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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2:4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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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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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明月夜

山村明月夜试读:

贺享雍中、短篇小说论稿(代序)

袁基亮

贺享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作家。不管是作为一个作家还是一个农民,他都曾经走过一段十分艰难的生活道路。他自幼家贫,十八岁小学毕业,即开始务农。早婚(虚岁十八),妻子也是农民。婚后得一子一女,不幸都患有先天性垂体侏儒症。自此,家庭经济拮据,为父为母者精神之苦痛,不难想见。1980年他调到乡文化站做干事,无固定工资;先是每天背小人书下乡,后来又背着黑白电视机走村串户。1989年被提拔为乡党委副书记。1992年正式调县委组织部工作。如上所述,他读书不多,后来完全靠自学提高文化水平和文学素养。第一篇习作,1979年发表于文化馆所办的小册子《渠江文艺》,第二篇作品发表于地区刊物《巴山文艺》。作为一个农民作家,他的创作起点并不很高。依年代阅读其作品,更能够体会到他的创作艰辛。他在文学上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的确来之不易。原因也许就是那么多的不幸中,他毕竟有幸得到了一份生活的馈赠,那就是丰富的生活本身和真切的人生体验。他笔下所写的就是他身边的乡亲和足下的土地,也许在他书中的那些农村基层干部的心灵中,就有他自己内心的体验和情感的涟漪。

以上所述,只在简单介绍贺享雍的生活经历。不言而喻,谈论一个作家,就是谈论他的作品。至于生活世界和文本世界的关系,自然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二者之间,既非物像与镜像的关系,也不是实体和影子的关系;它们既不是一个东西,也不是“不是一个东西”。如果两者完全同一,那么创作的意义何在?如果两者完全没有关系,那么,批评与阐释的最终依据又在哪里呢?

迄今为止,贺享雍的作品大致可分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两个部分,贺享雍作品的这两个板块,从写作的时间顺序上来说,短篇小说在前,长篇小说在后,这是很清楚的。如果从整体关系而言,不妨认为,他的短篇写作就是在为长篇创作作准备,而长篇小说也可视为短篇作品的一种综合,这是从题材方面而言的;分而观之,短篇与长篇又有其各自不同的文体特征和美学价值。本文主要讨论贺享雍的中、短篇创作。一、作品的基调

贺享雍最初的作品《山村明月夜》,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伊始。正是在那个时候,中国农村迎来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好的历史时期。改革率先在农村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给农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生活在发生新的变化,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在发生新的变化。在不少得风气之先的作家笔下,出现了一批表现农民新的精神风貌的作品。有人在评价这些小说时,敏锐地准确地指出,它们“显示了精神的解放”。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正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何士光在其短篇小说《乡场上》结尾处的抒情描写,正是表现了这样一种精神的氛围。小说形象地告诉人们,在党的农村经济政策贯彻后,不仅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而且促使农民摆脱了旧的思想束缚和时代因袭的精神重负,恢复了人的尊严和价值。

应该说《山村明月夜》也是属于《乡场上》一类作品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农村青年追求婚姻自主的喜剧性的故事,作品描写了山村姑娘的冰雪聪明,表现了年轻的主人公争取幸福的勇气和决心,同时也揭示出婚姻悲剧的根源就在于生活的贫困和精神文化的落后。

小说结尾处也有一段情景交融的描写:月亮冲出了浮云,柔水似的银辉更加璀璨晶莹,洒满了大地。然而,蓝蓝的天幕上,前面挂着一块更大更厚的积云,皎洁的月光又将被积云遮住,她还能冲出来吗……

分明在希望中又藏着疑虑,明朗中还隐含着忧郁。比较以上两段文字,可以看出微妙的差异。这使人想起周克芹同时期的短篇《山月不知心里事》,两个四川老乡好像可以彼此引为同调,渠江边上的这一轮山月和沱江边上的山月似乎有更多的相似。在贺享雍后来所写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以及在他的长篇小说中,也总是有着一份相同的忧思和沉郁,撩拨着读者的心弦。沉郁的格调实在是其小说的一个显著的特征。

若是在阅读时对不同的篇目加以比较,这种沉郁的格调在表现形式上有两点值得玩味。一是如上所述,本来是一篇喜剧性的故事,结尾时却透露出主人公一丝隐忧的愁绪,但细细一想,确乎又非突兀的一笔。三个姑娘以“巧计”制胜到底有几分侥幸,愚昧落后的势力并非就此铩羽而归。在这个意义上,主人公们为争取幸福而作出的抗争其实依然没有结束。

在《郭家湾的子孙》中,讲述年轻的寡妇肖槐玉,为了全村人的利益,以自己的机智和胆略,只身与“电老虎”相周旋。但她的所作所为却遭到了乡亲们的误解,当孤独无助的槐玉消失不见的时候,郭家湾的人却“并不在意”,直到“电老虎”栽了跟斗,人们才又想起了她。郭家湾人坐享肖槐玉带给他们的胜利,留给读者的感觉却是“沉甸甸的”别有一番滋味。

另一种形式表现为,通篇是低调沉郁的,而结尾却云开雾散,仿佛一下子明朗起来。《五月人倍忙》设置了一个家事和公务的矛盾。加明和云芝是一对年轻的恩爱夫妻。加明在公社任管委会干部,长年在外,公务繁忙,家务事、庄稼活、照管两个孩子,里里外外全压在云芝一个人身上,其苦其累,可想而知。做丈夫的心里时感愧疚,而又始终无暇顾及,矛盾日积月累,终究达至临界极限。女人再也承受不住加之于她的重负了,冲突爆发,给丈夫下了最后通牒:不栽完秧子就别想离家,不然就离婚散伙。加明犹豫再三,虽万般无奈,终于还是不辞而别。小说描写加明在路上等车,云芝出乎意外地赶到了车站,原来她是来给丈夫认错的——怕你生气,来给你说说。都是我一时心眼儿窄,不该……我……

加明眼睛湿润,喉头发酸,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遂和好如初。

这个弯子云芝是怎么转过去的?情感的梗阻真的是豁然而通?这里,作者的“意图”如何,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实际的艺术效果是,在读者心目中,“团圆”的结局传达出来的,是无法排遣的郁苦和对“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的挂虑。

顺便提一下,长篇小说《苍凉后土》的情节发展也是先抑后扬,主人公们在一个接一个的灾难面前,已是心滞力绌,痛苦不堪,最后却是拨云见“青天”(来了个青天大老爷),呈现出一个光明朗照的境界。这个结局的处理与《五月人倍忙》看似相似,其实大为不同。短篇的情节转折看似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而长篇却显出人为的勉强。正如有论者所言,如此结局“不知道究竟是应当使人高兴,还是更加令人感到悲哀”。

这由此表明,上述两种表现形式——先扬后抑和先抑后扬,形式相反而意蕴相同,都是通过抑扬顿挫,起伏跌宕,把沉郁的情感调子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以手法和效果而言,先抑后扬,以喜写悲,韵致却更显含蓄。

这样,我们就找到了贺享雍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的风格特征,这就是沉郁的格调。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论是人物的内心,还是周遭的环境,也无论是矛盾的纠结,还是情感的激荡,我们都能感觉到它低调的旋律。二、短篇小说中的农村干部形象

把贺享雍的中、短篇小说中主要角色作一个简单统计就会发现,他写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普通农民和农村基层干部。尤其是干部形象,在他笔下更显突出和生动。似乎他在描写这些人物时,情感更投入,并且融入了更多的思考。

小说中出现的基层干部,有《郭家湾的子孙》和《

村长三记

》中的村长,《五月人倍忙》中的公社管委会主任,《客至》《幽静之地》和《末等官》三篇所写的都是党委书记,这些无疑都与作者的自身经历和他对人物的深切体验密切相关。《村长三记》写了三个小故事。《兜圈》写村长为了完成粮油入库的收购任务,在毒日头里一道道沟、一道道梁地跑来跑去,逐家挨户催促征收。村民不知道上头又要摊派征缴什么了,就山上山下地跟村长兜圈子。村长忙活了大半天,却见不着一个人影。而他的管辖范围竟是三百多户人,七百多道沟沟梁梁。七百多道沟沟梁梁和一个孤单疲惫的身影,就是小说凸现出来的意象。《午炊》讲述的是一个有“米”而无“巧妇”的故事。乡上来协助村里搞计划生育,为安排当天的午炊犯愁。找到一个女人不肯做,找两人也不答应,最后只有求到自己的老婆,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女人不但不应允,干脆锁上灶屋,一走了之。

第三“记”:《过年》。一村妇连生三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村长下令挑走了她家的粮食,牵走了猪。谁知过年时节,女人竟闯进了村长的家门,又哭又闹,掀翻了一桌摆好的杯盘碗盏,还和村长老婆抓扯厮打。等到一场风波好不容易平息,自己的女人又哭又闹起来:“都是你这个砍脑壳、挨刀的,大年三十也不清静,我、我不和你过了……”

三个故事篇幅都很短小,写得极为精彩而且生动传神。这些事都是农村中经常发生的,对于贺享雍来说,显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好像是顺手拈来,随意成篇,没有经过多少构思似的,给人以毫不费力的感觉,但是读来却有极强的生活实感,有一种很尖锐的穿透力。三篇虽然都以写事为主,没有去细细刻画人物,但是却写出了人物的生存状态,写出了他们的左右两难和上下无奈的处境。他们仿佛在夹缝中生存,上有层层领导,在下直接面对农民,我们不妨把贺享雍笔下的这种类型的人物称之为夹缝中的“末等官”。《兜圈》中有一首童谣,仿佛是为他们画出了一个剪影:村长村长你莫吼,你是一条撵山狗。上头叫你叨兔儿,你就不敢咬毛狗。

我相信,“末等官”这个人物类型的“共名”,完全可以在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贴上自己的标记。

贺享雍的这类小说虽然没有着力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但它以对现实的极度贴近,近距离地对生活的逼视,确实抓住了一种典型的矛盾,写出了典型的生活环境和典型的生存境况。《客至》中的“客”,是指上面派下来的所谓“抗旱工作队”。这伙人打着“抗旱”的旗帜,整日里不是打麻将,就是钓鱼,还让人陪着游山玩水看风景。乡党委书记老吴心里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一来不敢得罪,二来又想争取到一笔抗旱款子,所以还是被迫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拍电视的抗旱场面。小说旨在揭露领导干部中弄虚作假、形式主义的不良风气,同时也写出了基层干部两难的苦处。小说结尾处,忽然天降大雨,冲散了“客人”们的好戏,这寓意嘲讽的一笔,却也把“主人”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如果只是一味地写无奈,就容易导致单向地看取生活,同时也把人物性格简单化了,这样写出的生活就会流于平面,人也会是平面的画像。正如斯蒂文孙所说,小说是环境的诗。人的情感有的是主动的,有的是被动的,人的行为也分成两类:主动的行为与被环境压迫的行为。同样是表现人物的无奈,而在《末等官》中,由于写出了主人公、乡党委书记王光明多方面的性格特点和他的无奈而有为的精神逻辑,而不仅仅是环境的被动产物,因而也就写出了具有典型性的人物个性。

小说中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县委书记路过下湿田改造工地,情况也不弄清楚,下车伊始就瞎指挥。挨批的人心里窝火,头也没抬就给他顶了回去:“你球吃多了,就知道瞎指挥!”县委书记气得够呛,急着去找王光明。当他转过身,那人早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为了化解县委书记的火气,王光明就说:“这人不是本乡的,如果是,谁还不认识县委书记?”如此,靠着他的机智,平息了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这个细节既表现了农村基层干部带有普遍性的特征:知上知下,灵活、务实,又写出了王光明厚道的性格。

随着情节的推移,作品又展示出王光明性格中的另一面,而且是更主要的一面:耿介、正直,在是非原则上不含糊,不绕弯。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写王光明过生日,三亲六戚,新朋旧友,来了不少,气氛很是热闹。来贺喜的人中,有一个叫任老大的,是王光明的表亲。此人平常称霸乡里,加上他妹丈任县上一个关键局的局长,就更是有恃无恐。头天晚上,刚好有人向王光明告了他欺负孤儿寡妇的事,引起了他的极大愤慨。他不管什么沾亲带戚,也不顾任老大后台怎样,酒席宴上就把姓任的狠狠骂了一顿。后来老婆、儿子都埋怨他,他却说道:“人,总还得讲点天理良心!”

这样写人,既写出了基层干部的共性,又突出了人物的个性,在对比刻画中,使人物更显丰富、立体。如果只写出人物的机巧,不免就落入油滑,如果只写性格的方正,就会减少生活的实感。王光明的确是贺享雍三篇小说中写得最出色的人物,称得上是一个颇具典型性格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末等官》在写法上很有些独特。一是事件众多,叙述密集。正如王光明说的:“这个官不好当哟!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搞得人都不像人了!”诸如农事生产、基本建设、征粮催款、计划生育,以及种种经济矛盾,民事纠纷,此外还写了王光明个人的家庭问题。叙述时固有详细,结构上却穿插重叠就像一件叫花子的百衲衣,密密麻麻地织在一起。二是文字排列绵密相连,不分段,不分行,读起来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叙事话语如同泥流漫延开来,人物、事件和文字的黏土、叙述的泥流搅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块泥板,而王光明的身影就在这块泥板上清晰地凸印出来。三、贺享雍短篇小说的艺术特点

一般说来,读者要求于一个小说家最重要的是写好人物和故事。理论上我们可以说,故事与人物密不可分,具体到一篇小说中,就有可能出现或偏于故事,或偏于人物的差别;在类别上这就出现了情节小说和人物小说的区分。当然,在作品中把二者结合得很好的例子也是不少的。除了故事,连贯的动作和情节的安排,还有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段供作家选择,用来描写和塑造人物,如场景、画面、形形色色的细节和心理表现等。

从贺享雍的前期作品中,我们可以揣测他多少也曾受到过故事的诱惑。

但从整体上看,他的小说大多短小精悍,并不以故事性取胜,我以为艺术上比较突出的是下述两个方面:(一)用绘画手法展示生活的变化

贺享雍的短篇集子中有一篇很有特色的小说《河街彩画》。它没有故事,也没有单个的人物,自始至终,只是同一幅画面在不同时间中的色调、光影和氛围的变换。这一幅“画”,就是“河街”:临江的吊脚楼、楼前辟出一条狭长的带子——镶着青沙石板的路面;河街上面是楼堂馆舍,房屋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河街里面一道千米古墙,墙头十多株千年古榕树,铜干铁枝,叶大如掌,浓荫罩住了整整一条河街……

河街过去曾经有过气派骄人的岁月,如今早已失去昔日的风光,一座座高楼和新的市镇拔地而起,河街就在人们的心目中变成了陈年老货,日益冷清——河街人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妇人。

谁知忽有一日,省里电视台专门来此拍摄电视,镜头中的河街重新显出了庄重、古朴而典雅的风貌。电视播出之后,随即引来游览观光的客人,河街的身价倍涨,河街人脸上又有了光彩。

但是河街毕竟太古老了。在历经漫长的岁月之后,大墙一天天在倾斜,古榕树已经不能支撑风雨,沿街的破屋早就成了危房——河街的人在焦急中盼望、期待……《河街》既是一块凝固的化石般的风物,又是一轴滚动变换的历史长卷,画中忽动忽静。光影明灭,蕴含着无尽的沧桑。它是一幅描绘景物的画面,更是一幅描绘内心的画面,一幅心境和情感的画面。同一幅画面,画中人和看画人位置有别,同是看画人,角度不同,引起的情绪也各有差异。小说以轻松幽默的语调所传达的画外之音,言外之旨,便都留给读者去思考、玩味了。“画面”是借自绘画艺术的一个术语,通过比喻转换使用于小说批评。从小说的角度来说,所谓“画面”包括背景描绘,创造人物活动的环境、氛围,其作用是为戏剧性场面作准备。广而言之,叙述、纪事、概括等修辞方式也都属于画面的性质。换句话说,凡在作品中描写的内容是由叙述者加以说明、解释、评论的,都可以归入画面的范畴。反之,人物发出动作,自己活动,便称之为场面(借自戏剧的术语)。场面直接呈现给读者,让读者自己来看,而画面则是从作者为读者选定、指示的位置和角度来看。打个比方来说,展览中的实物展品属于场面(场景),而图片、文字介绍和解说员的解说,则属于画面的性质。一般来说,一篇小说总是交替使用画面和场景。如果只有场景,就成了只有对话和动作提示的戏剧剧本,而只使用画面手法而无场景的小说,可以说极为少见。在这个意义上说,《河街》以画面手法为主的表现形式是很独特的。《最后一次社祭》全篇结构的关键就是三幅画面的交替和对比。其一,是对于两次社祭的描写,一次热闹,一次冷清,虽然同在一个地方,情景却是大相径庭。第一次社祭,由爷爷的曾爷爷主持,会同三姓祠堂族长,联合大祭土地,仪式庄重,场面肃然,十分壮观。这是画面一。画面二:第二次社祭,昔日的土地庙早已荡然无存,只余一个石洞。祭祀者只有爷爷一人孤独地面对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土地神像。画面三:土地神栖身之处变成了竖着高大钻机、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钻机飞转,翻起黑褐色的泥浆,推土机很快就要把大梁子的山坡夷为平地。

画面的置换和对照用隐喻的修辞,表现了乡土社会和现代文明的交汇、碰撞,揭示出传统的农本观念和现代化的矛盾。同时,画面的排列标明了时间的方向,清晰地显示了历史变迁的轨迹。(二)抓住戏剧性情节和典型场景提示生活的矛盾

我们知道,一个并不真正需要的场景,一个没有特殊作用或是缺乏构思而产生不了效果的场景,是小说的弱点,这是小说家始终要警惕的。这样的弱点在贺享雍的有些篇章中也曾出现。比如《山村明月夜》通篇都缺少富于表现力的场景,《最后一次社祭》描写主人公在公署里的场景就显得平淡而缺乏效果。

在阅读小说时我们通常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缺乏典型性和富于表现力场景的小说,往往反而是场景过多并且转换频繁。显然,一个理想的场景对展示人物的动作、心理,推动情节发展,揭示矛盾,具有直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要写出这样的场景,就需要相当精致的技巧,并不是简单地提供一个让人物活动的场面就可以完事大吉。

贺享雍配置场景的技巧特征在于,他将戏剧的情节和场景融合起来,达到了一种有机的统一。而显示出这种技巧的篇章,往往是结构浑然整一,叙述简洁凝练,而且篇幅也比较短小,因为最好的手法常常也是最经济的手法。《幽静之地》叙述了一件“闻所未闻”之事。一家农户出殡,因为外面的小路太弯太窄,十六个人抬的棺材难以通过,于是取道另一家的地坝而行。这家人认为死人给他家带来了晦气,就舀了一碗米冲棺材撒。死者那边不依,将棺材停在这家堂屋口,说是撒米搅了亡灵,如不重新招魂开路,就停住棺材不走。双方争执不休,于是把官司打到了乡政府。

这就展示出了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场景——好戏开场了。一个有趣的开场,加上一个精彩的收场,中间演出一幕好戏,戏剧性的情节就这样串联起来了。

乡党委书记是一个文弱书生,大学毕业,且是政治系高材生,可是面对这场官司,左说右劝,道理说尽,就是解决不了。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书记茫然无措,下不了台的时候,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骤然响起:“娘的个×,给我统统站起来!”书记身后耸立起一个魁梧的大汉。“娘的×!我看你们哪个龟儿子敢不服从解决!”只听他一阵厉声喝骂,威胁说如果不立即抬走棺材,就把死人拉去火化,然后双方各罚款二十元。转瞬之间,争吵顿时平息,两家不但各自掏钱认罚,还连声表示服从裁决,最后蔫儿头耷脑地离开了乡政府。待一众人等散尽,书记批评大汉说:“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对待群众?群众愚昧落后,我们应该多做启发、宣传工作……”这个大汉是个转业军人,曾在珍宝岛打过仗。他不以为然地打断书记的话,说:“你给他们讲了半天大道理,他们为什么不听你的?对待这些东西,不蛮横不行,大道理哄小孩去!”

这是一个很有喜剧色彩,却又使人笑不出来的戏剧性场景。场景引发兴趣,提出问题,解决冲突,使用这种直接呈现的场景,就是让读者直接观看,仿佛参与到事件或是做一个旁观者。小说的这种修辞手段好像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它在询问读者:书记的解决方法你以为如何?大汉的方法又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如果让你来解决问题,你会怎样处理?“戏”已演完,作者似乎不作任何解释、评价,这就把答案留给了读者,让读者去思考。反之,我们设想,要是不使用这种戏剧手法,而是作者站出来评说、解答一番,那该是什么效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作品中那个旁观者就显得有些多余,他最后表露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恼”,也似乎成了多此一举的赘笔。

下面再来看一短篇:《花花轿儿出山来》。我认为,无论从艺术的完整性,还是从艺术效果的纯粹性来看,《花花轿儿出山来》都算得上贺享雍短篇小说中的上品。《花花轿儿出山来》的结构与《幽静之地》相仿佛,同样是由情节的自然铺垫,水到渠成地推演到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这种结构很像是一出独幕剧。所以,后来小说被改成现代川剧后,获得了四川省调演剧作创作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古色古香的花花轿儿,长长溜溜的送亲队伍,花轿晃悠,鼓乐齐鸣,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鱼贯雁行在山间小道上……好一幅有声有色的山乡风情画。在山垭间的公路上,两支接亲的人马不期而遇,碰到了一起。后边来的是一辆轿车,车内的一对新人要赶到工厂里去参加集体婚礼。按当地风俗,两堂“期会”(接亲的队伍称作期会)同了路,或者依先来后到的顺序走,或者后来向先到的打发让路钱,两边的新娘再交换一根帕儿。工厂里的新郎按乡下规矩,一一照办,这边抬花轿的伙计便准备让路放行,让轿车先走。谁知就在此时,坐在花轿中的新娘满香,在轿中猛然发出一声呼喊:“我要走前头!”满香的态度很坚决,无论对方怎样说好话,讲道理,她都不听,执意要走在前面。她认为要是让别人占了先,就会抢走她一生的幸福。最后是轿车上的新人没有办法,只有跟在满香的花花轿儿后边,慢慢朝前蠕动。

两支接亲的队伍谁先让,在农村姑娘满香的心中竟然是一场关系着自己幸福的命运之争,公路上的交锋对应着轿中人内心的交锋,于是我们在喜庆的鼓乐声中便听到了紧张的旋律,在这一出喜剧中看见了双重的戏剧性场面——一个场面在公路上,一个场面在人物的心灵中。一个场面是喜剧,另一个场面则是悲剧。在喜剧中我们体会到内在讽刺力量,在悲剧中我们却对主人公寄予怜悯和同情。《花花轿儿出山来》与《幽静之地》一样,其喜剧手法所传达的审美意味很值得探究。历来的喜剧理论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叔本华认为,喜剧性的本质在于荒谬与合乎情理之间的矛盾,我认为,把这个定义用在此处倒是十分合适的。

在本文的第一节中,我们曾分析过贺享雍作品的基调,很明显,在本节所涉及的作品中,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那一种沉郁的调子和文中显露的忧患意识。贺享雍的这一类以农民为主角的作品,大致该归于乡土风俗小说的范畴,笔触所指,多写乡村中愚昧的原始性的信仰、奇特的风土民情、落后的礼仪习俗和在历史重负、传统因袭束缚下的闭塞心态。贺享雍以一个农民作家的双重身份,审视和反思他生长其间的乡土家园,既不回避农民心理障碍和精神弱点,又对他们寄予深挚的同情。从这些方面来看,他的这类小说基本上还是属于五四以来乡土写实一派的路子,当然也带着新的时代印迹——毕竟,现代文明的脚步声已经逼得更近,也更加峻急和迫切了。

