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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2: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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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马丁·瓦尔泽(著),黄燎宇(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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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夭

逃之夭夭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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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10)!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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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马丁·瓦尔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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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黄燎宇(译)排版:skip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9-01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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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自从脑子里冒出这个句子之后,我对理论就失去了兴趣。凡是让我上瘾的事情,我都轻松避开。我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我发现自己对一切繁琐之物也失去兴趣。我自己走到了这一步。我相信如此。没有什么事情我是一清二楚的。好在我已偃旗息鼓,不再刨根问底。莫里哀的剧本是反耶稣会的,一位知名的教授说道。一位不太知名的教授随后说:莫里哀反对的不是耶稣会,而是詹森教派。这个我没注意到,也不知道。刨根问底,这是你面临的最大诱惑。你一刨根问底,外界就在你心中安营扎寨。你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发号施令的,是各种理论,每一种理论都带来独一无二的救世许诺。渐渐地,这些引诱人的理论烟花全都烟消云散。

一不留神做了这番坦白,我自觉勇猛无畏。一不留神做的事情可以称为勇猛之举吗?

即便我不再对理论感兴趣,我还是可以说:理论很了不起。一套理论,这是一座建筑,里面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都亮着灯。每个房间都有一个人在跳舞,舞者就是那个构想并且构建这一切的人。创造理论的,我不会称之为理论家。他跳舞,目的就是让人观看。尽管他的每一套理论都在证明什么,但他最想证明的是他自己。每一套理论都不得不假装在说我。假装为我好。如果有一种理论承认它说的是它自己,我可能会重新对它产生兴趣。物以类聚。如果我想轻松来事,我就直接说:理论是为第一语言发明的第二语言。在第一语言中,一切都油然而生。第二语言负责鉴别真假,由此对生命进行限制。真理成为一个行业!理论就是行业标志。

这不是我观察的结果,更不是我记录的结果。我只是过后很久才恍然大悟,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润物细无声、令人难以察觉的过程。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同于从前。

突然间,我不再反对奇迹。这不是时刻都能产生的一种感觉。我没有等待奇迹。但是我可以对每一个奇迹表示欢迎。这是一种非常清晰的感觉。但另一种感觉同样清晰:我没有等待奇迹。如果我无法相信自己,我就顺着陡峭的山腰往下滑,我是最糟糕的吸引力的对象。人们把这种吸引力称为渴望。这时我听见自己说:做做梦就够了。

这就是我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自己念叨的句子。做做梦就够了。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

我还需要句子,这不是好事。我本应追求无言状态。追求沉默。以免继续唠叨。而且我听见自己在说:宛若浮云,远在天边。

沉默不语是我的夙愿,但我成天把这类句子挂在嘴上,所以只能万事成蹉跎。

宛若浮云,远在天边。

感觉这是人间仙境。我是这种感觉。

不过,一旦我的某个想法企图变成戒律或者愿望,我那受过必然性的教育或者训练的本性就会做出反应:做做梦就够了。

宛若浮云,远在天边。

我不想假装高居云端,俯瞰熙来攘往的利益。但我清楚地看到,当下面的利益为我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已经遥不可及。我随后还必须承认:我的日子太美了。

如果有人要据此对我进行谴责,系统将自行调整为:做做梦就够了。这个系统就是我。但我随后就吸气。深呼吸。呼吸。

我一直避免承认自己在呼吸。这意思很明显,我想保持神秘莫测。我进退两难。一面无法保持沉默,一面想保持神秘。不想惹人注意。果真如此,我就和所有的理论一样,是一种虚假的吸引力。2

我不气馁。不知道这算优点还是缺点。

我的希望太多,已非我所愿。

我的下一个座右铭还是:我的希望之多,已非我所愿。

我无法把自己揉成一团,就像一张可以扔掉的纸。即便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是一张没有写字的白纸,我心里依然想:我是一张还没有写上字的纸。

这是我迄今为止最莫名其妙的自白,因为它泄了密,现在谁都知道我相信还有事情会发生。所以,这一告白可以跟世界上所有谣言媲美。

如果能够去掉“还”字,我的谎言就不会如此扎眼。这个“还”字是汽车轮胎中的气体,而我就是车身。如果没有这“还”字,硬邦邦的地面就成为我的减震。“还”字具有乌托邦特征。乌托邦则是最大的谎言。“还”字使我成为说谎者。它强迫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说谎者。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

做做梦就够了。

宛若浮云,远在天边。

我的希望太多,已非我所愿。

现在来一个最最真诚的告白:自从我不再有或者不再想有乌托邦,我就无待于外。

我望着一堵光溜的白墙发呆,我的内心很充实。过去我总是若有所失。现在我无所期待。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福。幸福还是不幸,这已是别人强迫你做的区分!我现在是既非-也非原则最生动的体现。

时间也一样。它总是过得太快或者太慢。总是来得太早或者太晚。时间,分散注意力的头号元素。它总是妨碍我的生活。换一个哲学词汇:妨碍我的存在。有时我很乐意说:我存在。存在是一个外来词,外来词给人的好处,在于让人不求甚解。糟糕的只是它的高大上。它只是一个背景,或是一幢建筑,或是一个陷阱。存在,一种错觉,仿佛有事情正在发生。最典型的错觉。3

一堵光溜的白墙。我最后的依赖。一闭上眼,我感觉不爽。一睁开眼,看着这光溜的白墙,我又感觉爽快。我承认,晚上天一黑,我就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了。如果打开灯,望着白墙,我立刻重新现身。但这种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把自己在场的感觉归功于开灯这一事实。睁眼躺在黑暗之中,却不等待再次开灯,这个我做不到。睁眼躺在黑暗之中,同时什么也看不见,这一定有可能。可能与不可能都来毛遂自荐。又是一个不存在的差别。这是理论家们干的事情。他们的理论制造差别,结果,我们对各种理论亦步亦趋,与生活擦肩而过。

我必须练习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之中。我一睁眼就想咳嗽。而且无法通过呼吸制止咳嗽。我不得不咳嗽。

我咳嗽,所以我存在。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

做做梦就够了。

宛若浮云,远在天边。

我的希望太多,非我所愿。

到了夜里这常常就不管用了。别人因为我饱受煎熬。我必须……接着说,必须什么?我必须赤着脚往北极跑。再跑回来。然后呢?然后问题就解决了。非常肯定。但只能在回来之后。你在自虐中不断刹车;你最后戛然而止,因为你担心局势失控。4

