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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7: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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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瑜卷卷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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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安申公寓

逃出安申公寓试读:

楔子

有一对大胸脯,这是我的烦恼。

这句话听起来欠揍,但是事实。我套在白色蕾丝礼服里,感觉它像枝蔓勒紧我的胸,真难受。但是文森说这身裙子好看,我也就听他的。

文森来了。

他聪明,优雅,还漂亮。

整天支棱的鬓角,今天顺服地贴在耳际;皮肤白且薄,能见到鼻骨上的青筋。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伸向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纪雯嫣小姐。”

一本正经,活像个绅士——哪怕他只有九岁。

我蹲下身子,整理他歪歪的小领结,帮他拉拉衣角。他笑起来,鼻头微皱,嘴抿得很用力。

舞会已经开始。

这座房子坐落在城郊,濒临海边,房价不菲。如果不是三年前我成了文森奶奶的私人护理,是无论如何没想过会到这里来的。

今天,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文森的爸爸举办的商务派对,原本我从不参加此类宴会,但是文森奶奶见我整日待在屋内不与人交际,叮嘱我见见人,文森更是起劲地邀我做他的“舞伴”。我便答应了。

客厅里正在播的是柴可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它让我想起黑白的欧洲电影。

我双手牵着文森的小手,在宴会厅的角落,毫无章法地随意舞动着。我感到许久未有的松弛,这喜悦伴随着刚才喝的少许红酒的作用,从胸腔里欢快地呈螺旋状上升。

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轻微的力量一直牵住我,但控制不了舞动的脚步。

回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雯嫣,你的裙子!”文森压低着声音冲我叫起来。

我的礼服裙子的蕾丝不知被哪里钩住,缠绕蔓延了一路。再扯下去,裙子的洞越钩越大,内裤都要露出来了!忙不迭地追随着蕾丝,弓着腰,拽着线,一路找源头。终于找到了那个尖锐的钩住我裙子的法式雕花桌角。握着一把蕾丝线,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有人在我脑后爆发出刺耳的尖利笑声,不会这么快就被人嘲笑了吧?循声而去,几个腿长肤白的妩媚女子围着个年轻男人,眼神里都是暧昧。“你可不能把那棵桃花树再放在东南方了,不然可都是烂桃花了……”男人言语轻佻,听起来像胡诌。“如果烂桃花是遇到你这样的人,我倒也愿意‘烂’一下。”一个女人说着,边用酒杯边沿触了下男人满是胡渣的下巴。

男人笑容满面,侧头想躲,正好遇到了我望向他的眼神。

我们都有些愣。

他居然留了胡子。曾经洁癖得过分、说胡子“恶心”、“阻挡桃花运”的他,留了胡子!

他撇下那几个女人,快步走向我。“罗尘子,你的胡子……”三年未见,我的开场白。“纪雯嫣,你的……屁股!”

天呐,可能因为过于惊讶,裙角被我撩得太高,又扯坏一截!

他顺手从旁边的桌上拽下一块餐布,迅速展开,围住我的下半身。民族风的孔雀蓝色餐巾,绑在腰际居然如此好看。

他总是能解救我,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今天。“我去求见了个超级厉害的算命大师,他告诉我,留胡子可以让我遇到最想见的人,你看,很准。”他眨眨眼,看似轻松,右手握着的杯子里晃动的酒水却出卖了他的毫无准备。

是他,没错。神神叨叨的罗尘子。外形硕朗,内心细腻,些许强迫症的处女座罗尘子。

——这三年来,关于他的这些细节我丝毫没忘。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知名连锁超市集团的继承人,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今天的派对。“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诱人。”他眯着眼睛像激光扫过我的胸前。“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猥琐!”我试图装作泰然,抬手想推他的肩膀,被他拉住。

文森拉拉我的裙角,嘟起嘴,似乎在抗议我忽略了他的存在。“哇,这个小东西长得真可爱!”罗尘子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文森把他的大手打开,一脸挑衅:“我不叫小东西,我叫文森!你认识雯嫣姐姐?”“认识,而且认识的时间肯定比你长。”罗尘子望向我,眼底藏了太多过往。

我深吸一口气。这三年,我心里有一面湖,那些心事在其中浮潜、辗转、流动,冷不防就来偷袭,狠狠地揪住我。这面湖,叫作“从前”。魔云终将散去,日光底下,泰然如常。

而安申公寓的那一切,都像是密密缝起的针脚,一针针,织在从前。  第一章 这里是安申公寓一“我们去哪儿?”“我们去……安申公寓,是个漂亮的地方。”母亲仔细地用木梳蘸了护发啫喱梳整齐头发,格外隆重。

纪妈妈家里有成堆的花花糖果,冬天,我在垂着厚厚蓝布棉帘子的超市里见过的,挤在透明圆罐子里的玻璃纸包的水果硬糖。它们色彩缤纷,散落在纪妈妈家的茶几上,自在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在商店里时的矜贵。

我不太敢吃,哪怕年纪小,也多少知道这个地方不一般,直到有个小男孩跑来往我兜里塞了一大把糖果,我对他怯怯地笑,他也笑,但是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像要说什么,又说不清。纪妈妈拉过他,拨弄他黏在额头的乳黄发丝,还帮他用小手帕揪了一把鼻涕。

这小男孩长得很是秀气,皮肤雪白,眼角下边的脸颊几乎透明见血丝。我羡慕他天天能吃到糖。

纪妈妈拿出一个信封,母亲收好,像是要哭。我没太在意,只专注着吃糖,母亲突然跑过来猛亲我的脸,像要把我吃进去,然后我便被带去厨房,纪妈妈又给我拿了酥软的绿豆糕吃。那绿豆糕是勾魂的神物,令我暂时忘记陌生处境。等我使劲儿舔完粘在牙上的糕屑,才想起要找母亲,直直奔向大门,旋即大哭起来,是把整颗心都要倾出来的那种哭法。“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大喊道,泪眼朦胧里,那小男孩蹲在我面前,对我说:“别哭,我帮你去追!”他的声音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有点小大人的口气,我顾不了那么多,只管着大声嚷嚷:“好,你帮我去追妈妈!”“纪年年,你给我回来!”纪妈妈喊住了他。

他回过头,无奈地看着我。我扑到纪妈妈脚下,拽着她的裙子,不断求她带我去找妈妈。

猛然发现,她身边那小男孩一直在吃糖,没有移动过,帮我追妈妈的是另一个男孩!我擦掉眼泪,几乎忘记难过,睁大眼睛想分辨他们,原来,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双胞胎。

那吃糖的男孩似乎也被我感染了,神色欲哭,蹲下来,拿糖给我,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不哭,吃……吃……”

六岁,我被收养。

安申公寓。纪妈妈。孪生兄弟。眼前闪亮却悲伤的糖果。二

我随纪妈妈姓,取名纪雯嫣。听起来有点像大小姐,生活却是丫鬟境况。

纪妈妈在这座城市最有名的那家国营食品商店工作。她穿蓝布大褂,生意好的时候,熟练地用牛油纸包裹点心或干货,称重、报价。生意淡的时候,就用鸡毛掸子掸掸灰,或是望着门外发呆。她很少笑,无论对谁。不到四十岁,还是有韵味的年纪。皮肤白净,人前的她,总是时髦优雅,不露一点潦草。头发全部扎在脑后,晒出光洁的脑门。爱穿翻领高呢大衣,是那年代流行的紫罗兰色。“这个离过婚的女人,一个人带两个儿子,蛮豁得出去的。”这是邻里常对她的评价。

纪天天和纪年年是纪妈妈的双胞胎儿子,与我同龄。他们眉心微微蹙起的习惯神态,鬓角不顺服的倔强碎发,都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比纪年年晚来世上五分钟的纪天天,先天智力低下,生活不能自理。

那年,拿糖给我吃的是纪天天,帮我追妈妈的是纪年年。

我最喜欢仰起脸看小学校园里最高的那棵水杉,密枝针叶,盈绿色泽,台阶式地有序连绵上升至顶端,常常一看就是二十多分钟。

有天我看了个英国的童话叫做《杰克和魔豆》,是说一个叫杰克的年轻人用母牛换了两颗豆子,谁知这两颗被他妈妈扔到地里的豆子,居然长成了通天的树,他爬上树,演绎了一场奇遇,至此过上幸福的日子。我的脑袋瓜里就笃定认为沿着水杉就可以爬至天空,也知道矮小的我根本没法爬上水杉——那么什么时候才可以呢?