中篇小说

末等官

1

王光明从下湿田改造工地回来,乡上阒无一人。乡政府那幢孤零零的两层小楼,像是一堆码得整齐的废砖垛,在冬日的黄昏里,灰不溜丢地没一点儿精神。从办公室文书小马的屋里伸出一根竹竿,上面晾了刚洗出的小孩尿布和女人背心,不时吧嗒吧嗒地从上面滴下没拧干的水珠。王光明喊了两声“小马”,没人答应,便去推办公室的门。门没关,里间的门却是锁着,就知道这姑娘又到厨房里和炊事员闲谈去了。过去一看,果真见小马一面奶娃娃,一面绘声绘色地对炊事员老张头说今日工地上发生的事:“洪书记走到开挖沟渠的地方,见郑安云把沟里的泥土铲起来就搁在边上。洪书记就批评说,‘怎么只顾进度不顾质量?你把泥土垒在这边上,下雨不就又塌进沟里了?’洪书记不知道冬天雨水少,那沟又是要马上安砌石条的。所以,郑安云听了头也没抬,哼了一声道,‘你球吃多了,就知道瞎指挥!’洪书记一听,气得不行,就大声命令郑安云停下。郑安云也果真气冲冲把铁锨往洪书记面前一摔,道,‘停下就停下,你以为老子想挖?’洪书记哪受过这样的顶撞,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说,‘这简直是“文化大革命”的无政府主义了!你们的党委书记在哪里?’郑安云道,‘党委书记也不会把我球咬了!’洪书记气得急忙去工棚里找王书记。郑安云等洪书记一转身,一溜烟就跑了。等王书记陪洪书记赶到那里,哪还有郑安云的影子。王书记问周围的群众,是谁骂了洪书记?群众都说那人是邻县回龙镇的,被亲戚请来帮忙,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刚才跑了。洪书记不相信,要王书记认真追查,查出了,报派出所处理。王书记一听,说这人不是本乡的,如果是,谁还不认识县委书记?听王书记这样说,洪书记才相信了。”炊事员老张头听得津津有味,等小马讲完,才惋惜地说:“有惊无险!姓郑的杂种平时骂乡上和村上的干部,骂顺了口,真该把他交给洪书记,让他知道锅儿本是铁铸的!”小马说:“哪能呢!郑安云虽说嘴巴凶一点,但他那个社的工作,却是样样领先的。再说,王书记是阿弥陀佛的人,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老张头正要答话,一抬头看见站在小马背后的王光明,就“嘿嘿”一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光明笑着道:“小马听谁说的,这么快就知道了?”小马给孩子换了一个奶头,说:“中午观音村的陈主任来盖一个章,对我说了这件事。还说洪书记批评我们乡的下湿田改造工程抓得不紧,说你不抓思想政治工作。他还把下个月县上召开的下湿田改造工程现场会就放在我们乡。这些是不是真的?”王光明道:“都是真的!管他批评也好,开现场会也好,都是对我们工作的促进嘛!”小马道:“是倒是,只是洪书记不该当着那么多群众批评你!”王光明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有什么事没有?”小马说:“哪能没有事?都在记录本上写着。”说着,从孩子嘴里拔出奶头,拉下毛衣,站起来准备往外走。这时,王光明问老张头:“今天买着菜没有?”老张头道:“伍老头说好送点莲花白来,到现在也没见人!”乡上不逢场,附近也没集镇,厨房里缺油断菜是常有的事。王光明听了,便嘱咐老张头晚上多煮一点面条,多放一点油水和辣椒,让大家吃了暖和暖和。说完,才和小马一起走出来。小马边走又边问王光明:“郑安云骂洪书记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王光明道:“他再刁,也不敢有意骂县委书记嘛!他以为是检查工程质量的技术员呢!早上他去催人来挖渠时,村民也把他骂了一顿,心里就窝着气。再说他挖那沟,是替劳弱户黄二嫂挖的,本是做好事,却遭洪书记没头没脑地批评,就和洪书记干起来了!”小马道:“我们这个乡,是被领导遗忘的角落,别说群众不认识县委书记,就是区上领导,认识的又有几个?”王光明道:“洪书记原是往大井乡去,他们的‘桑塔纳’开到我们这儿,却出了毛病。趁司机修车的时候,看见我们那儿施工,就拐过来看看。活该我今日受批评!”说着话,两人到了办公室,小马把婴儿交给王光明抱着,一边去开锁取抽屉里的值班记录,一边又对王光明道:“过了春节,乡上班子就要换届了。我还以为洪书记是考察班子呢!”王光明上下抖动着婴儿,心不在焉地答应道:“考察班子是组织部门的事呢!”小马这时打开了记录本道:“区上贾书记来电话,明日上午他和宣传委员要来,叫我们把明年的报刊订阅款准备好。”王光明顿时沉了脸道:“又是要钱!说是订报刊自愿,可还是要强迫订。一个乡几万元,不加重农民负担才怪!”小马见王光明发起愁来,便不再说什么,把记录本放回抽屉,抱过孩子。

下乡催收农业税和双提资金下欠款的同志们回来了。一进入乡政府院坝,便抢着抱小马的孩子。一边争,一边开着玩笑:“唔,乖儿子,爸爸回来了!快喊爸爸!”“来来来,我抱,我才是你亲爸爸呢……”七嘴八舌,犹恐落后。小马听了,道:“爸爸就爸爸嘛!这年代,朋友多了路好走,何况爸爸呢!只是到时候别梭边边啰!”说笑了一阵,大家才作鸟兽散。上了楼,见王光明的门开着,便先往这里走来。王光明忙招呼他们坐下,又拿出烟来让大家抽上了,才问:“今天收获不错吧?”话音刚落,乡长李东道:“别提了,这催款的活儿比催命还难!”财政所长接着说:“往年还可以动点硬的,不交钱的就牵猪拉羊扛风车抬柜子,今年要我们多做思想工作,这思想工作管球的个用!”民政干部说:“一看见我们去了,家家关门,户户闭锁,你和谁做思想工作?”财政所长又道:“一喊减轻农民负担,就把什么责任都推到乡政府身上,把乡干部都说成是混世魔王。这样搞,乡干部只有死路一条!”王光明等大家牢骚发得差不多了,才道:“难收又怎么办?全乡农业税和提留款还差二十多万元。小马刚才说,区上贾书记明天上午又要来取明年的报刊费,其他部门和单位也会接二连三地来要钱,还有本乡的军烈属优抚款、五保户生活费、干部和民办教师工资,都急着要兑现,不收回来怎么行?我看该硬还得硬!”财政所长道:“这就要看领导们的了!你们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说着,天黑了下来,还有一拨突击计划生育的人没有回来,老张头来问有几个人吃饭,王光明叫等一等。这时,计生办的小黄一头撞进来,神色慌张地道:“妈的,今天在五龙村碰到一个钉子户。龟儿子熊明强那婆娘李超英,怀上了四胎,村干部多次去做工作,李超英都去躲了起来。今天我们踩准了李超英在家,便冷不防地扑去。李超英的婆母见我们一去,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把着门,死活不让我们进。罗副乡长没法,便去拉她。这老母狗却顺势抱住罗副乡长,滚在地上大喊大叫,说我们打了她。她一号,立即招来许多村民,老母狗的侄女侄儿和李超英的堂兄堂弟,就把我们围住,伸胳膊挽袖子的,硬要我们把人抬到医院里去检查治疗。还有一些对计划生育和乡干部不满的人,也趁机起哄,不是我们克制,今天怕要出大问题呢!”王光明忙道:“现在呢?”小黄道:“已经把那老母狗抬到医院来了!”王光明听了生气地道:“既然没打她,为什么要抬她来?”小黄道:“你没见那个阵仗,几百人围着我们,喊的喊,吼的吼,不答应条件不让我们走。我们还没吃午饭呢?”王光明听说大家还饿着肚皮,气顿时消了下来,立即吩咐老张头烧火,又叫团委书记小赵去喊罗副乡长他们回来。小黄道:“熊家和李家一干人,把他们缠着。我也是瞅空子才溜出来的!”王光明看了看李乡长和管党务的叶副书记,他们蹙着眉,只生气,却一筹莫展的样子。这时,医院方院长哭丧着脸来了,进门就道:“各位领导都在,这事怎么办?医院今晚也会闹得鸡犬不宁的!”王光明想了想道:“她一味蛮不讲理,就按老办法给她治嘛!”所谓老办法,就是叫给老太注射或服用安眠药。过去也常有这种事,一些人只要和干部发生纠纷,便借口吆五喝六地在病床上喊疼得不行,医生便在药里加上安眠药,让他昏昏乎乎地睡上两天。直睡得气消了一些,再派人调解,这时倒往往能见到效果。也有些人明知上当,却又不好说出口,吃了一回软亏,下次便不敢再撒泼了。方院长听了王光明的话,顿了顿道:“不管怎么治,你们总得有人在场哟!”医院院长怕承担责任,王光明便叫叶副书记去,也好把罗副乡长一干人解替出来。医院和学校都在离乡政府半里路远的老桥沟,不一时,罗副乡长一队人,像是打了败仗的溃军,一个个蔫儿眉耷眼地走了进来。没等王光明说几句安慰的话,罗副乡长就朝着他怒气冲冲地道:“王书记,今天这事看你怎么处理了?不严肃处理,我没法下去工作了!”大家也接着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也真该杀一儆百,不然别说计划生育完不成任务,农税、提留的下欠款更难得收回来。王光明听完大家的话,道:“当然是要严肃处理!但我们既不能抓人关人,更不能打人,只有向上级司法机关反映。我看罗副乡长和计生办杨主任今晚分别写一个材料,把今天发生的事写清楚,明天将材料送给区派出所和区法庭计划生育执行室,请他们来依法办理。”“对,请他们来抓个典型!”罗副乡长一干人听了,方才打起精神来。这时,老张头在厨房唤吃面条了。大家拥进厨房,见碗里面条不是面条,糊糊不是糊糊,有人就道:“这是什么面条,菜也没有!”老张头听了,自觉委屈,便道:“有什么办法?面条是粮站买的,下水就成了一锅粥。菜说好下午送来,可没有来。明天我下乡去买就是了!”李乡长见大家都把吃不好的气撒在老张头身上,便道:“将就着吃吧,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比吃忆苦餐还强嘛!”王光明道:“我那里还有一瓶酒,老婆那日又给我拿来几十个皮蛋,要吃的跟我来。”众人道:“好哇,托书记的福,改善生活了!”说着,就随了王光明往楼上走。进了屋,王光明先去掏出一瓶高粱白酒,倒在一个大口盅里,让大家先喝着,自己又去剥了皮蛋,一人面前搁上一个。民政干部见了,即兴编出一段顺口溜来:“又喝酒,又吃面,外加一个大皮蛋,日子赛过活神仙。皇帝老子和我换,我也不得干!”逗得满室一片笑声。大家苦中作乐,其乐也融融。正乐着,电突然停了,室内一片漆黑。人们一面咒骂着供电所,一面在桌上乱摸蜡烛和火柴。好在常常停电,这些东西都准备着。小黄摸着了火柴,一边去点蜡烛,一边说:“今天听到两句骂人的话,‘洪书记,当个球,牵起电灯点煤油!’”王光明道:“不要乱讲!这是涉及到政府形象的事,传开了不好!”小黄说:“三岁小孩都会唱了。”蜡烛点起来了,有风从窗缝挤进来,烛光摇曳,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模糊成一团。

吃过晚饭,天冷,又奔波了一天,很多人便早早地蜷进被窝里。王光明也正想上床去暖和,小马忽然慌慌忙忙地跑来。小马因有小孩,是乡上唯一不吃伙食团的人,用煤油炉做饭。这时,小马一脸愧疚地说:“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胡婶上午来对我说,叫你今晚上回去一趟呢!”小马说的胡婶,是王光明的老伴。王光明忙问:“她没说什么事?”小马道:“没说,只是叫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王光明想了想,也闹不清家里究竟有什么事,便从枕头下拿了手电筒,道:“好吧,我就回去一下!”和小马刚要下楼,忽见院坝里走来两条汉子,气冲冲地喊道:“王书记在哪里?”王光明一听,悄声问小马是干什么的,小马看了两人一会儿,道:“怕是李超英家的人。”王光明道:“这家是回不成了!”小马道:“你别忙,我下去看看,如是来胡搅蛮缠的,我就把他们引开,你下楼从后门出去就行了!”说完,小马就下楼去。那里汉子又叫了起来:“当官的哪去了?你们把人打了,丢在医院里就想抹脱,是不是?”小马一听,果然是李超英一方的人来寻事,就过去道:“什么事到办公室来,先要登记的!”汉子道:“来就来,你怕我们不敢来?”便随了小马过去。王光明等汉子进了办公室,才下楼开了后门,走了出去。外面夜风飕飕,星藏月隐,万籁俱寂。王光明在一团朦胧的手电筒光下孤独前行,想起自己身为一万多人的父母官,却落得像小偷一样逃走,这时代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真应了几句改动了的歌词:“东风吹,战鼓擂,九十年代究竟谁怕谁?不是群众怕干部,而是干部怕群众!”想着,就有一丝悲哀游上心头。2

王光明回到家里,老伴和大儿子路生、大儿媳玉珍,小儿子冬青,在堂屋里围成一团,正逗着孙女小莉玩,一幅温馨的画面。小莉六岁半,这时正跟着奶奶后面唱童谣:“虫虫、虫虫飞,飞到菜园里,捡个簸簸蛋,拿给婆婆下干饭。”童谣很有些锈迹了,蓦地使王光明想起在某个遥远的夏夜,祖母教他一字一句唱这些儿歌的情景。大儿路生在石马乡做乡长,媳妇玉珍在城南乡做妇女主任,小儿冬青三年前从农校毕业后,分到覃家场乡做农技干部,平时各忙各的,很难聚到一起。王光明正在诧异,孙女小莉一眼看见了他,便跑过来。王光明乐呵呵地俯下身,让小莉勾住脖子,把她抱了起来。小莉很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待王光明要用胡子去扎她时,小女孩却挣脱他的手,跑到她奶奶怀里去了,一家人见状都笑了起来。笑毕,王光明才问:“你们怎么回来了?”老伴没等儿子们回答,反问:“明天是什么日子?”王光明道:“什么日子与我有什么相干?”媳妇玉珍道:“爸,明天是你的生日呢!”王光明一听,才猛地记起,想自己成天忙来忙去,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却不知忙了些什么,喜的是老伴和儿子们都还惦记着。王光明感激地看了儿子和媳妇他们一眼,然后向冬青道:“丽娥怎么没来?”丽娥是冬青的女朋友,两人都是农校时的同学,毕业后丽娥分在了县农业技术推广站。

冬青听了这话,却立即沉了脸,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起身进里屋睡去了。王光明诧异道:“怎么了?”老伴道:“你还问!冬青的工作调动,说过多少次了,你也不想办法。这次丽娥说了,如果冬青不能调进城,两人就各走各了!”王光明听了,有些气恼地道:“我能想啥子法?”玉珍道:“爸,我看还是去找找吴书记,也许有希望。”吴书记是县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王光明在龙滩乡做党委书记时,吴书记只是一个支部书记。后来县委要选拔一批优秀农村支部书记补充乡干部队伍,王光明便极力推荐了吴书记。后来吴书记一步一步地从区到县,直到做了县委副书记,王光明却是没一点进步。听了儿媳的话,王光明不好反驳。玉珍见他沉默,便又道:“我们一家的乡干部,在老百姓眼里,我们是个人物,但在上面那些当官的眼里,根本不认为是什么干部。丽娥虽说只是一个农技员,可毕竟在县上机关,好赖不转田坎了嘛!”王光明半晌道:“吴书记那里,这么多年,我都没去找过他!”玉珍道:“是你个人不去找他呀!没听说过‘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这句话吗?”路生听到这里,突然道:“爸,听说上午洪书记当众批评你?”王光明道:“有什么办法?我是代人受过。”路生道:“听说洪书记问到你当前几项工作时,你老老实实地作了回答,还叫了不少苦?”王光明道:“我实事求是地向领导汇报工作,反映情况,有什么错?”路生道:“照道理讲没错,但现在领导都喜欢听漂亮话,下面汇报工作也是报喜不报忧。你却把困难说得一大堆,领导会怎么看你?你呀,一辈子都吃亏在老实上!马上就要搭班子了,却又出了这件事……”王光明不等路生话完,便道:“算了算了!我五十多了,也不图升官了,只要不少领每月的百多块钱就行了!”路生听了,苦笑着摇摇头。这时小莉伏在她奶奶怀里睡着了,玉珍便接过去,和路生一道睡去了。王光明被路生一番话说得心里酸涩气闷得直想清静一会儿,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一静下来,便觉身子酸软得不行,便向老伴说了。老伴道:“是不是感冒了?家里还有感冒清。”王光明便叫老伴去拿了药来服了。吃过药,老两口均无睡意,便在昏昏的灯光下相对静坐。坐了半个时辰,王光明觉得情绪好了一些,才和老伴上床去睡。刚迷糊过去,外面大黄狗狂叫起来,接着传来一个妇人呵斥黄狗的声音。王光明道:“有人来了!”老伴道:“夜深人静的,又大冷的天,有谁来?”狗吠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了,王光明道:“今天罗副乡长带人去五龙村执行计划生育,对象户的婆母诬说罗副乡长打了她,逼着把她抬到医院里。我回来还是从后门走的。”说时,外面就传来了喊门声。老伴道:“你别动,我去看看。”就穿了衣服出来,道:“哪个深更半夜吵吵嚷嚷的?”门外的妇人道:“表妹,求你开开门!”老伴听声音很熟悉,便打开门,一位老妇人和寒风一道扑进屋来。老伴正要闭门,却见门外还凄凄苦苦地站着一位大姑娘,王光明老伴叫了一句,姑娘才耷拉着头进门来。关了门,王光明老伴才看清是本村的齐寡妇母女俩。不待问,妇人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问王光明回来没有。王光明老伴也不知她有什么冤屈事,想了想道:“回是回了,只是刚睡。”才说要去喊,王光明却已穿好衣服走了出来。齐妇人一见,也不说什么,先就朝王光明跪了下去。王光明伸手去拉她,她也不起。旁边老伴有些生气了,道:“表妹,也不是我们迷信,明天就是他生日,你今晚来哭哭啼啼的,换上别人,怕是不会依的!”齐寡妇这才站起来,抽抽泣泣地对王光明说了一件伤心事。原来,妇人眼前这位独生女儿,和本沟任老大的儿子订婚。前不久,任家那小子在城里嫖娼,被公安局抓了去,全仗着他在县某局做局长的姑丈极力周旋,才被放了出来。齐家女子听说这事后,便提出解除婚约,并当着媒人面,退还了任家的财物。事情本已两清,没想到任老大几天前又放出话,说齐家女子还欠他家小子五百元钱,天天去逼着还钱。齐家不承认,任老大刚才便带了大小儿子,去扛走了老妇人准备做棺材的木料。还说不够,日后还得去拿东西抵押。齐寡妇说罢,又要给王光明叩头,被王光明先扶住了。一听任老大这名字,王光明心里就不舒服。这任老大先前倒守规矩,可随着几个儿子长大成人,也就逐渐在乡邻中称起霸来。再后来他的妹丈升任了县上一个关键局的局长,就更有恃无恐,连乡干部也不在他眼里。他有一句口头禅:“别看老子不是村长,但老子家几副拳头比村长管用!”这样一个无赖,却偏偏与王光明沾亲带故,是王光明一个表姑的儿子。王光明听了齐寡妇一番哭诉,真恨不得将那姓任的痛骂一顿,便对了妇人道:“这事我一定调查清楚,严肃处理,你放心好了!”妇人千恩万谢道:“我们孤儿寡母,就全靠你了!”王光明又安慰了一通,妇人和女子才离开。老两口重新上了床,老伴埋怨道:“连个瞌睡也困不好!”王光明道:“任老大这狗东西,太不像话了。”老伴道:“喊亲叫戚的,你说话可也要注意点。”王光明道:“管得到那么多?在本乡工作,三亲六故处处都是,顾得私情来怎么工作?”说着话,渐渐睡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伴道:“你今日该在家休息一天了吧?”王光明道:“好的,今天就安心耍一天!”话刚说完,猛想起昨日小马说的,区委贾书记要来取报刊费的事,昨晚没作个交代,况且那样一大笔款,也是需要集体研究一下的,便又改口道:“不行,我还得回乡上去一趟。”老伴道:“乡上起火了?”王光明道:“你不知道,今上午贾书记他们要来!”路生和玉珍也觉得应该先去乡上,冬青还是虎着脸,心里生着气。玉珍拿了昨夜小莉尿床的裤子,放在椅子上,准备去洗,冬青一扬手便把侄女的裤子扔到门外。玉珍见了,狠狠地白了冬青一眼,虽没发作,却把一张脸耷拉下来。王光明想训冬青几句,路生在对他直眨眼,便把不满的情绪忍在肚里。老伴在厨房里忙着,没看见这一幕,直叮嘱王光明去了快回。王光明没答话,闷了头往外走。路生送他出来,道:“冬青心里憋着气呢!你还是想法找找吴书记。要是丽娥吹了,他会恨你一辈子的!”王光明的犟性上来了,道:“我不管了!把他养大成人,又找了工作,还要我包他把婆娘接进屋?”路生见他发了火,便不再多话了。

到了乡上,罗副乡长和计生办杨主任正等着他审查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王光明道:“你们的文化都比我高,让小马盖上章,送走吧!”罗副乡长和杨主任却坚持要王光明过目,因送派出所和法庭的材料,着重点各有不同,王光明只好分别看了,送去让小马盖了乡政府的圆戳,罗副乡长和杨主任才接过材料走了。这儿小马对王光明道:“昨夜你要是不走,乡政府不会安宁的!”王光明道:“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小马道:“他们先想找你撒气,见你不在,闹一会儿也便散了。”王光明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官不好当哟!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搞得人都不像人了!”说完,又叫小马去喊李乡长,叶副书记、农经站长、财政所长来。等他们到了,王光明就将贾书记又要来取报刊款的事说了。李乡长道:“全乡明年的报刊款共是二万三千多元,通过党政部门发行的是一万一千多元,哪儿去找那么多钱?”王光明道:“我记得前几天农经站的户头上还有两万多元!”李乡长道:“前天县交通局、人武部的人来提今年的公路费和民兵训练费,你在下湿田改造工地没回来,我划了一万多元给他们。剩下的几千元,付了乡畜牧站一点牲畜防疫费。”王光明道:“乡畜牧站也在这时趁火打劫。”李乡长道:“再不给畜牧站划点钱,就要关门了。”王光明知道李乡长管钱的难处,便不说什么了,转向农经站长道:“能不能再向信用社贷点钱?”农经站长说:“信用社说我们差十多万贷款没还,已经不贷款给我们了。”王光明道:“那怎么办?贾书记要了几次款,我们都没给,已经生气了。再不给点儿,恐怕不好说话了。”叶副书记道:“是不是找财政所、计生办共同想法,先借三五千元?”财政所长道:“我的户头上有两千多元,如果借了,乡上买张白纸也没钱了。”李乡长道:“先解决燃眉之急吧!”又叫农经站长去找计生办出纳员。半天,农经站长拿来三家单位凑足的四千元钱,交给王光明。王光明把钱锁进抽屉里,等着贾书记来。可直到十一点,贾书记还没来,王光明便打电话到区上问,区上文书答说大清早他们就来了。王光明又等了一阵,看看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暗想家里的客人怕到齐了,心里就焦急起来。又等一会儿,便把小马喊来,拿出四千元钱嘱咐一通,才急忙往家里赶去。

家里三亲六戚、新朋旧友果然到了许多。任老大依着和王光明的表亲关系,也来了。王光明想起昨晚齐寡妇诉说的事,心里就懒得理他。正要开席时,乡上的一干人,忽然一个不落地来了。王光明道:“你们怎么知道的?”财政所长道:“你记得我们的生日,我们就记不得你的生日?”叶副书记道:“同志们原说在今晚上给你开个茶话会贺生的!”这里说着,那边同志们燃起了一挂挂“大地红”,“噼噼啪啪”的鞭炮炸出无限的欢乐。放毕,王光明道:“客都来得好,可老板没准备那么多饭,看你们吃什么?”小马等一干年轻人道:“只要情义深,吃口水都甜!”王光明问小马:“贾书记还没来?”小马道:“估计是不会来了!”