我没收到任何礼物。我勤学苦练,使自己听不见呼救的声音,或者说假装听不见。既然你无能为力,你只好充耳不闻,不管这呼救声来自非洲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可以说,我发明了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值得推广,并且以我命名。只要听见呼救声,我自己就马上呼救。假如有人赶来施救,事情就尴尬了。幸好没出过这样的事情。每当从某个方向传来呼救声,我都必须根据对方的音量发出更大的呼救声。我就这样一次次地化险为夷。我听到的呼救声则是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凄惨。如果不是听到头两声呼救就马上采取行动,我的声音就不可能压过它。来自非洲的呼救声最难压制。但是熟能生巧。可以将它们全部盖住。

5

我劝你吃撑。劝你喝醉。劝你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心里想着这是自我惩罚。我劝你:走到哪儿烦到哪儿。大声地、没完没了地谈论自己。直到他们打断你。别让他们打断你。告诉他们,只要别人因为你日子难熬,你就无可救药。

我恨得咬牙切齿。我拼命数落自己,咒骂自己,不由自主地可怜自己。每次都有证人在场。我还说,拼命咒骂自己是一个花招,目的在于拯救自己。你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可能是你的真实样子,一个人哪能如此低劣,哪能跟罪犯一样自私!哪能邪恶到令人怜悯。邪恶到丑陋不堪。邪恶到令人厌恶。邪恶到产生拯救效果。

最后,听你讲话的人全都为你鼓掌。你吐了一口唾沫。但吐到手绢里。你说:人对自己宽容是没有限度的。说完,你继续在自我咒骂中狂欢。他们给你香槟酒喝。他们为你干杯。你问自己:你穿的大衣属于谁?谁代你受冻?然后你对自己不会仇恨表示遗憾。与其说你粗声大气,不如说你轻言细语地表示遗憾。你从母亲那里学会的,只有爱。现在需要的是恨。仇恨自己的能力。你恰恰没有这个能力。根据你引起的反应判断,假如你做到恨自己,你就可以得到拯救。但是你只剩下爱。对自己的爱。必须爱你这样一个人,哪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然后,你只能窃窃私语:见鬼去吧。说完,你再次朝着手绢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掌声。

周围的人都在热烈讨论,就像刚刚在剧院里看了一场演出。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

6

我已承认自己无法停止呼吸。但是我每天进行三次肌肉训练,同时训练心、肺,等等。这个每天训练三次的人让我奈何不得。锻炼计划来自早前。我当时还没无话可说。锻炼计划在我脑子里一劳永逸地扎下根。别管极限!你尽管往山坡上跑!你将获得你没有的力量!超越自我,甩下自我,战胜自我,这是一种享受。既是胜者,又是败者,这是什么感觉!这是生活本身。

锻炼是一项强制计划,我很乐意服从。昧着良知。

我成功地坐到钢琴前面,让我的双手弹奏贝多芬的《悲怆》。弹得娴熟而细腻。我听到的,却是沉闷的声音。

生活是一座五星级酒店。幸好。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

做做梦就够了。

宛若浮云,远在天边。

我的希望太多,非我所愿。

我咳嗽,所以我存在。

7

百感交集。我不会往外说。我答应了他们。他们威胁说,如果我往外说,下回他们对我会更狠。迄今为止,他们的确一次比一次凶狠。而且是在我守口如瓶的情况下。因此,这是一个空洞的恐吓。既然我没往外说他们对我也是一次比一次凶狠,那么,即便我往外说了,情况也不可能变得更糟。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把我唬住了,虽然从逻辑上推理,这是空洞的威胁。我没往外说。但他们可能以一种还无法想象的粗暴方式对待我,而且振振有词,说这是我把事情往外说造成的后果。所以,我没往外说。这就是我的处境。

我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他们会随时过来,然后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对待我,以防我把事情往外说。

他们显然没有真正的思考能力。他们显然觉得对我的迫害非同一般,如果我把事情往外说,鬼知道他们会遭到什么报应。

如果他们有思考能力,他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我根本不可能把事情往外说,说了也没人信。他们对我做的事情,法治国家不知如何定性。他们对我做的事情,资产阶级社会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也没有相应的法律条款或者类似条款。既没出台禁令,也没颁发许可。他们对我做的事情,不好说应该定义为控诉还是起诉。偌若必须二选一,那与其说是起诉,不如说是控诉。但没有任何机构免责控诉。

所以,他们真的不必害怕我往外说。他们威胁说,如果我往外说,我的下场更惨。他们说这话,无非想吓唬我。

我开始把自己遭遇的一切写下来。我在写作中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圆形的监狱。这是对某种意识状态的形象表达。我可以运动,但是我无法在运动中前行。不管哪个方向。

停止运动是无法想象的。但我希望如此。累瘫。累瘫就好了。可惜我一点不觉得累。我等他们再来把我……这个我恰恰不能往外说。但是我可以说或者写下面这句话:被他们如此这般对待,比事后去想他们再次给我造成了什么伤害要好受一些。

但现在有一个体会:我没有把我不可以往外说的事情记下来,但是我记录了我不可以往外说这一事实。这必然要产生某种后果,但是我不可能、也不愿意为此而放弃记录。我可是要多轻率就多轻率!我刚刚写下我在记录这个句子,词汇如冰雹一般向我砸来。本来这些词汇我是可以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经验!恶词一个!一切所谓的高大上词汇都是恶词!一整套在争霸过程中产生的语言。下面的说法也是在书写过程中产生的:在他们走了之后;在他们再来之前。哪来的之前!哪来的之后!这类语言从何而来,连这个问题我都不感兴趣。一件事情,如果之前发生与之后发生迥然有别,我就没法在这个世界存在。仿佛在之后和下一个之前之间存在某种可以命名的东西。或者应该命名的东西。又是一阵劈头盖脸:时间!何不马上又来:过程!我最不情愿做的事情就是被迫计数。什么频率?仿佛事情不是连续不断地发生。如果需要用时间表达,就说:同时发生。平行发生。共时发生。

有个事情我不能往外说。我写下了这句话。

现在我改弦易辙,写一句被外面的语言称为坦白的句子:由于自身原因,我所遭遇的事情不能往外说。

我不由自主地做了什么事情?我也是受常见的表达习俗左右的奴隶,我偷梁换柱,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变成了人物形象。我现在被迫承认,作为来访者出现那些人,都是我的创造物。我有所企图。我想以此避免把我所遭遇的事情往外说。

只有一个人不得不阻止我把自己遭遇的事情往外说,这就是我本人。为了抵御诱惑,不把事情往外说,我求助想象和幻想,无所不用其极。我成功了。迄今是成功的。我可以这么说。

我面临一种强制,非把自己的遭遇往外说不可。在屈服这一强制之前,我保持沉默。外部世界渴望获悉我的遭遇,但我不会让他们得逞。同时我清楚地感觉到,稍不留神语言就会把我引入俗套。我,绝对不让外界得逞!怎么可能!