平日里,我每天的生活是这样安排的。

六点起床,整理被褥,然后叫纪天天起床。他常会有起床气,发怒嘶吼,最初,他会用脚踹我的小肚子,生闷的钝痛。久而久之,我学会了躲闪,但偶尔还是会被他踢到,痛到不得不蹲下来。等他稍许平静,要领着他洗漱、穿衣,然后我们才能和刚起床的纪年年一起吃早餐。

我必须每天这样做,因为我不敢像上次一样,在纪天天没吃早餐前自己先吃。

那天纪妈妈生了很大的气,倒不是严辞打骂,只是罚我两天没有早餐吃,我因此虚弱地在学校做晨间操时晕倒,老师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发生什么事了?”我咬住牙不说。

说了有什么用呢,日子不会改变,如果老师喊来了纪妈妈,令她丢脸,我的日子更不会好过。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倒也不追问,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低下头来,开始落泪。我受得了严酷,却受不了抚慰。“我跟你说过,你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照顾天天穿衣、洗漱、吃早餐,不然他要闹的……”的确,这话纪妈妈说过不止一次。“可是,我见他还在睡,并不想吵醒他。”有时我也会顶嘴。“这是借口,如果有了第一次,你以后就会一直偷懒,顾着自己吃早餐,而不管他。纪雯嫣,你要好好照料他。”纪妈妈对九岁的我像大人一样的讲话。

七点三十分,保姆梅阿姨就会来接替我,我便可以去上学。

学校里,老师温柔、学业有趣,一切都祥和美好,我有时想:我或许是全校最不想听到放学铃声的孩子吧!因为放学到家,我又要接替梅阿姨护理纪天天:喂他吃点心,收拾落下来的碎屑,然后教他学习启智课本的内容,陪他玩耍,等到纪妈妈下班回家才能做功课。偏偏纪年年放学后总是在外边疯玩,要赶在纪妈妈回家前一刻才到家,所以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这段时间,我更觉得难熬。

有时天天会把食物、牛奶撒在地上,我不得不蹲在那儿擦地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几个同学的玩乐声响,似乎在玩抓人游戏,他们时而尖笑,时而哄闹。我也好想加入,在太阳落山之前,放肆地嬉戏,然后,向他们一样,一个个地被大人叫回家吃晚餐。

如果母亲未在那一年把我送来这里,我现在应该过着贫穷但惬意自在的生活吧,然后说不定能找到《杰克和魔豆》里那棵树,爬上去,和母亲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然而,我的眼前只有木头窗户框住的一片局限的蓝天——什么时候能爬上水杉,爬到天空上去呢?三

同学们都说,纪雯嫣的弟弟是个傻瓜。

是的,天天时常会呆呆望着窗外的景色,嘴巴微张,唾液外溢,我必须时不时替他擦去嘴角的脏物,我常常恨恨地立在一边,看着这个小怪物。他浑然不觉自己的与众不同,被所有人贴心伺候,捧在手心,过他恍然快乐的日子。

梅阿姨说,纪天天看起来很喜欢我。只有我喂,他才肯喝下他并不爱喝的热牛奶,而不是非要喝可乐;只有我陪着,他才愿意安静地看上四十分钟的动画片,不吵不闹。我也喜欢看动画片,这是我们在一起难得快乐的时光。

他对我无比依赖,这令纪妈妈非常满意。可有时候,天天似乎又很恨我。

某个星期天,纪妈妈有事出门,年年去参加少儿摄影兴趣小组,家里只有我和天天在。

他午睡起床后,外面正在下瓢泼大雨,雨点敲打着屋檐,乒乓作响。

头发还蓬乱,袜子还未穿好,他就急切地指着窗外摇晃的树,一个劲儿地嚷嚷——我顺着他手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他一直喜欢的鸟窝快被风刮落了,小鸟们正四处扑腾,摇摇欲坠。“没事的,天天,鸟妈妈会保护他们的。”我忙安慰他。

他根本不听,拿起雨伞就要跑向门外。“不行,天天,雨太大了!”我忙拉住他的衣角,“你会淋湿生病的!”

他一把把我推倒在地,又惊恐地朝着窗外尖叫起来。我匆忙起身趴到窗口,发现鸟窝落在了楼下花园里。还没反应过来,天天又执意往门口冲,我使出全身力气拽住他的胳臂:“天天,你不能出去,妈妈会骂我的!”

他反过身用头顶我,还发出小兽般的嘶吼。“我求你了,天天!别出去!”我拼命地拉住他。

只求生活平静些,为何这个小恶魔就一定要搞破坏!

撕扯中,长柄伞尖刺破我的小臂,划出一道骇人的血痕。

我望着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任火辣的疼痛感渐渐弥漫整个手臂,以至于天天什么时候跑出门去也不知道。我蜷缩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究竟哭了多久呢?我只觉得九岁已经尝尽了世间疾苦,要把许许多多的委屈都哭出来。

忽然有人蹲在我面前,用医用纱布一圈圈缠绕起我受伤的手臂——是刚回家的纪年年。他手法笨拙,松松紧紧,弄痛了我,我哇哇嚷起来,他像不断哄我:“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简单包扎好我的手臂,纪年年也跑出门去。

我立在窗口,望见大雨中,年年一把脱下衣服裹起地上的小鸟们抱在怀里,再为天天打起伞,护着他回家。

雨雾层层包围住他们的画面,像一幅灰色的炭笔画,很多年后,还定格在我的心里。

天天见到我包着纱布的手臂,多少知道自己闯了祸,不声不响,立在一边。“姐姐……”天天声音黏糯,像小女孩。

我还是生气,但也怕纪妈妈骂我,便立即忍着手臂的疼痛帮他洗澡、换衣服。年年则用报纸和棉花絮替小鸟做了小窝,暂时安顿了它们。

天天或许是累极了,抱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年年湿着衣服,还惦记着六点档动画片的大结局,看完才洗澡。结果第二天早晨,立即感冒发烧到39度。我看着床上烧得脸红红的他,愧疚地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地摸他的额头,嘀咕着:“这么烫,怎么办呀?”“还能怎么办?赶紧把小土豆拿来烤烤呗!”他笑着轻轻推开我的手。四

周一早晨,我穿着不够合身的松垮校服,挤在一堆叼着牛奶、赶着上学的同学中间,显得愁眉苦脸。“我有好东西给你。”年年从背后拿出两个玻璃瓶子,瓶子胖鼓鼓的,和他的手臂一样圆墩墩的。

我接过玻璃瓶子,朝着天空看一一晨曦照在瓶子上,微微折射出多彩的光,我觉得真是好看极了:“你哪里有钱买两瓶呀?”