由于乡上同志们的到来,得临时增加饭菜,便请亲友入席先吃,王光明空着肚子去敬了一遍酒。几杯酒下肚,肚里就有些火辣辣的。任老大在头轮席上也吃得额上汗津津的,下席后王光明便把他唤进里屋,避了众人道:“任老表,你扛了齐寡妇的木料?”任老大并不遮掩,大大咧咧地道:“拿了!”王光明便沉下了脸,道:“凭什么要拿?”任老大见王光明咄咄逼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起来,道:“老表,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儿子和她女儿耍了一年多的朋友,说甩就甩了,让我们拿什么脸见人?这口气不争回来,外人也要看低我的!”王光明道:“你倒说清楚,人家究竟欠不欠你五百块钱?”任老大道:“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欠也好,不欠也好,反正她耽误了我儿子的青春,得付青春补偿费!”王光明见任老大这样不知羞耻,气不打一处来,加上酒精的作用,便脱口骂道:“放屁!有这种说法吗?回去立即把木料还给齐寡妇……”任老大平时霸道惯了,听了王光明的话,立即带着轻蔑和挑衅的神色道:“假如我不还,你又怎么办?”王光明道:“那就别怪我一根眉毛扯下来盖住脸,不认亲戚了!”任老大道:“我看你有多大本事?”外面的客人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吵,便拥了进来。王光明见任老大如此不识抬举,也就干脆撕破了脸皮道:“你们评评,人家姑娘不答应他儿子了,硬要人家赔青春补偿费,仗着人多势众,欺压孤儿寡母,还是人吗?你要是不退人家木料,我就在全乡广播上把你儿子的丑事和你的霸道一下抖出去,看你还有脸见人没有?”任老大已是脸红筋涨,也不示弱:“好,姓王的,我们都不讲情面了!别以为是个鸡巴书记,我们走着瞧!”说着,一拂手,气冲冲地走了,路生去拉也没拉住。老伴和儿子直埋怨他,说人家好歹也是来给你祝寿的。路生道:“这些事,叫一个办事员或村干部去调解,不就行了?”王光明道:“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一般办事员奈何得了他?”路生遗憾地摇摇头,道:“说你老实,也真是缺心眼儿。别看他和你沾亲带故,但毕竟隔得远。而那个关键局的局长,作用大呢!”王光明道:“人,总还得讲点天理良心!”路生说不服他,也就作罢。吃过饭,王光明要和大家一道回乡上,却因多喝了一点儿酒,有些头昏脑涨的,大家便劝他去休息,明天到乡上也是不碍事的。王光明听后,果然去睡。一觉醒来,却是鸡鸭归笼的时辰了。王光明一见就急忙要往乡上走,玉珍却走了进来,又说冬青工作调动的事。这女子伶牙俐齿地道:“你不能亲自去找吴书记,哪怕写封信,让冬青自己去找也行。我和路生,从没要求你办过啥子,知道你面子思想重,抹不下脸皮去求人。可这次关系到冬青的终身大事!你不知道,冬青爱丽娥很深,今日悄悄抹了几回眼泪呢!”王光明不好拂儿媳的意,捧着头,半晌才答应给吴书记写封信。把信写好,交给了玉珍,路生又进来了,道:“爸,中午得罪了任老大,我越想越觉得不应该。你到乡上给他妹丈打个电话,就说自己酒后失言,先道个歉吧!”王光明道:“好没道理!你也是堂堂一个乡长,怎么连一点儿骨气也没有?”路生忙道:“爸,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呢!”王光明听了,很不高兴,不再和路生说话。路生无奈,只是苦笑。3

王光明回到乡上,见大家都在罗副乡长屋里说着什么,王光明也就走过去,向罗副乡长打听去派出所的情况。罗副乡长道:“正说着呢!”民政干部道:“你也来听听新闻!”王光明笑着问:“什么新闻这样吸引人?”罗副乡长说:“就是关于派出所的新闻。派出所正在侦破一件大案要案,是没法来了!”王光明问是什么大案要案,罗副乡长却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周三儿?”王光明道:“大名鼎鼎的烂龙、地痞流氓,谁人不知?”罗副乡长道:“现在的周三儿,已经由派出所的重点防范对象变成了重点保护人物!”王光明道:“这就怪了!”罗副乡长道:“说怪不怪!周三儿有一个在台湾经商的舅舅,听说是很有钱的。年初县委要每个区今年上两个项目,区上头儿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什么项目。一天,古区长见周三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屋檐下晒太阳,便开玩笑道:‘周三儿,你娃子有本事,把你台湾舅舅的钱引个几十万回来,我们就服你!’周三儿也正是闲得无聊,便给那台湾老头写了一封信去。没想到那台湾老头不久前回信说,他答应投资一百万元,和我们区合建一个项目,条件必须是他的外甥做他的总代理人和未来项目的总经理。这事一传出,上至区里的头,下至市民百姓,都对周三儿刮目相看了。这周三儿也俨然一个人物似的,摆起了代理人、总经理的派头。前日里,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女子,说是未来的总经理秘书。两个人中午去‘喜乐厅’吃饭时,却不知谁从屏风后面摔一个醋碟子过来,把周三儿的头砸开了一道小口子。这下可好,这周总经理立即捂了伤口,跑到区上,对了古区长道:‘一百万元我不准备在这里上项目了!这里治安秩序不好,我的生命安全没保障!’这一说,惊动了区上所有的头,都怕这一百万元飞了。古区长脸上堆着笑,对周三儿赔着小心说:‘谁说安全没保障?我马上叫派出所侦破此案,迅速捉拿凶手!’周三儿道:‘只要能抓住凶手,这合同我就签!’隔了一会儿,派出所长果然率领全所干警,全副武装出动了。古区长对他们道:‘周先生引进的一百万元,我们是准备修建一幢现代化商贸大厦的,如果这个项目成功,周先生的舅舅还要向我们这里作更大的投资。所以,你们必须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派出所的警察不敢怠慢,立即全力以赴,展开了严密侦查。”听到这里,王光明道:“妈的,这样一件小事,值得兴师动众?”罗副乡长道:“人家有一百万元投资的含金量啊?”王光明道:“这年头,大家就只认得钱了!侦破了没有?”罗副乡长道:“听说行凶那小子叫余才志,是周三儿带那女子的丈夫的朋友。这日也巧了,余才志和两个哥们儿也在‘喜乐厅’屏风后面吃饭,看见那女子竟和周三儿这烂龙鬼混,心里一边替朋友难过,一边迁怒于周三儿,就从屏风后面扔了一个醋碟子过去。案件虽查清了,可余才志这小子却跑了,派出所正车站码头、交通要道等四处缉拿呢!何所长说,他们是保证改革开放,不能丢了西瓜来捡芝麻!”王光明听了,生气道:“放屁!我们每年交的几千元治安费,算是白扔了?”又问计生办主任请法庭的事,杨主任道:“谢庭长倒是说好明日来,但不知会不会变卦?”罗副乡长道:“你最好再给他们打个电话!”王光明听了,没吭声。可过了一阵,还是按罗副乡长的建议去办了。法庭谢庭长答应明日上午一定来,派出所那儿,却仍和罗副乡长说的一样。放下电话,王光明才回自己寝室。打开门,看见地下躺着一张纸条,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空无一人,成何体统?还像一级政府吗?”王光明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贾书记来过了,就又拿了字条来找罗副乡长。罗副乡长道:“我到区上去,路过‘好又来’酒家,看见贾书记他们在里面喝酒。许是酒喝晚了,来没找着你!”小马后悔地道:“我该多等一会儿!”王光明见小马难过,便道:“不管他!难道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等他不成?”叫大家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但过了一会儿,又叫了团委书记明日把四千元钱送到区上。

第二日,谢庭长果然带着一名法警来了。王光明自是高兴,亲自接待。谢庭长二人抽过烟,喝过茶,便盖好大盖帽,夹了公文包,像法律条文一样严肃地往乡医院去。乡上的同志们都禁不住露出欣喜之色,尤其是那日遭围攻的几位,都道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大家正高兴时,谢庭长看过李超英的婆母回转来,却对了王光明道:“你们看,这事怎么处理好?”王光明道:“当然是希望依法处理哟!”谢庭长道:“我们认为这事只能调解,双方往中间说。你们是不是拿出一点钱,付老太的医疗费,让她出院算了!”王光明听了道:“我们又没动她一根毫毛,凭什么要付给她钱?”谢庭长道:“这事就很难说了!你们说没打她,她却一口咬定打了她,怎么说得清?退一步讲,你们既然没打她,为什么要把她送到医院里,给她治疗?”王光明听到这里,心里很不同意谢庭长的逻辑推理,就显得不高兴地道:“我们当时为了把事态平息下来,不得不这样处理。照庭长的推断,我们真打了她?”谢庭长也不生气,微笑着道:“打没打我们都不追究了!为了解决问题,我还是劝你们乡政府给点钱,拿钱买平安嘛!偌大一个乡,也不在乎一百、两百元钱的!”王光明却坚决不干,摇了摇头道:“钱是万万不能出的!只要出了钱,就证明我们真打了她。农村的事复杂,她今后就可以由着这个事头,三日两头来找我们的麻烦!”在他们说时,乡上一干人也站在室外听,也都异口同声地道:“要我们付老太的钱,就太冤枉了,不能这样处理!”谢庭长听了这些话,就道:“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的意见,我们就告辞了!”说着,将公文包往胳肢窝中一夹,掸掸衣服,就往外走。王光明和乡上干部心中有气,也不挽留。待他们走了,乡干部才一齐拥进王光明屋里,愤愤不平地道:“日怪的事!请他们来主持公道,却反说我们不是了!”罗副乡长更显得义愤填膺,道:“姓谢的是不是得了人家好处?”杨主任道:“或者是沾亲带故!”团委书记道:“我们都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人了!”王光明道:“这事还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干脆直接找区委、区公所领导,看他们管不管?”大家听了,都说应该这样。于是王光明又叫罗副乡长到区委、区公所去,因罗副乡长既分管计划生育,又分管社会治安,又是那天的直接受害人。罗副乡长去了区委回来,果然喜滋滋地告诉王光明道:“区委、区公所领导很支持我们!他们这段时间忙,过几天便亲自下来处理!”又道,“法庭姓谢的果真和那老太是亲戚关系。姓谢的管老太叫二姑婆呢!”王光明听了,骂道:“龟儿子们,白戴了一顶大盖帽!”正说着,医院方院长又来了,道:“你们把人老搁在医院里怎么办?那老太从上午法庭的人来后,闹得更凶了,也不害臊,把大便都解在走廊里。我们也不能老让她服安眠药,岁数大了,出了问题谁负责?”王光明听了道:“区委领导说来,可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老太在医院里住得越久,对我们工作越不利。”罗副乡长道:“这老太不知究竟是什么心思?”王光明道:“无非是吓唬我们,好让她媳妇把儿子生下来!我们干脆也来个硬逗硬。她媳妇逃是逃了,可我们却要做出个非抓住她不可的样子。她见我们不松手,也许就软了!”罗副乡长道:“最好还找个人,悄悄去吓唬她说,你如果不回去,把政府逼恼了,一不做、二不休,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你如果听话,大家好说好商量。这样连吓带哄,可能还有效果。”医院方院长巴不得老太立即出院,就道:“我可以给你们做说客!”王光明道:“我们不妨试试这法儿!”就叫罗副乡长起草一个坚决不准李超英超计划生育的通告,交广播站广播,还叫广播站面向医院安一只大喇叭。方院长见这里安排妥当,也赶紧回医院去对老太言说利害。这一招果然显灵,当夜那老太就不吵不闹了,只一个劲儿唉声叹气,第二天一早便不声不响地出院了。

把老太从医院吓走以后,王光明松下一口气来,便召开了一个乡干部会,号召大家别背包袱,下决心把当前的催收欠款、计划生育、下湿田改造三大中心任务抓好。会后,大家也果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信心比先前更不足了,碰着钉子户,都尽量绕着走。尽管这样,也还受了不少气,有人就编出一段顺口溜来:“乡村干部凄惨惨,又要命来又催款;人民群众气昂昂,又骂爹来又骂娘!”王光明负责的下湿田改造工程,因为青壮劳力都加入了南下挣钱大军,剩下的老弱病残不顶事。看着离洪书记规定的现场会日期不远,王光明着急起来,便也管不了什么“谁受益、谁负担”的原则,从全乡组织起一个石工队来突击。这日,王光明正在工地上组织施工,小马忽然跑了来,告诉他县纪委的杨科长和区委纪检书记要他立即回去。王光明听了,道:“他们说有啥子事没有?”小马迟疑着道:“没说有啥子事。”王光明道:“既没说啥子事,你回去接待一下好了。我这儿工程正紧!”小马见状,才犹豫着告诉他,县纪委是来查他的问题的。王光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道:“我有什么问题?”小马道:“我也不清楚,你回去就知道了。”王光明一点儿也没思想准备,想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不知错在哪儿了,心里便有了气,就对小马说:“既是查我的问题,我回去做啥子?让他们查好了!”小马听后,急了,道:“杨科长并没直接告诉我,是区上雷纪检悄悄透露给我的,我这样说,不等于出卖了雷纪检?”王光明道:“你装作不知道,就说施工任务紧,我没法走开。”小马见王光明执意不肯回去,只好单独走了。这儿王光明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回,又觉得好没趣味和道理;不回,又怕落下个对抗审查的罪名。过了一会儿想,树正不怕影子斜,还是回去好。

小马方才回去说了王光明在工地上没空回的话,县纪委的杨科长和一名干事,心里就生起气来,道:“如果我们是组织部什么的,看他有空没空回?这种态度咋个行?”等见了王光明回来,脸上都先挂了一层乌云。道了来意,就开门见山地直问道:“不知王书记对这次调查有啥子意见?”王光明见二位一副黑脸包公相,心里不服,也便没好气地冷冷道:“相信组织相信党嘛!”杨科长道:“具体一点儿!”王光明道:“具体怎么讲?”杨科长道:“对我们的调查是支持还是反对,是抱积极的态度还是消极的态度?”王光明道:“我态度哪儿消极了?”区纪检书记老雷见这样下去对王光明不利,便道:“老王,你要冷静一点儿!”说完,又把王光明叫到一边道:“你是受审对象,咋个能持这种态度?”“我真想不通!工作中有了困难,没人来帮助,反倒寻不是来了。究竟有啥子问题,也该对我讲讲嘛!”老雷道:“也没啥子大不了的事。有人向纪委反映你利用生日,收受钱财。还有就是支持村民侮辱、谩骂洪书记,事后又保护他过关,最后一条是怂恿乡干部打人。”王光明道:“真他妈打胡乱说!”雷纪检道:“区委、区公所领导是相信你的,你不要怕!当前上面抓廉洁自律、密切干群关系的教育,他们查一查,不就算了!”王光明听了,心才好受一些,过来道:“我接受组织审查,相信你们会实事求是地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但我作为当事人,还是应该回避的吧?”杨科长仍然冷冷地道:“你应当清楚自己该咋个办!我们当然要实事求是,不管遇到多大阻力,也会把问题查清楚的!今天只是和你打个招呼,明天正式工作。”说罢,起身走了。晚上,王光明就叫叶副书记明日配合杨科长他们一道工作。同志们一听纪委来查王光明的问题,便都抱不平地说:“成啥子话?真正是好人受气,坏人神气了!”叶副书记也不愿去,道:“让他查好了,我去反妨碍他们!”王光明道:“反正得去一个人,给他们带带路,喊喊人,你管纪检,不去谁去?”叶副书记道:“只带路、喊人,叫一个办事员去,不就行了?”王光明道:“伙计,还是你去好!只当减轻我的罪,不然,又会怪我态度不端正了!”叶副书记听了,显得很痛苦地道:“王书记,他们虽冲的是你一人,却分明牵涉到大家。现在农村工作这样难搞,许多事不抓不管是失职,抓了管了又遭暗算。这事摊上谁,谁心里也难受!”王光明道:“党委、政府的工作没做好,是我的责任。不要因为查我的问题,同志们都不大胆工作了!越是查,我们越要做好工作才是!”听了这话,大家仍是不散,心中仍是不服气,便又猜测是谁写的信,大家便怀疑是任老大干的。王光明听了,有些生气地道:“叫你们不要议论这事了,偏不听!管他是谁反映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大家听了,才不作声。

第二日去工地,却见石工们聚在工棚里,没去干活。王光明奇怪了,过去问,方才弄明白石工们要乡政府先兑现一部分工钱,不然,就停工不干了。王光明道:“不是说好工程完了再结算工钱吗?”石工们道:“不是我们信不过你王书记,我们是信不过政府!谁知道工程完后能不能领到工钱?”王光明说:“下湿田改造工程,国家拨得有钱,在县上掌握着,工程验收后,就要拨下来的。”石工中的张师傅说:“正因为在县上掌握着,我们才不放心!去年蒲家场乡改造的下湿田,县上一直拖着不验收,到现在工人也没得到钱!即使验收了,随便找个碴儿,这儿不生肌,那儿不告口的,七折八扣,到手的还有多少?”王光明道:“我们乡上,哪儿有钱来预支呢?”石工们道:“但王书记也要替我们想想。我们都是下力人,全靠这冬日挣点钱,明年开春买化肥,交孩子学费的!”王光明道:“工程正在关键时刻,求求各位了!”石工们道:“要是王书记家垒个猪圈牛栏的,我们帮忙没说的!可这事,王书记不作明确答复,我们不会动工的!”王光明没法,想想离洪书记开现场会的日子只十多天了,如果拖下去,责任就更重大。思考了一阵,就道:“这样吧:各位今天先干着,晚上党委、政府集体研究一下,明日上午我给大家答复。如果明日上午你们听不到准信,再停工好不好?”石工们听了这话,才动起工来。

晚上,王光明就召来党、政班子成员。还没开会前,叶副书记叫苦道:“王书记,这陪杨科长调查的事,我真的不干了!这分明是带了框框来找材料整你的!只要别人提供的材料不对他们的胃口,就冲别人吹胡子瞪眼!”“你管他们怎么调查,你只管带路好了!调查我的事,我都不怕,你急什么?现在这事,比起调查我的事,不知要重要多少呢!”便把工地上发生的事说了。这一说,叶副书记果然不再说调查的事了。大家沉默了一阵,李乡长道:“按说石工们的要求也是正当的。将心比心,哄狗还要一根骨头呢!”罗副乡长道:“去年改造下湿田的乡,到现在还没拿到钱,也是事实。”王光明道:“大家想想法,从哪儿找点钱来垫支?”叶副书记说:“哪儿有钱呢?”王光明道:“我倒有个想法:这个月区上划下来的干部工资,财政所还没发,是不是把大家的工资,包括教师和医院职工的,先借一借?”说着,一一看着大家。半天,李乡长道:“到年底了,同志们都是需要钱的,按说不该这样,可是不得已了!”罗副乡长和叶副书记也表示赞成。王光明听了,心中高兴起来,道:“同志们恐怕有些意见。学校和医院的工作我去做,乡上同志的工作,大家分头去做。”随即着人去叫了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来。他们到后,王光明直接把意图说了,不等他们答复,王光明紧接着道:“我已是被逼得没办法了!两位老弟要是肯救我于危难中,就拉我一把;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见怪于你们。但人心都是肉做的,两位老弟该不会无情无义吧?”一番话,说得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心里酸涩涩的,齐道:“这事我们认了!如果职工有意见,我们就用自有资金,垫着发一部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看着你的难处不管的!”王光明听后,内心非常感动。医院院长看了看王光明道:“王书记最近的脸色不太好,人比过去也瘦得多了,是不是有什么病?”王光明道:“也不知咋个的了,这段时间都不想吃饭,吃点东西肚腹又胀,脚粑手软的,没一点儿力气。”医院院长道:“你该去县医院检查一下,有病要早治呢!”说完走了。小学校长却不走,看着王光明想说什么。王光明见了道:“有什么就直说吧!”小学校长这才道:“明天是你父亲王章伟烈士牺牲的日子。往年,我们都要组织学生去祭奠,开展一次革命传统教育。今年,我们也是计划这样做的。可六天前,五龙桥村做药材生意的个体户代杰死了老爹。这代杰是很有钱的,为了把丧事办得隆重些,就来对我们说,他捐一万元给学校,条件是他老爹出殡这天,全校学生都要去送葬。对去的学生,根据其哭丧的程度,还付五到十元的报酬。我们先也是不同意的,但后来想毕竟有一万元钱改善办学条件,加上寒假近了,学校又要收寒假作业、考试试卷费的,我们乡还没脱贫,向学生收钱又困难,倒不如让他们去,也免了再向学生家长收钱,就答应了。没想到刚才那代杰来说,他老爹今日七天道场已满,明日上午出殡。所以,去给烈士扫墓的事,就没法进行了。”说完,忐忑地望着王光明。王光明听了,犹豫着道:“这样做影响不太好吧?”校长道:“学校那个样子,我们也是没法!”王光明想了想,不答应呢,人家才帮了你一个大忙,抹不下这个面子的。便道:“就按你们的办吧!你不提出,我倒忘了父亲的忌日了!”校长听后,方才放心地去了。

第二日,王光明去路边日杂店买了五刀火纸,十挂鞭炮,一捆香烛,先往下湿田改造工地,去向石工们传达了党委、政府的决定,然后,回家里叫了老伴,便往老爹的墓地走去。当年,徐向前率红三十三军来到这里,老爹带头闹苏维埃,打土豪、分田地。后来,红军撤走,老爹来不及和部队一道离开,便被还乡团捉住。还乡团先用铡刀铡了老爹的双手,又铡了双脚,最后拦腰铡断了爹的身子。爹的上半身掉在地上,还惨烈地跳着大叫了几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给这位前乡苏维埃主席修了墓。王光明和老伴来到墓前,墓前供学生娃祭奠的空坪已东一块、西一块被人开垦出来种了庄稼。王光明在老爹坟前插了香烛,放了鞭炮,把一刀火纸点燃,才向老爹跪下,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看着雾蒙蒙的苍穹下,黑蝴蝶似的纸灰被风裹着,飘飘零零地飞在一座孤坟、两个悼亡人的头顶,王光明心里兀地难过起来。这里正祭着,那边却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鞭炮、唢呐和哭声。抬头望去,只见一支近千人的送葬队伍,前面已走上了公路,后尾却还在山路上蠕动,浩浩荡荡,哭声冲天,悲切得山河也似乎黯淡了。王光明怕被那边的人看见,忙拉了老伴往回走。一路上,两人闷闷不乐,谁都没有说话。4

王光明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一日,便请了假,也不告诉老伴和路生他们,独自来县医院诊断,医生让他去做胃镜检查,检查毕,医生收了报告单,问:“你家里来人没有?”王光明道:“我能走动,也没什么大毛病,家里来人干什么?”医生听了,不再说什么,就去开处方。王光明见医生也不告诉病情,便小心地问:“我这病……”医生打断他的话,道:“胃炎,慢慢就会好的!”王光明听了,放下心来,也说:“我也认为是胃上的小毛病,果然是!”就去取了药。回家的路上,心情比去时舒畅多了,腿脚上也生出了劲。回到乡上,大家都过来问候,王光明道:“没什么,吃五谷,生百病!我们乡干部,成天早出晚归,吃饭早一顿、晚一顿、饥一顿、饱一顿,没个规律,有胃病也是正常的!”大家听了,都齐声道:“没大病就好!不过,胃病可是一种富贵病,三分病,七分养。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到工地去了,回家休息吧!”王光明道:“那咋个行?还有几天就开现场会了,不但要按时完工,还要保证质量,这阵离不开人的!再说,催收欠款、计划生育这些工作也还没完成任务!”同志们道:“工作再紧,身体还是重要!”李乡长见这样泛泛地劝他,不会奏效,便道:“我们确实离不开你,你先回去和嫂子说一下,免得她提心吊胆的!”王光明想了一想道:“这倒是可以的!我现在回去一趟,明日就从家里直接去工地!”说完,起身去了。等他走出乡政府院坝,这屋里却“哇”的一声,哭成一片。原来,王光明患的已是晚期胃癌。医生等他离开医院后,按着处方上的工作单位,给乡上打了电话,通知让家属带去住院治疗。李乡长见大家哭出了声,也泪眼模糊,却道:“别哭了,要是王书记想起什么回来了,就全暴露了!”大家才渐渐控制住情绪。叶副书记道:“王书记的医疗费怎么办?”李乡长道:“想尽千方百计,也要保证他的医疗费!”财政所长道:“可全乡干部的医疗费早就没有了!不但医疗费没有,别的钱也光了。这个月的工资,又预支了石工的工钱!”李乡长道:“财政没有钱,可我们大家多少还是有点积蓄,大家先借出来吧!”说着,不知不觉红了眼圈。众人一见,都道:“李乡长,我们借出来就是了!你劝我们别哭,你却怎么又要哭了?”李乡长道:“我是为我们乡干部的处境难过!”这一说,大家心里就升起一股寒气,就都噙着眼泪,去拿了平时苦苦积蓄下的一点来。聚沙成塔,一下也凑了三千多元。这儿料理得差不多了,李乡长才去给路生和冬青打电话。路生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到了乡上。李乡长对他把情况详说了一遍,然后道:“今天一定要把王书记动员到医院去!这事只有你出面好,我们去,他会生疑的!”说罢,交出大家凑的三千多元钱。路生回到家,王光明诧异地问:“一大早的,你回来干啥子?”路生一副痛苦的神情道:“小莉不知咋个病了,正在县城医院治疗,想叫你去看看呢!”王光明大惊:“是啥子病?”路生道:“医生也不告诉病情,只叫住院治疗。一住院,小莉也不知咋个回事,就要爷爷!”王光明听了,心里又疼又爱,道:“今年我们家怕是走霉运!我昨日上午才去县医院检查,幸好只是胃病,却不料小莉又病了!”王光明就喜欢这个孙女,当即便随了路生往县城去。一路上,路生极力想找些轻松的话对王光明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是王光明走着走着,忽然问起冬青的事来,道:“冬青去找过吴书记没有?”路生听了,鼻头一酸,半天才道:“找过了!吴书记还责怪你不去找他,说这段时间忙,等过一阵,就解决冬青的事。”王光明听了又道:“丽娥与他和好没有?”路生道:“两人又亲热得跟结了婚似的!”王光明高兴起来,道:“春节后干脆把喜事办了!”