我把话做点修改:有点遭遇,你就想往外说。你又不好意思往外说。你的羞怯请你保持沉默。我太乐意接受这一邀请。又多了一个沉默不语者!我没想到自己走到这一步。

说到外部世界,我把话说得再直白点:学者们连篇累牍地制造意义,反对沉默不语。当权者则为他们付钱、包装,并乐在其中。有时我产生一种感觉,仿佛这些创造意义的饱学之士专事拉着我们听其倾诉,就是说,阻止我们沉默不语。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沉默者,我们不构成危险,不对人恐吓,不做这类勾当。我们只是幻想自己已经逃之夭夭。我说的是我自己。

我常常大声宣告:我已逃之夭夭!但愿没人相信我。

我一次又一次的逃遁尝试:主观臆想!我一次又一次的自救运动:纯粹的诗歌。8

还有一个感受。(坦白内心适合用第三人称。)他不懂得礼尚往来。他只想别人接纳他,优待他。他不想给予,只想索取。所有人都应该成为他的父母。所有人都应该成为他的母亲。众人你争我抢,都想获得做其母亲的权利。

他害怕自己的对手,因为对手比他强:人家操心该操心的事情,做应该做的事情(政治领域,生态领域,总之热心于一切好事)。他却相反。他自私,扭曲,他一味地逢迎趋合,因为他胆小,软弱,有谄媚倾向。无论走到哪,都有人向他讲述对手的英勇故事。这对他不是坏事。他心想,做勇者肯定很划算。他心里随之蠢蠢欲动,他想勇敢一回。但他马上吓得双腿发软。他很清楚,如果自己鼓起勇气,结局是什么。丢人现眼。甚至是毁灭。他会原形毕露,有人或者所有人都会上手打他。他没法想象其他场景。你吊在一根线上,他们不让你咬断这根线。他们用意义做胶水,把你粘贴到生活上面。把呐喊升华,使其变成笑声,这是他们的教导。做孺子可教状,这很划算!随时装样!有朝一日,你想呕吐的时候,嘴里就会吐出珍珠!把你吐出的珍珠视为真正的珍珠,你是第一人。

因为他不敢讲述自己的事情,他就变换讲述方式,仿佛自己讲的是一个熟人的事情。人们对他这位熟人大加挞伐:神经病,等等。这下他明白,如果他承认说的是他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或者这是一种自动反应:人们很高兴有机会对人进行批判,而如果批判对象不在场,批判起来就更容易。

他怕考试。他坚信,不管什么考试自己都通不过。考试必然要考出他的缺陷。从某种程度上讲,考试的目的就是考出他的缺陷。向来如此。考试还有别的名称,但这只是为了掩盖事实。

他当然也想到了精神病医生。只要我们有一种不同寻常、也不可控制的感觉,我们就会想到精神病医生。严肃的事情他不会去找精神病医生说。他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情绪总是非常奇特,不管它采取何种表现形式,不管是激烈的还是咄咄逼人的还是狂野的还是桀骜不驯的。这使他不可能跟第二个人谈论自己的情绪。无法跟他妻子谈,更不能找精神病医生谈。你虽然想起精神病医生,但只要你想起精神病医生,你就知道,这件事情你宁愿死去也不会去找另外一个人谈论。

他同时感觉自己噙满泪水,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有时他只能一动不动,否则他会落泪。落泪不仅使人难堪,人们还会问他为什么落泪。

他在政治上很不成熟,一度投奔极端主义者,还想入非非。不做深入思考。他的对手却是那么地理性。

他醒来了,坐在床上,等着。他们没来。脚步声,等等。怎么还不来!楼道里响起脚步声,重重的敲门声,不等他说“请进”就打开门。他们敲门,只是为了避免他因为意外和惊吓而停止心跳。他们想要活的。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生擒。就是说,越是活蹦乱跳越好,他心里想。不知道他们什么模样。他苦苦等待,不知来人什么长相,还等得呼吸急促、惴惴不安。太傻了!渐渐地,等待化为一种需求。他需要他们来。以便事情告一段落。他无比紧张,快要窒息。

他担心,凡是自己觉得害怕、但不会亲身经历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每时每刻都可能变为现实。为什么有这种担心?现实如此,他做不了任何决定,也做不了任何解释。他只能坐在那里,发现在自己的口腔里出现地震。他的腮帮子发生震动。他的牙齿在颤抖。在这场口腔地震中,他的牙齿抖得叮咣响,仿佛就要被连根拔起。

他相信,这回终于好了。这回他知道怎么跟对手打交道。但这回恰恰失败了。虽然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总让他猝不及防的是:如果他精心准备,以免犯上一次犯过的错误,他就会犯一个全新的错误。但随即可以看出,这个新的错误也是他的典型错误。这个错误绝非偶然。他好像有一个取之不尽的仓储,里面尽是他那些独具个人特色的错误。还有多少,每次他都这样问自己。

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喜欢令人生厌的人,确切说,他觉得有些人很讨厌。

他感觉自己要受到迫害,赶紧溜之大吉,离群索居。随后他听最亲近的人讲,他的对手和迫害他的人想入非非,感觉自己受到他的严重迫害。他把这称为一个有趣的变奏。

如果有什么事情没做,如果打电话没找到人,他总是很高兴。我的上帝,为了这么一件事情给某某打电话,太傻了!根据既往经验,如果有什么事情没做成,他必然心花怒放。凡是成功的事情,都对他不利。

他总是什么都说。他喋喋不休,信马由缰。他总是事后才发现自己一直说个不停。他说的事情则令人尴尬。他口无遮拦。他需要一根栏杆。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他没大声喊出来,这已经是一个奇迹。别再说话!心里想的事情不能说。心里没想的事情他也不会说。不管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最后都是无果而终。他信马由缰。他只好用白纸黑字约束自己,否则他到哪儿都讨人嫌。9

他们在我体内植入了观察者。在公共区域这叫监控探头。说他们在我体内植入这种东西,是一种形象表达。我说不出他们是谁,也说不出我如何想象安装过程。但是我成了观察对象。

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我都受到观察及评判,无论做什么想什么,我都感觉到这点。我由此得知,我想的和我做的一切,都是我不该想不该做的一切。植入体内的权威不说我可以做什么、可以想什么,它只让我体会到我不可以做我又在做的事情,以及我不可以想我又在想的事情。如果我的思想和行为遭到否定,而我的反应总是一句做做梦就够了,那是无济于事的。关键在于:这个植入我体内的否定性权威遥不可及。它可以说是不依赖于我。