这种台湾品牌的酸奶饮料名叫“悠悠奶”,最近在小学生中很是风靡。玻璃瓶子大小适合小学生把握,流线的圆润造型,手感很舒服,包装上有个扑闪着大眼睛的蓝色翅膀小天使,仿佛在说着:“来买我吧!”可是它的价格比同类产品贵出了一倍。喝光酸奶后,许多孩子带着洗干净的瓶子到学校,放在课桌上,好像一种炫耀。

倒不是热衷张扬,我只是单纯热爱这种瓶子,可是纪妈妈不会给我零用钱,所以我从来没有喝过。

上周,我央求林蜜儿给我玩一会儿瓶子,林蜜儿噘着小嘴儿,抓了抓自然卷的短发,嘟囔道:“只能给你玩一分钟哦!”我立马高兴地刚接过来摸了一会儿,班级里的皮大王男生正和同学追追打打,猛一个踉跄,撞到我身上,瓶子“啪”的落在地上,应声成了一堆碎片。“啊!我的悠悠!”林蜜儿惊叫。

原本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谁都知道林蜜儿是班里最凶的女孩子,她一定不会放过我。

可怕的沉默持续了十秒左右。我蹲下身子,把大块的玻璃一片片包进手绢里。“你赔我的悠悠!三天之内!”果然,林蜜儿拔高了声音嚷嚷。

我在同学们的注目下,慢慢地走到教室角落拿扫帚,或许我是习惯了面对各种突发状况,按捺情绪的本事从小就在练习,“我一定会赔给你的。”我抬起头来,转身看着站在那儿像个骄傲皇后的林蜜儿,淡淡地回应道。

但真要赔给她,谈何容易呢?

星期天,我鼓足勇气向纪妈妈开口的时候,她正在阳台上给天天和年年刷球鞋。“妈妈,我想买悠悠奶。”不想说出真实原因,怕纪妈妈觉得我惹事。“你不需要喝悠悠奶,那种不是真正的牛奶,没有营养,我给你准备的鲜奶,你不喜欢了吗?”纪妈妈头也不抬地说。“喜欢的,只是,这次我真的需要买悠悠奶。”我加重了一下语气。“纪雯嫣,”纪妈妈转身望着我,目光严肃,“你一定是看了别的同学喝才想喝的,这种攀比的心理,不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子应该有的。”“妈妈,并不是这样,你听我说……”我捏着裙角的手开始出汗。“没有可是,就这样,不必解释。”纪妈妈继续刷球鞋,刷子刻板的“簌簌”声,好像她的口气一般,不容置疑。

我只好离开阳台,看到年年正穿着小背心,头发乱蓬蓬,像是午睡刚起床的样子。“雯嫣……”他似乎想安慰我。

哪还需要什么安慰?安慰解决不了问题,这是我从小就明白的真理。什么也不想听,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回头瞥见,年年似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没想到,现在他居然送给了我两瓶悠悠奶。“你哪里来的钱呀?”我充满欣喜又带着焦虑。“这你就别问了,”年年甩甩手,提溜了一下裤子,转身朝校门跑了两步,又扭过头来提醒我,“别忘了,一瓶赔给林蜜儿,一瓶你自己留着啊!”“年年……”还未等我问清楚,他就走了,留给我一个结实的背影,校服穿在有点胖的他身上略微紧身,显得挺滑稽的——我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悠悠奶放进了书包里。

我不仅把悠悠奶赔给了林蜜儿,自己也拥有了一瓶悠悠奶。迅速地喝完酸奶,飞快冲到厕所用水清洗,再用手绢擦干。瓶子上的小天使看起来那么鲜活动人,我高兴极了,把瓶子藏在书包底层,像把秘密细心收起来,心里隐隐激动。

放学路上,看到地上有一支从藤上落下的紫藤花,兴奋地捡起来,一到家,我就把紫藤花插在盛了少许清水的玻璃瓶子里,放到窗台上。春日黄昏的微风,令紫藤荡漾起舞,画面飘摇动人,我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咔嚓。”照相机快门的声音。

我回头,原来是年年拿着胶片相机,给我和紫藤拍了张合照。“干吗偷拍我呀?”我说。“我们摄影组的老师说啦,抓拍往往能拍到最好的画面!”年年说起拍照,总是兴致盎然。“哥哥,给我玩!”原本在一旁喝豆浆的天天,忽然跑过来抢年年的相机。“那可不行!”年年高高举起相机,他最宝贝的就是这台纪爸爸送他的相机,谁都不能碰。

天天不干了,跳起来想够到相机,无奈碰不到,便狠命扭住年年的胳膊,把他摔在地上。年年被撵倒,还举着相机,不让它受伤。“帮我拿着,雯嫣!”年年高声喊。

我慌忙接过相机,年年一骨碌爬起来把天天压在身下,天天也不示弱,狠狠咬住年年的胳膊。“喂!你们不能打架!”我急了。“好痛……”年年下意识地伸手推开天天,力道过大,天天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后脑勺硬生生地撞上了木头地板,立即“哇”的大声哭开了。

还未等我和年年反应过来,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钥匙声,紧接着的是纪妈妈的急促脚步声:“咚咚咚咚”,带着怒气。

我手里举着相机;年年跪在天天旁边,衣衫不整;天天摸着脑袋大哭——这画面的定格,分明是我们两个欺负了天天。

纪妈妈搂过天天,边帮他揉脑袋,边大声斥责我:“纪雯嫣,我叫你看着天天,你怎么能让年年打他?!”“我没有!是他要抢相机!”我昂起头,响亮地反驳。

我可以忍受辛苦,但无法忍受误会。“你让天天摔了,这就是你的责任!”纪妈妈打断我的辩驳,“没有任何理由让你这么做,你在这个家的意义就是不让他受到伤害。”“为什么我一定要负责照顾他!为什么他是我的责任!”我不由自主地发抖,“我宁愿没有家,也不要你这样的一个妈妈!”这是第一次,我对纪妈妈歇斯底里。

耳光不由分说地上来了。

清脆的、带着绝望感的耳光,用短暂的半秒钟时间,生生击打在我的心上。

我捂着脸奋力抬起下巴,望着纪妈妈,不让眼泪落下来。“不能哭、不能哭。在纪妈妈面前绝对不能哭。”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纪妈妈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了窗台上的悠悠奶瓶和紫藤花:“纪雯嫣,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钱去买悠悠奶?”“是我拿的钱!”年年站起来,忙不迭地交代罪证,“从你用来买菜的零钱包里拿的!”“纪年年,帮雯嫣顶罪,你好像很骄傲?”纪妈妈不相信。“真的是我拿的!你那钱包里原本有五十块,我拿掉了二十五块……还剩……”年年扳起手指算起数学题来。“都别说了,纪雯嫣和纪年年,你们去储藏室蹲禁闭!”