说着话,父子俩就到了县城医院。路生叫王光明在外面等着,自己先到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儿,路生出来把他引到一间病房,推门进去,见里面只有一张床空着,王光明就问:“小莉在哪儿?”路生才道:“爸,你的病需要住院治疗,怕你不来,我骗你的呢!”王光明听了,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道:“其实你说了实话,我也会来。哪个不怕死呢?”路生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儿办好住院手续,那儿玉珍、冬青便提了热水瓶、口盅、麦乳精什么的来到病房。路生一见冬青,忙把他拉到一边,道:“你去找吴书记的事,千万不能对爹说真话,就说吴书记答应了办!”冬青点了点头,路生又道:“另外,你去找丽娥,请她看在旧情上,和你一起来看看爹,不要露出已经分手的痕迹,让他也高兴一些!”冬青又温顺地点点头。两弟兄回到病房,王光明道:“你们都回去吧!年终了,乡上工作很多,我是知道的。”路生道:“我们都请了假!”王光明生起气来:“你一乡之长,是随便耽误得的吗?我院也入了,还要你们干什么?你们不走,我就走!”路生见状,只好答应让冬青留下来,自己和玉珍先回去。王光明又道:“不准经常来看我,更不能因为我影响工作!”说完,要路生表态,路生只好答应了。这儿冬青留下来,下午便去邀了丽娥来。两个亲亲昵昵的,热恋中的人儿一般,王光明果然很高兴。

第二天,李乡长受大家委托,来看王光明。李乡长带来了很多礼物,把个病房摆得像个副食品商店似的。王光明道:“咋个送这么多东西来?”李乡长道:“同志们都要来看你,可工作忙离不开,就托我代表。我也对大家说,王书记只是点小病,很快就要回来的。但同志们还是坚持要我带东西来!”王光明道:“老李,你不要骗我了,从昨日路生把我带进医院住院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病不是小毛病了。我是不怕死的,只是纪委调查我的问题后,也没下个结论。这事麻烦你给我问问。”李乡长道:“你的病真没大问题,别想得那么严重!纪委那儿,我现在就去。”说完,就去纪委。杨科长正好在办公,李乡长就开门见山地打听。这杨科长先还端着架子,冷冷地道:“叫他等着吧,组织上自然会做结论的!”李乡长就说了王光明患晚期胃癌的事。杨科长一听,才动了恻隐之心,道:“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关于借生日收受钱财和怂恿乡干部打人的事,都是不存在的。只是群众反映他包庇骂洪书记那个村民一事,洪书记知道后,很生气,说他支持歪风邪气,袒护坏人坏事,是要处分的,这事洪书记过问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你可以直接去找洪书记汇报一下。”李乡长听了,便径直去找洪书记,洪书记却到地区开会去了。李乡长回医院对王光明道:“没什么了!纪委说,群众反映的三件事,都是捕风捉影,你放心养病好了!”王光明听了,很感动地握住了李乡长的手。

李乡长却结下一块心病。从此隔个三五日便往城里跑,去找洪书记。最后终于找着洪书记了,等李乡长谈完情况,洪书记皱着眉头,很同情地道:“这个老王,怎么就得这么一个绝症?”又很大度地道:“人人都有缺点、错误嘛,我怎么会计较这么一点儿事呢?看同志要看主流,是不是?我这就给纪委打招呼,叫他们马上做结论!”李乡长听后,很高兴,谢过洪书记就要去医院,洪书记又喊住他:“老王在乡上干了四十多年,是不是?”李乡长回说是。洪书记就道:“不简单呀!你去告诉他,过两天,我代表县委去看他!”李乡长听完,急忙跑到医院,对了王光明道:“洪书记说过两天要代表县委来看你!洪书记赞扬你呢!”王光明这时说话已很吃力了,听了这话,道:“是吗?让洪书记挂念了!”说罢,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可一连过了几天,也没见洪书记来,李乡长心里很难过,好像是自己骗了王光明。而王光明这时已断食几天了,见李乡长奔进奔出,知道他忙什么,便抓了李乡长的手道:“别跑了,来不来看我,我都一样会死的!”声音极微弱,李乡长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方才听见。

又是一个秋天

第一章1

一声清脆的笛音,带着渠江凉爽的空气和山野怡人的微风,击破夜的静谧。先是一支长笛独奏,节奏不紧不慢,曲子轻柔舒缓,宛如从散云台流下来的山泉水,溶一路色彩、芳香和声音,汩汩地注入桃花溪。接着,好几支竹笛跟在长笛后面,同时吹奏起来。节奏加快,如急风,似骤雨,激越代替了舒缓,轻柔让位于高亢,像大溪口喧嚣而下的山洪,一泻千尺,扎进浩瀚的渠江,粗野的轰鸣震得周围的空气也发抖。

笛音是从高贤墓那里飞过来的!

传说很多年以前,有一位读书人,放下官不做,来到这巴山蜀水的山野里。那时,山野里树木参天,桃李盛开,牧草青青,山泉流淌。湛蓝的天空上洒下千万条柔和的金线,在青枝绿叶和如茵碧草上跳跃,一切都是那样可爱、美丽。读书人仿佛进入人间仙境,再不愿离开,就在山脚结起一间草屋,娶妻生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早上看看朝霞,傍晚瞧瞧落日,种种花草蔬菜,教儿女孙子吹吹竹笛,悠哉游哉,享年九十。死后,不知皇上发了哪根神经,忽然送他个“高贤”的封号,大兴土石,留下了一座森森然的墓。

先前,郑家坪人只知道墓中躺着的是自己这宗人的先祖,在三月清明七月半和腊月三十的日子里,来墓前焚几炷香,化一把纸,放几挂鞭炮,又按下小孩的头拜几拜,以求亡灵庇护。几年前,来了两个城里人,将一块木牌挂在墓上,木牌上醒目的几个大字:“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周围划出一亩大的空坪,不准开荒,不准采石,四边植松栽柏,严加保护。郑家坪人才明白这位逝去的祖先,不爱荣华富贵,连皇帝爷也表扬了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自豪劲儿。

如今,墓周的松柏已渐渐成林,白天,树影婆娑,挡住了天上的阳光;夜晚,凉风习习,送来松柏的清香——好一处乘凉聊天的好地方。

在笛音响起的时候,郑海柱正躺在床上生闷气。凭笛音,他脑海里马上就可以勾画出一幅夏日夜晚的美妙图画——三婶娘和四伯母爱拉闲话,此时可能正靠在墓碑的青石上,说些七古八杂的龙门阵。黑子爹爱讲古,常引来一群半大孩子围在膝边,这会儿也许正安排包文正到开封做官。孩子们听得入了迷,黑子爹却突然在高潮处打住话,问:“该哪个打扇……”话音未落,早有几个孩子站起来,对着黑子爹“噼噼啪啪”摇动蒲扇。黑子爹半眯了眼,任凉风吹怀,那神情比包老爷坐了开封府还惬意。林子外边,则是三姑六嫂的领地。她们爱聚在一起,说些儿女间的私房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咯咯”的欢笑声。仔细听时,却又什么也听不清。只有石芳嫂不“野”,爱把孩子搂在怀中,一边乳孩子,一边把目光深情地望着吹长笛的丈夫。海丰哥的长笛远近有名,发音清丽悠扬,富有山野风味。黑子和牛子只要一听见海丰哥吹笛,心里就痒痒,不参加进去吹一阵,一夜的觉也难得睡好。

这时,那竹笛的合奏更急骤更清越了,像从天边滚来的一股飓风,连根拔起桃花溪边的杨柳,连同泥土和柳叶的香味一起压过来,使人透不过气。

这也是一支古曲,由祖先一辈一辈口传心授留存下来。尽管传的人和学的人都把一支曲子吹得入情入景,却并不能体会其中的意思。也是那两个城里人,还没把一支曲子听完,便拊掌大叫:“太美了!太美了!”然后告诉大家这是一支古老的田园牧歌。里面有风、有雨、有溪流、有牛羊的呼唤和打场的欢乐……听这一说,吹了一辈子竹笛的郑家坪人又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吹的却是自己——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劳动,这一切又是那么美好、纯洁,不由得吹奏起来更得劲。

可不,此时笛音渐渐低了下去,又变得十分舒缓起来。是风来了!高山的风轻轻地从面颊拂过,一只山鸡从树枝上轻展双翅,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牧童挥动牧鞭,牧鞭和树枝在风中簌簌有声。

突然,仿佛琴断了弦,四周一片静寂,连风也遁得毫无踪影。正在人心为之担忧的时刻,长笛又一阵轻吟,那是山径上牧童“沙沙”的脚步声。接着,短笛掺和进来,“沙沙”的脚步声变成了牛羊的迅跑。那牛羊沿山溪急奔而下,石路咚咚作响,树木被撞得左右摇戈,而几声惊吓的鸟鸣,尖声而起又徐徐远去……

这曲子郑海柱太熟悉了,他也是郑家坪吹竹笛的高手。要是在平时,他早就会憋不住,跑去参加合奏。可是今晚,外面的笛声越欢快激越,越勾起他心里的烦恼和痛苦。

明天,海丰、黑子和牛子,都要出远门,到外面的大世界里挣钞票。所以,他们今晚聚在一起,吹一支古老的曲子来向这千百年的日子告别。

外面的世界是一个令年轻人神往的天地,柱儿也想跟海丰哥一起去,可是爹不准,柱儿便把一腔不满和怨恨全记在爹头上。

此时,柱儿爹郑安义正从厨房里端了夜宵往外走。这已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脸膛许是刚被灶火烤过,抑或是被日光敷出的本色,显得红润润的。岁月的刻刀虽然毫不留情地在眼角和脸膛雕下了几根皱纹,却并不深,显示出不论何时都对生活称心如意的样子。身材不高,更显得像一座石礅般硬实。他把两碗面条端到桌上,进屋叫柱儿,声音与身体极不相称。“吃夜了!”是慈父那种充满关切和爱的呼唤。“吃嘛!”柱儿闷声扔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爬起来,看也不看父亲,径直“橐橐”地走过去,抓过面条便“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郑安义跟过去,嘴角挂满谦卑的笑,想说什么,看看柱儿,又什么也没说。在碗里搅动一阵,把一块黄酥酥的炕蛋夹到柱儿碗里。

柱儿抬起头,翻翻白眼,用筷子把碗沿磕了两下,碗沿发出两声清脆的音响,随即又把头埋下去。

父子俩再也没有抬头,除了吃喝的声音外,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成了固体。灶膛里燃剩的柴片,发出一声轻轻的炸裂,也像一声霹雳。

然而,外面的笛音又顽强地向这里板滞的空气撞击,声音时而欢快,时而轻盈,时而迸发出如馨的花香,时而热烈奔放。听着听着,这里父子俩都纳闷儿了:是怎么的了?刚才吹到牧童赶着牛羊下山,接下来应当是最令人心房颤抖不已的一段高潮:先是狗的汪汪互吠,接着是柴扉的砰砰开放;是母亲的欢呼,娇儿的淘气;是老人的对弈,是姑娘的嬉戏……可是,像阳光突然失去色彩,整个高潮的曲调不但杂乱,而且低沉郁闷,最后终于在最应激越的地方,笛音顿消。

那当儿,郑安义抬起了头,想看儿子。却没防备柱儿也正往上抬头,父子俩目光一碰,又各自低垂下去。

半天,郑安义实在憋不住了,突然道:“吹的什么东西!”

柱儿说:“你管!”

这是父子俩今晚第一次对话。2

睡过一夜,郑海柱的心情并没有多大好转。清早起来,不声不响地到后屋扛了犁,到岩下四伯母家牵了几户合养的水牯牛,往自家承包的弯丘田走去。稻子才收割完毕,谷桩还非常硬实,茬口挂着一颗颗晶亮的露珠。太阳喷薄而出,它的笑脸在一田碧水和露珠上闪闪烁烁。尽管外面已推广了水田免耕法,可这里的人还是坚信“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光骨头”的经验,坚信精耕细作,五犁五耙。柱儿犁的才是头道板田。他把牛赶下田,枷上,嘴里发出一声“咖——哧”的吆喝。水牯牛打了一个响鼻,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柱儿使牛的声音很好听。“咖——哧”,“咖”字发音短促,“哧”字前低后高,戛然而止,铿锵有力。他也不知怎么会把这样两个单调的音节喊得如此抑扬顿挫,悠扬婉转。只记得小时候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听见父亲喊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一股魔力进入了自己的骨髓。就这样轻轻一喊,那么高的庞然大物就会乖乖地听话,踩沟、掉头,一切井然。那时,他就盼望自己快快成长,长大了,也要像父亲那样,让一条大水牛在自己面前温驯得像个孩子,也要让自己使牛的声音响彻云霄,要喊得比父亲还好听。及至初中毕业回到家里,父亲第一次赶他

下水

学犁田,刚一跳进田里,田水就淹到胯下,肩头刚及犁高。可父亲不管这些,将一根打牛棍递过去,说:“走吧!你娃子要好好学,一辈子的衣食都在这里边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很不自然地喊出了一声“咖——哧”,声音像才出泥的一截新藕,那么水灵鲜嫩。喊完,不好意思地看了父亲一眼,爹含了叶子烟杆,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

就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定的,少年时候看见父亲使牛,把父亲当成英雄。现在自己驾驭起牛来,却全没一点好汉的自豪感。乡亲们都说他唤牛的声音胜过百灵歌唱,可他却觉得十分单调。有时甚至突发奇想:这“咖——哧”的吆喝传了多久?还要传到什么时候?传来传去,真没一点儿意思!

这么想着的时候,柱儿又自然而然地把心思集中到了黑子和海丰身上。

黑子和海丰都是泥水工,同学于一个师傅。黑子从小皮肤黑燥,别人给送了这样一个绰号。长大了,人们才发觉他不但皮肤黑,而且心也有些“黑”。至于怎么个“黑”法,又说不出几款几条。两年前,黑子串通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的时候,人们对着他的背影七嘴八舌地骂:“没出息!好男会种田,好铁能打镰。”这里老人评价一个青年能干的标准,就是看他一手庄稼活做得漂亮不漂亮。黑子做农活有些不得手,干脆弃农学艺,因此更遭到了老辈人的鄙视。爹还这样诅咒过他:“这山看到那山高,到了那山没柴烧!”话虽然含蓄,可柱儿却完全明白爹的意思,这是说黑子理当受穷并且要永远穷下去。黑子家确实是村里的贫困户,现在还是两间烂茅草房,二十三岁了还没娶上亲,人们已暗暗断定这“黑牛屎锅巴”会打一辈子光棍。可柱儿却看不出黑子有什么不对来,在心里为黑子抱不平。

至于海丰,爹对他的态度就不同了。一则海丰是柱儿的堂兄,爹大约是不愿承认自己这房人会有“不肖”子孙的。其次,海丰本是郑家坪一把种田高手,一套庄稼活简直做绝了,老年人教育儿女,都以他为楷模。再次是海丰老实,不爱多言多语,只默默地干活。因此,大家只把海丰当作“误入邪途”,罪过全在黑子身上。

学了两年,黑子脑瓜子灵活,眼尖,早出了师,海丰只知闷着头干活,到现在还是师傅名下的一个“大师兄”。

黑子出师后,马上就带起一帮徒弟,在附近做些小修小补的活儿,来钱不大。这时,人们便来验证先前的预言了:“我说的哟!一本二本,庄稼为本。学了几年手艺,没见得赚两座金山银山回来!”正当人们都在为自己的“英明预见”扬扬自得的时候,黑子却到乡上办了一张“劳务输出”的证明,要带着自己一帮人到广州揽活儿。海丰的师傅在贵阳包下了一项大工程,也写信来叫海丰去。

那天,海丰来动员柱儿也和他一起去贵阳,说:“就那么两三亩地,何必都窝在家里啃泥巴!”这正合柱儿的心意,他早就想和他们一起出去。

正说着,柱儿爹回来了。郑安义从土改时就当干部,从农会组长到村支书,前年才退下来。上级说他年龄大了,为了照顾他。可也有人说他思想跟不上形势,给撤了。对这两点说法,柱儿爹都不能接受。但上级决定了,只得服从。可虎倒雄威在,在郑家坪,人们并不把他当普通人看待,大事小事都得来找他,他说话是有威信的。

郑安义见他和海丰说得亲热,猛然问:“你们两弟兄在划什么点子?”他已知道了海丰要去贵阳,很警惕。

柱儿见问,想瞒是瞒不住的,便说:“我想和海丰一起去学泥水匠!”“学泥水匠?”郑安义看着海丰问,“是你出的主意?”

海丰脸红了,急忙说:“是。我想四叔一个人把那点庄稼做完,也有余……”“你娃子!”郑安义打断海丰的话,责备道,“不是我当叔爷的批评你,当初你就不该信黑子的鬼吹,去学什么手艺!七十二行,庄稼为王,我们祖祖辈辈种庄稼,也没穷死、饿死一个人!再说,现在一日三餐,锅里有煮的,碗里有装的,也该知足了。过去——”“你一说就是过去!”郑安义一说过去,就有半天的话,所以柱儿就急忙截断爹的话,反问,“日子就不能再过好点?”“还要怎么好?”郑安义不满地瞪柱儿一眼,还是回到今昔对比上,“过去我给雍五老爷家当丘二,吃的高粱米煮稀饭。现在三顿白米饭,日子安安乐乐,还要怎么样?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就知道比过去,怎么不同城里人比一比?”柱儿心里很不舒服。“城里人是城里人,农村人是农村人!”郑安义大声说,“莫吃了五谷想六谷,好好在家把泥巴挖深些,才是正业!我也见过些手艺人,木匠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住一间好房子;裁缝做一辈子,也没见得就有一条好裤子!”“就那么一点儿地,做完了也是耍——”柱儿还不甘心。“耍也要在家里!老子还没死,你就想走,办不到!”郑安义火了。

就这样,柱儿想和海丰一起到贵阳去的愿望,被爹打折了。海丰又去动员牛子一道去。牛子孤身一人,没有阻拦。但牛子有些懒,海丰担心他吃不下苦,先前就没去找他。

黑子和海丰离开的日子越近,柱儿心里就像有一把毛刷,时时搅起一种说不清的怨恨来。他也看出爹这几天很迁就他,但丝毫不能使他心情好转。相反,只要一看见爹,心里就仿佛有火,想和他大吵一架。

柱儿就这样想着,任牛在田里慢慢地走。这是一条规矩的老牛,尽管主人没时常吆喝它,它还是非常温驯地尽着自己的职责。泥土从铁铧上翻过去,呈浅凹形,像一片瓦,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清香。

柱儿忽然听见有个人在岩上喊他,便唤住牛,回转身——是海丰和牛子。牛子背了一床被盖,被盖上横着一张卷起的竹席。海丰挎了一个

黑色

人造革旅行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日常用品。一长一短两支竹笛,非常显眼地插在包的侧边。

柱儿既惊讶又感动——他正是为了避开与海丰、黑子见面,才故意到沟下犁田的,却没想到海丰专门绕两个山嘴来告别。“走了,老弟!”海丰站在岩头说。“慢走!”柱儿忽然觉得喉咙有点不舒畅,声音颤抖。“你不要怄气!”海丰说,“听说那里工资很高,如果真挣得到钱,我就给你写信,你悄悄地来。”“好!”柱儿心里又酸又痒。“一言为定!”海丰说。“到时候你可不要‘水’我!”柱儿有点不放心,紧跟着追了一句。“放心!但你莫不来哟!”海丰也反逼了一句。“一定来!”柱儿表现出很坚决的神态。“好!”海丰扬扬手,“等候我的好消息!”

看着海丰、牛子脚步踏在山道上,那么刚健有力,意气风发,全没有一点依恋的样子,柱儿心里又泛起那种对父亲的怨恨来。都是他处处摆出一副压制人的面孔,使自己憋闷、难受。一个人一旦觉得委屈,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烈,及至占据整个身心。柱儿这时就是这样,他觉得郁结在心中沉甸甸的闷气,只有回去和爹大吵一架才能解决。想到这里,他一点儿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了,便猛地掉过牛和犁头,把牛赶上田埂,右手扶了犁把,左手的打牛棍在牛屁股上重重一击。水牯牛不知什么事,便拖着犁头,“嘚嘚”地在土路上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惊得两边蚂蚁乱飞。3

人世间的事情有些捉摸不透,以后好长时间,郑海柱都觉得这天早晨有点奇怪。他要回家和父亲吵架,没想到父亲却临门恭候,笑佛爷一样迎住他,说:“回来了,我正打算来喊你呢!”