我应该觉得自己就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内在声音总是告诉他不可以想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从来不正面告诫他应该做什么应该想什么。但是,被判处死刑的他在朋友来访时说过,现在梦中不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苏格拉底,玩音乐吧。就是说,这个头号理性主义者最后应该走向艺术。

我被判处留在人生,我没有这类经历。现在我才想起苏格拉底的内在声音总是事先警告他什么事情不能做。植入我体内的声音总是在事后,总是在我有了思想或者行动之后,才告诉我这个不能做或者那个不能想。苏格拉底的日子比我好过。

我不仅放弃了行动,也放弃了思想,由此避免遭受持续不断的否定。众所周知,我望着一堵白墙发呆。我通过这种方式战胜了植入我体内的观察者,因为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观察者都让我知道我是大错特错。我成功了,我有理由自豪。有了这些成果,我不免自鸣得意,我可以说:我的日子太美了。

10

怨气

冬天也不容易

若要与电视匹敌

尚未张嘴呼吸,我们就被统计。

谁擅自离队,谁被处理。监督者

前所未有地多。我们是美德共和国

什么好什么坏,现在有

社会学家大声告诫。

芸芸众生,我身沉重,

我开满铅质的花朵

因为死亡喜欢我

我头顶黑色的鹿角。11

真实的对手和臆想的对手无法甄别。尽管如此,我研究二者有何不同。朋友也一样。虽然区别真实的朋友和臆想的朋友比较简单。真正的朋友离我对朋友的期望也有差距。所以,我不得不用臆想代替真正的朋友不能带来的东西。这又导致我产生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没有真正的朋友。

朋友是一种想象。

识别对手很简单。我不缺真正的对手。他们毫不含糊地表明对我的态度。

还有一个差别:对手和敌人。对手不赞成我,但也不做反对我的事情。他们不把我当回事。如果有事需要他们表态,他们就摆摆手。我不值得他们表态。如果非表态不可,他们就怒气冲冲,说一些充满蔑视的话。这是对手。

敌人的面目更为清晰。他们不错过任何贬低我的机会。如果没有机会,他们就创造机会。我是他们的眼中钉。不言而喻。我的敌人为我准备了一大堆坏话,这些话他们可以随时调取。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刺激我的敌人。他生够了我的气,不想再生气。他美滋滋地喝他的咖啡喝他的茶,转眼之间我又出现在他眼前,因为一个行动,一种观点,甚至是一本书。他知道,如果他对我旨在出风头的最新举动进行研究,他有生不完的气。但他还是展开研究,而且不带偏见。如果我写的东西终于给他带来快乐,他会非常快乐。这是他的原话。所以,眼看我的所作所为只能使他再度产生怒火和厌恶,他就更加地失望。我使他遭罪,为此他不得不怪罪于我。我的每一个敌人都需要通过周期性的发言来巩固对我的敌意,这是他们的精神保养手段。

对敌人而言,采取一次针对我的行动,就意味着增强一分自我意识。他是什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几乎没有比敌视我的行动或者言论能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点。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对于他,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加清楚的事实(我很乐意承认,这句话出自我的敌人之口)。只要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这个世界就不是理想的世界。他的使命就是恢复秩序。不仅在我的问题上,在所有问题上他都肩负一项重任,那就是改造这个世界,使我们的世界变得秩序井然。敌人的优点,在于他有一颗保持高度警惕的责任心。他日理万机,我只是他的一个小难题。他把我视为对理想秩序的一次哪怕是无关紧要的破坏,而无须对此进行费力的论证。尽管他没有打着这种或者那种主流道德的名义出场,但他每一次出场却都是一次道德行动。他的行动不由自主地要求所有人向他学习,跟他一样行动。他释放出模范的光辉、榜样的力量,虽说是自然而然,但也不无刻意的成分。这不是某种小气的、狭隘的道德,而是一种放眼世界的要求:为了世界的未来,万事万物都应进入理想状态,尚未进入理想状态的一切,都应通过他变成一项对所有人的要求。他向人们示范什么是得体。假设人人都跟他一样,我们就不用为世界的未来操那么多心,甚至完全不用操心。

无论他谴责、批评或者咒骂什么,他总是打着普天下或者正义或者人道或者民主的名义进行。如果他做点什么可以让人蔑视的事情,我就兴高采烈。他贪财。他喜欢吹嘘自己的艳遇。但我非但没有鄙夷不屑,反倒满心的羡慕嫉妒恨。

如果我在什么地方再次暴露自己的某个缺点,他就会把我宣布为他的行动对象,他的行动则是充满责任充满担当。如果我在什么地方或者以什么方式承认自己缺乏责任意识,他就可能觉得有必要写一篇檄文教训我,或者通过绝妙的挖苦对我进行表彰。

根据我的体会,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敌意,他当然从来不让人产生这种感觉。他总是高举拨乱反正的旗帜。他嘴上不说,但总是以毋庸置疑的世界理性的名义展开行动。他责备谁,攻击乃至鞭笞谁,谁就身败名裂。他当然有对手。他的对手也很强大,可一旦被他责备、鞭笞,对手立刻就灰头土脸,给公众留下一种自己很不乐意留下的印象,他本人则保持自己乐意保持的形象。他孜孜不倦,替天行道,他的行为有一阵子被称为介入精神。

现在说说我对自己的不满。我感觉自己体内安装了一个监测器,难道这是我的敌人在过去几十年里对我实施的敌对活动逐渐固化的结果?果真如此,我就一直任由一个被视为毫无瑕疵的敌人摆布,而如果我逃避了强加给我的自我否定,我就逃出了敌人的掌心。我夜以继日地自我否定,我持续不断地进行自我否定,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这个堪称经典的敌人,我的感觉从何而来?!