储藏室有点乱,但不脏。我其实一直挺喜欢这儿,尤其里面有个曾经用来装米的木桶,半人高,打开盖子,有一股年代久远的稻米香,我最爱做的事之一,就是把头埋在里边,深深地吸气。“你来闻闻,真得很好闻。”我邀请年年一起来体验。“我懒得闻,我宁愿闻闻花露水。”年年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唉,今天看不到动画片了啊!”“看动画片就这么重要呀?”“那可不?不过,还是没有相机重要。”他盘腿坐起来,语气诚恳,“雯嫣,谢谢你帮我保住了相机!对不起,让你挨了妈妈的骂。”“我也要谢谢你帮我买了悠悠奶赔给林蜜儿,不然我在学校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好,那咱们相互抵消了。”他笑起来,露出虎牙,刚想又躺回地板上,忽然被一只灵活跑过的小生物吓得差点弹了起来,“有蟑螂!”

我随手扯过身边的废报纸,盖住蟑螂,年年一脚踩上去:“让你吓我!让你吓我!”“哈哈,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纪年年,居然怕蟑螂!”“谁说我怕了,我是……是讨厌,对,是讨厌蟑螂!”一边嘴硬,一边深呼吸,安抚自己受到惊吓的心。

暮色四合,入夜了。窗外传来隔壁人家电视里地方台新闻播报的声音,领导们又视察哪里了,哪个小区的下水道堵了水漫金山了,街道居委会组织学习领导讲话……

断断续续,于孩子而言太枯燥乏味的信息以及主播处变不惊的声音,是极好的催眠白噪声。我们睡着了。

那个晚上,在幽暗的、充斥着稻米香的小小储藏室里,我们头挨着头,靠在折叠起来的旧弹簧床背上,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门被打开,有暗黄的小灯斜斜地射进来,纪妈妈立在门口,不发一言,又转身离开。我推醒年年,他迷迷瞪瞪,又忽然猛吸鼻子,说:“西红柿鸡蛋面!”边说着,边拉着我跑到客厅。

餐桌上,是两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我们俩立即呼啦呼啦地吃起来,满身满心的温暖。

虽然那晚纪妈妈没再露面,但我已经决定不再为今天的事情生气了。五

纪年年不是个好孩子,老师们都这样说。

他五岁那年,在幼儿园午睡时把外号“小鼻涕”的小朋友拖下床,导致小鼻涕人中位置缝了三针,纪妈妈拿了水果去看望还付了医药费,才解决。

一年级,上课上到一半不见踪影,原来偷偷溜出学校,在公园逗小猫玩儿,大人质问起来,他说小猫太可怜了,他是把午餐省下来带给它们吃,要是等到放学再来,午餐就要馊掉了,小猫吃了会拉肚子。

九岁了,还常常上课时在课桌底下撕纸片玩儿,老师说他有多动症,他说老师不该那么凶不然嫁不出去,把老师气哭。

纪妈妈并不太管他,她觉得纪年年独立又聪明,能够好好地长大,而纪天天则需要她花太多的心力照料。但她并非不疼年年,每周兴趣小组需要的胶卷冲印费用,对这个要养活三个孩子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天天。”在芦苇丛边,年年这样对我说。

这是星期五的最后一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纪年年带着我溜到学校后的小荷塘边

——我们命名它为“精灵基地”。

听到年年这样说,我停止摆弄手上正玩着的蛐蛐儿草,诧异地看着他,等他解释。“天天每天都能在妈妈怀里躺一会儿。”年年怔怔地说,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似的拍了拍身边的芦苇叶,“呸呸呸,我也太娘娘腔了,这有啥好羡慕的,我可是要做英雄!”说着,他乱吼了几声,摆了几招自编武打动作。“谁都想妈妈抱的,这没什么的。”我说着,颇有兴致地看他忘我地打了好几分钟的拳,累了就扑通一声往草地上一躺。

是初夏,荷花粉色含苞,荷叶翠绿舒展,夕阳渐染天色,时间一分一秒向前,又好像停滞。“你说,妈妈为什么要收养我呀?”情状令人松懈,我想找人问出心里话。

年年揉揉眼睛,坐起来:“大概是妈妈想要一个女儿吧!”“可是,我怎么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这个……”年年抓抓头发,答不出来,“别想这些了你想吃奶油雪糕吗?”他拍拍裤子口袋,叮当作响,“我有钱!”“别是又偷妈妈的钱吧?”我算是怕了。“才不是呢!是我省着没用的零花钱。就为了带你去尝尝巷口新开的‘烟纸店’里的奶油雪糕,奶味十足,可好吃啦!”说着,夸张地伸出舌头,狠狠舔了舔嘴唇。

我跟着他走。

烟纸店离安申公寓有两个街口的距离,仲夏,老板总是赤膊着上身靠在店里的躺椅上,门外大大的彩虹色落地遮阳伞下,是个双开门的冰柜,这个冰柜是附近最大的一个,打开透明的玻璃盖门,各式各样的雪糕、冰棍儿、冰激凌,引人驻足。

一人一根奶油雪糕,站在遮阳伞下,我小口小口地咬,年年舌头伸得老长地舔着,吃得很欢。“两个小囡,大白天不上学,跑到外面来吃雪糕,你们是不是小小年纪就谈朋友啊?”赤膊老板晃到我们旁边,促狭地开我们玩笑。

谈朋友?!我囧得不知如何回应。“老板,我是看你穷得连衣服都穿不起,心想你生意肯定不好,才来买的!”年年说着,还伸手拍了拍老板的啤酒肚。“你这个小赤佬,打我肚子干吗啦……”老板佯装生气,瞪大了眼睛,扬起手作势要打他。

未等他说完,年年立马拉起我的手就跑。

穿过一条条巷子和小马路,大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这午后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显得白亮而安静,只有收衣服的婆婆停下来诧异地看看我们。我觉得由衷地快乐,好像在玩一个神奇的秘密游戏,这游戏的主角是我和年年。

手中的雪糕耐不住烈阳,开始滴滴化水。我们停了下来,弓着身子,气喘吁吁。“对了,每天这时候,那个人会出现!”年年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瞧!说曹操曹操就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我见到一个长相匪气的黑人。这是我人生中除了在电视里之外第一次看到黑色人种,猜不出他的年龄,一切都被包裹在黑亮的肤色里。惊讶于他如此黝黑的皮肤,居然穿着玫红色的T恤衫,颜色反差得简直令人睁不开眼。他厚厚的嘴唇微张,滚圆的鼻子上,架着小圆眼镜,眼神有些木讷。

似乎是感觉到了被两个小孩子打量,他居然主动靠近我们,俯下头来,示好地微笑,露出的一口白牙闪到我的眼睛,有些骇人。年年和我哪儿见过这种局面,只好连忙又跑开,飞奔、飞奔、飞奔,环绕一条又一条弄堂,到后来忘记了为什么而跑,只觉得有抑制不住的欢腾气息,催着脚步,不断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停下来,因为烤肉串摊子冒着炭火燃烧产生的白烟,混着焦香味儿,两张黑黑的布满汗迹的小脸,使劲儿咽下口水,才想起书包还在学校,放学时老师点名会发现他们不见了,一定会告诉纪妈妈。于是,心事重重地回学校,小手牵着,饥渴又疲惫。

果然不出意料,我们又被纪妈妈关了禁闭。并且这次是关在各自的房间。

这次,我倒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因为这个奇妙的逃学下午,我的心里已装满了欣喜,甚至需要好好整理,不让它们随意溜走,于是,用上学期剩余的作业本,开始写下人生中的第一篇日记。“我喜欢和纪年年在一起,哪怕被惩罚也不怕,因为是和纪年年在一起。”

稚嫩但认真的字迹,写好后总觉得少点什么,又把年年给我和悠悠奶瓶以及紫藤的合影夹在了本子里。

纪年年在房间里应该也还好吧,因为隔壁房间里“咚咚”的动静声开始频繁,想来他应该又在练拳。

我叽叽笑起来。

隐隐觉得,自己忽然有了勇气,可以对抗现实的冷酷。嗯,我小小的身体内,一定住了一个大力士,总有一天会出来造反。六

中秋节的晚上,纪爸爸忽然上门来,带了一整篮每个个头都很大的美国橙子——圆头圆脑的,穿着好看的橘色外衣,幽幽香味,惹人垂涎。另外,他还带来了层层叠叠堆满水果和巧克力的鲜奶蛋糕,这让我忽然想起我们已经大半年没有吃过蛋糕了,禁不住咬了咬嘴唇,向往起来。

这么久没见到爸爸,天天激动地黏上去,爸爸尽管瘦,还是一把把他扛到脖子上骑大马,天天激动地喊:“驾!驾!”