郑海柱没发火的缘由了,便白了郑安义一眼,把怨气往肚里压一压,然后王子一样昂首挺胸地从父亲身边走过去。

进到屋里,看见三婶娘端端正正坐在屋中凉椅上,见他进来,三婶娘欠欠身,也绽开一脸笑纹,异常亲热地说:“收工了?”

柱儿答应了一声,心里暗暗感到奇怪。

郑安义接着跟进去,说:“三婶娘来给你提亲,同意不同意,听三婶娘把话说完!”“提亲?”柱儿心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三婶娘就说:“我们两家不是外人,大侄子的事也当是我家海丰的事。我说的这个女娃子,论德行,又贤惠又温柔;讲做作,屋里屋外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若论人品,更是百里挑一,人市上比得过,也喝过初中墨水,和侄娃儿匹配,再好不过。人呢,也是你知我识,你们也见过面……”“就是你石芳嫂的妹妹石小玉!”郑安义笑眯眯地拿了两个鸡蛋,从里屋往灶屋走,突然补了这么一句。“石小玉?”柱儿猛觉得心跳加快了一倍,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姣好的女子形象:一张鸭蛋形脸,泛着粉红的光晕,见了人稍稍把头一偏,脸就更红。一对在农村还流行的长辫子,辫梢用红毛线扎紧又松松地盘一朵花的模样。身材颀长,露出的颈子,手臂白皙光洁。石小玉确是一个好姑娘,柱儿感到有一种暖流从地下蹿往头顶。

三婶娘说完,一双眼就直直地看着柱儿。柱儿被看得脸红了,把头歪向一边。三婶娘见状,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结婚脸皮薄,结了婚脸皮比城墙还厚!我们家两个东西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

柱儿被三婶娘说得更火燎火烧起来,并且他也不愿意有人唠叨石芳嫂的不是,就急忙岔开三婶娘的话:“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倒是没什么,就看我爹……”“你爹?”三婶娘笑起来。三婶娘牙没有了,笑起来嘴很阔,说,“就是你爹叫我说的媒呢!”

正说着,郑安义端了一碗荷包蛋出来,一边招呼三婶娘喝开水,一边又说:“就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我们!”说着,眼睛却只看柱儿。

三婶娘咬了一口荷包蛋,然后才说:“没有说的!我那亲家说你们家人少,清静,柱儿人又老实,肯出死力气干活,把女儿嫁给这号人放心,满口应承。小玉也肯听她姐姐的话,这门亲事两边都有缘分!没有意见,我就给那边说,约个日子看家……”“要得,要得!”郑安义脸上每根皱纹都放着光彩,像是自己的事一样急忙应道。

吃完荷包蛋,柱儿送三婶娘出来,玫瑰色的太阳十分耀眼,婆娑多姿的翠竹梢头,一对对鸟儿相向鸣叫;微风戏弄着地上的尘埃,犹如一个快乐的孩子。柱儿心里暖融融的,要和爹吵架的念头,早不知跑到那九霄云外去了。

接下来,看家、亲家相会、小定礼,小定礼过后才是正式订婚。订婚在中秋这天。傍晚,一轮硕大的满月挂在天空,大地万物沐浴在一片温柔的银辉之中,柱儿忽然觉得心里充塞了一种东西。他好久没吹竹笛了,便进屋拿出笛子,坐在屋前竹影下吹奏起来。他的目光闪烁着快乐,那曲子也充满了热情。他吹了一曲野花的颜色,树木的絮语,泉水的叮咚……曲音流露出来的,还有一种颜色之外的东西,那东西摸不着,看不见,却使柱儿如痴如醉,欢喜得发抖。郑安义站在儿子旁边,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默默地看着儿子。家里那条叫“乌嘴”的黄狗,后腿蹲地,抬起头,露出一点粉红的舌尖,也挨在柱儿身边。

柱儿渐渐淡忘了当初想去贵阳学艺的事,偶尔想起来,淡淡一笑,说不清是懊悔还是庆幸。十月的一天,柱儿上街赶场,忽然接到海丰的一封信,才想起当初和海丰的“君子协定”,急忙拆开看起来:海柱弟:贵阳的活儿真的好挣钱,每天可挣六七元。当然活儿也是活儿,不过你是能干下来的。现在家里正没活儿,你快来。海丰

柱儿看罢,心里忽然被击起一股难以平静的浪花。每天六七元,每月就是二百元,到年底少说也可挣七百多元。这对柱儿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数字。柱儿的心好像真被一张张钞票胶着了似的,猛的一阵不安地跳动,恨不得一下子飞到贵阳。可是就在那时候,石小玉的身影又仿佛一只美丽的兔子,只轻轻的一跳,就跃进了他的心房。他忽然觉得有了那么多的依恋和柔情,使自己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的一拍,柱儿猛地回头,眼睛倏忽一亮——原来是牛子。

牛子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县城走回来,仍背了先前走时的被盖、席子。一双解放鞋烂了帮,大脚指头露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柱儿不胜惊讶。“妈的!”牛子拍打一下大腿,说,“活儿苦死了,不是人干的!”

柱儿想起海丰信上的话,就说:“一分钱一分劳力,又不想出力,又想挣大钱,哪来的呢?”

牛子把肩上的背包往上提了一提,说:“我不想挣大钱,也不想出大力,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还是你爹说得对,金窝银窝,不离自己草窝。在家里吃差点,穿孬点,耍好点,死了划得着。”

柱儿知道牛子是懒毛病作怪,种庄稼也不见得能种好,有点看不起他,便不想再说什么。可牛子却把头伸过来,神秘地低声问:“你说,文物通讯员算不算干部?”“什么?”柱儿有些茫然。

牛子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情说:“刚才我从乡政府门前过,文化站那个什么干事问我愿不愿意当文物通讯员。他说国家有指示,严防坏人挖古墓,县上要找一个人看管高贤墓,发现情况向上级报告。说我离高贤墓近,没拖累,就问我愿不愿当,还要到县上开会呢!”

柱儿听说是这么回事,就说:“那你就当吧!”“当然,”牛子说,“人家信得过我呢!”说完,才转身走了。走几步,回过头又对柱儿频频挥手,那模样又像是凯旋的将军。

牛子走后,柱儿还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贵阳。最后,他想和石小玉商量一下,石小玉让他去就去,不让去就留。这样想着的时候,便抬脚向石小玉家去了。

离小玉家老远,就看见她在溪边洗衣服。石小玉的裤腿卷起老高,秋日的阳光和煦地照着她雪白的大腿。柱儿从侧面看着情人的倩影,看着她那线条柔和、结实的臀部,以及被两件单衣绷得紧紧的胸脯和两条乌黑的辫子,一时又感到难以开口说那“走”字了。

小玉看见了他,微微红了脸,轻声说:“你来啦!”这是农村姑娘招呼情人的一句最简单也最深情的话。“嗯!”柱儿答。“你到家去吧,爹在屋里!”小玉说。“我……”柱儿迟疑着,半天,才鼓起勇气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什么事?”小玉抬起头,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样,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直直地注视着柱儿。“我……”看见那眼中能融化一切的波光,柱儿先是慌乱一阵,继而却突然说,“你家那白菜秧,栽不栽得了?”

小玉听了,显得有些失望,好一阵,才回答:“你自己去看嘛!”说完,抓一件衣服在水中漂起来,溪水点点,波光潋滟,一只水鸭子“嘎”的一声,从水面掠到对面草地上去。

人生的路有时哪怕走错一毫米,也会留下终生悔恨。我们的主人公柱儿就是这样,阴差阳错,一步一步走上了命运之神为他安排好的旅途。第二章1

腊月十三,石芳收到海丰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承包的工程在旧历年底必须交付使用,目前正在抓紧扫尾。但无论如何,最迟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他一定会回家的。读完信,石芳忍不住掉下两行热泪。算一算,海丰离家已经五个月,这一百五十多天不知是怎么过的,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是那么漫长。

腊月二十三,石芳起得很早,她把屋子内内外外都收拾了一遍,把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夜里郑伟尿了床,石芳又用草席换了篾席。一切收拾停当,可仍然觉得有什么不放心,便想起海丰第一次到她家去,她也是这样丢魂落魄地无事忙,不禁哑然笑了。可是,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海丰回来。有人家已经响起了“吱嘎”的关门声。柱儿接了小玉来过小年,这时又吹起了竹笛。石芳当门坐着,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闪闪烁烁,互相逗趣,听柱儿的笛音沐浴竹枝、柳梢,在她身边缠缠绵绵地不肯离去。石芳心里却空落落的,坐一阵,无聊,便抱了孩子进屋睡觉。迷迷糊糊中,分明听见丈夫在叩门,她一惊,忙从床上跳下来,叫道:“来啦——”三婶娘在隔壁忙问:“哪个来了?”石芳醒过来,才发现是一个幻觉,除了自己心房激烈跳动外,周围悄无声息。

一连几天,石芳都在一种急切的盼望中煎熬着。不知怎的,这天早上一起床,石芳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海丰今天一定要回来。已经二十七了,离过年只有两天。她甚至想象海丰已走到散云台的山道上来了,等她去接。这么想着,石芳忍不住强烈的思念,便背起背篼,假作打猪草,朝村外走去。

没有太阳,沟里飘荡着灰白色的雾气。空气很浓,带着爆竹的硫磺味和腌腊肉的芳香。桃花溪边的桃树和柳枝,都绽出了一点柔嫩的新绿。石芳的脚步迈得很轻盈,走得很快。她的身姿很优美,鲜艳的脸庞,隆起的胸脯,还十分窈窕的身材,一切都还宛如一个未出嫁的少女。

远远的,散云台蜿蜒的小道上,蠕动着两个黑点。石芳一看,是人!她的心仿佛就要蹦出胸膛,真想尽力呼喊几声。可是她没有,只是朝前紧跑了一阵。

来人近了,石芳才看清是两个陌生人,心里很沮丧,长嘘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双腿像被人抽了筋,十分乏力。为了不被陌生人看出破绽,埋头打起猪草来。

陌生人来到她面前,忽然问:“姑娘,这里就叫郑家坪?”“是!”石芳抬头答。“姑娘,”陌生人又问,“有位叫刘石芳的女同志,住在什么地方?”

石芳听见陌生人还把她叫“姑娘”,感到好笑,可一听到问她,心里便惶惑了。她把陌生人打量一下,回答:“我就是!”“你!”陌生人露出十分惊奇的神情,也把石芳上下扫视一遍,两人浓黑的眉毛便不自觉地垂下来。

过一阵,陌生人之一说:“刘石芳同志,我是乡上的,这位同志是郑海丰施工单位的,我们……”

陌生人之二忙插话:“有件事对你讲,到了家里再说吧!”

石芳听说是从海丰那里来的,忙脱口而问:“海丰回来没有……”

陌生人之一说:“他……”

陌生人之二又忙插话:“他在后面,我们先回家吧!”

石芳听说海丰在后面,本想要等,可见客人一再催她回家,便只好领了他们先回去,没进门就喊:“妈,海丰回来了!”

三婶娘急忙奔出屋:“在哪里?”

石芳说:“在后面!这是海丰干活那里的同志。”说着,要去烧火为客人做饭。这时,海丰单位的客人站起来,拦住石芳:“不用了,石芳同志,我们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客人低垂着眼皮不去看石芳的脸庞。“什么?”一屋人同时瞪大了眼睛。“农历二十三晚上,郑海丰加班撤脚手架,不慎从上面摔了下来……”客人慢慢地说。“伤着了没有?”三婶娘急问。“他……死了……”客人极不情愿地报出了这一令人撕心裂肺的噩耗。“啊——”半晌,石芳、三婶娘,还有那位老实巴交的海丰爹,同时发出了一声剜心般的尖叫。这尖叫声穿过竹林,在郑家坪上空久久不愿散去。2

霎时,郑家坪被巨大的不幸的阴影笼罩着。再也没有了磨豆腐、推汤圆的石磨声,放火炮的“噼啪”声。人人都往海丰家里跑,人人心里都像自己失去亲人一样悲伤难过。

郑海柱赶过去时,石芳和三婶娘已昏过去两次,刚醒过来。三婶娘在放声大哭,石芳有时哭出声来,有时胸膛像有什么堵住一样,低声呜咽,猛地哭一声出来,令人毛发直立。早有几个叔伯婶子和小姑,一边陪着抹眼泪,一边又在安慰。海丰爹木桩一样蹲在墙角,捂着头,不哭也不语。小伟儿被四伯母紧贴在胸前,一双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这慌乱的场面,手里拿了石芳头个场日才买回的一个红气球,忘了玩。两个客人被更多的人围在中间,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一遍又一遍高声复述着海丰死的经过。可嘈杂声太大,人们还是不能完全听见,于是听见的又向没听见的转述。

海丰的骨灰被送回来了!先是村边响了两声爆竹,有人到地坝边望望,就惊炸炸地喊:“海丰回来了!”声音刚落,人群就骚动起来,石芳忽地挣脱两个姑娘的手,撒腿就往外跑。客人高叫:“拦住她,别让她出去!”人们才恍然大悟地去拦她。两个姑娘奔过去,奋力把她往回拉。石芳在她们中间左冲右突,一个姑娘被摔下了地,另一个被挣脱了手,这时牛子才一步跨过去,拦腰抱住石芳。由于用力过猛,石芳踉跄两步,就和牛子一齐倒在地上。石芳先时已止住了哭声,这时又号啕起来,双脚踢腾起泥土。牛子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道:“嫂子,别这样!别这样……”声音嘶哑如哭泣。

海丰的骨灰放在外面,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洒下殷红的金光,照得骨灰盒寒光瘆人。

三婶娘猝不及防地冲过去,抱起骨灰盒细细地审视起来。她此时的神情显得那么安详,不哭、不笑,安静得像圣母。有一股风从桃花溪吹来,仿佛草木、高山和泉水在相互倾诉什么。人们都屏声静息地看着她,时间、空间在这里好像已不复存在。好久,三婶娘突然放下骨灰盒,“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这不是我儿!不是我儿!”说完,又呼喊起来:“海丰回来呀!海丰回来呀——”喊声凄厉,径直地向四周散去。

海柱爹一把拉过三婶娘,急切地摇晃着喊:“三嫂!三嫂!”

三婶娘并不看他,兀自又笑又喊:“海丰回来——”

海柱爹扬起手,打了三婶娘一下,三婶娘不叫了,痴呆呆地看着海柱爹,半晌又喃喃自语:“海丰回来,海丰回来……”“疯了!”人们马上意识到。这两个字如尖刀利刃,直直地刺向每个人的心房,人们都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两个陌生的客人和送海丰骨灰回来的几个小伙子,也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三婶娘被人拉进去按在床上,强迫她睡。海丰施工单位的客人拿出海丰五个多月的工钱和抚恤金,还有海丰的遗物——一把用秃的砖刀、一个线垂、一长一短两根竹笛,走到海丰爹面前。海丰爹还是泥塑一般不动,也不伸手去接。郑安义过去一手接了钱,一手接了竹笛,双手神经质般颤抖。忽地,两行泪水滚下来,看了看钱道:“你这害人的东西呀!这么乖的孩子——”说不下去了。半天,又看了看竹笛,忍着悲痛,自言自语地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海丰呀……”

听了郑安义的话,人们似乎从悲痛中醒悟了过来,此时痛定思“痛”,便有人接了柱儿爹的话,说:“就是!当初不学那背时手艺,怎么有今天!”

有人又接了话茬儿说:“都怪黑子!不是他撺掇,海丰怎么会去学手艺?”

说到黑子,人们尖刻的话一下子像滔滔洪水一样涌出了。先前大家只是私下议论、挖苦,此时看见海丰的骨灰,疯了的老娘和年轻守寡的石芳,人们激起了心中的愤恨,没有恨的也把同情撒向石芳一边。于是海丰的灵堂顿时变成了声讨黑子的战场。“黑子要是在面前,非要他偿命不可!”有人大声说,仿佛审判庭上的法官。

有人摇头叹息:“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为什么黑子不死在外头?”

……

人们正尽情骂着、发泄着对黑子的仇恨,却听得柱儿大叫一声:“别说了!”

人们停了口,柱儿说:“你们看——”

顺他的手指看去,大家发现黑子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哆嗦。

人们才知道原来黑子爹也在这里,有人闭了嘴,有人只是把声音放低一些,并不把同情奉献给他。

黑子爹爱讲古,平时就是个爱脸面的人。蹲一阵,才站起身,犹如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佝偻了腰,一下子像苍老了许多,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有人愤愤地说:“养出那样的儿子,父代子过也是活该!”

这时海丰爹眼角才流下两行泪,站起来走到郑安义面前,双膝跪地,涕泪涟涟:“大兄弟,我家算是‘散堂’了,后事你就帮我料理一下……”“起来!”还没容海丰爹话完,也没容海丰爹伸手拉他,周围已伸出了一双双热情的手。“我们给你料理!”人们慷慨激昂地喊道。

海丰爹起来,又对郑安义说:“那,钱,就尽着用——”“钱?”郑安义猛然将海丰的工钱和抚恤金一把塞到海丰爹衣袋里,说,“郑家坪有几个是被钱打瞎了眼睛的?大家说,我们要不要花他的钱?”“不要!”人们一致回答。接着,有人就说:“借抬杠算我的!”又有人马上接着报名:“挖坑我来!”更有几人齐声喊:“抬棺我们来!”

海丰爹感激地望着众人,末了,根据报名,郑安义一一做了安排。最后发现,还没派人去通知石芳娘家的人。

这自然是柱儿的事了。3

柱儿一口气赶到石小玉家里,小玉赶集卖白菜去了,未来的岳父母正在吃午饭。乡下的午饭晚,日头又短,吃完午饭几袋旱烟工夫,天就转黑,有的地方干脆一日两餐。柱儿刚把话说完,老岳母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石芳爹也把碗一推,连衣服也没换,两个老人便悲悲戚戚地往女儿家去了。

柱儿留下来等小玉,屋子里静悄悄的,柱儿在椅子上坐下来,才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昏脑涨,心里压着一块磨石样的东西。他知道这都是海丰的死引起的,便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可是越是不想,海丰生前的音容笑貌却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出现。柱儿以为是坐着容易上心的缘故,便起身想找点活儿干,可年关下,什么活儿也拾掇完了,又使他失望。

过了一阵,小玉才回来。听到姐夫的不幸,石小玉也倏忽无声地滚下两行热泪,但她不像父母那样匆忙,先进屋去换了一身新衣服,又对镜梳理了一对辫子,到岩下请了一个叫秀秀的姑娘来帮忙守屋。一切打扮、布置得称心如意了,才和柱儿一起走出去。

夜已经朦胧,残冬的雾霭开始在山脚下堆积起来。两人默默无语,脚步踏在石子上,发出沉重的“沙沙”声。附近的人家不时响起一阵幸福的欢声笑语,很不合时宜地传到柱儿和小玉耳里。

走到郑家坪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一切都湮没在浓重的雾气中,稍远一点的景物全都看不见。柱儿感到身上发热,回头看看小玉,小玉漆黑的眸子里,除压抑着痛苦的表情外,也流露出深深的倦色。

于是,柱儿站下来,轻声说:“歇会儿吧,反正到家了。”“歇吧。”小玉回答,声音颤颤悠悠的,很温顺。

柱儿选了一块干净的石头,让小玉先坐,然后自己挨着她的身子坐下。

不知怎的,柱儿感到今晚胆子特别大。从订婚以来,他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小玉几回,更不用说像电影里那样拉手、亲嘴了。有几次和小玉单独在一起,他就想去拉拉她,说说亲热话儿,可小玉不等他靠近,只要一看见他的眼睛,脸就红得如一只熟透的西红柿。他呢,也就被那红融化了一切。有时又害怕被人看见,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得了!人们会说不守规矩,还会认为不正经,被指着脊梁骨骂。所以只有让理智把冒出来的一点情火毫不留情地扑灭。

可是今晚,不知是什么力量推动,柱儿竟然毫不犹豫地挨小玉坐下,离得那么近。他听见了小玉心脏跳动的声音,闻见了她身上特有的少女的气息。万籁俱寂,白天可以观赏的一切,可以使人赏心悦目或忧心忡忡的一丛翠竹、一朵浪花……都不复存在。只有潮湿的风从耳边轻轻掠过。柱儿贪婪地吮吸着小玉身上那种气息,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意念。那不是一般的情爱的欲望,而是想把满腹心事向亲人一吐为快的冲动。从上次接到海丰的信,甚至是更早产生出去学手艺的念头起,他就似乎积下了一块心病,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亲人诉说。直到今天看见海丰的死,柱儿就再也憋不住了。这时,像冥冥中有只神秘的手支配着他,他伸出手,猛地将小玉揽了过来,抱得紧紧的。“你——”夜色中,小玉挣扎着呼唤。“小玉,小玉!”柱儿也鬼使神差地叫着。

小玉把头靠在了他宽阔的胸膛上。柱儿感到小玉的身子像小兔一般在索索颤抖,刚要问,却听见小玉先说:“你……抖什么?”

柱儿说:“小玉,我、我……”

小玉仰起脸看他,说:“你流泪了!”

柱儿一抹眼角,果真不知啥时滴下了泪水。他抹去泪水,说:“我……先也想和海丰哥一起到贵阳,爹不准。”

小玉不言语,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后来,海丰哥又给我写信,叫我去。我拿不定主意,就来找你商量……”“什么时候?”小玉问。“就是……那天,你在河边洗衣服。”“怎么没听见你说呢?”小玉又问。

柱儿苦笑一下,说:“不知怎么的,看见你,我就……不好说了。”停停,又忽然问,“要是我问,你会不会答应我去?”

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小玉才说:“不知道。”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又一股凉风吹来,响起一片“飒飒”的竹叶声。柱儿仰脸望着深邃的苍穹,空中几点稀疏的星星发着疲惫的光。半天,柱儿忽然喃喃地说:“还是老年人说得对,在家千日好!一本二本,庄稼为本……”“在家千日好!”小玉看着他,忽地垂下眉毛,嘴里轻轻地复述一遍柱儿的话。

柱儿感到身子和千斤重担在慢慢轻松下去,小玉还被他抱在怀里。虽然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柱儿还是明显感到了小玉的体温。这时,他心中那种情爱的欲火才燃烧起来。他想也学学电影里的那些动作,刚把头低下去,小玉却猛地挣脱他的手,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样蹿起来。柱儿猝不及防,差点被小玉推倒在地。

柱儿起来,有点不甘心,又想追过去。静谧中,小玉忽然咳嗽了一声,一阵“汪汪”的狗叫骤然响起。

柱儿遍身的勇气也立时消失了。

走进院子里,听见爹和谁在说话:“还是那句老话,吃饱了饭就要晓得放碗!常言说,知足者常乐。高贤墓那个祖先,为什么连皇帝也表扬他?就是不把钱放在心里,宁愿过点太平日子嘛……”

柱儿和小玉走进去,打断了郑安义的话。柱儿一看,坐在屋中像小孩子一样恭恭敬敬聆听郑安义教诲的是黑子爹。看见他们进来,黑子爹站起来,挂着只有臣仆在皇上面前才有的那种谦卑表情,对柱儿说:“大侄儿,回来啦?”