现在我冒险来个举一反三,虽然这是越俎代庖:不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敌人,也许每个敌人都有自己的敌人。我的敌人总是显得战无不胜、技高一筹,所以他的敌人都变成他在公开场合的装饰。他周身挂满了敌人的头皮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印第安人。

我还想举一个说明一切的例子,以免人们产生最廉价的怀疑,怀疑我有迫害妄想症:那个作为礼物送给我的敌人不再使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在采访中我们并未得知他不再用电动剃须刀,但他告诉我们,他现在需要抹剃须膏。我相信人人都很清楚我表达的意思。

不知谁把这个敌人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是命运?还是偶然?还是上帝?上帝不仅有可爱的一面。有了这个敌人,我不会人云亦云,说(1)什么我们的世界是众多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

现在我愈加自豪,因为我面对一堵光溜的白墙也能悠然自得,还能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我的日子太美了。毫无疑问,“太”字还必须去掉。我很乐意向世人大声宣布:谁要是异想天开,认为非与我为敌不可,谁就必须明白——现在没有谁撵得上我。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我已脱离可以被人追赶的范围。说是几十年,却是弹指一挥间。所以,亲爱的对手,尊敬的敌人,你们掐指算算,看我现在已经离你们多远。我已逃之夭夭。但未能逃避自己!还没有。会有这一天的。啊,乌托邦!你坚不可摧!(1)  莱布尼茨名言。

12

我有许多该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其中,感激排在首位。紧随其后的是忘恩负义。憋在心里的忘恩负义想加塞儿,想比憋在心里的感激涕零更重要。憋在心头的感激涕零,总是少说了一句话。我对人总是如此地感激,以致不好意思告诉对方我是多么地感激。我总担心,一旦向我对之充满感激的人承认我对之充满感激,他就会认为他对我太好。我的感激证明我不配他对我这么好。所以,这一切都变成了内心的不安和依赖。

我太懦弱,做不到忘恩负义。挨整的时候,我没有奋起反抗,而是逆来顺受。整我的人一定相信我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13

迄今为止,我避开了那个叫作良心的东西。为此,我不得不和自身保持相当的距离,以便我可以把自己称作他。

他总是做他不可以做的事情,总是想他不可以想的事情。他的回忆全部由他不可以做、不可以想的事情构成。如果他做了什么可以做的事情、想了什么可以想的事情,他所想的、他所做的事情就不会在他的内心留下任何痕迹。他记不住这些。凡是他不可以想、不可以做的事情,却全部历历在目。

就是说,他的一生,不是为真善美服务的一生。他并非事事正确,从良心的角度看,他一无是处。

谁若事事正确或者显得事事正确,谁就给旁观者提供了便利,使之可以轻轻松松地赞同他,甚至崇拜他。谁若成为善和真的榜样,谁就为别的许多人减轻了良心负担。其他人只要对他表示赞同,就站在了真和善的一边,也许还站在了美的一边。

英雄或者明星就是用这类榜样材料做成的。多数人的良心在他们这里得到妥善保管。英雄特别是明星是特殊人才,能够让世人见识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何坚信不疑。他们是明灯,他们散发出心安理得的光辉。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思想和行动。他们聚真善美于一身。对于他们,存在就是为正确的事物而存在。

现在说说那个异类,那个思想和行为常常与规范相左的人。他一直良心有愧。不管时下盛行什么道德,他总要掩饰自己距离这种道德的要求差多远。

有例子表明,一些家族在民族社会主义时期飞黄腾达,还当上譬(1)如说国务秘书。到了联邦德国,他们中间又出了联邦总统。即便在一个人的不同的人生阶段,我们也可以看见有人总是正确站位。托马斯·曼就是一个闪光的例证。说白了,他总是正确站位:1918年之前,他极端保守,对民主思想冷嘲热讽;

19

18年之后,他周身散发着民主思想的光辉,包括社会民主党的光辉。他的哥哥亨利希·曼总是站错队。在总是正确站位的人看来,内疚是一种错误。

尼采一语中的:内疚?这说明你的性格配不上你的行为!

和自己闹别扭的,别想占领道德制高点,因为道德具有公共属性。谁总是做不可以做的事、想不可以想的事情,谁就良心有愧。这样,一个人可以痛苦地高喊:心安理得者没有良心。他没有去满足有着严格规范的善,而是沉湎于自我满足。由于各种原因,他的自我满足总是被视为违禁之举。如果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沉湎于自我满足,你就不可能做到善;由于你总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情况,你也不可能做到真;既然你掩盖真实的结果就是鬼鬼祟祟,你也不可能做到美。

另一个哲学家——这可能是黑格尔——说过,良心,这是一个人最内在的孤独。他指的不是那些心安理得者,不是那些闪耀着真、善、美光辉的明灯,不是永远正确者。你的所作所为、你的所思所想都见不得人,你必然陷入孤独。

因此,他总是不正确,总是犯错误。如果说他偶尔还是能够进入正常生活,那是因为他成功地掩饰了自我。

拜托,你为什么从未说过自己多么喜欢生活!(1)  指德国前总统里夏德·冯·魏茨泽克(19

20

—2015)。他的父亲恩斯特·冯·魏茨泽克是纳粹德国外交部的国务秘书,1943年还出任纳粹德国驻梵蒂冈大使(当时是纳粹德国最重要的驻外大使)。

14

现在说说人如何分为胜者和败者,以及这一区分产生的影响。

足球比赛就是鲜明的例子,我们在电视屏幕上看得一清二楚。赢球的球队,队员们大玩叠罗汉,没完没了地亲吻,没完没了地拥抱。输球的,这一回是葡萄牙人,有的坐在草坪上,有的躺在或者趴在草坪上,有的蹲在那里,但彼此互不相干。他们要么表情木然,要么号啕大哭。最年轻的队员,C罗,不停地哭。他哭起来显得更加年轻。简直像个小孩子。

胜者恨不得融为一体。败者却互不搭理。胜者是一道欢呼。败者互不相干,每个人都是败将,每个人都在独自品尝苦果;不管他把输球的原因归咎于谁,输球的总是他本人。

现实中是这样的情形:尽管胜者还在没完没了地大吹大擂,其吹嘘方式却很有品味并且博人好感。总是得意忘形、唾沫飞溅。

你鼓掌的双手僵住了。胜者不一定美,也不一定善。历史是为胜者书写的。世上的所有价值都是战利品。你也匍匐在地。

你不可能躺在吊床上,在左右摇晃中摆脱失败。

重复强迫症,这是失败的意义。你不得不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失败的经过,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更好的句子来取代那些导致失败的句子。如果用了更好的句子,你就不会失败。但是你只能在事后、在大势已去的时候才想出这些更好的句子。

你只会信口开河,只会怒不可遏地自我辩护,结果适得其反,也许还雪上加霜。也许吧。但也许事情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如你所见。现在你别无选择,只能让自己化为乌有,以免回想自己刚才是多么地傻,以免回想自己如何愚蠢地反击敌人的一次次攻击。