年年却蜷在沙发上不动弹,眼睛直直地望着电视,仿佛身边没有任何人和声音。“天天,喊哥哥一起玩吧!”纪爸爸在沙发前蹲下,让天天靠近年年。天天拨弄起年年的头发,口齿不清地唤他:“哥哥,来!马……马……好玩!”

年年抽出身子,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留给他们带着怒气的关门声。纪爸爸也不气恼,抱起天天来到年年的房门前:“年年,爸爸给你带了本世界得奖摄影作品的册子,可好看啦!等你想看了自己拿哦!我就给你放在茶几上。”“雯嫣,盯着蛋糕看这么久,有那么馋吗?”纪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冷不丁地吓我一跳。“孩子爱吃就吃吧!来,雯嫣,去拿把餐刀出来!”纪爸爸解围。“哦哦!吃奶油蛋糕喽!”天天拍起巴掌来,由衷高兴。

奶油蛋糕的诱惑令我也雀跃起来。等我兴冲冲地跑去取了餐刀出来,纪妈妈不知为何和纪爸爸已经吵开了。“你们都不准吃蛋糕!纪友联先生,请你把你带来的东西带回去,你走的时候我说过,我们这个家,与你再无关系。”纪妈妈牵着天天的手,直视着纪爸爸,声音亢扬。“爱菱,我觉得我们的事不该影响到孩子的生活。”“从你离开的那天就严重影响了。不要再假模假式了,请你走,马上!”她伸出手,笔直地指向大门。“爸爸!切切!蛋糕……天天吃!”他们都没注意天天什么时候拿到了餐刀,并胡乱挥着,眼看着要伤到他自己。

纪妈妈忙抢过餐刀,还未定神,阳台底下忽然传来连续的汽车喇叭声,隔壁的老人家受不了骂了几声,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我按喇叭喊我老公呢!你管得着吗?纪友联,你好样的!说来给客户送礼却跑来看那个女人,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再也不见他们吗?!”

我悄悄靠近窗边,踮脚朝外望去,一台那个年代较为高端的日系小车旁边,是个穿着红连衣裙的女人,烫着大波浪卷发,和纪妈妈差不多同龄但明显要时髦得多。她应该就是纪爸爸现在的妻子鲁紫童。

纪爸爸有些窘,挪不了步似的站在那儿。“老婆喊你,还不快走?”纪妈妈冷笑道。“老女人!离婚了还霸占男人,还要不要脸!”鲁紫童的喊声越来越歇斯底里,“大家都别理住202的老女人啊,小心自己家里的男人被她偷了!”“你撒什么泼?!”纪妈妈冲窗下喊,怒不可遏。“别再惦记那个男人了,他现在是我的!”“男人你带走!赶紧滚!”“呦,这么爽快怎么还勾搭他啊?我看你是太闲了,想找骂!”“我可没你闲着整天撩骚发浪!”“对哦,你是没空闲着,有个傻瓜儿子要照顾呢!”“你说谁是傻瓜?!”“说你儿子怎么了?你儿子就是个呆瓜、低能、弱智!”

天天是她的软肋,我听着这话,担心地望向纪妈妈。果然,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大口呼吸,粗喘沉重,倏地拿起手中的餐刀往手腕脉搏处用力一划,血珠儿滚了出来,瘫倒在地上:“赶快滚!不滚我死给你们看!”

纪爸爸疾步上前抱起她,嘱咐我道:“你照看好天天和年年,我带你妈妈上医院!”

房门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天天,还有刚从卧室里走出来的年年,我们仨俨然已经被吓傻了。

餐桌上的蛋糕如此缤纷诱人,天天吵着要吃。“不可以,天天。如果我们吃了,妈妈会生气的,她已经受伤了,你还想让她伤心吗?”我用力拉他远离桌旁。

天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留恋地望了望蛋糕。

年年仍然不发一言,躺在沙发上,时不时瞄一眼那本摄影画册,却不敢动手去翻,好像那是一个布满荆棘的禁区。

客厅的大吊钟嘀嘀嗒嗒,我们各揣心事,坐在电视荧屏前,直到每个电视台都出现“今天的节目全部播完,观众朋友们,再见!”的字样。

天天执意要等妈妈回来,我好说歹说,才成功劝他上床睡觉。“年年,你也该去睡了。”我对年年说。“我不!”他强硬地拒绝。“其实我也睡不着。”我趴在桌子上。“我希望爸爸永远不要再来。以为用点礼物就能收买我们?没门儿。”嘴里强硬着,头却埋进膝盖里,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我不懂如何安慰,只得上前紧紧搂住了他,亲亲他的脑袋,从心底疼惜他,却不懂这感情究竟如何名状,只觉得如果可以,我十分愿意给他丢失的那份幸福。

瞥了一眼窗外,满月的周边微微晕开,好像被舔了一口的黄色柠檬味糖球,湿润地挂在天空。总会长大的,月亮一样弯了又圆,潮水一样退了又涨,就这样长大,一天天,一年年地,长大着。  第二章 罗尘子是我的希望精灵一

在C城这座房子里,第三年了。

我已经习惯了门外路边唯一的公共汽车,在清晨五点半开来第一班“嘎吱”的开门声,很少有人上车,因此迅速驶离。每天,我听到它经过的声音,就知道又一天来临了。

起床,洗漱,去看看厨房里沈阿姨准备了什么早餐,再去喊文奶奶起床。她已经六十九岁,却仍像个孩子一样容易有起床气,我要告诉她今天的早餐有她喜欢的蜜豆粥、高邮咸蛋或是撒了榨菜末的豆浆、鸡蛋饼,她才会高兴地起床。

她腿脚不便,膝盖手术后一直需要长久的复健,我作为她的私人护理,照顾了她三年。

搀扶她洗脸、刷牙,哪怕坐在轮椅上,也要精心挑选搭配当天的衣着,花白头发严丝合缝。她总是在轮椅上搭着褪色的灰暗花毛毯,静静地遮盖着她羸弱的腿,毛毯的花色和她养的猫的毛色很像。她唤猫咪叫阿木,因为它总是木头木脑、呆呆懒懒,神色忧郁。她与猫咪不同的是,她有一张永远喜庆的面庞,嘴角的细纹上扬,眼睛弯成虾米状。从小在纪妈妈阴郁的脸色下长大,文奶奶的温柔相待令我受宠若惊。“小沈,今天的鸡蛋饼有点太软了,你水平退步了嘛!”文奶奶半赌气着说。“老太太,你前两天说自己牙齿酸,那我就做软一点呀!”沈阿姨笑嘻嘻地答。“怎么?你看不起我这老太婆的牙齿喽?我跟你讲,烙鸡蛋饼就是要有嚼劲!”她搁下筷子,嘟起嘴,“烂糊糊的烙饼,没意思!”“文奶奶,这不还有你喜欢的油条吗?沈阿姨自己做的,比外面那些加明矾的健康多了!”我给她夹了根油条,放在面前的碟里。

她直接上手抓着咬开了,边吃边说:“这还差不多。”

我跟沈阿姨相视一笑,我们俩来到文家工作都有三年了,太了解这个孩子气的老太太了。对她来说,每天的食物,不止是为了吃饱,还是生活的趣味。她自小是富裕经商者的女儿,衣食无忧,老来腿脚不便,但是吃食一定要精良——她喜欢的不是什么高档东西,只要合她口味,她就满足。“雯嫣,雯嫣,纪雯嫣!”