柱儿看见黑子爹这种模样,心里很不好受,忙一把将他按坐下去。

郑安义说:“他来找你写信。”“给谁写信?”柱儿问。

黑子爹眼里还是闪着乞求样的光,说:“给黑子……”“大爷,”柱儿忽然想起上午人们对黑子爹的态度,很有些不平,这时就安慰他说,“你也不要难过!人多嘴杂,依我看,黑子哥没有什么错……”“不是,”黑子爹打断他的话,“写信叫他回来……就说他娘病重。回来,吃孬些,穿烂些,在一起,放心……”说完,黑子爹捧了头,似有满腹心事。

看见黑子爹这副神态,柱儿脑海里马上闪出海丰的模样,便说:“大爷,我给你写。”

第二天,海丰的骨灰出门了!海丰就埋在“高贤墓”对面,垒了一个硕大的土堆。新坟散发出泥土缕缕的芳香。

腊月三十这天,郑家坪的人来给“高贤墓”中的祖先烧香。香烛点燃以后,回头看了看海丰的坟,全都禁不住摇了摇头,发出几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回过身,双膝跪地,三叩九拜起来。

人们今年祭奠这位祖先,比先前虔诚多了。

黑子爹第二天就把给黑子的信寄了出去。正月初十,黑子爹收到黑子寄回的一百元钱,要他好好给娘治病,人却没有回来。第三章1

春暖花开,海丰坟头上长出一层浅浅的嫩草。几番春雨,野草蓬蓬勃勃长起来,特别的茂盛。转眼过了夏天,两场秋风,青草渐渐萎缩下去。

田里的稻子却一片金黄。

挞谷了!

这天,人们正在田间干活,忽然看见从散云台的路上,走下来一个汉子,衣衫褴褛,头顶破草帽,朝这边而来。走近了,人们才看清是黑子!黑子更黑了,脸上的皮肤皴裂开了细密的口子,粗糙得像一块又脏又破的抹桌布。初看一眼,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及至揉揉,再次证实阳光下站着的这位叫花子模样的汉子,确是郑家坪的郑海术郑黑子时,心里诧异极了,有人惊炸炸地:“黑子,你怎么这副打头?”语气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是呀!”有人跟着问,“你娃子挣的钱呢?”

黑子笑笑,摘下草帽当扇,说:“挣什么钱?没挣到钱,差点讨口回来!”“没挣到钱?”人们讥讽地说,“还以为你挣的票子用汽车拉呢!”

黑子显得宽宏大量似的,并不和这些话计较,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依次散过去,道:“请抽烟,三叔!”“抽烟,老弟”……有人接了烟,有人接住却又放到鼻梁前认真审视一遍,似乎害怕烟里藏有炸弹之类的物质,也有人没接,鼻孔里“嗤”的一声,表现出“拒腐蚀”的高尚品德。

黑子敬完烟,正准备往家走,远远地又传来三婶娘沙哑的呼唤声:“海丰回来——”三婶娘从那天疯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坐在门口痴痴地呆望着散云台的路,糊涂时便高声叫喊,声音满山岗乱窜,把人心撕碎。

黑子不知道,问:“哪个在喊……”

话音未落,郑安义便怒发冲冠,破口大骂:“你个野杂种!你撺掇海丰学手艺,如今害得人家孤的孤、寡的寡、疯的疯,你杂种为什么不死在外面猪拖狗嚼?”

黑子听见,黑脸霎时变成红脸,张张嘴想声辩,可看见周围尽是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便悻悻地转过身,低着头走了。

看见黑子转过身子,有人便把手中正吸着的烟卷愤愤地扔到水中。烟头落水,发出一声尖叫。

起了一点儿风,头顶上两片乌云慢慢靠拢,田野里光线顿时暗淡下来。人们看着黑子移动的背影,忽然感到心里十分欣慰、十分舒坦。郑安义又说:“我早就说过,木匠做一辈子,不见得有间好房子;裁缝做一辈子,不见得有条好裤子,这不就应验了吗?还是锄头上有油,吃穿不用愁,精耕细作出黄金,种庄稼才是正业!”“正是!”人们祝贺他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然而,晚上,却传出一个令人非常震惊的消息:黑子要扒掉两间茅房盖小洋楼!

柱儿和郑安义得到这个消息,是牛子告诉他们的。那时,他们吃过晚饭,正在门前的桃树下乘凉。石小玉也来了,柱儿前天去给她家挞了谷子,今日一早,小玉便又来给他割谷,吃过晚饭到石芳那里睡去了。此时父子俩默默坐着,天气很闷,没有一丝风,吸进鼻孔的空气也像被火烤过。从入秋以来就是这样,有时天边滚过几声雷,可只闻雷响不见雨点。雷声一停,云散日出。牛子蹑手蹑脚地走来,那神情十分神秘。走拢,压低声音说:“黑子要修洋房子了,两层楼的!”“什么?”柱儿和爹同时惊住了。

牛子又复述一遍:“黑子要修洋房子!”“你娃子莫扯谎捏白,”郑安义还是不相信,“凭他那副叫花子样,修‘灵房子’还买不起五色纸呢!”“嗨!”牛子显出消息灵通的样子,“老叔把人看扁了,那是装起的。黑子刚才对我说,他怕路上不太平,把钱缝到烂衣服里的。”“哼!”听罢,郑安义道,“杂种,说他奸猾,硬没有冤枉他!”

柱儿却问:“他有那么多钱吗?修两层楼,那要好多钱?”柱儿简直不敢想象。

牛子说:“听他的口气,怕不成问题呢!”

郑安义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忙问:“他找你干什么?”

牛子说:“请我给他帮忙!他在城里已经买好了砖和水泥板,明天早上用船运到大溪口,要人下货。”稍停,又说,“我怎么能答应呢?明天我要帮石芳嫂挞谷!石芳嫂虽然没请我,可我……”

正说着,传来“橐橐”的脚步声,三人停住对话,凝神盯着声音方向。不一时,黑子出现在他们面前。黑子换了衣服,上身一件针织涤纶浅黄色衬衣,扎进皮带里,显得潇潇洒洒。可见了郑安义,却又像矮了一截,带了几分明显地讨好神色叫:“老叔,海柱老弟……”“嗯!”郑安义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也不叫他坐,还是柱儿起来让他坐了。

黑子坐下,又掏出烟。柱儿不抽烟,摆手不要。黑子给郑安义,郑安义扬扬手中的旱烟,说“我有”,不去接。黑子迟疑一下,又给牛子。牛子乜斜一眼郑安义,伸手接了。

黑子才说:“老叔,海柱老弟,想和你们打个商量,请海柱老弟给我帮一天忙,下点砖。也不白帮,我出钱,三块钱一天……”“明天要给石芳家挞谷!”郑安义说。“我走了好几家,”黑子说,“都说要给石芳嫂挞谷。算算劳力,也够了。”“人多好种田嘛!”郑安义说,“几架火挞完了好睡瞌睡……”“这……”黑子一下沮丧起来。

柱儿觉得爹有些过分。过去,郑家坪的人可不是这样,一家有事,家家相帮,不请也要自去,这已成为规矩,何况人家还开三块钱一天?便说:“这样吧,明天如果石芳家人手够了,我就来!”

黑子突然站起来,朝柱儿鞠了一躬,说:“那就多谢老弟!”然后感激地走了。

黑子刚走,郑安义就对柱儿呵斥道:“你杂种说话牙齿也不跟舌头商量一下!”

柱儿本想顶爹几句,可想起那么多人都没答应去,竟觉得有些气虚,就说:“我也没最后答应。”

第二天清早,柱儿赶到石芳家田块里,见几乎全郑家坪的男劳力都在这里。只有两架拌桶,很多人在田里嘻嘻哈哈,那模样像是来消闲。柱儿正拿不定主意到不到黑子家去,却忽然听见黑子站在岩头喊:“兴全、吉顺、牛子、海柱老弟……”

柱儿抬头,见黑子爹也在那里,跟着黑子声音后面央求:“大侄子,你们给我帮一天吧!”

可是,这里的人像没有听见,更高声地说,更放肆地笑。挞谷把重重地落在打谷架上,故意弄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岩上黑子又喊:“我给钱……”

谷田里有人答:“我们给石芳挞谷,不要钱……”

看着这模样,小玉走到柱儿身边,轻声说:“去吧,在这里也没多少活干。”

柱儿就去碰碰牛子,牛子正将一把谷高高举起,道:“不去!”说着,重重地把谷击在打谷架上,谷粒击得遮阳棚“噼噼啪啪”如一阵骤雨。

这时,黑子爹突然在岩头上蹲了下去,捂住头大哭起来。这哭声,只有悲痛欲绝的人才发得出,边哭边说:“我郑安文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哦……没得罪过你们……船在那里停一天,要给几十块损失费哦……”“多赔点才好?”这里有人愤愤地说。

黑子爹的哭声仿佛刺一般扎进柱儿心里,柱儿再也忍不住了,跳上田埂。“回来!”郑安义在后面喊。

柱儿不理他,太阳从岩头露出了脸庞,红彤彤的,万道柔和的光芒沐浴在柱儿身上。

柱儿走了上去。2

谷刚刚收完,有人来给石芳说媒。消息传出,牛子突然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心里好似有几只小猫在抓。实在熬不住了,便来找郑安义。

郑安义躺在屋中凉椅上,眯缝着眼,手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脑里却翻江倒海地盘算着柱儿的婚事。这地方流行着新谷收获后办喜事的规矩,郑安义也打算把柱儿的婚事办了。早栽秧子早挞谷,早生儿子早享福,他虽然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体状况能使他抱大两个孙子,可媳妇一天没进屋,心里就放不下。昨天去和石家商量,小玉爹说:“我没打算今年让小玉结婚,你郑家要结也行,小玉穿的、盖的、用的,你们置办就是了。到于养女的辛劳费,随你们的大方!”

郑安义回家一想,刘家确确实实没有“弯酸”他。男方给女方倒办嫁妆,自古就有,这几年周围团转更盛行。养女的辛劳费,按中下标准,也得给个三几百元。可就是这样,郑安义也犯难了:左算右算,手中的钱不够用。这会儿心里正有几分烦恼,牛子一头撞了进来。“老叔!”牛子火暴暴地大叫一声。“啊!”郑安义吓了一跳,看清是牛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杂种喊魂呀!”“老叔,”牛子确实感到刚才太慌张,就压低声音说,“我要娶石芳!”“什么?”郑安义忽地坐直身子,盯着牛子,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你娃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不是?也不吐泡口水照照……”

牛子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老叔,我喜欢她!我来求老叔去说说,老叔说话顶用……”“要我说媒也不难,”郑安义回答,“石芳是个好媳妇,总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你娃子明年田里的庄稼赶上了我田里的,老叔就给你说去。”

牛子一下失望了,轻声说:“哪儿等得到明年?明天人家就到中滩场看人……”“那就怪不得我了!”郑安义仍冷冷地说,“庄稼人讲的是土里刨食,种粮吃饱肚,打柴添衣裤,养鸡鸭换油盐醋,你哪一样行?拿什么养活人家?我可不愿意落一个骂名。”

牛子还没等郑安义说完,从头凉到脚,好容易才坚持住没瘫下去。呆呆地立了一阵,绝望地转身走了。

暮色茫茫,头顶上飘过几片彤云,天边几声闷雷像从老人胸腔里发出的呻吟。牛子脚上仿佛捆了一块石头,半天才挪动一步。走着,却鬼使神差地走到石芳的屋子后面。

屋里的人已经睡了,关门闭户,没一点声音。牛子望着石芳寝室的窗户,希望从那里能透出一丝灯光。不知怎的,从那天牛子抱过石芳以后,他就再也放不下她了。石芳身上的气息,弹力极好的肌肉,都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使他一连好多个晚上都做些荒唐的梦,他就立下誓言要娶石芳。可他脸皮又薄,几次想向石芳提出,临开口勇气却顺着脚跟溜得一干二净,只好把心中的爱,化在帮石芳干活的劳动里。给石芳干活,比为自己干活卖力、认真得多。而自从海丰死后,石芳的举止行为比过去更拘谨,见了男人远远避开,晚上没事早早关门。牛子又想找人去向石芳提,但他知道村里人对他印象不好,怕别人不答应丢人现眼,也不好开口。直到今天听见有人向石芳说媒,才不顾一切地去找郑安义,没想到事没办成,还遭一顿奚落。

牛子痛苦极了,真想放声大哭,或者一头撞死在石芳家的墙下,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是又一想,石芳并不知道他的心,死了,别人还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反倒害了石芳。正这么漫无边际想着的时候,从石芳屋里传来了小伟儿的哭泣,接着响起了石芳低低地哄孩子的呢喃声。这声音那么温柔、甜蜜,在这夜深人静时,犹如淙淙流水般迷人。牛子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一下子沐浴在三月和煦的春风里,舒坦、幸福极了。随着石芳轻轻的絮语,牛子眼前又浮现出那年轻母亲的情态:拍孩子小屁股的动作,膨胀、丰腴的乳房,美丽、光洁的手臂和微翘的温暖的嘴唇……这一切,在牛子眼前越来越清晰、明确。

但这声音很快就消失,寂静又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牛子的心还沉浸在石芳刚才的声音里,他靠着两根翠竹坐下来,希望还能听到那声音。

可是,一天的疲劳和满腹的心事,驱使他很快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牛子感到身上有点发凉,耳际一阵嘈杂的响声。醒来一看,原来是老天下了几颗“散去雨”,雨不大,却把衣服淋得透湿。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四处雄鸡一阵乱叫。

淋过一阵雨,牛子心里冷静多了,刚想回去换衣服,可又一转念,天亮以后,石芳就要去和那个人见面,错了这个村,别无另个店!等了一夜,不如干脆等石芳出来,拿出勇气问她一句话,答应不答应,也死了这份心。这么想着,又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来。

天亮了,一片嫣紫的朝霞染红了大地。门“嘎吱”一声,石芳果然穿得干干净净,背了一个背篓,走了出来。

牛子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倍,不等石芳走近,便急不可待地冲过去拦住她:“嫂子——”声音烫得要把人熔化。

石芳吓了一跳,看清是牛子,惊魂稍定,问:“你干什么?”“嫂子,我……”牛子终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说出了在心里憋得要爆炸的话,“我爱你,嫂子!你嫁给我吧……”说完,怔怔地看着石芳,脸涨得通红。“你……”石芳后退一步,说,“你疯了,牛子?”

牛子带着哭腔,急切地回答:“没有,嫂子!我真心喜欢你,你不要去和那个人见面吧!”

石芳没言语,忽地背过脸去。

空气一时又非常寂静,一阵激越的鞭炮声突然“噼噼啪啪”响起,浓浓的火药味迎面扑来。是黑子家的新房上梁了!从郑家坪人拒绝给他帮工以后,黑子花钱从外面雇来了劳力,又喊来他的一伙小徒弟,没几天工夫,新房便拔地而起。这时木工师傅正在说上梁的“吉令”讨赏钱:“天开黄道,紫薇高照,金银财宝要不要?”“要!要!”黑子高声答。“荣华富贵要不要?”“要!要!要!”

……

黑子的声音冲破云雾,在郑家坪的上空回荡。

这里,牛子忍不住了,又道:“嫂子,你说句心里话,答应不答应我……”

石芳转过身,眼里噙着两朵晶莹的泪花,直直地看了牛子半晌,什么也没说,咬着牙突然从牛子身边跑了过去。

牛子一下伤心地哭了起来,对着石芳的背影道:“你……好狠心!我在这里等了一夜,衣服到现在还没干……”

石芳站下来,又回头去看牛子。半天,突然说:“走吧,和我一起去赶县城……”“你不是到中滩场去?”牛子不哭了,抬起头,眼里闪着又惊又喜的光芒。

石芳说:“你走前头些,别让人看见说闲话。”

牛子一时觉得身子异常轻快,二十多里山路不知怎么就走完了。石芳到市场卖黄花菜,牛子在一旁蹲着,这时肚子“咕咕”地叫起来。牛子才记起还没吃早饭,又想起也该请石芳吃顿饭,可口袋里只有三块钱,不知吃什么好。正这么想,石芳卖了黄花菜过来,问:“你要不要买什么?”

牛子现在说话比早上自然多了,说:“不,我们去吃饭吧!”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石芳说:“我不吃!你没吃早饭,自己去吃吧!”“那怎么行?”牛子坚决不让。

两人选了一家僻静的饭店,进去坐下,牛子便显得非常豪爽地过去买牌子。问了问肉片的价,回答小份一元五,大份三元,牛子伸了伸舌头。回头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桌上有鸡有鱼,便又问鸡、鱼的价钱,回说鸡四元,鱼六元,黑子吓得更不敢出声。半天,要了一个小份肉片,一盘豆腐,一个小菜汤,八两饭,把这些东西端过来,石芳问:“怎么不喝点?”

黑子忙说:“不喝不喝!”

石芳什么也没说,却起身去要了一瓶啤酒,一盘鸡片,端过来,轻轻地说:“喝点吧,难得上街吃一顿呢!”

牛子鼻子一酸,身子突然矮了一截似的,急忙把头低下去。半天,猛地抬起头,泪光闪闪,颤抖着说:“石芳,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使你有吃、有穿、有花的……”

石芳把一块鸡腿夹过去,笑笑,说:“你有那份能干!”

牛子挺自信、坚决地回答:“我要弄很多钱来养活你!”

是夜,老天爷又照例地响起一阵闷雷,有一声雷很近、很响,郑家坪人被这声音震醒,以为就要下雨,棱起耳朵听一阵,没听见雨响,便又翻过身睡了。

第二天起来,却发现高贤墓两边的碑柱成了碎石,墓碑被推在了一边。原来昨夜那很响的声音不是雷,而是炸药的爆破声——有人盗了高贤墓的文物!

消息传出,人们潮水般涌向墓地。牛子早已在那里,拦住要进去看稀罕的人,说:“不要进去!我是文物通讯员,我要到乡上报告,你们谁也不要进去!”说完,撒腿就向乡上跑。

下午,才来了早先那两个城里人和三个“公安局”,一走近,便气得直顿脚,问:“谁叫你们进去的!”早已有人进去,把那些赭红色的缸缸罐罐搬出来,横七竖八垒了一堆。“进去看看,有什么错?”郑家坪人觉得有理。“这是破坏现场,你们要负责!”三个“公安局”说。“我们又没偷,负什么责?”郑家坪人更感到委屈,又说:“这些东西,白送我们也不会要!”

来的人没法,问了问情况,把那些缸缸罐罐像宝贝一样包起来,又叫人抬来石头将炸开的洞门垒住,说了一遍不许搬开的话,然后虎着脸走了。

郑家坪人先是很失望,原以为有什么金银宝贝稀罕东西,结果尽是些破缸烂罐。继而想到这位祖宗不爱荣华富贵,没有金银财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由祖宗才过渡到对这个挖人祖坟的盗墓贼的咒骂。骂完了,各各散去。

日子悠悠过去,什么事情也会被岁月的流水慢慢冲淡。没几天工夫,高贤墓被盗的事就在人们脑海中淡化了。3

柱儿接了石小玉来,到城里去置办嫁妆。打从黑子新房前经过,黑子叫道:“喂——海柱老弟,不来坐一会儿!”在郑家坪,柱儿是唯一不把黑子当魔鬼的人,黑子很感激,每次见到柱儿,都要亲亲热热招呼一声。

黑子的新房已经竣工。黑子原先准备修两楼一底,后来改变设计,主体建筑修成一楼一底,左右增加了两幢平房。左边的平房一间厨房,一间餐厅;右边的平房一间猪圈,一间柴屋。楼房底层,迎面是一间宽敞的堂屋,两边是黑子母亲和父亲的卧室。这些,柱儿来给黑子帮工时,黑子就详细给他介绍了。现在,房屋完了工,青瓦白墙,朱红门窗,煞是气派,但不知楼上怎么安排,室内如何摆设。听见黑子叫,就对小玉说:“坐坐就坐坐吧!”和小玉一起过去了。

黑子急忙迎了过来。黑子今天穿了一件笔挺的浅灰色西装,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显得更精神,迎住他们,笑呵呵地说:“老弟,参观参观,提提意见吧!”说着,眼睛骄傲地从石小玉脸上飞过。

小玉走进院子,便被这精巧有致的新房吸引住了,并不知道有一双热情的眼睛在不时瞥她,却问:“海术哥,这么宽的屋子怎么住得完?”“说宽也不宽!”黑子更带了几分夸耀和得意的神情,说,“我就是要改一改农村修房的老习惯,讲点科学性、合理性。别看我这房有这么三幢,又有院子,实际占地才两分多。走,到客厅坐坐!”黑子说着,便带着柱儿和小玉,穿过宽敞的堂屋上了楼。“这就是客厅!”黑子指着楼上正中的屋子,像导游一样滔滔不绝,“我这客厅也不同别人的客厅!别人修房,客厅和居室是一般大,我的客厅却比居室大,今后会会朋友,看看电视,举行个文化娱乐什么的,客厅的用处可大了!只是才修好,来不及布置,还显得空荡荡的。哎,你们怎么不坐?这沙发质量不好,暂时用到。”

柱儿看了看崭新的沙发,问:“你什么时候又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了?”“前天,和家具一起拉回来的!”黑子忽然想起他们的婚事,说,“你们结婚,不是要打家具吗?来,看看我的,照样子来一套,怎么样?”说着,开了左边的房门。

柱儿和石小玉走了进去,不觉目瞪口呆,好像刘姥姥进入了大观园。正对面靠墙一溜窄窄的柜子,高低不一,柱儿和小玉都叫不出名。靠窗边一张条桌,小玉知道那叫写字台。这面是一张床,样式也很特别。黑子见他们吃惊的样子,便一一介绍:“这是高低柜,这是大衣柜、平柜、电视柜,那是写字台,都是仿造外国样式造的。”“这是什么木料,这么放光,又这么好看?”柱儿问。“里面是木板,外面是装饰板贴的。”黑子解释说。稍停,又说,“老弟,做一套吧,结婚是人生中一件大事!当然,这些东西主要不是好看,各有各的用处,作用可大呢!”

柱儿心里沉甸甸的,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忙把话题岔开,说:“你老哥什么东西都置办齐了,就等嫂子上门!”

黑子还要答话,忽然听见小玉问:“海术哥,这些东西要多少钱?”“千把块吧!”黑子说。“千多块?”小玉伸了伸舌头。

黑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要是有木料自己做,也花不了这么多。如果经济还紧,你们也可以先做一个大衣柜,这家伙装衣服比什么箱子都强!”

小玉再没答话,到客厅里默默坐下。柱儿又和黑子说了一阵闲话,才告辞出来。

夕阳已经西下,有人开始晚炊。没有一丝风,炊烟像柱子一般直刺天空。走过黑子的新房,小玉忍不住对柱儿低声说:“跟你爹说说,我们也做一个海术哥那样的大衣柜。”

柱儿也觉得那衣柜既好看,装衣服又多,又不弄皱衣服,心里很羡慕,便说:“好!”

吃夜饭的时候,柱儿果真向郑安义提出来,郑安义没等柱儿说完,埋着头冷冷地问:“做一个要花多少钱?”

柱儿回答:“只要几十块钱。”“几十块还少?”郑安义说,“一个大柜子才花两个工呢!”

柱儿心里不耐烦起来,抢白郑安义道:“大柜子大柜子,你眼里就只有一个大柜子!”

郑安义这几天为凑足柱儿结婚的花费,心里本来着急,听见柱儿这么顶他,便“叭”地放下筷子,抬头瞪着柱儿吼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和你妈结婚那阵,想口大柜子都没有呢!大柜子装粮食、装棉絮都行,哪点不好!我们庄稼人,不图好看图耐用,要那些洋盘货好看?”

柱儿心里直冒气,再想和爹顶,又怕爹说更难听的话,只得默默忍住。拿眼瞟一下小玉,小玉一旁翻着白眼,也气得脸铁青。

桌上再没有说话。吃完饭,小玉也不招呼一声,径直到姐姐石芳那里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柱儿又和小玉赌了气。

先是,柱儿和小玉进了城,商议先买箱子。小玉提出买口皮箱,柱儿坚持买口红木箱子。小玉说:“不就多十几块钱嘛!”柱儿回答:“我知道只多十几块钱,我今后给你买,真的!”柱儿说得很恳切,可小玉却委屈地说:“现在都享受不到,还说今后!等你今后买回来,我都成老太婆了!”说着,坐在百货公司的台阶上不走了。

柱儿没法,只得先让步,说:“我们先去把布买了再说,好不好?”