失败使人孤独。别把你的孤独变成一个马戏团。你是自己唯一的观众。你是败者,你永远不明白强者之道。

失败没有原因。别人为你解释失败的原因,无非是为权力运作找依据。有人大权在握。运用权力的时候他才感受到权力的存在。你给了他机会。当权者越是清楚地向你解释你失败的原因,他就越是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手中的权力。

这一实践无关公正或者不公正。如果你因为自己遭受了失败就以为自己遭受了不公,这只能证明你没有能力理解真正发生的事情。为你的失败寻找根据,旨在让权力运用者尽情享受运用权力的乐趣。他也许还梦想你把他对你做的坏事当作正义之举。倘若梦想成真,这将是一个美妙的转折。这一转折在现实中不会出现。

对于遭受失败的人,失败是不可理喻的。所以,失败是一桩纯粹或者绝对的恶行。为了把这类事情纳入哲理范畴,人们可以轻描淡写,谈论公正与不公。我也许也曾运用过权力。我记不得了,但虔诚如我,希望施加不公也给施加者带来痛苦。但遭受不公是更为高级的痛苦。遭受不公的,因为无法理解自身遭遇而跌入痛苦的天堂。在他的心中,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四面八方,开放着姹紫嫣红的痛苦花朵。痛苦作为生命的升华。没有痛苦,他算什么?行尸走肉!他觉得自己出类拔萃。只有这样,他才能忍受触目惊心、层出不穷的失败的痛苦。他不再是遭受失败之前那个人。现在他很傲气。他俯瞰所有没有失败经验的人。失败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唯一的解脱就是傲气,就是说,要时刻保持清醒的意识,意识到自己遭受了不公。

所以,遭遇不公使你今非昔比。遭遇不公变成了你的精神财富。你已开始可怜那些受到公正待遇的人。

在这方面没有经验的,我们建议他想一想,一个专事攀登四千米以上高峰的登山者,跟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受。通过一次次的攀缘,他的肌肉感觉与从不爬山的人截然不同。人的心灵也有肌肉。练就心灵的肌肉,失败是最佳的训练方法。

最后还需要说一说上帝。又是黑格尔,是他把上帝这个词称为无意义的音节。他指的是神学家们的肆意曲解。令我耳目一新的是,他没有说:上帝是一个无意义的表达。他说的是:上帝是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每当世间的惊涛骇浪把我冲刷到那堵白墙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句话。我不能简单地拿上帝这个词去替代白墙。但我必须承认这面墙和上帝有相似之处。在我需要帮助的那一刻,这面墙总是把我当难民、当求助者收留下来,就是说,我总是筋疲力尽地、无声无息地倒在它跟前倒下;如果随后再出现上帝,我的耳畔会响起音乐,不是音乐家创作的音乐,而是震耳欲聋、令人头晕目眩的欢呼,是历史的光芒,是当下的各种辉煌,总之,是拯救的力量。我不想再开动脑筋,我只想单纯地存在。我无欲无求。我一再问这堵墙,你行不行,能不能提供庇护。我们不会拿这个问题去问上帝。上帝,这是纯粹的隐喻。但它指代一切。包括失败。绝对的、最后的、不可挽回的失败。上帝作为失败本身。作为你咎由自取的失败,你的失败来自你的可怜或者缺陷。也就是你自身。上帝作为你的弱点的表达。

相应地,他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绝对音乐出现在你的眼前,它是一座火山,喷吐着绚丽的烟花,它是一个山谷,充满郁郁葱葱的温柔,它是一道山脉,一眼望去都是纯粹的善,它是儿童做的一个梦,梦境绵延不断,它是你思念的一切。所以,他表达了你思念的一切。所以你洋洋洒洒,文思泉涌。直到他提出抗议。然后你会觉得自己受到关注。

然后就有人牵着你走。你倒下了。你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你跪着。你跪在一堵光溜的白墙面前。你对着光溜的白墙顶礼膜拜。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

15

别人期待什么,我就做什么。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自小就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对于我,无视他人的期待是一种无礼行为,近似冒犯。我的给予,总是大于人们的期待。这对我是一种享受。

这么做,不全是为了自己,但也是为了自己。结果如何?不言而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期待。如果与我亲近的人对我有不同的期待,其愿望就很难一一得到满足,因为根据现行的判断,他们的期待是彼此排斥的。在政治领域,在历史领域,这使我容易受到诋毁,因为在所谓的现实世界中彼此敌对的势力,在我的心中并未彼此争吵或者排斥。

不相信有人想着你,你却能够忍受自身:你要变成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做到这点?你曾以为,如果没有人思念你,如果没有一个能够唤起你的爱意的人想念你,你就无法存活于世。

你在自己心目中太没分量。

或者这么说:甲喜欢你,乙也喜欢你。你喜欢甲,你喜欢乙。如果你对一种需要严肃对待的爱不予理睬,你会觉得这是一种无礼,几近冒犯。

你避免了无礼,其意义超出了礼貌的范围。你看见有人爱你,你可以深受触动。两个人都期待得到你付出爱。你同时满足了两个人的期望。随后甲和乙都认为你说谎。但是你只能对自己说谎。你对一个人说的话,总是你想对这个人说的话:我说给这个人听的真话。我有两句、三句或者许多句真话。但毁灭一切的道德只承认其中的一句。但使我的三句话都同样真实。我选择我认为最能让对方接受的真话。而且必须承认一点:爱的表白是最纯粹的自我对话。

同时爱两个人显然不会得到允许。你试图进行解释,说别人期待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的解释无济于事。谁让你没做到只满足一种期待。但是这与我的习惯相左。我自小就习惯于满足每一个人对我的期待。你只好顺其自然。你尝试满足两个彼此排斥的期待。你尝试的结果,名叫不幸。

产生这一不幸,是因为我们的情感必须满足一个前提:你只许爱一个人。这一戒律和有关只许敬拜一个神的宗教戒律如出一辙。现在宗教戒律有所松动,约束人际关系的铁律却雷打不动。我们的情感依然遵循排他性原则。

雷打不动的理由:施爱者赋予被爱者一种价值。但如果他爱两个人,那只能是一人一半。这就是现行的感情计算公式。计算得出的结论是:要一半,还不如不要。现行的道德判断不许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

如果换成我的表达方式,就可以说:我倒着脚在地上跳。我的脚板儿被炙热的大地烫得通红。我周身挂满铃铛,我上哪蹦跳人们都知道。观众不少。如果我唱歌,他们会允许我唱。但是我的呼吸跟不上,我无法唱歌,也无法蹦跳。但是我必须蹦跳,因为地板滚烫。所以我没有唱歌。