文森地大声喊着我的名字,还伴随咚咚踩踏楼梯板的声音。这是每天的开场曲。

和文奶奶的“稚气”不同,他是个老气横秋的小男孩。不喊我姐姐或者阿姨,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红领巾,我的红领巾呢!今天我当升旗手,不戴红领巾要被替换掉!”他边嘟嚷着边乱翻着沙发垫子。

我的工作职责虽是文奶奶的家庭看护,到后来渐渐也兼做了他的保姆。

但我心甘情愿。

因为,从我来文家的第一天开始,我便对他心存感激。

来到C城第四个月,看到在网上发布的文姓家庭关于招聘老人家庭看护的招聘启事,薪资丰厚。再找不到工作,就即将弹尽粮绝,以至于来到这片富人区的时候,连惊叹的情绪都没有,只顾往里闯,只求有份薪水,可以不再回到旧事里。“护士的工作不是很好?为何要离开医院来到C城应聘做看护?”雇主文先生四十开外的样子,利落衬衫,职业做派。

他问了所有看了我简历的人都会问的问题,也是我千方百计想要回避的问题。“我是觉得……希望到其他城市来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发展。”“是吗?”他温和地笑笑,细长的眼睛却闪着通晓一切的光,坐在沙发上向后靠了靠,“S市可比我们这里繁华,你来这里,想必有私人原因吧?”

我沉默不响,他立即说:“不方便说可以不说。”

他应该是个亲切的人,但他不会录用我了。我想。

虚掩的大门“哐当”一声被踢开。

一个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眼角瘀青、鼻孔出血,哇哇喊着:“疼、疼……”

司机模样的男人解释:“文森挨同学打了。”“你乱说!哪是挨打了?大P也被我揍得很惨!”他的鼻血都快流到嘴里,还着急辩解。

我立起来,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请帮佣帮忙拿来了纱布、冰块、棉花。

让他平躺,纱布包住冰块轻敷眼角,另一只手用两指轻轻按压他的鼻中隔,血很快凝住。

他被帮佣扶起来,轻轻用温毛巾擦干净脸。我有些愣,这张白净又神色倔强的脸,和小时候的纪年年太像了。“你是谁?”他抬头问我。“我是纪雯嫣。”我说着,向他伸出手。

他并不握住,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丢下一句:“谢谢雯嫣。”“文森,应该叫人家阿姨……这孩子从小没有妈妈管教,我又忙,纪小姐,你别介意。”文先生道。“没关系……那,我先走了。”我讪讪地,准备拿着简历离开。“纪雯嫣,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听到文先生在背后响亮地问我。

回头,看到笑盈盈的他,旁边站着没什么表情但专注看着我的文森。忽然十分确定,我的新生活,终于开始。

文森的红领巾在他的书包夹层里找到,急匆匆地跟着司机去学校。

文奶奶满足地擦擦嘴,我推着她,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她渐渐有了睡意,每天的回笼觉时间到了。我搀扶她到房间,量了一下血压,正常范围。

我由她休息,关上房门,抬眼看了下客厅的钟,8:20,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段到来。

穿着藏青色的麻布裙,背着白色帆布袋,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走路去附近的市集。在快餐店买了一杯常温豆浆,边喝着边去旁边的花铺挑选了两捧栀子花,抱在怀里,又去常去的水果摊,买了十个左右的水蜜桃。正是初夏,刚上市的水蜜桃带着少女的芬芳,我摸了摸,还有些硬,心里想着估计要多放两日才好吃,一不留神,那只水蜜桃便沿着我的身体滚落到地上。

有人替我拾起来。

罗尘子刮了胡子,白T恤、卷边牛仔裤、豆豆鞋,头发比宴会那天看到的明显短了,整个人清爽振奋得多。“怎么哪里都能见到你?”有些兴奋,我是惦着他的,越来越确定。“约不到你,我只好跟踪你。”“真的吗?”“假的。”

他接过我手里的水蜜桃和花,看着我的脸愣了一秒,边“啧啧”地费力掏出纸巾替我擦了擦嘴角:“吃得嘴角都是豆浆,像小花猫,和从前一样。”

我笑:“又变成没胡子、爱干净的罗尘子了,和从前一样。”“那是,反正,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见的人。这点,我可比纪年年幸运。”

我停下脚步。

他有察觉,也停下:“咱不提他。”“好”我继续走,“你还没说,你怎么在这里出现?”“我爸三个月前在C城设立分公司,我来帮忙,顺便开了我的第二家命理咖啡馆,就在这个市集上。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哇,你开了你的算命咖啡馆!”“喂,哪是算命啊……好吧,你什么时候来参观罗半仙的咖啡馆?”“嗯,周六我休息。”“我来接你。”“我有腿,罗大少爷。”“嗯,可是你现在有我啊。”他眨眨眼,日头底下,他的鼻翼微微出汗,有温柔气息弥漫开来。二

重遇罗尘子之后,生活渐渐有亮色。休假日也不再没有方向,常常在他的店里一窝就是一下午。“你的命盘偏移那么一丁点,就不会如此曲折。好在,我是你的希望精灵。”罗尘子提溜着一本命理书,对我说。“我今天是来参观你的算命咖啡店的,我跟你说过,不要对我提起从前。”“好好,不过它可不是算命咖啡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在这里,大家可以来看命理书,研究身心灵课题,我们还有定期风水、塔罗等各种伟大而又神秘的学科相关讲座,非常的高大上,不适合‘算命咖啡店’这么low的称呼的,youknow?唉,看来今天不是个适合与你交谈的日子,待我再算算……”

他还是这么话唠!

咖啡店生意冷清,这跟罗尘子定价太高有关。他坚决不肯降价,说自己出售的不止咖啡,还有“价值观”“灵魂的能量体”。他不在乎生意盈亏,但是总还有点介意理想和现实的距离。“你贩卖精神,也得架构在开支收入的稳定性上。”我喝着Macchiato,觉得它和街边一次性包装的调制咖啡并无二致,过分甜腻,焦香欠奉,“我想首先你得炒掉你调配咖啡的员工。”我凑近他,悄悄地说。

他顺势一把搂过我,脸埋在我的头发里,我缩起身子往后躲,手指推着他的脸,这亲密感,竟然令我觉得喜欢。我一定是寂寞太久了。“你辞了你的小保姆工作,来帮我打理店怎么样?”他低声耳语。“我的工作是私人看护,哪里是保姆?”我用力推开他,“是,我是不能再做护士,但是我现在做的一样是医护工作!”