小玉听了他的话,来到街上。小玉相中了一种浅红色雪花呢,问价,回答二十五元一米。柱儿听了心中暗暗叫苦,忙说:“这种颜色不好看,我们再到别处挑挑。”

走下来,忽听得一个摊贩叫:“好消息各种涤纶大削价,原价每米十四十三十二元现价七元六元五元,要买从速数量不多卖完为止,好消息……”

柱儿听见,忙对小玉说:“过去看看。”

小玉说:“减价货,有什么看头?”“减价货中也有好东西呢!”柱儿已经走了过去。

小玉跟过去,看了看几种布的颜色,说:“像八十岁的老太婆,不要。”

柱儿却抖着一种咖啡色和米灰色的布,说:“这两种布还可以!”

摊贩像看准了柱儿的心事,忙接了他的话直说:“对!对!这两种颜色就是好看!美观大方,价廉物美!小兄弟,要多少?”说着,把一捆布“哗啦”打开了。

还没容小玉开口,柱儿回答:“一样买两米吧!”

小玉忙说:“不要!”可是,摊贩手疾眼快,小玉话完,他的两截布也撕了下来。

柱儿接过布料,递给小玉装进包里,小玉却一把扔到摊上,转过身气咻咻地走了。

柱儿付了钱,拿着布追过去,低声说:“现在没钱,这种布将就。等今后——”“今后……”小玉忽地回过头,瞪着柱儿,嘴唇颤抖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忙又背过身,掏手绢揩了。

回到家里,小玉不说话,也不吃饭,痴呆迷茫地坐了一阵,便转身回家了。

柱儿挑水回来,忙追出去,大叫:“小玉,回来——”

小玉像没听见,头也不回。

柱儿追过去,在散云台的垭口上赶上了小玉。“小玉,你……”柱儿牛样般张口喘气。

小玉眼里噙着泪花,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我对不起你!”柱儿心里涌起无限愧疚和柔情,“你不要生气,我……今后对你好,真的!一辈子……”柱儿声音哽咽,伸手去拉小玉。

小玉甩掉他的手,背转身,靠在一棵柏树上抽泣开了。肩膀像汽油机上的活塞,一抽一动,哭得十分伤心。

柱儿又央求地靠近她,说:“回去吧……”

小玉抽泣够了,才泪眼迷蒙地说:“我不!你回吧……”

柱儿僵持一会儿,见小玉还是执意不肯回,就说:“那好吧。三十号乡上办结婚证,我也不来喊你了,你自己来,好吗?”

小玉掏手巾揩着泪水,没点头也没摇头。揩完,转身朝山下走了。

柱儿又一次叮咛:“早点哟,我在乡上等你!”

仍然没有听见小玉回答。一阵“飒飒”的山风吹过来,扬起地面干燥的灰尘。一只乌鸦乘风飞起,发出一声怪叫。

柱儿看着小玉的身影在视线里慢慢地消失后,才怅然若失地走回去。

三十日,柱儿早早到了乡政府。不知什么时候,乡上立下了这条规定,每月只这一天办理结婚登记。到了这天一早,就有一对对年轻人穿红着绿,有的亲昵,有的生疏,有的害羞,各具情态,候在乡政府门口。

小玉还没来。

柱儿等了一阵,乡政府开始办公了。一会儿,有人已拿了那张印有双喜的大红结婚证书,喜滋滋地回家了。柱儿又四处看看,仍不见小玉的影子,便走到大路上张望。大路空荡荡地伸向远方,柱儿心里着急起来,就一口气跑到小玉家去喊。“办结婚证?她回家没说过呀!”小玉爹惊讶地说。“人呢!”柱儿急问。“一早就赶吴家场去了。”小玉爹说。半天,小玉爹忽然垂下眼,慢慢地道:“儿啊,到了今天,我们已是踩不断的铁板亲了!我是看得上你,可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你赶快结了吧!越快越好……”“为什么?”柱儿大惑不解,“东西还没办齐……”

小玉爹打断柱儿的话:“你不要问我为什么,听我的话,没错!东西没办齐,不办了;三百元辛苦费,我也不要了!你赶快把她接过去,过了那天,生米煮成了熟饭,我也就放心了!”说完,小玉爹痛苦地闭了闭眼,柱儿看见他拿旱烟袋的手在不断哆嗦。

柱儿已隐隐感到了他和小玉的事起了什么变化,于是赶回家中。郑安义一听,一下子跳起来,叫道:“有鬼!这里面有名堂!接!后天就接,马上就去跟你丈人说!”

这天天气格外闷热,风从南方刮过来,像开水炉喷出的热气。在散云台的那一边,云雾低垂,雷声轰轰,天地连成了一片。老天爷孕育了二十多天的雨,就要下了。

柱儿一早就带了吹手、鼓手和抬嫁妆的小伙子,一路吹打着往小玉家去。唢呐声中,柱儿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轻松愉快过,路旁的一草一木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显得亲切可爱。他又回忆起了小玉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那是一种鲜花般的清香。那清香可以冲倒高山,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溪水欢腾,百鸟歌唱,更不用说可以吹得柱儿心旌摇荡了!这气息,这清香,从今以后,就要永远伴随着柱儿了。柱儿只觉得时间太慢,路程太远,然而,刚走到石家院子,便看见里面一派慌乱。

有人说:“小玉跑了!”

锣鼓、唢呐立即停止了吹打。

小玉娘哭着迎出来,边哭边诉说给柱儿听:“昨晚……还在家里。坐在花园,我就是不放心,在她门上还加了锁。可她把后门的壁子打开……跑了……”接着,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丢人现丑哇……”

早已有抬东西的小伙子飞跑回郑家坪报信去了。

柱儿这里头脑昏沉,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在哭、在笑,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灰。有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人们见他这模样,忙把他扶进去坐下,又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喝。

不一时,郑安义和一群郑家坪的男子跑步赶来。郑安义还在地坝里,就拿出拼命的架势,大叫:“姓石的,你这样扫我郑家的面子,出来——”

小玉爹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扑通”跪在郑安义脚下,连连道:“亲家息怒!我没教好女,坏了家风,得罪!得罪!”

人们见他这样,又把他扶起来。郑安义也消了几分火气,问:“她躲到哪里去了?”

小玉爹说:“我也不清楚。前几天,有人看见她和你们那里的黑子赶集,一路去,一路来,说得活灵活现。后来,黑子又到我这里来过一趟,说是借什么东西,我看他们也硬合得来似的,就有些放心不下,才叫你们赶快接过去……”“是黑子这杂种?”人们马上叫起来。“我估计她跟黑子一起……走了。”小玉爹说。“走哇,找那杂种去!”小玉爹话完,有人立即振臂一呼。“对!”这时,郑家坪人无不把自己的舆论、同情、正义,毫不保留地奉献给柱儿,人人都那么慷慨激昂,侠肝义胆,一齐响应:“找黑子算账!”说着,好像潮水“哗啦啦”咆哮而去。

柱儿还愣在屋里,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跑了几步,才回头拉他,道:“走哇,你还当没事一样!”架起柱儿的胳膊就跑。

跑出来,“咔嚓”一声惊雷,撕破头顶厚厚的云幔。散云台那面的雨墙正在向这面缓缓移动,传来“隆隆”的响声。一阵狂风猛地刮起,枯枝败叶和尘土击得人们睁不开眼。

黑子家大门紧闭,像早有预防。愤怒的人群冲进院子,围着大门,高叫:“黑子,出来!”

没人应声。人们“乒乒乓乓”捶起了大门。

半天,黑子爹打开窗户,畏畏缩缩地道:“黑子……没在家!”“呸!”有人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更多的人继续猛力地敲着大门,吼着:“开门!不开门就砸烂!”

突然,大门訇然打开。黑子铁塔般出现在人们面前。

刹那间,人群悄无声息。呼呼的狂风从头上滚过去,竹林里传来了嫩竹的压折声。可瞬间,人群就又吼起来。郑安义冲到前面,挥舞着双拳,叫:“你杂种丧尽天良,拐骗人妻,你不还我儿媳,我和你拼了!”郑安义话完,有人又跟骂:“大伯子拐兄弟妹,你杂种仁义道德都不要,枉披一张人皮……”

黑子巍然挺立,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等人群稍为安静一些,黑子才一字一句地说:“良心?道德?什么是好良心、好道德?她爱我,我爱她,我们的爱情既受宪法保护,也……”“放屁!”人们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你是个什么东西?‘黑牛屎锅巴’,小玉怎么会爱上你!”“你们需要小玉当面表态吗?”黑子问。“喊她出来!”郑安义叫。

黑子果然转过身去喊:“小玉,出来!别怕!”

人们又一时凝神盯住里面。小玉果然从楼上走了下来,惶恐地看过人们一眼,就闪在黑子身后。“小玉,你爱黑子吗?”人们高声问。“我……爱!”小玉颤抖着回答,可声音却像霹雳一样从人们心头滚过。“小玉,你不能嫌贫爱富!你快回去,和柱儿结婚!”有人劝道。“不!”小玉说,“他有出息!我死也和他在一起!”

沉默。有人看见这样,头脑开始冷静下来。可就在这时,郑安义一下坐在地上,伤伤心心地高声号啕起来,说:“好哥子们,好侄儿们,你们……要帮我一把哟!我没做过缺德事,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哟……呜呜!”

于是,人们又被这伤心的哭声激怒了,更紧紧地向黑子围拢过去,叫道:“不行!快把小玉还给柱儿!”

黑子还是昂首挺胸,一副压根儿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的英雄气概。有人见状,便拾起砖头扔过去,乘机大叫:“抢啊!把小玉抢出来!”“对,抢出来!”几条汉子拥过去。“啊——”小玉惊叫一声,躺在黑子身上。黑子躲过砖头,猛地将小玉推到里边,双手叉开堵住大门,盯着拥上来的人斩钉截铁地道:“打人犯法,杀人偿命,来吧——”“咔嚓!”又一个惊雷响彻天空。伴随着电闪雷鸣,几粒大如蚕豆的白色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

几条汉子不敢再往前走了,后面有人见状,又高喊:“要不到人,进去把东西给他整烂——”随着话音,一块砖头飞向楼上窗户。“哗啦——”窗玻璃碎了。

这当儿,那一声脆响,把柱儿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击醒过来。看着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汉子,一张张像炭火发红的面孔,柱儿脑里蓦地浮现出了黑子屋里的家具,那么漂亮,光彩照人,吸引得他口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羡慕。可是……在那么一瞬间,柱儿的心惊悸一下,忽地像雄狮一般吼叫起来:“走开!你们走开——”怒吼着,一步冲到大门前,也不看清是谁,一拳头打过去,“走——”

被打的人踉跄地后退一步,愣了半晌,看见柱儿血红的眼睛,转身就朝后跑,叫道:“疯了!柱儿疯了——”

郑安义听说,急忙过来抱住柱儿,口里急喊:“柱儿——”

柱儿一下瘫痪在郑安义怀里,几个人立即来把他架了回去。“哗啦啦——”一场暴风雨洗涮着大地。4

柱儿没有疯,可是病倒了。

起初,他只是身体乏力,不想吃东西,头脑昏沉沉发涨,直想睡觉,果真就睡下了。一睡下,想起来也不成了。先是发烧,浑身上下就像燃烧着的一个火炉子,接着便整日昏昏乎乎的。一会儿怎么也睡不着,光听见爹在长吁短叹。一会儿睡过去,又光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梦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明明是个男子,到眼前却变成了小玉。刚一伸手抓她,又倏忽不见了。有时觉得身子变成了一片羽毛,正在凌空飞舞,看见地上的田野、土地、树木,一切都摇晃不定。有时说起胡话,不断重复着“小玉”、“衣柜”、“皮箱”等叫人不明不白的话。郑安义急了,忙叫人到乡医院请医生。医生来打了一针,说:“没关系,让他保持心情愉快,我明天再来。”留下一包药走了。

医生走后,柱儿觉得好了些,朦胧中看见小玉又朝他走来。小玉怀里抱了一捧鲜花,来到他床前,他闻到了鲜花浓郁的香味。小玉把手放到他头上,亲切地爱抚。一股女人气息又强烈地钻进他的肺腑,这气味胜过了花香。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石芳嫂坐在他床头。“醒过来了?”石芳又惊又喜地问。

柱儿咧嘴笑笑,想起来。石芳一把按住他,说:“别起来,你刚才出了好多汗。”

柱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就病了?”

石芳笑笑,就像开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说:“吃五谷,生百病,谁不生病呀?没什么不得了,想开些,就会好的。你不是就好了吗?”说着,挪过身边的一个小布包,打开,把一袋梨子、一包葡萄糖、一瓶麦乳精放在柱儿枕头旁,说:“这是我给你买的,你想吃就吃,不要舍不得,我明天再来看你!”

柱儿非常感激,说:“怎么要你花费,嫂子?”

石芳忙说:“你看得上嫂子,就不要说客气话!”说完,告辞走了出去。

柱儿在床上躺了三天,石芳天天来看他。每次来,不是鸡蛋、白糖,就是奶粉、苹果。柱儿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奇怪,就问:“嫂子,你为什么花钱买这么多东西?这些梨子、苹果,乡场上买不到,你到哪里去买的?”

石芳见问,低下了头。半天,才突然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我不生气!”柱儿说。“我告诉你,”石芳说,“这些东西是小玉、黑子给你买的。黑子还专门到县城去了一趟!”“是他们?”柱儿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石芳见状,急忙按住他,说:“你说过不生气!”

柱儿眼里忽闪着泪花,说:“我没生气!太麻烦他们了!”“好兄弟,”石芳忽然又问,“你恨他们吗?”

柱儿眼睛凝望着帐顶,半晌,说:“我不恨他们,真的不恨他们,嫂子!今上午,我还梦见妈妈给我吃甘蔗。小时候,我分不清甘蔗和高粱秆,妈妈就常常逗我。先拿一截甘蔗给我,我一尝,甜,就吃了。妈妈又拿一根高粱秆给我,我尝尝,不甜,就扔了,还又哭又闹。梦醒了,我就想,人生来就有吃好、穿好的德性。可长大了,反倒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闹吃闹穿,却偏偏要强迫自己吃孬点、穿差点,这是为什么?俗话说,会怪,怪自己,不会怪,怪别人,我只恨自己当初没和海丰哥一起走。后来,海丰哥写信来,我又没去……”“好兄弟!”石芳不等柱儿说完,就一把抓住他,直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小玉就是怕你不肯原谅她呢!又怕你想不开,闹出事来,才叫我天天来看你。好兄弟,病好以后,我还是劝你出去,挣得到钱就挣钱,挣不到钱学点外面的见识。你还年轻,路长着呢!我过去劝海丰出去,没想到他命短……”

柱儿见石芳说起海丰,就有些伤心,忙岔开话题:“嫂子,我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回去向小玉、黑子哥问好,说我感激他们!”“我一定说到!”石芳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又回转身,红了红脸轻声说,“我和牛子十五……结婚!”“哦!”柱儿早已知道他们的事了,这时高兴起来。

石芳说:“那天请来吃午饭。”“我当然会来!”柱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石芳这才走了。

柱儿经过几天疗养,除了显得有些清瘦外,十五早晨起来,觉得精神还不错,便知道身体已经复原。走出屋子,放眼望去,好一个晴朗的早晨!碧空万里,太阳明亮而温暖,鸟的歌声清脆而嘹亮。山坡上的野秋菊一蓬蓬的,灰白色的叶片上闪烁着露珠,像是挂着一粒粒珠宝……柱儿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精神倍增。

吃过早饭,柱儿忽然想到乡上去。算算时间,去了乡上,再回来到牛子家吃午饭,全来得及。这么一想,便更产生了非去不可的冲动。

于是,他沿着弯弯的山道走向了通往乡政府的大路。这种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庄重。暴雨过后的山泉特别欢畅,在他脚下放声歌唱。路上没有了尘埃,没有了败叶,干干净净,像为他扫过似的。

柱儿理直气壮地走进了乡政府办公室,对文书说:“我……办张外出做工的证明。”柱儿不知那证明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乡文书问。“泥水工!”柱儿随口答道。“你是几级工?有没有施工许可证?你师傅是谁……”乡文书一口气地问。“我……”柱儿没想到还要这些条件,愣住了。

乡文书见状,说:“你如果有施工许可证,我就给你办。如果没有,就叫你师傅来办。我们是对你负责,懂不懂?”乡文书十足地把柱儿当成了三岁小孩。“知道了。”柱儿说完,退了出来。

出来一想,却犯难了,到哪里去找师傅呢?眼下只有黑子!可一想到黑子,柱儿心里毕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又一想,事情到了这时候,黑子就黑子,相信黑子也不是绝情绝义的人。想着,柱儿便急急赶回去。

回到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郑安义见了问:“哪里去?”“牛子结婚,请我吃午饭。”柱儿说。

郑安义听了,马上喝道:“你去现‘宝’!黑子和石小玉都在那里……”

柱儿立即反问:“他们在那里,我就不能去?”说完,径直往牛子家去了。

牛子平时人缘儿不好,加上人少,不愿意大办,来的客不多,但瞧热闹的人却不少。郑家坪缺少文化娱乐,红白喜事,大家乐得欢喜一场。此时地坝边的翠竹下早已聚集了一群年轻人,朝这边指点、议论着。几个拖鼻涕的小孩则满院乱跑,不乏欢乐气氛。

牛子和石芳看见柱儿,忙迎了出来。牛子今天穿了一件新做的深蓝色毛料中山装,线条笔挺,里面白衬衣的领子高高竖起,露出一圈,脸上放出红润的光芒。柱儿见了,在他肩上拍一下,说:“嗨,这才像新郎官的样子!”

牛子乐颠颠的,只笑不答,把柱儿接进屋里,又忙着布置摆席去了。柱儿一眼看见了黑子,想喊,可喉咙里涌上来一种东西,堵塞了发出的话语,张张嘴,没有声音,忙把头偏向一边,却又看见小玉低着头,一闪身进了里屋。

这时正是中午,太阳光温暖地亲吻着大地,凉爽的深秋的气息在人的身边缭绕,空气像水一样透明清澈。一切都是那样美丽,令人会把生活当成一杯美酒。

牛子布置完席桌,出来招呼客人入席。竹林边看热闹的人群忽然轻轻一阵骚动,接着院里闹嚷嚷的小孩也停止了跑动。正要入席的客人一齐向外看去,也不觉站住了。

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威风凛凛地走进了院子,直往屋里进来。

屋内的客人下意识地互相瞧瞧,让出一条道。“谁叫郑海全?”两个警察堵住大门,目光鹰一样扫过人群,凌厉地喝问。

牛子的脸刷地白了。

不等他回答,两个警察走到他身边,又问:“你叫郑海全?”

牛子浑身颤抖起来,回答:“是……”

一个警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面对牛子晃晃,说:“你曾经卖过文物给曾天文,是不是?你现在被拘留审查了!”说完,另一个警察倏地捉起牛子的手,将一副手铐给牛子铐上了。

霎时,屋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唏嘘声,人们木然一阵回过神来,有人就轻声说:“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唉——”屋外看热闹的人也“呼啦”一下拥进院子,严严地堵住了大门。

牛子的双腿抖动得更厉害,忽然瘫痪在地,带着哭腔道:“我坦白!是我炸了高贤墓,我想钱……是曾天文叫我……我坦白!”

警察把他架起来,说:“要坦白,到公安局去!走——”

牛子走了两步,又瘫痪下去,回头喊道:“石芳,你等我,等我呀!”

人们在一旁冷冷看着他,没有人说一句安慰的话。黑子和柱儿过去,扶起他来,替他拍净新衣服上的灰尘,说着:“好好交代问题,争取政府宽大,去吧!”

牛子被带走了。身后跟了一群幸灾乐祸的、飞短流长的舌头。

牛子被带到村边,柱儿爹赶出来高声骂:“牛子,你个野杂种!我们郑家坪还没出个坐监坐牢的,你算把我们郑家坪的德丧尽了!人活脸,树活皮,怎么不吐泡口水淹死!”

骂声传到牛子家里,石芳忽然一头倒在地下大哭起来。在警察铐住牛子的时候,石芳只是脸色惨白,却咬住嘴唇没哭。警察带了牛子出来,听见牛子喊她,她只是让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此时却忍不住放声大哭。小玉、黑子和柱儿忙过去扶住她,一个劲儿地劝。

石芳哭一阵,变成了抽泣,睁眼看看四周,忽然问:“那些客呢?”

柱儿、黑子和小玉这才发现,那些客人不知什么时候早不辞而别了。

石芳又立即伤心起来:“我的命好苦哇!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给我买了两件衣服,我看质量很好,就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是当、当文物通讯员的工资……这一下,叫我怎么见人啦……”

小玉说:“这有什么,一人犯法一人当!”“你不知道,”黑子说,“这里的人厉害得很!要是顺他们的意,裤子都可以脱给你穿;要是一不小心坏了名声,他们就会把你往死里整。整不死,也会记你一辈子,家里人跟着受窝囊气,像躲瘟疫一样避着你。”“那怎么办?”小玉心凉了半截。“这样,”黑子想了想说,“先回娘家住几天,等等牛子的消息。过段时间我们一起去广州做工,把这件事丢冷落一下再说。”过一会儿,柱儿说:“这办法行!”小玉也同意,问,“姐姐,你愿意不愿意?”

石芳抽泣着问:“有没有我干的活儿?”

黑子说:“多的是,钱也不低!”

于是,吃过午饭,小玉陪着石芳,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带上换洗衣服,抱了伟儿,先回娘家去了。

屋里静了下来,黑子看了看墙上新贴的大红“喜”字,默默无语地摇了摇头。柱儿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没有了声音。柱儿侧眼望望黑子,黑子的脸阴沉着,显得那么忧伤和痛苦。又过了一阵,柱儿实在憋不住了,便打破沉默,一口气把上午的事说了出来。

黑子眼里立即闪烁起光彩,高兴地说:“嗨!你终于想通了!”稍停,黑子转换语气,低低地说:“柱儿,我知道你信得过我!别人都说我奸猾,可我心里最明白。他们是穷惯了,便回头说好日子不好,就像疯子嘲笑正常人一样!我们为什么要绑着自己的手脚来受穷?不瞒老弟说,我还想把日子过得更好!等明年或后年,有了更多的钱,我还想在大溪口修个水电站,我要点电灯,也让全村人都用电灯照明,用电磨磨面,看上电视……”

黑子轻轻地说着,眼凝视着远方。柱儿听着那话音,仿佛是从散云台的小溪上流下来的,那么清新、光亮、洁白无瑕。“我还跟老弟说,”过一阵,黑子又道,“村里好几个年轻人,还有别村几个人,这次都要和我一起走。原先小顺、兴全也像你爹那样,莫名其妙地恨我,可昨天又来对我赔礼,要我带他们出去。我一一答应了他们……”“那么我呢?”柱儿忙问。

黑子忽地笑起来,说:“老弟,你还没听懂我的话!我都欢迎你们——”“海术哥!”柱儿忽然动情地喊了一声,一把抓住黑子的手。

黑子也把另一只手搭在柱儿手背上。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尾声

好一个秋天的黎明!村庄还在沉睡,处处寂静无声。天空透出一片朦胧的亮光,飘浮的雾霭轻轻游荡。

村外,集合起了一支奇特的队伍。这支队伍,没有统一的装束,也不是奔赴血与火的战场,但他们的神情却全是那么庄严和兴奋。

队伍出发了,脚步声滚过村庄。一阵狗吠,打破了村庄的寂静。

等人们被狗吠惊醒过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队伍已爬上了高高的散云台。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咒骂声、呼喊声响成一片。有人披头散发、赤足蓬头地向村外跑来。

散云台,传说是高贤墓那位祖先观看日出日落、雾起雾消的地方。此时,一代新人也站在那里,放眼看了看自己的家乡:旭日的光芒照遍了大地,轻绡的雾霭袅袅上升,村庄像被露水洗过,屋瓦如清粼粼的河水闪着光。微风阵阵,轻如少女的鼻息,吹过竹林,吹过松柏……有人像是第一次被眼前的景物吸引住似的,轻轻说了起来:“太美了——”

黑子说:“是的,太美了!我们还要使她变得更美!”