用道德通缉用情不专,这是一种野蛮行径。如果一方达不到要求,另一方就会不忠。如果每个人都达到对方的要求,用情不专就不会出现。人们在忠贞问题上的小题大做,这无非是对按部就班的野蛮惩罚进行文化包装。

但丁走向历史的深渊的时候,有维吉尔做向导,我没有人做向导。我看见自己不断制造涉及正确与错误的声音。

我说过的话,只要听着像判决的,我都想在此召回。

对每一个想成为永恒真理的句子,我都避之唯恐不及。否则这将意味着,如果我在某个瞬间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就永远受其约束,即便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其他感受。

人们早已约定俗成,把人格视为思想表达的一致性,所以我不得不告别这一传统习俗。我把属于持续变化的感觉的一切称为伪造情感。我希望,有了这句必然招致谴责的话,我就证明了自己具有民事行为能力,从而满足了道德对我们提出的要求。伪造的感情必须产生假牙效果,就是说,必须看似真牙。人们所归属的存在,是一个相约的而非天然的存在。他必须接受艰苦的训练。必须严格要求自己。别再次对自己网开一面。伪造过不了关。你必须扼杀你的感情,扼杀每一种感情。灵魂有任何动静,你都必须矢口否认!吐气,把它吹出去!你所遭遇的事情,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讲得一清二楚:“由于行为遵循的是一个陌生的决定,所以就行动或者意志这方面看,这不再是(1)意识自己的行为。”

表达一种观点的时候,人们常常进行自我调整,以便自己的观点能够发表,或者广受欢迎,或者恰好过关。我们从孩提时代就学会了符合标准的思维方式。

历史上伪造情感的经典实例:阿伯拉尔和爱洛依丝,荷尔德林和狄奥蒂玛。还有:弗洛伊德有丰富的思想,为何独独把升华概念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若把升华译成直白的德文,就是情感造假。

最重要的:我们为什么必须伪造情感?为了别人。抑或为了自己?必须好好想想。你总是克己,总是考虑他人,你说话如此,沉默亦如此。你有了某种感觉或者想法,而这种感觉和想法一旦说出口,别人就会感觉不舒服,甚至受到伤害,在这种时候,你就只能把自己的感觉和想法憋在心里。否则你将令人生厌。所以说,你被迫伪造情感也还是为了自己?可是,伪造感情可以伪造到什么地方?绝对不可能到让人察觉不到的地步。这是一个理想,但不可实现。你不得不装样,以便自己在各种冠以美好名称的关系中可以被人接受。你一开始就有这个本事。你自小就学会了如何表现,以便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你还在学习说话之前就学会这个。你学会这一本领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小小年纪就懂得乖巧,为了收获尽可能多的爱。

这成为你终生的渴望。

例子层出不穷。

华沙来一个玛格达莱娜,弗莱堡来一个亚历珊德娜,你立刻心潮澎湃。你想与人拥抱,你想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焰,你想留在此时此地,不想其他。她们拿你有用。需要你提供语言商品。所以她们来了。你引渡自身,你想被她们带走,永远带走,不管带向何方。对此,她们莞尔一笑。但是你不得不伪造这场乱中有序的混乱。不管她们希望你做什么,不管她们要求你做什么,你都可以活蹦乱跳地予以配合。然后她们人就撤了。挂满愿望的风火轮在你的脑袋里飞转。

玛格达莱娜的衣领让你窥见她双乳之间的深沟。亚历珊德娜的绚丽外衣遮挡不住她的丰满身体。你忙于处理伪造的愿望。

或者说说W女士。她在电邮里还感谢与你的第一次电话交谈,那是一场生动活泼、情真意切的对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随便说句什么,她都应声附和。所以你的下一句话变得更有力度。这样,我们就彼此推秋千,越推越高,最后步入佳境,让她觉得有必要用温暖的文字记录下来。随后她出现在你眼前:金色头发,紧贴头皮,勾勒出脑袋的形状。一袭流光四溢的黑装。当你在有意无意之中触碰到这黑色的流光四溢时,你发现它薄如蝉翼。随后,你按照流程提供你的语言商品。双方都做得很到位。她衷心感谢。声音跟第一次通话时判若两人。拜拜。

现在剩下你一个人,忙于伪造自己的情感。我不会连续不断地打你的主意!或者:我拼命地工作!为了消灭这些句子纪念碑,他大声告诫自己:我爱世上所有的女人。当你不得不失去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从内到外都变得多么地美丽,多么地神奇。因此:伪造感情作为日复一日的工作。我拿痛苦来熬粥,熬一锅充满尘世烦恼的烂粥!如果没有你,语言,世上就没有我。

连医院也不例外。这里有很不起眼的、也许还其貌不扬的劳拉护士,但所有带“不”的形容词都是错的,她原本美丽的脸显得饱经风霜,她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大,把一个黑人女子领到房间里来,替后者问道:现在可以打扫吗?而且是生硬的东欧口音。说话间她走到我近旁,近得有点过分,把手搭我肩头上,我表示可以做卫生,但她的手还是不拿开,她还露齿微笑,我不得不仔细看她漂亮的牙齿。她一定知道这排牙齿在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什么效果。跟年轻虎猫一样的牙齿,即便你不知道年轻的虎猫跟年老的虎猫的牙齿有无区别,当你被这牙齿的魅力迷倒时,你完全无法裁断二者是否有区别,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从这一区别可以看出一种命运,看出她经历坎坷。她因为经历坎坷而显老,但也比她昔日单纯的年轻貌美更好看,她现在有一种尊严,应该说有一种永恒的美,面对她,我真想说:我想娶你。这句该说的话我恰恰没有说出口,我不可以说,因为我无法告诉她哪天去民政局,但她却如同命运一般美丽,这使她不可抵挡,所以我无可奈何,只能说我想娶她,但是,通过勤学苦练,这一禁令我早已铭记心中,我不得不自律,自律就是情感造假,这会令人生厌,可以想象,如果持续强制,不得不伪造情感,我们会厌倦生命。错!我不知疲倦。我大意了。我太大意或者太心软或者太不懂事。听起来,不懂事仿佛是一件好事。

黑人女子做了清洁。我没法把前面那句话说给她听。她是年轻漂亮而已,没有受到命运的磨炼。还没有。

刚一出院,我就不得不作诗:

我有谱写哀歌的欲望

我想让我的痛苦歌唱

泪珠化为珍珠

我不让自己因为痛苦

而走向毁灭

我不能白白地痛苦

我想让痛苦学会唱歌

学会瘸着腿跳舞

我把痛苦变成男低音

抑郁变成我的男高音

若是痛苦让我呐喊

我就喊鼓掌和再来一遍

我做教皇,神父们就得闲

一朵红花在黑夜绽放

花香就是我的哀歌

纸上所发生的,可以不同于现实。(1)  译文引自:《精神现象学》,先刚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第142页。

16

看吧,我得多么强大,才能把自己说得如此弱小!我今非昔比,可以赞同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这种赞同一切的能力我感觉是一种存在的力量。我不指责任何事、任何人。

每当我认为什么事情不对的时候,我总是发现自己并不更加高明。我再也不想反驳任何人。

我感觉自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我对着一堵白墙郁郁葱葱。我让一个神从纯粹运动中诞生。敌人、朋友、对手邀请你跳舞。一个想置你于死地的人与你发生身体接触,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令人感动!有什么东西比敌人的嘲讽更能揭示我的真实面目!卑鄙的敌人把我攻击得体无完肤,这是看清我面目的最佳机会!犀利的言辞如冰雹一般噼里啪啦砸向我!