我就不该再和他见面,他随意的一句话都会令我回忆过去。

他却不气恼,抓着我的手臂不松开:“好,医护工作者,我高薪挖你跳槽,怎么样?”“文森不会同意的。”“那个小屁孩?”他皱眉问我,“你这么听那男孩的话?还是……找个借口拒绝我?”“我不是听他的话,我在乎他。”“因为他长得像纪年年?”“你说什么呢?你再提起他我不会再跟你说话。”“好好,那我呢?你难道不在乎我?”他认真起来,左手捏着拳头,微微发抖。“尘子,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激动?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从前!你不是不让我提从前吗?”他甩掉我的手,转身拿起沙发座椅的靠垫,又狠狠地砸在地上。

仅有的两个店员,识趣地躲到后堂。“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纪雯嫣,我要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不管是你惦记纪年年,还是现在你在乎文森,我们俩之间没那么多障碍!有障碍我也给它踹开!踹开!”他说着,又大力蹬翻了身旁的靠椅。“你这样发疯,我没办法跟你说话。”我提包要走。

他退而求其次地拉住我的袖子,像个依赖大人的孩子,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芒,“你从来都是这样喜欢逃避,傻里傻气的丫头,冒充什么坚强冷静的大女人!”他死死地抱住我,像黏在我身上的吸铁石,“好,我答应你不提过去,那我们谈未来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能回答我当初没有敢问你的问题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个提议多么令人动心。

我失声哭起来,三年来,身体第一次全然松懈,不为痛苦,不为思念,全然是为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迷路良久,终于瞧见出口而庆贺。是的,庆贺,用悲伤的方式。

那么,罗尘子,这一次,你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救我吗?

落地玻璃窗外,忽如其来盛夏的暴雨,应景地煽起了情。  第三章 我、年年、麦小橘一

黏稠的空气笼罩在教室上空,吊扇无力地旋转,窗外树上的绿叶成熟得泛着油光。

我是纪雯嫣,我的15岁,像这灼热的仲夏一样,微微透不过气。

数学老师看起来有些倦了,批评起这次测验不及格的同学,也显得没之前那样有威慑力,他送了“榆木脑袋之队”的外号给几个不及格的某同学之后,便想不出什么更新鲜、更厉害的嘲讽短语了。

我用下巴抵着那张写着鲜红“62分”的数学卷子,感觉到汗水默默地顺着脖子往下流,滑过我刚刚发育起来的胸部。和其他还穿着小背心的女同学比起来,我的胸型显得过于隆重,它的形状饱满、坚挺,我想它们是好看的,却令我尴尬不已。尤其是因为个子不高,胸部却过大,让我显得不够窈窕。

除了外形的问题,内衣总是没多久就不合适,又不想向纪妈妈要钱买新内衣,只好穿着略紧的旧内衣,校服白衬衣因而紧绷,令曲线过于明显。

我已经不像初三年级一开学因为第一次数学测试的成绩太糟糕而哭了,或许我也和数学老师一样,感到一点儿并非自愿的麻木。

很快就要填升学志愿,很快就要历史会考,很快就要模拟中考……然而在家里,我照顾纪天天的工作量依然没有减少,每天,等他洗漱上床后,纪妈妈才“仁慈”地接替我的哄睡工作,给我复习功课的时间。可这点时间,实在不够专心复习,我最焦虑的数学成绩一直未有提高。

我的书桌在卧室窗口,每次拧开橘色的台灯,都是我最安心的时刻,尽管这个台灯因为接触不良,常常忽明忽暗。

年年房间的灯,是早就关了的,他的成绩和他的体形一样越来越好,他不光成了个优等生,还早已摆脱小胖墩的名号,结实英挺。他早睡,但并非不用功,只是习惯早起复习,每天早晨四点半就起床,晚上做完功课,九点多就睡,典型的“晨型人”。

从小学到高中,几乎每个班级都会有类似纪年年那样的优秀男生,我常觉得他们很像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物品,然后安插在你的每一个年龄阶段,从优秀漂亮的女生到黯淡沉默的女孩都会喜欢他,他们是用来丰富女生的心灵空间和课余生活,并且增加谈资从而增进女生友谊浓度的某种化学成分。

我为他骄傲,因为那些故意路过他们教室门口来偷看纪年年的女生,根本没见过他闹肚子着急上厕所的熊样子,没见过他刚睡醒眼睛都睁不开的懒样——“扑哧。”想到这儿,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声,忘记了自己还在数学课上。“看来,纪雯嫣同学,对自己这次的成绩很满意啊!”糟糕,数学老师找到目标了,“站起来。”

起身的时候,桌椅被撞得吱啦作响,更让我觉得难堪。

老师究竟说了什么呢?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低头盯着鹅黄色的课桌看,桌面上的草稿纸上,有我蓝色圆珠笔印子: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是看荷花最好的日子,可是就算是在临近的C城,我却从未去过。

窗外有蝉鸣。同学们应该正在利用老师骂人的时间抓紧放空休息,或者正看着这场好戏上演。“纪雯嫣,聪明面孔笨肚肠说的就是你吧……”老师似乎很得意自己找到了新鲜又自认为诙谐的说辞,手里的试卷,一晃一晃的,“脑子里没学问,脸再白,也是个坏掉的白瓜……”“嘻嘻……”有同学窃笑。“老师,快下课了,那道大题结果究竟是等于多少啊?”是纪年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站起身,打断了老师的絮叨。

骂人的戏码终止了。我得以坐下。脸烧得通红,耳鸣嗡嗡。“下次别救我了,”放学路上,我对纪年年说,“你救我,让我觉得自己更蠢。”

纪年年的一双长腿跨在停着的自行车上,对我咧嘴笑:“雯嫣,蠢的不是你,蠢的是数学题,是这该死的考试。”“只有你们这种尖子生,才有底气说考试和分数蠢。就像只有那些富豪,才总说钱不是万能的。你们这就叫:虚伪!”我气哼哼地宣讲完我的理论,背过身去不理他,径直朝前快步走。他推着车在背后追着,也不说什么,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原本觉得数学老师的讽刺没什么,他的关心反而让我觉得难堪。

等红灯的路口,他把车“吱溜”一声横在我面前。“我说错什么了,说错了什么呀?大小姐!”他的头发汗津津的贴着额头,整个人像快出蒸笼的包子。

我忍不住拿出纸巾,帮他擦汗,纸巾碎屑黏在他的脸上,顽固地难以去除,我俩赶在绿灯结束前,忙不迭地捻掉他脸上的碎屑,又匆忙地跑过马路。

把纸巾丢到垃圾桶,我仍然一言不发,他则默默地在我身后跟了一路。

快到家了,街边油炸臭豆腐的焦香不由分说地勾引我们的馋虫,年轻的身体,饱满的食欲,打破了小小的别扭情绪。“你该请我吃臭豆腐。”我给他个台阶下。“好嘞!”他迅速地停车掏钱。

俩人啥也没继续说,只是在街边吃了两盒沾满了甜面酱的臭豆腐。

我们之间,总有因为同一成长脉络而衍生的默契,他知道我不会真的生气,他总是陪着我,度过一个个难受的当下。

有很好的晚风掠过,身心舒展。二

路边只要有可反射物,例如干净的橱窗镜面,就会偷偷照镜子。

蘑菇造型的短发,毛茸茸的刘海,脸色倒是自然天光的盈盈亮亮,抿抿嘴,一颗酒窝生在颧骨上——我喜欢这颗酒窝。

细长四肢,穿着朴素。纪妈妈很少给我买新衣服,除了校服,就只有一些咖啡、棕黄、藕荷色的衣服,加上纪妈妈严苛,学业又艰难,生活好像衣服一样的大地色系——灰蒙蒙、暗突突。

晚上,在台灯下愁眉苦脸的我。“X/Y/Z”和“Cos”“Sin”看起来如此可怖,我和它们实在很难和谐相处。“你就当在玩一个打仗的电子游戏,得想办法运用公式啊、数字啊这类工具来取得胜利,而且,我是你的战友啊!我会帮你的。请你爆发你的小宇宙吧,纪雯嫣!”年年夸张地挥舞着双手,边模仿动画片里的台词,边大口嚼着薯片,长腿搁在桌子上,悠闲的模样,一点儿没说服力。“年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欠揍?”我也拿了一块薯片塞进嘴里,歇一歇疲惫的大脑。“别揍我,如果你这次数学模拟考,经过我的指导,还是没上75分,再来揍我,怎么样?”他说。“你这是相信你自己,还是相信我?”“相信我们俩啊。”“成交!”

