼运》:“故事大积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缪,细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此顺之至也。”

简而言之,是天下的事情,无一件不妥当;两间之物,无一件不得其所,如此理想的境界,用什么法子去达到他呢?儒者主张根据最高的原理,而推之于人事,所以说:《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易》是儒家所认为宇宙的最高原理的。推此理以达诸人事,所谓本隐以之显。《春秋》是处置人事的法子。人事不是模模糊糊,遇著了随便对付的。合理的处置方法,是要以最高原理为根据的。所以说推见至隐。

宇宙最高的原理,儒家称之为元,所以《易经·乾卦彖辞》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圣人所以能先天而天弗违,就因其所作为,系根据这一种最高原理。何邵公《公羊解诂》,解释元年春王正月的意义道:“《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

王,根据著宇宙最高的原理,以行政事,而天下的人,都服从他,这便是合理之治实现的方法。

合理之治,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呢,还是要积渐而致的呢?提起这一个问题,就要想到《春秋》三世之义,和《礼运》大同、小康之说。春秋二百四十年,分为三世:第一期为乱世,第二期为升平世,第三期为太平世,是各有其治法的。孔子的意思,是希望把乱世逐渐治好,使之进于升平,再进于太平。据《礼运》之说,孔子似乎承认邃古时代,曾经有一个黄金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孔子所谓大同。其后渐降而入小康。小康以后,孔子虽没有说,然而所谓大同者,当与《春秋》的太平世相当,所谓小康者,当与《春秋》的升平世相当,这是无疑义的,然则小康以后,就是《春秋》所谓乱世,也无可疑的了。所以孔子是承认世界从大同降到小康,再降到乱世,而希望把他从乱世逆挽到升平,再逆挽到太平的。

凡思想,总不能没有事实作根据。中国的文化,是以农业共产社会的文化作中心的,前一讲中,已经述及。此等农业共产的小社会,因其阶级的分化,还未曾显著,所以其内部极为平和;而且因社会小,凡事都可以看得见,把握得住,所以无一事不措置得妥帖。孔子所谓大同,大约就是指此等社会言之。其所希望的太平,亦不过将此等治法,推行之于天下;把各处地方,都造成这个样子。这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所以从乱世进到太平,中间要设一个升平的阶段,所谓升平,就是小康。小康是封建制度的初期。虽因各部落互相争斗,而有征服者、被征服者之分,因而判为治人和治于人,食人和食于人的两个阶级,然而大同时代,内部良好的规制,还未尽破坏,总还算得个准健康体,这些话,前一讲中,亦已述及。孔子所认为眼前可取的途径,大约就是想回复到这一个时代。所以孔子所取的办法,是先回复封建完整时代的秩序。

孔子论治,既不以小康为止境,从小康再进于大同的办法,自然也总曾筹议及之。惜乎所传者甚少了。

从乱世进入小康的办法,是怎样呢?

从来读儒家的书的,总觉得他有一个矛盾,便是他忽而主张君权,忽又主张民权。主张君权的,如《论语·季氏》篇所载,礼乐征伐,一定要自天子出;自诸侯出,已经不行;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就更不必说了。主张民权的,如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也说得极为激烈。近四十年来,不论是革命巨子,或者宗社党,遗老,都可以孔子之道自居,这真极天下之奇观了。然则儒家的思想,到底怎样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以为并不是儒家的思想有矛盾,而是后世读书的人,不得其解。须知所谓“王”与“君”,是有区别的。