我真心希望敌人别收手,希望他们对我进行研究。如果他们对我兴趣索然,百无聊赖的时代就会来到。只要他们还在想招数来对付我,他们的自我感觉就很好,世人就有戏可看。敌人和我——我们同属一个队。我们让世人开心。如果这个团队陷入沉默,这肯定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脑子里不断冒出评论我的句子,这些句子他们不吐不快。

还有我的朋友们。他们关心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除了这类影响,你还期望什么?你的朋友在你这里进行自我体验。你是一面镜子,供他们自我映照。他们为你产生的感受,是一场自我感受的风暴。如果他们欣赏你,他们就把自己当感情权威机构来体验。

我无法拒绝的观点,总是特定的观点。你并不屈服每一种观点,你只屈服那些具有强迫特征的观点。表达这种观点的人,胸有成竹,不可冒犯。令你屈服的,正是他们这种姿态。如果你自己做事心虚,却不对胸有成竹者表示赞同,你就过于小气。我无法拒绝的观点,总是表达特定人生态度的观点。如果你不表示赞同,你就是这种人生观所认定的罪人。你就是纳粹、资本家,等等。一旦表示赞同,你就觉得自己属于洁白无瑕者。控制你的,都是那些洁白无瑕者。洁白无瑕就是其控制他人的手段。

有时我不得不认为,我对什么都点头赞同,是因为自己软弱。我常常感觉自己太软弱,无法用摇头动作表示否定。我点头很轻松。

我通过赞同获得一种归属,这种归属却并未让我看清自己的真实面目。我对自己的了解有限,总是别人说多少我就了解多少。这不足以让我产生自爱。但这足以让我培养出迁就他人的能力。想到这一点,我感觉内心很充实。陌生,但很充实。我最了解我的嘴巴。它有它的需要,我予以配合。譬如,它不会人云亦云。它说一些只有它才说的句子。我听见了,多数时候我都很高兴。譬如,我听见它说我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好吧。我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我喜欢不必得到证明的句子。

17

女讲师把我领到讲台上。她很年轻,头发多到她难以打理。她向听众问好,并宣布讲座即将开始。讲座题目是:语音学。它的要义。

我打开黄色的文件夹。女讲师已经重新坐到第一排,望着我。我突然产生一股说真话的冲动。我请她再上来一下,到我这里。她走上来,充满好奇,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始讲座,而是把她请上来。我刚刚发现我拿错了文件夹。很明显,有关语音学的讲稿放在另外一个文件夹里。现在我想不起怎么一回事了。我没觉得尴尬。

亲爱的施派泽博士女士,我说。她姓施派泽,这个我还没忘。我接着说:我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不管您现在是否闭眼,但是您承认,用心灵之眼去观看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坪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信则灵,博士女士!随后我问她名字叫什么。

安娜玛丽。

这是两个名字,我说,安娜和玛丽。我应该叫您安娜还是玛丽?您的披肩。黑色,带网眼,很长。您的披肩下面——请原谅——是粉色或者肉色的衣服。谁都会产生我产生的联想。本来您不必在网眼披肩底下穿肉色衣服。我不相信您这么做没有想法。即便您的想法与我、与众人有所不同,您也可以为此下地狱!哪怕是下但丁的地狱。有文学创造的地狱。所以也有文学创造的天堂。我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这是文学创造的天堂。

接着:亲爱的上帝是按摩师,他的双手用音乐做成。

接着:我是苹果树上结鸭梨。

接着:鸟儿们在歌唱,仿佛心知肚明。

女讲师哈哈大笑,鞠了一躬,想走。

我拉她的胳膊。等一等,我大声说。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所谓的真理。我想娶您。白头偕老。承担一切相关的义务。

她喊道:还讲不讲语言学!

我又喊:这就是语音学!语音学教义就是:只有一个声音值得我们讲授。这就是爱。

众人鼓掌。女讲师拍拍手。仿佛是在模仿众人。

接着她问我能否允许听众提问。

我耸耸肩。

她宣布讲座进入讨论环节。没人提问。最后一排有一个小伙子站了起来,打了一声尖利的响哨,用的是两根手指。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老太太站起身,说:太棒了。

女讲师即刻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只是记事本中的一个日子。

我说:谢谢大家。然后离开讲台。

我一边从大厅往外走,一边吟唱赞美诗。很明显,歌词在人丛中为我开出一条通向室外的路。

我的日子有点太美了。

做做梦就够了。

宛若浮云,远在天边。

我的希望之多,已非我所愿。

我咳嗽,所以我存在。

我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

亲爱的上帝是按摩师,他的双手是音乐。

我是苹果树上结鸭梨。

鸟儿们在歌唱,仿佛心知肚明。

18

待上十分钟却不看时间,这个我可做不到。每当我重新看表的时候,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我害怕时间间距缩小。我尽力阻止自己提前看时间。如果我最终抵挡不住诱惑,我心里就想:好,现在已经过了十三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不是十分钟。但随后一看,又是不多不少的十分钟。我害怕无法再长时间地保持这一时间间距。害怕时间间距因此大幅缩短,我就没法扭头不看。我就会坐在那里盯着时钟看时间。真希望自己有一根鞭子,可以拿来驱赶思想,让它们走快点。它们老想停下脚步,望着受伤最严重的地方发呆,并由此加重伤情。我不得不反抗。用语言反抗。我对着时钟说:每一秒都在流血,每一分都在哭泣,每一个钟点都在化脓,每一个日子都在呕吐,每个星期都在出汗,每一个月份都在吐痰,每一个年份都在撰写历史。而且,每当历史狂风大作的时候,死去的树枝比活着的树枝更能刷刷作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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