这时,有人已赶到了山脚下,在放声大喊:“六娃子,回来——”“大宝,回来——”

被喊的两个年轻人忽然走到岩边,高声回答:“爹、娘,我们明年秋天再回来——”“对,明年秋天再回来,我们一起喊!”黑子提议,“我喊一二三,大家用力!一、二、三——”

于是队伍一齐大喊。喊声如雷霆,滚过大地,滚过江河,树木上的露珠被震得纷纷落地。

喊完,他们忽地转过身,迈开矫健的脚步,走进了金色的阳光里……下水1

清河村的支部书记朱万青被亲家杨友志拉了去吃酒,朱万青先是不肯去,道:“吃什么酒哟?亲家的上门酒不是早已吃过了?”杨友志说:“不是上门酒就不能吃了?亲戚亲戚,不走就不亲了!”不由分说,拉了朱万青就走。到了杨家,桌上果然已摆了个红是红,白是白,冷是冷,热是热。杨友志开了酒瓶,两亲家便吃喝起来。几杯酒下肚,朱万青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了,便脱了那件褪色的旧军大衣。杨友志淡淡地扫了那大衣一眼,问:“亲家这件大衣有些年辰了吧?”朱万青道:“还是那年斗、批、改,解放军杨排长送的呢!”杨友志道:“果真有些年辰了,坐江山的皇帝都换了几茬儿呢!也别怪我说话粗鲁,你这件东西,早该讨了人家包小孩,新中国成立前的保长都穿绫绸长衫呢!”朱万青脸色一红,心里羞得不行,道:“我哪儿敢和亲家比!你是我们清河村的大财主,一排溜开着三口大砖窑,不说日进斗金,却也每天收入几百元的。我虽是个管着千多口子的头儿,可只是名声儿。管他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不忘本吧!”杨友志知是自己说漏了嘴,便急忙说道:“亲家不要多心,我这嘴巴没遮拦,随便说说。你也说得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节俭些好!来,喝酒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弟兄家不是外人,喝个一醉方休!”朱万青还想着杨友志刚才那话,思忖着亲家也许是说者无意,可到底戳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这时就少了几分兴趣,捂了酒杯道:“亲家,我已经差不多了!”杨友志听了立即嗔怪道:“这叫什么话?还没开始喝,就踩假水了!喝哟喝哟,喝了我还有话对你说呢!”朱万青道:“有什么话,你就巷子里扛竹竿,直来直去吧!”杨友志却不说,只顿了顿道:“莫忙,先要把酒喝安逸啰!前次杨虹回来告诉我,报纸上有几句喝酒的顺口溜,说是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我们弟兄,眼下又是儿女亲家,踩不断的铁板桥,今天不喝舒服就是看不起我这砖瓦匠了!”朱万青犟不过,只好又喝下几杯。这时倒真觉得头脑里晕乎乎起来,眼圈周围泛起了一层红,说:“真的不行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了吧!”

杨友志见朱万青果然有了几分醉意,也就不那么劝了,但还是给他斟了半杯,道:“不忙不忙,慢慢喝着说,话是酒撵出来的嘛!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亲家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认了几个鸡爪子,早还给老师了。那些字们认得我,我却认不得它们。我却喜欢听个广播匣子,这段时间的电匣子里,老是叫人们去‘下海’。我开先不知这‘下海’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弄清楚了,原来就是叫大家都去朝钱奋斗。今日请了亲家来,就是问问亲家,愿不愿也去下海?”朱万青头脑昏沉沉地冷笑了一声,道:“还下海呢!下河都没门路!”杨友志说:“门路是人找出来的,就看你有没有决心了!”朱万青见杨友志说得认真,就盯了杨友志问:“真佛面前莫烧假香,你倒说说有什么好门路?”杨友志却又不忙回朱万青的话,呵呵一笑,转了话题道:“亲家可听过石窝乡的张三洋修桥的事吗?”朱万青道:“报上不是还表扬过吗!”杨友志点点头,回答:“正是!那石峡河上没有桥,姓张的小子便出钱修了石桥,却在桥头竖起了一个收费房,大板车过桥收三角,自行车一毛,行人五分,一年就发了呢!还有李家场乡王五尔修路的事,你听说过吗?”朱万青摇摇头道:“没听说过,你信息倒是很灵通的。”杨友志道:“我这里买砖瓦的人,成天来来去去,什么消息没有?这王五尔也和那姓张的一样,修了路就收买路钱。”朱万青听了就笑着回答:“可我们清河村,要桥有了桥,要路虽不及外面的洋马路,可也能跑个四轮车、手扶拖拉机什么的,总不能再去弄一座桥,一条路吧!”杨友志听出了朱万青话里的嘲讽之意,也不恼,只是又正经了问:“亲家可还记得观音岩的娘娘庙?”朱万青忽地一愣,不知杨友志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便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还没忘记。哪是山门,哪是正殿,哪儿供观音,哪儿摆金童玉女,我都能背出来!”杨友志立即高兴起来,道:“能记得就好!我想了好久好久,要是能把这娘娘庙恢复起来,不也是一股财源吗?”

朱万青蓦然明白了亲家杨友志请吃的用意,酒意立即消了一半,睁大了眼睛看着杨友志道:“你是说把娘娘庙重新修起来?”杨友志道:“我记得那娘娘庙过去香火是极旺盛的。如今方圆几十里也没个庙,烧香拜佛的人又多了起来,我们瞄准了这个冷门,当然要赚大钱的!”朱万青听后,低下了头。杨友志的目光便落在朱万青一片花白的短发茬上,并不等朱万青回答,又自顾说下去:“我已经和刘、唐几姓人的代表商量过了,他们的积极性都很高,说大家的日子虽不太宽裕,可捐个二十、三十元来修庙,也不会拿不出。只撺掇我快出面负责呢!要修庙,当然不能瞒了你这个支部书记。你要是带了基干民兵,整死个舅子不准修,哪个还敢拿鸡蛋碰石头?”说罢,住了嘴。朱万青见杨友志没声响了,便抬起头,却正碰上了杨友志直视自己的目光。那目光说不清是信任,还是怀疑,还是有几分逼迫或者威吓。朱万青突然有些害怕起杨友志来,忙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嗫嚅着说:“可那庙,却是我们亲手扒掉的呢!”杨友志又“呵呵”笑着说:“土改时地边田角的界石,不是我们亲手扒掉的吗?前些年喊声责任到户,还不是竖起了更多的界石吗?”朱万青不语了,低下头,心里乱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酒精烧的,却又把那半杯酒一仰脖灌了下去。杨友志见状,忙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说:“吃菜吃菜,看我们只顾说话了!”这时朱万青没过门的儿媳杨虹端了清炖鸡上来,杨友志便顺势撕下一条鸡腿,放在朱万青碗里。朱万青突然心烦意乱得没有食欲了。

杨友志见朱万青愣在那里,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又道:“我知道亲家有难处,是不是?话挑明吧,这庙也不需要大伙捐钱。人多了,今后的香火费哪能一人得?倒不如我们两家修。说两家,其实也不用亲家出一分钱,钱完全由我出,只要你睁只眼闭只眼,让我把庙修起来,就算入了一股。到时赚的香火钱,有一个钢镚儿,也各掰一半去。我算了一下,虽然不说一次成个万元户,但每年三五千元,却是稳当的。你刚才说‘下海’‘下河’没门路,这门路来了,你倒说说,是行还是不行?”朱万青见杨友志已直逼他表态了,想了一想,心情不如先前那么矛盾了,便抬起了头说:“‘下海’也是要正当的,这修庙的事,弄不好我背个错误去见马克思,划不着的!”杨友志以为朱万青会满心欢喜地答应的,没想到却拒绝了,愣了愣,忙说:“这怎么会呢?你在暗处,又不需要抛头露面。”可一见朱万青露出的神色是坚定的,忙又改口道:“当然,这是件大事,亲家好好想想。我们这是谁对谁?杨虹嫁了过去,就是一家人了,倒是俗话说得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毕,就从厨房里叫出杨虹,又满满的给朱万青斟了一杯酒,把自己的酒杯给了女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虹你跟着我的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在你朱叔家却要过一辈子,还不敬你未来的公爹一杯?”那姑娘听了,也果真红了粉腮,端起酒杯,和朱万青碰了一下,偏过头去刚要喝,这边杨友志又唤住朱万青说:“亲家,我是粗人,不比你干公事多年,懂的礼多。这些年我虽挣了一点钱,可钱要花在当用的地方。这丫头跟着我,福没享到,苦却吃了不少。到了你家,虽不说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却肯定比我家过得好,亲家就要多照管了!”一番话,朱万青听得清楚,也知道杨友志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尽在其中了。想了一想,便也对杨友志说:“亲家放心好了!我家虽比不上你家,但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多多花,钱少少花,即使没钱了,只要一家过得平平安安,心安理得,也是幸福的!”说毕,转头去问杨虹,“你说是不是这样,杨虹?”杨虹不知两位老人在斗心智,莞尔一笑,答道:“是!”说毕,抿了一小口酒进去。这里朱万青“咕噜”一声,一口将一杯酒干了。

冬天日短,朱万青在杨友志家吃完喝毕,回家时已是黄昏。朱万青走路踉踉跄跄,扭秧歌一般,却还去开了村广播室扩音器,对了话筒讲话:“村民同志们,现在开会了!我们村下欠的农业税和双提款,也不知讲过多少回了,可有的人就是大姑娘打屁——稳起!我就不信,皇粮国税你还抹得脱!今天月亮坝坝头耍刀,给那些人明砍,三天以内,再不交清下欠的款项,我们就采取行、行动了……”讲着讲着,舌头打起卷来,头一歪,就靠在扩音器睡着了,全村的喇叭匣子里,也就传出一片响亮的呼噜声。2

睡了一夜,朱万青倒把昨天杨友志说的事给忘了。他醒来后,便去推老婆。老婆的身子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睡意蒙眬地道:“各人不睡,干什么?”朱万青道:“起床煮饭了!吃了早饭,我还得去乡上开会呢。”说罢,自己先披衣坐起来,盯着从窗口透进来的一团白花花的晨光发了一会儿愣,然后说道:“昨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出去收钱,被很多人抬着,扔进了清河里。妈的,这梦也不知吉利不吉利?”老婆在被窝里听了,嗔怪道:“哼!收钱收钱,成天收钱,连做梦也在收钱!总有一天,钱没收着,倒让人收了命去!”朱万青听了老婆的责怪,有些烦恼起来,道:“又不是我想收钱!皇粮国税,哪朝哪代不收?都怪那些刁蛮家伙赖皮,故意拖着不交。我当干部三十多年了,哪回不是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交的任务……”老婆一听上级,又打断朱万青的话,道:“上级上级,上级就晓得耍嘴皮子!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上级一句话,下面跑断腿!上级怎么不来帮你收一收?”朱万青知道老婆子的嘴赛过刀子,忙说:“不说了,不说了,看你越扯越远,快起床吧!”说着,自己先起床穿衣,一边套棉袄,一边又意犹未尽地补了老婆一句:“上级来了,还要村这一级组织干什么?”说完,走出来开了大门。外面到处泛着盐粒样的霜花,空气凛冽,但往日病妇一般阴郁呆滞的天幕上却有了几片轻绡的白云在移动,东边天际早挂了一轮硕大却并无多大火焰的红球。田里的水凝结成了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玻璃,鸭们、鹅们在上面散步,很是悠闲。冬日里难有这样一个天宽地阔的天气,朱万青在这个云清日朗的日子里,心情就忽地有点儿激动,隐隐地想做点什么。他看了一会儿太阳,返身进屋,披上黄棉大衣,对老婆说:“我要出去一趟!”老婆正在起床,一边穿衣一边诧异地盯着朱万青问:“你是三脚猫呀!这么大的霜,出去寻魂?”朱万青说:“我到那些欠农业税和双提款的家伙屋里去一趟,再催问催问!”老婆说:“你不怕跑烧裆呀?昨傍晚才在广播里强调了,今天又要去过问。”朱万青说:“广播里是广播里,人家不听,你也没法去牵了他们耳朵听。今天当面锣,对面鼓,有钱钱交接,无钱话交接,又看那些龟孙子王八蛋耍啥花招?”说着,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忽又回头对老伴说:“把朱云给我喊起来,清晨大早的,也该找点活干!”老伴道:“大冷的天,你给他安排什么活干吗?”朱万青说:“没活干也该起来锻炼锻炼,莫把身子给养娇贵了,种庄稼的人没那份福气!”说完,这才走了。

朱万青走路的姿势有点跛。当年拆娘娘庙,忽地起了一阵谣言,说谁去拆娘娘庙,观音菩萨要显灵,不是脚杆断,就是手杆断。谣言传得凶了,果真没人敢去拆庙。那时朱万青是大队民兵连长,年轻气盛,不信邪,跳上屋脊就“哗哗啦啦”蹬下瓦片来。连长带了头,一伙青皮小子也就噌噌地跳上屋顶。庙顺利拆下来,也没见菩萨显什么灵。没料到在放最后一排木头柱子时,一根柱头不偏不歪地倒下来,正砸在朱万青右脚背上。这下谣言传得更厉害,说果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朱万青听了,发动民兵追查谣言。一查,却查出了这些话出自吃斋念佛的杨友志的母亲——杨王氏之口。朱万青倒作难了,想把这杨王氏抓去斗争一顿,却怎么也下不了手——这杨王氏不知烧过多少粑红苕、嫩苞谷,摘过多少大红橙给他吃呢!最后朱万青不出面,叫治保主任去把杨王氏通知到大队部,狠狠训斥一顿了事。这么一来,谣言倒是给制止了,可朱万青从此留下了跛脚的毛病。而且一到冬天,受伤的这只脚就隐隐作痛。朱万青回忆起这些往事,也就想起了亲家杨友志昨天对他说的修庙的事,心下就思忖着:“那杨王氏吃斋念佛,反对拆庙,为的是多行善事,可如今杨亲家修庙,却是为了赚取钱财,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正这么想着,走过去就看见了观音岩下原先那座娘娘庙废墟上正有一个人拿了竹竿,在哪里丈量过去,丈量过来。朱万青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正是亲家杨友志了。朱万青站着看了一会儿,怕过去再被杨友志缠住,便返身从另一条小路走了过去。

朱万青转了一个大圈回到家里,老婆已做好饭在等他。朱云还没起床,朱万青听说,真的生起气来,冲老伴说:“像什么话,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在睡!”老伴想想是有点过分,就去拍儿子的门,说:“起来吃饭了!你老子跑完一个村都回来了!”半天,朱云才衣冠不整地蓬松着一头乱发走出来。朱万青一见儿子的邋遢相,便白了一眼道:“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东西?”这朱云一听,甩了甩头,也没好气地回答:“像什么东西,你像什么我就像什么?”朱万青听后,竟噎住了。朱万青明白儿子这段时间老和自己别扭着的原因。翻过腊月十二这个门槛,朱云也就进入二十四了,和杨虹的恋爱,长算短算,也将近三个年头。两人已是好得一天不见面心里就着慌,一旦见了面,就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的程度。可那边亲家就是不发话让杨虹过门,这其中的弯拐朱万青也是清楚的。杨亲家是嫌他们还住在三间低矮潮湿的偏房里,连一间像样的新房也没法置办出来。为这,朱云也暗暗赌过气。年初,朱云随人去福州打工,被一家老板选中,这老板是生产小五金的,说好包吃包住,每月四百元钱,但必须等年底方能兑现。也就到了十二月,朱云满心欢喜地盼着揣了四千多元钱回去娶了杨虹,没想到这夜老板叫他去守仓库,第二日仓库里便少了许多材料,老板也就一口咬定是朱云晚上偷卖了。叫人将朱云捆了个五花大绑,一顿好打,末了将四千多元工资扣个精光,还倒差下三千元。便又把朱云关了,要他写信回家,让朱万青寄三千元去赎人。朱云大叫冤枉,可哭天无路,叫地无门,只在一个夜晚悄悄逃了出来,爬了火车乞讨而归。回家将这些遭遇对父母说了,朱万青的老伴鼻涕眼泪抹了个够,然后唏嘘着说:“冤是冤了,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了!”朱万青本是要指责儿子几句缺心眼儿一类的话,听老伴这样说,心下也承认老伴说得在理,也便没说什么,倒是朱云从此的脾气越变越坏。朱万青的心常常内疚,当干部几十年,倒不如有的村民修了洋房,娶了儿媳,自己没能耐,才让儿子受这份罪,所以许多时候儿子故意顶撞自己,也只是哑巴吃黄连,把一肚子气闷在心头。倒是今天早晨,朱万青去催收别人欠国家、集体的款子,和好几家人吵了起来,心里窝了一肚子气,听了儿子刚才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道:“你老子没出息,你该有能耐,挣回一座金山银山嘛!倒害得老子白贴两百元路费!”这话捅到了朱云痛处,便煞白了脸道:“我能挣到金山银山,倒不如当初不要爹呢!”那边老婆见爷俩越说越离谱了,便过来吼了朱云说:“不要你爹你从大岩里跨出来?”又瞪了朱万青道,“你少说两句嘴巴要臭!”把一场家庭战火给熄灭了。

吃了早饭,朱万青就去乡上开会。在三溪口等渡船的时候,朱万青看见村里很多人都挑了粮食上街去卖,其中不少人就是欠款的对象户。朱万青就问他们是不是卖了粮食交下欠的款子,有些人就笑扯扯地对朱万青说:“是呀是呀!”朱万青听了,说:“这就对了啰,大家还是要爱国家、爱集体嘛!”过河时,橹声温柔,水花轻溅,桨尖每起伏一下,都挑起若干个鲜红的小太阳,朱万青的心里,自是感到很舒坦。

乡上的会,也正是为着催收国税和双提款而召开的。这个乡,还尚有二十万该收的资金握在农民手里。年关将近,上级各个庙门的菩萨纷纷下乡来提走各种名目的款子,而军烈属的优抚金,五保户的救济款,村、社干部跑了一年到头的工资……统统要兑现,没钱,便急得乡上的头儿如热锅上的蚂蚁。更严重的是,由于还差几万元农业税没交清,上级财政停止了对这个乡的拨款。乡干部不能按时领饷,口头发发牢骚也就罢了。但是几十个教师,一连两个月没领工资,心下便愤愤然,酝酿着去县委请愿。朱万青的清河村,由于平时工作扎实,下差的款比别的村少,在会上受到了党委周书记的表扬。散会后,周书记又单独把朱万青叫到办公室,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不要骄傲自满呀!”朱万青笑着说:“什么好消息,总不会让我来坐你的位子吧?”周书记说:“坐我这个位子有什么好的?要坐就坐县委书记的位子!告诉你,县上要开表彰会,给我们乡分了一个先进个人的名额,党委准备把你报上去。”朱万青有些兴奋起来,看着党委书记说:“这是你对我的鞭策和鼓励!”周书记说:“但还没最后定下来!王乡长坚持报高岩村的唐书记,我坚持要报你。不说平时的中心工作,就是这下差的农业税、双提款,也是你们村少……”朱万青说:“我们决心尽快地把款收起来,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务!”周书记笑了道:“这就对了!我找你,就是给你交个底!先进肯定是报你的,可你也要争口气,把各方面工作搞好,别给人留下话柄。你要知道,就这么报一个先进,党委内部也争得很厉害的!”朱万青很感激地点头道:“我知道,这完全是你对我的关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无论如何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说毕,周书记还有别的事,朱万青也告辞走了出来。

回家路上,太阳暖烘烘,有麻雀在公路两旁的洋槐树上“喳喳”地叫。庄稼很好,河水更清。朱万青又把党委书记的话在心里咀嚼了几遍,越咀嚼越觉得舒坦。“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啊!”他心里这样想,就感到应该把工作干好,报答党委。一想到工作,朱万青就突然想起了杨友志提出的修庙的事,一个先进村竖起一座庙,别人不戳脊梁骨才怪。这么一想,又觉得事情并没有完,杨友志今早不是还在地里丈量吗?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亲家把庙修起来,态度要鲜明,立场要坚定,还得去向亲家说清楚。想着,便朝了杨友志家走去。

到了杨家,大门虚掩着。朱万青推门进去,屋内没人,几间小屋的门也关着,朱万青咳嗽一声,道:“咦,人呢?”话音一落,便听见侧边小屋内传来一阵声响,似是穿衣服的声音。朱万青以为是杨友志在里面,便笑着道:“好个亲家,大白天关了门,在里面搞啥名堂?”屋内却并不答应。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却从里面走出朱云,黑煞着脸,狠狠剜了老爹一眼,也不说话,接着,才从里面走出杨虹。姑娘的一张粉脸,红得像一块火炭,只顾低了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朱万青低声问:“你找我爹?”朱万青见一对年轻人的神态,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臊了个大红脸,一时慌乱起来,忙道:“不、不找你爹,顺便来看看。”说毕,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心静下来,倒想着儿子的婚事再也不能拖了。3

晚上在被窝里,朱万青想起白天在亲家屋里发现的事,身上一阵燥热,便一边和老伴温存,一边说了朱云和杨虹的事。老伴听后,也觉得朱云的婚事非办不可了,就催朱万青想法。朱万青却作难了,说:“我能想到什么法?没钱憋死英雄汉,怪只怪杨友志这老东西!”老伴说:“亏你说得出,人家丫头虽不说是金枝玉叶,却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人家图你什么了?还不是图你是个支部书记,有个好名声。可你给人家什么好处了?连一间新房也盖不起,还埋怨别人不是东西!”朱万青说:“盖不起新房能怪我?我去偷,去抢?”老婆道:“不会偷,不会抢,难道也不会想法儿挣?别人怎么把钱挣到了?”朱万青道:“我没法儿可想!要是你年轻些,我倒让你卖×去!”两人说着说着,说出气来了,先前那点热情劲儿,也给说没了。头一歪,便各倒一边,井水不犯河水,睡去了。

吃过早饭,朱万青就出去收钱。他想起昨天有很多人挑了粮食卖,趁热打铁正好收呢!他先拣近处去,就到了寡妇婆郑世玲家。这寡妇婆欠着双提款三十六元,昨早晨和朱万青吵架的,正有这位寡妇婆。到了郑世玲家,寡妇婆就从阶沿上抓起一只背篓,想躲开去。朱万青忙唤住她道:“郑嫂子,我只耽误你一会儿呢!”郑世玲只好站住,却仍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也不招呼朱万青坐。朱万青做农村干部多年,笑脸子哭脸子红脸子白脸子,什么样的脸色都看过。也不管她,径自开了口赔笑道:“嫂子,昨早晨和你吵架,是我脾气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郑寡妇婆的脸色渐渐活泛过来,这里朱万青就急忙给她戴高帽:“其实嫂子还是很自觉的,早上我来宣传动员了,上午就挑了粮食去卖。要是我不来,你肯定也要把下欠的提留款给我送来的。但我知道你忙,所以亲自来了,你就把钱交了吧!”寡妇婆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道:“麦是卖了一袋,可钱派了其他用场。”朱万青道:“都花完了?”寡妇婆道:“剩了几元,你今天态度好,就交了吧!”说着,就交了八元钱。一路走来,情况也和过去差不多。一些人远远看见朱万青一踮一踮地去了,便关了大门,从后门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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