怎样说“王”与“君”有区别呢?案荀子说:“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君怎能使万物如此呢?那就得如班固《货殖传序》听说:这一类材料,古书中不胜枚举,现在只是随意引其一。昔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士,至于皂隶抱关击柝者,其爵禄奉养,宫室车服棺椁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贱不得逾贵。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于是辨其土地川泽丘陵衍沃原隰之宜,教民种树畜养五谷六畜,及至鱼鳖鸟兽,萑蒲材干器械之资,所以养生送终之具,靡不皆育。育之以时,而用之有节。草木未落,斧斤不入于山林。豺獭未祭,罝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徯隧。既顺时而取物,然犹山不槎蘖,泽不伐夭,蝝鱼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蓄足功用,如此之备也。然后四民因其土宜,各任智力,夙兴夜寐,以治其业,相与通功易事,交利而俱赡,非有征发期会,而远近咸足。故《易》曰:后以财成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这便是《荀子》所谓“天有其时,地有其利,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亦即《中庸》所谓“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言治至此,可谓毫发无遗憾了。然而所谓原始的“君”者,语其实,不过是一个社会中的总账房——总管理处的首领——账房自然应该对于主人尽责的。不尽责自然该撤换;撤换而要抗拒,自可加以实力的制裁。这便是政治上所谓革命,丝毫不足为怪。遍翻儒家的书,也找不到一句人君可以虐民、百姓不该反抗的话。所以民贵君轻,征诛和禅让,一样合理,自是儒家一贯的理论,毫无可以怀疑之处。至于原始的“王”,则天下归往谓之王,只是诸侯间公认的首领。他的责任在于:(一)诸侯之国,内部有失政,则加以矫正;(二)其相互之间,若有纠纷,则加以制止或处理。这种人,自然希望他的权力伸张,才能使列国之间,免入于无政府的状态,专恃腕力斗争,其内部则肆无忌惮,无所不为,以为民害。没有王,就是有霸主,也是好的;总胜于并此而无有;所以五霸次于三王。君是会虐民的,所以要主张民权,诸侯则较难暴虐诸侯,如其间有强凌弱、众暴寡的事,则正要希望霸王出来纠正,所以用不著对于天子而主张诸侯之权,对于诸侯而主张大夫之权。这是很明显的理论,用不著怀疑的。王与君的有区别,并不是儒家独特的议论,乃是当时社会上普通的见解。战国之世,卫嗣君曾贬号为君。五国相王,赵武灵王独不肯,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见《史记·赵世家》。就因为只管得一国的事,没有人去归往他之故。春秋之世,北方诸国,莫敢称王,吴楚则否,就因有人去归往他之故。《史记·越勾践世家》说:越亡之后,“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服朝于人的人,也可以称王,便见吴楚的称王,不足为怪了。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是儒家的理想,不是古代的事实。在事实上,只要在一定的区域中,没有两个王就行了。

臣与民是有区别的。臣是被征服的人,受征服阶级的青睐,引为亲信,使之任某种职务,因而养活他的。其生活,自然较之一般被征服者为优裕;甚至也加以相当的敬礼。如国君不名卿老世妇之类。为之臣者,感恩知己,自然要图相当的报称。即使没有这种意气相与的关系,而君为什么要任用臣?臣在何种条件之下,承认君的任用自己?其间也有契约的关系,契约本来是要守信义的,所以说事君“先资其言,拜自献其身,以成其信”;“是故君有责于其臣,臣有死于其言”。见《礼记·表记》。君臣的关系,不过如此。“谋人之军师,败则死之,谋人之邦邑,危则亡之”,见《礼记·檀弓》。就不过是守信的一种。至于“生共其乐,死共其哀”,秦穆公和三良结约的话,见《韩诗外传》。则已从君臣的关系,进于朋友,非凡君臣之间所有了。这是封建时代的君臣之义,大约是社会上所固有的。儒家进一步,而承认臣对于君自卫的权利。所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寇仇,何服之有”?《孟子·离娄下》。这是承认遇见了暴君,人臣没有效忠的义务的。再进一步,则主张臣本非君的私人,不徒以效忠于君为义务。所谓“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孟子·尽心上》。“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齐庄公死后晏子说的话,见《左传》。这是儒家对于君臣之义的改善。君臣尚且如此,君民更不必说了。古代的人,只知道亲族的关系,所以亲族以外的关系,也以亲族之道推之,所以以君臣和父子等视;所以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是人伦的大变。然而既已承认视君如寇仇,则弑君之可不可,实在已成疑问;臣且如此,民更不必说了。——在古代,本亦没有民弑其君这句话。儒家君臣民之义,明白如此。后世顾有以王朝倾覆,樵夫牧子,捐躯殉节为美谈的,那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道理了。