转眼到了模拟考那天。

我太紧张,不断地查看自己是否带全了所需物品,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在考前三十分钟,发现自己掉落了准考证,想起刚才自己上过厕所,急忙回去找。四处遍寻不着之际,一只纤细的手,递过来我的准考证。

是个肤色略深的女孩,绑着松松的麻花辫子,垂在肩头,笑起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我忙不迭地对她道谢。

那么巧,考场上,那女生坐在我的前一个座位。

考程过半,我觉得题目不难,稍稍松口气,发现那女生一直用手捂着小腹,是肚子疼想上厕所吗?我不敢多分心,继续做题。“嘭!”那女生忽然跌落下座椅,她居然晕倒了!椅子上,还有些淡淡的血印。

监考老师是个中年女人,见这场景,立即电话叫来了卫生老师。

五分钟后,考场恢复平静。

我不自觉地惦记起那女孩:是不是严重的痛经呢?我自己也有痛经,难受的时候大热天也会出冷汗,肚子里像有个小爪子在挠五脏六腑。这女生肯定是实在支撑不了才会晕倒吧?那考试怎么办呀?能不能补考呢?

后来,纪年年看着我的“68分”的成绩单,不发一言的时候,我哪儿好意思说是因为分心想那个前座女生而影响了考试呢?“放心吧,我不揍你。”我只好这样说。“考这么差,不如换我揍你?”说着,他作势板起脸,扬起手掌。

我抬眼瞪他,我知道他才不会打我。

他的手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

我心里有丝绸般的清凉划过,带着眷恋感和道不清的喜悦。

复习到深夜,翻开日记本,拿出那张年年给我与紫藤花拍的照片。

照片里,泛旧的木头窗框,夕阳晚照,嫣红了天际,九岁的我,背影瘦削,微微耸起肩膀,习惯性的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但是手指放在裙边的样子格外放松,看得出来当时心里是高兴的。因为那年的紫藤花,因为悠悠奶的胖瓶子,更因为送给我悠悠奶的纪年年。

现在,我仍然保留着跑到从前的小学看水杉树的习惯,看门的王大爷认识我,不多说什么,见我来,便笑着开门,我待久了,王大爷便来提醒我该回家了。安申公寓方圆百里,几乎人人知道我需要回家照顾纪天天的,王大爷也不例外。

水杉没变,我却开始知道,即使我长再大,也无法爬上顶端,但是事关天空另一奇彩空间的幻想,始终没有停歇过。我为自己预留这份幻想的底线,因为现实过分的严苛而又紧张。

纪妈妈开始染头发,酒红或者浅棕,她不能让人察觉自己丝毫的衰老迹象。食品商店的工作继续着,只是薪水赶不上物价的飞涨,家里的经济状况日趋紧张。不过不管再节衣缩食,她仍然为纪天天留用保姆梅阿姨,以及支付着纪天天参加启智教育课程的高昂费用。不是没想过她是否对纪年年少花了些心思,但是年年就这样自由散漫地成长成了一个健硕聪明的阳光少年,她是欣慰的。

十五岁的纪天天稍微可以照料自己的普通日常了:刷牙、洗脸、吃饭、盖被子……乖巧起来的时候,他会帮梅阿姨摆好餐布,放好碗筷,吃饭前温和地说:“妈妈,姐姐,哥哥,多吃点!”大家夸他,他就兴奋地拍起手来。

只是他仍然经常会忽然暴躁起来,任何尖锐的东西都要收好,不能靠近他,不然他就容易用它伤害别人或自己。例如那次,他为了不断地喝可乐,我阻止他,他发怒,把可乐玻璃瓶打碎,然后用碎玻璃刺伤了我的手指,我已然淡定了,用水冲冲,包上医用纱布,继续干活。从小到大,四肢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令我处变不惊。

我还是盼望着二十岁,到时,我就可以摆脱纪天天的束缚和纪妈妈的约束了吧!三

没想到,再次看到考场上的那个女生,是在校门外的拥挤马路上。

她从一辆白色的奥迪轿车里钻出来,惊慌失措地望着那个躺在地上、正捂着膝盖大声呻吟的中年男子。“是他故意撞上来的!这是明显的碰瓷啊!大家别信她的!”司机模样的男人下车,对大家解释。

豪车、考场那个女生、碰瓷——这几个要素组成了令我咂舌的意外画面。“什么叫碰瓷?你撞了我叔叔还想跑?”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个虎背熊腰的年轻男人,拽住司机的衣领,大声嚷嚷。“对啊,开好车了不起啊!撞了就得赔人钱!”周边几个中年妇女七嘴八舌掺和。

女生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富家公主的模样,这会儿却无所适从,她蹲下身,想要把中年男子扶起来,谁知那男人却道:“别来这套虚的!赔钱!你今天不赔我就不走了!”说着,狠狠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被一个路边的男生扶住了,那男生不紧不慢地说:“你真的爬不起来吗?”

我立即倒吸了口气——那男生是纪年年。

他随手拿起旁边小摊上的烤羊肉串的竹签,朝他屁股上一戳。那男人立即跳了起来,还冲过来想要打他,腿脚灵便,一点儿事儿没有的样子。

男人捂着屁股吼着:“臭小子,关你啥事!”又吆喝刚才号称是他侄儿的男孩一起上来揍他。

纪年年几个闪躲,没被打中,正得意,后肩被一同参与敲诈的中年妇女拿路边砖头猛击了下,脚一软,摔在地上。我急了,冲上前去对着中年妇女一顿猛揪,我从小对付惯了纪天天的暴力行径,早已练就了对抗蛮力的体能。中年妇女也不示弱,趁我不备,一把扯住我的校服领口往下拉,我原本就瘦,领口颇大,一下露出了大半个肩膀和半截胳膊,甚至内衣边缘。

我急忙抱住胸口,惊声尖叫。

纪年年见状,猛一脚踢倒那中年女人,那考场见过的女生也挥着细胳膊细腿上来想帮忙,却实在力不从心,无从下手,她的司机扯掉领带,抱住中年男子的腰,拖他在地,又给年轻男子一个背摔。

三人在地上呜呜呻吟之际,民警来了。“你们三个,刚放出来又来干这勾当?站起来,跟我走。”转身又对纪年年他们说,“小同学,遇到事情报警,别用武力对付,来,你们几个也一起跟我去派出所里协助调查。”“警察叔叔,我们两个要回家照顾弟弟!”我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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