儒家是出于司徒之官的,司徒是主教之官,所以儒家也最重教化。这是人人能明白的道理,用不著多讲。所当注意的,则(一)儒家之言教化,养必先于教。“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生活问题如没有解决,在儒家看起来,教化两字,简直是无从谈起的。(二)儒家养民之政,生产、消费、分配,三者并重,而其视消费和分配,尤重于生产。因为民之趋利,如水就下,只要你不去妨害他,他对于生产,自然会尽力的,用不著督促,倒是分配而不合理,使人欲生产而无从;消费而不合理,虽有一部分尽力于生产的人,亦终不能给足;而且奢与惰相连,逾分的享用,会使人流于懒惰。所以制民之产,和食之以时,用之以礼,同为理财的要义,不可或缺。(三)所谓教化,全是就实际的生活,为之轨范。譬如乡饮酒礼,是所以教悌的;乡射礼,是所以教让的;都是因人民本有合食会射的习惯,因而为之节文,并非和生活无关的事,硬定出礼节来,叫人民照做;更非君与臣若干人,在庙堂之上,像做戏般表演,而人民不闻不见。可参看《唐书·礼乐志序》。这三点,是后世的人,颇欠注意的;至少,对于此等关系,看得不如古人的清澈。

儒家又有通三统之说。所谓通三统,是封前代的二王之后以大国,使之保存其治法,以便自己的治法不适宜时,取来应用。因为儒者认为“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便是: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史记·高祖本纪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薄,故救薄莫若以忠。赞》。薄,今本作“僿”,徐广曰:“一作薄。”今从之。

儒家一方面兼采四代之法,以为创立制度的标准,而于施政的根本精神,则又斟酌于质文二者之间,其思虑可谓很周密了。所谓四代,就是虞、夏、殷、周。虞、夏的治法,大概是很相近的,所以有时也说三代。孔子兼采四代之法,读《论语·卫灵公》篇颜渊问为邦一节,最可见之。孔子答颜渊之问,是“行夏之时,乘殷之络,服周之冕,乐则韶舞”。并不是为邦之事尽于此四者,这四句,乃是兼采四代,各取所长之意。孔子论治国之法,总是如此的,散见经传中的,不胜枚举。这是他精究政治制度,而又以政治理论统一之的结果。以政治思想论,是颇为伟大的。这不但儒家如此,就阴阳家也是如此。

阴阳家之始,行夏之时一句话,就足以尽其精义。阴阳家是出于羲和之官的,是古代管天文历法的官。古代生计,以农为本,而农业和季节,关系最大,一切政事,不论是积极的,消极的,都要按著农业的情形,以定其施行或不施行。其具体的规则,略见于《礼记》的《月令》、《吕氏春秋》的《十二纪》、《管子》的《幼宫》、《淮南子》的《时则训》。这四者是同源异流,大同小异的。颜渊问为邦,孔子所以要主张行夏之时,因为行夏时,则(一)该办的事,都能按时兴办;(二)不该办的事,不致非时举行。好比在学校里,定了一张很好的校历,一切事只要照著他办,自然没有问题了。孔子所以主张行夏之时是为此,并非争以建寅之月为岁首。空争一个以某月为岁首,有什么意义呢?阴阳家本来的思想,亦不过如此。这本是无甚深意的,说不上什么政治思想。至于政令为什么不可不照著这个顺序行,则他们的答案是天要降之以罚。所谓罚,就是灾异,如《月令》等书有载,春行夏令,则如何如何之类,这并不离乎迷信,更足见其思想的幼稚了。但是后来的阴阳家,却不是如此。

阴阳家当以邹衍为大师。邹衍之术《史记》说他: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邹衍的五德终始,其意同于儒家的通三统。他以为治法共有五种,要更迭行用的。所以《汉书·严安传》引他的话,说: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

其意跃然可见了。《史记》说衍之术迂大而闳辨,奭也文具难施,则邹奭并曾定有实行的方案,惜乎其不可见了。阴阳家的学说,缺佚太甚,因其终始五德一端,和儒家的通三统相像,所以附论之于此。核其思想发生的顺序,亦必在晚周时代,多见历代的治法,折衷比较,然后能有之。然其见解,较之法家,则又觉其陈旧。所以我以为他是和儒家同代表西周时代的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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